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
枯叶语带哽咽,一如随时可能会哭出声来似地。
「你还……活……姊姊。」
连话都说得语无伦次。
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打颤着,彷佛就快当场崩溃痛哭般。
「枯叶。」
面对激动得无法自持的枯叶,少女——木春开口说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已经没事了。」
少女面露彷佛愿意包容一切的笑容。
看似只有十一、二岁的外表,乃是铃鹿的疾病所致;实际年龄应该和供子相仿。这大概就是稚气的五官会如此充满威严的缘故。
景介四肢僵硬无法动弹。
心底有着千头万绪蠢蠢欲动。
每看木春的脸,内心深处就会出现杂音,同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然而又搞不懂那个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
「姊姊。」
枯叶向前踏出了一步。
朝着姊姊的身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寻求拥抱。
木春缓缓地张开了双臂,等着给妹妹一个紧紧的拥抱。
看起来宛若感人的重逢。
那也是当然的,因为本以为早在叛乱之夜丧命的木春,如今竟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因为她原来还活着。活——「咦……」景介的喉咙深处挤出了声音。
不对劲的感觉突然有了清晰的轮廓。
景介回忆一周前枯叶所说的话。
——杀害了姊姊的,是母亲大人。
假设枯叶所言为真,唯一的结论就是神乐取代了枯叶的母亲。她先是杀害了枯叶的母亲佯装成首领,然后再对木春下手。
但神乐在关键时刻功败垂成,于是神乐回到只剩一颗头的状态。木春勉强幸存了下来,然后出现在这里……完全合乎逻辑,甚至过于合理。
为什么木春会应供子的呼唤现身?
莫非供子一开始就知道木春还活着,原本就听命于她吗?
夭曾经说过,供子和木春感情很好,所以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这也表示供子从头到尾都不是敌人吗?
若从这角度思考,事情便能获得解释。虽然能获得解释,但是——
假如神乐根本没有取代枯叶的母亲。
假如在本家宅邸勒住木春脖子的,确实是母亲本人的话。
假如供子跟木春是同伴,却非景介等人的自己人的话—
「姊姊……!」
枯叶拔腿向前准备抱住木春。
景介霍然跟着冲了出去。
「枯叶,不要过去!」
景介大喊,从旁扑向枯叶,阻止她拥抱木春。
「……呀!」
两人栽了跟斗摔倒在地上。
差点压在枯叶身上的景介迅速从地上爬起,视线往木春飘去。映入眼帘的画面,印证了景介的不祥预感。
那东西原先原先是藏在背后的吧。
木春的一只手,在不知不觉间,握着一把造型老派的剑。
那是一把拥有双面刃的剑,令人联想到※大和时代的武器。(译注:大和时代指日本定都于大和地区的时代,西元250~538年。)
和白金色的刀柄连在一起,长度约莫六、七十公分的那个刀身是——
「『通连』……?」
坐在地上的枯叶恍惚地喃喃自语道:
「……姊姊?」
枯叶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为什么木春会有『通连』?
为什么木春又会在自己准备拥抱她的瞬间拿出『通连』来?
「姊姊……那、是……为什么……」
「快站起来,枯叶!」
景介把枯叶护在背后,挡在木春的面前。
景介不愿做这样的思考。但决定性的证据已摆在眼前。
这家伙……木春的企图。
说穿了就是——
「她是敌人……这家伙……是你的敌人。」
杀死枯叶。
「景介你在胡说什么?这人是奴家的……」
或许是无法置信,也或许是不愿相信。即便铁证如山,枯叶仍用狼狈的声音谴责景介。
「不对。你错了,枯叶。」
母亲试图杀害木春?
那恐怕是事实。前任首领、枯叶姊妹俩的母亲八成是在那晚…:
揭发了自己的女儿——理应成为下任首领的长女…
「这家伙……这个叫木春的人就是这场叛乱的主谋、纵火烧了你们村子的凶手。」
她意图引发惨剧。
「你当晚看到的人不是什么神乐,正是你的母亲没错。」
枯叶的母亲一定是为了承担叛乱的责任,才打算亲手手刃亲生女儿。
但她失败了。
木春活了下来。不尽如此还吸收供子做为手下,一直在繁荣派的幕后行动。
「而且……木阴野的父母之死恐怕也是……」
慎一和蓟据说是毫无抵抗被杀的。景介对这件事一直感到不解,但假设凶手是木春,那就可以说明,原以为早不在人世的本家长女活生生地亲临家中,木阴野的父母吃惊都来不及了,万万没想到木春居然会是敌人吧。在缺乏戒心的情况邀请木春进入家中,然后在领木春进入起居室之后遭她从背后持刀暗算——一旦被偷袭,无论他们实力再强也没用。
「不可能。」
枯叶拚命摇头。
「不可能,景介你不要含血喷人!」
枯叶不肯面对现实一味地否定。这也难怪,她说什么都不愿接受承认这样的事实吧。
旁观整个过程的供子,冷冷地取笑了这样的枯叶。
「咯咯……接受事实吧,枯叶。女婿大人,你真是明察秋毫呢。」
供子走到枯叶面前蹲下身子,一如把她当傻子般端起她的下巴。
「你真以为杀了木春大人的凶手是我们?我不是老早就这样提示过你了吗……我没有杀害木春大人,繁荣派没人对木春大人不利。企图杀害这位大人的是前任首领,只不过她失手了。」
强忍笑意的那张脸上充满了优越感。
「你明明亲眼看到那个画面,却忘得一干二净。你不敢置信,所以别开眼睛视而不见……真是荒唐,软弱得救我快吐了,天真得有够窝囊。这样子你还敢倨傲鲜腆地以首领自居……这教我看了怎么能忍住不笑啊。」
或许供子从最初就知道这一切了吧。
不对,恐怕——只有供子和木春对整个事态有全盘的掌握。
神乐跟整起叛乱有什么样的关联目前还不得而知,最初提议这个计划的元凶有可能就是神乐也说不定。至少对木春等人而言,神乐的大名和存在都是效果绝佳的障眼法。
把叛乱的责任全推给神乐,自己则诈死藏匿起来。
既狡猾又完善,而且又骇人听闻的计划。
「其实呢……你本来也该在那个夜晚死去的,次女大人。」
供子的话毫不留情地痛击枯叶。
「没料到最后竟出了洋相,被你逃过一劫不说,连『通连』都被你一并带走。这个失误也导致往后衍生出一堆麻烦的问题来呢。」
枯叶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过去的坚强和毅然早已荡然无存。
感觉就像被抛弃的小狗般,软弱又无抵抗能力。
「算了,没关系。」
供子从地上站起身,像是对小狗的存在不屑一顾。
「你现在的价值就只剩那一条命罢了。我们想要的是你的命,不是你的人——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没关系,马上就懂了……那么。」
供子转头面向景介,懒得多看枯叶一眼。
景介顿时浑身僵直。
她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景介直觉地认为她想对自己不利,可是却又感觉不到杀气。
下一个瞬间,供子采取的行动令景介的僵直变成了困惑。
她不知何故以矫揉造作的模样下跪……
「……女婿大人,奴婢前来迎接您了。」
然后格外慎重多礼地说道。
「……咦?」
女婿大人。
供子向来都是用这个字眼称呼我,可是我只当她意在揶揄,以为她是藉由我的名份拐弯抹角地贬低枯叶。
『被拐骗的女婿』——她不只一次这么说。
根据思考角度的不同,这句话有两个解释。
一是误上贼船成了女婿的男人,一是受到拐骗的『女婿大人』。
「咯咯咯。」
供子阴险地笑着,扬起了垂下的脸。
「你也是罪孽深重的男人啊。虽然我看你一整个就是不顺眼,不过铃鹿似乎生性就爱刁难友人的心上人。看来我也一样不能免俗哪。」
「你说、什么……?」
现在困惑逐渐开始变为混乱。
我不懂这家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懂。
已经出现了好一阵子的困惑之音一定只是我的多虑,那应该是下意识猜到木春目的所产生的不协调感,绝对是这样没错。可是,既然如此——
明明所有真相都已经揭露了,为什么这个杂音还是迟迟没有消失呢……?
