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说,春天的感冒是最为难治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现在岂不已经处于绝望的境地了吗?”雾泽景介这样想着。
四月的天气,正逢春假时节。这点虽然可以算是幸运,但是……
“景介,身体怎么样了?”
客房的拉门被打开了,穿着和服的少女将脸探了进来。又黑又直的头发轻轻的摇摆着,关心地看着景介的方向。
总之,发着烧的头完全没有抬起来的力量。
“……是枯叶啊。”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没事吧?”
“抱歉,能让我安静的睡一会儿吗?”
枯叶妹妹如此般的来探问病情,从景介躺倒床上开始已经是第七次了。
“烧还是没有退吗?”
“那个,不是那个原因啦……”
枯叶对于自己的关心,景介心里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而且从她的眼睛里也能读出此时心中的不安。但是,老实说,对于一个浑身烧的正难受的人来说,每隔三十分钟就来问问病情,这种频率的探问实在让人受不了。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偶尔被忽视一下。
这家伙肯定没有得过感冒的经验。是生为比人类身体强健得多的种族的原因吧。
听到景介有气无力的哀求,枯叶皱了皱眉,嘴唇咬得紧紧的。
“有事就叫我哦~”
拉门被轻轻的关上了。
景介深深的舒了口气。
与让枯叶为自己担心而感到抱歉相比,“为什么我又在别人家发烧生病,真是丢人”这样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事情的起因,在于春天温暖的天气。
六个小时以前。
景介在枯叶一族被称作迷之家的日式宅邸里,吃着精美的下午茶点。能这样品着茶吃着糕点,可说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悠闲平和时光了。
所以自然会觉得困倦,在不知不觉中便睡去了。
走廊上的景介,睡成个了个“大”字。
今年春天的气温忽上忽下,等到发觉时,早已经被难以忍受的寒冷冻醒了。
糟了,景介突然间意识到。甚至就连不知何时谁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都没有起什么作用。景介捂着开始变得越来越痛的头青着脸走向起居室。
可能是疲劳释放出来的缘故吧。毕竟从二月到现在,景介一直卷在枯叶一族各种各样的纠纷中,惶惶不可终日。可能是连续的紧张把弦绷断了吧。但是,对于在外出前突然发烧这种小孩子才会犯的错误也是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
虽然想过还是回家的好,但很有可能在没到家之前就会因为症状加重而倒在路上。而且话又说回来,这个叫迷之家的村落又是星星点点分布在远离村镇的深山里。要到公车停靠站首先必需要沿山道而下。
因此,虽然不情愿,景介也不得不在烧退之前呆在这里。
跟母亲打过招呼说要在外面留宿之后,景介就钻进了铺在客房的棉被里。要是躺着能好的快点的话就没必要看医生了。虽说着了凉却汗流不止,虽说脸上烧的厉害牙齿却咬得咯咯响。虽然很想知道究竟烧到什么程度,不巧的是这家似乎又没有体温计一类的东西。
就算不是感冒,也可能会是更加麻烦的病,揣着这样的不安,景介将脸颊靠在枕头上,微微的皱了皱眉。至少睡着了就什么都能忘记了,这么想着,景介合上了眼睛。
但是,事情并非如景介所想。之后发生的事情证明,想要安静的休息一会儿真的很难。究其原因,只不过是现在的景介相较于自己的病情,对将来本应该忧心的事情却半点都没有上心的缘故而已。
是的。
自此开始因自己所引发的灾难,此时的景介还完全无法预知。
2
场景从景介休息的客房转变到厨房。
就在景介闭着眼睛休息的同一时间,厨房里,两个少女正在对峙着。
一方是穿着和服,留着黑黑的长发,之前去探望过景介的枯叶妹妹。
而另一个则是穿着便装系着围裙留着短发的姑娘——槛江。
“无论如何都不想听我的吗?”
