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八章 家,我甜蜜的家

——明天的事,不到明天不会知道!

这是一向居无定所的你的口头禅。

趁着你心情很好的时候,我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

「你今天也爱我吗?」

伤痕累累的破旧山羊皮袋里,装着用了十年以上的折迭刀和放大镜,还有散发出甘甜气息、由马基公司所生产的鸦片烟。

你身上带着的东西就只有这些。自从和你一起生活之后,你的行李从来就没有增加过。可惜我不能成为你的行李之一,因为我装不进你的袋子里。

所以,我只好在你的身后,落后你三步地走着。

「你明天也会爱我吗?」

你停下脚步转身,嘴里叼着的烟彷佛就要掉下来似的。

「笨~~蛋~~」

——你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就像上次买花送给我时的笑容一样。

「等等,那边的小姐,请等一下。」

刚好是圣克兰耶尔教会的钟声响起的时间。爱珥文处理完修道院所交代的事,走在黄昏早早降临的观星山丘市的小巷中,却突然被唐突的声音叫住了。

「是在叫我吗?」

叫住她的是一位在巷弄的交叉路口旁、建筑物的骑楼下做生意的老婆婆。看她的样子,应该不是常见的拾荒者吧。只见老婆婆的背后用布包着——与厚重的字典差不多大小的东西,同时盘腿坐着,手边点着香。

(是算命师。)

爱珥文睁大双眼。在观星山丘市暂时停留的她,正在替某个门卡那林的修道院出门采购。

『由于首都的僧兵队突然大驾光临,爱珥文修女,不好意思,能请你帮我们到街上买点东西吗?』

因为修道院长的要求,爱珥文只好拿着便条纸在不熟悉的街道上采买东西。

「没错,是在叫你。你相信占卜吗?」

香炉冒出的烟袅袅上升,牙齿全掉光的老婆婆,露出牙龈笑了起来。

「那个……不、我不相信。」爱珥文摇了摇头。

从古至今,人们将太阳与月亮当作信仰中心崇拜,并以星体的轨道或大小来占卜事物。随着文明的演进,即使人们选出某些人作为神的代理者,这样的占星术依然有许多人深信着。

然而,以「守护者」门卡那林作为神的代理者的门卡那林教团,是禁止相信占星术的。

「那个、我在赶时间……」

虽然那些看来用了很久的法术器具勾起了爱珥文的兴趣,但她还是打算离开。再说,她也不晓得老婆婆是不是真的占卜师。像这样的大街上,有很多桌上摆了一堆占卜器具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

「不用这么害怕没关系,我并不想拿修女你的钱。」

老婆婆说着,并将手指缓缓伸入眼前的烟雾中。

(不收我的钱?真的吗?)

这话还真不像这种坐在路上做生意的老婆婆会说的话。

(反正是找不到工作的老人,她一定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爱珥文这么想着,还是决定离开。但在下一瞬间,她忽然像是被箭射中似地站住了。

「嘿嘿,你啊,先别管外表如何,年纪倒是有一点了呢。」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令爱珥文浑身战栗。

(什么……)

「而且,你似乎彷徨了很久。我没看到你的父母或是亲戚,你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吧?」

——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句话比任何一把刀或利器都还锐利,剜着爱珥文的心。

(说什么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明明还有薛德立……)

然而爱珥文晓得老婆婆的话意有所指。

最近,她敏锐地察觉到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突然要好了起来。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们还是常常拌嘴、吵架,但离开里姆萨之后,两人说话的语气及态度的细微变化,一直在一旁观察的爱珥文都看得非常清楚。

薛德立还是一样地重视爱珥文。他说过要保护她、说她是他重要的家人。

但他变了。最明显的是他不再依赖她、不再向她撒娇、开始会拒绝她,一副什么事都能自己动手做的态度,而且……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

虽然可以解释成是因为他渐渐长大了,但爱珥文直觉薛德立的这些改变和安普洛希雅有关。

(为什么突然变了呢?之前他还一直都是我的薛德立啊!)

她提着着桶子呆立在原地。老婆婆耐人寻味的话,成功绊住爱珥文的双脚。

感觉到爱珥文的踌躇,老婆婆继续说:

「不过,不用担心,你的愿望全部都会实现。」

「咦?」

老婆婆将红色的果实放入手中的研钵内,并用杵开始研磨起来。

「没关系的,你的愿望会实现,你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真、真的吗?」

「你拥有婆婆我看过的女人中最强的光芒,既漆黑又非常热情。」

老婆婆从研钵内捏起一撮已经完全变成粉末的物体,丢入香炉中。香炉在瞬间发出红色的火焰,燃烧之后,空气中出现一股奇异的香气。

「现在可能会有些辛苦,再等一会吧,好运会接二连三到来的。你想要的东西不会舍弃你,总有一天会选择你的。针对你的恶魔将会离去。」

不可思议,老婆婆的话完全消除了爱珥文心中的苦涩感。

(愿望会实现……)

爱珥文从拿来当钱包用的小布包里取出银币放在老婆婆面前,然而老婆婆却伸手阻止她。

「不用了,这是我奉献的方式之一。我这把年纪,担心的事只剩下要怎么前往另一个世界而已,对神职者进行奉献,也许天使就会来迎接我。」

「奉献?」

「这样的话,很久以前就到『那边』去的另一半,或许会来接我也说不定。」

老婆婆发出打嗝似的笑声。

「我也是为了这个才帮你占卜的,也许这样做能够抵销一点债,而且心情也会变好。听懂的话,就把银币收起来吧。」

爱珥文看着老婆婆彷佛随时就会倒下的身躯。

总觉得有些无助。无论是出生的地方、爱上的对象、甚至是命运,人类都无法随自己的意志决定。

然而,面对这样无依无靠的老婆婆,爱珥文能够确定一件事。

那就是——死亡。

「让神的恩惠赐福给您。」

「在另一个世界吧。」

爱珥文行了门卡那林式的礼拜之后离开。绵延于城镇中,名为「如丝绸流去」的河流河畔传来歌声,戴着格纹贝雷帽的中年手风琴手熟练地拉着胸前的手风琴,唱着「人世无法随心所欲……」

*

像「观星山丘」这样的地名,其实并不罕见。远在占星术更受重视的古代,人们就常在这一类的丘陵地建筑神殿,纪录星辰的运行并进行祈祷。

而前往神殿参拜的人们便会在山麓建起街道。平等都市联邦国的观星山丘市,便是经由这样而发展起来的市街之一。

在不远处、稍微有点高的山丘上仍留有古代神殿的遗迹。虽然已经没有人会前往参拜了,却还是有不少以神殿遗迹为目的地来此拜访的人。

——这些来拜访的人是魔枪手。

「唉呀,辛苦了,爱珥文修女。」

爱珥文回来时,只见修道院的院长玛蕾特在门外迎接。不过她并不是为了等爱珥文,而是在等待今天要来借宿的门卡那林调查团。

「弟兄们还没到吗?」

「是啊,真的很慢。原本说今天中午就会到,不晓得是不是驿马车越过双子山顶时出了什么事。」

玛蕾特将手放在脸颊上,叹了口气。

「弟兄们」是不上前线而在后方支持的门卡那林修女们,对于遵循教义在前线守护自己的僧兵们表达敬意的称呼。

往观星山丘市的路上并没有铺设铁路,因此要前来的话,只能先到离此地最近的波耶姆车站,再搭乘运送邮件和人员的驿马车过来。门卡那林的僧兵们会迟到,应该是因为驿马车延误了。

驿马车本来就很难在狭小的道路上通行,行驶受到阻碍是常发生的事。

「虽说如此,爱珥文修女,没办法让你借宿还请你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玛蕾特一边接过爱珥文买回来的东西一边说。

「听说来的人很多,好像是要来这边进行观星仪式。因为太紧急了,我们连准备接待的时间都没有。而且虽然只是观星仪式,但听说有个位阶很高的大人物会一起过来,总不能让这样的大人物住在街上便宜的旅馆,你说是不是?」

「没关系的,让僧兵弟兄们优先住宿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错没错,你的弟弟也是魔枪手吧?」

爱珥文点了点头。玛蕾特露出温和的微笑。

「既然是魔枪手,那就是优秀的僧兵候补生了,真好。啊,所以你才会到这个神殿都市来……」

「是的,他到每个遗迹临摹原型。发掘强力的古代语是补强自己的魔法式最好的方法。」

爱珥文的弟弟薛德立,以及一起旅行的安普洛希雅,两人的职业都是使用枪射击魔法的魔枪手。他们为了在子弹中填入更强的魔法,天天都在寻找充斥着大量魔法元素的地点,还有残留古代语的遗迹。也是因为薛德立说想收集「原型」,三个人才会特地来到交通并不发达的观星山丘神殿。

不过,他们还有另一个目的。

半个月前,薛德立他们在里姆萨被卷入反斯拉法特恐怖组织「沙漠商队」所掀起的暴动,为了对抗恐怖分子守护街道,手边的子弹几乎都用光了。

不管能发射的魔法有多强,没有子弹便无用武之地。

正在追捕晓得「铳姬」秘密的「奇美拉的奥利凡特」的他们,目的地是大陆北部的雷尼斯敦。有情报指出奥利凡特搭乘火车往北部逃亡。

如果运气好而得以追上他、再一次跟他进行决斗的话,那就必须要先补充强力子弹才有赢过他的机会。所以他们才会尽可能地绕到遗迹多的地方,希望能多补充一些子弹。

「从古代开始,观星山丘这里的遗迹就有很多魔枪手会来,这个城市也有一半是靠他们发达起来的。不过街上有很多人在卖假的原型,要小心。」

「这样啊?」

玛蕾特有点困扰似地歪着头说:

「是啊,跟以枪或子弹闻名的里姆萨不同,观星山丘这边贩卖的大多是山丘上的古物。然而有些不肖商店卖的并不是自山丘出土的古老原型,而是赝品。不仅如此,也有很多人会盗挖遗迹。」

「盗挖……?」

爱珥文像鹦鹉一样地重复玛蕾特的话。

「对,是被称为『原型猎人』的坏蛋们!他们擅自进入遗迹,不但把里面搞得一团糟,还会偷走贵重的原型。其中有一些人还是专门破坏世界遗迹、恶名昭彰的猎人。虽然圣教厅派出特务警察追捕他们,不过听说很难抓到。」

说不定,弟兄们会来这里,也和这些案件有关。玛蕾特自言自语地说着。

(圣教厅的警察在追捕猎人?这样的话,现在正好到山丘上神殿遗迹的薛德立不就……)

听到玛蕾特的这番话,爱珥文突然担心起薛德立。不知薛德立是否平安无事?这么说起来,平常只要太阳下山他就会回来,但今天却直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他。

「不好意思,我想去看看情况!」

「喂,等一下!爱珥文修女!」

爱珥文将玛蕾特的叫唤声抛在脑后,夺门奔出修道院。

*

当观星山丘市在大陆还被称为「太阳帝国」时,曾经是十分繁荣的宗教都市。

虽然现在的它只不过是一个有着神殿遗迹和断垣残壁的城市,但当时有许多神学生以及想要接近太阳的激进朝拜者前来,使得街上很繁荣。在尚未发明天体望远镜这类观测仪器的两千多年以前,就已经找出九个月亮的运行轨道,也知道这个星球的直径,足以显示当时的天文学和数学应较想象中来得发达。

「你看!薛德立,那边那个浮雕好像是代表太阳!」

似乎忘记自己刚刚才在斜坡上差点喘不过气的这件事,安普洛希雅十分开心地大叫。

「好厉害!连太阳王的脸都保存得很完整!从古时候开始,魔法学者就一直在争论太阳到底是火属性还是光属性……不过这个浮雕很强调『太阳的尾巴』,也就是说,古代人认为太阳应该是火属性。薛德立,你觉得呢?」

「你精神真好啊,安……」

和精力充沛的安普洛希雅比较起来,薛德立的动作显得非常缓慢。

过去将太阳当作火神崇拜的古代人,以太阳作为标准,同样十分重视月亮与行星们,因此像这样的神殿遗迹通常都位于能够清楚看见星星的山顶或山丘上。

也因此,薛德立为了登上神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真是的,这样就筋疲力尽,哪能当魔枪手啊!」

