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寒的空气沉闷地淤滞在阴天的夜里。
朦胧月色从破裂得琐碎的云朵缝隙中探出脸来,但并不足以让黑暗恢复光明。然而整齐划一竖立在巷道旁的路灯,则拥有充分的亮度,让走在路上的人影无所遁形。
这里是个夜阑人静的住宅区。
一名女子随着远方响起的狗吠现身。
她看来年纪不满二十岁,相当年轻。
称她的模样“奇特”亦无不妥。
这座在昔日经济高度成长之际窜起的小镇,尽管仍保留有昭和末期氛围的复古老街,但仍显太过现代化不足以粉饰女子的异常之处。
女子穿着深蓝紫色的和服,前面围上了白色的西式围裙。那身宛如战前地方豪门的佣人所做的打扮,在这个时代可以算是有点奇装异服了。
不仅如此。
女子身上还携带了几件相较下甚至可以将她那一身服装归类于“普通”的装饰品。
首先是抱在她手上状似鸟笼的东西。
虽然将球形切成两半并纵向拉长的那个形状和鸟笼相似,但因为上头盖了一块白布的关系,无法判断出那是否真的是鸟笼。所以才说是“形似”。那个东西的顶部装设了挂勾,女子用右手的指头勾住那里,然后以剩下的左手托住底部。
另外还有一个东西就是……
背在女子背上的白木方形大箱子。
那东西就跟她的身高相差无几,看起来就像棺木一样。
“……大小姐。”
女子一边不声不响地走在夜路上,一边喃喃说道。
“似乎、没有追兵。”
她停下脚步,转过整个身子回顾身后表示。
“该如何、是好?”
女子的发音听不出任何的感情,缺少了抑扬顿挫。
每一个词汇都断一下,不带人情味的说话方式,更加助长了那个无机质感。
对于她的问题——
“是吗。依你看呢?”
有一个年轻——严格说来仍算稚气未脱的少女嗓音搭腔了。
明明女子的周围不见任何人影,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夜晚的街道。
但女子却无动于衷地向那个声音应答。
“前往‘迷途之家’、才是、明智之举。”
迷途之家,唯独在说这字眼时女子有略为加上抑扬顿挫。
“最好、暂时在那里、重整态势。”
“傻子。”
和女子音调死板的回答相较,对她的意见提出指正、不见踪影的少女的声音,则显得极其气定神闲。
“现在哪来那个闲情逸致。”
“可是、大小姐您……”
“……对。问题在于奴家。”
少女的嗓音以充满男子气概的语调断然表示。
“一旦躲到迷途之家藏匿,就等于承认自己输了。先是任凭分家的那些人摆布操纵,最后向离乡背井的人寻求依靠?本家的继承者岂能这么做。”
女子陷入了沉默。
与其说她是无言以对,比较像是在等少女开口说话。
“只是,在无家可归的当下,栖身于迷途之家也并无不可。但……就凭奴家现在这副模样,纵使动身前往,恐怕也只是会碰一鼻子灰。”
“您是说、以‘祭品’为、第一优先吗?”
“唔。虽然情非所愿……不过情况紧迫,只要是一族的人任谁都好。不求做到丧服这个阶段。”
女子暗中窥察身后,确认没有追兵踪影停下了脚步。
“那么、您觉得、那个地方、如何?”
在女子举头仰望的地方,有一幢和附近的民房相差悬殊的大型建筑物。
被铁栅栏围住的门、林荫大道,以及操场。是一栋三层楼的无机质校舍。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学校。”
女子回答少女充满诧异的声音。
“‘白州高等学校’。”
“……白州?是那个‘白州’吗?”
“是的。如果在这里的话、或许——”
虽然话中意有所指,不过女子的腔调果然还是不带感情。
在一阵沉默后,少女从容不迫的声音响起了。
“是吗……原来如此。毕竟这里对奴家来说人生地不熟,所以才没有估算到还有这一步,想必这里应该敌我混杂吧?这下咱们就有机会出其不意放冷箭,或者寻求援助也说不定。”
“可是、一旦天亮、这里人潮就会、增多。不知有无地方、可以藏匿、大小姐您的身体。”
“无妨……想想你现在身后背的东西是什么?只要有地方安置棺柩即可。”
“是。”
女子颔首答应。
“那么、就趁天亮前行动。”
于是……
女子背着棺柩手捧鸟笼,微微屈膝。下一瞬间——
咻的一声。
女子仿佛不受地心引力影响般纵身跃起,她无须助跑便一举轻松跃过有两个成人高的校门,姿态轻盈地降落在校园里。
“棺奈。”
少女呼唤了再一次窥察身后确认学校外头有无追兵的女子的名字。
“奴家还能活多久?”
“这得视、大小姐您的气力。大概、三天便是极限。”
“那日期就定为两天。要是两天后依然走投无路,那咱们就前往迷途之家。”
“是。”
女子——棺奈的脸作势要融入黑暗般轻轻上下晃动。
这里已没有路灯的存在。月光的强度也不足以照亮女子的身影。
在这条夜色朦胧的林荫大道上。
装扮异样的女子往校舍走去,身影逐渐消失了。
2
二月的空气冰冷刺骨,教人的身体隐隐作痛。
这一天,天气预报表示因为寒流的影响最低温度将来到冰点以下。不过站在学生的角度而言,纵使天气冷了点,依然是平凡无奇的一天不会有变。在“今天好冷喔”这波淹没了前往学校的路上和校门口的家常便饭问安声中,雾泽景介一如既往于七点四十分后来到自己的学校——私立白州高中上学了。
他就读的班级是一年A班。
由于八点开始有辅导课,所以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来上学了。景介脱下大衣,把它塞到设置在走廊上的个人专用置物柜后,才走进教室。
“哟。”景介轻举了一下手向出声跟自己打招呼的朋友示意,一边来到自己的座位把书包挂在桌边。明明是私立学校,却连一台冷暖气机都舍不得装,摆明就是学校小气想省钱。不过多亏了人的体温和湿度,教室还是比户外温暖多了。景介一时之间还为脸上的眼镜会不会因此起雾而担心呢。
隔壁座位的女生正在和几个围聚在一起的同学谈笑闲聊。
“早安。”一看到景介来上学了,她便爽朗地打了声招呼。
“啊,早安。”
景介回以问安的同时,看了她的脸一眼。
那张笑眯眯的脸上,鼻子有些泛红,大概是跟景介一样才刚到学校没多久吧。
秋津依纱子是这个班级成绩最顶尖的,换个说法就是资优生。
而且还不单只是一般的资优生。因为她不仅学业一流,又天生丽质,再加上为人亲切,广受班上同学的爱戴。宛如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存在。其清纯和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算顶着一副有点泛红的鼻子也丝毫不受动摇。即便是每天打照面的景介,照样有种仰慕的感觉。
话虽如此,景介并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对她有过多的反应。
景介确实认为她长得很漂亮,跟她讲话也会感到些许紧张。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景介总觉得她好像为自己跟外人画了一道界线。当然,那是景介的一己之见。大概纯粹是因为她不是景介喜欢的类型,又或者她太过完美无缺了,以致于景介无法感受到她身为女性的魅力吧。
景介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别人后,就遭同学回呛“你这家伙标准到底是有多高”、“不,是标准低到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境界才对。你这吃惯垃圾食物的死现代人”、“既然那么嫌,那立刻跟我换座位啊。有眼无珠的笨蛋”等等。可惜的是景介并没有要让出这个座位的意思。
“秋津,世界史的作业你写完了吗?”
毕竟,坐在资优生隔壁真的好处捡不完。
“嗯,我写完啦。”
“借我抄一下吧。”
“好好好。”
“啊,雾泽,你又靠依纱子解决作业了。”
“你太依赖成性了吧。其实也不只你啦,坐在依纱子隔壁的男生通常都是这样。”
依纱子的朋友们七嘴八舌地开始挖苦景介。
“我的世界史就很烂嘛。”
景介耸耸肩膀,随口敷衍了事。话虽如此,其实他也无法否定她们的说词。不光只是作业,景介就连上课被老师点名起来作答的时候,也少不了依纱子的帮忙,真的是视她如至宝。
从依纱子的手中接过讲义后,景介坐了下来。
这时,眼尖的同班同学荒木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贼笑开口说道:
“喂,也让我一起抄嘛,黑心眼镜仔。”
景介用鼻子闷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回嘴:
“自己去跟秋津下跪乞讨,别跟我要。还有,别叫我黑心眼镜仔,阿呆。”
黑心眼镜仔。
有一部分的朋友都这么称呼景介。
至于当事人的景介,则早已不记得这般既不名誉又无视人权的糗名是如何得来的了。由来应该不外乎是纯粹讲话很尖酸刻薄、个性差劲、眼镜底下的眼神很不友善,或者戴了一副眼镜成绩却只有一个烂字可形容等,诸如此类枝微末节的事吧。景介自己想到“理由就是全部都‘黑透了’”这个说法便一肚子火……不过,若让景介为自己打分数,实际上不管哪一项都算马马虎虎“还不错”便是了。
至少就可以客观判断的部分而言,他的成绩算是中上程度。只是有几科比较不擅长,然后那些一口气拉低了全班的平均分数而已。
刚刚从秋津手中接过的世界史讲义就是其中一科。
“跟我下跪我会头痛啦。你们俩一起看吧。”
秋津苦笑着如此回答,荒木则一脸色眯眯陶醉地说:“依纱子人好好喔。”
“你别一副色龟脸的模样啦,阿呆。你要抄讲义的话就快点准备啦。”
景介不自觉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啊?我才没有一脸色龟样好吗?”
