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砍而下的刀锋挥了个空。
向上挥起的扇子所掀起的龙卷风仅止于掠过和服袖子的程度。
尽管接连互砍了数回,双方仍是毫发无伤。
为了暂喘一口气,两人不约而同退开保持距离,并拉开彼此的间距。
“果然很有一手嘛。”
日崎步摘——一族的分家“海良”之女·步摘脸上挂起了冷酷的微笑。
“这客套话一点都不有趣。”
枯叶——本家之女因为这番赞扬锁起眉头,毫不领情地回斥。
“至今不曾输过奴家任何一场比试的人在胡说什么。”
“比试跟实际相互厮杀又不能相提并论。”
两人的对话就好比朋友之间的闲聊。
但两人手上所拿的,既非木刀也不是竹剑。
“说得也是……你这娃儿心地最善良了。是因为现在手上握的是真剑吗?怎么比比试时还要弱呢。”
“我的身手并没有比较迟钝耶。我看是枯叶你变得比平时还要矫健吧?你有那么怨恨我喔?有那么想要我的命喔?”
“哼……这是专注力的差别。说到这儿,每次读书习字你往往心不在焉的呢。常常分心眺望窗外的小鸟,然后被砂姬斥责专注力散漫不是吗?”
“还不都是因为读书很无聊嘛。”
“不然你喜欢砍砍杀杀吗?奴家一直以为你不喜斗争呢。”
“我现在一样很讨厌啊……不过呢,喜不喜欢跟行不行是两回事。”
“是吗?”
“是啊。所以呢,我也差不多该……拿出真本事了喔。”
步摘将手中的铁扇——‘白银魉牙’横放,往前比出。
好像开始跳起舞来一样,两膝微微往下沉。
“求之不得。比试连败中的奴家若能战胜拿出真本事的你,那是再愉快也不过的事了。”
“不要说笑了!”
一声大喝。
步摘就地低空跃起,以身体为中心旋转了一圈。描绘了圆形的铁扇轨迹当场化作飞越了间距的无形刀锋,朝枯叶砍来试图将她拦腰斩断。
枯叶弯下身子,放无形的刀从头顶呼啸而过,同时压低重心一个箭步向前冲去,刺出银白的刀刃。
但这一刀被躲开了。身子结束旋转着地的同时,步摘又蹬了地面一脚往侧方回避。
尽管枯叶随即将前刺的动作改为横劈,但使尽浑身解数的一刀轻轻松松便被随手一挥的铁扇招架住。步摘的嘴唇微微张动。
“——退。”
一阵疾风倏地从铁扇吹出。
枯叶持着被压制住的单刀的手猛然被往上弹开。步摘见机不可失,藉着弹开单刀的力量顺势将扇子往枯叶的喉头砍去。枯叶即刻后跳闪避,但并未安然无恙。扇子所射出的真空波的尾劲擦过了她的颈子,并且有几丝黑发被切断融入夜色中。
嘶——一道红色的液体从枯叶白皙的颈部滑下。
枯叶随手抹过那道伤口。当她的手指一从肌肤移开,伤口便消失不见了。
此乃铃鹿一族所具有的强韧生命力所发挥的功效。
“……不过是道划伤罢了,也那么拼命治疗,这样好吗?”
但步摘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股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治愈伤口会累积相对的疲劳。假若一一愈合不起眼的小伤口,当受了重伤的时候,就会碰上体力不足治疗的窘况。
“又有何妨。”
不过枯叶毫不引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奴家这副身体是跟吉乃收下的。不想伤及任何一根寒毛。”
“……原来灰原同学那么受到你的关爱啊。但是呢,枯叶。她这个女孩可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伟大喔。因为她是个被我们欺负到哇哇大哭的爱哭鬼呢。”
面对语带挑衅的嘲讽——枯叶却是这么回答的:
“你在胡说什么?”
她的表情与其说是错愕,更像是真的摸不着头绪。
“奴家对俗世虽称不上耳熟能详,好歹也知道欺负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的欺负……就是强者对弱者施以阴狠的暴力对吧?”
“对呀,所以……”
枯叶打断话未说完的步摘……
“既然如此,那么弱者对强者施以的阴狠暴力便不算欺负。”
……并堂堂正正地如此说道。
“吉乃常常哇哇大哭、吗?奴家确实也有察觉到这个现象。自从行了丧服以来……泪腺就跟着发达了起来哪,动不动就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差点流泪呢。说来可耻,昨天奴家收看每个礼拜都不会错过的电视节目时,在以往无动于衷的场面哭成了泪人儿哪。奴家指的是‘庸才魔女古露露’第四十五集。你也有看吗?”
“我没看……重点是,你还在看那个节目啊?年纪都老大不小了。”
“说那什么话。好节目就是好节目,与年龄无关。”
枯叶有些恼火地反驳,后来大概是发现自己扯远了,便以一句“总之,言归正传”将话题带回。
“你不懂吗?步摘。”
枯叶的语气显得平心静气,就像在说教般。
“吉乃是个爱哭的女孩应当是事实吧,而且她肯定也有软弱的一面。但……动不动就哭的软弱少女将你们的狠毒暴力隐忍下来了,想必一定比一般人的忍耐还要艰苦吧。即便奴家也无法想像她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感受。可是吉乃却没有选择复仇、逃避和服从,也并未像你一样去憎恨他人,只是一味忍气吞声。如果那……那不叫坚强的话又叫什么呢?”
步摘的双眼一如迸开似地猛然睁大。
“你为何就是无法理解那个道理呢?难道你的身体从来没跟你表示过什么吗?”
见步摘那副模样,枯叶的脸上渗出了怜悯与哀戚。
“梨梨子和吉乃不正是亲友吗?那么你应当早就明白了。只要你有心倾耳聆听身体所发出的无音之声,不可能会没有传达给你知道的。”
“少啰……唆。”
“你之所以未能感受到那个心声,原因就出在……你舍弃对祭品的敬畏,遗忘了借他人身体使用的感谢,强硬逼迫梨梨子成为自己的东西。咱们一族的丧服,说穿了就是共生。不只接受对方的身体,也要接受对方的心,否则共生便不成立。你强迫对方服从又能如何?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少啰唆……”
“你喜欢的不是人类。你喜欢的唯有甘心接受你的人类罢了。”
“少啰唆,闭嘴!”