安普洛希雅手扠着腰,瞪着他。

「年轻人的体力怎么这么差!」

「因为你的东西很重,都是我在搬耶!」

「唉呀,这样啊。」

安普洛希雅伸伸舌头,转过头。薛德立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咚」的一声,放下皮制的袋子。

袋子里装着调查遗迹用的工具,像是刷去尘埃用的毛刷、阅读细小原型用的放大镜,以及魔法罗盘等等。

「啊,这是伊吉锡恩吧!」薛德中看着安所指向的崩裂的浮雕说。

「伊吉锡恩?是晓帝国的神?」

「是啊。晓帝国主张自己是太阳帝国的正统继承者,即使随着时代推移,依然没有改变信仰。

但是由于月海帝国害怕世界变成焦土,所以他们则是把没有火焰的月亮和孕育出新大陆的海洋当成神明信奉……」

「这样啊。不愧是门卡那林的僧兵候补生,懂的还真多。」

安普洛希雅摸着有莲花瓣形状的大理石柱。

「但是,门卡那林教的神明——门卡那林只是一般的人类吧?神是能够出了问题就一直换人的吗?」

「这……你这么说也没错。」

「而且,像这样一直挖掘太阳帝国的遗迹,不就代表古代有很多拥有强大力量的东西?所以,应该是古代人的想法比较正确吧。」

安普洛希雅的祖国「铁壁之国」被门卡那林和斯拉法特消灭,因此她对门卡那林教的一切都抱持否定态度。对身为门卡那林僧兵候补生的薛德立来说,她批评门卡那林的话常常很锐利,有时还会刺伤他。

「虽然我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觉得并不是强大的东西就正确。」

薛德立迟疑地开口。

「像火,如果太多的话就会夺去人命,是恐怖的东西;但如果没有火,我们也无法生存。和火一样,我认为人们可以产生欲望、追求想要的东西,但是欲望不能太多,也不能完全没有。」

「比如说?」

「比如说,嗯……对了,像钱之类的。」

「还有呢?」

「啊,这个嘛……」

薛德立此时不知为何别过头,避开了安普洛希雅的视线。

「呃,爱情……之类的……」

不知怎地,最近跟安谈到这类的话题都会有点害羞。

「既然这样,为什么人类还会这么积极地追求金钱和爱情呢?如果连我们小孩都懂得凡事奢求过多会被反噬的道理,那大家应该早就知道了。」

所以,人类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呢!安普洛希雅叹了一口气。

「像这样在古老的遗迹或寺院刷去尘埃的时候,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执着于古代的东西呢?我们所做的事,不过是重复古人的行为罢了,并没有创造出新东西。」

她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去掉尘埃之后,浮雕上的文字清楚地浮现出来。

「这样子好吗?简直就像不看未来的隐士。我们是不是被眼前的方便所迷惑了呢?每次一想到说不定自己其实犯了很大的错误,就会因此感到不安……」

「安,你担心的事很奇怪呢。」

薛德立一面用放大镜仔细看着墙上刻着的原型,一面说:

「到刚才为止,你不是还因为找到这么大的遗迹,一定可以发现没看过的古代语而觉得很开心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这是两回事。不收集古代语做出更强的魔法式,我们就没办法追上铳姬了。」

「所以,我也是这样想。」

「……什么意思啊?」

安普洛希雅再度双手扠着腰看向薛德立,一副「让我听听你的高见」的态度。

「我是说,我也晓得这样下去不行,但是了解跟能办到并不一样。这跟『与其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穿的华丽衣服,不如拿来换成明天可以吃的面包』的道理是一样的。」

薛德立一边想着「她又要变脸了」,一边耸了耸肩。最近像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对话,总是会莫名其妙变成狂风暴雨般的争论,最后就吵起来了。

不出所料,安普洛希雅果然出言反驳。

「这样太奇怪了!如果大家都不在意明天的事,那不就永远不会进步了?」

「所以说,这是理想。这样的事对心有余力的人来说是理想,但对没有余力的人来说,就只是重担而已。」

安普洛希雅将视线自浮雕移开,用恐怖的表情瞪着薛德立。

「我不认为是重担。」

被她的表情震慑住,薛德立不由得后退一步。

「我是自己选择要成为魔枪手的,我喜欢这样的事。」

「这、这样、不是很好吗?」

「什么嘛!薛德立,你是想说我不适合当魔枪手?」

啊啊,果然会变成这样!薛德立忍不住想抱头大叫。即使是谈论无关魔法的话题(即使只是谈论天气!),跟安的对话最后总是会以吵架作为收场。

(她果然很讨厌我……)

薛德立努力用平稳的音调开口,试图改变话题。

「没有这回事。安,你很强,你的风魔法不也用得比我好吗?」

「可是上次被奇怪的家伙袭击,你却自己一直开枪,完全不让我参战。」

「那、那是……」

薛德立反射性地回嘴。完全忘了刚才是想假装镇定的。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一个人就够了,没必要让你出面。」

「骗人!你一定是觉得自己比较强,所以才特地在我面前使出不必用在不重要的家伙身上的『流星』!」

「唔……」

薛德立不由得涨红了脸,闭上嘴。并不是因为被安普洛希雅说中,而是因为他想起自己为了在安普洛希雅面前耍帅而随便开枪的蠢样。

安普洛希雅看见他不说话的样子,更加误解他了。

「你看吧,果然被我说中了!」

「不是啦!那时候是因为、很危险……」

「根本一点也不危险,我跟你一样能够作战!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一流的佣兵,上战场给你看!」

「什、什么?不行啦!」

因为太过吃惊,薛德立不禁脱口说出安普洛希雅非常忌讳的一句话。

「因为,安是女孩子啊!」

(完了!)

……薛德立伸出双手摀住嘴,但为时已晚。那句话就像打嗝般从口中冲出,无法靠意志力停止它。

安普洛希雅的表情变得犹如愤怒的雷神一般。

薛德立闭上眼。如果要说眼前的安便是雷神的话,那么她接下来会使出的招式只有一招,那就是——怒吼。

「不准小看我!」

真是糟糕……薛德立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再怎么激动,他都不应该说出安普洛希雅最讨厌听到的一句话。

「我可是比你还强很多的!什么嘛,你只不过是血统比较纯正一点而已!魔法最重要的是魔法式,就算魔力再强,没有强力的魔法语就没意义了!」

她决定跟薛德立保持距离。伸长脖子,安普洛希雅开始读起浮雕上的字。

「我一定要找到比你厉害的古代语给你看!就算找到了也不告诉你。哼!」

薛德立接到特大号的「哼」,露出比刚才更加疲累的表情,失望得垂头丧气。

安普洛希雅的脾气本来就火爆,尤其只要提及她是女孩子的事,更是比什么都容易触怒她。

(自从离开里姆萨,她就对我很冷淡,是我想太多吗?)

他战战兢兢地偷看安普洛希雅,两人的视线刚好对上。

(哇……!)

薛德立马上转身。

(就是现在!要讲话就只能趁现在……可……是……)

就在他烦恼着要如何回应时,安普洛希雅突然转向侧面。

(唉~~)

薛德立十分灰心。正当他心想着接下来到晚餐时刻,安大概都不会和自己说话了的时候,无意间却看见有人出现在安普洛希雅的身后。

「是谁?」

薛德立慌忙拔出腰间的魔法枪,推开安普洛希雅的肩膀冲上前。

「什、什么?」

「有人在那边!你看,那边柱子的阴影!」

薛德立思考着弹匣里剩余子弹的种类,并将枪口指向阴影处。

「是谁!快点出来。」

然而对方的声音却出乎薛德立意料之外。

「好可怕、好可怕,就算你不拿出那种东西,我也会出来啊。」

顶着一头像麦穗被火烤过似的头发的人忽然冒了出来。

躲着的人实际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看起来瘦弱得像牛蒡一样,身高很高的成年男子;另一人则是戴着眼镜、以发带将长发束起的女性。也许是和脸型不合吧,她的眼镜似乎随时都会滑落。

「你们是谁?」

「哈哈,好吧,就报上我的名号!我们是虽然不能见光,但还是会走到向阳处,即使因此而受伤也不会学乖的——」

男子「唰」的一声,帅气地伸手指向太阳……呃,不巧的是,当天正好是阴天。

「——人称飘浪猎人双人组的巴兹和宾妮是也!」

在听见突然现身的双人组激昂的自我介绍后,薛德立也呆呆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很、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叫薛德立。」

「笨蛋,你干嘛自我介绍啦!」

背后传来安普洛希雅尖锐的吐嘈声。

「好好好!你们是来遗迹找浮雕的吧?也就是说,你们是魔枪手。」

被人用手指指着鼻尖,薛德立一时语塞。

站在巴兹身旁戴着眼镜的宾妮翻了翻白眼,打开厚厚的书道:

「薛德立,C开头的姓名,本日运势是『因小事一言不合而惹重要的人生气,需小心发言。不幸色彩是沟鼠色』。」

「沟鼠色……那是什么颜色?」

「向着百日之后的方位跳波波舞,也许就能长头发。」

巴兹用怜悯的表情盯着薛德立,缓缓竖起大拇指。

「什么意思?」薛德立叫着。

(搞什么,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强迫推销吧?)

薛德立有点受不了这两人过于激昂的情绪。只见巴兹和宾妮「啪」的一声,将巨大的图鉴摊开在他眼前。

「来来来,各位看官,靠近点仔细看!」

「这就是让你即使待在家里也能了解全世界遗迹的神奇工具!名字就叫『环游世界遗迹全集,原型在哪里』~~」

薛德立跟安普洛希雅几乎同时感到反胃。

「还原型在哪里咧……」

所谓的「原型」,指的是仅仅只需要一个,便能成为魔法核心的强力古代语,或是指刻有整段前后文的浮雕。

比如说著名的原型「百雷」,它是距今刚好一百年前在月海王国的「爱里可遗迹」出土的。只要能了解古代语的拼法,无论是谁都能使用它,于是「百雷」在现代已成为被广泛使用的魔法之一。

然而,出土的浮雕本体有它的价值存在。若单从「百雷」这个单字本身来看,并无法看出它代表什么含意。

关于这个魔法最基础的型态,据说是三十年前,魔枪手梅沙敏巴尔奇拿到浮雕的本体后,才晓得「百雷」在古代是用来形容流星群。

即使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毫无反应,二人组依旧一搭一唱地说下去。

「喔!真是太神奇了!那么让我们听听观星山丘遗迹的巴兹先生说说他的使用经验。巴兹先生——」

「观星山丘遗迹不就是这里吗?」

「是~~宾妮,你叫我吗?我就是观星山丘遗迹的巴兹是~~也。」

完全不理会安普洛希雅的吐嘈,他们气势满满地继续说着。

「大家好,这个啊,是我觉得非常有自信推荐的道具!只要有这个『原型在哪里』,即使在家里,全世界的遗迹所刻着的原型或是浮雕全都能一览无遗!」

巴兹做出如吉坦利安大道上的三流演员一般的动作,万般懊悔似地仰天大叫。

「啊,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知道呢?我竟然为了去看遗迹而打工存旅费,简直就像白痴啊!」

接着他开始用腹语术表演了起来。

「假如留下那些钱,就能跟女友一起去看电影,度过火热的夜晚了。」

「咻——咻——」

「也可以买新的敞篷马车,约她到现在最夯的景点——福兰努利路去兜风。」

「哇喔!」

「只要有了它,像歌剧主角一样超受欢迎的人生,就会在前方等着你!」

「耶咿!」

「……」

站在薛德立身旁的安普洛希雅,已经连批评反驳的力气都没有,愁眉苦脸地按着额头。

「……简单来说,也就是不用特地到遗迹去,所有遗迹的浮雕跟原型都已经纪录在这里面啰?」

「说得没~~错!」

两人同时双手扠腰,后仰到几乎要跌倒的程度。

「简单来说,这就是我们到全世界详细纪录下来的遗迹数据!」

「简单来说,我们就是卖原型的!」

「麻烦一开始就『简单说』好吗?」

原本对于对方究竟要卖些什么感到战战兢兢的薛德立,对于直接摊在眼前的商品倒是安心了不少。

虽然曾有跟街上的原型店家做过买卖的经验,但这样的叫卖方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之前就曾听说流动的原型商会有比较强力的原型,遇见他们并不是坏事,而且很多卖原型的店家也是跟巴兹这种流动的原型「发掘者」进货。直接跟流动的原型商购买会比较便宜,种类也比较丰富。