眉头紧蹙的脸上清楚写着“不要乱讲话”的荒木也跟班上大半的男同学一样拜倒于秋津的石榴裙下。绝大多数男生都有人家是高岭之花的自知之明而罢手,唯有这个男的完全不晓得自己有几两重。频频献殷勤、试水温结果都遭到人家委婉地打枪的日子,已经持续快一年之久了。
——班级都快重新洗牌了,这家伙真的有够死缠烂打啊。
景介这回没说出口,只是在内心默默想着。
只是,荒木下一年度很有可能还会和秋津依纱子同班。这小子在第二学期所举办的出路规划调查中,从选择科目到升学配套全都设定得跟秋津依纱子一模一样,着实是个硬汉。就为了和心上人的女孩处在同个一教室而决定自己的未来,教人目瞪口呆到想对他脱帽致敬了。这样的行径可是景介模仿不来的。
“唉,雾泽同学、荒木同学。”
就在景介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适当地在讲义的空白处填上答案时,秋津暂时脱离同学们的谈天说笑,把脸凑过来问了个问题。
“你们昨天有看电视新闻吗?”
“啊啊,那个喔。”
荒木抢先第一个反应。
“感觉超夸张的,很难相信就发生在这附近的说。”
听到“这附近”三个字,景介才总算意会到她在聊什么当话题。
“那个火烧山事件吗?”
“对,就是那个。”
虽然秋津说是昨天,不过正确而言发生的时间是前天晚上到隔天天亮这段期间。
地点在距离这所高中不远的山地。那里的林子整片都起火燃烧了。
在这座从中心繁华区开车行驶二十分钟左右便会抵达感觉仿佛是动画“龙猫”里面一景的田园和山林地带的乡下小镇,很难得会闹出全国性的事件。
昨晚电视频繁地播映出被烧成焦土的树林的画面。那座山好像是个人的私有地,不过据说山里没有人居住,因此无人伤亡。那些正在冬眠中的栗鼠、山猪还有獾之类的动物搞不好都被活活烧死了。
“唉,你们觉得起火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看是蠢大学生在玩营火吧?”
意兴阑珊的景介在作业讲义的空白栏上填字,随口这么回答。虽然一旁荒木射来了类似“你这臭家伙,干嘛回答人家依纱子同学的话题回得那么敷衍啊”这种意思的视线,但景介却视若无睹。
实际上,距离本高中有一站之远的私立大学生偶尔会闹出莫名其妙的骚动。想必这又是那所学校的学生捅出的娄子吧?要不然就是山的主人放火烧地烧过头失败了。
“原因好像还没查出来对不对?”
荒木似乎选择不理会景介,自己和秋津相谈甚欢。
“嗯。如果是像雾泽同学所说的事出意外倒还好,故意纵火那就很糟了。”
景介漫不经心地听着秋津不安的声音,觉得她说的颇有道理。
发生火灾的山离景介的家和学校都不远。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乐见自己居住的地方发生动乱不安的问题。
……不过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包括景介自己,秋津和荒木都不过是一介高中生罢了。
现实又不是连续剧和漫画,不可能做出挺身追查真相或者揪出犯人这种事。
“啊啊,好恐怖耶。”
“对呀,好恐怖喔。”
在两人分享了极其老掉牙的感想之后,火灾的话题三两下就结束了。
“荒木,你不赶快抄作业没关系吗?”
景介刺了刺乐开怀地和秋津面对面谈天的荒木背部。其实景介也有考虑过反正这家伙跟自己不一样,他又不是真的担心作业,所以干脆放弃算了。
“我等你抄完再抄就可以了啦。”
这回答真是绝顶聪明。荒木根本是打着可以趁景介写作业的期间和秋津讲话,同时又能强调自己心地善良的一箭双雕之作战计划吧。
景介终于忍不住想要破坏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很精的作战。
“很遗憾的是我已经写完了。”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叫黑心眼镜仔吧?
景介一面为自己的性格苦笑,一面看了荒木。
“是吗?”他用一脸快要抱怨出“你可不可以机灵一点啊”的表情如此搭腔,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头来。
“多谢你的帮忙啦,秋津。”
“不会,不用客气……如果答案有误那就抱歉啰。”
“没关系。反正我抄归抄也有适度地穿插一些跟你不一样的答案。”
“啊哈,雾泽同学在这方面就深得要领呢。”
秋津的笑容真的非常具有魅力。
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留长的头发有一小撮系上了轻薄的缎带,乍看之下很朴素,却给人一种清纯的气息。就连那一双没有微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无机质人偶的眼睛,也藉由眯细让眼睛变成惹人怜爱的形状。或许那就是让景介感觉到落差的原因。
仿佛看穿了景介内心冷不防小鹿乱撞的心思般,秋津她——
“景介同学,我记得古文你很拿手对吧?”
她稍微把身子挪近,用自然毫不矫饰的上飘眼神朝景介看来。
如果这样的举动是出自于无意识,那她还真是天生的高手,景介心想。
“啊——还好啦,还不算棘手。”
“既然这样,那你借我看当作交换好吗?我想确认答案。”
“抱歉,我还没写。”景介坦承回答。虽然不失一个好提议,不过无论是再怎么擅长的科目,景介也没有习惯在家乖乖写完老师指派的作业。
“真是的……你怎么这样。”
秋津有些生气而将嘴巴嘟得尖尖的表情,令一直都在竖起耳朵偷听的荒木停下抄写作业的手。
景介无奈地在心中耸起肩膀,打趣地说道:
“秋津,你古文不好吗?亏你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古风的味道耶。”
依纱子这名字感觉不是很常见。
“我有些地方没信心答对嘛……顺便告诉你喔,我的名字是奶奶帮我取的。可是我毕竟是现代人,古文读起来很吃力。”
景介有那么一点点羡慕这么无聊的对话也能乐在其中的依纱子了。
反正自己又不是女的,应该不需要笑呵呵地一搭一唱吧。特别是在对喜欢的女生跟其他男生感情很好地聊天感到不爽的朋友面前。
“话说回来,荒木这个阿呆把你的答案原封不动地誊写上去了耶。不会被老师抓包吗?”
不管转得够不够自然,总之景介先把话题抛给荒木。
“谁是阿呆啊!”
“咦,你整个照抄我会有麻烦啦,荒木同学。”
“没有啦,我没整个照抄,是那个黑心眼镜仔瞎扯……”
“就告诉你别叫我黑心眼镜仔了。”
景介拿起笔记本从位子上站起来,敲了荒木的脑袋瓜后便离开现场。
虽然离开自己的座位看似不合情理,不过实际上景介指派给自己的清早任务尚未完成。昨天派下来的作业除了世界史和古文以外,还有地理。
景介前往了教室后方靠窗的角落。
另一个同学正在那里神情木然地眺望着窗外的风景。
顶着一头显得蓬松又土气的发型,身形削瘦得感觉很不健康。平时没事也是一副看似带着忧郁哀愁的脸。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洋溢着梦幻气息,难听一点就是个性阴沉——总之她就是一名散发着此般气息的女孩。
“灰原。”
“……咦?”
听到景介呼唤自己名字的灰原吉乃像是吓了一跳般转过头来。
“地理作业你有写吗?”
