我感到一阵突然的窒息,接着猛咳起来。
但是喉咙里出来的却不是咳嗽声,而是水。一阵激烈的呕吐后,空气终于又能进入身体,这时我才能蜷曲着身子咳出声来。
「咳……咳……呼哈……」
吸气,呕吐,反复咳喘了多次,气息终于平复下来后,我发现喉头热得就像灼烧过一样。
我不明白。
死后的世界也这样鲜活吗?是因为我没能进入天国,直接坠入了地狱?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四下打量,看到自己身处一间牢狱般简陋的狭窄石屋中,屋里有篝火在燃烧。外面的狂风不停不歇,仿佛世界末日般。雪花从石屋墙壁的缺口处飘进来。到这里,我才带着浑身颤栗猛地理解。
这里是修道院。此刻,我正在奥塔姆的修道院里。
与寒冷截然不同的一股寒气瞬间袭上心头。那些全都是梦吗? 全都是我在这修道院经历的梦境? 是否第一次造访这里,从小船跳向栈桥时,我就已经失足落入了水中?
只有这样解释才讲得通。因为我掉进了大海,然后……。
「缪莉!」
我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光景。
是缪莉正躺在那里。白皙的脸上毫无生气,全身都被海水浸透了。
「缪莉! 缪莉!」
叫名字,摇她的身体,这些都没有让缪莉醒过来。她的脸无力地横向一边,水从嘴唇间流下来。
一股呕吐感般的绝望涌上心头,驱使着我掰开缪莉的嘴,让她横躺下来。更多的水从嘴里流出,但她仍然没有恢复一点生气。
神啊! 在我焦急地如此祈祷之前,以前曾听到的一个说法闪过脑海。这是我在那个继承了缪里之名的佣兵团中听说的:心脏停跳的人未必就已经死掉了。因为心脏不跳,还可以用外力让它恢复跳动。
我猛地拍击缪莉的脊背。如同要把她从沉睡中唤醒一样。不知拍击了多少次,多少次,等到她的口中再没有海水流出,缪莉的身体震了一下,紧接着,我听到了咳嗽声。*
[*注:正确的溺水急救方式并非如文中描述。由于肺内的水不会阻碍呼吸,控水反而会延误抢救时机。规范流程推荐越过控水步骤,直接进行人工呼吸或/及心肺复苏。有关溺水急救的详细信息请参考专业资料,切勿随意模仿文中描述]
「缪莉!」
我大喊她的名字,但缪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我又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呼吸声。但是,她的身体仍然凉得像冰块一样。必须想办法取暖才行。
带着一丝希望将视线转向篝火,但是那里只有几根细细的漂流木,上面跳动着微弱的火苗。
「呵。真侥幸。」
这道声音突然传来,让我猛地一惊。
回头一看,是奥塔姆。他的脸从隔壁房间中露出来。
「您、您、为什么……」
「这里是我的修道院。」
奥塔姆轻声说道,同时又抛给我一条破旧的毯子。
「只有这个了。」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那个房间。
这是一条满是霉味和海水湿气的毛毯,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得多。我解开缪莉被水浸透的腰带,拧干她的头发,脱掉她的上衣,用毛毯把她的身体包住。
缪莉的嘴唇已经不再是青色,而变成了和肤色几无差别的淡白。
我用毛毯使劲地摩擦她的身体,但是看起来什么效果也没有。
「请您等一下。」
说完,我站起身。
又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把我推在墙壁上,让我当场开始呕吐。吐出来的是苦涩的海水,多得教人怀疑究竟是在哪里喝下这么多的。到这时,我才终于确信自己和缪莉真的是从船上落入大海,然后沉下了水面。
但我没有关于如何来到这里的记忆,甚至也无法想像事态为何会有如此的发展。
呕吐完,还来不及调整呼吸,我像爬行般来到隔壁房间。奥塔姆正坐在那里雕刻着圣母像。
「有什么,有什么能点燃的东西吗?」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他用凿子的尖端刻出圣母的轮廓,又借着蜡烛的光仔细端详。
「这里是信仰的居所。燃烧你的信仰吧。」
就在我燃起怒火,想要奋力起身时,奥塔姆的视线终于转向了我。
「人必有一死。也许你该考虑一下庆幸自己获得了延长的生命。不,倘若你们没有从那圣堂的宝库中逃脱,或许还能换得安稳的余生。」
眩晕再度袭来,这一次是因为愤怒。
但是,奥塔姆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我从宴会中归来后,发现你们已经被打捞上来。这是黑圣母的加护。」
他的眼神看上去不为所动,似乎对奥塔姆而言,这仅仅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你们回到阿提夫,是打算去阻止我的决定吧?」
听上去,这好像表示仅仅因为得到了毛毯,我就该对奥塔姆心怀感激了。
