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堂钟声敲响,中午的礼拜开始了。光是午时暖阳伴著钟声,从开在石墙上的窗口投入房里,就让人觉得今天又能平安地度过。
这间贵族专用的礼拜堂里总共不到十个人,其中有个身穿便甲的老骑士。
「幸会。我是率领圣库尔泽骑士团温菲尔分队的克劳德•温特夏分队长。」
「我是托特•寇尔,目前受海兰殿下的感召四处巡访。」
由于我和海兰没有正式的主仆或雇佣关系,所以我没说服侍于她之类的话。
这是为了尽可能在骑士团真的敌视我的状况下,避免连累她。
「光听那些传闻,想像不到你这么年轻啊。」
他柔和的笑容没有一丝敌意,而我背后有人正躁动不安。
「温特夏阁下,抱歉打扰一下。」
海兰看不下去,插话说:
「这位是寇尔阁下的妹妹,非常喜欢骑士。她心思慧黠,在过去的旅途上提供了不少贡献,所以我就让她参加了。」
缪里睁大眼睛看看海兰,然后望向温特夏。
「噢,真是荣幸之至。」
老骑士大动作拨开他深红色的披风,单膝跪下挽起缪里的手。
「我是圣库尔泽骑士团正规骑士,克劳德•温特夏。」
「啊……哇……啊!」
缪里满脸发红,用耳朵尾巴随时会冒出来的表情看我。
「舍妹名叫缪里。」
「喔喔,名字跟人一样美呢。」
见到老骑士对她微笑,缪里只能恍惚地猛点头。
我开始在想,她之前说不想送花冠给骑士,该不会只是害羞而已。
「谢谢你,温特夏阁下。」
海兰这么说之后,温特夏对缪里再度微笑才起身。
缪里极其宝贝地将他所握过的右手收在胸前,掩藏宝物般靠到我背后。
「首先,我要感谢各位应我请求前来。」
温特夏开口道谢。
「各位其实大有理由可以怀疑,这场请求是我们策画的诡计。」
事实上,这里有三名海兰的护卫,两名从伊弗那里借来的护卫,走廊上还有护送我们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那个护卫,总共有六个人在防范突袭。
相对地,温特夏却是单枪匹马。
「正确说来,我的部下大多对各位没有好感,所以我才会利用这段唯一能与他们分开的礼拜时间。」
这点我已透过罗兹明白。
「我们并不想毁灭教会,也不想散布异端信仰,希望您可以了解这点。」
尽管现在提这没什么帮助,但我不得不说。
温特夏深深颔首回答:
「教会和钱的问题,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烦恼的根源。为了歼灭异教徒,让世人了解正确的信仰,我们需要资金。这是光凭信仰与祷告所无法解决的现实,我们也不会为此感到羞耻。可是对于教会出现用这些钱沉溺于酒色的圣职人员,我们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光是他强而有力的语气,就具有彷佛能驱魔的魄力。
「我对于各位在王国的行动,有一定程度的谅解。」
会是先礼后兵吗?海兰暂且以注目礼接受这句话。
「但有些势力不这么想。他们视王国为邪恶之邦,异端信仰的大本营。而我们是王国出身,在黄金羊图徽的送别下前往库尔泽岛的人,所以他们认为我们的信仰也不再虔诚。」
推动这股大潮流的两个元凶就在这里,他却只字不提。
「我们的信仰未曾有半分动摇,神应该也比谁都清楚这件事。然而这也是其中一个光凭祷告所无法解决的现实,我们无法继续在这种情况下维持部队。」
温特夏说得语重心长,而海兰为难地回答:
「我也询问父王是否有意恢复捐助,可是……要捐钱给教会的骑士团,恐怕非常困难。」
温特夏点点头。
「我明白王国的苦衷。一旦开战,我们将站上最前线,用王国的钱买来的武器盾牌对付王国的士兵。战场上,会有我们从前的朋友、兄弟甚至父亲。就算避不参战……对我们也是非常重大的决定,而我们的立场会继续模糊下去。」
要彻底化为教宗的打手征讨王国,还是回归王国的子民,认清自己是靠王国资助才得以维持,不对主公拔剑呢?
当然,或许也能选择顺从神的指引,不倾向任何一边,但他们依然会困在这窘境里。
四面八方都会对他们投以白眼,质疑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么……」
我的发言吸引了所有视线。
「我能帮上各位什么忙呢?」
说穿了,骑士团只是缺钱。
那是与我关系最遥远的东西,或许应该请伊弗一并来才对。
「抱歉,我扯远了。骑士干久了,话很容易愈说愈长。」
温特夏清咳一声说:
「黎明枢机阁下,你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能利用这个影响力帮助我们存续下去吗?」
「影响力?等等,就算我真的有点影响力……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那不是反而会妨碍你们吗?」
黎明枢机这个称呼,是王国需要一个明确的象徵来对抗教会而炒起来的。
那对圣库尔泽骑士团而言无非是敌人。
「一般来说,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们现在遭到各方阵营的孤立,再也没有人需要我们的力量。」
他说得并不卑屈,但斩钉截铁,听得令人心痛。
温特夏看著这样的我,温柔微笑道:
「如果这时候,那位黎明枢机忽然一反常态,赞叹起我们的话会怎么样?譬如,说我们是值得敬佩的对手。」
那模样完全是个畅谈理想,内心充满信仰的廉洁骑士。开始了解温特夏想说什么之后,我心里有一部分逐渐发僵。
「圣座视你们为眼中钉,是因为教会这边没有跑出一个在信仰上信誉高到能震惊世间的人。假如这时你公开认同我们是与你对等的可敬对手,那么圣座和诸位枢机主教会怎么想?」
我慢慢吸气,彷佛试图让空气流入僵硬的心。
「……认为你们是与敌人旗鼓相当的战力。」
「正是。神赋予我们的使命就是战斗,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存在意义。」
他们是一群不知站在哪条阵线,同时遭双方阵营敌视的骑士。
只要他们能与黎明枢机相抗衡,或是系住逐渐远离教会的民心,就会有利用价值。而这个利用价值,能让温特夏等骑士存活下去。
他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这群日夜祷告,早晚挥剑训练,战争号角一响就要带头冲锋陷阵的骑士,竟需要敌人的赞赏才能存续。不是斩杀敌人,而是讨好敌人。
他应该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丢骑士的脸,多么窝囊吧。全写在那过分开朗,有如面具的笑容上了。