「景介。」
有人在呼唤我。
我回过身子。
呼唤我的人不是枯叶。
「好久不见了。我一直很想见你,景介。」
圆润的眼眸。
看似腼腆、却似踌躇,又似充满思慕之情的表情。
长长的黑发和深蓝色的和服。
童稚的气息里藏着美色,五官端正的脸蛋。
「怎么、可能。」
#插图
是啊——我想起来了。
我以前曾经见过这个女孩。
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
大概是我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应该还没开始上小学吧。
时值冬季。
我本来在家里的院子嬉戏,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的身旁。
——第一次看雪吗?
我「嗯」的一声点头。
——不觉得冷吗?
不会呀,我笑说。
我清楚地想起来,她的口条感觉格外成熟。
——你好活泼、好有精神哪。
我才不叫「你」呢。我叫景介,雾泽景介。
——景介、吗?好名字。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啊?还记得,因为她讲得一副很臭屁的样子,我就这样反问她。
——我——
我终于想起来她的名字叫什么了。
——我叫木春。
「骗、人。」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信。」
因为那是,那个记忆是。
我和枯叶。我们两人的第一次邂逅——
我一直以为是这样没错——结果只是我单方面的误会?
「好怀念哪。你长大了,可是丝毫没有改变。」
木春伏下眼帘。
她的口吻跟枯叶一模一样。不对,或许是枯叶在模仿她吧。
因为枯叶说过她很仰慕、尊敬自己的姊姊。
「会让你受到牵累纯粹出于偶然,抱歉。」
确实如此,她们两姊妹长得很神似。
木春的外表就像较为年幼的枯叶,气质则给人成熟版枯叶的感觉。
「……景介。」
木春来到不知不觉间瘫坐在原地的景介面前站定。
「你长得比我还高了哪……这眼镜是?你视力恶化了吗?」
轻触景介脸颊的手指摸了一下镜架。
「为、什么。」
在温柔视线的注视之下,景介挣扎着说出了几个字。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这还需要问吗?」
木春开心地笑了。
「当然是为了实现和你的约定。」
「约……定。」
约定?
那天我和她在冬雪中做了什么约定来着——
「……啊。」
——呐,景介。
原先断线的记忆,在和木春相逢之后,重新串连了起来。
她做好雪兔后,陪景介一起玩耍,然后还来到缘廊,喝了姊姊所冲泡的热牛奶。
「很好喝。」木春笑说,望着她的侧脸,景介不知怎地开始心跳加速。
不久黄昏时分将近,木春表示自己必须返家,因此景介笑着邀请她明天再过来一趟。明天我们再一起玩吧,雪不会那么快融化的。
木春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明天没办法。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景介当时大概喜欢上她了吧。
「我还想再见到你,我们要再一起玩。」他固执地缠着准备打道回府的木春不放,令她好为难。
——何时才能再见我不敢保证。
「我不管。」景介生气地耍起别扭。
——啊啊。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希望我们能再见上一面呢。
木春同样一脸难过。只见她貌似依依不舍地——脸颊依稀泛起了红晕。
然后——
「对了……」
木春她——
一本正经地握起景介的手。
——等我年满十五岁成年之后,我就可以自由离开村子了。
面露一如想到了绝妙好主意般。
一如在勾勒未来的梦想般。
一如对自己的想像感到羞赧般的表情。
——到时我会前来见你,我一定会来的。所以等到那时候……
「啊……」
开口如此说道。
记得她确实有说过这种话。
——你就当我的夫婿吧。
这么一来,我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嗯。」景介点头答应——即使他当时不懂成为夫婿代表什么意思。
然后,木春缓缓地向茫然自失的景介诉说起缘由:
「其实我早就想来见你了,本来我的计划是一满十五岁马上前去接你。」
她的脸像是充满了缅怀之情,又带着几丝寂寞。
那天——户外被冬天的白雪覆盖的日子。
不仅景介对木春产生了淡淡的情愫,木春也对景介一见钟情。
原先那或许只是随着时光荏苒,长大之后便会逐渐淡忘的情感,景介确实也真的忘记了。要不是今天发生了这么一段插曲,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然而木春并未随着光阴的流逝长大。
后来景介进入上学的年纪,开始跟许多同龄的孩子交流。一路从小学低年级升到高年级,然后升上国中。期间难免会有特定的喜欢对象,可是结果又毫无进展,并且也会跟其他人聊聊谁跟谁交往这种话题,就这样在人类社会慢慢成长。
——然而木春生活在环境封闭的村子,不会邂逅其他男性。
想必她在全是女性的村落里生活的那些年来,心里只想着景介一人吧。
那一年冬天的记忆没有遗忘,只有更强烈。
记忆中的雪永远不会融化。
一心期待着约定之日——
「……可是,后来我身染了疾病。」
铃鹿之病。
跟槛江一样,身体停止成长的病。
只不过木春发病的阶段比槛江更早。现在站在景介眼前的这副身影,应该就是维持当年她罹病时的年纪吧。
「我伤痛欲绝,以为再也不能去见你了。要是你长大成人,而我仍永远是这副小孩子的样貌……那我如何能实践约定?」
自小以来不曾改变的幼年之恋。
假如身体停止成长,假如自己不能长大成人,这段恋情便无法修成正果。
这样的念头、绝望日复一日地加剧。
「所以我开始积极寻找能长大的方法,最后也被我成功发现了。」
木春貌似怜惜,引以为傲地端详着手上的『通连』。
宝刀。首领的证明。
景介惘然地喃喃自语:
「会吸取生命……铃鹿一族的生命集合体……」
「没错。」
木春颔首应和。
「这是『大通连』。这把刀能令伤口成长,进而吞噬生命。」
接着另一只手从背后掏出了某个东西来。
是青铜色的刀鞘。数颗镶嵌在上头的半透明宝玉全都染成了粉红色。
「这是『小通连』。用来储藏刀子所吃掉的生命的刀鞘。」
大通连和小通连。
景介记得一个礼拜前听神乐讲过『大通连』这个字眼。换句话说,所谓的『通连』是——宝刀『大通连』和刀鞘『小通连』的合称。
木春有些得意地告诉景介说:
「只要利用它,我就能长大成人了。」
已经不需要开口询问「怎么做?」了。
景介早已心里有数。
刚才供子提过藏物的精制方法。
那就是——答案。
「只要用大通连吃光一族的生命,小通连上的宝玉便会染成红色。代表充满了足以酝酿出新藏物的力量。只要把那股力量注入我的体内……我就能长大成人。」
成长亦即生命的运行。
成长停止,代表生命力枯竭。
那么,若要让停滞的成长重新开始,该如何是好?