不,这是我的妄断。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这间小屋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就连奥塔姆自己也身缠着破布。除此之外小屋里只有黑圣母像、用作材料的黑玉原石、一点点蜡烛、以及散乱堆放在地上的食物而已。那几根点燃的漂流木无疑已经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关照了。
正因为那几朵微弱的火苗,这里才能被称为修道院。
「我要守护这座圣母曾献身守护的岛屿,而你们却打算从中作梗。纵然如此,圣母仍旧毫无差别地显现了她的奇迹。与此相比,你的信仰究竟能及几分?」
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救助你的同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而这片岛屿中充满了如此的无可奈何。我能做的唯有向圣母表达感谢,庆幸至少还有一个灵魂得到了挽救。」
他的话句句在理,让人不得不承认。
但缪莉就在我的身旁。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现在要救她或许还来得及。
满心都是想要向奥塔姆哀求的冲动,然而嘴唇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因为这是无理强求,我很明白。此处一无所有,唯有祈祷。
奥塔姆静静地移开了视线。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了他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
「祈祷吧。我也会为你祈祷。」
奥塔姆背向我,握着手中的黑圣母说。
希望被斩断之后,我踉跄着走回缪莉身边,瘫坐在地上。以往活力十足又顽皮的少女,此刻看上去像是沉睡百年的公主一样。
她不会再哭,不会再笑,也不会再生气了。在追着自己跳入海中之前她一定没有半点犹豫,尽管我曾那样残酷地伤害了她。在海中她露出的笑容,还有那时的温暖,此刻我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
我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生命之火熄灭吗。
自己将圣典熟读过那么多遍,与那么多研习神学的人交谈过,每个清晨,每个傍晚都曾那么虔诚地祈祷。这一切换来了如此结果,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要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实在很困难。
但与失去缪莉的痛苦相比,不值一提。
对神的怨憎之辞可以之后再提,首先要找到什么可以点燃的东西才行。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或许可以用衣服,于是慌忙脱掉外套,拧干水,凑近火苗。然而心急如焚地将衣服盖在火上,我却看到那小小的火苗险些熄灭。
即便如此,只要把衣服烤干或许就能点燃,我心想到。紧接着又发现或许在那之前,漂流木就会燃尽,火苗会熄灭,缪莉的生命也是。
我拼命忍耐着想要大声悲号的绝望感,发疯般地磨蹭着缪莉的手和脸,磨蹭着她的全身。
尽管发觉自己冰冷的手再如何企图温暖她的身体都是徒劳,但我无法停下来。
我希望她能醒过来,看着我。希望她能说出『哥哥,你为什么这副表情?』来。
如今,如今正是最需要神施以援手的时刻,但如同缪莉所说的一样,神并没有从圣典中走出来帮我。黑圣母也是一样。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我们,我在心中大叫。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们沉入海底。这里明明不会有奇迹发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黑圣母的真面目是非人的存在,古代的精灵,就连其雕像归根到底也只是和煤矿一同开采出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人们崇拜的,不过是一种仿造品罢了。
突然,一段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毫无,价值……?」
我回溯记忆,回忆在阿提夫的见闻。在那聚集了众多渔夫的小酒吧里,海兰德曾对我说过的话。黑圣母是用黑玉雕成的。其性质与琥珀相近,摩擦之后能够吸引沙砾和羊毛,然后呢?然后,是什么?