步摘的情绪终于激昂了起来。
她忘我地扑向枯叶,胡乱地挥舞铁扇。扇子所掀起的狂风一点一滴地逐渐将枯叶的和服撕碎。然而枯叶不受动摇。她千钧一发地闪过黯色的扇子与无形的狂风,同时高高地往后跳跃,以刚强的目光瞪视了这样的步摘。
“步摘……就由奴家来教导你何谓真正的强吧。”
2
出了校门以后,景介才渐渐放慢全力冲刺的脚步。
气喘如牛的他停下来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喘息。
景介一路上都呼吸不过来,他自己也晓得紧张的缘故大于疲劳。
逃到这已经可以了吧。原本紧绷的弦断了开来,景介用力闭上双眼。
真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天。
要是别专程绕去超市乖乖直接回家的话,可能就不会碰上这种事了。或者说,真正倒霉的地方在于偶然跟日崎碰了个正着呢。话说回来,自己之前从来没想到尾上竟然会跟日崎那家伙扯上关系。简直是无端惹出了风波来。
原本是要和枯叶见面,质问她一些问题后就风平浪静地结束。照理说现在自己应该是问完话也达成了目的,理清所有疑问重回日常了才对啊。
“真是够了。”景介喃喃叹气后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冬天晚上天气正冷,自己却跑到满身大汗。没有比这更滑稽的模样了。
就当打算对这样的自己苦笑时——景介赫然发现。
自己笑不出来。
平时每当自己出了什么纰漏,向来都可以用一句“拜托,搞什么鬼啊”来置之一笑。半自嘲半搪塞这一招是景介的老习惯了。
可是现在整张脸却硬邦邦的,就连景介自己也清楚嘴巴并没有翘出一道弧线来。
为什么会笑不出来呢?为什么平时习以为常的行为会突然做不到呢?
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这个状况异于平常。
如果是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的失败,那就尽管笑吧。
——那么,现在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失败吗?
景介不假思索否定这个浮现在脑中的疑问。
“不对,我又没有失败。”
今天景介一连串的行动确实都不值得称赞。要不是自己一时做错了选择,也不会遇上性命的危险,事情早就圆满画下句点了吧。但是……
这时,脑海中响起了自问的声音。
——真的吗?
景介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就像是在确认一样。
“是啊,那不是我的责任。是她们‘族’的斗争的台风尾……”
——事情真的已经圆满结束了吗?
质疑的声音仍不罢休。
“与我无关。”
景介说。
——无关?
脑中的声音问。
“对啊,跟我又没有关系。”
景介恼怒地开始滔滔说道。
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她们是危险的存在。不单是尾上和灰原,搞不好就连我的姊姊也是被卷入以铃鹿一族为中心的风波而死的。不过——
——这样你还觉得那跟你无关吗?
脑海中的自问声比实际说出口的话语还要吵闹,跳过耳朵的传递直接在脑中作响。
——这样你真的觉得那跟你无关吗?
“……喂,慢着。”
景介睁大了眼睛。
“我在想啥……”
对方是怪物。是一帮不仅砍了头也不会死,还会使用感觉好像魔法的道具的家伙。一旦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即便是九命怪猫也会嫌命不够用。
相对的,自己又不是命中注定的超能力人士,也不是国王授命的勇者。只不过是凡夫俗子,平凡无奇的高中生。教这样的少年去跟不死身的怪物挑战看看吧,两秒就一命呜呼了。说不定只需一秒。下场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死了就没戏唱了,所以跟自己无关。
——虽然明明有关系,但就是想要催眠自己无关。
日崎步摘是景介的同班同学,交情也很好。可是她杀了尾上。
景介和尾上梨梨子是朋友。景介当初耳闻她失踪时,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至于灰原吉乃,则是尾上的亲友,而且也喜欢景介。这样的她饱受日崎的小团体的欺侮,最后也死了。
后来枯叶占用了她的身体。
她曾亲口说。吉乃在她的口中是个坚强又美丽的女孩。
口气就仿佛在夸奖自己的朋友般,一脸开心的模样。
如今,枯叶和日崎正动起了武来。曾是亲友的两人正在杀个你死我活。
用的正是灰原跟尾上——彼此曾是亲友的身体。
“我是怎么了……”
还是算了吧。去了又不能怎么样,只会扯枯叶的后腿而已。
“我在……干什么啊。”
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地朝和归途逆向的校门跑去。
夜晚的校门。
那天景介骑着脚踏车二话不说地赶来。
当时为了灰原打来的不寻常电话心急如焚,不假思索便火速前往,结果还是来不及挽回。自己的心意没能回报给向喜欢的对象求救的灰原。
现在枯叶大概也不奢望景介的支援吧。可是,万一她被日崎杀死,那就无法挽回了。事情就又再一次无可挽回了。
——喜欢自己的人又将死去。
虽然劈头就要人当她的丈夫实在是很荒唐的要求,不过那应该不是景介自作多情的误会。因为枯叶她多多少少都继承了灰原的感情。
枯叶应该是接纳了那份感情吧。
她基于对吉乃的敬意,所以决定把吉乃对景介的感情当成是自己的。
那是一种觉悟。
景介又自问。
灰原所喜欢的雾泽景介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心地险恶、老是爱耍嘴皮、面对所有事情只会说一些没营养东西的肤浅家伙吗?
所以意思是说灰原吉乃——一个就连那个讲话很拽的狂妄枯叶也曰之“尊敬”的女孩——喜欢上了一个这么没有内涵的人?
别闹了。不准这样污蔑灰原。
她才不是那种肤浅的女生。
岂能让她变成那种喜欢上了肤浅男生的女生呢?
“啊啊……畜生。”
这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会死,铁定稳死的。
两秒就会死,搞不好一秒就嗝屁了。下场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死了就没戏唱了。
可是那又怎样。
“……该死,我这个混帐东西!”
景介放声大叫向前冲。
不对——是往后折了回去。
思考已完全被感情与冲动淹没了,冷静的判断力也早不知飞到哪里去。即便如此,内心深处出现了悬殊的变化。向自己提出质疑的声音也消失了。
景介穿过校门,横越操场。
目标是向刚刚巧遇日崎的体育馆侧面、校舍与校舍间的狭小空间一路跑去。然后,景介在昏暗的天色中发现了三个人的身影。
其中两人眼花缭乱地交错过招,剩下的另一人则在一旁观战。
其实,景介根本没有想过来了又该怎么做的问题。
所以他只得姑且发出不成话语的大叫声,同时作势要闯入手持刀器交战的枯叶与日崎之间——
“呜呀啊啊啊!”
然后以分不清楚是纵身飞踢还是头部滑垒的姿势整个人飞扑了过去。
结果彻底扑了个空。
察觉突然有人闯入的枯叶和日崎,停止交锋向后退开的速度当然远比景介的动作还要迅速。景介就这么一头冲撞在地。
他用难堪的姿势打滚了三圈后,才撞到体育馆的墙壁停了下来。
“阿景……?”
日崎摆着高举铁扇的姿势喃喃说道,一如忘记了自己正在与人砍杀似的。
“……景介。”
枯叶同样也是维持端着单刀直指对手眉心的姿势,凝视景介滚倒在地的糗样。
“痛死人了……”
爬起身的景介注意到她们两人错愕的视线。
事到如今,景介仍不免觉得丢脸,自己的举动是不是愚蠢过头了呢?