答案便是注入生命力。
只要把铃鹿一族身为『物种』的力量转化为个人成长的力量即可。
「怎么可以……」
然而,说穿了那就是夺走他人的生命。
只不过是用『通连』将同胞赶尽杀绝。
「据说始祖铃鹿当初也做过这种事。」
与其说是在描违什么滔天大罪,木春讲得更像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爱上人类的始祖为了和人类结合,不惜屠杀了一族……用的就是这把『通连』。」
关于一族始祖的传承,景介以前就曾听枯叶介绍过。
前来讨伐土蜘蛛的武人,和身为首领的铃鹿御前相恋。
最后她背叛了同伴投靠心上人,杀光了同胞。
结果,当地的土蜘蛛被歼灭,铃鹿御前和武人结合生下了子嗣。
那就是她们铃鹿一族的起源。
咱们一族的血生来就背负着背叛和杀戮的孽障,因此,更需要怀着高人一等的尊严活下去——枯叶曾这么说过。
然而眼前的木春却是脸上挂着笑容。
「所以我等同铃鹿始祖再世。我会染上这个病……一定是命中注定。」
以彷佛在跟自己对话似的语调。
以彷佛视杀戮为理所当然的表情。
为了克服被病魔缠身的不幸,为了一圆早已破灭的初恋——她不仅把传说的情节投射到自己身上,甚至还付诸实行吗?,
「你……」
村子因木春策划的叛乱化成一片火海,众多族人死于非命。幸存下来的人口寥寥可数。纵然如此——在杀害了自己的亲朋好友后,仍不见木春露出一丝的愁容。
「你耐心等候一下,景介。不用多久,很快我就能长大成人了。」
是那么的天真无邪,那么的无忧无虑。
那是撇开了迷网,被恋爱冲昏头的少女的眼眸。
「是……我……」
——是我一手造成的?
都是因为景介和木春相遇。
都是因为木春喜欢上了景介。
都是因为景介懵懵懂懂地和木春订下了约定。
才会害铃鹿的村落碰上无妄之灾,一族濒临灭亡。
枯叶的父母、型羽的父母、日崎的父母,以及木阴野的父母等人都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若非内乱发生,一族应该可以持续过着幸福的日子。
枯叶她们跟供子、巳代等人也犯不着壁垒分明地分成敌我两派,能照常和平相处下去吧,好歹她们都是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童年旧识。
她们的幸福、一个种族的生活如今全都毁于一旦。
——都怪一个名叫雾泽景介的男子勾引了首领之女。
景介一直以为自己在整起事件扮演的,是无端受到波及的角色。
逃离了内乱的枯叶偶然躲进白州高中美术教室,在那里遇见了灰原,然后和灰原行了丧服的枯叶向自己求婚——一连串的事件中,景介都处于被动的姿态,所以最后才会主动决定投入战局,只因不想枉费灰原和枯叶的一片心意。
可是这个前提却崩坏了。
景介从一开始就是整起事件的中心。反过来说,若不是因为景介,内乱根本不会发生,说不定连灰原都能免于一死——
「啊……」
景介已经彻底失了方寸。
他用少了感情的眼神,呆滞地凝望着眼前开心微笑的木春。
2
见木春用痴迷的视线盯着景介不放,供子轻叹了口气。
「木春。」
她出声呼唤。那个声音和景介所知的供子判若两人,除了亲密和自在以外还掺杂了尊敬,就像在面对朋友一样平易自然。
「差不多该着手进行了,我把血香和血沙召回来。」
「嗯。」
木春点头。
「景介,你再等会儿。有些琐事留待我去收拾。」
——琐事?
会是什么什么事啊?景介恍惚地心想,可是身体不听使唤。
内心浮现了疑虑,自己若再有任何轻举妄动,会不会造成什么更骇人的事情来?不提别的——铃鹿的村子就是因为景介的无心之语付之一炬的。
供子取出貌似笛子的东西吹鸣。
尖锐的声响在耳边嗡嗡作响。跟前来此地时,用来做为信号的道具相同,似乎是铃鹿一族经常用来当作信号的声音。
或许不到一分钟,也或许等了约莫三分钟之久。因为没人讲话的缘故,对时间的掌握也就流于暧昧,不一会儿双胞胎从林子露出了脸来。
「你叫我们吗?供子姊。」
「我们回来了,供子姊。」
一阵杀声接着从后头跟上。型羽和槛江从同一个方向一路追着双胞胎赶了过来。
「站住!我们话还没……」
原先打算拦下双胞胎的型羽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木春、大人……?」
仔细一瞧,连槛江也隐隐皱起了眉头。
「好久不见,型羽、槛江。」
木春用祥和、具有威严的口吻向两人微笑。但那张笑容旋即随着她手上亮出的『通连』刀刃变得冷漠。
「我给你们选择的权利。」
「咦,木春大人?……那是?」
型羽完全混乱了。她依序看了木春、枯叶、供子、景介和棺奈,但依然无法掌握事态。
原以为早不在人世的木春;大受打击而魂不附体的枯叶;颓然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景介;悠然地盘着双臂、面露阴险笑容的供子;最后是面无表情地站着的棺奈。
没有人回答型羽的疑问。
「你们有两条路可以选。」
木春迳自继续宣告。
「一是杀死枯叶,跟随我们;一是和枯叶一起死在我的刀下。二选一,选择你们喜欢的吧。」
她的语气无比柔和。
与其说是命令,那个态度更像是在徵询意见。
只是问题的内容既悚然心惊又荒诞至极。尤其对责任是守护本家的型羽而言,『杀本家的人,或等着被杀』这种二选一的问题充满了矛盾。
单是木春还活着的事实就令型羽脑筋打结,突然又被迫面对这种问题,会失去冷静也是人之常情。型羽狼狈得令人同情。
「木春大人,您这话是……」
「我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轧』。」
面对型羽的困惑,木春不做任何的解释。
「不是告诉你了吗?看你要跟随铃鹿首领,或是枯叶。选择你喜欢的那边吧。」
或许是知道再怎么问,从木春口中也得不到明快的答案,型羽转而向枯叶大叫:
「枯叶姊姊!这是怎么一回事!」
「……型羽。」
枯叶视线稍稍一挪,露出就快克制不住眼泪——不对,她的脸颊早已滑下了一道泪水,开口说道:
「杀了奴家吧。」
「枯叶……姊姊。」