「方法,还有一个。」
我低语着,咽下一口唾沫。咚,咚,血流在体内冲击着全身,我的头脑开始发起热来。
没错,这里不是正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吗。
只要点燃黑圣母像,就可以了。
奥塔姆先前流
露出的复杂神情,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秘密吧。黑圣母像被岛上的人们当作精神依靠,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其原料则来自岛上面临枯竭的煤矿,拥有贵重的价值。
第一次送我们来修道院的渔夫说,今后黑玉将只能从别国购买,而岛上的居民显然不可能承担那样的花费。
但是人命与之相比还要宝贵得多。如果奥塔姆也是圣职者,他就应该能理解这些才对。
我站起来,深吸一口气。
这一次没有感到眩晕。
「奥塔姆先生。」
奥塔姆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
「您能给我圣母像吗?」
他终于把视线转向我。
「是用来祈祷?」
这个质问仿佛已经看透了我的目的。
「能用来燃烧的,只有信仰了。」
奥塔姆的眼睛稍稍睁开,接着又眯住。那是人们在心中的糟糕预想变为现实时会露出的表情。
「不可。」
回答很短。但我发现他的右手用力握紧了凿子。
「这些雕像的数量已经不多。不可用在一个不知能否获救的人身上。放弃吧。」
奥塔姆又将头转回去。
「同样的回答,我也对很多人说过。」
我被他驳倒了,因为奥塔姆的话仿佛有铅一般的重量。这句话中究竟含着些什么,我实际已经亲眼目睹。这片地区正是靠着这一点才得以维持存续,而如果保证这危险平衡的砝码,就是对黑圣母的信仰——
那么为了一个不知能否获救的人,而将黑圣母像投入火焰,这明显是错误的。不足以使天秤平衡。这种典型的恶魔问题,经常会摆在倡导博爱的圣职者面前。
牺牲一个人就能换取上百人的存活时,应该如何选择?
奥塔姆没有移开视线。他已经作好了被怨恨的准备,也没有要扭曲原则的打算。过去的自己承受了一切,拯救了上百人的生命,如今又站在这里。奥塔姆的身影已经在无声地强调着这一点。
说服他是不可能的。本能这样告诉我。
我像溃逃般扭头向后看去。
我们在那个瞬间,的确已经死了。缪莉恐怕也是抱着如此的想法跳入大海的。奇迹般地,我们最终流落到了这个修道院里,奥塔姆的话绝不是谎言。人总有一死,应该为生命得以延续片刻而庆幸,应该为此对神心怀感激。
道理的逻辑无懈可击,没有蝼蚁可钻的空子。
但是,能否让人接受则是另一回事。
我不能看着缪莉死去。绝对不能,这绝不可能发生。
来到这片群岛之后,我有了许多自己至今也难以置信的经验。也目睹了自己内里的空虚即便如此,过去的那些记忆里,还是有一件事,仅此一件,无论如何都让我坚信不移。
那就是。
「我绝对,不会让缪莉孤身一人。」
当不谙世事的我说希望能成为救助世人的圣职者时,唯一发自真心相信这个愿望的,只有缪莉。
我不知道自己日日的祈祷有没有被神听到,但缪莉的祈祷已经传入了我的心中。她的祈愿是否实现,取决于我自己的行动。因为对缪莉而言,我就是她的信仰。
如果我不能回应她的祈祷,又如何对神祈求同样的事情呢。
篝火微弱的光芒照在缪莉的脸上,照着她即将消逝的生命。
这种无色的表情一点也不适合她。即便在睡梦中,缪莉的表情依旧非常丰富。
我不会让她孤身一人。哪怕为了数百人的生还必须牺牲她的生命,我也一定要站在缪莉的身边。
只有我不论何时都是你的伙伴,因为我对你保证过。
「即便,您要憎恨我也没有关系。」
我自己的体格虽然并不健壮,但奥塔姆明显实在是太过削瘦。在这间石屋里他大概从未有足够的食物果腹,何况又终日重复着艰苦的劳动。
但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凿子。一把需要用很大力量才能勉强雕琢黑玉的,破旧的钝凿子。恐怕使尽浑身的力气也未必能用它刺穿人的皮肤。
如果那是一把锐利的剑该多好,那样胜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了。我心想。
眼前这场凄惨的对抗中,我们双方谁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又有什么关系。
神的冷酷一向如此。
「缪莉」
就在我呢喃着她的名字,准备扑向奥塔姆时。
「人类一向如此。」
奥塔姆开口了。
「感恩顷刻之间就会被私欲取代。」
我没有再向前一步,不是因为他的话削磨了我的决心。而是因为脚步在另一个地方停住了,一个理性之外的地方。
奥塔姆盯着我。不知是否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长及腹部的胡须和头发猛地膨大起来。我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但并非如此。奥塔姆的身体膨胀了一圈。
「仅仅显现奇迹并不足够。只有同时施行惩罚才能保持他们的信仰。究竟是谁帮助了他们,他们究竟不能忘记什么,这些东西有必要由我反复刻在这片土地上。」
奥塔姆依旧坐着,可他的身体变得需要仰视才能收入视野。他就像是注视着什么可笑的事物般,蜷缩着巨大的身体,在这狭小空间里俯视着我。
奥塔姆不是人类。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缪莉在评论奥塔姆时曾这样说过——他身上没有野兽的味道。
自己的故乡所崇拜的异神是什么,我还记得吗?