可是他有义务带领部下,往能使部队存活的方向走。即使对方是个来路不明,还将他们逼入这等困境的小伙子,也在所不惜。
温特夏,一个为达成目的愿意承担任何屈辱的老练战士。
我只能使尽全力,强忍在他面前跪下的冲动。
「当然,我们身为圣座的剑,也可以选择当场斩杀你。但那等于直接向王国宣战,而且我在这所大教堂听到的全是对你的赞赏,那么做并不正当。」
我不知那有几分是客套话,但至少不愿与祖国开战应该是真心话。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您要我扮演的角色。」
温特夏点点头,极其友善地说:
「从各位的角度来看,我等于是请求各位帮助敌人壮大,听起来非常荒唐。可是,恳请各位务必谅解。」
这位彷佛生来就是骑士的男子对著我说:
「我们圣库尔泽骑士团温菲尔分队,曾是骑士团史诗中无数战役的主角。拜托各位别让这支部队的光荣历史,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几乎就在温特夏说这段话的同时,大教堂摇响了那口巨大的钟。
他没有因为受到干扰而重述,而是在连绵的钟声中凝视著我。
他们的旅途眼看就要终结。
为了继续前进,不惜向敌人求救。
「我等待你的答覆。」
温特夏说完就向海兰赴会道谢,匆匆离开房间。
礼拜结束了,其他骑士即将归来。要是这可耻的请求被他们发现,他们说不定就要拔剑了。
一片沉默中,我往海兰看。
这心地善良的王族没有随便用笑容安慰我,只是将手搭在我肩上。
「我想这个计画,有禀告父王的必要。」
我为这意外的发言抬起头,海兰放开我的肩,望向墙上的教会徽记。
「圣库尔泽骑士团目前是风中残烛,失去往日的自信。他们返回温菲尔王国,是为了重拾希望,因为这里有愿意祝福他们的人。」
伊弗也有相同见解。
不过海兰绝不像伊弗所说,只是善良正
直而已。
海兰也会从另一个角度,注视关乎骑士的种种现实。
「不过就某方面来说,这也算是他们的示威行为,展示他们是多么受到民众爱戴。」
示威给谁看这种问题就不必问了。
当然是国王。
「一旦温菲尔分队解散,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全国,造成巨大反响,一定会有非常多人开始怀疑王家的判断。但真正麻烦的,是这种影响非常久远。」
海兰眼中所见,是更远大的未来。
「例如往后说不定还会发生大规模的异端动乱,又要与异教徒发生战争。这时若没有温菲尔分队,就等于只有我国派不出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手,在维护信仰的战争中落于人后,从世界历史上除名。我们现在,说不定就站在左右王国未来的岔路上。」
如同与教会抗争无法将教会彻底赶出王国,人民无法与教会彻底断绝关系,我也不认为这是正确的事。
──你们当年解散骑士团,还敢说自己信仰虔诚?
只要想像当教会与异教徒的战火再度燃起时,会有人这样质疑未来的国王就行了。
「况且停止资助骑士团,是为了向大贵族们展现对抗教会的决心,在抗争初期就已经开始。我想父王当初也没想到会持续这么久吧。当然……这场抗争也是。」
王国与教会已经隔海对峙了三年之久。
初期或许曾经打算速战速决吧。
「如果想保持王国对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影响力,父王肯定会接受这个方法。问题是……」
海兰往我看来。
「这恐怕等于是要你说谎。」
「这──」
才一开口,话就说不下去了。即使算不上说谎,那确实是摆脱不了欺瞒的味道。
然而假如我接受了温特夏的提议,骑士团将顺著人民的赞誉,成功获得教宗的看重。
何况在这个提议里真正说谎的不是我。
正是温特夏自己。
「有件事,我想听听殿下的意见。」
「什么事?」
海兰贵为王族,与我有天壤之别。
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只得做什么。哪怕是移山,我也得试试再说。
可是海兰却用相同的高度与我对话。
对于这样的她,我问:
「倘若这个计画成功了,温特夏阁下还会继续当骑士吗?」
我完全不这么觉得。
海兰也抿起了唇。
那就是她的答案吧。
石墙上的窗口,再度传来大教堂的钟声。
牺牲一人,使全体继续前进。
即使那对战士而言理所当然,我仍无法那么肯定。
「请给我一点时间。」
海兰不发一语地点了头。
温特夏不惜提出本该为骑士所不齿的想法,也要拯救他的部队。
假如事情按计画进行,即使有大部分骑士觉得奇怪,必须听从长官命令的他们也只能乖乖服从。而既然部队能够得救,大多数人也会将疑问咽下去吧。
可是要让人觉得这之中没有欺瞒,是不太可能的事,真相也多半会以流言的形式散布出去。只要冷静想想,就会知道这有多么不自然。
尽管如此,大部分民众并不会计较这种小事,再说这么做对王国和教宗双方都有利益。既然都有利,八成能顺利进行。
想到这里,我也能轻易想像该怎么处理部队中产生的扭曲。
那名老骑士会独自承担这一切吧。
「还有救吗?」
从大教堂归返的路上,缪里无精打采地问。
受温特夏以淑女之道相待,让缪里满脸通红。
她才刚见到最憧憬的骑士,却又在同时见到他们背后的现实。心怀信仰而挥舞利剑的高洁骑士们,事实上也不过是同样会遭到世事残忍摆布,需要拚命抓住一线生机的凡人罢了。
那光辉灿烂的行为举止全都是纸糊的盔甲,被世间冰冷的雨滴一淋就要稀烂。
「你是说谁?」
救温特夏,还是整个部队呢。
与我牵手的缪里,手上稍微使劲。
「两边。」
那是唯有小孩才允许的一厢情愿。
不过,其实谁都希望两边都得救吧。
搬出做不到的理由很简单,现在状况也不急迫。
哈斯金斯要我大步前进,因为有人替我看顾脚下。
「我会尽量去想。」
缪里或许是以为我会更消极吧。
她抬起头眨眨眼睛,眼里透露著些许讶异。
「他们什么坏事也没做,神一定会给他们一条生路。」
毕竟无论怎么说,我都不认为让温特夏扛下所有罪过,藉欺瞒维持骑士团存续是正义之举。
缪里谈到图徽时,她也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那有重大意义,就不该掺杂谎言或欺瞒。
在象徵自己身分的事物上更应该如此。
圣库尔泽骑士团这名字,塑造了罗兹和温特夏他们的人生。
「我们来救救那些骑士吧。」
缪里眼灿星光,大声答应。
骑士团欠缺的不仅是存在意义,主要还是金钱。他们选择劳兹本,多半是因为大教堂已经开启门户,能收容他们,供给当前生活起居的缘故。
而既然当前的活动经费有著落,说不定还能找出不利用我影响力也能解救部队的方法。
因此,我得先找个人谈谈。
「卖他们人情,一点好处也没有。」