“你没事吧?”
尽管打得正火热,枯叶依然赶向景介的身边。
“傻子。谁教你要做不擅长的事。”
在枯叶的搀扶之下,景介站了起来。
“……你来干么的,阿景?”
大概是回过神来了,日崎的声音显得冰冷。
“我说过了吧?我会杀了你。你听不懂那个意思吗?”
——坦白说,我也开始搞不太清楚自己是来干么的。
在人家打得火热的时候尖叫着飞扑过来,而且还跌了个狗吃屎,最后落了个糗态百出的下场。会被人家这么质疑也是无可奈何。就在景介穷于答辩时——
“步摘。”
站在一旁的枯叶不知何故——露出一脸莫名喜悦的表情。
“你不懂吗……景介是前来救奴家的。”
——还说了莫名其妙的事。
“咦,不是的……”
我人是来了没错,可是我除了碍手碍脚,什么忙也帮不上,这点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吧。虽然景介如此心想,但枯叶丝毫不以为意。
而且一副莫名备受感动的样子。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了……仰慕的男子为了奴家赴汤蹈火。啊啊……步摘,奴家赢定了。奴家找不到会败在你手下的理由。”
“不,慢着。”
景介反射性地插嘴吐槽。
“那是什么歪理?喔,不!应该说你不要有奇怪的误会好吗?我才不是为了你跑来的。我啊,是你和日崎的……”
“哦哦,奴家知道这个。在电视上看过。这就是所谓的傲娇是吧?”
“大错特错!听人家把话说完啦!”
为什么这个家伙会挑这种时候讲这种装傻的东西啊。景介傻眼地仔细一瞧,枯叶的面容整个和缓了下来……难不成她正感到沾沾自喜?
看样子她是真的很开心。明明是一个拖油瓶傻呼呼地跑了回来。
景介专程来了——就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
“真是的,搞不懂你这家伙。”
受到枯叶的影响,景介也夹杂着叹息向她露出微笑。同时……
“……呜!”
他冷不防被一把推倒,又在地上滚了起来。景介吓得起身一看,先前所站的那个位置的背后、体育馆的墙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十字架状的巨大龟裂,宛如被刃物斩开般的锐利爪痕。原来是日崎朝景介挥下了“白银魉牙”。
救了景介一命的枯叶早已重新提起单刀。
“傻子,哪里会有人在交战途中呵呵傻笑的。”
枯叶一本正经地教训着他。
“你也半斤八两啦!”
“……你打算怎么办呢,枯叶?”
日崎瞧也不瞧景介一眼,直瞪枯叶。
“唉,恋爱中的少女想法还真是乐观耶。你是不是没有理解自己现在身处的状况啊?希望我先从谁下手呢?枯叶和阿景你们两个。”
她的嗓音变得比先前更为冷酷。
“‘奴家赢定了’?……在开什么玩笑呀。你不会真的这么以为吧?信任自己的人来了所以就不会输?”
“啊啊,当然是认真的。奴家绝不会败给因为遭到背叛便对他人失去信任,舍弃了一族矜持的你哪。你忘了吗?咱们一族……正因为是非常人之身,故与人同在,也不得不如此。此乃深爱人类、嫁予人类的始祖——铃鹿大人所流传下来的我族至理。既然如此,与景介同在的奴家怎可能会败给抗拒人类的你呢。”
枯叶的一席话仿佛是教训日崎般。
瞬间。
“……不要再讲那些好听的表面话了!”
以景介的角度来看,日崎这声大叫极为唐突。
“枯叶每次都是这样!一副好像自己最懂的样子,满嘴觉悟矜持的!也不想想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半步,也没有被人类拒绝过……你凭什么有脸像那样跟我说教啊!你说你哪里有那个权利了!”
“确实,奴家和你境遇并不一样。但……”
“闭嘴!”
无视枯叶的解释,寒光一闪。铁扇掀起了一阵比先前还要猛烈的狂风。
那阵风就形同龙卷风般——以日崎为中心,卷起了四周的尘埃。
“……啧!”
咋舌的枯叶衣袖迎风飘摇,景介则因风势强烈而睁不开眼睛。
“棺奈!”
枯叶大喝。旋即,景介才一察觉到身旁有人出现,身体便被抱了起来。
“魉牙……撕咬吧!”
将紧握铁扇的手高举的日崎大喊。
冲击声随之响起。
龙卷风聚合收缩,一如扬起脖子的蟒蛇向枯叶袭去。
“……呜……”
枯叶虽连忙提刀试图招架,但力不从心。被一头弹飞的枯叶在全身被划下数道割伤的同时,猛地冲撞上背后的墙壁。
被棺奈抱着逃到暴风圈外的景介耳边响起了低沉的金属声。枯叶所持的单刀从中间折断,一分为二了。尽管枯叶一边微微呻吟,一边爬起身重摆架式,但手中的武器早已失去了威胁性。在肆虐的狂风中,日崎缓缓地朝落魄的枯叶逼近。
“喂,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被放回地面的景介向棺奈问道。局势一面倒,对枯叶很不利。这样下去岌岌可危。
棺奈摇了摇头。
“腐女、无法做出、会伤及一族的、行为。”
“我不是要你下去打啦!”
景介直觉上感觉得出来她是依照那样子的逻辑在行动的。
因为棺奈自始至终只有在旁观看两人的缠斗,丝毫没有助拳的打算。就景介所见,她应该也没有被枯叶下达‘不许出手’的命令。换句话说,凡是一族的人她都无法与之为敌,不光只有枯叶、即便日崎也是一样。
不是不肯也不是不想,而是无法。就好比机器人一样。
只不过,现在不是去跟她分析讲道理的时候。
景介寻求的,不是棺奈的助力。
“你那具棺木里塞了很多东西吧!快给我类似日崎使用的道具!我要拿它去帮枯叶!”
“恕难从命。”
但棺奈的回应依然不改冷漠。
“让一族以外的人、接触藏物、是被禁止的。”
“拜托,你这家伙真的不知变通耶!”
就在两人的对话没有交集的期间,枯叶依旧处于性命交关的险境。日崎杂乱无章地掀起狂风,然后在风阵中挥起铁扇攻向枯叶打算将她碎尸万段。枯叶目前只能以断刀苦撑着闪避攻击……很难判断能撑到何时。
怎么做?该怎么办——
景介拼命转动即使奉承也称不上优秀的脑袋思考,忽然灵机一动。
虽然那只是个歪理,但景介抱着无所不用其极的心态孤注一掷。
“棺奈,傍晚的时候你有说过吧?什么你被枯叶命令‘把我和一族的人同等视之’之类的……那是真的吗?”