「奴家已不是什么首领了。不对……打从最初奴家就不过是个小丑罢了。既然姊姊已下了命令,你就听命行事吧。」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固有的高洁和毅然态度早已不复见。
这也是当然的结果。过去造就她性格的基干,全是建立在她必须扛起一族首领重责的自负。
地基被破坏的高塔难逃瓦解的命运,她已顿失一切。
「你说什么?我不懂那个意……」
被枯叶失魂落魄的态度愈搞愈迷糊的型羽,转而向景介求助。
「景、景介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景介花了足足十秒才挤出声音。罪恶感和困惑压得景介不敢正视型羽的脸。可是——该让她知道的事实,还是得说。
「烧了村子的凶手是木春。」
「……咦。」
型羽一脸错愕,视线又往他处飘去。
「木春大人……?」
「景介说的是事实。我就是叛乱的主谋。」
木春理直气壮。
「既然你们知道了事实,那我再问一次。型羽、槛江,你们选择谁?」
撇开自身的善恶与功罪,只问对方的判断。
她所展现的,是身为统帅一族的首领、身为王者的器量吗?在这方面枯叶确实无法和她相提并论。木春所展露的傲气和坚决,说是浑然天成亦不为过。
只不过,被迫做出选择的那方面临了巨大的压力。
单是面对面就会带来强大紧张感的大人物,向他们抛出了难以抉择的困难问题。而且因选择的不同,下场有可能是死路一条。
型羽怯生生地颤抖着嘴唇,俨然是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表情。
教人意外的,打破了这个胶着状况的人竟是——槛江。
「木春大人。」
她不改平时那副神情迷茫的模样说:
「『江祚南』是枯叶帮忙复兴的,所以我要跟随枯叶。」
那个回答是那么明快果决,甚至教旁人不禁为之一愣。
没有刻意振奋,没有畏首畏尾,也没有一丝的迷惘。
「……槛江。」
枯叶的声音,像是在诉说自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她似的。
「而且我是景介的姊姊。」
槛江走向景介,蹲下身子,把手放在他的头上面露微笑。
「我要站在景介和枯叶这边。换作是雅姊姊的话,一定也会这么选择的。」
「槛江……学姊。」
就在这时——
「咯、咯咯……」
一旁,突然传来了一阵听似忍耐濒临极限的笑声。
「咯咯、哈哈!哈哈哈!」
是供子那音调低沉、宛若一口气宣泄而出般的嘲笑。
「咯咯、哈哈!槛江,你也真会说笑……我看你的滑稽程度可以跟枯叶并列第一了。滑稽得好不可悲,可悲得教我一笑就笑得停不下来!」
供子大声嘲笑了好一会儿后,冷眼睥睨槛江。
「哼,我还以为傀儡也学会动脑思考了呢,看来是我太过高估你了。」
「我不是傀儡喔。」
槛江从地上起身,正眼直视供子。
「不,你就是傀儡。」
供子撇了撇嘴之后——
「换作是雅姊姊也会这么选择是吗?那实在太有意思了,真愉快啊。」
不知何故,她一脸得意地转头面向了木春。
「嘿,木春。不晓得雅姊姊她到底会怎么选择喔?」
——什么?
景介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供子。
为什么供子会提起姊姊的名字?
为什么她要跟木春说起这个?
「……也是。」
木春微微垂下头,接着重新抬起头来。
她面向棺奈开口说道:
「你会怎么选择?雅,不……棺奈。」
「是。」
棺奈回答了。
「棺奈、跟随、大小姐。」
她面向——木春。
「雅……雅?」
景介感觉心脏彷佛倏然停止了跳动。
雅?
她在胡说什么。棺奈明明是——
腐女。
体内放了藏物『合谋之枪』的人类尸体。
失去所有生前记忆,做为服侍铃鹿一族道具的活死人。
而且棺奈本来是木春的所有物。
记得棺奈曾亲口说过——
她原本是木春的朋友,死后变成了『腐女』——
「……骗人。」
槛江的表情流露出至今不曾出现过的动摇。
「棺奈就是雅姊姊?不可能……因为声音……」
声音不一样。
槛江一如要抓住仅存的希望似地,不停重复同样的言论,但供子却毫不留情地补上一刀:
「啊啊,对了。我都忘记你没实际跟她见过面,只能从声音判断嘛!」
接下来她冲口说出的话,听在景介耳中同样显得残酷。
「可是呢,槛江。咯咯……她又没有呼吸,声带也失去了生命力,况且不带感情。所以『腐女』的嗓音和说话方式会变得跟生前截然不同。你当年隔着墙壁所听到的雅的声音……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姊姊?」
景介绝望地向棺奈询问。
「你是……姊姊吗?」
景介的情况也不比槛江好到哪里去。雅是在八年前失踪的,而且剩下的照片几乎全被父母处理掉,现在的他几乎回想不出姊姊的长相。
也因此景介得知眼前的棺奈是雅之后,比槛江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对不起、景介大人。」
棺奈的态度与平时并无二异。
「棺奈、没有生前的、记忆。但……」
不过,那样的态度——
「……棺奈、生前的名字、似乎是雅、没错。」
同时也以最无与伦比的冷酷——把无法挽回的残酷现实摆在景介的眼前。
「哎,女婿大人。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供子发出娇柔谄媚的声音向景介微笑。
那口吻貌似恭维,实则轻蔑。不对——
「反正你早对她没什么印象了——无论长相或声音都忘光了对吧?看,你跟她在一起那么久,也没发现她就是你姊,那你在那边生气或难过,又能改变什么呢?咯咯……这代表你姊对你的重要性不过就这么一丁点儿大罢了,何苦衷声叹气?」
那显然是在讽刺,也或者是苛责。
景介没能反驳,在心中默认了她的说法。
——这是惩罚。
景介当初千方百计地想查出下落的姊姊,如今就出现在眼前。
不对,是出现好一阵子了。
可是景介却丝毫没有察觉棺奈的身分,过着太平的日子。不仅如此,还义愤填膺地嚷嚷着『我要找出杀害姊姊的凶手』、『我要查出姊姊的下落』等大话。
供子说的真是对极了。
我是滑稽的小丑。
为姊姊的尸体遭到他人利用而愤怒?为姊姊早已死亡多时而感到哀伤?别蠢了,我哪来的那个资格?