只不过通常只有熟客才会知道流动的原型商在哪里,所以很难与他们接触。

「这是从新月都市附近的旧王宫遗迹里发掘出来的浮雕,而这个则是晓帝国『日不落都市』地下神殿里的东西。」

「咦,你们连晓帝国都去过了?」

两人的身子更加向后仰了。

「嗯哼。」

「现在市面上流通的帝国原型,几乎都是我们发现的。」

「真是厉害!晓帝国遗迹的东西非常少见。」

薛德立钦佩地说。宾妮立刻翻着本子绕到薛德立身旁。

「怎么样,客人,在这里相会也算是有缘,现在买正便宜喔。」

「咦?」

发现薛德立是可以推销的,两人便开始夹着他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也有准备客人你想要的属性的原型。当然啰,如果买『原型在哪里』的话,还会附上完整的遗迹素描图,一起购买非常划算。」

「如果要分开买的话,我们的手上现在有两个水属性的原型,只有我们有卖而已!这可是我们自己发掘出来的。世界上没人晓得呢。」

他们在薛德立身边激动地挥舞双手,安静不下来。

「买三个原型可以打九折——」

「现在买还送巴兹&宾妮特制、罕为人知的实用遗迹地图喔!」

「也就是说,现在买实在是超划算的!」

「嗯……」

有点想要实用的遗迹地图呢!薛德立考虑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安普洛希雅突然用冷冰冰的语调开口了。

「喂,我从刚刚开始就很在意……」

薛德立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了。当安这样讲话的时候,通常代表她有什么不满。

「你们两个是叫巴兹跟宾妮对吧?我听说有一对原型猎人,不会去公开的遗迹找原型,专门潜入门卡那林教管理的最高机密遗迹中捣乱。」

巴兹跟宾妮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手段很恶劣,不是临摹机密遗迹中珍贵的原型,而是将它整个偷走。因为他们两人的缘故,有很多遗迹都变得像被虫咬过似地七零八落!而且,他们为了哄抬偷走的原型的价格,逃走时还会顺便把遗迹炸毁。所以他们成为圣教厅警察追捕的一级逃犯。」

安普洛希雅看着两人的眼神逐渐变得严厉。

「就是你们两个人吧?」

巴兹谄媚的笑容彷佛又裹上了一层蜂蜜巧克力糖衣。

「怎、怎么可能!我们可是正直诚实、长年受到顾客爱护的原型老店。」

「对、对啊!即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客人,我们也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们有各式原型,无论客人的生活型态变成什么样子,从襁褓中到往生为止都会——」

「什么老店啊?你们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几岁吧?」

安普洛希雅冷淡的问话让两人笑得更加僵硬。

「唉哟,谁来卖不都可以吗?反正,我们卖的是好的原型!再说,我们只是收集行家们私底下流出的原型来卖而已呀!」

「对对对,你又不是门卡那林的铁锤官!」

安普洛希雅感觉对方似乎有点恼羞成怒了,便将目光移向薛德立。

「如何?看到坏人,你有义务通报吧?毕竟你是门卡那林的僧兵候补生。」

「门卡那林的僧兵候补生?」巴兹与宾妮跳了起来。

「这、这、这、我们先告辞了~~!」

两人飞快地收起摊开的东西,将羊皮纸卷与画着魔法阵的图鉴收进包袱。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两人完全就是惯窃的模样。

安普洛希雅瞇起眼睛,瞪着他们。

「唉呀,不是说从襁褓中到往生都会跟着我吗?」

「这就叫财散缘份尽吧!」

「是喔——」

两人一起朝着安普洛希雅挥手。即使逃跑也不忘记表演,如此敬业的态度实在值得敬佩。

「各位再会啦~~请多保重~~咱们来世再相逢~~」

「咦,等一下!刚刚的原型……」

薛德立慌忙想留住两人。

「我想要买刚刚的原型!我并不想把你们抓起来……」

薛德立并不想对他们做什么,只是单纯地对他们拥有的原型感兴趣。

然而巴兹与宾妮可不这么想,他们误以为薛德立追上来是想逮捕自己,便停下脚步,朝薛德立发射魔法枪。

「哇啊啊啊啊啊!别追过来!」

「秘技,土魔法『肥料』!」

〈咦、魔法?〉

大吃一惊的薛德立来不及放出防御魔法。「肥料」似乎只是很单纯的魔法式,瞬间就咏唱完毕。而魔法的内容就出现在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的脚下。

「哇啊啊啊啊啊——!」

薛德立与安普洛希雅发现自己的脚下变成一片泥泞,一瞬间失去立足点使得两人的身体浮起——接着便迅速往下坠。

「啪哒」一声,咖啡色的飞沫发出恶心的声音溅到了他们脸上。

薛德立一阵茫然,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掉进魔法做成的泥池里。

「……」

因为太过震惊,当下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不消几秒钟,巴兹和宾妮就跑得只剩下豆子那么大的背影。

要追也追不上他们了,而且他也没办法浑身沾满泥巴地在路上跑!

「……等一下~~为什么我也会被卷进来啊!」

一样陷进泥巴池里的安普洛希雅,心情达到本日最不悦的巅峰。

她瞪着他。

「这个样子要怎么回旅馆?一定会被赶出来的!」

「可、可是……」

「笨蛋!谁叫你要去追他们!」

「什么嘛。一开始是安先说的,不是吗?」

(啊,今天的不幸运色是沟鼠色没错……)

薛德立看着浑身沾满泥巴的自己,认真回想起宾妮的占卜。

*

「哇,薛德立,你怎么弄得跟沟鼠一样?」

让爱珥文吓了好大一跳的薛德立,像发条娃娃似地拼命跟旅馆老板低头请求,才得以免于露宿野外。

他先在外头冲水,尽可能地冲去泥巴,再用床单包着身体进入房间内已准备好的浴缸洗头。

「啊,真是有够惨的!」

薛德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身体鼻尖之下的部分全埋进水中。

返回旅馆的过程,简直就是在测试自己羞耻心的极限。沾满泥巴回到街上的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不巧正好遇上晚餐时间外出购物的人潮。被擦身而过的人群投以奇怪目光以及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安普洛希雅如坐针毡,自那之后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啊,为什么总是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想惹安生气啊!)

已经一起旅行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他开始比之前更加在意安的事情。只要安一来到自己身边,他就能马上察觉;如果安不在,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她。因为特别在意安的事,让他感觉到两人不愉快的时候也变多了。

但是,他并不讨厌这样,反而是安不在身边的话,他才会有讨厌的情绪。真的好怪!到目前为止,他从来不曾对安抱有这样复杂的想法。直到最近……

(——从那时开始改变了!)

相遇的时候,他对安的印象并非如此。他一直觉得嘴巴不留情的安普洛希雅是个个性好强的女孩。

安普洛希雅,拥有与花朵相同的名字,隶属于原加瑞安鲁德王国的恐怖分子少女。拥有和她的身高差不多高的粗犷魔弹炮,「丹·皮耶尔」。安普洛希雅从来不谈论自己的事,却很了解薛德立的过去(这是因为她为了「沙漠商队」曾彻底调查过血统精制所与铳姬的事)。

她和只晓得修道院围墙里的世界的薛德立不同,虽然和薛德立同年,却很熟悉人情世故。

实际上,一起旅行时,安普洛希雅教了薛德立很多事:像是街上的赛马俱乐部、酒吧和咖啡店二者之间的不同;或是明明都叫「旅馆」,但不一定都有附设餐厅,能吃饭的旅馆会在招牌上画上床、汤匙与叉子的图案;还有以木马做为招牌的赛马俱乐部,则是一个比起吃饭,更主要的目的在于打牌和赌博的场所,所以小孩子不能进去……之类的生活基本常识。

『要晓得遇到的人能否信任,就要先观察他的外表。衣服不是看材质,而是看车工。这年头,落魄贵族也会把华丽的衣服拿去典当,所以看材质的好坏不准确。如果真的是本人找裁缝师订做的衣服,就会很合身。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骗徒到二手衣店买来骗人时穿的衣服。』

安普洛希雅的观察力比拿着望远镜的灯塔守卫还厉害。如果没有她,不经世事的薛德立他们应该马上会被全身扒光,一贫如洗。

安普洛希雅在各方面都比薛德立还要优秀。

虽然如此,但薛德立有时仍会觉得安普洛希雅只是个和自己同年的女孩。

『我的心情,你怎么可能会懂!』

这就是一直以来总在自己之上的安普洛希雅,降到与薛德立同等级的瞬间。

这也是薛德立第一次发现,就算在一起也总觉得与自己不甚相同的安普洛希雅,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抱着一颗脆弱的心活着。

不可思议的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薛德立出现了想要紧紧守护着她的心情。

(那时候她射出的那发子弹,现在好像还留在心里。真奇怪,我竟然会这么在意安的事情。)

结果隔天,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当然是分开行动。爱珥文因为修道院来了那群僧兵队的关系,必须去帮忙,所以一早就到郊外去了。而薛德立为了封咒进在里姆萨买到的子弹,必须去寻找水源澄净的地方,或是看似住着精灵的古老建筑。

像观星山丘这样古老的都市,稍加寻找就能发现很多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建筑物,这样的建筑物通常本身就拥有强大的魔力。「古老」也是能使物品易于附着魔力的基准之一。既然横竖都要在城镇中进行封咒,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进行封咒的地方了。

「我出门了。」

薛德立和旅馆老板打完招呼、问过晚餐的时间、并告诉老板会在晚餐之前回来后就出门了。

通常薛德立他们会借宿在门卡那林修道院,然而这一次他们的运气并不好,没有空房可住。像这种时候,他们三人就会选择房价比较便宜、靠近城门,并附有正餐的旅馆。会选择靠近城门的原因,是因为这种旅馆附近通常会有很多便宜的小餐馆和酒吧。

薛德立往空旷处走去,和许多找不到搬运工作的劳工,以及靠着家里送来的生活费辛苦过日子的学生擦身而过。无论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人们依然过着相同的生活。

「讨厌,我不想走在这么脏的地方!」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貌似贵妇、梳着发髻的女子,带着两个似乎是随从的男子正走在后方。

「地上都是泥巴!你们两个!要是泥巴溅到衣服上该怎么办!」

「可、可是,大姐,这一带的路,马车进不来啊!」

「啰唆!那就把房子打掉,让马车进得来不就好了?」

虽说是不经意听到的对话,但仔细一想还真是不得了的发言。

(真是位激动的大姐……)

薛德立战战兢兢地从这三人的侧边经过。看他们三人身上都穿着高级的服饰,应该是在这一带迷路了。偶尔也是会有这样的观光客。

不一会儿,他听见前方的路上传来歌声。

「无法随心所欲的人世中,

你要嘲笑我到何时?

比起名为命运的轻浮女子,

你更令我竭尽全力……」

这是由名叫嘉兰奴·琵嘉涅罗的女演员所演唱的流行歌曲「爱莉·爱莉」。「爱莉爱莉」其实是一条河川的名字,它横越了人称「花之都」的月海王国首都「满月都市」的正中央。听这声音,应该是某个年轻的舞台剧歌手正在某处的房间里练唱吧!