“是的。”
“既然这样,我的请求跟一族的人是同等的吧?就算让我碰碰藏物,跟一族的人碰也是一样的意思。所以……拜托你借我吧!可以的话最好是威力强大、我又能轻松上手的道具!”
应该没有人会听信这番狡辩吧。反正本来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但结果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的、遵命。”
沉默了一拍,棺奈颔首答应。
她放下背在身后的棺木,打开盖子开始在里头东翻西找。
“……搞什么啊,这样的理由竟然说得通喔……”
总之结果可以接受。虽然不期待可以一发逆转,至少能将日崎的注意力分散一点到自己身上,这就行了。
“景介大人,请用这个。”
棺奈拿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
“这啥?”
景介皱眉收下。那东西看起来也有点像匕首,是个棒状的物体。
握柄是白木。可是从握柄延伸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刀锋,而是一个弯曲幅度缓和、貌似粗针或猛兽牙齿的东西。表面是奶油色并且泛着黯淡的光泽,不过上头浮现有好几道既像微血管又像神经的蓝色条状纹路,坦白说外观颇为沭目惊心。
“这是‘贺美良之枝’。”
棺奈报出武器的名字。
“……枝?”
这名字听起来好不堪一击。
“这种玩意儿真的管用吗?”
难道没有感觉更强的道具了吗。话说,这玩意儿要如何使用?
不安与疑问在景介的脑海中错综交杂。他用眼神询问棺奈后,只见棺奈微微歪起脑袋。
“不清楚、使用方式吗。”
“对,这要怎么用?”
“棺奈、不知道。”
“……啊?”
慢着。
等一下。
“不会吧,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不知道。”
竟然连说了两次。
“棺奈、获准使用的、藏物,就只有这具、‘黑暗墓穴’。”
棺奈指着白木制成的棺木,面无表情地表示。
“不过、棺奈感觉得出来、谁适合、哪个藏物。那是存放在、‘黑暗墓穴’的、物品中,景介大人、使用起来、最为得心应手的、道具。”
——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再者,‘这里面使用起来最为得心应手’的说法其实也就是那个。说穿了不就是‘反正没一个你行的,这已经是最妥当的了’的意思吗?
景介开始感到不安,心想:看来我果然难逃一死哪。
话虽如此——现在已没有时间再烦恼犹豫下去了。
景介握牢了‘贺美良之枝’的握柄。
既然这样那就豁出这条命吧!来个出其不意的突击。
所幸眼前展开的这场战斗嗅不出任何现实味。
日崎的铁扇所掀起的狂风,就连水泥墙壁也能割出裂痕。要是挨个正着的话,大概轻而易举就能卷走一、两只胳臂吧。不过对景介来说毕竟是前所未见的现象,无法实际感受到那威胁究竟有多大。
简而言之,就是不怎么害怕。
恐惧会令脚步打结,使行动迟缓。光是不会腿软就算还不错了。
吸气。吐气。
望向不停设法闪躲日崎一轮猛攻的枯叶。
干脆藉这机会一起算帐好了。燃烧怒火来失去理智吧。
“开什么玩笑。我不准你……到死了还要欺负灰原!”
景介朝狂风中心里的日崎冲了过去。
只要在脚上砍个一刀,总能阻止她的攻势吧。虽然要对同班同学动武感觉很是过意不去,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就别想那么多了。只要一心专注于阻止这场暴行就好。
“……景介你别过来!”
察觉景介企图的枯叶旋即大声警告。
当我那么听话吗?就在景介无视警告打算一头冲进暴风中的时候——
日崎瞥了景介一眼。
“……!”
景介反射性地定下脚步。瑟瑟地打起颤抖。
日崎的眼神——给了景介压倒性的沉重压力。
直觉是正确的。但是,景介的防卫本能只能对常识性的现象产生反应。
铿。
忽然有一道仿佛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耳膜般的不曾听过的声音响起,紧接着——
一股有如被起重机的铁球砸中般的冲击袭击了景介的全身。
“嗄……!”
下一秒,万有引力消失了。一阵天旋地转,视野内的景色在流动。
当景介意识到自己是被吹走时,已经是身体撞破玻璃窗被抛飞到身后的校舍、连同好几张桌椅一同摔在亚麻油合成地板上几秒后的事了。
“啊、嗄?哈……”
没办法呼吸。全身都麻痹了。“怪了,这下该不会完蛋了吧?”虽然景介试着轻松思考,可是这样的伪装并未带来任何效果,绝望感遮蔽了内心。
景介这下终于理解了。
枯叶之所以现在还能和日崎对峙,不是因为那把铁扇威力贫弱,也不是因为日崎手下留情。说穿了——这是因为枯叶熟知日崎的武器的属性,并且发挥无比高超的体能以一线之差闪避狂风。
说不定扑进日崎的怀里反而比较安全。或者,这把武器也有可能看似轻巧,其实出招空隙很大。不过景介缺乏这一类的知识,而且运动神经也不若枯叶发达。
刚刚的举动之愚蠢,就跟不识车子为何物、傻傻地被辗死的猫一样。
“呜……呼啊!”
好不容易终于又能呼吸了。同时,生平不曾经验过的痛楚在全身扩散了开来。骨头没断吧?内脏没有破裂吧?会不会实际上伤势远比内外伤的等级严重,过没多久自己就要失去意识并撒手人寰了呢?
虽然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不安,不过看样子心脏还没有要罢工的迹象。
景介因剧痛把脸皱成一团,挺起了上半身。
手脚都好端端的,姑且可以松一口气。话虽如此,绝望的心情并没有改善。
景介深深体认到。
在那个力量面前,已经不是怎么和日崎交手或会不会连累枯叶的问题了。景介甚至连拖油瓶也不是。就跟地上的蚂蚁没两样,在不在场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问题是,枯叶那个样子不像有能力逆转战局,也无法奢望棺奈助拳。
用言语说服日崎这招如何?哭天喊地地跟她道歉诉之以情,即使下跪也在所不惜,这样的话能求得她高抬贵手吗……不可能。
那双眼睛——在被吹跑前所看到的日崎双眼令人不寒而栗。
她说她手刃了自己的父母。关系不过是同班同学的自己要拿什么说服觉悟如此深刻的人?况且,说服这招枯叶现在已使尽浑身解数在尝试了。可是日崎照样对同族的童年玩伴展开那么毫不留情的攻击,感觉上她已经不可能善罢甘休了。
“畜生,到底该怎么办……”
尽管脑海的一角浮起了束手无策的念头,但景介不愿就此坐以待毙。
算了。反正这条命也快没了,干脆舍身扑向日崎,只要能侥幸让她分散注意力,或许枯叶就能找到一线生机。
“真是没辙哪……再来挑战一次吧。”
景介强忍痛楚,拿出毅力站起身来。
对了,那个叫啥“贺美良之枝”的东西跑哪去了。四下张望后,发现它就掉在自己的脚边。空有不知道怎么发挥的道具也没有屁用就是了——景介如此心想并将其从地上拾起。
就在这个时候。
噗噜噜噜。
制服裤子后面口袋的里面忽然有东西振动了起来。
是电话。景介反倒为手机经历这么大的冲击竟然还没摔坏感到讶异,从口袋中掏出。
原本景介是想当作没有听见,不过这通电话若是妈妈打来的,好歹想跟她做今生最后的告别。对景介而言,闷不吭声地失踪是最不孝的行为。
一以发疼的手指打开手机,马上就听到一个慌张的声音。
电话不是妈妈拨来的。
‘雾泽,你没事吧!’