“呃、呃……”
被这么一问,灰原吉乃支支吾吾地猛眨眼睛,然后微微垂下了头。
景介判断不出这个反应是代表YES还是NO,不禁苦笑了出来。
灰原向来都是这个模样。
景介从国中便跟灰原就读同校,但几乎不曾看过她开心大笑的样子。因为极度不善表现情感、加上个性内向,所以一直没什么朋友。
景介曾有好几次无意间听到女生暗地批评她说“那女的好阴沉喔”、或者“搞不懂她脑袋在想什么东西”之类的。在同性间的评价都这么惨烈的话,更遑论男生对她的看法了。因此灰原在班上是被众人视为空气般的存在。
不过景介并不讨厌她这个人。
无论是有些阴沉郁闷的气质,还是难以聊开的内向个性,景介都没有班上其他同学所说的那么在意。即便人家沉默寡言了点,也不代表人家无法沟通或个性不好。
此外……
雾泽景介对于灰原吉乃这名少女,抱有极度私人的、单方面的亲近感。但这个念头毕竟不方便实际说出口,而且也不是啥值得刻意拿来当话题的内容。因此景介从来没有确认过——单纯只是自己这么认为而已。
——这女生跟我大概有些地方很相像。
“如果你有写,可以借我参考一下吗?我地理糟透了。”
“……好、好的。”
灰原从桌子抽屉拿出笔记本,递给景介。
“那个,我的字……有点……”
“你的字写得清楚明了又很工整呀。”
景介收下笔记本的同时,向整张脸红通通且口齿含糊不清的灰原如此说道。虽然景介一有机会就会跟她借作业抄写,可是她每次都会用生涩的口吻说一模一样的话,所以景介早就习以为常了。
就算是这样,直接借了就跑,对人家也很不礼貌。
“谢谢你,灰原。我会找一天回报你的。”
尽管还没具体决定,景介还是笑着如此告诉灰原。灰原露出像是感到吃惊表情,又垂下头微微动了下嘴巴。景介听不出来她喃喃说了什么,不过虽说是要回报,也只是借个作业抄一下而已,所以他没打算回赠什么大不了的礼物。大不了午餐时请她喝果汁一个礼拜。让人家请客应该不至于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笔记本我要什么时候还你才好呢?可以的话我是想跟你借到第二节课左右啦。”
“啊,好……”
这回她轻轻地点头示意。
——话说回来,为什么她总是说敬语呀?真是的。
景介带着苦笑回到自己的座位。
离开座位不过短暂的时间,留着继续谈天说笑的人数和面孔都不一样了。
男生除了荒木以外还多了个宫川。女生则是原本就在的秋津,另外还有木阴野、日崎;男生方面只多了一个宫川,女生阵营却除了秋津以外整批人都换了。女生早上还真忙着到处串门子呢——
“喂,英,让开我的位置。”
景介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抓了抓死皮赖脸霸占自己座位的宫川英的头。
“不要闹啦,景介。头发会被你抓得乱七八糟的耶。”
“我故意的啊。再不赶快让开,养在你那鸟窝头上的可爱小鸟们就要被凄惨得蹂躏死啰。等母鸟回来就要哭天喊地了。”
“很过分耶你……这个发型整理起来很麻烦的。”
宫川英个子矮小、长相又中性,一副就是会勾起母性本能的相貌。事实上,光论外表的话他还满受女生欢迎的。可惜的是他有点自恋的倾向,所以女生们对他的评价只停留在中上程度。是说,他至少比没有女人缘的荒木要来的好也说不定。
“阿景,别这样啦。小鸟感觉很可怜耶……”
日崎步摘说了句听似没头没脑的话。一头齐肩的秀发和可爱动人的五官给人的感觉就是偏那种会迷倒众生的妹系,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思考逻辑有点脱离常轨。
“这么说来,好像有那种把孵化到一半的小鸡连同蛋一起下锅煮熟的料理耶。”
很自然地把恶心的事情挂在嘴边的人是木阴野枣。相较于充满童话风格的名字,她的个性显得相当海派豪爽,不分男女生都很喜欢她。只是,当中有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把她当女生看。
“你们这些家伙为啥一大清早就这么有精神啊?”
推开宫川坐回椅子上的景介忿忿不平地说道。
“因为我有乖乖吃早餐呀!”
“呃……我想他不是那个意思喔,步摘。”
慎重地向日崎提出纠正的人是秋津。真不愧是资优生,心思缜密。
“荒木,世界史写完了没?”
“不,还没!”
“……还没写完又不是啥值得大声宣扬的事,阿呆。话说英你是来干么的啊?”
“我?我是来找乐子的。”
宫川照着镜子整理被景介弄得一塌糊涂的发型,若无其事地说道。
“拜托不要边照镜子边说‘我是来找乐子的’,看了就想吐。”
“哦~~黑心眼镜仔本日的状况也维持在巅峰是也,上尉。”
对于木阴野捧腹大笑调侃他,景介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上尉是怎样?哪个机关的啊,木阴野军曹。”
“啊,基本上是军官。”
既然是军官,那拜托你把这群呆子教好。在内心咒骂的景介开始埋头写地理作业。虽然陪这群家伙斗斗嘴还挺有意思的,可是这样会对不起好心出借笔记本的灰原。
“唉、唉,阿景。”
也不顾景介把想法付诸实行正在和作业苦战,日崎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干么?”
景介头也不抬地搭腔。
“那本笔记是你去跟灰原同学借来的吧?”
日崎压低声音询问。
“啊啊。”景介点头称是,然后侧目瞥了日崎一眼,她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表情。
“灰原同学是怎样的女生呀?”
“你是怎样?都已经第三学期了。”
“哎哟,可是……人家没怎么跟她聊过嘛。”
景介把原本快说出口的“你们都是女生,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这句话给吞了回去,心想或许事情也未必如此。
灰原总是自己一个人。既然如此,问题就跟性别无关了。搞不好反倒正因为彼此都是女生的缘故,所以才不了解她也说不定。
“你去找她聊聊不就知道了吗?又不是灰原不想理你。”
“嗯~~我是有坐过她的旁边啦。可是总觉得有点不知该怎么跟她认识耶。而且……依纱有时好心找她说话,她也没啥反应的说。连依纱都不理了,她更不会理我啦。”
日崎有些落寞地笑了出来。
“我也想跟她打好关系……再说学期都快结束了。”
秋津如此替日崎的说词做补充。
“在我们班有跟那女生聊的,就只有雾泽你喔。”
木阴野的话令景介抬起了头。
“……我?”
坦白说,景介对于班上的同学跟灰原生疏到那种地步很吃惊。
自己跟灰原吉乃也是好几天才有一次对话的机会,次数上却算是频繁的了。
“是这样……啊。”
听到这件事,景介不知怎的有种厌恶的感觉。
这股厌恶针对的并非是不肯和灰原对话的同学,也不是不善沟通的灰原,而是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事实的自己。
国中时候的她,也没有一个人孤单到这么夸张的程度。
当时的她就跟现在一样极端沉默寡言。虽然因为内向的个性导致在校内一点都不引人注目,至少还是处在一个跟孤独无缘的状况。
灰原还是有朋友的。
名字就叫做尾上梨梨子。
她跟灰原向来形影不离,和灰原相反,是个生性活泼的少女。两人好像就是因为个性截然不同,所以才合得来的样子。如果不是和尾上同班,景介也不会注意到灰原,恐怕连长相和名字都不记得了吧?
可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那个身为灰原朋友的少女——突然失踪了。
学校因此人心惶惶,关于她的失踪亦众说纷纭。
最后这件事被当成离家出走处理。她的家人现在应该还没放弃寻找她吧。
那个时候的事,景介记得十分清楚。
理由并不单只是因为自己跟尾上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突如其来的失踪。这跟景介的姊姊一样。
自从尾上失踪以来,景介就对灰原吉乃保持着复杂的亲近感。
当然,事发当时景介的心情并不是这样。因为这起事件距离姊姊失踪不过短短四年的时间,而且是发生在家里开始弥漫“或许姊姊再也回不来了”的这种气氛之前,加上景介本身也受到不小的冲击,所以没有余力关心灰原的事。
然而随着时间经过,景介开始慢慢在意灰原更胜过自己。
灰原一整个意志消沉再也没跟人开口说话的身影,跟姊姊消失不见时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了。如果对灰原置之不理,就等同弃过去的自己不顾一样,让他感觉浑身不对劲——在这种念头的促使下,景介开始偶尔会找灰原说话。
只不过,景介从未跟她谈起尾上的事。
他不是不谈,而是无法谈。
如果不是闹失踪而是碰上意外死亡之类的话,彼此或许还可以互舔伤口取暖吧!甚至可以当成一段回忆来聊。在这个层面的意思下,死别的结果可能还比失踪好。
不知道那个人是死是活;不知道那个人最后是不是死了;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消失不见;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人在何方正在做什么。
此外,就连被遗留下来的人该如何是好——也一样没有头绪。
该放弃是好?该悲伤是好?该四处寻人是好?还是该怀着希望是好?
一切的一切都没办法明确地做出个划分,也因此被遗留下来的人无法共有情感。
景介自己家里的现状正是如此。始终怀抱希望相信姊姊还活着的父亲,和主张已经可以死心放弃的母亲,由于想法的抵触导致关系变得紧绷,景介本人对于父母的态度也拘谨了起来。尽管现在父母表面上看起来已和好如初,姊姊的话题至今依然是触碰不得的禁忌。
就连自家人都如此了,景介还有什么办法跟灰原表示什么?
“喂,黑心眼镜仔。”就在景介沉思这些事情的时候……
荒木一脸感到诧异似的表情直盯着景介。
“呜哇!干么啦,你这个阿呆,脸贴太近了!”
“你才是阿呆啦!不要突然沉默不语好不好。”
“好啦,抱歉。”景介叹了口气搔搔头。
一蒙头思考就会忽略四周情况是他的老毛病了。下次要留心点。
但,如果说日崎、其他女生们都是这么看待灰原的话——或许稍微改变一下她们的看法比较妥当。当然了,这些事是没办法直接跟灰原本人反应的。
不过——
“……呐,秋津。”
“嗯?什么事?”