在海兰宅邸看家的伊弗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冷冷地回答。
她似乎是在写信建议伊蕾妮雅订购布琅德大修道院的羊毛。
可以瞥见几句在抱怨她为什么从没买过品质这么好的羊毛。想到伊蕾妮雅没买那里的羊毛,应该是因为她和哈斯金斯关系不好,就有点觉得自己好像害她捱骂一样。
「你们去的那个布琅德大修道院,以前也有陷入困境的时候吧?记得当时有一群商人装作想帮忙的样子,结果是想收购他们的资产。」
「对。」
「而那是因为他们的资产值得收购,或手上权力有利可图。可是那群骑士不一样,他们就只有工具的价值而已。」
将心脏置于天平,用金币测重的冷血商人说起话来,连一丝慈悲也没有。
「找些慈善家募款,应该能凑到一笔钱吧。那些钱多到没处花的大富商,可是认为金钱也买得到信仰。可是那么做,和你用那招帮他们都会遇上相同的问题。」
「用什么名义,是吗?」
「不只是名义。难道他们只是需要可以供他们过活的金钱吗,没那么简单吧?」
罗兹曾说,贫穷其实是源自信仰不足。
王国不肯照顾他们,教宗不肯相信他们。他们因而无法维持部队,到处游说人出钱,再用这笔资金买面包磨剑。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刚说了,他们是工具。没有用处的工具就是个问题。在这一点上,温特夏做得很好。他对于自己的地位不抱一丝希望,把心思全放在如何提高自己的利用价值上,甚至不惜压低姿态求助于你,美得教人动容啊。」
伊弗冰冷的评论使缪里瞪得都快咬上去了,但现在怪罪她也无济于事。
「不过,假如温特夏真的打算那么做──」
伊弗写完信,抖落吸墨用的沙,从举伞少女手中抽取下一张纸。
「就等于是有一群没人牵的猎犬到处游荡,这也是个问题。」
她曾猜想这是教宗的计谋,想利用温特夏他们作乱。
这种状况固然棘手,但若非如此时,也同样是问题。
「因为克里凡多王子吗?」
「海兰也是眼光够远,知道要把我留在这里。买卖工具可是商人的本能呢。」
「拜托你别乱来。」
我知道她是故意那么说,但仍姑且劝阻一声,她便给了我很刻意的笑容。
「狗这种生物,还是有主人比较好。」
「咦?」
「他们那群人,现在满脑子都是接受民众的吹捧。名为赞许的热葡萄酒,注入了他们冻结的心。但是这份激昂不会永远持续,餐餐大鱼大肉只有起初几天会开心而已。他们迟早会腻,清醒过来。到时候,他们会重新注意到现实,想起他们被服侍至今的主人拋弃,再也没有任何挥剑的理由。不要小看空虚的感觉,那可是深不见底的大洞啊。」
她的羽毛笔尖指了指我,再指指缪里。
「假如你哪天突然被马车撞死了,你觉得这只狼会变成怎样?」
我愣了一下,往缪里看。
随这问题而想起的,是我掉进雪夜冰海的那段记忆。
缪里毫不犹豫地跳下那片死亡之海,随我而来。
「发觉自己生无可恋的骑士,到底会做出什么事呢,我实在不愿想像。没有意义的混乱,只会妨碍人作生意而已。」
这些自暴自弃的骑士,都拥有世人所歌颂的一骑当千的勇猛。
而且他们深受人民喜
爱,一定会有人愿意提供他们兵粮。
悲剧中的反抗军就因此诞生了。
「所以我在想,不如就想个好方法,把他们卖给第二王子算了。」
想说我绝不许她这么做时,缪里先插嘴了。
「这可能吗,我很怀疑。」
伊弗抬抬下巴,要缪里说下去。
「你说的二号王子,不是王家的背叛者吗?」
「这个嘛,既然他想篡位,可以这么说。」
「那高洁的骑士会乖乖站在他这边吗?弒君可是大罪耶,做这种事还算正义,就只有国王暴虐无道的时候。」
尽管缪里的知识都是来自战争史诗,其中仍有几分真实。
「这著眼点很好,赏你葡萄吃。」
伊弗用沙漠地区的语言对举伞少女下指示,少女点点头,对缪里嫣然一笑后离开房间。
「自然状况下是不会,所以有劝说的必要。」
「你是说骑士还是有可能跟随他?」
「把钥匙和锁放进同一个箱子里摇一摇,锁几乎不可能就这样打开。但如果事先对好方向,那可就不一定了。」
举伞少女捧著一大篮绿葡萄回来。
伊弗拿一串下来这么说:
「我说过会邀请你们加入我下一个阴谋,怎么样啊?」
以为有葡萄能拿的缪里停下刚伸出的手。
伊弗终究是个商人。
「缪里。」
一叫她名字,她就故意露出耳朵尾巴,神经质地拍动。然后伸长了手,抓一大把回来。
「总之我先拿这些话的份走。」
缪里像是故意对伊弗展露尖尖的犬齿,张大嘴巴咬碎葡萄。
「真想把你拉去我那工作呢。」
伊弗愉快地笑。
「既然得不到你们的赞同,我就不主动行动了。要是又翻船,可要吃不完兜著走。」
伊弗擅长在背地里作战。现在大概是觉得被海兰逮住而拖到亮处,轻举妄动有害无益吧。
「话说回来,我也没多少选择就是了。」
这个天天把重于人命的金币操之在手的商人这么说之后,摇摇羽毛笔。
是要我们别打扰她工作吧。
缪里临走前再抓一把葡萄,与我离开房间。
返回我们的房间后,缪里趴在床上画图徽,我则坐在书桌前看著窗外发呆。
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这段时间,小狗都是托给厨房养。几天不见缪里的小狗乐得不得了,但缪里却不怎么理它。
图徽的图案也变得软趴趴,很没精神。
「伊弗小姐好像知道些什么呢。」
钥匙和锁的比喻。
伊弗知道什么能让两者契合。
「正义的骑士不会跟坏人联手啦。」
我往缪里看,见到蜡板上画了丑丑的骑士。
「伊弗小姐说过,有劝说的必要。」
缪里不屑地哼一声,用脚跟拨弄玩她银色尾巴的小狗。
「不过,她能想到骑士发现这些赞赏很空虚之后的事,我觉得很厉害。」
这就叫作预判下一步吧,而最可怕的,是她冰冷的看法。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尘归尘,土归土」这句话了。
「大哥哥。」
缪里忽然开口。仍是趴著的她放下木笔,两手用力抱住压在身体底下的枕头说:
「你认为骑士跟坏王子联手会幸福吗?」
我不敢冒然回答,耍小聪明的回答也只会让缪里失望。
「我想这要看他们多相信自己的大义。」
伊弗说,骑士团是工具。
「如果是教宗在背后操控,要他们在一个阴暗的密室和第二王子合作,温特夏阁下还比较轻松吧。对战士而言,那说不定还适得其所。」
为了攻击与教会敌对的王国,必须清浊并济──这点藉口好找得很。毕竟他们都是战士,主公一下令,烂泥也乐意爬过去。
但若他们没有教宗作后盾,单纯为了替自己续命而与第二王子联手,其中意义将大幅转变。
即使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毒性也将悄悄变质,折磨他们自己。
做事需要名与实。
只要缺了其中一项,人就会感到煎熬。
「所以说,伊弗小姐是认为自己有办法搬出一套大义。」
「我想像不到,毕竟我也不知道国王有没有做过坏事。」