“木阴野吗……”
而是景介曾一度怀疑是欺负灰原的犯人的同班同学。
‘你还活着吗?啊啊,老天保佑……你直接挨了魉牙的狂风耶。我还以为你这下死定了说。你大概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吧,实在是太鲁莽了!’
看来她全程看到了景介被摆平的经过。
“等一下,你现在人在哪?”
木阴野回答道:
‘我在迷途之家。目前正紧急赶往你们那边。’
“什么?你不是在学校吗?为啥你在迷途之家还能对我的一举一动那么清楚?”
‘因为我有那种道具。老实说,我一直都用那个在监视你……’
原来所谓的监视并不是偷偷躲起来在学校跟监吗?
先不论那个。
“监视的事情现在不重要。我另外有事想问你,木阴野。”
‘在我抵达前你想办法撑住……啊,你想问我什么?怎么了吗?’
虽然景介不免有“要来怎么不早点来”的念头,不过光是肯打通电话来就足以谢天谢地了。那个感觉就好比在被封死的山窟里发现了光源。
“你知道‘贺美良之枝’吗?一族的人应该知道吧?如果不晓得就快点帮我联络对这东西有了解的人。十万火急。拜托,这是我生平最大的愿望!”
‘我是知道啦……啊,该不会你刚刚跟棺奈讨到的东西就是……’
“快教我怎么用!”
景介对着受话器嚷嚷。
“尽量以简单、迅速,同时又能让我听懂的详细说明方式,木阴野军曹!”
天助我也。太好了,谢谢你木阴野!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
景介一面拼命压抑想将所有的感谢宣泄而出的冲动,一面仔细倾听木阴野的说词。听完一段说明之后,他仅交代一句“拜托尽快赶来”便挂断了电话。
——原来如此,这东西是要这么用的啊。
听起来感觉颇为便利的。搞不好还能一举打破这个困境。景介将无止境地毒打全身的痛楚抛到脑后,以吃奶的力气握紧了“贺美良之枝”。
身体的伤势比想像中还要难受,每走一步都令景介险些陷入昏厥。若要说得更切合实际一点,整个作业几乎都是在地上爬行的状态进行,根本没能好好行走。
景介挤出这辈子以来最大的气力,设法让自己保住意识以进行那个作业。窗外现在还听得见厮杀的声音。
在担心厮杀声随时都有可能停止的焦虑指数不断节节上升的途中,景介判断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打量着昏暗的教室。
扣除景介落地的场所,排列整齐的桌椅各有三十五张。
完成作业的是其中的十组。
坦白说,这样的数量可能还不够。可是现在的状况由不得再慢条斯理地拖下去了。
藏物——“贺美良之枝”。
使用方法听起来非常简单。
景介阖上眼睛。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景介没有自信能顺利成功,但也只能放手一搏。
回想从木阴野口中得知的说明。
——‘让自己的意识扩散,去想像画面。’
“尽可能地……”
——‘尽可能地把那个想作是自己的延长。’
看似獠牙和粗针,遍布蓝色筋脉的刀身。
以及被那个刀口留下痕迹的十组桌椅。
——‘如果觉得连在一起了,就去移动它。有动的话就表示成功了。’
叩的一声。
紧接着四周也陆续传出同样的声音——
将刺过的东西纳入自己的支配下。
那似乎就是‘贺美良之枝’所具有的特性。
——我可以的。
景介胸有成竹。
张开眼睛,往窗外看去。
日崎现在正背对这个方向。枯叶则气喘吁吁,仿佛随时都会不支倒地。
已经没有时间了。
“枯叶……快闪开!”
“景……”
被喊声吓一跳的枯叶往这里看了过来。日崎也狐疑地回身一望。
以此为信号。
“……去啊、混帐东西!”
景介高举疼痛不堪的右手,一如军队的指挥官般往前方一指。
仿佛是在呼应他的领导似地——
教室的桌椅纷纷从窗户飞出直往日崎头上落下。
“什……!”
日崎似乎也难掩惊愕之情,停下动作睁大了眼睛。
“难道是……‘贺美良之枝’?”
日崎紧急挥舞铁扇。掀起的狂风和桌椅们迎面对撞。有的遭到了破坏,有的被吹到了上空,有的则被重摔在了地上。
可是,无论风再这么吹,景介对桌椅的支配仍不会受到解除。
被破坏的椅子尽管外形变得七零八落,依然来势汹汹。飞往上空的桌子反过来利用重力加速度,以抛物线状朝日崎的脑门落下。哪怕结果是被砸在地上,也只是又重新浮上半空向敌人袭去而已。
唯一不在意料之中的是,原本放在书桌里也不晓得主人是谁的铅笔盒和课本和参考书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抱歉了,同学们,要怪就怪不把东西收拾回家的你们吧。
景介现在多出了余力可以在心里一如平常地嘴贱挖苦。
只不过,问题在于能不能做到细腻的操控。
如果只是要操作物体击中锁定的目标倒还不成问题,可是对方会以狂风来妨碍。而且景介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正面砸中日崎而感到忐忑不安。
可以的话他不想杀了她,也不想让她受伤。
生死关头还在担心敌方安危或许是太天真了。但——那家伙好歹是日崎步摘,景介的同班同学。固然她是逼死灰原的黑手之一、也是杀了尾上的犯人,可是景介说什么就是无法亲手杀害一年以来都在同个教室上课而且交情还算不错的同学。
桌椅宛如瓦砾般在日崎的周围堆叠了起来。
“呀……!”
虽然日崎呼风试图力保视野,可是吹跑一个,还有下一把椅子;破坏一个,还有下一张桌子,前仆后继地团团围住日崎不肯离开。
“喂!”
景介一边封锁日崎的行动,一边大喊。
“你快趁现在想想办法啊!”
枯叶点头示意,向一直在旁观战的棺奈伸出手。
“棺奈!”