枯叶手里握着菜刀,向那个女孩子逼近。
晓谕的口吻里带着质疑。
“照顾生病的景介是我的工作。”
对面的槛江始终面无表情,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使其为之所动。但是在内心里,却是个不肯轻易低头的人。(这里的转折好奇怪……)
“我是景介的妻子。妻子照顾丈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枯叶说。
“我是景介的姐姐,姐姐照顾生病的弟弟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槛江反驳道。
当然,两个女孩子所说的话并非实情。枯叶和景介并没有结婚,槛江同景介也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话虽如此,要说两个人所说的都是自己捏造出来的谎言也有些失实。枯叶现在正在向景介求婚。而槛江则因为是景介姐姐好友的原因所以将景介也视同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枯叶的求婚被景介断然的拒绝了,而槛江虽说是景介的姐姐,但从表面上看怎么都觉得一直在扮演妹妹的角色,这也可算作是槛江的一个缺点吧。
而且,这样的两个女孩子,现在……
“现在不正是应该补充营养的时候吗?”
“才不是呢,现在的身体状况喝粥是最有益的。”
两个人正为做给景介的晚餐菜谱而争执不休。
“喝粥的话,岂不是本来能康复的也变得难以康复了吗?”
菜刀刀背搁在肩上的枯叶朝砧板上瞅了一眼。青菜、肉,还有其他像小山般堆在那儿的各种各样的食材。
“虚弱的身体要是吃了那样的东西,才真的好不了了呢!”
槛江捧着大碗,里面大概倒进了半合左右的白米。
两个人面对面。
顺便说一句,两个女孩子绝不是关系不好。这次也只是稍微有些争执而已。问题是,两个人都固执己见,谁也不肯让步。
“型羽认为吃哪个对景介的身体比较好呢?”
突然间,枯叶把视线从槛江转向了正站在厨房门口的另一个少女身上。
身材幼小一身白色装束的型羽看了看枯叶又看了看槛江之后,才慢慢的回答道:
“老实说,即便问我也……”
“就是说嘛!”
就像被自己猜中了一样,枯叶叹了口气。
事实上,枯叶也好槛江也好,都没有绝对的自信来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三个女孩子,其实并不是人类。
铃鹿,如此称呼自己的一族。从其所拥有的身体来说,可以说是妖怪或者妖魔那样一类的东西。单纯从外表上看虽与人类无异,但是其肉体的强壮和所形成的文化则与人类的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这几个女孩子都没有得过感冒。
因此,对于生病的人吃什么样的食品最有营养这种人类社会的常识谁都不曾接触过,更无从说了解。
“景介哥哥是什么样的症状啊?”
型羽微微蹙了蹙她幼小的双眉。
“发热,脸很热。虽然说是着凉了。”
“奇怪!”
“就是说啊!”
型羽她们发热时,充其量也仅在治疗重伤的时候,而且多吃点营养丰富的食物再好好的休息一下的话马上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也就是说按照铃鹿一族的常识来说,枯叶所做的料理才是对身体最好的。
“但是,对人类来说发热是很普通的病症。我的父亲,也曾经出现过好多次相似的情况。”
她们的父亲们,大多都是人类。但以前他们在铃鹿的村子里生活的时候,孩子们甚至都没有照料过生病的父亲们。
“阿枣要是在就好了。”
阿枣,也是这一族的少女,同枯叶她们不一样的是阿枣一直以来都不在村子里生活而是居住在人类社会里,所以应该会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的。
但是今天阿枣却没有来。所以只能靠枯叶她们自己来想办法了。
“要是不管他,能不能自己好起来?”,型羽说。
“不行的!”
“那可不行啊!”
枯叶和槛江异口同声的说道。
“我可不忍心看着他那么痛苦!”
“就是啊!”
刚才还对立着的两人竟奇迹般的结成了联盟。其实,立场虽然不同但目的是同样的。也就是说,两人都关心景介,对景介心疼的不得了。
型羽轻轻的叹了口气。
“总之,你们二位先把料理做出来看看怎么样?然后让景介哥哥自己选吃哪个……”
“这样最好,怎么样,槛江?”
“没意见!”
边说着,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
突然间,从两人的眼中读出了战斗的意味。
枯叶重新握了握手中的菜刀,径直向砧板上的食材走去。槛江则打开了自来水管的阀门,开始淘米。
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型羽小声的嘟哝着:“要是棺奈在的话就好了……”
棺奈,是日常照顾家事的佣人。现在则为了给景介买药而去了山下的药局。虽没办法,但要是棺奈在的话也不会这么麻烦了。
不经意间,有什么事情引起了型羽的注意。
“……那个,枯叶姐。”
“嗯?什么事?”,一边烧着水一边回头的枯叶问到。
“那个,枯叶姐以前做过饭吗?”,型羽小心的问着。
水壶边的枯叶好像很有根据似的,自信满满的,用力的点了点头,果断的回答道:“没——做过!”