「怨恨我吧。就像你们对牛和猪所抱有的愧疚一样,保持着罪恶感吧。」
黑色的大手伸过来,下一刻就要捏碎我的身体。
我没有逃离的机会,就算有,我的身后就是缪莉。
神啊!
那个瞬间,有什么突然从我身旁窜了出去。
银色的团块摇着尾巴,扑向了奥塔姆。
「野兽?! 为何,为何在此!」
是缪莉变成了狼,扑倒了奥塔姆。
奥塔姆的身体随着他的惊叫失去了平衡,他一下子坐倒在地。小屋的屋顶现出一道裂痕。搁在墙上的圣母像则纷纷掉落下来。
但当奥塔姆疯狂地挥手,想把缪莉从身边赶开时,他才意识到。
这个空间里,并没有什么银色的狼。
一阵奇妙的沉默。气血涌上我的头部,催我回头。
缪莉还静静地躺在原处。
但我发现她的嘴边似乎流露出微笑。
「缪莉! 缪莉!」
刚才的那个,是她的灵魂吗?
无论是她的脸颊还是脖颈,摸上去都依然是让人恐惧的冰冷。我抱起她无力的肢体,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才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但是,已经不会有多久了。我知道缪莉是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在我面前显示了奇迹。
我拨开毯子将她抱紧。就像在海中自己曾感受到的那样,祈祷她能感到这最后的一点温暖。我就在这里。就像你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我身边,我也会站在你身边直到最后。
身后很快就出现了别的气息,但我没有回头。已经没有那么多余的时间了。
随便奥塔姆如何处置我的性命。反正无论怎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无力的自己居然活到了今天,我甚至想诅咒这一事实。
「用这些吧。」
咚,咣啷。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有一些黑色的块状物滚到我的脚边。其中的一些如同石块,一些雕刻到一半,还有一些已经雕好,带着精致的纹饰。
我转过头,看到奥塔姆依旧是刚才的可怖模样,他正直视着我怀里的缪莉。
带着一副想要询问什么似的,痛苦的表情。
同为非人的精灵,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我不知道,但这不是现在最要紧的。
我立刻拾起黑玉,在墙上撞碎,把碎片凑近火苗。
好几次火苗都减弱了许多。看来这种黑玉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点燃的。
「把木头按在黑玉上,小心不要按碎。」
不容我多想,身后传来风箱鼓风般的吸气声。我立刻伸出手,抓着漂流木还未燃着的部分,将火苗凑近黑玉。
下个瞬间,一阵猛风从背后扑来,其力量不输给我在商船甲板上见识到的狂风。
篝火的火苗立刻增强了许多,火焰点燃了黑玉。
「起烟了。」
说完,奥塔姆将巨大的手伸向窗户。石壁如同粘土般被他的手挤压到两旁,接着黑烟从扩大的缺口处涌了出去。
奥塔姆又走向隔壁的房间。不久之后当他返回,那只大手越过我的头顶,在篝火上捏碎了余下的黑玉。紧接着,我听到接连的叹息声。
树枝上的火苗立刻变成了火焰。热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我,」
我听到奥塔姆的声音,然后是他瘫坐在地上发出的轰然响声。
「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回头一看,我发现奥塔姆的体形没有变,存在感却陡然减弱了许多。
他像是走入穷途末路般蜷缩着身体,盯着滚落在地上的圣母像。
「人口会增加。毫不考虑地增加。纵然知道是自我毁灭仍会增加。它究竟凭何为区区人类舍弃生命,我一直不明白。」
奥塔姆的指尖触碰着黑圣母像,似乎是在抚摸它。
「……您……」
我咽下一口唾沫。
「您,不是人类啊。和那位圣母一样。」
