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住在市立医院一间六铺位的集体病房。这里是距离K海岸最近的医院。
我被送来这里已经有五天了。经历了第二天苦不堪言的高烧不退,在第三天退烧了,第四天傍晚又开始低烧。前来探病的差贺显和我聊天之时正是第四天的傍晚。
“有人对你下狠手了。”差贺说道。
他坐在病床旁的圆凳上,两脚优雅地翘着二郎腿。每一个动作干净利落,仿佛英国贵族。
“琢磨君。”他很客气地眯着眼。
“风间医生说明天就能出院了。”
“我听说了。还劳烦您特地来看我,谢谢。”差贺突然笑了。
“风间医生是我大学时的朋友。我跟他打电话时说到了这次的风波。我一听,如月琢磨,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吗?还听说你郊游时落海,送到医院时满身伤痕。我都震惊了,所以才来看看你的。”
“医生从诊所过来要花两个小时吧。”
“权当兜风了。我们镇子,确实地处偏僻远离市集。”
我此时手脚缠满绷带,头上也卷着绷带,有点像个少年木乃伊。“大部分伤口医生都已经缝合好了。”
“因为你身上到处是伤,好像光缝合都费了他们好大功夫。”
“就像机器人合体一样,把几个部分合在一起。”
“又好像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一样。不过放心吧。没留下什么显眼的伤疤,能住在这个医院真是最好的选择。设施齐全,人手充足,我那个小诊所真比不了。”
“不过差贺诊所更干净更清爽。”
“破得不行了。这不,前不久,后门钥匙都锈光坏完了。”
“什么时候都能进出?那安全管理上要出问题的。”
“没事。悠闲的小乡村,有的农民甚至夜不闭户。钥匙坏了这个事一忙都忘了,话说回来,”
他换了一副认真面孔。
“你是怎么搞的,从悬崖上掉海里了?”
正好我被人推下海这件事,除了美丽都没有机会和其他人说。但我犹豫了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所以开口道:
“自己不小心脚滑落海的。”他一脸怀疑地问道:“真的?”
“我想是因为太累了吧。”
没必要处处说真话。说了真话,也不一定有办法吧。他不置可否,叮嘱道:
“你要多加小心。”
“好的。给那么多人添麻烦了。”
“别想那么多。本来你自己的遭遇就够操心的了。”
但结果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后来结合其他事件,我才把这次的事情弄清楚。不过那要留到之后再说了。
美丽打电话报告的是初二的班主任。他是今年刚上任的年轻教师,所以面对突发事件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处理,于是找到领队教师一干人等商议讨论。从结果上看,处理得真失败。事情一出,七嘴八舌。有人认为先报警,有人立刻反驳当然要找消防署,因为郊游前学校跟消防署报备过。又有人说不对,海上事故应该找海难保安厅的特殊救助队。
也有老师说由于缺少信息,应该再多花力气搞清楚状况。从美丽那一通缺字少句的电话里,又能知道些什么呢——特别是两个人现在位置在哪里,全无头绪。其实从我们所在的地方来看,可能完全不需要派船,仅教师就可以救我们出去。由于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导致救援又慢了一步。
学生坠海,这是领队的管理失职。从老师的角度看,自己的失误不能公开,所以讨论也没有大张旗鼓地进行。初二的班主任后来又打给美丽几个电话,可是都没人接。好像电话一直被挂断。听了这事,我感到有些诧异。
那时为什么美丽要把电话挂断呢?是单纯不机灵了?还是手机电池没电了?或者有别的理由?我不明白她的意图,但冷静下来考虑,她怎么着也该回拨几个求助电话啊。
紧急情况下人的判断力总是迟钝,加上伤痛缠身,我也疏忽了。而另一方面,美丽没想过再行联络。她又没有受伤,从始至终十分冷静。事实上她也打过一次电话和班主任取得联络,那为什么没有再打电话求救呢?
最后,老师们既打给消防又打给警察,消防那边派出了救援船。
船出去了,难题来了。那一带相似的悬崖有好几处,洞窟数量也不少。搜救队只能从一端依次搜寻,等到我们那个洞时,又花去不少时间。在此期间学生们都回校了。鸟新和二年级班主任留在现场,主要由副手老师们指引学生返回车上。在回校的大巴上,有关我的话题不绝于耳。
我几乎记不起自己被带上船送往医院的过程,连治疗的记忆也十分模糊。可能是因为我不时地昏倒,也可能是打了麻醉的缘故。在混乱的记忆中,只有零星片段般的影像。搜救队员的黄色头盔和严肃面庞。坐在救援船长椅上,像蓑衣虫一样裹着一层毛巾的美丽。一脸担心的鸟新老师。救护车?白色天花板。救治我的胖医生的脸(风间医生?)。长脸护士。闻讯赶来的姑父姑姑。在哪里见过呢,美丽嘴唇抿成一线的侧脸——
我望着差贺。“她没事吧。”
“她?”