她是我的亲姊姊。
她明明是我最爱的人。
为什么我会忘记她的面孔呢?八年,我们不过才八年没见而已。如果我真的有我所说的那么重视姊姊,照理说她的长相应该会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才对吧。
「姊……姊……」
视野不知不觉间模糊成了一片。
泪水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对不起……我……」
棺奈——本是景介姊姊的尸体一字未答。
没有愤怒、没有哭泣,也没有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景介一眼。
在短短一个小时前,原本还讨人欢心的扑克脸如今却让人感觉悲戚。
「我为什么会……为什么……」
「别放在心上,景介。」
随着柔和的声音,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景介。
是木春。
「雅本来就染上了疾病。所以我才会把她收留下来照顾,临终后再让她变成『腐女』……这也是雅本身的愿望。」
——姊姊她自愿的?
这么说来,槛江有说过类似的话。
姊姊在村子里过得似乎很开心。至少她在唱诗歌时给人的感觉是如此。
木春的说词有几个可疑之处。
虽然她宣称雅有病,但真伪无从确认。在景介的印象中,姊姊卧病在床的次数屈指可数。况且就算真的有病在身,姊姊也不会跟家里不告而别。一旦开始细算,启人疑窦之处就陆续浮现。
然而对景介而言,他本身的记忆早已不值一哂,毕竟他连自己姊姊的长相都忘了。装在那种不负责任的大脑里的记忆怎么能信得过,不如把木春的话照单全收还比较稳当吧?
「槛江,我再问你一遍,你的决定呢?」
木春轻轻地放开景介的身体,回身面向槛江。
「雅已经表态要跟随我了。你若肯投靠,我答应你让『江祚南』正式复兴。」
槛江没能答得出口。
「雅姊姊……景介……」
平常从不会把感情写在脸上的她,现在却狼狈得一目了然。
想必她一定失去了主意。自己到底该怎么办?自己又希望怎么做?长年封印了感情,导致她现在无法处理复杂的情绪。
这时的景介也无力关心她了。
一时之间,沉默支配了时光。
半晌——认定型羽和槛江无法做出答覆的木春静静地开口了:
「……无法下决定吗?」
语气中不带一丝失望或喜悦,纯粹是严肃地对当下的状况做出判断般。
「没办法,那你们就随枯叶一起下黄泉吧。」
『通连』水平地向前刺出。
鲜红的血色光芒开始缠绕刀身。
怨——剑在哭号。
那个声音比『通连』被打造成电锯时更为清晰,听似众多女性的呻吟与悲鸣。
型羽和槛江没办法反抗。不允许违抗首领的禁忌,硬是比性命交关的危机更为强而有力,支配了她们的身心。
啊啊,景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除了我以外,在场所有人都会被杀死。
得设法帮大家脱困,可是景介却想不出方法来。因木春和姊姊所产生的后悔和罪恶感支配了身体,就连神经也在抗拒『快动啊』的命令。
剑首先朝着型羽缓缓向上举起。
正当景介拚了命想让身体活动,好抱住木春拖延时——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伸出了援手。
3
「刀下留人。」
尽管现场弥漫着一股绝望又带有些肃穆的气氛,依纱子却视若无物地从旁打了个岔。
她从潜藏多时的树后现身。举起『通连』的木春、愣怔原地的型羽、槛江、供子、景介,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转头面朝依纱子。
那幅情景着实逗趣,教依纱子忍不住差点噗哧一笑。只不过——依纱子有些不满的是,众人之中唯独枯叶没有反应,慢了众人一拍才慢吞吞地转过头来。
你不是我的情敌吗?你到底在恍神什么?
如此心想的依纱子睨了枯叶一眼,不知道她有没有明白这眼神的意思。
依纱子是在『牛鬼之牙』即将遭到破坏之际找到战场的。虽然在步摘察知供子所吹出的笛音乃是和枯叶会合的信号之后,两人旋即动身前往。无奈森林面积辽阔,花了超出预期的时间才得以抵达。反正来得及赶上关键时刻,也就罢了。
之后两人便一直藏身在远方旁观。
藏物的真面目。
木春的存活和叛乱的真相。
以及木春的目的——
至于有关大小通连的能力,依纱子事前早已掌握了这份情报。毕竟神乐就是当着依纱子的面前,利用小通连治愈了那个折磨她十七年之久的伤势。
话虽如此,木春至今仍活着,并且『通连』落到了她的手中仍出乎依纱子的预期。
她是何时从神乐那里夺走『通连』的呢?
不对——那恐怕不是偷、也不是抢来的。是神乐双手奉送的。
换言之,神乐一开始就和木春狼狈为奸。否则,只剩一颗头颅的神乐如何能主导叛乱?
两人目的一致,所以促成了这个合作的关系?还是说某一方是另一方的傀儡?抑或只是有人装出自己受到摆布的样子而已?虽然想得到几个可能,但依纱子对真相兴趣缺缺。
一想到自己果然完全没受到神乐的信赖,心情顿时有些愉快了起来。这么尔虞我诈的母女关系可是罕见少有。
而关于供子的部分,很自然就能导出她原本就在木春的手下行动这个结论。
她跟神乐完全无关,一心只为木春付出,行动原理非常地单纯。单纯易了到让人看了想会心一笑。明明所做所为都像个怪物,内心却很看重和朋友的友情——换句话说,她在无意间模仿起了人类的那一套。
总括而言,整起事件简直形同一场有趣的戏剧。
受憎恶和怨恨桎梏,结果自取灭亡的巳代。
分明是个怪物,做的事却跟人类没有差别的供子。
还有被她们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可怜枯叶。
这是一场由怪物之中的怪物所举办的、滑稽又荒诞的——飨宴。
不过,在依纱子眼里有一件事情仍显美中不足——
那就是木春的目的。
雾泽景介。为了他,就为了和他结为连理,木春策画了这一切。
换言之,怪物中的怪物所举办的飨宴,主角竟然只是一介人类,那教人无法原谅。依纱子不满的正是这一点。
怪物就该像个怪物,在夜晚的坟场乖乖跳舞,为什么要在人类眼前抛头露面?