缪里没好气地这么说,但她的话语很正确。
国王当然并非完美,但也不是值得引起群众暴怒,要将他拖上绞刑台的昏君。与教会抗争,也是以撤除不合理税赋为目的,有人民一定程度的支持。我实在无法想像骑士团会为这种事愤而投靠第二王子,认为这样才是正义。
坐著叹气的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话说,在第二王子身边的人是以什么为信念?」
「嗯咦?」
缪里翻过身,双手举高玩不腻的小狗看过来。
「不就跟那只坏狐狸一样吗?」
「你是说篡位成功以后的庞大回报?」
伊弗支援第二王子,图的应该是特权之类的商业利益。
「再来就单纯是讨厌国王的贵族会帮他吧。」
「有这个机会就乾脆帮他一把吗?」
这样感觉太马虎了。就连第二王子都是在走不知何时会遭处叛乱罪刑的险路上了,贵族应该更危险才对。目前篡位一说仅止于谣言的范围,即使他有明显意图,也没有明确证据的程度。
我愈想愈难以接受,而缪里也像在思索什么般转动眼珠子。
小狗已经放在胸上,舔著她的下巴。
「……那只很会算计的狐狸选他这边,表示他比较有胜算吧?」
小狗想把鼻尖塞进她嘴里,被她揪著后颈抓起来。
「他真的有胜算吗?」
缪里提出一个根本性的疑问,我随即回答:
「我想应该是有吧。所以再加上骑士,胜算会更大。」
缪里坐起来,小狗从她身上滚下来。
小狗以为那是在跟它玩,摇著尾巴轻咬缪里手腕。
「我说大哥哥啊。」
缪里揪著小狗脖子提到面前低吼两声,并问: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这种话神也说过吧?」
「……我想祂绝对没说过这么可怕的话。」
但还是有道理。
「话说,那只狐狸好像都知道我们会怎么做,像赶羊一样弄我们,感觉很不舒服。」
缪里将小狗放下床,而它仍然摇著尾巴趴在缪里旁边。
「你能替我顾好背后吗?」
我们很可能已经处在伊弗计谋的一部分,不能疏于注意周遭的危险。
听我那么问,缪里笑嘻嘻地盘起腿。
「我帮你注意会不会踩到野狗尾巴。」
为缪里的说法苦笑之余,我决定鼓起勇气大步踏出去。
我离开椅子站起来,缪里也跟著站起。
告知伊弗我们要外出时,看不出有没有正中她下怀的样子,她也没问我们上哪去。
「要是她派人跟踪的话,我应该会发现。」
缪里在森林打猎时,技术能与猎户媲美。甚至还能在鹿提高警觉注意背后时,绕过去碰碰它的鼻子。
她就是这么令人信赖,而继承狼血的她还有另一个强项。
「城里的野狗都是我们的同伴喔。」
缪里跟伊蕾妮雅学到非人之人的惯用伎俩──笼络城镇中四处游荡的动物。就连伊弗都无法收买野狗,这方面我们占上风。
「现在有吗?」
「没有吧。不是知道会被我发现,就是早猜到我们会去哪了。」
两者皆是吧。
我们的目的地,是位在劳兹本宁静的密集住宅区,曲折巷弄中的一栋老旧建筑。
「臭~鸡~!」
缪里一这么叫,停在屋顶上的鸟便尖声一啼,从缝隙跳进屋里。我戳戳缪里的头,门上的窥视窗也在这时不悦地打开。
「肚子饿就到市场去,笨狗。」
「咿~!」
(插图017)
看她们这样拌嘴,我反而觉得她们感情不错。随后夏珑关窗开锁,门扉敞开。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们就是来请你判断的。」
夏珑哼一声,抬抬下巴要我们进去。
夏珑和克拉克所维持的孤儿院,充满小孩多的地方所特有,打翻牛奶般的味道。但克拉克似乎是带孩子们出外工作了,屋里空荡荡的。
「这时候羊毛会一批又一批地送进城来,每个商行都缺纺纱人手,适合小孩赚钱。」
这里没有多少捐款的润泽,不工作就没饭吃。
「所以呢?你们要问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事?」
「基本上是这样。」
这回答使夏珑皱起了眉。
「我想先问第二王子的事。」
见她不懂我问这做什么的样子,我便告诉她伊弗的事与我们和温特夏在大教堂的对话。
「你率领徵税员公会那时所
凭据的徵税权,是第二王子发行的没错吧?」
「是没错……可是我没见过他喔?」
「是喔?」
缪里戳了戳像是小孩做的简陋羊毛娃娃并问。
「我怎么见得到他?你口中那个金毛,原本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人物。」
「这样啊。没办法,我家旅馆会有很多大人物来泡温泉嘛。」
缪里不当回事地这么说,夏珑投以怀疑的眼神。
「小道消息也没关系。」
我揪住为这点小聪明沾沾自喜的缪里后颈,问:
「例如为人之类的。」
「他的为人嘛……也只是听说而已。」
「我们什么也没听说过。所以伊弗小姐说圣库尔泽骑士团说不定会与第二王子联手时,我怎么也想不通。」
夏珑不快地眯起眼,遥望远处猎物般放远视线。
「骑士团的人是奉教宗命令来的吗?」
看来骑士团若与王子联手,会让人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就我在午间礼拜和分队长见面时的印象来看,不太像是和教宗有关。」
我不想说他们被教宗舍弃,但夏珑已经听出来了。
「所以说,圣库尔泽骑士团会自发性地和第二王子联手吗?」
她显得很怀疑。
「在骑士眼里,第二王子根本是践踏主从伦理的反贼吧?我不认为会有这种事。」
「你果然也这么想。」
夏珑耸耸肩。
「所以你才想调查第二王子。会有什么关联呢?」
「你也不知道喔?」
缪里说得很失望,夏珑做出咂嘴的嘴形。
最后她叹口气,觉得和缪里计较太无聊似的耸肩说:
「第二王子的传闻故事那些,其实问路边小孩也知道,他实在太有名了。我也是根据那些传闻给我的印象,认为骑士团不会想和他联手。」
「说这些就可以了。」
夏珑双手抱胸,不太耐烦地说:
「他是出了名的放荡。」
从海兰对他的只字片语听来,他是个没信仰没信用,骗子一样的人。
「他跟身边几个贵族子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是事实。我到处招募徵税员的时候,就亲眼看过一次。他叫厨师扛著用面包做成的大船在街上到处走,自己拿著酒瓶就往嘴里灌,还嚷嚷著什么航向酒海之类的话。」
我听得很莫名其妙,但多少知道那是非常夸张的事。
一旁爱玩的缪里倒是听得眼睛发亮。
「然而他却不像常见的放荡贵族那样虐待人民,也没有被他们怨恨,躲得远远的。」
「这、这样啊?」
看来是因为游手好闲爱胡闹才招人反感。
「其实他的闹法还满厉害的……像我看到的那次,他最后把船带到救济院里,和那些觉得人生没有半点乐趣,只是等死的人肩搭著肩唱歌跳舞。如果说他就是那种人,你听得懂吗?」
也就是虽然品行不端,但骨子里并不坏,只是豪放不羁吗?