秋津依纱子是这个班上女生的灵魂人物。那么找她帮忙的话,事情会比较简单吧。
“要不要找一天出来玩?大家一起。”
“……!”迷恋秋津的荒木倏然倒抽一口气。
——很遗憾,我才不是为了你提议的。
“大家是指?”
“啊——哪些人都可以啦。反正很闲吧?日崎你排球社很忙吗?”
“嗯?我喔~~,只要翘掉就好了啦。”
相对于笑得傻呼呼的日崎……
“唔唔,我不晓得有没办法翘掉社团活动耶~~”
……木阴野倒是很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
“只要吃点心喝茶就好的茶道社是在装什么忙。”
不过景介明白这是她个人风格的玩笑。
总之,在场这些成员要约出去玩是轻而易举的事。
问题在另一个人。
景介稍微放低音量,指了指窝在教室角落看书的灰原说:
“所以说啊,秋津。如果你乐意的话……可以去约她一起参加吗?”
“灰原同学也要约?”
“她这个人就是不太爱讲话,个性嘛,也是满阴沉的啦……不过,其实是个好人。”
坦白说,实际状况并不全然是如此,而且是自己也太鸡婆了也说不定——景介心想。如果她乐于一个人独处,是自愿选择孤独的话,那么问题便没有自己涉入的余地。
可是灰原的朋友失踪已经将近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没有结交任何朋友总是独自一人,也不积极跟其他人接触,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淡淡地走过这些日子的呢?这样的心情对景介来说并不难想像,让他内心一阵揪痛。
灰原她大概是为了有一天可能会回来的尾上,才一直空下自己身旁的空间的。就在如果把那个空间填满——好朋友便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的那种恐惧伴随之下,决定这么做。
问题是,就算让那个空间维持空白再久也唤不回尾上。
景介对此有切肤之痛般的体悟。
“如果灰原她可以更……不对,我觉得她只要稍微多一点点笑容的话,那就很棒了。”
一如像是在告诉自己般喃喃说道后,景介窥看了秋津的脸。
景介视线射去的对象一瞬间露出陷入思考般的神情……
“嗯,说得也是。”
……接着脸上挂起微笑,点头附和。
“时间定在何时好呢?反正第三学期没有期中考……如果定在二月中,大家没问题吧?”
“啊啊,我没意见,完全没有问题。”
尽管故装冷静,但怎么看都是一副乐不可支模样的荒木抢先第一个赞成,宫川也点头答应说“好啊”。至于日崎和木阴野则先是相互使了个眼色,不知何故看着景介咧嘴而笑,然后才异口同声地表示“我们OK!”……那个笑容真令人耿耿于怀。她们该不会是想歪了吧?
景介本来想声明这是一场误会,不过选在这个时机撇清反而会招惹奇怪的怀疑,所以还是打消了念头。况且一旦说明起来,自然就得谈及灰原的过去。
再说,如果日崎和木阴野因此想多管闲事,到时再阻止她们就可以了。
而且说到多管闲事,自己也没资格批评她们。
不知灰原她接获邀约会怎么想呢?或许会对她造成困扰吧?虽然景介为自己的冲动隐约感到了后悔,不过到时再换个心情当作原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吧。
预备钟响了。
早上的休息时间告一段落。原本聚在一起的同学们作鸟兽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隔壁的秋津对上视线后,她用眨眼做为回应。
景介耸耸肩膀,将灰原的笔记本收进了抽屉。
3
午休时间。
景介一如往常和荒木、宫川三人一同前往合作社,拿随便买来的面包祭完五脏庙,然后借看了秋津依纱子的作业准备下一节课——在差不多还剩十分钟左右第五节课就要开始时,景介离开了教室,打算先去厕所解决生理问题。
走廊上学生纷纷攘攘,大家都在打闹谈笑。景介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和其他班的学生混在一起的日崎。大概都是排球社的社员吧。因为和她对上了眼睛,景介便用视线简单回应了一下。
在走廊上移动数公尺距离后……
景介发现了另一名独自盘起双臂眺望窗外的朋友。
“……你在这里干么?木阴野。”
“是雾泽吗?”听到景介从旁唤声的木阴野枣回过头来嘀咕道。
话说回来,这个女的摆出“独自一人盘起双臂”这种充满男人味的姿势感觉就是特别帅气哪——景介如此心想,接着又对她怎么没加入朋友的聊天一个人耍自闭感到好奇。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啊?”
“没有啦,我这不是在忧郁。”
笑出来的木阴野仍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跟你说喔,雾泽。”
顿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说:
“有关早上灰原同学的事……”
“啊,你已经去询问过她的意愿啦?”
“不,你误会了,不是出去玩的事。啊——这该怎么说才好呢?”
木阴野虽然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好似犹豫不决般,不过景介明白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优柔寡断、烦恼事情的个性。“唉——好吧。”她轻轻搔了下脸颊点点头。
“那个,你知道我是高中以后……才搬过来的吧。”
“是啊,我知道。”
他记得木阴野来自外地的国中,会来到这里好像是配合父母的调职。
“不过我也是很努力在结交朋友喔。”
“……是啊。”景介听得出来她想表达的意思。
这间高中包括景介在内,和灰原同一所国中毕业的学生为数不少。所以说,灰原绝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处在一个完全孤立的环境,也没有外力强迫她必须孤单一人不可。
相对地,木阴野她——则是以外地人的身份,来到了这块隐约还留着一股排他风潮的半调子乡下地方入学就读。如今木阴野在班上的人气却和灰原成了强烈的对比。
“人际关系跟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个性也是有关啦。”
景介觉得木阴野想说的意思大概是“如果灰原让自己学得更社交化一点不就好了”,所以轻轻耸了一下肩膀这么表示。没想到木阴野的回答显得更为含糊不清。
“啊,不是……抱歉,我想说的也不是那个。”
“不然到底是什么?我被你想说的重点搞迷糊了。”
“我丑话先说在前,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有点刺耳。”
木阴野长叹了一口气。
“不瞒你说,我看她有点不耐烦是真的。我觉得朋友自己想办法交不就好了吗?可是……该怎么说呢,我没有资格跟灰原同学讲这种话。”
“为什么?”
“我打个比方。假设眼前有一个问题存在,而且现在必须去处理它好了。可是那个人却找一堆有的没的理由企图逃避面对那个问题……不对,不是‘现在必须去处理’,而是‘一直以来早就该处理了’才对。”
“……木阴野?”
“我始终以为自己有在面对处理,可是我大概只是在逃避而已。因为这样比较轻松,可以不用为麻烦的问题烦恼。”
“是类似恋爱之类的烦恼吗?”
其实景介完全听不懂木阴野在说什么。感觉得出来她是故意不想明讲,无奈内容实在太过抽象,导致景介抓不到话中的头绪。
“啊——总之,重点就是,就逃避眼前问题这一层面来说,我跟灰原同学没有两样。所以我没资格批评她有什么不对,而且到头来这只是在厌恶我自己罢了。不好意思,跟你讲了莫名其妙的话。”
“是啊,真的很头痛。跟我讲这些我也没办法做任何回应。”
景介开玩笑地耸耸肩,露出了微笑。
看来木阴野确实身怀烦恼没错,但从口吻来判断,她又避讳人家深入追究;而且以她这个人的个性,问了八成也不会说吧。就算顺利问出个所以然好了,景介也不晓得自己能否帮得上忙。
此外,景介对于木阴野的自白也抱有一种类似同理心的感觉。是因为这不是他人的事呢,还是自己真的也能理解呢?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方便多问吧。
“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那个女孩身上然后满腹牢骚怎么行呢……唉。”
木阴野别过头去不看景介,语带自嘲地喃喃自语。
对——就是这样没错。
木阴野大概是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灰原身上了吧。一如景介把自己的境遇和灰原的境遇重叠在一起。但两者绝对不会是一模一样的。像归像,终究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不管他为灰原做再多,自己的问题也绝不会因此获得解决。
“看来……真的是我太鸡婆多事了吧。”
景介就像被木阴野传染一样唉声叹气道。
“没那回事啦,依你的情况……”
可是木阴野的回答却澄澈得一如彻底扫除了迷惘似的。
“……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对了,因为你不像我之前一样一直满腹牢骚。”
你现在也跟满腹牢骚没两样啊——这句话景介没敢说出口。
“放心,我会从旁协助你的。刚才我虽说看得不耐烦,但是我并不讨厌灰原同学这个人,反而觉得我应该可以跟她当个好朋友说……啊啊,换个念头一这么想就感觉很不可思议呢。人类真的很有意思耶,在很多方面。”木阴野呵呵地笑说。
“现在是怎样啊?”