奥塔姆的视线慢慢转向我,看上去像是放弃了什么般。黑色瞳仁大得异常的眼睛明显不属于人类,但那种长久以来渴望告解心中秘密的眼神,却像极了人。
「……我是,在古代被人当作海龙而敬拜的存在。」
他躬着身体,如同没落的国王般。
「被人们称作鲸鱼。」
足以堵塞熔岩的巨大身体,约瑟夫所说的船的奇迹。燃烧的船被突然涌起的水流扑灭火焰。还有那不可解的丰收渔获。
这一切,终于被同一根丝线串联起来。
缪莉当然不会从奥塔姆的气味中窥知其真身。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出海。
「它是我的同族,还是伙伴,连这些我也记不得了。名字应该也有一个,但完全想不起来。时间太长了,我忘掉了很多。它就是在那么长时间之前离开我,开始旅行的。我最初并不在意,直到忽然想要见它一面,才开始四处寻找。等我终于找到时,已经是它变成泥炭之后了。」
黑圣母挺身拯救城镇后,这片海域迎来的丰渔期,恐怕是因为长久以来一直以鱼类为食的巨鲸已经不复存在的缘故。渔夫对我们提起的传说原来是真的。曾经,有龙居住在这片海域的深处。
「我不能理解。人类是愚蠢的生物。放任不管,顷刻之间就会自灭。但是,我想它以性命换取这一切,恐怕是有什么理由。」
「于是,您就因此继续维持着群岛?」
奥塔姆正要点头,到一半却停住了。
「不。岛上的人消失之后,它就会被彻底遗忘。因此我决定继续在岛上饲养人类。让人一代代传承有关它的记忆,永不遗忘。」
饲养人类。
这是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字眼,但奥塔姆还是继续着他的叙述。
「大海又深,又广。我之所以能在那里漂流过漫长的岁月,是因为知道这片大海的某处一定有它在。知道不论何时我都能见到它。」
奥塔姆的孤独正在于此。
「如果只有我记得它的存在,总有一天我会以为它也不过是一个梦。以为我原本便是茕茕孑立。我害怕那样。大海深不见底,那里,真的非常安静。」
尽管我不能说自己懂得永生者的痛苦,但我目睹过他们为此痛苦的模样。
「可实际上,我希望的似乎是别的什么。是你们让我意识到的。」
奥塔姆望向我的怀中。
「那里的狼,在死亡的边缘上仍要现出身体来对你施以援手。那么……那么,为何它在将死之时,却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孤独的修道士握着黑圣母像,眼看就要开始哭泣。
「我知道维持着这片群岛,不过是在延长岛上人的痛苦。然而即便如此也仍要继续的理由,并不是要人类一代代传诵它的名字。倘若仅仅如此,我还有别的方法。之所以一直看着岛上人经受折磨,说到底……」
奥塔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嫉妒之后的迁怒。它在将死之际心想的不是我,而一定是岛上的人类。我在为此而嫉妒……」
我无法嘲笑,也无法谴责奥塔姆。
在那无限广阔的深海中,奥塔姆恐怕再没有黑圣母之外的伙伴了。那样的孤独究竟有多可怕,我永远也不会了解。
但是,缪莉无力地注视着世界地图的模样我还记得。世界那样广大,却不知自己的栖身之所究竟在何方。这种无力感,我非常清楚。
祈愿这世上能有一个伙伴,这就是奥塔姆至微至轻的心愿。
「……即便是出自嫉妒,您让这片岛屿得以存续,这也是事实。有人因为您得到拯救,也一定有人在感谢您。」
奥塔姆第一次对我露出笑脸。
「没想到还能听见安慰之辞。你真是天真得不可救药。」
他似乎在揶揄我。
「但是首先,我有话要对您说。」
我抱着缪莉,面朝向奥塔姆。
「谢谢您救了我们。」
我们出现在这里是由于奥塔姆的救助,绝非偶然的幸运。过去每当有人在这片海域卷入不测,将黑圣母像投入海中时,恐怕都是奥塔姆循着气味或是别的什么线索,前往搭救的。
我不认为这种行为来自奥塔姆所说的,单纯的嫉妒。
如果可以任凭自己想象,我相信奥塔姆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护着同伴曾守护的一切。
「只是出于一时心起罢了。」
奥塔姆轻声说完,像咳嗽般苦笑起来。