「他还很喜欢捉弄教会,听说他曾经趁夜里用烤全羊把教堂围一圈,从一大早就用那个烟熏他们。他真的很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缪里听得很开心,耳朵尾巴都露出来了,而夏珑对此并不反感。
「记得他是因为教会吝于布施给穷人,他才会去用烤全羊弄他们。基本上,每个故事都是他为某些人出头才闹出来的。」
「所以那些羊……是跟城里的人一起吃掉了吗?」
「结局是这样没错。人们愿意让他继续胡来,不单纯是因为他的王室身分,而是因为他会跟人们站在一起。我还听说,他后来以赔罪为由,送了一些羊肉香肠给那所教堂。」
这样好像也不太好,而夏珑愈说愈起劲。
「结果香肠里包的全都是没人要吃的肉渣,甚至还掺了肥皂,说什么那正好洗洗你们这些餐餐都要吃肉的黑心肝。人家说到这里,还一定会补上一句『贪心的主教真的气到口吐白沫了』。只要是知道教会有多傲慢的人,听了都很痛快。」
缪里已经笑到抱肚子了。
这些描述,让我逐渐看见第二王子的轮廓。
他是个视权威于无物,浑身上下充满叛逆精神的异类。
「那么第二王子的同伴,就是受到他这种个性的吸引?」
修理高傲显贵的故事,总是很受民众欢迎。
第二王子就像是某种喜剧英雄一样,他的同伴也想乘著这阵风,协助他挑战王位。
但才刚这么想,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会有人因为这么薄弱的动机,就在篡位这种势必有场腥风血雨的事情上帮助他吗?
一旦失败,就要断头台上见了。以这种玩伴关系来说,风险未免太大。
「有人绘声绘影地说他有意篡位,原因是在于他们做那些事的出发点,而不是他们做了那些事。」
「……咦?」
传闻中,由于第二王子对权威不屑一顾,所以要挑战权威最大的国王。
乍看之下是说得通,但还是有那么些不对劲。
一是因为,照理说不会这么轻易就策画谋反。
第二则是像缪里在宅邸里说的那样。
没有正义可言。
「跟随克里凡多王子的,大多是弱小贵族,或是无容身之处的贵族子弟。」
夏珑这么说之后,拾起孩子做的简陋娃娃。
她像是想起了那些孩子,露出难得的温柔笑容。
「你们知道贵族的长子制度吧?除非当家的特别慈悲为怀,不然就只会塞一笔钱,把无缘继承家业的其他孩子全都赶出去。其中或许有些懂得作生意,有的进修谋官职,可是大多数的人都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弱小贵族也差不多,空有贵族之名,却过著被更强的贵族践踏的日子。克里凡多王子可说是这些可怜虫的首领,替他们教训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一吐怨气的王。毕竟他自己也是哥哥这个次任国王的备品。他还曾开玩笑说自己不如识相一点,早点去当骑、士……」
夏珑说到这里,后续的话全消失在嘴里。
我和缪里也一样睁大眼睛看著她。
「骑士也是那样呢……」
这一句话,让夏珑闭上半开的嘴。
「成为骑士的人,也都是无法留在家里,只好用剑辟出生存之道。」
「这就是他们的联系吗?」
一边是视权威于无物,敢狠狠教训一番的放荡王子。
一边是为信仰而活,甲冑底下怀藏正义的高洁骑士。
假如正好相反的他们都有相同的苦衷,就只是方向不同──
「我曾经听说过,国王和他那个即将继位的哥哥没有强行约束他,是因为罪恶感的缘故。」
夏珑简短地说:
「就像会把弱小雏鸟推出巢外的鸟一样,他们是以赶走弟弟的方式维护家产。而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只用一句『希望你坚强活下去』就以为能替自己赎罪……这种事太常见了。」
跟随夏珑的徵税员们,也都是被圣职人员拋弃的私生子。
无缘继承家业而离家的贵族好不容易成为骑士而有个栖身之所,如今这一切又将离他们而去。这时候,第二王子出现了。
问他们想不想让那些为了自保而踢开他们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和第二王子联手,他们就会变成反抗国王的势力。」
夏珑的低语将我从阴暗的沉思中拉回来。
「从教宗的角度来看,那等于是助他对抗国王的宝贵战力,非常可能会对这些温菲尔出身的骑士改变想法。」
伊弗说,骑士只是工具。
没有用途,不受人重视的工具。
「我想,骑士将希望寄托在这的可能并不小,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个分队长提出的方法好多了。虽然是逢场作戏摆笑脸,但至少还摆得出来。」
温特夏一定是在考虑过第二王子这条路之后,才对我提那个构想。
若与第二王子联手,接下来等著他的就是真正的战争。如同老骑士在大教堂所说,他不仅是教宗的打手和信仰的守护者,同时也是温菲尔王国的国民。
他说不想对祖国子民挥剑,但其实并不是真的害怕发生这种事吧。毕竟骑士们心里深处,都藏著对温菲尔王国的阴暗想法。
不需要他们继承家业就赶出去,与政策不合就中止捐款,因为王国与教会对立,自己的虔诚度就遭到周围怀疑。
当他们对祖国拔剑时,怨恨的油脂会让他们砍得更顺手。
不过,奉信仰挥剑才让他们是圣库尔泽骑士团,为仇恨挥剑就连骑士也称不上了。
缪里提到猎月熊时她眼中的晦暗火焰,就说明了一切。
那已经是另一个人,我不能眼睁睁让我所珍爱的人眼睛染上那种颜色。
若只是要黎明枢机出面,还能是闹剧一场。
「其他人觉得理所当然的栖身之所,他们得不到。好不容易得到了,却转眼就要消失。」
为无家可归的孩子提供避风港的夏珑抱胸
长叹。
「老实说,我很希望跑来劳兹本的圣库尔泽骑士团赶快消失。要是他们在国内无端作乱,我们的修道院说不定会变成一场空;如果开战了,又会有更多不幸的小孩。但是──」
看似无情猎人的鹫之化身,将那简陋的娃娃放回架上。
「我也知道,那只是驱逐弱者用的藉口。我也是出于无奈,请你体谅之类的话,在我耳内深处响起。」
这个世界并不平等,并不是每个人都天生善良。能为我们提供公正天平的神从不见踪影,非得自己多担待点不可。但尽管如此,强者总会塑造出有利环境。
和无容身之处的贵族子弟一起戏弄教会,做出面包船跑进救济院的第二王子,以及无法继承家业也不倦不怠,为信仰与锻炼而活的骑士们。
他们虽正好相反,却同样因为出生顺序而跌出天平,拥有了共通点。
能连接他们的,肯定是个黑暗的理由。
「大哥哥。」
缪里拉拉我袖子,使我吐出哽住的气。
孤儿院深处的房间传来婴孩哭声。
夏珑往那看一眼,再看看我们。
「我很想看你们跟那些骑士辩论喔。」
温特夏说,希望我称赞他们是可敬的对手。
这种已经安排好结果的公开辩论,想到就觉得滑稽。或许大多数骑士不会听我说那些话,但整体过程仍无疑会很顺利。毕竟即使他们的眼中涌起忸怩的不甘,也不会燃起仇恨的火焰。若能让骑士仍是骑士,就会比第二王子的路线好上太多。
「不好意思,小孩子醒了。」
「……好的。请替我向克拉克先生问候。」
夏珑耸耸肩,快步离去。
充满打翻牛奶般孩童独特气味的私立孤儿院。
罗兹被赶出家门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呢?