“江留学姐。和我一起被送来医院的初二女生。你没听风间医生说吗?”
“听说了。那个学生毫发未损,当天就回家了。倒是琢磨君。”他忧郁地盯着我,“那孩子姓江留吗?”
“江留美丽。”差贺右眼皮一跳。他用手揉了揉。
“姓江留的在镇上仅有一家。是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的那家孩子啊。”
“是这样吗。”
“你和她什么关系?”
“认识。高年级学生里和我说过几次话的程度。”
“没什么特别关系?”
“当然没有。”
“那就好。”
“怎么了?问这个事情。”
“别在意。”
“你这样说我不能不在意。到底怎么了?”差贺满脸苦恼,皱起眉,低声说道:
“你最好离她远点。那孩子危险。”
我重新打量他的脸。差贺低着眼睛,看着脚边。沉默片刻后我问他:
“怎么就危险了?”
差贺依旧沉默。我知道他一定在天人交战。一旦说出口,就立刻败下阵来。
我又重复道:
“为什么美丽学姐危险啊?”他叹出一句话。
“因为她是异端。”
“她是异端?”
“对,和异端扯上关系的人,也会被视为异端的。”
“如果我和她走得近了,在镇上也会被人排挤的是不是?”
“对。”
“混账。”
“混账也好,也是现实啊。”
“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
“因为这是事实啊。”
“大错特错。”
“我自是不认可镇上现状的,但你要真和她交往,一定会受尽乡民的冷眼。我是为你好才说的。”
“她是——”
我对自己的话也不确定,但当下必须做个决断。“她是个非常好的人,被视为异端太可怜了。”
“她是怎样的人跟你没关系。要怪只能怪她家世不好。”
“家世能左右什么?”
“有什么样的出身就有什么样的人。环境塑造人,是我们镇上特有的。”
“美丽的家世又怎么一定要被视为异端?”
“江留家——”
他顿了一顿。“是制毒的。”
不懂。就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一句话洒了出来。“制毒……是什么意思?”
“镇上的人都知道,你还是听我说吧。”差贺打开话匣——
听闻江留一家,并非出身本地,原本来自冈山,基本算作外人,江户中期迁居于此。另据一说,系当年巫女从远方召唤而来。
江留家的工作,乃善剥魔后事。巫女主持剥魔,祛除魔物邪灵,暴力过处,魔物散尽保全性命自为幸事;倘若人死邪去,也是命中劫数,亦无大碍。唯独邪物不驱、魔物不散而苟活者实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设若此时,如何处置?
其后手段,唯有强制死亡。无人知晓,静静死去——即为下毒,于众人不察之际湮其性命,这就是江留家的登台之机——
我目瞪口呆,怔怔说道:
“江留家,是世代负责杀死剥魔失败的魔入。他们都是杀人犯?!”
差贺点头说:
“江留一族不随仪式而动,但以杀人为业,是绝对的暗杀者。他们身怀绝技,时常调制出一些难以检测的毒药。”
“难以置信。”
“可并不荒唐。”这故事太过超脱现实。差贺轻轻叹了口气。
“江留一族,听说本就是可疑术士。”
“就像西方的女巫?”
“是真的女巫。”
我脑海中又闪过江留美丽神秘而冷漠的脸。那副模样,和女巫、冷静杀手相得益彰。如果说她们,想想没准真能做出“夜半釜中炼奇毒,隐秘下手不踌躇”的事。但这无疑也是一种以貌取人,和书
店店长看见充就觉得是小偷没什么两样,所以差贺的话也不能全信。
不过这也解开我心中一点疑惑。
那日在空教室,我被美丽解救那次。她在Glenn一众包围之中救下了我,但我心中仍感到一丝异样。狂如Glenn,怎么面对美丽就强硬不起来呢?论力量他们有压倒性的优势,可当时却轻言退散。我一直不解个中原委,也从未想到被人忌讳的江留家影响力如斯,能驱赶不良学生。
现在我懂了,他们是害怕毒药。突发的暴力比不了冷酷的毒杀。打倒美丽容易,几时下毒难防。
如此阴湿的恐怖足够威慑不良少年们。所以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骂美丽“脏”。
“可是……”
不用说,美丽的同伴恐怕也只有我了。
“可是差贺医生,江留家如今还在做这种事吗?就算剥魔仪式存在,可我怎么也不觉得江留家还在担任毒杀收尾的工作。”
“现在,当然不做了。”
他神色暖昧地肯定了我的说辞。
“江留家的人实行毒杀是遥远的往事,而且传说不一定是真的。哪有不留痕迹的毒杀呢?”