“遵命。”
以平时的腔调应声的棺奈从‘黑暗墓穴’取出一把斧头抛给了枯叶。恐怕就跟那天棺奈砍掉灰原首级的斧头是同一把吧。
枯叶灵巧地一把抓下在空中旋转飞舞的斧头,不顾到处裂开得破破烂烂的和服下摆变得暴露直奔而去,用斧头横劈桌椅堆成的小山。
劈飞几张桌椅后,日崎的身影从中显露了出来。
“呜……”
“……太迟了!”
枯叶当机立断挥下斧头。
日崎准备挥扇的手臂连同手掌顿时腾空飞起。
桌椅坍塌的嘈杂声。
地上卷起的尘烟。
然后——
当视野恢复清晰时,枯叶已用斧头的刀口抵住仰卧在地的日崎的喉咙。
“你输了。”
低头睥睨的枯叶说道。
“只不过,若论刚刚那番厮杀奴家没有胜算就是了。你的武艺果然高超哪。”
日崎不但没有搭理她……
“厮杀现在才要开始吧?”
……而且是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无机质地嗤鼻道。
“虽然凭那种斧头是杀不死我的。不过只要把我的头砍下随便找个地方丢就行了。反正不消三天就会失去意识到黄泉报到。”
“……枯叶。”
位在枯叶身后的景介按捺着痛苦,好不容易成功从教室的窗户爬出来,唤了她的名字。尽管明知自己没有干涉的立场,他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
“求你不要……”
可是就在他想要为日崎求饶的同时——
“别胡扯了,步摘。”
枯叶以静如止水但又不容分说的口吻,表达了心中的愤怒。
“奴家不会杀你,也不许你死。”
短时间的沉默。
然后日崎装腔作势地嗤笑了起来。
“哈、哈。什、么嘛……什么嘛。你这是在同情我吗?你晓得这样一来我的心情会有多么痛苦不堪吗?”
泪水在日崎的眼眶打转。
“我可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耶。还有梨梨,灰原同学也是。不仅如此,我还想杀了枯叶你。我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你还是选择原谅吗?”
“啊啊,没错。”
“我背叛了你耶……我所认识的枯叶是不可能原谅这种行为的。可是你现在为何这么说?这算对我的惩罚吗?”
“……如果是以前的奴家,大概就不会原谅了你吧。”
枯叶露出了一抹微笑。
——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长相和气质都不一样。
但那个时候在景介的眼中,不知怎的灰原的脸和枯叶的脸重叠在一起了。
那是国中时代灰原和尾上相处时所挂在脸上,仿佛花朵绽放般的——温柔微笑。
“呐,步摘。你觉得何谓亲友?”
“亲……友?”
“奴家始终视你为亲友。毕竟咱们自幼便一起长大,而且感情比谁都还要来得亲密。还记得吗?以前枣偶尔来玩时,常常抱怨你总是跟奴家黏在一起,型羽也是嫉妒得很哪。没有朋友的槛江则一脸羡慕地一直盯着咱们看。”
日崎状似苦涩地向怀念地叙旧的枯叶答道:
“亲友指的是不会背叛的人啊,枯叶。所以我……”
“不对。”
枯叶摇了摇头。
“即使被这个人背叛也无所谓。能这么认为的才是亲友。”
“……咦?”
枯叶的这一番话——
令景介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那是国中时代的事了。
尾上和灰原在下课时间谈天说地,景介凑巧就坐在附近的位置,记得当时因为前一晚电动打过头,所以昏昏欲睡地趴在桌上打盹。因为无意间听到她们的对话,于是便把她们聊天的声音当作安眠曲了。
详细的内容已不复记忆。只是……
尾上不知聊到什么突然把这句话挂在了嘴边。
——要是那样的话,我搞不好会背叛吉乃喔。
这话应该只是说着玩的吧。感觉好像是在聊“万一喜欢上同一个男生”这一类的话题,所以灰原的回答也一样听起来很欢乐。
她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梨梨的话,我不介意会被你背叛喔。
以发自内心的微笑,极其自然地——
“……这是为什么呢?现在奴家的心里,找不到饶不了你这条选项。”
枯叶抛开了抵住日崎咽喉的斧头。
“你手还好吧,步摘。有疗伤的气力吗?”
看来就算手被砍断也照样能治好的样子。是说连脑袋搬家都没问题了,所以这也是当然的吗。
往日崎一看,她正用另一只手掩面。
她的身体频频抽搐。景介也看得出来她哭了。
“抱歉啊,景介。”
枯叶重新面对这里,一副深感愧疚的模样。
“或许步摘在你眼中形同仇敌……但奴家不忍心杀了这家伙。”
景介忽然灵机一动,露出捣蛋的表情试着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无论如何就是坚持要日崎的命呢?”
大概是发挥了默契吧。
枯叶也笑答。
“到时奴家只好与你为敌啰。”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换作是吉乃她也会这么做吧。”
“大概吧……不对,是一定。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杀她的。”
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景介耸了下肩膀。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失去尾上而封闭自我的灰原了。”
隐含着对枯叶表示的微薄体贴、与对日崎表示的微薄苛刻——
然后以更为收敛、不明显的形式向自己说道。
日崎一语不发地兀自啜泣着。
没人清楚她对这个结果抱有什么样的感觉。再者,她流泪的理由有可能是因为充满悔恨,而非喜极而泣。但那也无所谓。
如果没能让这家伙今后彻底感到后悔,那才是个大问题。希望她在对枯叶和景介感到羞愧抑或仇恨之余,也能清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
不过自己是不会去恨她,也不会仇视她,更不会感到内疚。今后继续把她当作一般同班同学来对待,就是景介对日崎的复仇——
景介如此下定决心,打算先帮日崎捡回她的手臂而环视四周。
然而和映入眼帘的人物对上视线,也正是在他回头张望的那个时候。
4
那个轮廓很眼熟。
不是枯叶。不是棺奈。当然也不是日崎。和急着赶来的木阴野也不一样。
景介很好奇对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留在学校,而且时机又偏偏这么无巧不巧。
可是——那个人留意到四周的惨况和景介,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景介……同学?”
“呃,不……”
那个人就是秋津依纱子。
“景介,你认识她吗?”
朝这里走来的枯叶压低声量问道。
“是我班上的同学。这下完了。”
没想到居然会被撞见这个局面。这下该怎么找藉口呢?
例如我们在为明年的文化祭做练习?未免也太牵强了。
那不理她直接溜之大吉呢?这招虽然看似有效,可是要抱着受伤的日崎一起逃走可能困难重重。而且明天要是在教室被她追问起来,又得耗费一番工夫粉饰。
干脆打昏她再把她送到保健室躺着如何?
景介拼了命想破脑袋,但就是想不出一个好点子。
就在自己犹豫不决的时候,秋津走了过来。得设法在事情变得难以挽回之前!!
“步摘!”