「虽说是一时心起,但我庆幸能救起你们。她是狼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发觉。或许,这就是所谓神的指引吧。」
身为人类应该如何回答奥塔姆的这番话,恐怕连稀世难得的神学家也要苦恼。
「因为那只狼的缘故,我发现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说完,他将手中的圣母像投进火焰中。
就像是在同什么诀别一般。
「我打算回到深海,忘掉所有的一切。人类也会把这些全都忘记。人是不可思议的生物,能吞咽下远大于己身的,一切悲伤和辛酸。」
说完,他像修道士般颔首。
「恐怕这就是信仰。是我们所没有的。」
奥塔姆慢慢起身。
仿佛,只是要去散散心而已。
「这些你都可以随意用来取火。暴雪停止之后必定有人会来到这里。到时你可以乘上他们的船。」
「……您要离开这里吗?」
「留下来又能怎样。我无法拯救这里。黑圣母也一样,无法真正拯救这里。或许,若是没有它的挺身,此处的苦难早在很久之前就得以终结了。」
的确如此。
但是,究竟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不正确的呢。
人各自有着他们的理由,有着各自的判断。
每个人都是正确的,集中到一起却不知为何会变成错误。
如果奥塔姆不在,这片群岛将难以自持,恐怕终将走向荒废毁灭。
但是,自那以后就不会有人在这里经受痛苦。或许这样也算得上一种救赎。
「我和他们的交易尽管为你所不乐见,却能暂时维持群岛的生计。倘若岛上人足够聪明,他们一定会抓住机会离开这片岛屿。离不开的,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或许奥塔姆接受那笔交易,是为了逼迫人们离开此地,借奴隶交易给剩下的人指出一条活路。
即便与亲人失散,流落到遥远的土地,也比在这里艰苦求生要好得多。
我并不觉得这个想法有多激进。因为自己,甚至海兰德,都意图做同样的事。
「我不在之后,今后他们的意见将难以统一。如此以来,你所效力的温菲尔也可以从中获益。」
可我完全无法为此感到丝毫开心。
「尽管……若是这里能开采出黄金,一切问题或许就都能解决了。」
我知道奇迹不可能那样随我们的心意发生。即便是黑圣母能显现的奇迹也很有限。超越凡人的精灵们大多有漫长的寿命,有百人合力亦不能及的膂力。但能被这种膂力所阻止的灾厄,只有极少数而已。
据说缪莉的母亲赫萝也曾警告过缪莉,要她不可过于相信尖牙和利爪,因为尖牙利爪能做到的事情实际相当有限。从这层意味来看,奥塔姆凭一己之力投身于人世的运转,让这片地区的生计得以延续。如果这个比喻合适的话,我觉得他是个出色的支配者。
而这种支配的结局却没有拯救任何人。甚至没有给任何事物带来积极的改变。这样的结局太残酷了。
「啊,对了。」
已经走出屋外的奥塔姆,又从鲨鱼皮门帘中探出脸,返回小屋中。
「我还是拿走一个吧。即便忘掉了一切,只要能看到这个,或许我还会记起自己曾拥有过什么重要的记忆。」
他拾起黑圣母像,接着露出不解的神情。
「很难理解,据说在此地,这雕像的价值比黄金更高。」
说完,巨鲸的化身便离开了小屋。篝火一边发出黑烟,一边以惊人的火力燃烧着。我的衣服早就被完全烘干,缪莉的身体也恢复了些许温度。
奥塔姆的颇有深意。
这一刻,这一幕下,对我而言黑玉毫无疑问具备着甚于黄金的价值。因为它拯救了缪莉的生命,我愿意极力宣传,告诉世人这就是黑圣母的奇迹。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真的!』。无论它是不是曾经巨鲸的精灵燃烧殆尽的残骸。甚至无论能够化身为人的巨鲸,究竟是否与写在圣典上的教诲相容。
是否相信黑玉引发了奇迹,这才是最重要的。是否确实得救,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呢?」
我看着手上的黑圣母像。篝火的光亮在它安稳的面庞上摇曳。在这强烈的光明之下,雕像如同变成了黄金般熠熠生辉。
不,不对。
事实上,它不正是在自己的手中变成了黄金吗!