“所以美丽学姐被排挤的理由其实没有。医生你也错了,她出生在现代,生活在现代,跟她祖先没有任何关系。她就是她,排挤她毫无逻辑。”
“可人意识里的负面形象不会因为时代变迁就轻易消失。这是我们镇里那个封闭社会中的钢铁法则啊。”
“你!”突然,我怒不可遏。
“你到底帮着哪边!是我还是那些墨守陋习的王八蛋?差贺医生,你不也厌恶剥魔仪式,不也憎恨镇上流传的邪恶风俗吗?那你为什么还要疏远江留一家?为什么还要把她们当作异端?那你不就和那些排斥江留家的人做了同样的事吗?不奇怪吗?你以前和我说的,都是骗小孩的吗?”
“我没有骗你。”
“不,就是欺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现在听你说话只有两个字——诡辩。”
“但是啊,琢磨君。”他双眼平静,轻声说道:
“我不是骗子,当时说的是发自当时的真心。我一直,直到现在,都憎恨着我出生的小镇。我想做些什么,也曾被想要毁灭一切的欲望驱使。我经常感到愤怒,愤怒到无论何时爆发都不为过。但这个污秽的小镇,也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我越想抽身,越发觉我挣不开,因为这是我的故乡。它已经将我的手脚铐上枷锁。这份辛酸、痛苦、悲伤,不是一般的桎梏。而你……”
他忽地,面露哀色。
“而你也许不会懂的。”
“大人哭诉很跌面子哦。”
“嘴真毒。但你说得对。直言正确之事为正确,是你们孩子的特权。但是容我说一句。以目前现状来看,你不能接近江留家。我让你和这个叫美丽的少女保持距离,也是为了你好,相信我。我不指望你懂,但我希望这一席话,你能放在心上。”
我没有回答。我想不通。
“差贺医生……你是,不你也……”被这座镇子诅咒了吗?
我想抽离出讨论。“差贺医生。”
“怎么了?”
“之前我好像听说过,但总感觉姑父姑姑在隐瞒着我什么。”
“是我知道的事情吗?”
“我想是的。其实……”
“其实什么?”
“我直说了吧。就是我的祖父大门大造,他是怎么死的?”
“你在意了啊?”
“我心里一直挂念着这件事,听说祖父死得不简单。”差贺看向远方。
“确实,死得不简单。”
“那你告诉我,大门大造最后是怎么……”
“好吧。”
没想到他爽快答应下来,接着说道:
“可以。你现在也是大门家的当家人了,有权知道实情。”于是差贺将大门大造之死的始末一五一十向我说明。
那时差贺说的话都记录在序章中。生日宴会当天,大门大造在反锁的偏宅里离奇死亡。
至于尸体发现后的经过,千篇一律,令人生厌。面对正在检查大门大造尸体的医生,巡查开口了:“医生,大造的死因是什么?”
“全身粉碎性骨折。不过……直接死因是由于受惊导致的心脏病急性复发。”
“心脏?那不就是老毛病吗?”
巡查面向在入口处向内观望的家族成员,大喊一声:“你们听着!大造是因为心脏老毛病发作而死,怎么办吧。”
差贺斜了一眼忧罗。
“这不是普通死法,明显死因蹊跷。”但巡查就跟没听到一样,继续大声说着:
“松太太,今后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呢?名门望族大门家的一家之主,今晚驾鹤归西,直接死因好像是旧病复发。唉,怎么办?是把警察叫来闹个不休,还是让老爷安安静静地走?我把我的意见放一边,这也算是巡查的立场吧。那么,该怎么办全由你们判断。幸好,医生也在这儿,要不我们听听医生怎么说。”
忧罗大笑着问道:
“怎么样,差贺显医生?”于是事件就被埋进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