“……是——这样啊!”
业已放入锅中的肉啊菜啊在咕嘟咕嘟的炖着。恐怕枯叶甚至连熬汤汁所用的必要食材的放入次序都似乎没有考虑到。
型羽思考着。
自己可以采取的行动,其实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立刻给枯叶帮忙,另一个是保持沉默放手让枯叶自己去弄,弄到什么程度就只能顺其自然了。如果景介的生命力足够顽强的话还是有可能逃过这一劫的。
……成为佳肴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料理是不存在奇迹的。
想来想去,还是选择后者吧。
老实说,吃了这份料理的景介会变成什么样子真的没法预料。只是,其实型羽也很纳闷为什么最近那个人类会如此吃香呢。这时候姑且冷眼旁观吧。
可是,就在下决心的时候。
枯叶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果然还是做的稍微多了点!”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自言自语罢了。
“嗯,有剩的话就给大家当晚饭吧。”
“……那个,枯叶姐!”
“嗯?怎么了?”
“我来帮忙!”
型羽话已出口,也就算放弃了最初的打算。
她来到枯叶的身边,调动了头脑中所有的料理知识,开始指导枯叶制作料理。另一边,槛江的米也淘好了正在往电饭锅里面倒。
如此一来,枯叶与槛江两人激烈的战斗序幕也从此拉开。
3
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
可能是因为在别人家的缘故吧。景介模模糊糊的思考着。可是毕竟在这间客房已经睡过好几次了,应该早已经习惯了的啊。估计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才把像使用别人家枕头这种事所带来的潜在紧张感都给勾出来了吧。
这个谜之家坐落在深山里,和偶尔能听见往来汽车声音的自家相距甚远。过度的寂静使得耳朵都开始疼起来了,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变得让人闹心起来。景介用力的闭上眼睛,将棉被盖在头上。
如此痛苦的忍耐了数十分钟,正在景介抱着昏沉沉的头想着棺奈能不能快点把药买回来的时候。
“景介!”
拉门的方向突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枯叶吧。不是。
完全感觉不到感情的纤细声音。
“……槛江?”
“要拉开了哦!”
景介抬起头看了看进来的人。并非只有槛江,连枯叶也一块儿来了,而且两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什么东西。
“晚饭,做好了。”
“……哦!”
虽说没什么食欲吧,但是不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病也是好不了的。再说也不能枉费了两个人的好心不是。
景介坐直了身子。
枯叶和槛江分坐在景介的两边。不知为何,景介渐渐的感觉到哪里有些别扭。
“……那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枯叶和槛江两个人都给我拿了晚饭过来。
首先是槛江。
茶碗里面盛的是粥,切碎了的梅干散落在上面。绝对是给病人最好的饮食,连发着烧的景介都觉得味道一定不错。
然后是,枯叶。
看清了枯叶端着的托盘里面的东西后,景介有些眩晕。
一个大砂锅。怎么看,都是全家人一起吃饭时才使的那种。
“这个,……枯叶?”
枯叶把砂锅放到榻榻米上,打开了盖子。
立时间屋里蒸汽缭绕,咕嘟咕嘟炖煮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到。空气中满是糖和酱油的味道。锅里面放的是小山一般的肉和蔬菜——实在是不知该叫火锅好还是牛肉盖饭好的一锅东西。
“这东西很有营养,是吧?”
为什么要刻意的刨根问底呢。枯叶用除了景介以外谁都无法说服的语气说道。
“……是吧!?”
“与之相比,还是清淡点的比较容易消化的东西好些吧。比如说粥之类的。”
槛江立刻插嘴进来。就像回应枯叶的挑战一样。
“那个……”
到底怎么回事啊。
景介呆若木鸡的坐在那,枯叶的两眼却放着光。
枯叶拿起筷子伸进砂锅里。
“来,景介,不要担心,尝一尝吧!”
