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上半身后,发现棺奈坐在枕边。早已习惯如此的枯叶本想就这样起床,旋即——她发现自己没有躺进棉被的印象,慌张得大声嚷嚷。
「棺奈!奴家……」
「大小姐、景介大人、会被你、吵醒的。」
棺奈如此说道,视线飘向了枯叶的棉被上。
景介人趴在上头,发出微弱的鼻息声。
不久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那时昏睡的是景介,本来枯叶是基于担心守在一旁看护,最后却累得跟着一起睡着了。现在的立场和当时恰恰相反,枯叶不禁苦笑。
感到窝心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舍。
不晓得景介那回醒来的心情,跟现在的自己是一致的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教人感到欣慰了。
「……思,枯叶。」
景介醒了。
他缓缓抬起头。本想揉眼睛的他似乎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戴着眼镜睡着了的样子。他皱起眉心,把手插进头发里抓,用力眨了几次眼睛之后,看着枯叶微笑。
「你醒来啦。太好了。」
「让你操心了。」
渐渐在记忆里浮现出来了。
自己在睡前——不,是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经过。
看着景介的脸,枯叶才得以克制涌上心头的不安。
枯叶佯作冷静,开口问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状况?快告诉奴家。」
景介颔首。
「嗯,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于是,景介不急不徐地开始说明。
枯叶倒下后便独自先行离去的种乐。
和依纱子的战斗。
以及『白鵺』的毁坏——
「抱歉,我没能夺回『通连』。」
「你无须愧疚,那是奴家的责任。」
枯叶尽力表现出开朗的样子。
内心里头有一股巨大得难以自持的丧失感。毕竟被夺走的是一族的宝刀,非同小可。
看来,『握有首领之证』的事实对于稳定心理的作用,远比自己过去想像的还要巨大。况且,让那把可怕的武器落入秋津依纱子手中,没人晓得她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然而,更令人放心不下的问题是——
「那家伙……那个人。」
「嗯。」
直接从枯叶手中夺走『通连』的那名狐狸面具少女。
不会有错。她是步摘。
为什么步摘会为依纱子卖命呢?难道说当时自己的苦口婆心未能打动步摘,至今她依然想以繁荣派的身分活下去吗?疑问与不安在枯叶心中混成了一团。
枯叶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对了,你说你毁了『白鵺』是吗……这太教人吃惊了哪,景介。」
枯叶由衷地感到佩服。
景介能自行从那个被一族断定『一无是处』而积藏不用的藏物里,摸索出不为人知的力量固然值得赞赏,但最令人啧啧称奇的还是藏物遭到破坏这事。至少枯叶还是第一次耳闻,恐怕大多数的一族都不会相信吧。
而且,不对,是正因为如此。
得知『白鵺』坏灭后所曝露出的原貌时,枯叶倒没有景介那么惊讶。
枯叶就自己的认知向景介做了说明。
「追根究柢……藏物跟铃鹿昔日交战过的异类有关。」
「这话怎么说?」
问题一脱口,景介大概也料想到了答案,脸色一沉。
「……难道是——」
「嗯。你的想像应该是正确的。」
枯叶承认了。
「自古以来铃鹿打倒了众多的妖魅。据说藏物就是仿傚那些妖魅的能力创造出来的。『白鵺』、『轮回人狼』、『攫食玉藻』——一些藏物还沿用了那些怪物的名字。」
这样的知识是铃鹿一族的常识。
不过景介似乎听都没听说过。因为包括枯叶在内,从来没人跟他说明。
枯叶因此觉得愧疚,向他赔罪。
但景介只要她别放在心上。
「以前,我根本不想相信你们跟那些妖怪战争过。妖怪也好、怪物也罢,我从不认为它们曾实际存在过这个世界上。也自然没有想说要深入追究得那么详细了。」
大概是价值观的不同,导致拥有的情报出现分歧吧,景介无奈地苦笑。
只是,费解的谜依旧没有解开。
关于藏物的知识,枯叶已经——恐怕就算是砂姬,她知道的也仅只于枯叶向景介透露的部分了。
而且枯叶自己也是有不清楚的地方。『白鵺』以外的藏物如果遭到破坏,结果也是一样吗?还是说只有『白鵺』是特例?