终于走出小巷来到阳光下的薛德立,伸直背脊大大地叹了口气。

「安到哪里去了呢……」

擅长风魔法的安普洛希雅,也许又到通风良好的观星山丘遗迹去进行「螺旋」之类的封咒了。薛德立虽然也想到遗迹继续昨天未完的发掘,但一想到安普洛希雅可能在那里,便不禁却步了。

「唉,真想再听听昨天那对奇怪的二人组要说些什么。」

像那样的流动原型商,对没有关系或是地下管道的薛德立来说,是很难遇到的。而且,虽然只是稍微一瞥,但他从宾妮拿出来的遗迹资料中,发现她确实有着非常丰富的情报。

有些魔法如果不实际到遗迹去就无法封咒,但要跑遍世上所有的遗迹所需要的旅费,足以让人倾家荡产。妥善利用流动的原型商,对老练的魔枪手来讲,是很常做的事。

而且那两人还说他们连晓帝国的遗迹也去过!

晓帝国——正式名称是「黄金破晓之国」,对薛德立这种居住在东方文化圈的人而言,晓帝国是个未知的国度。据说晓帝国拥有由太阳帝国延续至今的久远历史,然而由于东方文化圈的国家并没有和晓帝国进行贸易或文化的交流,所以很难得到晓帝国的信息。

(说起光魔法和火魔法,还是晓帝国比较拿手。晓帝国里一定遗留有很多我们这边的人不太晓得的古老遗迹!唉,那时候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就算只听他们说说话也好……)

一想到这里,薛德立不免对安普洛希雅有些埋怨。

(不行不行,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薛德立决定先去找寻看来历史悠久的寺庙。他朝着眼前的尖塔走去。

此时——

「混账家伙——怎么可能买这种东西!」

非常具有魄力的怒吼声,由一旁的二楼窗户传出。

「这种事情我也晓得。搞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嘛,笨蛋巴兹!」

「什么?啰唆啦,丑女!」

「不准叫我丑女!说到底,是你不应该乱搞!」

似乎有人在房间里吵架。由于吵得太激烈,薛德立忍不住开始找起声音的来源。

「为了跟你赔罪,我都要你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所以我就说我想买床啊!」

「笨蛋,怎么可能买四柱床啊?明明连房子都没有!我们可是流浪的原型猎人耶!」

「你答应我的!我不管!」

在薛德立找到争吵来源的同时,两人的争执越来越激烈。

「这种不稳定的工作没办法一直做下去!你不是答应我这次结束之后就不做了吗?所以,人家才……」

女子的声音渐渐哽咽了起来。

「你每次都这样!就不能遵守跟我之间的约定吗?你只会用嘴巴讲,每次都说『下次、下次』。」

「我是健忘,才不是刻意毁约!」

「既然这样,那你连那时候的事都忘光算了啦!」

「我才不会忘记!」

「真的吗?」

听到男子坚定的回答,女子嘟囔着问。

「不会忘的!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忘得了。」

「巴兹……」

「因为那时我一直洗你尿床的床单……」

「才不是——————!」

「咚」的一声巨响传来,似乎是一面墙壁被打坏了。接着是互掷东西的声音,只见炭桶、椅垫、便盆(!),各式各样的物品由窗户飞出。

(不、不能待在这种地方!快逃吧!)

就在薛德立准备拔腿狂奔之时。

「这次我真的生气了!我不要你了!不管你怎么哭怎么求,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一阵分贝极高的怒吼传来。

接着男子也一改先前的态度,大吼:

「我才受不了你咧!滚出去!你这个肥脸丑女!」

「肥、肥脸丑女?」

「没错,你这家伙,就是肥脸四眼丑女啦!哇哈哈哈——!」

「你、你还真敢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亲手杀了你——!」

当薛德立心想「这真是超八股的老套台词」时,只听见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一道身影如子弹般疾速冲出。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薛德立与女子四目交接。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站在这里听……」

女子用手遮住脸,看都不看说着蹩脚借口的薛德立一眼,快速转进巷弄内。

看来像是她吵架对象的男子站在门口大喊:

「不回来也没关系!」

喊完,男子这才发现呆愣在原地的薛德立。

「啊!」

「啊,你是那时候的!」

薛德立指着男子的脸大叫。这人就是昨天在观星山丘遗迹遇到的强迫推销二人组的巴兹!

(那刚刚跑出去的就是昨天遇到的那个叫宾妮的女人啰?)

「我还没在这城里开始做生意喔。」

巴兹说完便立刻想关上门,不过薛德立的速度比他还快,一闪身就溜进屋里了。

「等一下,我有事找你!」

「我可没有。」

「请卖我原型!」

巴兹冷淡地说:

「我才不卖给跟门卡那林有关的人——」

「怎么这样!」

就在这一来一往之间,巴兹使劲推着薛德立,想把他赶出去。

「等一下,很痛耶!」

「滚,这是我的遗言。下次来世再相会。」

「不要!」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被赶出去!不得已的薛德立只好开口:

「……你不听我说的话,我真的会报警喔!」

巴兹的手停了下来,狠狠地瞪着薛德立。

「可恶!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巴兹咒骂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让薛德立进入屋内。

*

虽说是吵完架的隔天早上,心情倒也没有很差。

(对了,这旅馆果然有附赠早餐……)

虽然很久没有好好地坐在餐桌前吃饭,但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两人却只是默默地嚼着面包,餐桌上一片死寂。

「你们两个怎么了?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晓得事情来龙去脉的爱珥文,想讲些话缓和气氛。

「我吃饱了!」

当爱珥文正想象平常一样说出「圣歌赐我心灵平静!」时,安普洛希雅却很快地站起身。

「我到外面去封咒。」

昨天才满身泥泞、狼狈地请求旅馆老板别将他们两人赶出去,如果又让旅馆老板听见爱珥文的歌声,那他们铁定会被轰出旅馆!

结果自从昨天回来之后,她就没和薛德立再开口说上半个字。

(啊,真是的!薛德立这个大笨蛋!)

安普洛希雅揉着手中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缎带。

这条缎带以泛着奶油般光泽的高级蕾丝重迭而成,算是非常奢侈的物品,是安普洛希雅放弃了半打想要的弹匣才买下的。买下缎带的那天,她为了让薛德立注意到蝴蝶结飘扬的样子,还重新绑了好几次。

(可恶,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嘛!我还以为他注意到了,结果只是要帮我拿行李而已。为什么没发现嘛!)

「洗太多次了,结果变得皱皱的……」

彷佛要吐尽胸中所有的空气似地,安普洛希雅叹了一口气。

昨天在清洗自己的身体之前,她先洗了缎带,可是不管洗了多少次,上头的污渍还是洗不掉。而且也不知道是因为用力搓揉还是材质是丝质的缘故,缎带似乎比刚买来时缩水了不少。

为了打扮得时尚点而买的缎带,却变得这么皱,而且也没有达到想要吸引到薛德立目光的目的!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薛德立,你这个笨蛋!」

安普洛希雅像是要泄愤似地,踢飞脚下的石头。

三人一起旅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知为何,她却比以往还要更加在意薛德立的事情。只要他一走到身边,她就会马上察觉;如果他不在了,目光就会自动开始搜寻他。

因为太在意他了,让她觉得两人相处时,不愉快的时候变多了。但是她并不讨厌他,反而是薛德立不在身边时,才会涌现讨厌的情绪。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对薛德立抱有这样复杂的想法。直到最近……

(——是从那时候就开始改变了吧!)

刚认识薛德立的时候,她对他的印象并非如此。现在这个讲话十分没有自信的薛德立,以前是一个更不起眼、枯燥无味的男孩。

薛德立·亚利鲁夏,拥有「闇之精灵王」的名号,出生于「血统精制所」的少年魔枪手。薛德立拥有让新月都市伊柏利特瞬间化为灰烬的力量,但他自己却完全不知情。而且不知为何,他的身边总是聚集着奥利凡特或是札普奇克主教这类有力的人士(虽然薛德立的身世与传说中的武器「铳姬」有关也是原因之一)。

薛德立过去一直生活在修道院里,过着完全不知人世险恶的生活。

一开始,她非常讶异居然会有人无知到如此夸张的地步(虽说他跟安是同年纪)。薛德立完全不晓得街上的赛马俱乐部、酒吧与咖啡店之间有什么样的差异、也不知道在寻找长期住宿的地方时,应该要选择像现在这家有附赠餐点的旅馆!看到他和爱珥文为了吃饭,竟然走进挂着木马招牌的赛马俱乐部时,她不得不慌张地阻止了他们的愚蠢行径。赛马俱乐部是打牌和赌博的场所,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是不能进去的。

「你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少爷!一定是因为你从小就受到爱珥文过度保护的关系!」

而拉拔他长大的那位亲人,似乎听不懂她话中带的刺,还洋洋自得地说:「对啊,我跟薛德立一直都在一起!」搞不清状况的两人,让她实在感到十分地无可奈何。

所以,当三人开始结伴旅行后,住宿和用餐的地方便都由安普洛希雅来决定。如果没有她,不经世事的薛德立和爱珥文大概早就被洗劫一空,被抓上开往晓帝国的奴隶船了吧。

薛德立在各方面都像是她的包袱一样。有好几次她都想着若不是要寻找铳姬,她才不想和他们一起旅行。

然而,虽然薛德立如此无法让她依赖,有时候她还是会觉得他和其他人不同。

『无论何时,我都觉得与其闭起嘴巴,不如把想说的话全说出来!』

这是一直都离自己很遥远的薛德立得以马上来到自己身边的瞬间。

同时她第一次发现,彷佛是她的包袱的薛德立,其实有着能够守护自己的坚强臂膀和言语。

不可思议的是,从那时候开始,安便兴起了想要一直待在薛德立身边的念头。

(就像那时候射出的那发护身符子弹一般,现在的我也想对薛德立敞开心胸。可是,我已经无法再开枪了,或许是因为在这之中潜藏着不少难以启齿的秘密吧。)

安普洛希雅紧握挂在胸前当作坠饰的子弹。这颗子弹并不是当时射出去的那一颗,只是脖子上没有挂着东西,总觉得不太安心,于是她又用其他子弹做了一个新的坠饰。

(这么在意薛德立的事情,总觉得怪怪的。)

结果今天也和薛德立分开行动。爱珥文因为修道院来了那些僧兵队的关系,必须去帮忙,一早就到郊外去了。安普洛希雅则为了封咒进在里姆萨买到的子弹,必须寻找适合的场所。

此时,她看见桥的正中间有位高大的女子大摇大摆地由河的对岸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在女子的身后则跟着两个身穿黑衣、像是随从的男子。两名男子的双手抱着堆得像山一般高的盒子。

「等一下,大姊,我们可不是来买东西的啊!」

「我……我拿不动了!」

「住嘴,没用的家伙!」

只听见一声大喝,两名男子便像衣服湿透的孩子一样浑身颤抖。

「我的裙子不是在刚刚的泥巴路上弄脏了吗?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让我走到那种地方!」

女子一边举起拳头,一边怒喊「我还没买够呢!」,扭头往另一方向走去。

(真好!能买那么多东西,一定是有钱人。)

安普洛希雅羡慕地目送一行人离去。

「爱莉、爱莉!潺潺奔流,

流经每个人心里的水啊!

我们今天就以琴酒干杯吧!

为了吊念我逝去的恋情……」

这首由名叫嘉兰奴·琵嘉涅罗的女演员所演唱的流行歌曲「爱莉·爱莉」,在月海王国的首都满月都市里到处都能听得见,是近期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或许是因为歌曲本身与河川有关的缘故,在一些古老石桥上常常会听到有人在唱着。

「不知道薛德立今天想做什么呢?」

擅长土魔法的他,也许又到残留着古代泥土的观星山丘遗迹去进行「路卡的审问」之类的封咒吧。安普洛希雅虽然也想到遗迹继续昨天未完成的发掘,但一想到薛德立可能正在那里,她就不想去了。

「讨厌!都是昨天那个强迫推销二人组的错!要是被我看见,绝对饶不了他们!」

安普洛希雅的目光,忽然被一旁的橱窗吸引住。那是一家小杂货店,小小的橱窗里摆放着女性用的手帕、蕾丝提袋和陶土制成的青色钮扣等物品。

(可是我已经没有钱买新东西了。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至少,如果薛德立能发现……)

如果他能发现,并说句「啊,你换缎带了!」或是「真漂亮!」之类的话,那么,就算缎带像现在这样变得皱巴巴的模样,她的心情也不会这么差了……

安普洛希雅不禁有些埋怨起薛德立来了。

(不,不对!我不是为了……)

安普洛希雅用力摇头。

(我才不是为了薛德立买的!)