最好都自己一个人妄下结论啦。
在内心不平地抱怨的同时,景介发出一声闷哼转过身。
“我都忘了我原本要去上厕所呢……都怪你没事露出无精打采的表情眺望窗外啦。要是我上课迟到都是你害的。”
“哎呀,那还不快点去。只剩不到两分钟啰,雾泽少尉。”
“早上的时候我还是上尉吧……干么没事帮我降格,你这三等兵。”
景介边拌嘴边跟木阴野告别。
他向窗外看去,外头正飘起了雪花。
——也难怪会觉得冷。
也因为注意力被外头飘起的雪花分散的缘故,景介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轻声响起的呢喃——“我想我也是时候做好觉悟了”。
都怪跟木阴野来了一席富含启发性意味的谈话,景介第五堂课整堂的时间都在沉思。不过景介的个性原本就擅长胡思乱想。
再三思考后所做出的结论——那就是“算了”。也就是说,跟早上没有差别。
景介的坏习惯就是一听到人家说什么,马上就会对自己的想法失去自信,可是最后又会任凭自己的冲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虽然明知是坏习惯,但要改又太麻烦了,所以提不起劲去做。都怪木阴野,害我胡思乱想——景介最后选择把责任推给了别人,等到一下课便立刻跟坐在隔壁的秋津攀谈。
“嘿,有关早上的事——”
“早上怎么了?”
代替秋津搭腔的,是第五堂课下课的瞬间便跑来找秋津玩的日崎。这家伙,不过才半天的时间就忘光光了吗?单细胞生物就是不一样,景介苦笑着心想。
“就是灰原啦。”
名字一说出口,景介就开始不安地担心自己的声音会不会让本人听到了,所幸下课的教室吵翻天,没有这个疑虑。转头一看,灰原还是老样子独自窝在教室角落的座位默默看书。
会看书是基于兴趣还是因为闲得发慌没事做,景介就不得而知了。
“嗯嗯,我打算放学后课上完了再去邀约看看。”
秋津点点头,如此告知景介。
“是喔……依纱加油哟。”
日崎仿佛不关己事般拍了拍秋津的肩膀打气。
“喂,不要丢给秋津一个人,你也加油一下好吗?”
“什么嘛——阿景你不也是丢给别人还敢说我。”
“啊——是没错啦,‘坐享其成’是我的座右铭。”
“怪了?上个礼拜你不是说‘反躬自省’是你的座右铭吗?”秋津说。
“谁说过那种话了?”
景介话一脱口就想起来了。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啊啊,我似乎有说过耶!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连这成语是啥意思也忘了。”
只记得那时在和荒木还有宫川乱打屁,然后自己胡乱举了一个四字成语。
“这种芝麻小事亏你记得那么清楚。”
“呵呵……还好啦。”
秋津面露莫名意味深长的笑脸,要是荒木在场的话他应该会郁卒得昏倒在地吧。
“嗯……问题是,约她她就会来吗?”
日崎突然露出不安的表情脑袋倾向一旁。
“这个嘛,我不知道。”
她继续向坦承回答的景介抛出疑问。
“而且要是给她带来麻烦那该怎么办?”
“……抱歉,我还是不知道。”
这家伙瞧她平常呆头呆脑的,在奇怪的地方心思倒是挺细腻的嘛——景介在心里头苦笑。
“也是啦,把邀约的任务丢给你们,万一被拒绝了留下不好印象的人也是你们,不是我……还是我去说好了?”
追根究底,这只是我个人的任性和自我满足。既然如此,利用秋津和日崎来满足一己之私或许太便宜自己了——大概是午休受到木阴野影响的关系,景介浮现了这样的想法。
“哎呀,雾泽同学,你好难得有这么精神可嘉的一面喔?”
“很失礼耶。我这个人向来都是精神可嘉的好吗?”
景介用耍嘴皮回应半开玩笑的秋津。这时——
“不用啦不用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有人用力摇头否定景介的意见,是日崎。
“没关系啦。而且我觉得我们女生跟她说,比阿景亲自出马成功率还高喔。”
“是吗?”
“嗯,交给我们吧!”
日崎点头点得特别有精神。
虽然那个笑容依旧好像是个傻女孩没有改变,不过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
“那就拜托你们了……仔细想想,要去哪里玩也得快点决定才行呢。”
既然都已经约了秋津、日崎、木阴野,就算到时灰原婉拒邀约,半途取消约定也不够意思吧。这样感觉就宛如计划因为灰原的关系临时生变一样,会让人事后心里有疙瘩。况且顺便为一早就陶醉得无法自拔的荒木着想一下也好。
“你们觉得哪里不错呢?”
“去卡啦OK……又怕灰原同学她不喜欢唱歌呢。”
秋津用手指抵住脸颊动脑。
“而且小枣她只听演歌喔——”
“咦,是喔?”
“啊!我忘了这是秘密……”
日崎不小心踢爆木阴野出乎意料的兴趣。
“啊哇哇哇,刚刚听到的不要说出去喔!”
景介很怀疑她这个人是不是习惯把“不要说出去喔”挂在嘴边然后自己到处去跟人家广播宣传。抱歉了,日崎,等一下我就要把这个秘密当梗把木阴野调侃得无地自容了。
“可是这样就头大啦,卡啦OK不行的话还有哪里能去呢?”
景介仰望天花板苦思。
乡下地方的娱乐场所寥寥无几,卡啦OK已经是最便宜又老少咸宜的活动了。
即使到市区随便闲晃,能去的地方也有限。以学生的身份来说,口袋里通常也没几毛钱可花,选择也就更少了。总不能跑去饮酒作乐吧?
“还是我们找部电影看,看完去大众餐厅聚餐如何?”
尽管景介本人也自认这样的活动实在是有够冷的了……
“这样的安排或许还不错喔。毕竟是第一次跟灰原同学出去玩。”
不过秋津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赞同景介的提案。日崎也“嗯嗯”地点头附议。
“那就这么说定啰。”
虽然没有问过荒木和宫川的意见就这么拍板定案了,不过应该无所谓吧?男生大概只要能跟女生一起出门去玩就够乐的了。再说,那两个男生很意外地其实挺会看气氛的。毕竟这次有他们应该从未交谈过的灰原出席,所以他们俩一定会乖乖地配合我们三个决定的计划,不会继续吵着要去卡啦OK唱歌才对。
“日期要决定什么时候呢?选这个周末的话……那就只有明后两天可以选择,好像太赶了耶。下一个礼拜日如何?”
“啊啊,我OK。日崎呢?”
“没有问题。啊,那等一下我去跟小枣通知一声喽?”
“顺便帮我跟她说,很抱歉没有机会让她表演一下装饰音的唱腔。”
景介半开玩笑地说。可是——
“咦?什么※装饰音的唱腔啊?”(译注:演歌的技法之一。)
日崎似乎听不懂笑点,真不愧是单细胞生物。该不会连几秒前自己才刚踢爆木阴野秘密的事也忘了吧。
“没事,算了。”
要重新说明感觉也非常尴尬,所以景介挥手不再多谈。
另一方面秋津则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娇笑。至少还有人听懂笑点所以就算了。
“反正不管去哪玩我都好期待喔。之前都没什么机会大家一起出去玩呢。”
“是这样吗?”
经她这么一说,景介才想到自己跟秋津虽然在教室算是很常聊天,可是却没有一起出游过的印象。是因为她是资优生所以比较不会在外头逗留的关系吗……只不过,景介本身和日崎、木阴野以及其他男生也是半斤八两。在这个火烧山会演变成耸人听闻的消息的小镇上,不管要干么,去车站前那一区就可以统统搞定,根本就没有其他供年轻人遛达找乐子的地方。
大概是这个镇里的每个人日子都过得很无聊,而且内心深处对刺激感到饥渴,所以才会为了同学一起去玩这种枝微末节又稀松平常的活动感到兴奋吧。
——会不会……
景介的姊姊和灰原的朋友是受够了这个无聊乏味的乡下小镇才离乡背井的呢?为了寻求平凡乡下的日常生活里绝不可能存在的刺激,离开家乡前往某个遥远的都市去了。就在这不满足于和班上同学出游、或者被火烧山的话题搞得鸡飞狗跳这种程度的日子的心态之下。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景介心想。
总比死于意外事故或事件之中这种没有未来的假设要好太多了。
她们现在神采飞扬地生活在东京的某处,和景介等人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同,展开既刺激又充满活力的人生——一这样想,他的心情就会舒畅点。
当然,景介也心里有数,这样的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就算这个小镇再怎么落后,要去都市也犯不着闹失踪。只要搭电车一路摇摇晃晃两个小时就行了。有心的话,当天来回迪士尼乐园也不成问题。
可是,这样的自欺欺人对于被遗留下来的景介等人大概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不用那些失踪的人如今过得比自己还要快乐这种理由催眠自己,那么就会被不安给击溃,甚至连笑的时候都会萌生罪恶感。
跟自己的风格不太一样,景介开始期盼下个礼拜日的到来了。尽管灰原的问题令人挂念,而且她也不见得会参加,不过景介还是抱着一丝期待——可以的话,希望她也能一起来创造开心的回忆。
——就在景介想着这些事情时,下课时间和第六节课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
一放学,班上的同学们便露出获得解放的表情。有的去参加社团活动、有的留在教室喋喋不休地聊天、有的则直接打道回府,开始各自运用时间。景介和荒木、宫川闲扯淡一番后,便整理书包独自离开教室。
荒木和宫川都是社团成员,所以景介一向自己一个人回家。他扛着随手乱塞了几本教科书的书包,简单地和挥手说再见的同学招呼几句,便往校舍出入口走去。
景介手插口袋,心中想着灰原的事。
在第六堂课之后班会开始之前,秋津去到灰原的座位提出邀约了。灰原的答覆好像是“请让我考虑到礼拜一”。从远方看去,她还是老样子微微垂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判断不出是高兴还是困扰。
“她会参加吗”的期待和“果然是我太多管闲事了”的后悔在景介心中交错混杂。当然了,就算想破头也是无济于事。
“唉,算了。”
景介把脸缩在缠住脖子的围巾里喃喃自语,拿起鞋子放在玄关。
午休时间所下起的雪已经停了。不过天色阴森森得有点奇怪。虽说明天放假,所以就算积雪也没什么不便之处,景介还是讨厌冷冰冰的天气。
就在景介对着从校舍出入口可见的灰色云层皱起眉头、打算穿上鞋子的时候——
“那个……”
身后传来了仿佛在说悄悄话般的细语声。
景介一回望……
“——灰原。”
……灰原吉乃就站在那里。
看到前一刻还在自己思考中心的人物出现在眼前,景介显得有些吃惊。
“原来你还没回家吗?”