有资格这么做的、可以在人类面前大方露出身影的、可以跟人类打成一片的,只有我这个生为人类的怪物。绝不是道地的怪物。
没错。
我岂能把雾泽景介、心爱的人——交给她们这些怪物。
「你对我也太过分了吧。」
依纱子说道:
「……你看你把我晾在一旁,鬼鬼祟祟地在做些什么好事?供子,你这不是摆了我一道吗?我万万没想到这竟然会是你的目的呢。」
不过,依纱子仍贯彻身为『神乐女儿』的态度。
供子和木春或许早就知道依纱子是人类。不过,照理说她们不会知道依纱子有什么盘算,行动的目的又是什么。
依纱子的行事作风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绝不让人轻易看穿秋津依纱子这个存在的精神构造。在行诈这方面——怪物不可能赢得过人类。
「以『此花』的身分行动吗……你一开始就在暗中行动了是吧?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朋友巳代,不辞辛苦地付出只为成全首领。」
「……依纱子,你来做什么?」
供子投以螫人的尖锐视线。
「你不是答应我不来的吗?」
「哦,那是你单方面的决定,我可没接受。」
依纱子一边用我行我素的表情虚应供子的杀气,一边用苛刻的语气说道:
「况且『你答应我不会来』这样的形容也不太正确吧?是不希望我来才对。因为一旦让我知道木春对雾泽同学的爱意……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依纱子笑了。
笑得无比灿烂。
夹带着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只因不曾体验,故无法理解的——憎恶。
「原来如此,你说的果然有道理呢,供子。扭曲世界的……扭曲了这个世界的无疑就是爱没错。木春对雾泽同学的爱扭曲了一切,让一切失去了控制。不只毁了铃鹿一族,也毁了雾泽景介。好个让人啧啧称奇的溅血罗曼史啊。」
依纱子瞥了木春一眼。
她摆出无法窥伺感情的脸冷冰冰地注视着依纱子。慧黠的视线让人无法和那童稚的外表联想在一起。毕竟论年龄她还比依纱子年长:心智远比外表成熟或许是很正常的事,不过那个充满睿智又高压的态度令依纱子有种彷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的错觉。
木春开口说了:
「依纱子……你的企图是什么?」
依纱子只是简短地答了一句:
「休兵再战。」
她向讶异地锁起眉头的木春又是一笑,接着,她杓起像是用搅拌器将满满的欺瞒和挑衅打成一体,再均匀摇动混合后,精心调制而成的刻薄话语,冷冷地洒在木春身上:
「这个状况一点都不公平。雾泽同学失去了冷静,你现在是在趁人之危。如果你不靠这种卑鄙的方法就不能掳获他的心,那你等于是在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你的心意充其量只不过是假的。你也不乐意看到这种结果吧?」
「你这是在愚弄我吗?」
木春不出所料地冷眼一瞪,那张充满了威严和冷酷的脸确实惊悚。一般人就是两条腿抖到僵硬也是情有可原的吧——若是一般人的话。
「愚弄?没的事。既然你都自称是铃鹿的首领了,我很明白你根本不屑那种卑鄙的行为。不过呢……嗯,假如铃鹿首领的尊严允许你用那种肮脏的手段来掳获男人的心,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依纱子并非平凡的一般人。
她这十七年的人生,总是站在带给人恐惧的那一方。
这样的她不可能会对区区的怪物感到恐惧。
「瞧你似乎很能言善道哪。」
但木春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维持一贯的冷静,没有表露出愠怒之情。
「我和景介修成正果有让你那么不满吗?」
「就雾泽同学的立场,这不是什么修成正果,是被赶鸭子上架才对。至少你应该不想让我觉得你是胜之不武吧。」
「……哼。」
木春貌似有些愉悦地吁了一口气。
「彷佛是故事里的情节哪。感觉你就好比试图以合理的论调来使王折服的家臣。」
「我说的确实是合理的论述……只不过我不是你的家臣。」
——还得再加把劲吧。
依纱子决定进行使王折服的最后一个步骤。
「我承认你是王,我只不过只是一条分支罢了,也没有你的器量。不过……不,正因为如此,我更坚持要休兵再战。」
「休兵再战?具体而言你想怎么做?」
木春稍稍垂下了剑,『通连』的光随之消失。
看来她似乎愿意坐下来打个商量了。
然而,严格说来被迫坐上谈判桌的人其实是依纱子。如木春所言,王会折服于合理的论调是千古不变的惯例。
不过之后的下场会是脑袋分家或是获得褒奖,端看进言者的口才。
——来吧,这是最后一步了。
依纱子紧张得情绪亢奋,开始进行交涉。
「我要说的就是如此。你们现在撤退,我也暂时撤退。之后我们再堂堂正正一决高下,看谁能真正掳获雾泽同学的心。」
「哼……你以为景介会看上你这种货色?」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接受挑战又有什么损失?如果没办法接受,不就代表你在害怕——害怕雾泽同学喜欢上我的未来吗?」
「……你在挑我的语病吗?」
虽然木春表面上看似从容,不过在依纱子打出这一手之后,假如她沉不住气动手杀了依纱子,等同于默认自己『理亏』的事实。这样的结果她应该是能避则避。
——所以接下来就是让步给她台阶下。
「你无法接受吗?那我开个条件给你吧。」
「条件?」
「对。如果你答应现在撤退,我就把步摘还给你们。」
「步、摘……?」
听到亲友的名字,枯叶抽搐了一下。依纱子连理都不理,现在的她不配当依纱子的对手。
「步摘她的身手在一族可是数一数二。能得到她这个筹码,应该是稳赚不赔的交易吧。」
将步摘调教至此的人正是依纱子。
目前的她没有自由意志,而且还对依纱子唯命是从。被下令在林子里待机的她,只要依纱子一声令下马上就会冲上前来吧。
「你开的这个条件会不会太缺乏诱因了?我只要当场杀了枯叶她们,就没人能奈我何,根本没有补强战力的必要。」
「确实如此。但是……你可别忘了,我想要的只有雾泽同学而已。换句话说,假如我得不到雾泽同学,我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
我已经让步了。如果这样还不肯接受的话……
「要是你坚持不肯撤退,我们也只好当场跟你们开战了。就算没有胜算,我也要扯下你一两条胳臂一起陪葬。」
……那只好威胁了。
「依纱子……你闹够了没!」
供子恶狠狠地瞪着依纱子。
——你也一样不是我的对手。
依纱子只是直盯着木春,看也不看供子一眼,面露毫不在乎的冷笑。
「跟身手乃一族之冠的『海良』之女和拥有『白鵺』的我同时当对手,你们真能毫发无伤吗?」
最后还脸不红气不喘地——信口开河。
依纱子尚未告诉任何人『白鵺』早已被毁了。当然不能排除景介早已把这消息透露给供子的可能,不过只能孤注一掷选择相信景介。如果运气真的那么倒霉,也就注定无论如何景介都不会爱上自己,依纱子早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做出选择吧。你要当场开打,还是暂时收兵,改天再和我单挑?我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而且开出的条件也不差吧?」
——说吧,你的决定呢?