我忽然想起这种事。
回程,缪里没说多少话。
她所憧憬的骑士,目前只剩两条路可走。
一条窝囊,一条灰暗。尤其是第二王子的路线,除了它以战争为前提之外,还有个更重大的理由使我不希望骑士往这里走。
虽然两条路都不是完全正确,但这条显然代表失败。
「缪里。」
平时她都是走在我身旁,现在却前行了几步。我一喊,她就停在石阶上转身看我。
「我大概会接受温特夏阁下的请求。」
我追上缪里,手轻扶她的背一起走。
「那对温特夏阁下是个困难的抉择,但部队一定能存续下去。」
既然那会是在国王同意的状况下赞赏这群骑士,国王便能将此视为策略的一部分,钱就容易给了。即使是敌人身分,只要够高尚也值得奖赏。这样骑士们有面子,也获得足以度过难关的兵粮,也不用归于王国军门之下。
只要他们能与可恶的黎明枢机相抗衡,还受到温菲尔王国民众热烈欢迎的消息传出去,就可能提升他们在教宗心目中的地位,将他们视为挖倒王国墙脚的根基。
整件事顺利成这样,不难想像有人会觉得这是一场骗局,真相以流言方式慢慢扩散。然而老骑士会将指责一肩扛下,有错的只剩下做出如此轻率决定的我。
而部队因此得以存续。
很现实的结局。
「对你来说,可能也是个难受的抉择。」
「不会啦。大哥哥,我啊──」
缪里抬起头,不想让我担心而露出坚强的笑容,我也直视著这样的她。
「我会尽全力扮演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敌人。」
我继续对讶异的缪里说:
「就像你经常夸奖我那样,我也要让人们知道那些骑士并没有比我逊色。」
既然缪里那么看得起我,只要彰显缪里最爱的骑士也有同样水准,应该能减轻她心中的痛。
知道骑士跟那样的哥哥一样厉害,就没那么难过了。
所以我按住缪里的肩,请她别伤心,结果她稍一耸肩弄开我的手。
「拜托喔,大哥哥。」
「怎、怎样?」
「我是很喜欢你啦,可是我哪有经常夸奖你?」
「咦!」
「会夸奖你的,就只有金毛跟城里的路人而已吧。」
「……」
我闭上嘴摸索记忆,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不禁为如此自信过剩感到羞愧。
还以为自己难得踏了一大步却摔得鼻青脸肿,好想找个洞钻进去时,有人挽起了我的手。当然不是别人,正是缪里。
「可是,我知道大哥哥下了很大的决定。」
那是显然与觉得好笑不同的温柔笑容。
缪里拉得我弯下腰,自己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一下。
「我就喜欢大哥哥这样。」
连续两次意外让我羞得不得了,但突然想到第一次是我自作自受。
且既然缪里已经了解我的用心,那也无所谓了。
我将各种情绪的残渣叹出口,吸饱全新的春季空气。
「既然决定了,我们就快点行动吧。第二王子应该也收到了骑士团来到这里的消息,有必要在对方搞鬼之前结束这件事。不可以糟蹋温特夏阁下的决心。」
缪里睁大红眼睛,露出牙齿。
「嗯!」
她以血都要流不动的力道紧抓我的手向前走,说道:
「呵呵,大哥哥要演戏啊。好怕我会笑出来喔。」
「……」
我不满地看过去,她回我一个贼笑。
真是只坏心的狼。不过看她又打起精神,我也就放心了。
看来伊弗是真的没派人跟踪我们。
回宅邸后,缪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全说出来,弄得她一副很受不了的脸。
「你以为我一年到头都在想怎么搞鬼啊?」
「不是吗?」
伊弗一听她这样回答就立刻把葡萄篮拉到身边。这点倒是挺孩子气的。
「就算骑士团投靠第二王子,情势也不会有决定性的改变。所以我只是选一个比较稳的生意而已。」
「生意?」
缪里趴到桌上,往伊弗手边的葡萄篮伸手,伊弗又把她推回去。在如此短剧中,举伞少女微笑著又拿一篮葡萄来。
「你们告诉我那些事以后,我马上就跟大教堂的亚基涅谈过了。我们约好在你跟骑士演完戏以后,让我负责调度骑士所需物资和处理捐款跟兑币的业务。那之后国王会用某种方式给骑士送钱吧?依靠这笔钱才安稳。」
伊弗总是先一步走在前头,动作快得吓人。
我感叹一声,得到一篮葡萄的缪里拔一颗扔进嘴里。
「剩下的份,我下次再拿喔。」
「没有下次,全部就这样。」
「小气!」
对她们姊妹般的对话苦笑时,伊弗忽然说:
「啊,对了。我就鸡婆一下,告诉你们一件事好了。」
「什么?」
伊弗眼露诡色,回答:
「你们是要认同骑士是可敬的对手,让民众也一起支持他们吧。」
「是、是的。」
「不要以为这样就结束喽?」
短瞬的空白侵占了我的脑袋。
「……咦?」
「就是说他们最后说不定会拿两篮、葡萄、走!」
缪里又往桌上伸手,想抢伊弗的葡萄篮。
伊弗当然是轻轻一转就闪过。
「两篮葡萄……什么意思?」
「就是被你认同为可敬对手的骑士,会利用这个声势跟坏王子联手啦,笨耶!」
「到时他们镀了一层金,正划算呢。」
被轻易闪过的缪里耳朵尾巴都冒了出来,很不甘心地趴在桌上。举伞少女看得咯咯笑,摸摸她的头。
「不过,只要你准备得够周全,应该就没问题了。」
伊弗含入一口胜利的葡萄。
「骑士很单纯,这有好有坏。只要你让他们看见胜利之路,他们就会只看著那个方向直线前进吧。」
说得像牛马一样,但我能够理解。
骑士们的英勇,有不少是建立在他们的愚直上。
「这样的人,死了太可惜。」
伊弗靠著椅背说:
「我并不讨厌战争史诗。」
两把剑交错在教会徽记前的骑士团旗徽。
即使说了那么多,伊弗的心还是在温菲尔王国吧。
「我会努力的,可是……」
「嗯?」
我对看过来的伊弗说:
「请你不要赚得太贪心。」
伊弗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笑得肩膀上下抖动。
写信谈要事让人不太放心,我便透过宅邸里的卫兵联络海兰,很快就接到回覆。