景介不禁问出口。刚刚离开教室时,灰原应该早就不见了。
灰原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刚才去了一趟图书馆。”
灰原的肩膀正微微上下晃动。她是一路跑来的吗?因为看到景介的身影。
“是这样子啊。那个,灰原……我想你应该有听秋津提过了……”
景介以为她来应该就是为了出去玩的事,于是主动提及。
“下个礼拜日,荒木啊、宫川啊、秋津啊、还有日崎和木阴野……要一起出去玩。”
“嗯。秋津同学说……雾泽同学希望找我一起去。”
一如在低声呢喃般,灰原说出这句话时头仍是垂得低低的。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啊——”
景介伸手搔头。灰原的问题令他非常尴尬。
——‘为什么会来约我呢?’
会有这个疑问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她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呃,就……”
当不晓得该坦白是好或者该找个理由搪塞是好的景介回过神时,嘴巴已不受控制说出了话来:
“我想你应该不知情吧。家姊在我小时候失踪了。”
“……咦?”
灰原拾起了垂低的头,脸上清楚地写着震惊。
“啊不……不是的,我不是那种意思。”
正因为话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也因此很难整理出一个条理。
“我不是那种意思……可是,我每天都过得满开心的。”
——我到底在说啥啊我?
既然要谈这种内容,那么自然是从头开始说明起才不会过于突兀。先从彼此的境遇相似说起。然后再表示自己因为如此才会注意到你这样。可是在景介按照顺序归纳出一个清楚的条理之前,球就无端自己滚动起来了。
“我并不是想说我们俩同病相怜。我想灰原你有你许多不为人知的苦衷。但是……该怎么说呢?记得国中的时候,你还挺常笑的吧?跟尾上在一起时,你们相处得满愉快的不是吗?”
尾上梨梨子。
灰原在失踪的朋友的名字出现的瞬间,她的表情明显有了动摇。
“抱歉……我不是要强迫你什么。只是想说如果你愿意来那当然是最好,所以倘若你不愿意也不用放在心上。”
连景介也搞不清楚自己想表达的重点了。
就在事情交代得支离破碎的状态下,满心悔意的景介噤了声。
一段漫长的沉默。
灰原慢慢垂下听到尾上名字时所撩起的眼帘。
她的嘴唇在微微张动。好像是在喃喃自语。虽然听不见声音,可是景介判读得出她所说的字。
——梨梨。是尾上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子吗?”
打破沉默的人是灰原。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咦?”
——误会?
这是什么意思呢?景介想问清楚,可是灰原摇了摇头。
“不,请别介意……原来雾泽同学你也有过这种经验吗?”
接着她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浅笑。
为什么呢?在景介的眼里看来,那个笑容显得莫名沉重。
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宛如得到了救赎一般。
“那个,我……”
但灰原的脸旋即恢复成平时那张感觉有点拘谨的表情。
“请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我现在心情还没整理好……因为太突然了。”
灰原像是真的觉得很抱歉似地低下头。
“是吗?”
原本深怕自己的话触犯了人家禁忌的景介把手插进口袋,将汗湿成一片的双手抹干。
“不好意思,都是我自作主张。”
“不会。没那回事……我会在下个礼拜前给你答覆的。”
“好啊。”
如果没那个意愿,不用强迫自己也没关系的。
此话才刚来到喉咙,景介突然浮现了一个念头,从书包拿出手机。
“对了,你有手机吗?”
景介还记得国中时,有看过灰原和尾上在研究手机。
“啊,基本上是有的。”
灰原点了一下头回答。
“只是自从梨梨不见以后……我就再也没使用过了。”
她所掏出的手机是外型格外古董,是好几年前的机种。看样子她在购入这只手机后,便没有换过新机了吧?又或者是尾上失踪后才一直没有再买新的。
既然没有在使用,为何现在还随身携带呢?——心里浮现疑问的景介马上察知了答案……
——她是为了随时都能接到尾上打来的电话。
“告诉我你的简讯信箱和电话号码吧。”
景介虽为那令人同情的动机感到心痛,却硬是让自己表现出轻松自然的态度。
因为如此一来,即使她最后选择拒绝,至少用简讯也比较容易启齿。
“好的。啊,可是……呃……”
灰原盯着手上的电话不知所措。景介苦笑地说:
“方便借我一下吗?”
景介操作灰原递上的手机,使画面显示出电话号码和简讯信箱。
“看,就是这个。”
“啊……真的耶。”
看着映在画面上的登录情报,灰原涨红了脸。不出所料,看来她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信箱,也不清楚显示的方法。“她到底是多久没用过手机啦?”景介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不过对没有朋友的灰原来说,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景介先是在自己的手机登录灰原的信箱,接着再用简讯打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传送给她。她的手机旋即振动起来,提示收到了简讯。
“那是我的电话号码和信箱……你知道怎么登录吗?”
“啊……大概知道吧。呃……好了,我登录成功了。”
尽管负责按压按钮的手动作很生硬,不过她似乎顺利完成了登录。
结束操作的灰原扬起了脖子。
景介愣住了。
灰原她——脸上挂起了像是开心之中又带有些许羞涩似的微笑。
“除了家人以外,你是我第二个加入的人。”
和刚才沉重的笑容不一样,这回极其自然。
那正是在国中时期经常可以看到,有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的轻柔微笑。
——果然这家伙还是比较适合笑容啊。
“如果有事,你尽管打电话或传简讯给我吧。”
景介在灰原笑容的带动下也莫名感到开心,笑了出来。
“好的……那个,雾泽同学。”
然后灰原唯唯诺诺地开口说。
“谢谢你……我……果然还是很高兴你来约我参加活动。”
面红耳赤的灰原深深地将头垂低行了个礼,表示还有事必须跑图书馆一趟,不是往玄关而是掉头转身又往校舍折回。景介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为止。
灰原刚刚的笑容令景介深思。
她所欠缺的,大概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契机。
基本上,要耍孤僻钻牛角尖让自己变得沉重是个人的自由,但可以透过让自己变得沉重来成功解决问题的人毕竟少之又少。通常他人——有可能是朋友、班上同学、父母或兄弟姊妹——所释出的意见和行动会是解决问题的线索。不对,或许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会是线索。大概也有那种踢踢路边的石子就能解决问题的人吧。
但,纵使只是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它仍无疑是一个外在因素。
这座小镇既沉闷又无聊,稍一松懈便马上停滞下来。正因为风景平凡乏味的日子欠缺刺激,所以光是寻找契机都得费尽一番苦功。
说不定,现在的景介也是如此。
“……哼。”
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或许这不是什么鸡婆或多管闲事,只是景介单方面希望把一名叫做灰原吉乃的少女当作契机而已。大概是由于为了朋友的失踪迟迟无法走出阴霾的她,宛如象征着这座仿佛从好几年前时间便停止流动似的小镇,而令之前的自己感到厌烦吧。
“我这个人真是差劲透了。”
语带自嘲地嘟嚷后,景介离开了玄关。
隆冬的寒风莫名地令景介有种彻骨心寒的感觉。抬头一看,天空又开始飘下了白色的物体。
于是景介掏出手机,寄了封简讯给才刚完成登录的灰原的信箱。
‘外头开始下雪了,建议你早点回家比较好喔。’
几分钟后回讯传来了。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雾泽同学回家时也请路上小心。’
附加在文末的微笑表情符号一点都不适合灰原的印象。一想到她以前和尾上互传简讯时一定很频繁使用这个符号,景介便不由自主地眉开眼笑。
实际上,景介依然不确定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正确。但是,可以看到这个表情符号那么一切都值得了,后悔的心情也跟着烟消云散。
4
冬天的日照时间很短。
才刚过下午六点,四周的天色便暗了下来。依稀泛白的西端也因为乌云的缘故失去亮度,天上甚至不见星月的踪影。不知是学期末将近还是开始下雪的关系,学校的操场看不到有人和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早早便弥漫着一股静谧的气氛。
僻静的校园内,特别栋三楼的美术教室。
在隔壁间安置了石膏胸像和油画等物品的器材室里,有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个物体被巧妙地藏匿在置物架的角落和道具器材放在一起,乍看下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但那无疑是一个大小有成人身高之谱的白木箱子——棺木。
“大小姐。”
棺木里面有声音响起。
那个音量不至于流泄到外头,而是一种仿佛在窃窃私语、同时又不带感情的声音。
“太阳、下山了。再过一会儿、救兵、应该会出现吧。”
仿佛在为每个词汇做出区隔的声音源自于女性。
“……你还真是乐观啊,棺奈。”
回话声音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呆住了,同样来自棺木里面。
音质比前一个女性显得稚嫩,但相对地说话的方式又感觉骄矜自大——那是少女的声音。
“单凭你昨晚摸黑贴出的信号,希望太渺茫了。”
“不、大小姐。”
在鸦雀无声的器材室内,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至少、海良的千金、在这里就读。”
“步摘吗?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信号呢?”