(没错,是因为我自己喜欢才买的!)

就算如此,走在路上的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橱窗中那镶满华丽蕾丝的女用阳伞跟手帕所吸引。

此时——

「什么嘛!四柱床有什么不对吗?」

安普洛希雅看见一个语气粗鲁的女子,对着隔壁店家的橱窗出言咒骂。

(怎么回事?喝醉了吗?可是现在是大白天啊!)

女子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喝得很醉,满脸通红,连话都说不太清楚。

「明明说我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就是想要床嘛!竟然叫人家笨蛋,还、还说我是肥脸丑女~~!」

Γ咻——!」

女子在发愣的安普洛希雅面前用力擤鼻涕。

「他以为自己是靠谁才能变成有名的原型猎人?是靠我啊!要不是靠我这个对于任何事物只要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天才画家碧翠丝·海明格大小姐,那个笨蛋鸡冠头怎么可能画得出那么多遗迹的素描和立体图来?然而他却……巴兹是大笨蛋啦!」

「你该不会是昨天那个向我们强迫推销的女人吧?」

只见映在橱窗上的脸孔,正是昨天让她掉进泥巴池的强迫推销二人组的宾妮!

被人认出身份的宾妮,双眼睁得跟盘子一样大。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做……再见!」

宾妮只想赶快闪人。

「等一下!就是因为你,本姑娘特地买的丝绸缎带……」

安普洛希雅追上前去,宾妮却突然在她面前身子一软,蹲了下去。

「呕~~」

宾妮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安普洛希雅一时傻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喂,你还好吧?」

宾妮完全不顾来往的行人及自己的女性形象,在大马路上开始狂吐了起来。即使愤怒如安普洛希雅,也不免感到担心起来。

「……水、水、水~~~~!」

「咦?水?等一下!」

「呀啊啊啊!这位客人,你在店的前面吐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方才还待在柜台里的一名店员瞬间冲了出来,看着充满呕吐物的店门口,发出了犹如遭遇世界末日一般的尖叫声。

*

「所以说,根本就不是我的错!」

薛德立打量着……比廉价旅馆还狭小的房间,这间房间小得几乎只放得下一张床。房间内,巴兹和薛德立并肩而坐。

只可惜能坐的地方只有床上,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两个男人谈话的环境。

「说到底,巴兹先生你还是不应该发生外遇,不是吗?」

薛德立像是聆听告解的门卡那林僧侣,严肃地对着巴兹道。

不知为何,两人的话题已经扯离原型的事,反而开始讨论起巴兹和宾妮吵架的缘由。

「才不是外遇!我们现在被追捕又没钱,我只是为了找可以暂时栖身过夜的地方才会住在娼馆的。」

「娼、娼馆……」薛德立顿时满脸通红,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娼馆是女性提供夜晚服务的过夜场所。

它分成公营及私营。若门口的广告牌上没有画上母鸡,代表它是私营的娼馆。而薛德立现在所在的房间,就是一间私营的娼馆。

「这样的话,宾妮小姐当然会生气啊!」

「那你告诉我要住哪里?如果不住这种等级的地方,就要花很多的住宿费!管他是什么场所,只要便宜就好了,反正只是睡觉而已啊!」

「你们事前有好好谈过吗?」

听到薛德立的问题,叼着烟的巴兹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咧!我们已经在一起二十年了,这种事不用说,她也会懂吧。」

「原因就出在这里。」

薛德立无可奈何地耸肩。

「我觉得是巴兹先生你不对。」

「什么啊?是她说要找比较便宜的地方住的,我可是找得很辛苦耶!」

「可是这间房间住着其他的女人吧?」

这种娼馆并没有提供餐点,宾妮只好出门买午餐。谁晓得当她买午餐回来时,巴兹正和这间房间的主人在床上翻云覆雨。

「这样的话,她当然会生气。」

「不会吧!我都付了房租,当然也包括娼妓的钱!当然还是要享用才划算。」

「…………」

无法沟通!薛德立在这个男人身上找不到「忠诚」二字。

「可是你们是情侣吧?」

「也还不到那个程度。」

巴兹的指尖夹着便宜的香烟,吐出烟雾,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不到那个程度?」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在一起很久,从进入圣克兰耶尔的『旋转门』那天开始就在一起了。」

「旋转门?」

「没听说过吗?就是孤儿院。」

薛德立点了点头。像圣克兰耶尔那样的大城市里,有着不少孤儿院。孤儿院的木门通常都会设计成旋转式的,让孩子的母亲不用和孤儿院里的人见面,就能将孩子送到里头。

「在孤儿院长大的人,都不会说『孤儿院』,而是说『进到旋转门』,因为这样听起来像是百货公司的门一样,比较高级。」

巴兹在烟雾中笑着说:

「被送到孤儿院的孩子,通常二天之内就会死掉。我们待的那个孤儿院,大概有三十个婴儿和我跟宾妮一起被丢在那里,大部分隔天就死了。我一直想着哪天一定要离开那个地方!因为,我曾经在玩泥巴的时候挖出婴儿的骨头,那时候宾妮被吓到哭了,我们也被禁止再去玩泥巴。」

听到过于残忍的描述,让薛德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看见薛德立被吓到的模样,巴兹笑了。

「假如拥有可以成为魔枪手的血统就好了,不过不巧我跟宾妮都不是。我有点小聪明,她则是很擅长绘画。

有一天,一个胖女人进来说要领养她。虽然有很多混账色老头领养小女孩,都只是为了要尝尝她们的味道,不过院长看到那女人没有丈夫,便决定让她领养宾妮。当时宾妮还笑着说她要画很多画给我。到了宾妮要离开的那一天,她在破掉的黑板上画满了涂鸦,上面画着我的脸,还写了不知道是什么字。

她交代我绝对不可以擦掉涂鸦之后,就牵着那女人的手走出孤儿院。只是我马上就忘了她的交代,把它擦掉了。真的很糟糕,我一直都很健忘……从小就这样……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宾妮的养母有问题。因为那女人已经来过很多次了,而且专挑小女孩作养女。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在宾妮被带走的那天,我溜出孤儿院,跟在宾妮和那女人后面。直到确定她住的地方之后,我就安心了,想说改天再去看她。

可是我又忘了。等到我想到要去宾妮家看看的时候,发现里面一共有八个女孩子。你猜那里是什么地方?竟然是娼馆!那女人是开娼馆的!」

说到这里,巴兹叹了一口气,将头往后仰。

「难怪她会讨厌住在娼馆里啊……」

接着巴兹有些困惑地看着薛德立。

「看来我好像真的有点错了。」

「不是有点,是错得很离谱。」

「算了吧!我的哲学是『健忘才能活得愉快』,因为有太多不想想起的回忆了。」

薛德立抬头看他。

「可是,巴兹先生后来救了宾妮小姐吧?」

「嗯,我揍了那个女人一顿,抢了她身上的钱带着宾妮逃跑,后来就没回孤儿院了。」

「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吗?」

「是啊,也算是孽缘。」

「真好!我好羡慕你。」

薛德立鼓着腮帮子想着,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两人,一定有着不容其他事物介入的坚定羁绊。如此紧密连结的两个人,一定不会因为一点小吵架就起了变化。

自己和安就完全不同了。

「我也想要有这样的对象。」

「才没有这么好!只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从巴兹的语气里,隐约透露出一股对宾妮漠不关心的感觉。毕竟「只不过」这三个字并不是会用在恋人身上的讲法。薛德立不禁微微皱眉头。

「那个,你跟宾妮小姐是情侣……对吧?」

「唔——我也不晓得啦!反正就是一直都在一起。」

巴兹的回答像是牙齿里卡着东西似的,含糊不清。

薛德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会不晓得吧?如果是情侣的话,那个……应该会接吻之类的吧?」

「有时候是会做做爱啦!」

「噗……!」

薛德立不禁喷茶。

「这、这样的话,你们的确是情侣没错啊!」

「什么『的确是情侣』?明明跟谁做都可以。她也会跟别人做啊!」

轰——

巴兹这番赤裸裸的话,让薛德立的脑袋像被平底锅打中一样,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怯怯地觑着巴兹。

「……她不是戴着眼镜吗?」

「跟戴不戴眼镜有什么关系?」

(这样啊……)

薛德立一直认为戴眼镜的人比较会念书、做事认真、个性又很文静。不过看来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偏见罢了。

巴兹将已经烧短的香烟从口中取出,丢向窗外。

「她啊,自从我揍了她养母逃出来之后,就一直跟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这并不是因为喜欢我,只是担心我会丢下她逃跑罢了。

我们都不是因为喜欢而选择彼此,只是为了生存下去。我需要她画图的能力,她需要我的聪明。

上一代的原型猎人二人组,看中我手指灵巧跟她画图的功力而训练我们。这项工作并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只是不做的话,我们就会饿死在路边而已。当初我们若是被矿工捡到的话,我现在应该会天天待在矿坑里、身上沾满了煤炭,不然就是在爱莉爱莉河上漂流了吧!」

巴兹重复说了好几次「不是自己选择的」。

(不是情侣却又成天腻在一起,算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既是青梅竹马,又是工作上不能缺少的伙伴,然而两人的关系却一直维持在半调子的状态。

因为一直在一起的关系而成为情侣,却又对对方没有强烈的情感……

但是,他们还是继续在一起。

「我不太清楚人人之间的事情……」

薛德立的语气不禁变得严峻起来。对于具有感情洁癖的他来说,巴兹跟宾妮彼此之间的的关系实在太过复杂了。

巴兹瞧了薛德立的脸一眼,噗哧一笑。

「不懂就算了,想这种麻烦事是女人的特权。」

他将手伸进口袋寻找下一根烟。

「不过,你还在可以尽管做梦的年纪。一旦有了喜欢的女人,等到两人的关系结束时,你就会想『原来是这样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想已经不再是梦想,你啊,到时候就会懂了!人人都想要的东西,多半不能拥有太久,像是青春啦、希望啦、幸福之类的东西,很快就会不见的。」

「我……不太明白。」

「算了!反正随便啦!」

巴兹叼着一根新点燃的烟,由床底下拖出一个破烂的袋子。薛德立好奇地盯着他,看到他从袋子里取出的东西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是……昨天的……」

「对!你找我应该就是要讲这件事吧?想要什么就说吧!多的是可以让你拥有的魔法式增加几倍威力的玩意儿。」

薛德立的眼前堆放着堆积如山、巴兹和宾妮记载原型的羊皮纸卷。他们拥有的数量非常多,有大陆最东方、只有一百零七根柱子的「多里那库里那遗迹」,也有古代誓言要复仇的骑士们向基萨鲁比那献身、获得力量的「闇黑神殿」,甚至连门卡那林最重要的管制区「混沌之都」正门的素描都有。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通过森严的戒备才临摹到那么多东西?

(也许他们真的可以说是世界第一的原型猎人也不一定。)

「那个、要怎么付钱……」

「哈哈。我们可是独立做这行买卖的专业人士,你的等级我一看就知道了。出声叫你之前,我就研究过你的魔力值了。没钱的话,你只要卖子弹给我就好了。借我看看你有多少子弹。」

转眼间,看起来相当眼熟的子弹在薛德立眼前闪闪发光。

「啊,那是我的……」

薛德立慌忙想取回,却被他轻轻闪过。巴兹将子弹举高,往里头看去。

「里面装的是『流星』吧?不过,魔法式才刚构筑完成,不够精练。我说得没错吧?啊,真是不成熟。你对光魔法很不拿手吧?」

薛德立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子弹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巴兹并没有看见自己封咒的样子,竟然对魔法的种类和魔法式的等级了解得如此一清二楚!