骑士们不在大教堂,都到刀剑商和铁铺集中的区域参加他们公会举办的守护圣人祭典了,现在方便与她见面。
「咦~我想去那里!」
缪里听佣人说那里还有武术表演什么的,马上就吵著要我带她去,我当然是装作没听见。牵著不情不愿的她上街后
,发现路人似乎都往同一方向前进。或许是因为缪里一直往工匠街望过去的缘故。
「每~个人都要去凑热闹耶。」
她甚至酸溜溜地这么说。
即使不是午间礼拜的时候,大教堂一带人一样是多得惊人。等等下工的人也会来参加傍晚的礼拜,只会更可怕。
见到海兰而问起这件事时,她耸耸肩说:
「在骑士团过来之前,往来大教堂的人数本来就一天比一天多了,好像还有附近城镇的人特地过来呢。应该不是因为骑士,而是王国大部分教堂都还紧闭大门吧。」
自日前劳兹本那件骚动算起,消息从劳兹本传到附近城镇,渴于信仰的人们做好准备启程,的确是差不多这几天会到。
「其他城镇的教会组织会因此开门就好了。」
「教宗那边似乎怕的就是这个,实际上是怎么样呢?」
国王那边是认为时间对他们有利。
「虽然按理来说,这可能会像溃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但目前都没有后续消息。愿意开门的,就只有你们经过的城镇而已。」
这样你知道为什么特别受瞩目了吗?海兰俏皮地补上一句。
「而且如果进展得太快,教会的态度也会转为强硬。能找出不太刺激对方,同时能使王国的教会组织重启圣务的方法就好了。」
三年的时间实在太长。
新生婴孩的洗礼由民众自己施行,结婚誓言请口齿不清的当地长老读颂,下葬时的祷文让泪流满面的人们凭藉模糊的记忆有一句没一句地念。
这当中,圣职人员也因为关门而没有收入,只能靠过去囤积的财富度日,或是渡海到有圣禄可领的大陆去。
这场谁也不会幸福的耐力赛,就像围城一样。
「而且事实上,有很多教会组织还是怕门开了会让人闻到里面的腐臭吧。太可悲了。」
就连日前造访的布琅德大修道院,恐怕也与所谓健全的信仰生活相去甚远。修士们对我来意的疑问,说不定比哈斯金斯还要强烈。
大概是因为关门是教宗命令,又有不可告人的痛处所致。听说有些坏商行还会趁这个机会,肆意变卖他们的资产大赚一笔。
然而国王若直接对关门的教会组织出手,显然会激怒教宗,且反应多半会比第二王子发行徵税权时更激烈。
如果教会的自清运动能做得更好就好了。突然间,我忽然觉得脑袋里有根筋被勾住的感觉。
思索那究竟是什么时,海兰说:
「在这样的状况下磨亮教宗的刀,说不定是一步险棋。」
海兰叹口气,接著轻笑。
「算了,讲点正面的吧。谢谢你下了这个决定。」
「啊,哪里。」
我简短回答,侧眼看著就要浮上脑海的某个想法,补充道:
「我是认为这个计画的被害者会远比起骑士团和第二王子联手少,所以才答应的。」
「那时有温特夏在,不方便说……你看到伊弗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吓一跳?」
海兰抱歉地笑,我也对她微笑。
「伊弗小姐对您怀疑她会搞鬼颇有微词,但我觉得那是正确的判断。」
「话说,伊弗是真的不打算和第二王子跟骑士团勾结吗?」
「她说她已经跟亚基涅谈过,靠这个计画赚安心钱。骑士需要的物资,以及往后应该会大量涌入的捐款兑币业务,她都要一手包办。」
海兰露出有些讶异又放心的复杂表情。
「她真的是只要能赚钱,怎样都好吗?」
「就这部分来说,是可以相信。」
海兰难以理解似的摇摇头。
「但是我们也想不到她什么时候会半路杀出,要尽快行事才行。」
这计画关系到名与实中的名。想夸大事实,就得趁人民的注意力还投注在骑士身上,且骑士还没被其他事物夺去视线之前完成。
「问题是大多时候温特夏身边都有人跟著,明天他们也是一大早就有事,很难安排密谈。」
「晚上呢?」
缪里的问题使海兰疲累地回答:
「不要小看那些千锤百炼的骑士。他们晚上一定会派人守夜。我是很想夸他们圣库尔泽骑士团名不虚传,可是这次却妨碍了我们。」
缪里倒是很纯真地为此赞叹。
「白天也有贴身护卫呢。」
「这么小心……是因为教宗派了刺客吗?」
近似冒险故事的对话,让缪里听得雀跃起来,海兰脸上却泛起近似苦笑的表情。
「他们或许是这么想,可是既然教宗派了刺客到王国来,当初就不会准他们离开库尔泽岛坐船来了。而且在航道上也有可能被抓。」
「那搞不好是国王派出了刺客。」
海兰听了缪里的话又尴尬地微笑。
假设有刺客,是因为骑士自己希望有刺客存在。
没有人在发现自己其实不被人放在眼里时会感到高兴的。
「总之骑士今天都到刀剑商人和工匠的祭典去了,晚上才会回来,明天也没机会。请你们一定要在后天空出时间来。」
「……等这一天半真让人难受。」
今天中午能与温特夏面谈算是运气好吧。
「真是的,说不定第二王子都已经派使者到这里来了呢。可是骑士比商人更重承诺,只要你们发过誓,就不用怕对方反悔。」
既然骑士特别守信,就算第二王子劝诱他们,也难以改变温特夏的抉择。
「总之只能等温特夏有空的时间,在那之前要避免轻举妄动,以免计画被其他骑士发现。至于父王那边我会立刻派出快马。他应该正在为这个亦敌亦友的骑士团头痛,听到这个好消息会很高兴吧。」
即使三十人左右的战力算不上武力,也有象徵性的意义在。缪里也说了,想像中的骑士可是一骑当千。
倘若只要给点面子,他们就不会造成大混乱,规规矩矩离开王国,对国王而言是再好不过。
且长期来看,那也关系到海兰之前说的王国与教会未来的相处方式。
「再说,这段时间你也不会闲著,还有新修道院的手续等很多事要做,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喔。」
她给我一个贴心的笑,然后转向缪里。
「需要用的东西都买完了吗?」
「嗯。都订好了,就等伊弗姊姊结算。」