“她一定、会来找、大小姐您的。”
“那当然。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但,心地善良不见得就是好事。火烧山至今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奴家可不认为她会找到这种地方来。”
女子——棺奈噤声了。少女继续接着说:
“再者,信号不可能不被繁荣派的人发现。这里有多少他们的人马?”
“四个人。分别是、供子大人、槛江大人、巳代大人、通夜子大人。”
“不许你尊称那帮贱民为‘大人’。”
“没办法。我就是、被设计成、这样。”
“奴家明白。这是在迁怒,原谅奴家吧。”
面对丝毫没有表露出歉意的少女,棺奈一点都不生气。
“繁荣派的人、现在并没有、余力上学。目前、他们远比步摘大人、还要勤于寻找、大小姐的下落。”
“他们要找的不是奴家……而是‘通连’。”
“意思一样。大小姐是、本家的继承人。所以是、‘通连’的、负责人。”
“这真是烫手山芋哪。”
少女一声叹息。然后有一段时间,两人都一语不发。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少女。
“要不是发生那种事,奴家也能过着安稳的日子吧?”
那个声音听似充满怀旧之情,又好似悲从中来。
“……枯叶大小姐。”
棺奈唤了少女的名字。
“忘了奴家说的吧,这不过只是没有意义的牢骚。安稳的日子横竖如浮云。不……就是因为之前日子过得太安乐了,奴家才未能保护得了胞姊、家父还有家母。如此一来奴家生为次女的意义也就失去了。而且,奴家也对棺奈你做了过分的事。奴家……”
“责任不在、大小姐的身上。此外、棺奈现任的主人、是您。”
“是吗,说得也是。”
少女隐隐作笑般的声音在器材室模糊不清地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其他的杂音……
“棺奈,这是……”
“大小姐、请安静。”
一段吵嘈的对话声仿佛由远至近般往这里接近。
原本模糊沉闷的声音随着房门打开的“喀啦”声一举变得清晰。
“天啊,你竟然还留在学校,难不成是在等我们吗?”
“啊哈哈,我看才不是吧。这家伙是在勾引男生才会在学校待这么晚啦。”
“我没有……是你们命令我等,我才……”
“哎哟,好难得竟然反抗我们啊?也不想想自己个性有多阴沉!”
进入美术室的人数大约在三、四人上下。全部都是女的。
在仅相隔一扇门的器材室,棺奈窃声说道。
“大小姐。”
“……是繁荣派的人吗?”
“看来、不是。不过、状况有些、异常。”
“所以说呀。”
也不知道隔壁房间安置有藏了人的棺木便贸然闯入美术教室的其中一人,发出感觉傻里傻气的鼻音——只不过,声音里充斥着恶意。
“刚才那是在干么?果然是在勾引男人对吧。”
“我没有……勾引……”
“啊哈哈!废话,像你这种女生,勾引也只是让人家觉得恶心想吐而已啦!”
碰,传出一个仿佛被推倒般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悲鸣。
“你在‘呀!’什么,以为装可爱就能被原谅吗?”
数人哄笑的声音响起。
紧张的气氛也飘到了器材室。
“棺奈。咱们出去探探究竟?”
枯叶试探性地问道。
“不可、大小姐。太危险了。”
“但这明显是有人被施暴吧?奴家也明白袖手旁观才是明智之举。可是要奴家对这种行为视若无睹,心情着实不快……特别是现在的奴家……”
“恕难从命。而且、即使现在的、大小姐出马、也无济于事。”
“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奴家定教她们鸟兽散。毕竟现在是这副德行……只要让她们看看奴家的样子即可。”
“不可让人、看见您的样子。”
“棺奈!”
“万万不可。现在要、以大小姐的、人身安全、为优先。”
棺奈固执地不肯答应枯叶的催促。
这时传出了将金属碰撞得当啷作响的声音。大概是水桶或桌子翻倒了吧。
“重点啊,老娘一看到你就觉得一肚子不爽。”
某人的咆哮在教室回响。
骚乱的声浪愈来愈显激烈。
器材室里的棺木中,“咚”的一声传出了仿佛在槌打内壁般的细微声响。
5
四周的天色在抵达家门口前的短短十分钟内、眨眼间便暗了下来。
看样子似乎仍没有停雪的迹象。照这个雪势看来,大概马上就会积雪了。
自己的家离高中很近倒是没什么大碍,但灰原就不晓得要不要紧了。在自家玄关突然担心起灰原的景介掏出了手机。虽然才刚交换电话号码就频频狂传简讯感觉有点怪怪的,不过景介心一横,准备调出她的信箱。
“……噢?”
按钮压下一半的同时,电话唐突地开始振动了起来。
显示在荧幕上头的文字是——来电灰原吉乃。
“怎么这么巧。”
景介会心一笑,心想“真是少见的偶然” ,并怀着“打给我有什么事呢”的疑问按下按钮。
就在他把手机凑在耳边把“喂?”说出口的瞬间。
“……嗯?”
耳里听到的是奇妙的声响。
首先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受话器的“沙沙沙”声。
接着是闹哄哄的叫嚣声。好像有人在远方大吼大叫一样。
而且——在那“闹哄哄的叫嚣声”中。
——‘……的啦!啊哈哈!你是白……吗?去!’
——‘……!住手……!’
那是分不清楚是谩骂或者嘲笑的刺耳声音还有莫名陷入绝境般的悲鸣。
“喂……喂,灰原?”
没有应答。一如无视景介的呼叫般,吵杂的人声仍不绝于耳。
景介原以为是手机收讯不良的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噪音始终不曾中断过。
对了。这感觉就好似——把手机塞在口袋里拨号通话一样。
“喂!灰原!”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景介放声咆哮,可是依然没有听见回应。不仅如此,从扬声器传出的噪音里,还开始夹杂“喀锵”的刺耳声响。
“灰原!你听得见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景介不死心地又唤了一次灰原的名字,结果仍是一样。
在震撼着耳膜的扬声器所传出的险恶气氛的更深处,有另一个显得慌乱紧迫的鼓动声响起。当景介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时,人已经跨上了脚踏车。
令人一头雾水。事情到底是怎么样?
但这个状况——并不寻常。
“灰原!回答我!”
景介再一次朝着受话器大喊。可是——
——‘唉,刺青……有吗?雕刻刀……在器材室……’
——‘不要!’
尽管声音又闷又糊,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和令人不忍听下去的惨叫仍一同传进耳朵。
“……喂,听得到我说话吗!”噗滋。
通话——终于被挂断了。
她有可能在回家路上遭遇暴徒侵犯,也有可能是偶然碰上了什么事故。电话挂断前所听见的几个字眼抹除了原本在脑海里盘旋不已的各种可能性。
“刺青”?“雕刻刀”?“器材室”?
让人联想到的地点无疑就是……学校。
“畜生!”
景介把随身物品丢到脚踏车的篮子里,用力踩踏踏板。快马加鞭地骑着脚踏车沿着前一刻还在慢条斯理地行走的路途折返。
景介一边踩脚踏车,一边主动试着回拨电话给灰原,但却没能拨通。
“这是怎样……别开玩笑了!”