看见薛德立的脸上写着「你答对了!」的表情,巴兹一扫刚才的态度。

「我说过了,我们可是全世界最强的流浪原型猎人!」

他自信满满地露出牙龈,笑了。

*

「抱歉、抱歉,真的很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本名碧翠丝·海明格的宾妮(二十四岁),对着安普洛希雅双手合十,一脸歉疚。

她们正坐在一间设置在河岸边人潮较多的街道旁、装潢颇为时髦的咖啡店内。这间店里并没有讲话轻佻的缝纫女工或戴着贝雷帽、面红耳赤的船夫,反倒是学生比较多。只见他们个个手持鹅毛笔,埋头书写向家里要钱的信件。

「我受了很大的打击,所以从早上就开始猛喝不加水的琴酒。多年来一直合作无问的伙伴竟然叫我『肥脸丑女』!真是不敢相信!」

宾妮一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完全不顾周遭扫来的异样眼光,整个上半身横越桌子,对着安普洛希雅大吐苦水。

「我戴着眼镜的确是扣了一些分数,但那也是这个工作造成的!因为没办法带着照明器具,长年下来,我都在昏暗的光线下素描浮雕,视力会变差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的确,安普洛希雅了解她的难处。像宾妮这样未经许可潜入有人(主要是国家和门卡那林教团)管理的遗迹偷偷临摹浮雕的原型猎人,往往都得在光线不足的地方画画,是一项很伤眼力的工作。宾妮的视力会差到需要戴眼镜,是不可避免的事。

「可是他竟然敢叫我肥脸四眼!」

「不过我比较没办法相信的是,他竟然把女人带进你们一起住的房间。」

安普洛希雅啜饮着宾妮请的热巧克力,静静下了评语。

喝得醉烂的宾妮在人家店门口吐得乱七八糟,她只好代替宾妮向店员道歉,并且把店门口打扫干净。认真说起来,要宾妮在稍微贵了点的咖啡店请自己喝巧克力,还算是便宜她了呢!

「我还可以点个糖浆渍杏桃吗?」

「要点什么都可以!我要把那家伙的钱全花光!」

安普洛希雅正想叫住店员,但又犹豫地收回手。

「用光他的钱也没关系吗?那可以买缎带给我吗?」

「缎带?」

宾妮大口喝着醒酒用的莱姆水,看着安普洛希雅递过来一条皱巴巴的蕾丝,不禁苦笑。

「啊,是被那时候的『肥料』弄脏的吗?不介意的话,用这个吧。」

宾妮伸手到头上,「啪」的一声,取下一件东西。

「这是……」

「很漂亮吧?我想应该很贵。」

宾妮放在桌上的是一件刻着唐草花纹、镶嵌着银亮珍珠的发饰。

「唔……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这个也是巴兹送我的礼物。他啊,只要一外遇就会买东西给我,想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我完全不用心!真是受不了他!」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宾妮取下眼镜,开始用手帕擦拭镜片。

「没关系、没关系,看见这种东西反而让我火大。」

安普洛希雅盯着宾妮的脸瞧。拿下眼镜的宾妮出乎意料地美丽(这么说似乎有点失礼)。大大的眼睛、像是刚打发的鲜奶油般挺立的鼻子、小巧的嘴巴。丰满的嘴唇虽然没有涂上任何颜色,看起来却有种独特的光泽。

尤其是,她有种安普洛希雅所不熟悉的,属于成熟女子的味道。

如果硬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美艳」。

「那、那个,你跟那个叫巴兹的人一直在一起吗?」

安普洛希雅觉得有些害羞地将视线由宾妮的嘴唇移开,因为她开始想象在山丘的遗迹里遇到的那个男子和宾妮接吻的画面。宾妮点了点头。

「算是吧!这就叫孽缘。我们是在同一所孤儿院一起长大的。」

「所以是青梅竹马啰?一直都在一起,真好呢!」

安普洛希雅稍稍地放松脸颊。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两人之间,一定有着不容其他事物介入的坚定羁绊。如此紧密连结的两个人,就算有些小小的争执,一定也会马上和好。

自己和薛德立就完全不同了。

「我也想要有这样的对象。」

「不过,我们已经分手了。」

宾妮立刻回答。安普洛希雅诧异地回头看她。

「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跟那家伙分道扬镳!」

「砰」的一声,宾妮握拳敲向桌面,高声宣布。这突如其来的宣言吓了安普洛希雅一跳。

「你、你们不是情侣吗?」

「……是这样吗?」

「呃,你这样反问我也……」

「也对。可是我觉得我们应该不是情侣,我想我们两人都觉得不论对方是谁都可以吧。」

宾妮伸手按住额头,她的酒似乎还没全醒。而她的回答则让安普洛希雅呆住了。

「不会不晓得吧?就是因为是情侣,才会……接吻吧?」

「……接吻?那只不过是在做『那种事情』时的一个环节吧!」

「噗——」

安普洛希雅被刚喝了一口的热巧克力呛到,猛烈地咳了好几声。

她捏着鼻子说:

「这、这样的话,你们的确是情侣没错啊!」

「什么的确是情侣啊?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而且那家伙外遇的次数数都数不完。不过我有时候也会跟别的男人睡啦!」

轰——

宾妮的话,让安普洛希雅彷佛被什么东西打到后脑杓一般,当场呆愣住。

安普洛希雅瞄了宾妮一眼。

「……你不是戴着眼镜吗?」

「这跟戴不戴眼镜无关吧?」

(这样啊。)

安普洛希雅一直认为戴眼镜的人好像都很会念书、很认真、个性也很文静,所以她很难理解宾妮的行为。看来这只是她自己的偏见而已吧。

对安普洛希雅来说,跟巴兹外遇不断的这件事比起来,更让她吃惊的,是宾妮竟然会跟巴兹以外的男人做「那件事」。

这年头,女人光是脚被看见,就会被人说是不知廉耻。轻易跟男人发生关系的话,一定会被当作妓女对待的。

不晓得是不是看穿了安普洛希雅的想法,宾妮很惋惜似地左右摇晃着空了的杯子。

「我啊,自从巴兹揍了我的养母,两人一起逃出来之后,就一直跟在离巴兹三步远的地方。因为从养母那边逃出来之后,我的人生就只剩下巴兹而已了。

我担心他会丢下我,每天都很不安,总会在他身后问:『你喜欢我吗』、『巴兹,不要丢下我』之类的话。虽然那时候的我们没有钱,但只要我一哭,他就会买花给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只要送我礼物,就是逗我开心了吧。」

女人的心真是脆弱。宾妮无力地笑了。

「无论对方对自己多坏,只要有一个美好的回忆就会原谅对方。可是……那家伙从来都不遵守和我之间的约定!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珍惜!

——被身材像酒桶一样的养母带走的那天,我画了他的画像跟留言给他。因为没有纸,所以我画在我们平常用的破黑板上。

画在黑板上的东西跟记忆一样,总有一天会消失的,所以我跟他约好绝对不可以忘记上面写的内容!像我们这样的弃婴,在孤儿院里连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没有;就算找到养父母收养了,除了回忆之外,什么东西也都不能带走……可是,当我们再见面时,那家伙已经不记得那些内容了……」

宾妮「呵呵」笑了几声,一副已经完全放弃的表情,疲惫地撑着下巴。

「那家伙总是拿他的哲学当借口!他说『忘记可以活得比较愉快』,所以过去的事他马上就会忘记……所以我不得不问他。」

「问什么呢?」

「我常常问他『你今天也爱我吗』、『你明天也会爱我吗』这种问题。可是他的回答总是『明天的事我不知道啦』。」

宾妮苦涩地继续说着。

「他跟我都不是因为喜欢而选择彼此,我们只是刚好在同一天被送进孤儿院,并不是像小说一样,命中注定要相遇相爱。『只准爱我一个人』这种事不会在我们身上发生;孤男寡女相处久了,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关系,也不是奇怪的事。和他发生关系的时候,我也曾经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晓得,那并不是爱……」

「如果不是爱,那是什么?」

宾妮笑了,轻轻戳了一下安普洛希雅皱起的眉头。

「只不过是——『免费的就好』吧。」

这样露骨的形容让安普洛希雅连耳朵都红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很可能会变成跟谁都可以,只是想陷入恋爱中吧。在当下的那一刻很舒服,而且也会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虽然只是瞬间的激情,但却拯救了我。」

「救了你?」

「对。虽然没办法表达得很清楚,在那当下……我有一种自己『能生为人,真好』的感觉。毕竟,我们两人一直都觉得自己非常低贱。」

「嗯……」

安普洛希雅只能给予暧昧的回应。宾妮说的话对她而言,就像在河的另一端的人,也许有一天会遇见,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到……

「但是,这种关系无法维持太久。巴兹从一开始就不只有我一个人,他从来不肯对我做出任何承诺。一起做原型猎人的工作到现在,他把隔天要买羊皮纸用的钱全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也不是只有一次两次了。

有一天,我实在太生气了,在那家伙面前像刽子手一样挥舞斧头,大哭着从住的地方跑出去。当我哭到连眼镜都起雾,有气无力地走在爱莉爱莉河的河边,想着『干脆跳下去算了』的时候,有个奇怪的绅士买下我。等我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妓院里,裸着身子,身上只穿着吊袜带、丝袜和细跟高跟鞋。那个时候我稍微有点懂了:啊,我们这样不是在恋爱,只是在『交往』而已!」

「交往……?」

宾妮所用的词汇,让安普洛希雅更无法理解。不是「有染」、不是「朋友」、也不是「家人」,她用「交往」来形容。

一位驼背的流浪手风琴手弹奏着熟悉的旋律,从隔壁的店走来,绕着座位游唱。

「世上无法尽如人意……」宾妮随着旋律哼起歌来。

——那就像,潺潺奔流的河水一般……

——那就像,已经逝去的岁月一般……

「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

宾妮的低声呢喃,在安普洛希雅听来,彷佛像是异国的语言。

安普洛希雅失神到连巧克力都忘了要喝,只是拄着下巴望着盯着河流看的宾妮的侧脸。宾妮一直反复说着「这并不是自己所选择的」。

(不是情侣却又成天腻在一起,这样算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是工作伙伴、是青梅竹马,一起行动、一起住,甚至发生性关系,但却不是恋人?

然后——只是「交往」……?

「我真搞不懂你们大人。」

安普洛希雅的语气有些不悦。他们的关系过份暧昧到像情侣一般,却又有种奇怪的感觉。

宾妮微笑着。

「搞不懂也没关系,这种事情通常需要自己去亲身体验才会懂。」

她忽然注意到摆在桌上的发饰。

「我帮你戴上吧。」宾妮拉开椅子起身。

「那、那个……」

「呵呵,你就戴上吧!打扮可是女人的权利。」

宾妮心情很好地将安普洛希雅的辫子解开,边哼着歌,边编起她的头发。

(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安普洛希雅将手就这么放在膝盖上静止不动。很久没有过了,像这样,有个人帮她绑着头发……虽然她不能完全了解宾妮说的话,却开始对她感兴趣了起来。

*

「不对啦!你啊,连最基本的事都搞不懂!」

巴兹扔下手中的羊皮纸卷,摆出投降似的姿势。

「首先,你最不象话的地方,就是没有好好掌握『星』这个古代语的属性。通常『流』会和『水』或『时间』有关,你把它跟『火』相关的词汇放在一起是错的!」

他抢过薛德立手中的笔,开始在薛德立构筑的魔法式上打叉。

「『怀着喜悦聆听天启,又或是如恐怖铁锤般的姿态。成熟的月桂树果实,又或是为了倾注至世间而诞生的生命』到这里还可以,『又如加努瓦眨眼似的红色流星』这个部分就不行!加努瓦是火的精灵王,如果要用『流』的话,不删去这边,火跟水的力量会互相抵销。」

薛德立用手戳着下巴,闭上眼睛发出「嗯」的声音。

「那『费多尼翁锻造之刃的光辉』呢?」

「费多尼翁是锻冶之神,也会让人联想起火,所以——不行!」

「咦?」

「没有贴切的强力古代语时,那就要用『比喻』,越多越好。所以要缩短魔法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薛德立在床上像石头般定住动也不动,忽然之间,他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说:「『钻石枪头贯穿的洞穴』怎么样?」