突然。
秋津一声惊叫,无视景介朝日崎跑去。
看来她也发现日崎的存在了。不仅如此。
“你怎么了!那个伤口……好严重!”
看到被手臂被砍断的伤口,秋津开始慌乱得手足无措。
不妙。这下真的惨了。
事到如今没办法再讲究那么多了,只剩最后的手段。现在只得把她撞晕,找个地方让她躺好——之后再用“你是不是做了啥怪梦啦”来当挡箭牌,硬是一路装傻到底了。所幸日崎的伤势好像马上就能治好,只要把接回去的手臂秀给她看,到时也由不得她不信吧。
“枯叶,不好意思……”
剩下的“拜托你让她昏睡一下”还没说出口,景介忽然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慢……慢着?
有一个最根本的疑问。
秋津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会待在学校呢?明明连参加社团的学生都已经解散回家了,没参加任何社团的学生怎么还留在这里?
在忙委员会的活动?不对,记得她好像是只有秋天的文化祭才有事干的文化委员。
假设她真的是因公留校,为何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个空间不但夹处在体育馆和校舍之间,还偏离通道,很少会有人经过。会是听到骚动声吗?如果是因为这样,她一个人独自前来有点奇怪吧。依秋津的个性,她应该会先去职员室报告才对。
不……不对。问题不在那里。
那里可疑归可疑,真正不对劲的地方是在其他的理由上。
“步摘,你忍忍,我马上帮你止血……”
秋津一边焦急地随口安抚,一边开始在书包里面翻找东西。
——止血?
少了一只手可是严重到普通的女高中生一瞧就会当场昏倒的伤势吧?
虽然样子看似手忙脚乱,但慌乱的方式却显得温温吞吞。
这家伙的态度为什么跟碰到人家跌倒擦伤的时候那么像——
就在疑问越发膨胀时,景介冷不防意识到了。
违和感的真面目,那就是——
“枯叶!”
景介毫不迟疑地出声大叫。
“不要让那家伙接近日崎!”
“景介……?”
秋津站了起来,从书包拿出某个东西。
“那家伙……是敌人!”
“你感觉很敏锐嘛,雾泽同学。”
她转过头一笑。紧接着。
“可惜太迟了。”
啪的一声,纯白的物体在刹那间覆盖住了视野。
尽管立刻闭上眼睛,仍然被夺去了视力。景介拼命搓揉烙印了光痕不断忽明忽暗闪烁的眼睛,好不容易终于看见的是——一个刺眼的聚合体。
那是一头身上到处缠绕着一道道仿佛爆裂开来的火花的野兽。
正确而言是拥有野兽外型的光芒。貌似猿猴、又与龙相似,乍看之下瞧不出是什么生物,但可以分辨出有四条腿和头部以及尾巴。大小约及人类的腰部。
“白鵺……不会吧?”
和景介一样用衣袖遮住眼睛的枯叶惊愕地说道。
这恐怕是一族的藏物。为何秋津会拥有就不得而知了。但——
“喂,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吧!”
既然她会搬出这种东西来那就表示……
“快救日崎啊!”
“呜……!”
枯叶一个箭步冲出。
景介也重新将意识送往堆叠在日崎四周的桌椅,开始默念:如果还能动的话就拜托快点动吧。但早被解除支配的那堆物体已不再是自己的手足了。
手无寸铁的枯叶同样也是无能为力。那个叫做‘白鵺’的野兽——恐怕那本身其实是电气的聚合体——轻轻跃起,一如要拦住她的去路似地降落在枯叶的面前。
使她无法如愿以偿地接近。
“步摘!步摘!”
枯叶以悲痛的叫声呼唤。最后,甚至不惜以身体冲撞野兽也要赶到日崎的身旁。
棺奈一把揪住了枯叶的肩膀。
“大小姐、此举危险。要是、被那个、烧到,即便、一族也——”
“放开我,棺奈!步摘她……”
“恕难从命。”
棺奈从背后架住伸长手的枯叶好阻止行动。站在棺奈的立场,主人的安危才是第一优先吧,但这对枯叶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
秋津的侧脸被光照得闪闪发亮,静观着她们两人的互动。
脸上挂着和平常在学校一模一样、感觉随和亲切的气质微笑——
“……”
景介从她的表情感受到不寻常的恐怖。
像日崎一样因为悲伤或愤怒瞬间变脸还比较有人味。
为什么这个人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笑得一如往常?
为什么还能用跟同学说笑、互抄作业时没两样的表情观望放声嘶喊的枯叶和出面阻拦的棺奈呢?
秋津用手掩住嘴角咯咯地笑着说道:
“放心,我不会杀了她的。只不过呢……”
不知不觉间她手上亮出了一把劈柴刀。
她将刀子高高举起。
“家母有令,必须在她被丫头怀柔以前将她带回。”
“秋津,住……!”
景介的制止并没有意义。
劈柴刀被用力地劈向日崎所倒卧的地面。
虽然在桌椅和光之野兽的阻挡下看不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难想像。
因为秋津蹲下身子,窸窸窣窣地在原地进行某个作业……
然后捧着一个用白布盖住的半球形物体站了起来。
那个形状景介曾经看过,就跟当初枯叶装在里面的那个东西外型是一样的。
鸟笼。
只不过里面装的恐怕不是金丝雀,而是日崎的——
“秋津……原来你也是一族的人吗?”
景介一边压抑满腔的反胃感,一边询问。
“别傻了!”
眼中烧起怒火的枯叶即刻否定。
“一族里没有这样的人!无论本家还是繁荣派!”
“唉,雾泽同学。”
无视怒火中烧的枯叶,秋津不改微笑。
“你怎么会察觉呢?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的。”
“任谁都会察觉……我反而算是后知后觉的了。”
要是当秋津一出现就察觉到的话。
不,只要能早个几秒发现的话,说不定就能成功保护日崎了。
“你在白天跟我说了谎吧?”