「不愧是为人称颂的高明旅行商人的女儿。」
「是吧?我都考虑当商人了呢。」
罗伦斯听到一定很会很开心。
「可是我听说,修道院预定地上的楼房荒废得比想像中还要严重……」
听我转述夏珑的说法,海兰表情像是吃了酸溜溜的东西一样。
「人家跟我说的是一间空了很多年的房子,有在整理……等夏珑或克拉克跟我报告以后,我再找人去整修吧。」
「有劳您了。」我先一步鞠躬道谢。
「对了。」
海兰突然有点刻意,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图徽的事怎么样了,有问到有趣的故事吗?」
她对图徽的关心似乎还不亚于我们,甚至更高。
为海兰雀跃的样子高兴之余,我发现缪里也目光斑斓地看著我。
「可以讲吗?」
是指对猎月熊那些荒诞无稽的猜测吧。缪里一直很想找个人分享她的发现吧,希望她不会忘我到暴露自己的身分。
「不要缠著人家太久喔。」
缪里把这个回答当成同意,从狼图徽不多讲到熊图徽,中间还夹杂国徽里的羊毛是不是太短之类的。
海兰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为跟她说话而高兴,始终很开心的样子。
我看著这和平的画面,向墙上的教会徽记祷告赞颂骑士的计画能够顺利完成。
到头来,缪里还是跑去看刀剑公会主办的守护圣人祭典了。
万一我的长相被骑士记住,有破坏计画的危险,但缪里就不同了。她拿这点辩得我无法反驳,让我万分无奈地目送她扬长而去。天黑以后,看她春风得意地回来,腰间还插了把木剑,我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隔天,城里有个大商行的大船重新装修完工,宴请骑士一起庆祝。缪里当然也想看大船,也不可能不去共襄盛举。
最后我输给无言的压力,放缪里出去以后,房间清静下来,刚好适合翻译圣经。这算利害关系一致吗……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在房间里继续翻译作业。
到了傍晚,海兰送信过来告诉我温特夏明天的行程。
明天要为来自邻近主教区的圣职人员进行特殊礼拜,温特夏需要代表骑士参加。一般骑士只需参加普通礼拜,和上次一样会出现温特夏周围没有其他骑士的时段。
我要趁这段时间和温特夏结下秘誓,并讨论计画的概略。大致看来,这概略就是在大教堂前举行辩论会,让民众对这场竞赛留下印象,正巧和夏珑说的一样。圣人传记里常有这种场面,想到自己也要参加,难免有点害羞。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哇!」
海兰的信读到一半,缪里的头冷不防从我手臂底下钻出来。还来不及想她何时回来的,我的脸已经被臭歪了。
「唔!缪里,怎么鱼腥味这么重……」
「咦?真的吗?」
缪里露出耳朵尾巴,在衣服上到处闻。
「大概是港边有很多人请我吃烤鱼吧,很好吃喔。」
「真是的……」
且也许是因为吹了一整天海风,她全身都湿湿黏黏的。
「去跟人家要点热水回来洗澡。」
「好~」
「耳朵尾巴!」
开门之际,缪里说「我知道啦」似的很故意地扭腰摆头收起狼的部分。我不禁对这样的她叹了口气,提笔给海兰回信。
若要举办圣库尔泽骑士团与黎明枢机的辩论会,就必须挑选一般民众能一听就懂的题目。需要掂量该引用圣经哪些部分,列出候选清单。为表明立场,温特夏那边应该也会想当著人民的面指出一些信仰上的问题,需要让他容易切入。
我再度翻开因翻译而几乎要整本背下的圣经,将其中知识灌注于信中。背后,缪里将热水倒进大澡盆里,也让我绷紧了神经。
等蒸气浓到足以让我的墨迹晕开,缪里说:
「大哥哥,帮我洗头!」
在脱光衣服准备就绪,一点也不知羞的缪里面前,我也写不了神学问答的草稿。只好老实就范,放下笔卷起袖子。
「嘿嘿嘿。」
不愧是贵族家的肥皂,融入了香草的芬芳,非常高级。我搓出泡沫替缪里洗头,痒得她扭来扭去,狼尾也哗哗搅水。
与缪里形影不离的小狗像是会怕水,稍微远离澡盆趴著等。
「啊,对了对了。我有找臭鸡监视大教堂,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入。」
「咦?」
我诧异反问,肩膀被热水冲得发红的她回头说:
「大哥哥,你以为我真的都只是出去玩啊?」
(插图018)
我以沉默回答。
缪里用尾巴拨拨洗澡水,弄湿我的脚。
「她也帮忙看过祭典里有没有怪人,结果也没有。如果坏王子派人过来,就算在人群里她也看得出来吧。」
缪里实际打起猎来是非常优秀,不能说这是在耍小聪明。
且既然她都说请夏珑帮忙了,应该是够可靠才对。
「只要你不忘词,一定没问题的啦。」
「就算我记不住戏剧的台词,神学问题我也一定答得出来。」
我还比较怕自己太投入而忘了目的呢。
「对喔,你在家的时候都在跟那些大胡子爷爷聊天嘛。」
「你以前都说那在浪费时间,现在派上用场了吧?」
一开始冲洗头发的泡沫,缪里就盖上狼耳,手指塞进人耳的洞。
大概也有听不见的意思。
浇了几次水之后,我往她骨线略浮的背上一拍。
「好,剩下的自己洗。」
「咦~」
「我还要继续写信,在水凉掉以前赶快洗好。」
窗户开著,排出了部分水气。这样就能写信了吧。
我听著缪里一边抱怨一边玩水,继续写下半段。
途中缪里忽然说:
「大哥哥,骑士他们──」
我转过头,缪里正泼水闹小狗狗。
「都好像玩得很开心耶,希望那个孩子能早点回来。」
我想起带著求救信奔向布琅德大修道院的罗兹。
真希望他也能享受城里人的热烈欢迎。
「每个人都能笑著回去就好了。」
缪里对小狗露露牙齿。
「就是说啊。」闻著扰鼻的肥皂香,我短短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