依纱子用尽了手段,将嘴唇抿成了一直线。
经过了数秒的沉默。
「……木春,怎么办?」
供子眉头深锁,向主人请示。
木春她——
「呵呵……有意思。」
脸上慢慢挂起笑容后,把『通连』收回了刀鞘。
「好,依纱子。我就接受你的条件。」
「这么做好吗?」供子无言地用眼神询问。
「无所谓,反正现在还有事情等着我们去处理。在受到百般刁难的情况下和景介结为连理心情也不会痛快。再者……」
木春望向了景介,浅浅一笑。
「十年我都能等了,短短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闻言,依纱子恭恭敬敬地以眼神致意——
「感谢你的宽宏大量,首领大人。」
——同时在心中予以轻蔑的嘲笑。
「步摘!」
不过说好的条件还是得实践,依纱子朝身后的林子大喊。
「话你都听见了,今后你就听命于她们吧。」
步摘没有回话。反正就算放着不管她,她也会服从命令吧。
于是依纱子重新面向木春。
「你稍后再下令,她应该就会跟来了……那,我来送雾泽同学回镇上好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色诱他的。」
「……不许你开下流的黄腔。」
木春眉头一蹙,从依纱子脸上别开视线。
「棺奈!」
「是,大小姐。」
棺奈毕恭毕敬地回覆木春。
「带我回迷途之家……枯叶,那屋子原本就是属于我的,我要收回去了。」
「啊……」
枯叶身体倏然抽搐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脸,彷佛将「绝望」两字化成了表情。
「……姊姊。」
景介也接着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他向着棺奈大喊:
「别走,姊姊!不行……你怎么能跟那个人走,我……」
「不用担心,景介。」
木春回过身走向景介,配合他视线的高度蹲下了身子。
「你再耐心等候几天吧,你不用再淌这滩浑水了,好好地过平凡的生活吧。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和雅会去迎接你的。」
「……啊。」
木春怜惜地轻抚景介的脸颊后温柔一笑,重新站起身。
最后——
「枯叶。」
——她冷酷地警告了亲生的妹妹。
「今天我就看依纱子的面子放你一马。在下次碰面前,你好好珍惜自己的小命吧。」
※
木春掉头就走。
供子和双胞胎紧跟在后,棺奈同样转身背离枯叶等人。
「对不起,枯叶大人。」
离去之际——棺奈稍稍回过脖子面无表情地低头示意。
「不过、棺奈是、大小姐的、腐女。」
她已经不再称呼枯叶为『大小姐』了。
而且对景介和槛江视若无睹,就这么消失在森林的深处。
4
等到木春一行人离开约莫整整十秒左右。
景介向全身施力,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子。风波一口气接连发生,对他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其实景介多么希望当场放声痛哭,可是望着他微笑的秋津依纱子让他无法如愿以偿。
多亏木春她们离开了这里,景介才能站得起来。因为她们一离开,就可以不必急着面对姊姊和自己的问题了——景介心里也明白,这只是在逃避现实,但他仍将错就错。因为若不这么做,自己早就崩溃了。
因此,景介下意识地决定,现在要把感情的焦点放在秋津的谜团上。
「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景介质问:
「……为什么要救我们?」
「慢着。」
但秋津出声制止景介,面露一贯让人捉摸不清的笑容说道:
「有话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好歹先下山吧。」
跟我来——依纱子说完便带头向前走。
看来自己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型羽、槛江学姊……枯叶麻烦你们了。」
景介瞅了背后三人一眼。
三人无不一片愁云惨雾。
型羽因为过度困惑和混乱,一脸疲惫。槛江隐隐皱眉,面色凝重地抿唇垂低了头。
枯叶则是情绪最为失控的。
泪流满面的她,身子瑟缩成一团,肩膀颤抖不止。槛江出声唤了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在槛江的搀扶下,总算勉强能踉踉跄跄地走动。
#插图
会这么凄惨也是理所当然,这回她是真正失去了一切。
身为一族首领的矜持的依据、复兴一族的责任,还有家族——
景介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安慰她才好。不对——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资格。
正是因为景介和木春相遇,枯叶才会失去一切,要说他是罪魁祸首亦不为过。
即便被她憎恨也怨不得人,这样的念头令景介不敢正视枯叶的脸。
「景介……哥哥。」
跟在秋津的后头走在山路上的同时,型羽小声地嘟囔道:
「我实在不懂……拜托你跟我说明。」
对了。这一连串的经过型羽只知道片面的讯息。
若要把真相告诉她,必然得提及景介和木春的过去。景介对此有很深的罪恶感。但——景介认为说出真相是自己的义务。
「……好吧。」
景介边走边向型羽说明。
叛乱的真相。木春的目的。『通连』的能力。
大致说明之后,景介继续面朝前方吩咐型羽。
「你们去找砂姬……『圣』吧。如今只能向她请求指示了。」
「……那景介哥哥你呢?」
型羽好奇地询问。
「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错。」
思量许久后,景介只答了这么一句话。
「……」
型羽沉寂了下来。似乎她也一样无话可说。
出发约莫十分钟之后——
「来到这一带应该就可以了吧。」
找到一块跟先前的场地差不多宽阔的地点后,秋津停下了脚步。
她向右一转,面对景介等人。
她环视四周后,开口说道:
「嗯,这里不管再吵,也不怕被人听见了。」
「……吵?」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她朝着面有困惑的景介笑了。
「话说回来,铃鹿一族也未免太单纯了,居然不疑有他地相信我说的话。刚才我可是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呢。」
那个笑容果然是再熟悉也不过。
那是几个月前,在教室日日可见的笑容。不仅给人开朗又和善的感觉,还有着能将见到那张笑容的所有人都变成俘虏的魅力——可谓美丽与亲切两者兼具。
「她们当真……以为我会护送景介同学回到镇上?来日再战,和她重新争夺你?开什么玩笑,我失去步摘和『白鵺』两张王牌耶。我干嘛有勇无谋地去打一场败仗?欸,雾泽同学你也这么认为吧?」
依纱子挂起灿烂的笑容。
「你……」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我再也无法得到雾泽同学了。」
语毕,她手插进口袋掏出某个东西。
——蝴蝶刀。
锵。
在月光的照射下,蝴蝶刀在秋津的手上转了一圈,露出刀刃。
「欸,雾泽同学。」
秋津笑容可掬。
面带疯狂地笑了。
「我来这里,是为了取你的性命。」
「……秋津……」
「我要杀了你,让你变成我的东西,永远只属于我一人。绝不让其他人夺走、触碰你。你将在我的心中表现出喜怒哀乐……过着幸福的生活。」
感觉不出这是在说笑。
她是认真的。
这家伙是当真想把景介和他的性命纳为己有。
「为、什么?」
然而景介看了那张笑脸却没有感到害怕。
「……为什么?」
率先在脑海浮现的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疑问。
「为什么……是我?」
话语之中,愤怒的情绪占了一半。
「你和木春都一样……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选了我?」
——好久不见了。我一直很想见你喔,景介。
木春如是说,怀念之情溢于言表,欣喜不已。
——我要杀了你,让你变成我的东西。
秋津如是说,脸上满是开心、疼惜与不舍。
我不明白。
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吧?我长相平凡、个性差劲,没有身怀特殊长才,从我身上也挖掘不出「其实我也有铃鹿一族血统」这种不为人知的真实。
明明只是一介平凡、再平凡也不过且随处可见的高中生。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选上我?回答我啊,秋津!」
景介大叫。
就像在诅咒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般,景介使尽气力嘶吼。
然而景介的激情换得的却是令人咋舌的答案。
「没有理由。」
「……岂有此理……」
「嘻嘻,怎么可能有理由呢?」
然后秋津她——
像个害羞的思春少女般——
向景介告白了。
「我告诉你,雾泽同学……女孩喜欢上男孩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听在景介耳里——
「若硬要举出一个理由来,那就是你的问题。」
那形同残酷的——
「因为我遇见了你。因为你遇见了我。」
非常残酷的——
「嗯,没错。谁教我们遇见了彼此,命运注定如此,这是最传种的说明了。,
残酷至极的——真理。
「命……运?」
哪个部分?哪个部分是命运?