说着,枯叶夹了一块酱油色的豆腐,朝这边送了过来,这下难办了。
顺便说一句,因关乎到枯叶的名誉所以得说句公道话。这锅菜味道可绝不差哦。豆腐一大块切成四小块,蔬菜和肉都大块大块的炖的烂糊糊的,散发出来的香味也很诱人。从外表上看虽然乱七八糟的一大锅,但是味道却也许并不难吃。
但是,景介现在却是有病在身。
这么油腻的东西,即便现在被刀架着脖子威逼着去吃,大概也只能跟对方说抱歉了。
“稍等一下,……烫,那个,豆腐还很烫!”
在鼻尖前晃来晃去的豆腐正吸收着刚才还沸腾着的汤汁,而且,豆腐的表面上牛油腻腻的挂了一层。
“景介!”
真难办啊。
反方槛江的脸探了过来。羹匙里是刚从碗里取出的粥。
但是,拜火锅风味谜样炖菜浓郁的味道所赐,梅干的香味完全被掩盖住了。
平常无法想象的面无表情的槛江,为什么今天也突然给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感觉。
也就是说。
“那个,槛江姐,今天怎么……有点吓人。”
“我说景介,你怎么不吃啊?”,枯叶突然发问了。
“景介,你说,究竟想吃哪一份?”,槛江也发问到。
“啊,那个,稍等……一下。”
“我这个好吃吧!”
“美味的应该是我这个!”
越来越难办了。
豆腐和粥同脸颊的距离一再被缩短。而且在距离缩短的同时,两个人的对立也变得越来越尖锐了。
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摩擦出的花火在乱飞。被夹在当中的景介有种将要触电的感觉。
即便健康时也难以忍受这种紧张感。
“景介,快点决定!”
“吃我的!”
“吃我的!”
——必须做出个决断来吗?
要是平时那个能说会道的景介的话,兴许还能蒙混过去,可是现在正发着烧,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都不会转个儿了。
无论如何,快点集中精力想个对策,赶紧从这凶恶的境地逃出去为妙。要继续这样下去,极有可能被逼得因气结而晕倒的。
“知,知到了……知道了就是了!”
就这样,景介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胜利者可以获得亲手喂景介吃饭的殊荣,而失败者只能落得咬着带子愤恨的在一旁看着的份儿。
4
就这样,十分钟后。
在厨房等待的型羽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着二人的归来。
反射性的,型羽先看了看两个人手里捧着的膳食。她看了看槛江捧着的碗,茶碗已经完全空了。
接着——
看了看枯叶手中的砂锅。
砂锅上盖着盖子,里面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动过完全无从判断。型羽咽了口唾沫。枯叶把砂锅稳稳的放在砧板上,低头不语。
“嗯……”
随即枯叶一下子瘫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他对姐姐做了什么?”
型羽冲到枯叶近前,轻轻的摇着她的肩膀。
“他什么都没做。”
枯叶呆呆的,像在说梦话一样。
用被失败所打垮的,微弱的声音。
“尝过味道了的啊,不是不错嘛!是吧,型羽?”
“是的,味道很好的!”
白菜因为煮的时间较长已经完全软下来了,肉的油脂也都溶化了,味道绝对差不了。
失败是另有原因的。
“果然,感冒了的人类还是喜欢吃粥一类清淡的食物啊……”
“别说了!”,枯叶咬着嘴唇说道。
“确实,我已经没有呆在他身边的理由了!但是,我并不想承认自己做错了,不想……”
“枯叶姐!”
槛江一边洗着茶碗,一边小声的嘀咕。
“所以说,人家不是早说过了嘛!”
声音里完全听不出感情,但是,很明显这就是所谓的胜利宣言。
“切,那个笨蛋!”,型羽恨恨的说。
当然这句话不是冲着槛江,而是冲着客房里的景介。
那个男的要是两个人做的东西都各吃一点的话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所以说都怪那个人类。
但是,型羽的内心深处也明白得很。一个发烧到将近四十度(甲流了……隔离!!)的人怎么可能还能保持正常的食欲与判断力呢。就算没有考虑到没被选中一方的心情,也没有理由去责怪人家的。
总之,现在还是先安慰枯叶要紧。保护她免受各种灾厄的困扰,乃是承担本家守护之职的分家之主自己的分内职责。
但是,正当型羽要向枯叶投去关心的目光时,她却霍的站了起来。
“……还没结束!”