没错。
秋津在今天的午休时间把景介叫出来告知了一个消息。
有关枣的朋友在欺负灰原的八卦——
景介在那个当下对秋津的说词深信不疑。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比不打草稿的谎话还夸张。欺负灰原的其实是日崎的社团伙伴,并不是木阴野的朋友。
“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我本来还以为你纯粹是把听到的八卦照单全收而已,于是我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开什么玩笑啊!这已经不单只是耍糊涂了。”
若当时有用心思考的话,秋津现身的瞬间就能采取对应了。
但一度遭到自己怀疑的木阴野事后证明了清白,这也让景介心怀罪恶感,导致无意识地产生了“怀疑同学真的很糟糕,不准自己再重蹈覆辙了”的想法。
“那是……你为了让我怀疑枯叶她们所设计出来的谎言。”
这家伙打从最初就对一切了若指掌。
大从一族的内乱,小至灰原受欺侮、对景介抱有好感,之后那份感情由枯叶继承以及日崎早背叛了枯叶等所有的事……她恐怕是繁荣派那一帮的人吧。枯叶虽说不认识这个人,但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如此一来,这一连串的事情逻辑都说得通了。
用谎言蛊惑景介,为的就是动摇木阴野与枯叶。光是这样的伤害就会让人少势寡才刚从村子脱逃而出的本家一方变得不堪一击。接着只要再伺机放出日崎背叛的消息,本家一方即使因此一举瓦解也不足为奇。
“原来你没有相信我,我好伤心喔。”
“讲什么屁话。”
“有件事我先跟你声明清楚,步摘和雾泽同学你碰面并不在我的盘算之中。其实呀……我打的主意是让你把枯叶给引诱出来,然后我再把目前尚不知藏身之处的枯叶杀掉,这才是我预谋的计划。原本一直进行得好好的说,都怪步摘的关系,计划全泡汤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啰。不只枯叶和日崎,一族几乎没人认识我嘛!包括繁荣派的也一样。”
“你这家伙谁啊……?”
是基于步摘被抓去做人质的愤怒呢,还是身为一族首领之女不允许有未知的一族之人存在呢?只闻枯叶的声音在颤抖着。
“真的是一族的人吗?若是,报上你父母的名号来。”
面对枯叶的问题……
“我不认识父亲,反正他也不过是无名小卒。不过我的母亲你应该认识。”
……秋津望着光之野兽回答道。
“这头‘白鵺’的主人……神乐。枯叶,也就是你的阿姨喔。”
阿姨。
印象中白天的时候日崎有说过。在她们出生前族里有人意图引发叛乱,而那个人就是枯叶母亲的姊姊,可是记得日崎说——
“不可能!神乐阿姨她早已……!”
最后那个人被杀死了不是吗?
“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了。你有亲眼看到我母亲死去的那一幕吗?没有看到吧?纯粹是听旁人这么告诉你而已。”
“且慢,若这么说来……”
“是呀,没错。”
和模样狼狈的枯叶呈对照,秋津则是显得泰然自若。
“我就是繁荣派之长暨铃鹿一族正式继承人的……神乐的女儿。而我们母女的目的,就是夺回你母亲从我母亲手中抢走的首领宝座。”
“……岂有此理……”
“原本我想顺便把‘通连’一并带回去的,不过照步摘这模样看来……你今天似乎没有带在身上嘛?还是舍不得拿出来用呢?”
原本一脸错愕的枯叶一听到“通连”这个字眼马上有所反应,态度重新强硬了起来。
“岂能动不动就随身携带宝刀。即便奴家有带在身上,也没有道理把它交给你这背叛村子又烧了山的主谋之女哪。”
“啊,是吗?”
秋津依然表现得气定神闲,脸上不见丝毫的动摇。
“那也没有关系。反正下次有机会我再杀了你抢过来就好。”
景介从她的笑容又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其实,关于一族的详细内幕景介一点都不关心。应该说是因为资讯太零星了,他无法完整理解,所以提不起什么兴趣。现在景介更为在意的是秋津这个人。
换个说法,现在的秋津和平时在学校的秋津,哪个才是发自她内心的真正微笑呢?
如果其中一个是伪装出来的话,这样还在景介的理解范围。因为可以说她这家伙非常会演戏。
可是——万一。
假如她和景介的印象一致,也就是说她的内心跟笑容一样并没有任何改变的话。
假如她是怀着和在班上谈天说笑一样的心情砍下日崎头颅的话。
——这家伙根本是异常。
跟人类还是一族的身份无关,总之她已疯狂失常了。
或许这是因为景介是人类——是这个现场全是一族的异常场合中唯一的异物,才能感受得到这个违和感。
景介可以明白日崎最后会变成那样的理由,枯叶跟木阴野也是一样。纵使多少有点偏差,想法行动还有思考模式大抵跟人类无异。所以即便是不同的种族,理解也不成问题,甚至还能相互交心。
但秋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和人类、景介有着一道明显的隔阂。
全然不觉得可以跟她沟通。
“……你是什么人?”
景介忍不住脱口说出了话来。
这问题不仅十分抽象,而且光从字面上听来感觉偏离了状况。
但……
“你这问题好有趣喔,雾泽同学。”
秋津却像听懂了话中的意思一样,咯咯地娇笑。
“我是什么人?这个嘛。在场的人中你大概是唯一一个知道,也是唯一一个不懂的吧。因为你我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关联。正因为你以为你是最懂我的,结果却变成对我的事一无所知了呢。”
秋津脸上挂起高雅的微笑。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口说道:
“我就是我呀。不是其他东西,也不和任何人雷同。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我的自我本色……这样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吗?”
被秋津那副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态度,把景介刺激得牙痒痒的,忿忿不平地回以气话:
“有讲等于没讲啦!白痴。用我听得懂的语言说话好吗,你这宇宙人。”
“啊哈哈!”
听到景介的回答,秋津又貌似开怀地笑说:
“你这个人果然跟我想像的一样。真的很有意思呢。早知如此早点邀你去约会就好啰……我本来是真的有那么一点欣赏你的喔。”
语毕,秋津就这么捧着鸟笼背过了身子。
“站住!你要把步摘带往何方!咱们话还没说完哪!”
尽管枯叶大叫想追上前去,但“白鵺”就是不放她越过雷池一步。
“白鵺”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这里,一边缓缓倒退,仿佛是在警告来犯者杀无赦一般……当然很难相信这会是生物就是了。
有一半的身体融入了黑暗里的秋津转过脖子耸起肩膀。
“你很爱担心耶。我不是说过不会杀她的吗?放心好了。我们的目的只有你的性命和‘通连’而已。我母亲她呀,可是很重感情的喔。”
她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这么打算呢?抑或日崎对她们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鸡肋?挥挥手说再见后,秋津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接着白鵺也像算计好秋津已经逃离了一样,一如荧幕切掉电源的那道光般顿时从原地消失不见了。
现场只留下一片静寂。
以及脖子以上的部位变得空荡荡的日崎——尾上梨梨子的身体。
5
“……枯叶。”
景介按捺不住,唤了杵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少女。
被日崎背叛时依然展现出不屈不饶态度的枯叶,这时却没理会景介的呼唤。
她一身破破烂烂的和服,颈子微微低垂,不让脸孔露出来。
——畜生。
看着她的背影,一股悔恨之情油然高涨。
这是为什么。
明明历经百般曲折才终于再次相逢,明明以为又能重当彼此的亲友。
为什么要一再拆散灰原(枯叶)和尾上(日崎)呢?
景介对于眼前再次发生的离别倍感无力。
黑色的夜幕中开始夹杂了白色的物体。
雪花正零零落落地自天空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