是我们的相遇吗?
我偶然认识木春、秋津的相遇吗?
明明那只是偶然的机缘而已——
有某个晦暗的东西在景介的心里蠢蠢欲动。
——没错。
那个冬天,木春会跑来家里又不是我的责任。不过是受好奇心驱使跑来人类社会的木春,随兴地恰巧造访了我家而已。结婚的约定?莫名其妙。那只是少不更事的我懵懵懂懂地胡乱点头罢了,怎么会是我的责任?
秋津也一样。上高中生后两人偶然同班,不过就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偶然都叫命运——
如果说因为这种芝麻小事决定了我的人生——
「开什么……玩笑。」
如果说这样的命运会为自己带来死亡——
「开什么玩笑!这算哪门子、算哪门子的……命运!」
为什么要顺应这种鬼东西!
景介握紧手中的『贺美良之枝』。
「你少胡说八道了!我做了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可是却……凭什么我要受到牵连、我要被杀!」
景介朝秋津冲了出去。
后面有人出声制止我。管他的,那种事现在不重要。
我受够了,开什么玩笑!
我才不要死在这家伙手中,被什么命运给吞没——
这时的景介尚未注意到——
就他所知的铃鹿一族里,唯独秋津依纱子,不是他和木春的因缘所酿造的内乱的被害者。也因此,虽然他对一族怀抱了罪恶感,却只有她被排除在外。
而且这个事实——也促使他把下意识对木春的爱意所感到的荒诞不经,以及姊姊被夺走的仇恨等,所有矛头都转向秋津依纱子这个存在。
一如要让无处宣泄的感情爆发似地,景介奋力冲刺。
秋津不为所动,只是把玩着蝴蝶刀,笑着。
#插图
嚣张什么。
自恃体能优秀的铃鹿一族,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底。
「呜哦哦哦!」
舍弃原先的用途,景介把『贺美良之枝』当作短刀,朝秋津高举然后用力挥下。
「……这样不行喔。」
秋津轻声嘀咕道。
一股柔软笨重,但相当厚实的抵抗感拦下了刀刃。
『七涂曲』,一个能制造透明防护罩的藏物。
「唔……!」
「那样是行不通的喔,那种老套的方法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秋津向前跨出一步。匕首的刀尖直指景介。
景介慌忙倒退,同时咬牙切齿。
她真有心要自己的命的话,刚才交锋的时候早就可以动手了。然而她却只是故弄玄虚——
——可恶,居然敢玩弄我。
八成是想慢慢折磨景介到死吧,因为那样的方式比较有趣。
冷静下来啊,景介提醒自己。
对了。
和铃鹿一族正面交锋是不会有胜算的。
快动动脑筋,设法攻其不备。当初人家不是这么教的吗?
那是谁教的来着?……现在没空去回想那种事了。
景介盯着对手往旁边一跳,不忘提防她展开追击。
果然没有追上来。
景介用『贺美良之枝』刺了一旁的树木。
麻栎沙沙作响,不停蠕动着枝干,一口气朝秋津伸出十来根树枝。
景介的操控也显得暧昧草率,单凭本能向秋津杀去。
「这招不错喔。」
秋津望着向自己杀来的树枝赞道。
「可是还不及格,我认识的你应该还要更棒才对。」
那样的攻击果然还是伤不到秋津的一根汗毛。
树枝们被『七涂曲』阻隔在外,一齐应声折断。
即便让断裂的枝干再冒出新的树枝,结果也只是重蹈覆辙。
「那这招如何!」
景介接着操作碎片,当子弹扫射。
「我最讨厌死缠烂打了。雾泽同学你不是那种人吧?」
再怎么尝试也是枉然。
碎片同样全都被不可视的防护罩给弹了回去。
树枝掉落在地面的声响,一如天空下起骤雨。
「这样的雕虫小技,是煽动不了我的激情的喔。再多表现一点带有雾泽同学风格的地方嘛。让我好好瞧瞧我所喜欢上的你……真正的你吧?因为没有下一次了。」
「不要小看我!」
秋津格外充满了暗示性的话,只令景介感到激愤。
尽是在大放厥词。
然后把事情当儿戏,表现出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们这些怪物总是这样。
也因此你们是人类的手下败将。
才会注定被人类击败——
景介利用树枝碎片落地的声音当掩护,操作地底下的树根。
虽然同一招也对供子用过,不过对有『七涂曲』护身而放松了戒心的秋津,应该会有所斩获才是。我要从结界内侧——地面下的死角,贯穿你的肚子!
就在景介让树根前端一口气变尖,准备发动攻击的时候。
脑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叫自己住手的声音。
那是仅存的理性,抑或恐惧?
——快住手,这么狠的一击,会杀死她的。
你在说什么?这家伙是铃鹿一族,是头被砍断照样死不了的怪物。
——就算她是铃鹿,也有可能会死。既然可能性不是零,你就不该下手。
她不会因为这点程度的伤势死亡的,我只不过是要刺伤她的腹部让她失去行动能力罢了。然后把她修理到体无完肤,逼她发誓再也不敢对我纠缠不清就行了。
——真的?你真的没有想杀死她的念头?
我也知道杀人是不对的好吗?
——可是你不杀她的话,她一定会锲而不舍地缠着你吧?
不,一旦杀了她就等于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这点我很清楚。
——不然你想怎么做?
所以我瞄准的部位是腹部不是头啊。这样就不构成问题了吧?只要不是致命伤……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不是致命伤的话……
动手也无所谓。
「去吧——!」
景介下令。
吼叫中夹带着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命运的怨恨。
意识里藏了对爱上自己的女性的焦躁不耐。
——同时放纵自己沉沦在有如黑暗泥沼般逐渐浸蚀的欲望之中。
「……喝啊!」
三把长枪从下方瞄准秋津的腹部挺进。
她在霎那间发现景介的企图。
「对,就是这样。」
不知为何——她停止了动作。
「了不起,雾泽同学。」
秋津笑了。
长枪没有减速。
随着低沉的声响,三把长枪一根接着一根——
随着景介的杀意残忍地刺穿了依纱子的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