透过电话得知的只有片断的情报,算不上是证据。可是……
——这明显是霸凌事件,而且还是极其残暴类型的。
同班至今约一年的时间,在班上看不出她有遭人欺负的样子。灰原在班上虽是存在感薄弱的人,但应该也没有公然被嫌弃排斥才对。
只不过,假设霸凌是由女生主导的话,或许身为男生的景介也无从察觉异样。刚刚手机也只听得见女生的声音。
此外如果主谋是其他班级的学生那就更甭提了,景介等于被蒙在鼓里。
骑车到学校不用三分钟的时间。
“所以拜托你再撑一下吧。”景介在内心向灰原如此呼吁。
无关正义感和使命感,景介只是基于类似神经反射的冲动狂踩脚踏车一路往前冲,就在数分钟后终于抵达校门前。景介心怀比平常睡过头时还要高出好几倍的感激,庆幸自己住得离学校很近,然后以滑行之姿跳离脚踏车直冲校舍。
自己预测的地点是正确的吗?万一猜错那就回天乏术了。
问题是“雕刻刀”和“器材室”。在推测得出来的可能性中,只有那个地方最有可能了。
尽管校园内感觉空无一人,校舍的出入口却没有关上。除了教职员室以外,还有几间教室灯是亮着的。景介看也不看那些地方一眼,他前往的不是一般上课所使用的校舍,而是另外一栋校舍——平常只有换教室上课时才会造访的特别栋。
他三步并作两步般爬上楼梯狂奔。
抵达三楼之后,睁大眼睛直盯位在走廊尽头的目的地……
“……!”景介懊悔地咬牙切齿。
灯是熄灭的,没有点亮。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才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还有另一个可能性是对方欺负完灰原将她解放了。如果不是这样,景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景介一面单手操作手机重新拨打给灰原,一面往黑漆漆的美术教室走去。
“灰原!你在的话回答……”
就在景介如此简短地呼喊并且打开教室门的那个瞬间……
……他的思考停止了。
“……咦?”
呈现在眼前的……
是完全不同于景介所预期、希望和推测的光景。
一片晦暗。
虽然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可是美术教室和走廊都没有光线,户外也是黑的。
有一个人站在教室里面。
“灰原……?”
景介口头上虽这么问,但看得出那个身影的轮廓很特殊。那并不是灰原吉乃的轮廓。
下垂的宽大袖子跟服贴双脚的下摆,看起来仿佛和服一般。
一声不响的那个人——女子——做了一个仿佛在摆架势般的动作。
“退下,棺奈。”
有一个声音制止了女子。尽管声音听似少女,说话的方式却带有古风。
“瞧你这么早赶来,应该不是外人。”
“可是、大小姐——”
“奴家说过了,退下。”
感觉女子好像放松了肩膀的力道。
只要张大眼睛仔细一瞧,黑暗中也能看到较为细节的部分。
站在美术教室的女子穿的果然是和服。不过和服上面又多围上了一件西式的围裙,那身打扮好似服侍于※大正时代有钱人家的佣人。从面相看来对方岁数比景介稍长,不过应该也不到二十岁。(译注:大正时代约在西元1912~1926这段期间。)
无论如何,女子和学校这个空间一点都不相称。
然而,四下都不见先前跟女子说话的少女的身影。景介环视美术教室,赫然发现有东西躺在亚麻油合成地板上。
——是人。
那个人一如失去意识似地仰卧着,瘫在地板上。
身上穿的是这所学校的制服。胸襟敞开,微睁的双眼空虚无神——噗通。
景介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嗡、嗡。
在刺耳的寂静中,从那名倒地不起的人物的口袋里传出了有东西在振动的声音。就像在呼应那个声响般,握在景介手中的手机也有一道等候接听的嘟嘟声正在轻轻作响。
眼熟的长相。不对,岂止眼熟而已。
“灰……原?”
灰原吉乃。
十五分钟左右前才在校舍出入口道别,后来在五分钟前打来了可疑的电话,然后景介现在所拨号的对象——就躺在那里。
为什么?景介自问。
为什么倒在地上的人会有灰原的手机……不对。
为什么灰原会倒在地上?
睁着一双眼睛,宛如没有呼吸了一样。
“灰原!”
景介无视站在眼前的奇特女子,冲上前去。
他抛下手机,搂起灰原的肩膀。好暖,身体还是温热的。
被抱起的灰原头部随着地心引力颓然地往后仰。连忙去扶住头部的景介感觉到掌心触摸到了湿滑的液体。他深吸一口空气,鼻腔中满足血腥味。
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却感觉不到一丝呼吸的气息。
“咦……喂、这是怎……”
灰原没有回应。
“大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头顶上方的女子说话的语气不带感情,一如在照本宣科地念着台词般。
这是怎么一回事?
素昧平生的女人。形迹可疑的人物。动也不动的灰原。刚才的电话。当下的状况和自己的思绪难以串连。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现在又是什么情形?不懂。真的不懂。
“你……究竟是……”
景介抬起脸向女子询问。
“是你……杀了灰原?”
“动手的不是咱们。”
回话是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抱歉。咱们未能阻止事情发生……也没想到会闹出人命。”
人命?灰原死了?骗人。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这一切太没有现实的感觉了。甚至有种自己是在做梦的错觉。
无视景介的感情,少女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但实际上,奴家十分中意这个娃儿。”
“大小姐?”
“这也是缘分。棺奈……此刻起,奴家要施行丧服。”
意味不明的字眼传进了耳里。同时景介注意到一件事。
明明有听到少女的声音,却四处不见她的踪影。
“什么啊……就是你!刚才说话的家伙!你到底在哪……”
“在此。”
景介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被唤作棺奈的女子向少女的声音点点头,举步前进。穿过紧抱着灰原神情木然的景介面前,一路往教室里的其中一张桌子走去。
放在那里的,是一个盖上了一块白布的半球形物体。
女子搂着那个物体轻快地解开了白布。
那是一个用铁丝编织而成的吊钟状的笼子——鸟笼。
只不过……
在笼子里的不是金丝雀,而是少女的头颅。
“噫……!”
景介情不自禁地发出惨叫。
透过纵向排列的格子缝间射出的锐利目光。挺直的鼻梁,细薄的嘴唇。
头颅以下是空的,只有一整颗头放在鸟笼的里面。
戏法。魔术。虽然脑子里浮现出这一类的字汇,但不知何故有一股真实感告诉自己“事实并非如此”。冷静下来思考,这明明是一幅超脱现实的画面,然而却有一种莫名逼真的感觉。
“大小姐、让这个、男的……”
“无妨。”
少女鲜红的嘴唇张动了。看似在笑,又像是在同情。
“这是一种礼貌。至少奴家是这么认为的……这小伙子是察觉这娃儿状况不对劲才赶过来的吧?既然如此,岂有道理不让他见证奴家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
在数秒的沉默后,女子终于回答:
“明白了。”
女子将鸟笼的把手旋开。栅栏从底盘上松脱,少女的头颅毫无遮蔽地显露了出来。
打开鸟笼后,女子掉头走到美术教室的角落,触碰一具立起来靠在墙上的巨大白木箱子,叽的一声打开盖子。她将手伸入,从箱子中取出的是——
一把巨斧。
“请你、让开。”
女子把脸凑上前,和景介四目相对。
她有一双黯淡无光、空虚、又宛如失去了意志般的眼睛。
“呜、啊……”
景介一边发出不成话语的声音,一边加强了抱住灰原的力气。灰原开始失温变得冰冷的身体感觉仿佛也在逐渐夺走自己的体温似的。
“不要、过来……”
无力地左右摇动脖子的景介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
那是对“未知”所感到的恐惧。
无论是和服的女子也好、只有头颅的少女也好、还是冰冷的灰原也罢,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了理解的范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请你、让开。”
女子又说了一次。
呼在景介鼻子上的吐息带有一股菊花般的芳香,可是感觉不到体温。
“拿你、没办法。”
女子朝灰原的身体伸长手,冰冷的手指从景介的掌心滑过,然后毫不费吹灰之力地——
夺走了灰原的身体。
“啊……”
是因为恐惧让身体使不上力,还是因为女子拥有压倒性的力量?或许两者都是吧。灰原身体的触感一下子便从景介的手中消失,她抱着灰原站了起来。
“让奴家瞧瞧她的长相。”
少女说道。女子将灰原的脸移到少女的面前。
“这娃儿长得真是标致……奴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脸。”
女子重新让灰原在地板上躺平。
然后双手握住巨斧的把柄,高举过头。
景介尖叫,可是声音却出不来。
无关乎景介的反应——斧头——被重重地挥击而下。
肉被斩断的声音、刀锋砍进地板的声音。这些都是景介生平从未听过的不快声响。
“鏮啷”的一声,斧头被扔到了一旁。
女子慎重地用双手捧起了少女的头颅。
“你的身子,就由奴家收下了。”
少女的声音就宛若在向谁祷告似的。
然而……
景介的意识无法接受接下来所发生的事。
少女的头颅。
灰原的身体。
滚落在一旁的,是被斧头砍断的灰原的头部。
女子捧着少女的头颅屈膝蹲下,让灰原的身体和少女的头颅合在一起。
静止了一瞬间,灰原的身体爬了起来。
脖子上——顶着少女的头颅。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少女一如恍然大悟似地轻抚自己的脖子和灰原身体的接缝。
她的视线向景介这边投来。
她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滴垂落在和纸的墨汁。
“景介,你是个幸福的人……尽管引以自豪吧。”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名字?
景介在产生这个疑问前便失去了意识,因为他的意识拒绝了眼前的光景。
身体往前倒下的景介视野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
所以少女接下来所说的话景介也没有听得进耳里。
“灰原吉乃……奴家同样也以你为傲。”
少女——枯叶把手放在胸口上如是说。
“大小姐、恭喜您、完成了、丧服的仪式。”
女子——棺奈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