「……还不错,可是太长了。」

薛德立昏倒似的重重倒在床上。

「不行——再这样下去,我就没存货了。」

「这种时候,就轮到我巴兹先生出场啦。」

巴兹笑咪咪地看着薛德立。

「我这里有独家珍藏,非常适合『流星』的原型!」

「还有啊?」

薛德立猛地转过身去。

「我不是刚刚才跟你买下『成熟的月桂树果实』吗?」

「有什么关系嘛!多帮我封咒一两个完成的『流星』就行了。」

「唔……」

这个观星山丘市的遗迹是供奉星辰的神殿,要封咒和星星有关的魔法,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而且地名也非常贴切。顾名思义,这里的地名指的就是「可以观星的山丘」。而对在里姆萨用光子弹的薛德立来说,这更是一个可以让他补充新魔法的地方。

想了一下,薛德立终于接受巴兹的建议。他将手放在心脏上方,穿插着古代语说:「唔——那么我会装一打『流星』进去。『我发誓』。」

「好的,那么交易成立!」

巴兹看来非常地高兴,「啪啪啪」地翻找着厚厚的纸卷。几秒钟后,他瞇着眼,抽出其中一张羊皮纸。

「这个、这个,这个好!刚好是在你们来之前找到的,才刚挖出来的喔!这个在观星山丘遗迹出土的原型,我想应该还没有人知道。」

「从观星山丘挖出来的?」

薛德立惊讶地看着巴兹。

「可是这里的遗迹不是已经几乎全部被发掘出来了吗?我才不相信这是巴兹先生你们现在才发现的东西!」

巴兹用夸张的表情,耸了耸肩道:

「哈哈,所以说你是大外行。」

他朝着薛德立的脸呼出一口鸦片烟,薛德立被呛得咳了起来。

「你、你说什……咳咳……」

「唉呀,像那样古老遗迹的柱子,通常都是用非常好的大理石做的。后来,有些就被拿到城里给有钱人或是贵族豪宅当作建材。我们这次的目标,是距离这里不远,双子都市里的弗兰雪家的仓库。弗兰雪家虽然是十年前因投资船舶公司才变得有钱,但是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很早以前就盖好的,所以我们才会看上弗兰雪家。」

「仓库?神殿的柱子被用在仓库里?」

「对啊,这种事很常见。我们特地到观星山丘来,不是为了要在这里找原型,只是为了确定那根柱子是在神殿的哪个位置而已。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正确地了解原型的意义。懂了吗?大外行。」

「好厉害!」

薛德立收回怀疑的目光,用尊敬的神情地望向巴兹。

「真是专业的工作。」

「那当然。不然怎么能称得上是世界第一呢!」

被人称赞的巴兹,心情变得很好。他用没拿烟的食指搓揉着鼻子下方。

「你看,那根柱子刻的就是这个。看看神殿里的位置,和这个一样的柱子还有七根,这代表『赛拉费丝的天冠』。你看宾妮画的位置图,应该就会懂了。」

「啊,好的。」

赛拉费丝是「天之七美神」的其中一位,而赛拉费丝的天冠则是春天会出现的星座名称,因天冠中央的红色星星在七百年前消失而闻名。

「据说中间的那颗红色星星会突然消失,是因为要显示某个凶兆而坠落。你不觉得用在『流星』这个魔法式刚刚好吗?」

「真、真的耶!」

薛德立兴奋的从床上跳了起来。

「真的很贴切。巴兹先生,你好厉害!谢谢你!巴兹先生最棒了!」

能够完美地填上自己做的魔法式,并将魔法式从头到尾在口中吟诵,毫不停顿、流畅地念出古代语,是魔枪手们最高兴的一刻。

「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光系的高级魔法,这下总算完成一个魔法式了!」

薛德立高兴得用力紧抱住记载着魔法式的纸。像这样想尽早进行封咒,是魔枪手的天性。

「怎么办?我好高兴!好想赶快封咒!」

「等一下,反正你都要封咒,等到星星出来再弄比较好吧?」

「对、对哦,你说得没错。」

像是责备自己太过焦急的情绪似的,薛德立红着脸下了床。巴兹在用来记载原型买家的本子上写下一些东西。

「你啊,不是一直想弄一些土啦、闇啦、水之类的,比较适合有『下』的东西?为什么特地想做『光』的东西呢?」

看着薛德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巴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笔尖。

「魔法的元素属性,不是可以分为在上的东西和在下的东西吗?光、火、风属于天动系,水、土、闇属于地动系。虽然不检查血不能确定,但你最不拿手的应该是光系吧?我的感觉告诉我你似乎没什么那方面的魔力啦!」

听到巴兹的话,薛德立将手放在心脏附近,慌张地握起拳头。

「是这样子的吗?」

「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光魔法?就算是高等级的魔枪手,拥有的魔法式不够,也是偶尔会发生的事,不是吗?」

「那个、是因为……」

薛德立正在思考要怎么蒙混过巴兹的问题,巴兹却突然指着薛德立大声说:「啊!我知道了!那时候和你在一起那个女孩子,她对『光』很拿手吧?」

「唔!」

被猜中了!薛德立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唉呀,青春真好。原来你是不想输给她呀!我懂、我懂,如果你不会光魔法,她就得要替你收尾。难怪你会想要让自己的光魔法都无懈可击。原来是想让她迷上你帅气的表现呀,哈哈!」

「……」

虽然不喜欢巴兹的用字遣词,但他所说的话几乎都猜中薛德立的心思。

他的确希望在战斗中尽量不要麻烦到安普洛希雅。

或者该说,他希望安普洛希雅别再战斗了。薛德立不希望安普洛希雅遭遇危险,他不想看见安普洛希雅受伤,也不想看到她落入险境。

因此,薛德立才会想要加强自己不拿手的光和风系魔法。

「巴兹先生你不会有这种感觉吗?」

「嗯?」

「你不想守护宾妮小姐吗?」

巴兹歪着嘴,发出「嗯」的声音,思考了一阵后说:

「不会,只是会想要互相扶持而已。」

「我想要保护安。」

说到这里,靠着床沿聊天的两个男人不知为何情绪都有些低落了。

「可是我老是惹安生气。我完全没办法理解女孩子的心思。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马上就心情不好。」

「啊——关于这点,我也真希望女人们能饶了我啊。」

「要抽吗?」薛德立拒绝巴兹递过来的鸦片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只要称赞爱珥文,她就会生气。如果我把安当女孩子在对待,安也会很生气。安说我都不回话,但我一回话,她又说我不用心,马上就换话题。」

「宾妮啊,她很爱买东西;买了新东西,我没注意到就会生气。又不是我们一起去买的,我怎么会知道?」

巴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啊!」薛德立猛然抬起头。

「怎么了?」

「是那个……安缎带的颜色好像换了!」

「唉~~」

「砰」的一声,巴兹用力将上半身埋入床里。

「那个叫安的女孩心情会不好,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怎么会?不就只是条缎带吗?」

「女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觉得只要有爱,不管多小的事情,都应该要注意到。口红换了,如果我没说很美,就会不高兴;发型换了,我没说很适合,就会生气。女人心海底针啦,像我们这种单纯的生物一辈子都没办法了解女人的!」

说完,巴兹无奈地双手合十。

「我还是没办法理解宾妮为什么会想要床、衣柜和炉子!我们是流浪的原型猎人,怎么可能带着那些东西四处流浪?」

「这样说也对,可是……」

「她一定是要故意为难我!可恶,臭娘们,每次都惹我生气!而且一直说我记性很差,常常破坏跟她的约定!拜托,都十几年前的事,就算忘记也不奇怪吧?」

薛德立点了点头。忘记约定的巴兹的确不对,但是人多少都会忘记过去的事。

再说,对定下约定的人而言是很重要的事,对另一方来说,却不一定同样认为很重要。对宾妮来说,或许那个约定是她很宝贵的回忆,但巴兹大概不这么认为吧。

「不过我觉得宾妮小姐应该希望巴兹先生可以记得。」

「可是,那家伙离开孤儿院时送我的画像,是画在黑板上耶!一下子就擦掉了啦!」

「上面还写了些什么呢?」

「那种小事我哪记得住。」

巴兹突然像是闹起别扭似地转向一旁。

「应该是写着『我爱你』……之类的吧?」

「不对,怎么可能?那时候我跟她都才八岁而已!」

八岁的小孩的确不会说这种话。将思考方向纠正的薛德立,忽然因为想到某件事而抬起头。

「话说回来,巴兹先生你不当原型猎人了吗?」

想起刚才在楼下听到他们吵架时的对话,薛德立问道。

「啊?为什么?」

「你们吵架的时候,宾妮小姐不是这么说吗?她说,这种不稳定的工作没办法一直做下去,你不是答应她这次结束之后就不做了吗?」

啊,是那件事呀!巴兹拾起头。

「因为一直被麻烦的家伙们追个不停,宾妮她……」

话说到一半,一边拍着床垫一边解释着的巴兹忽然大叫一声:

「啊!」

一副像是要跳起来的表情。

「怎、怎么了吗?」

「是那个……我想起来了!」

巴兹抓着搞不清楚情况的薛德立的肩膀,摇晃个不停。

「你想起什么了?」

「那家伙离开孤儿院的时候,留下的留言!」

巴兹将烟蒂扔出窗外,慌慌张张地绑好靴子的鞋带起身。

「我懂了!所以那家伙才会说想要床或是衣柜那种莫名其妙的话。糟了,我这次真的会被她抛弃!我得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宾妮!」

「咦?」

「喂,那家伙那时候往哪个方向走?」

「那家伙?」

「宾妮啦!」

薛德立看着脸色大变的巴兹:

「我想大、大概是往河的方向。」

巴兹飞快地跑出房间。

「请等一下……巴兹先生!」

继续待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薛德立赶紧追了出去。

*

莫名其妙变得很志同道合的安普洛希雅与宾妮,在一起吃完由宾妮出钱所点,美味的奶油炖鲑鱼之后,便开始在观星山丘市里逛街购物。

虽然安普洛希雅觉得自己不应该做这种事,但是爱珥文因为忙于修道院的事,八成不在旅馆里,她又不想见到薛德立,加上所有的花费都是由被抛弃的宾妮出钱,还不如跟着宾妮到处乱逛杀时间来得好。

时间过得飞快,黄昏彷佛迎接衰老的病人一般,悄悄来临。转眼间,街上已无携家带眷的人们,河边处处是一对对撑着洋伞的淑女与绅士。

两人坐在流经市中心的「如丝绸流去」河的堤防上吃着炒栗子。

从刚刚开始,宾妮就一直在帮安普洛希雅编辫子、解开辫子,忙着寻找最适合她发型的辫子。会变成这种状况,都是因为安普洛希雅告诉宾妮自己买缎带的缘由。

「那些男生为什么感觉总是这么迟钝?」

宾妮一边用灵巧的手指将安普洛希雅的头发分为几束,一边以觉得有些傻眼的口吻说。

「就是因为不肯多注意一下周围的情况,才会一外遇就马上被发现吧。真是让人火大,我也可以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以嘛!」

「这么说也没错。」

对并没有外遇经验的安普洛希雅来说,宾妮说的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说啊,我完全无法了解男人的想法。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心里觉得可以接受的话,之后就不要说什么『我不想住这里』或是『随便』之类的话吧。」

「啊——真希望他能饶了我啊!」

「要吃吗?」拒绝了安普洛希雅递过来的炒栗子,宾妮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有想要说的话但是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早点说出来就好了嘛!明明就有嘴巴……」

「『你喜欢就好』,都是这样说的吧。真是气死人了,他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意见吗?」

「啊!」

安普洛希雅像是被谁打了一下般抬起头来。

「怎么了?」

「对,就是这个。薛德立也有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我问他哪个缎带比较漂亮,他也是说『你喜欢就好』。」

「啊——」

安普洛希雅叹了一口特大号的气。

「但是,他们难道不知道这句话是个大禁忌吗?」

「应该多少也能感觉得到吧?」

「这就是男人不可思议的地方了,总是觉得只要有爱的话不说出口也没关系。虽说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是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是不说出来谁会知道啊!等到回过神来时,则会为了对方准备要提出分手而感到混乱不已。」

「男生真是跟笨蛋一样!」

安普洛希雅叹了口气说。

「小说中不是常常把爱讲话的男生形容成很逊的样子吗?可是我并不那么觉得,那些只不过是不擅长表现自己的男人刻意贬低他人的做法而已。你看,以前的女人不也是喜欢被讨好吗?」

「小安你真是聪明。」

宾妮感慨地说。

「可能是因为男人对于能够靠自己独立生存的这点戚到很骄傲,觉得不需要跟别人有过多交集,像我们这样动不动就改变态度反而让他们无法适应吧!」

「男人真是奇怪!」

安普洛希雅抿着唇。

「所以男人和女人永远都无法互相了解。男女之间,也许有着像爱莉爱莉河一样,既深又湍急的鸿沟。」

在「如丝绸流去」河的水流声中,夹杂着修理家具或工匠师傅的叫卖声,修补锅子的锻造店也不服输地拉高嗓门叫喊着。黄昏的市街随处可见这样的景象。

(这个时候,薛德立正在做什么呢……)

安普洛希雅忆起早上时,薛德立什么话都没跟她说。

(只不过是条缎带而已,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

她已经不气薛德立了,反倒是一阵阵焦躁的情绪包围着她。如果再这样闹僵下去,和他的关系变差,她该怎么办……?今天一整天都没在街上看到薛德立,应该是到野外去做子弹了吧。

等一下如果遇到他,不知道能不能和他心平气和地交谈?