枯叶的瞳孔里又再度闪现出了火焰般的光芒,嘴唇也闭得紧紧的。
刹那间,型羽的身体也震颤了一下。
这份骄傲,这份强悍,这份毅然。
绝非偶然,此乃铃鹿本家独有的气质。也是同下一代头领相符合的,经过历练的斗争之心。
“还没有,我还没有失败!”
“……真不愧是枯叶姐!”
型羽不假思索的跪拜在枯叶的面前。
枯叶转向槛江,开口说到。
“景介在发烧吧。”
“嗯!”
槛江也仿如向枯叶致意一般温顺的点了点头。胜利者的姿态一扫而光。
“我觉得有必要用冰块来给景介降温!”
“我没有意见!”
但是话说回来,让两个人同心协力来做这件事情还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自然的事情。铃鹿一族从古至今都是从战斗中生存过来的,只有堂堂正正的分出个胜负才是自己的夙愿,要是悖离了自己是夙愿也就无法称之为骄傲了。
“型羽!”
枯叶盛气凌人,向旁边待命的型羽问到。
“冰箱里有足够的冰吗!”
“没有,确实没有那么多!”
“哦!”
说着,枯叶快速穿过厨房的后门来到了外面,型羽和槛江也紧跟在后。
目的地是后园内的冰窖。那里存放着冬天贮藏起来的巨大的冰块。
“就用这个吧!怎么样?”
三个人协力把一块一抱大小的冰块搬到了厨房里。
冰块放好之后,枯叶又一次跑出厨房,取来了自己珍藏已久的小太刀。
白色的刀鞘。
枯叶迅速拔刀出鞘,双手握住刀柄,刀光闪过之后,巨大的冰块一分两段。上面的一半斜着缓慢滑落到厨房的地板上。
“槛江,左边的归你,右边的归我!”
“嗯!”
接着,枯叶又紧盯着面前的冰块。
“呀——”的一声断喝,冰块发出干竹劈裂般的脆响。
刀光从冰块的正中闪过,将其一分两半,与此同时枯叶又挥出了第二刀。
“呵——”
毫无停歇的连击。二变四,四变八,冰块越切越小,但数量却越来越多。
型羽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神乎其技。
“厉害——”
大胆中可见纤细,华丽中乃见优雅,神速中更见精细。
真可谓大开眼界——如此精湛的刀法。
短短一瞬间之内,偌大个冰块就变成了无数的小碎片,堆积在厨房的地板上。
“型羽,把冰块装到容器里好吗?”
“知道了!”
还沉浸在激动中的型羽点了下头,一溜小跑来到橱柜跟前,在里面寻找着装冰块的容器。这么多的冰块,恐怕一般的袋子还装不下呢。
幸亏橱柜里有装垃圾用的袋子。
“枯叶姐,给!”
“好!”
总算把冰块全都切好了的枯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小太刀还鞘。之后又把冰块全都放进了袋子里。袋子虽不算大,可也能装四十升左右的东西呢。
切冰块的过程中,枯叶曾偷眼观察过槛江。
槛江用取冰器只取了差不多一小塑料袋冰块的样子。
“这回,能赢的一定是枯叶姐!”
型羽一脸己方必胜的样子,自信满满的又埋头往袋子里面装冰去了。
如此看来,型羽也失去了冷静。
第二回的胜负,此时也业已分出。
——顺便带言。连同后面的较量,枯叶和槛江一共比试了五回。
即,关于制作对治疗发热有益处的饮料的较量;
即,给景介擦拭身体的较量;
即,最有效的退烧方法的较量。
要是有个多少能保持住冷静头脑的人在场的话,这种较量也早就被叫停了。虽说不能改变两人的目的和手段,但是多少也会有点方向性的指导不是。
但是,遗憾的是,当时在场的只有毫无半点常识的三人和作为受害者的景介而已。在能改变这一切的人出现之前。一个自称是妻子的女孩子和一个自称是姐姐的女孩子打着为病人治疗的名义,将一族,啊不,是将所谓的贤妻良母的名号作为赌注一次又一次的你争我夺。
结果不言而喻。
只是,在两人较量的同时,景介的病情也随着每一次的对决,从渐渐好转而变得更重。而最终在景介的内心深处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
5
棺奈,铃鹿本家的侍女。
棺奈那一身和服加短发的搭配即便在现代的日本也可算得上是很不搭调的了。加上她性格内向,毫无感情的表露,只是默默的、忠实的完成份内的工作而已。不但和主人枯叶,即便是和族里其他的人也从来没有过交流。今天则是受枯叶所差到山下城里的药店给发烧的景介去买药。
当棺奈手里拿着退烧药和感冒药从山下回到谜之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我回来了!”