重点是——
藏物究竟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
距离与异种的最后一场战争——玉藻之战已有三百年之遥。
创造藏物的技术早已失传。
不。至少生在本家,却只是个次女的自己并没有获传那样的技术。
枯叶不甘地抿起嘴唇。
一无所知的次女,无知却自以为首领的小丑。
供子和依纱子的话沉重地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
雪上加霜的是,如今连首领之证也拱手让人,这样的自己到底能有什么作为呢——
不知是接受了枯叶的说明,还是察觉枯叶的表情出现了变化——
这回换景介带开话题。
「接下来能谈谈你的事吗?」
枯叶颔首,殷齿欲言,然而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好。
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景介一如体察到枯叶的心情似地把手放到了她的头上。
「木阴野已经跟我讲过神乐的事了……跟你母亲很像是吧?」
「……啊啊。」
枯叶像好不容易挤出声般回答道。
没错。
那个面孔,那个声音。
神乐的容貌跟先代的首领——换言之,跟枯叶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木阴野有去跟砂姬小姐确认过了,她们俩好像本来就长得很相似。而且叛乱是十七年前的往事了,所以她没有料想到你们会有那样的反应……木阴野说,砂姬小姐后来道歉了。」
「是吗?」
但枯叶的心情并未因此而不再消沉。
神乐和母亲长得很像,这不是什么难解的事。毕竟她们是姐妹。
但症结不在那儿,不——是不只有那儿。
「……景介。」
枯叶拉住了景介的袖子,宛如是在攀住浮木般。
手指头直打哆嗦,身体发冷。
现在——就连佯装开朗、转移话题似乎也做不来。
就连视野也因为浮现在脑海里的影像开始摇曳晃动。
「枯叶?你……」
袖子已不足以做为依靠。
尽管改握住了胳臂,还是不够。枯叶将景介拉了过来,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景介也把手环到枯叶背后轻搂。他的温柔令她鼻酸落泪。
有了景介的支持,枯叶这才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
「奴家……这是何故?为何会……一直忘记没有想起。」
「怎么了?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奴家一直都忘了!」
枯叶在景介怀里大叫。
同时在心里也仰仗吉乃。在内心深处呼喊寻求她的援助。
但——纵然有景介和吉乃的扶持,却保持不住平常心。
「这些日子以来……到底是为什么?害怕:…对,因为太害怕了。奴家并不想去看,觉得那是不该看到的东西。所以……所以才会无意识地从脑中剔除了记忆。」
枯叶的诉说对象已不再是景介,而是自己。
为何?为什么?
把这么重要——惊人的记忆封印起来,再自视甚高地以次期首领自居。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
以前供子曾问了一个问题。
枯叶早就知道那个答案了。亲眼看到了。然而却欺骗自己。
「那个人真的是神乐吗?会不会其实是母亲大人?」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母亲跟神乐脸长得……」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你当真以为……那个晚上杀害了木春大人的凶手是我们吗?