那么或许还有一个方法能拯救这片土地的居民,猛然闪现的灵光将我带入忘乎所以的状态,险些让缪莉头朝下摔在地上。我这才回过神来,口中涌起一阵苦涩,咬紧了下唇。
我在温泉乡纽希拉只读了几本书,对神学有了浅尝辄止的了解,便自认为已经完全懂得信仰之为何物,这实在是肤浅。自己一切冥思苦想之后采取的行动,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般的徒劳。我总是沉浸在主观的臆断中,当现实即将把真相摆在自己面前时,又会因恐惧而逡巡退缩。
这里是靠着奥塔姆这样的人物治理,才勉强得以维持的土地。不可能因为如今一个外人的突发奇想就迎来如何的改变。我想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仅仅去温暖怀中缪莉的身体。当缪莉醒来之后,把这一切当作自己的功劳,为她平安无事而庆贺。
「但是……」
我低语着,注视着缪莉。
她在生命之火将要燃尽的瞬间向我显现了奇迹。尽管我徒增年岁,心智却始终不成熟,她依旧希望我能够『变得更帅气』。
如果现在我不能至少拿出一点点勇气,那还有什么资格等待她醒来? 即便缪莉没有发觉,恐怕我也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
因为那样,我就浪费掉了缪莉跳入那片冰冷又黑暗的大海时,所带来的一切。
我是个不像样的哥哥,但就是不像样的哥哥也应该有能做到的事,也应该能抬起头来活下去,不被缪莉嘲笑。
无论自己多么愚蠢,我都有义务一直相信世界将会变得更好。
我摸摸缪莉的头,用手梳过她的头发,接着让她躺在地上。
「我很快就回来。」
然后站起身走向隔壁房间。跨过散落一地的圣母像,掀开那张缝隙间不时钻进雪花的鲨鱼皮帘。
刺骨的寒意立刻袭来。
我眯起眼,顶着风走向栈桥。
「奥塔姆先生!」
朝着大海,用尽全身力气呼喊那个名字。
但狂风很快就抹消了我的声音,这片海域仍然被黑暗支配着。
『怎么?』
那不是黑暗。
我完全不知道声音自何方传来。无论向左看,向右看,抬起头来,都不能得知他的身体边界在哪里。那巨大的身体,已经超越了我能想象的范围。
惊愕之中,黑暗开口说话了。
『如果你再无别事,我就要走了。』
「请、请您等等!」
说完,我拼命在脑海中整理思路。
「这片岛屿,可以产出黄金。」
『什么?』
「岛上,可以产出黄金来。不,」
我高举起握在手中的圣母像,对他说道。
「这个可以变成黄金。」
奇迹发生时,黑玉变成黄金并不奇怪。
没错。
只要让奇迹发生就行了。
但是仅仅如此还不够,这也是事实。凭借远古精灵超越凡人的力量,固然可以轻易令只能被称作奇迹的异象发生,但不加考虑地使用这种力量只能换来一时的安稳。精灵们巨大的利爪和尖牙,终究不过是先古神话时代的蛮力。在这陌生的人世间,它们所能成就的极其有限。想要挽救一整片人居住的土地,就必须按照人世的规则,行使人的计谋。
因此,我才认为奥塔姆是在这层意义上巧妙地利用了奇迹,支配着这片地域。
如果说这之中有什么问题,那就是奥塔姆的奇迹是用来让人们忍耐苦难的。但这一定是奥塔姆苦思之下所能找到的最佳方法。而它也确实发挥了出色的作用。
但我的信念则不同,我认为奇迹应该为人带来长久的幸福,人世的运作机理中还潜藏着更多可能性。那位杰出的旅行商人,那些从圣典中推知了许多道理的神学家们都用言传身教告诉了我这一点。
「以您的力量,是可能的。」
『……』
「只要和群岛有关的人们团结一心,就应该能让幸福重新回到这里。」
一阵沉默后,奥塔姆慢慢开了口。
『真的吗?』
我没有十分把握。何况自己的计划实际上是伪造一次奇迹,再利用它为这片群岛带来持续的利益。无论如何辩解,恐怕这都不是圣典中所言的,良善信徒所应有的行为。
但我回想起了那个熔岩洞穴里的祠堂。在那里我意识到信仰无所谓善恶,重要的是能否导向正确的结果。就能让被卖作奴隶的人们与亲人团聚这一点,我可以挺起胸膛说,自己绝没有错。
即便要被全世界的圣职者暗加指责,可我知道缪莉一定会对自己露出笑容。
「是真的。」
倘若计划不顺利,也许我会被奥塔姆吃掉,或者被他拖进海底的深渊里。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没什么好怕的。
「是真的。」
当我再次回答,海面涌起一阵波涛,奥塔姆站在了栈桥上。
他瞪着我,眼神中充满强烈的感情。
「我相信你。」
接着,如修道士般说出了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