棺奈在玄关脱下木屐,上台阶来到走廊。突然间,棺奈的视线停住了。
庭院的墙角,放置着许多被扔掉的冰块,每块都差不多是单手正好拿住的大小。一块一块的堆在一起,仿如小山一般。
但是,棺奈对这并没有一点的关心与兴趣。放在那不管的话冰块也会化成水流进土壤里,所以也没有收拾的必要。
视线再向前方望去,好容易到了起居室跟前,却发现拉门是开着的。
“……小姐!”
映入棺奈眼帘的,是一个细小的背影。
但是,这又与棺奈平时所熟悉的枯叶多少有些不同。
枯叶此时面向墙壁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双手抱住双腿,头低垂着。
“您这是怎么了?”
“……是棺奈吧!”
枯叶并未回头,只是叹了口气。
“不要管我,让我静一静!”
正如前述所讲,棺奈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个为供一族差遣而制造出来的被称作“锁眼”的人偶而是。也就是说——如同其称呼一样,是个完全不知感情为何物的人。
但是虽说没有感情,却又不同于机器。棺奈因顾及主人的心情而自作主张违反命令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所以,棺奈答道。
“即便,您,这么说,也,恕难从命!”
把句子断成一个词一个词这么说,是棺奈独特的说话方式。
“……没事的,不要管我!”
听着主人如此阴沉的声音。棺奈接着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棺奈刚说完,枯叶便痛苦的说道。
“我真是条丧家之犬啊!”
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但是,任谁都明白正常情况下哪个女孩子也不会无缘无故的说出这种自虐的话来的。
“哈哈哈…,是不是感觉丧家之犬在向着墙壁乱吠啊。汪汪…”
即便是棺奈,也无法立时想出对答的词句。
“也许该是呜呜这么叫吧!棺奈认为那个更合适呢?”
“小姐,您,怎么能说自己是狗呢?”
“喔喔…,怎么样?”
“不是?那这个呢?”
“唔…噢…”
枯叶继续呆傻般的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
即便如此,从最初开始她都没有看过棺奈一眼。
少顷,居室里沉寂了下来。
“……药,买回来了?”
“嗯!”
“我没事了,你代我去给景介喂药吧!丧家之犬怎么还有脸再见他!”
“遵命。但是,离开之前还是有些话想对您说。请恕我失礼。就如同刚才所说,小姐,请您不要再如此称呼自己了!”
鉴于十秒钟前的对话,棺奈的话没有给枯叶留下丝毫误会的余地。因为她觉得就算继续追问下去,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棺奈起身向居室旁边的厨房走去。
但是,此时的厨房同自己出门前时的样子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砧板上放着砂锅。敞开着盖子,里面装着说不清是火锅还是牛肉饭一类的东西。窗台上的小锅里倒满了日本酒,不知为什么里面还放着两个带皮儿的鸡蛋,在酒里起起伏伏的。
地板被水湿透了。冰箱旁的地上扔着三棵葱和两根韭菜。
“棺奈,你回来了!”
型羽从厨房的角落里站了起来。
“我回来了,型羽小姐,这究竟是……”
“别问了!”
型羽硬把棺奈的话给压了回去。
“我和槛江姐会收拾的!”
疲惫的声音从型羽的口中传出。
“知道了!”
棺奈果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利落的取出茶杯倒满了水,放到托盘里,准备给景介去送药。
就这样回到居室,正好看见仍一脸失落的枯叶从走廊里出来,旋即棺奈向客房走去。
隔扇被打开了,景介仍在睡着。
被子蒙在头上。
“景介少爷!”