供子的问题,和那个晚上所目击的画面在枯叶的脑里逐渐合而为一。
一直封存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形同亡灵般幽幽浮现,折磨着枯叶。
被火海包围的屋子。
母亲的身影。
状况和村落失火当天的本家宅邸十分类似。
不过,有个地方大不同。两者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在火海中所看到的母亲与姐姐的身影——
枯叶一如在呕血似地喃喃自语。
「下手杀害了姐姐的……是母亲大人。」
「咦……?」
枯叶回想起了在即将被烧垮的本家宅邸所看到的画面。
不经意地想起来了。
——在红莲的环绕下,勒住姐姐·木春脖子的——母亲的模样。
※
同一时刻。
在筱田医院的四楼。
位在铃鹿一族专用病栋其中一区的筱田玲二郎诊察室,突然有来客敲响房门。
在办公桌忙着处理文书资料的筱田,却兀自叼着烟一声不吭,彷佛在跟敲门者说『想进来就自己进来吧』似地。顷刻传出开门的声响,背后脚步声清晰可闻,直到来客的气息在近距离止步,筱田这才缓缓回过头来。
「怎么?有事吗?」
回头的筱田瞥了对方一眼,举止粗鲁地搔弄着头发。
「来探你妹妹的病吗?她们已经入睡了喔。」
「……哼,好个目中无人的态度。」
来客——供子以不愉快的眼神,睨了大无畏的筱田一眼。
「面对曾杀上门来的人物,你竟然还有办法表现得若无其事。」
「血沙和血香的脚我已经成功接回去了。或多或少会有点瘸就是了。
筱田无视供子的讽刺,说明了入院患者的近况。
可是,谈到亲生妹妹的话题,供子也只有轻轻锁起眉头。
「哼……那种事情用不着告诉我。」
「不然你有什么事?不会是又来袭击医院吧。」
供子无视了筱田反将一军的讽刺。
她在诊疗用的病床坐下。
「身体不舒服吗?」
筱田打趣似地说道。
「这里是中立地带。就算是你,如果身体不舒服我照样可以帮你检查一下。」
筱田的话彻底监守自己的立场。
但——
供子向那样的筱田,露出阴险的笑容说道: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筱田玲二郎,我是来跟你交涉的。」
「……什么?」
「打破你的中立立场。」
美其名是交涉,实际上却是十足的命令口吻。当中丝毫不见有顾及对方的心情。
缄默了一瞬间,筱田露出意兴阑珊的模样。
「要我帮助繁荣派?……这问题也太蠢了。」
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
但供子的表情并未因他的回答而有所动摇。
筱田感到可疑,把嘴上的烟捻熄在烟灰缸。
「不过,倒是蠢得教我有兴趣想听听你怎么说呢。你到底是打着什么样的如意算盘,跑来跟我提这么没有意义的提议的?碍于神乐的命令,只好乖乖扮演传声筒?」
「哼……神乐啊。」
经这么一问,供子嗤鼻道。宛如——根本没把那名字放在眼中似的。
她显得有些心浮气躁、同时又有些骄傲得意,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
「你误会了。我从来没要你协助繁荣派。」
筱田眉头一皱,默默不语地示意供子继续往下说。
供子接着说道:
「我需要你……以及夭的协助。对象不是繁荣派,而是我个人。」
「……听起来好像繁荣派早已分崩离析了哪。」
「如果这么说还听不出来,需要我用更直接了当的说法吗?」
供子从病床站起身。
「繁荣派做什么打算不关我的事。巳代和通夜子是怎么想的也是她们家的事。更遑论秋津依纱子那娘们……我对她没兴趣到巴不得动手干掉她。」
「那你究竟要……」
供子彷佛早已清楚问题的内容,打断了筱田的发问。
她迳自开口说道:
「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替你治好夭的病。」
随着供子打出筹码。
再一次地——沉默支配了诊察室。
这次的沉默十分漫长。
十秒。三十秒。一分钟。然后两分钟。
连呼吸声都显得清晰的寂静,伴随而来的奇妙紧张感节节高升。
筱田想从供子的表情探个究竟,供子正面迎下了他打探的视线。
充斥在两人之间的紧张感就快濒临饱合。
率先开口的人,是筱田。
「我先听你怎么说。只不过听完后答案依然为『No』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听见那个回答的供子——
「……咯咯。」
一贯的残酷笑容显得格外浓烈——她走向了面色凝重的筱田。
「我就大方告诉你吧。可是在此我先做个预告……你是一定不会说『No』的。」
一如在逗弄筱田似地,白皙的指头拂过了他的脸颊。
即便面露困色,筱田也没有甩开她的手指。
「首先,就从治好夭的疾病的方法说起……」
于是,供子轻启唇齿娓娓道来。
同时也让诊察室的寂静增添了一分既甘美又阴惨,彷佛毒花般的诱惑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