棺奈轻声的呼唤道。
“咦?”
怎么回事,为什么景介会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呢?
“……景介少爷!”
“是…棺…奈…啊!”
景介小心翼翼的从棉被里探出头来,向棺奈的方向窥视着。
脸色比棺奈出门前还要铁青的多。
“很抱歉,请恕我失礼!”
棺奈缓步向前,用手摸了摸景介的额头。
“三十九点六度,比,刚才,又上升了,两度!”
“……就那么回事吧!”
景介的身子瑟瑟发抖,表情更是怪异的难以形容,缓缓的他喘了口气。早就陷入朦胧意识中的他,脸上浮现出呆傻的笑容。
“出,什么,事情了吗?”
“……都无从讲起了啊!”
“您,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药,给您,端过来了!”
“喝!”
景介仰面朝天。
棺奈用手扶住了景介的后背,然后将其上半身抱住。
药含在口中,棺奈把水杯送到景介嘴边,早已经连动动手的气力都没有了的景介,就这样被棺奈喂着,把药咽了下去,喘了口气。
“请您,好好休息吧!”
“……好!”
“那,棺奈我就,先失陪了!”
景介又一次钻入棉被,并盖上了头。
棺奈正要移步出房。
“那个,棺奈!”
景介在背后呼唤起来。
呼吸急促痛苦难当的景介,有气无力的说。
“有没有去安慰一下枯叶啊?”
“有!”
如此风格的回答,可见棺奈的言行有多一致。
她仅点了点头,便向走廊走去。
她默默的跪蹲下来的,小心的关好隔扇,两扇隔扇相碰发出乒的一声轻响。
棺奈轻声的开口说道。
“景介少爷,小姐她,比起自己,更关心景介少爷的身体,您知道吗?”
她说话时的声音很小,似乎有意不让景介听到一般。
她慢慢的站起,再次朝着主人居室的方向走去。
脸上仍然是全无表情,就算此时有人撞见,也绝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6
半夜十分,景介醒来了。
睁开双眼的一霎那,不可思议的竟觉得非常舒服。
烧退了,能够清醒的思考,这种状态给人一种爽快之感。
是药效起作用了吧,为了确定身体的状态,景介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嗯!”
头脑也很清醒了,果然,烧退了。
景介站了起来,但是身体还是虚弱的乱晃。
由于认为还是再多吃一遍药的好的缘故,景介离开了客房。
——即便如此。
想想傍晚时自己睡前的那副惨状,景介还是不禁苦笑了一下。
还真是被摆了一道啊。
最初枯叶的料理还真是烫啊。
想想当时拿着够把自己活埋了的冰块而来的枯叶的高兴劲,景介的心里就不禁直打寒战。当时似乎也想到了有可能会就那样被冻死吧。但是之后,看到拿来槛江了给自己额头降温的冰块时,自己又觉得很安稳了。当看到带壳的鸡蛋漂在里面的所谓鸡蛋酒登场的时候,自己也曾想过该怎么办啊这种事的。要是没有槛江做的姜汤,估计还真就得非喝那鸡蛋酒不可了。
接着,其实怪招太多太多了。要是没有槛江在场的话,估计自己早就被枯叶天才的创造力给玩儿死了。
老实说,睡觉的时候没有做恶梦已经是很侥幸的事情了。
景介在拐过回廊时,看到了走廊上一个正盯着院子里发呆的人影。
听到脚步声,槛江将头转了过来。
“景介。身体好些了吗?”
“嗯!给你添麻烦了!多亏了有槛江在!”
景介笑着说到。
槛江对自己的照顾确实热心又周到。放入了梅干的粥,冰袋,姜汤。还有把葱缠在头上,虽说是民间疗法但是也不能否定其疗效。总之,确实是帮了大忙了。
“没关系的!”
槛江谦虚的摇着头,慢慢站了起来。
“我是景介的姐姐嘛!照顾生病的弟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啊!要是阿雅姐在的话也会尽力而为的啊!”
说着,槛江向景介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你啊!还是快去看看枯叶,去夸奖夸奖她吧!”
说着,微微的瞥了一眼起居室的方向。
“…啊…”
“相比之下,枯叶比我要卖力的多,我的方法之所以正确,那也是因为我对人类比较了解的缘故而已,只是凑巧罢了!”
“枯叶,怎么样了?”
景介不禁问道。
“这可不是应该问我的问题啊!”
——说的也是啊。
“还没睡呢吧!”
“嗯!”
槛江点了点头,同景介擦身而过,向着走廊的深处走去。
看着槛江的背影,景介轻声说道:
“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非常感激!”
槛江——
止住了步伐,转过身来,说道。
“为弟弟的恋爱操心,不也是姐姐的责任吗?”
她的脸上微微露出些作弄人后的得意神色,转过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景介轻轻的叹了口气。
“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姐姐啊!”
如同想象中一样,当景介拉开拉门的一瞬间,枯叶也将头抬了起来。
当看清楚是景介时,枯叶一下子冲了过来,脸色甚是紧张。似乎全没有料到景介会突然出现。
“型羽呢?”
“棺奈带她休息去了!……先别管这个,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离痊愈还有些差距!”
听景介一说,枯叶仿佛一颗石头落地般的深深呼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没那么紧张了。
“景介,…对不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枯叶甚至都没敢直视景介的眼睛,视线一直游离着,看着别处。
“我真是没用!不仅如此,还因为我的缘故,让景介的病情加重了不是吗?”
说着,枯叶深低下自己的头,流起泪来。
“既然如此,恐怕,我连作景介妻子的资格都……”
还没等枯叶来得及说下半句,景介的话已插了进来。
“帮了大忙了呢!”
景介轻抚着枯叶的头说道。
“嗯?”
“多亏了枯叶烧才会退啊!”
“但是,那不是因为棺奈买来的药才……”
“不是哦!是因为最后喝的你作的那个东西才退的烧哦!就是你让我喝的那个奇怪的药啊!”
“是那个金银花和泽兰做的药吗?”
“嗯!就是那个!其实在吃棺奈买来的药之前就已经舒服多了啊!”
一边想着说谎还真是件简单的事情,景介一边说着谎话。
“真的吗?”
枯叶的脸上放着兴奋的光彩。
“冬天里,内园的房檐上总是挂着那些东西。本家里也会挂一些。虽然不知道悬挂的理由,但总是觉得应该是某种咒符之类的东西。突然间想起以前父亲发烧的时候,母亲都会给他煎些东西来喝。我猜可能是那东西,所以就……”
景介听得都呆住了,但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微微的笑了笑。
“果然立竿见影啊!”
“看样子,我还是帮上些忙呢!”
看着高兴的又蹦又跳的枯叶,虽觉得演戏骗人有些不对,可是毕竟使女孩儿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真是的,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就能左右对方的心情。真是件头痛的事情啊。
“感冒的事儿,真的很抱歉!”
“说什么傻话呢!恢复健康了比什么都强啊!”
满脸微笑看着自己的枯叶,真的像小孩子般可爱。
“还没完全康复呢!”
“那,就再喝一回吧!还有剩呢!”
“啊!!”
比起市面上买的药,可能枯叶的疗效能更好些。姑且不论效果,她甜美的笑容其实已经可以和药相媲美了。
“稍等一下,我这就去煎药!”
看着拉开拉门向着厨房后门跑去的枯叶的背影,景介能做的也只剩下苦笑了。
7
偶然想起。
铃鹿一族的身体是非常强壮的。既不会发烧,也不会感冒。即便受了伤也很快就能康复,似乎从来就没有卧床这一说。
因此,稍稍有些不甘心。
仅仅因为担心而担心,却得不到担心的机会。也不能说是一种不公平。即便到了枯叶懂得如何照顾生病的景介的那一天,这种不利也不会改变。
所以,暗下决定。
还是暂时不教枯叶如何照顾生病的人类。就让她继续保持现在的样子,相信自己所做的是对的就可以了。
这次被照顾的经历,也让自己总结了些对付枯叶的经验。
但是——就算不介意,偶尔也还是会生别的病的。
景介边祈祷但愿发烧仅仅是因为感冒(不是普通感冒,是甲型H1N1…),边轻轻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