「为什么我明明不讨厌他,却总是和他吵起来呢!唉!」

「嗯?」

编着安普洛希雅的头发,宾妮听见她的自言自语。

「我并没有故意想找他吵架,但讲个三五句,就是会吵起来。我很想和他好好地对话,却不知该怎么办。」

「你是在说那时候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子吗?」

安普洛希雅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竟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

宾妮看着安普洛希雅涨红的耳朵,说着:

「这是好事喔。」

「咦?」

「有争执,才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安普洛希雅仰头看向宾妮。

「总好过没交集吧?我就是因为这样想,才会一直没离开巴兹。有争执有沟通,感情才能变得圆融;比起苗头一不对就转头不理会对方,更能处得好。」

宾妮的语气突然一转。

「只是争执让人心痛。人心并不是石头,摔了,碎了一部份,会痛的。」

「嗯。」

「现在的你所戚受到的,一定就是『珍珠的疼痛』。」

「珍珠的疼痛?」

宾妮指着发饰上的珍珠,

「珍珠这种东西其实不是宝石,只是进入贝壳的异物。因为异物进入贝壳里,让贝壳痛得不得不转动它,把它磨圆以减少疼痛,最后才会变得这么美丽。」

「异物?」

「所以恋爱的苦涩才会被称为珍珠的疼痛。」

听起来很美吧?宾妮说着。

「恋爱的确就像是突然进入自己体内的异物,必须历经挣扎才能变得美丽。」

「我、我……并不是那种感觉啦。」

安普洛希雅的回答,让宾妮忍不住抿嘴一笑。

「你现在就像刚跑进异物的贝壳,接下来只能靠自己磨圆它了。」

(明明就跟她说这不是恋爱了……)

安普洛希雅觉得再讨论这个话题会让她很难为情,决定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那个时候,宾妮你在看什么?」

「什么时候?」

「在你吐之前。」

绑着辫子的手一顿。

「……家具。」

「家具怎么了?」

「那家伙每次只要一有外遇、想要跟我赔罪时,我就会说『我要买床』。」

安普洛希雅察觉到站在自己后方的宾妮有些无奈地一笑。

「可是,我也晓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之前,我们曾经被卷入有些麻烦的事件,于是我跟他说『这是结束这个工作的好机会!我们一起从头开始,好不好?』但他却回答我『下次再说』,不肯好好考虑。其实他也没有错,我也不是不了解他的考虑;毕竟我和巴兹都二十四岁了,除了偷东西,什么工作都没做过,现在才说要从头开始学习其他的技能,已经办不太到了。」

宾妮硬挤出「啊哈哈」的笑声。

「在不知不觉之间,我们已经是有着十六项前科的通缉犯,而且不只圣教厅,连黑道也在追杀我们。这次如果被抓到,一定会被打成蜂窝丢到河里去。能够被公开枪决就算是幸运的了。」

「黑道?」

忘记宾妮正抓着自己的头发,安普洛希雅回头看她。

「黑、黑道?为什么会……」

「因为我们的工作居无定所,常常会有人要我们接受他们的『保护』。巴兹曾经严厉地拒绝过,还把『百桥』市的干部打得半死,所以『黑羊团』和『青之炼狱』两边的人都在追杀我们。」

察觉到安普洛希雅的神色不太对劲,宾妮赶忙补充。

「你别担心,由于这个城市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地盘,所以我们才会逃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的。我说的是真的!」

安普洛希雅放心地吐了一口气。这种时候,她可不想跟和世界三大帮派中的两大帮派有所牵连的人来往。

「好了,完成了。」

宾妮拍了拍手。

安普洛希雅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的头发被绑成什么模样。

「绑成什么样子?」

因为没有镜子,她只好问宾妮。

「嗯,我把你耳朵以上的的头发编成辫子,后面用发簪固定。难得你有这么美的卷发,比起绑成一束,垂下来会比较可爱。」

「可是,以后我就没办法自己绑了。」

「我教你不就好了?」

宾妮亲昵地捏捏安普洛希雅的脸颊。

「好啦,难得弄好了,我们去找间有镜子的店,照照看你现在变得多可爱。」

她们将吃剩的栗子全部喂给鸽子吃完后,往闹街走去。

「啊!」

宾妮的表情骤然大变。

「宾妮!」

隔着河,在她们所站之处的对面,巴兹正站在那里。

有个人则跑在巴兹身后。

(是薛德立!)

安普洛希雅用双手摀着嘴。

(为什么薛德立会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宾妮!都是我不好!」

巴兹探出身子,朝着宾妮的方向大叫。

「我再也不会住在娼馆里!不会靠近有女人的地方!虽然没办法买床,但我可以买别的东西给你。我卖原型给这小鬼,我拿到钱了!」

「你说什么?」

大叫的人不是宾妮,而是安普洛希雅。

(薛德立那家伙!没想到他看起来呆呆的,居然这么精明!)

然而——

「你这家伙的借口我已经听腻了。」

宾妮冷漠地看着巴兹。

「我和你已经分手了,和我定下的约定一个都记不住的男人!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我决定在这里金盆洗手,找个老实的男人,重新开创新的人生。」

「你说什么……喂,宾妮,我们和好吧!」

巴兹露出从未有过的凝重表情。

「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现在马上过去那边!」

「别过来!你来了,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而且在你过来之前,我就会先躲起来!」

「原型我全都带来了!」

「不是跟你说我不干了吗?」

路过河边的人们,都露出「不知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好奇地看着两人吵架的样子。

知道自己已无计可施了,巴兹只好僵着脸说:

「宾妮,你是气我刚刚说你戴眼镜的事吗?你误会了!宾妮,你听我说……」

「我不听!」

「就说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巴兹使出全力大叫。

「我其实也喜欢眼镜!」

——周围的空气在此刻冻结了。

被惊吓到的不只是在周围好奇观望的人们,安普洛希雅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河对岸的巴兹。

宾妮的回答非常简洁。

「去死吧!」

「为、为什么……」

巴兹面红耳赤地大喊:

「不只是眼镜,我也喜欢肥脸!」

「你还敢说肥脸!」

「是真的!比起看起来骨感的瘦脸,我比较喜欢有点圆圆的脸!」

「可恶!这是从男人嘴里说出来,最让我生气的话了!」

两人隔着河流大声谈论分手。不知何时,穿着斗篷的手风琴手也出现在桥上。

他用着缓慢而悲伤的声音,唱着「爱莉·爱莉」,像是在为这对情侣——巴兹和宾妮谈分手的画面做配乐一般·

——人生也好,恋爱也好。

——就像这川流的河水,一去不复返。

——不复返……

——不复返……

宾妮跟巴兹同时朝着桥的方向大喊:

「吵死了,给我换别首!」

吓坏了的手风琴手,只好改弹带着颓废风格的放克音乐。

突然间,情况开始转向高潮。

巴兹朝着宾妮喊:

「也就是说,我觉得你很好!不是指眼镜,而是指你!」

听到巴兹的话,宾妮倒抽了一口气。

巴兹动用了全脸的肌肉作表情,哀求着宾妮。

「宾妮,我除了你以外,什么人都不要!你是最好的!」

「巴兹……」

宾妮原本没得商量的态度开始有些软化下来。薛德立在巴兹的背后比出胜利的手势。

巴兹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如果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不知为何,手风琴的曲调变得愈来愈激昂!

巴兹非常激动地向宾妮告白。

「宾妮,从今以后,请你也一直跟我在一起!」

现场响起一阵欢呼。

欢呼声来自于在夕阳映照的河岸边相对望的恋人们……

以及激动不已的手风琴手。

还有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却还是过来凑热闹的路人们。

(真是一段佳话!)

安普洛希雅的眼眶微微泛红。

没想到……

「最近总觉得跟没戴眼镜的女人做起来不太满足……」

「你、你说什么?」

伫立在旁的薛德立及安普洛希雅瞬间感到非常沮丧。

好不容易挽回劣势的巴兹,竟然又失言了!

「你还是给我去死吧——!」

宛如喷火的贝诺克火山一般,宾妮发出怒吼声。看热闹的路人们一个个摀上耳朵。

「我已经要决定抛弃你了!然后到全国最大的欢乐都市『布朗迪罗兹』去当SM女工,一辈子过着穿细跟高跟鞋踩男人乳头的人生!」

「那是什么啊!」

巴兹发出惨叫。

「你也说得太具体了吧!」

「你只有这句话可说吗?」

宾妮用站在对岸的巴兹也看得到的大动作转过身,挥手做出再见的手势。

「——巴兹,我要和你分手!」

虽然巴兹又对着她喊了一些话,但宾妮已经不想再看到他了。

「用这种方式分手真是遗憾。不过,再见了。」

宾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背对巴兹的方向迈步离开。

安普洛希雅追上宾妮。

「这样真的好吗?那个叫巴兹的人往这边跑过来了喔!」

「没关系。反正等到他过了桥,早就已经找不到我了。」

「你不是什么行李都没带吗?」

「反正我已经不干了,两手空空的正好。」

安普洛希雅盯着宾妮瞧。虽然是宾妮甩了巴兹,但她的表情却有些苦涩,让安普洛希雅觉得有些悲伤。

「可是……」

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安普洛希雅猛地撞上忽然停下脚步的宾妮。

「你、你们想做什么?」

一群穿着黑衣、长相凶恶的男子们挡住了宾妮的去路。

接着——

「好久不见了啊!嫁不出去的眼镜仔碧翠丝。」

此时的她们正站在横越浅沟的小道上,一道音调很高的女子声音在前方响起。

刚刚还怒气冲冲的宾妮,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

只见声音的主人,是个穿着能完美展现双脚曲线的网状丝袜、涂着有如火焰般鲜红颜色口红的美女。

安普洛希雅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女子。

「啊!」

(是在桥上见到的那三人!那个买了很多东西、很有钱的女子!)

宾妮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巴。

「糟了……这不是贝拉杜娜吗?」。

「贝拉杜娜?是那个人称『恐怖食人花』的贝拉杜娜莉莉吗?」

贝拉杜娜的名字连安普洛希雅这样的普通人都曾经听说过。

「唉呀,原来连这样的小朋友都有听说过我的大名。」

贝拉杜娜将手背放在下巴上,扭了扭身,故作媚态。

贝拉杜娜·莉莉。

她是平等都市联邦国里最大的黑道——黑羊团的杀手。安普洛希雅曾经在某个集会所里听过她的名字。

每个黑道都各自拥有被称为「蚊子」的追踪部队,主要的目的是不让组织的机密被泄漏、能够在各国迅速执行任务。「蚊子」里聚集的都是技术一流的杀手,可说是组织的精锐部队。

而贝拉杜娜正如她的别称「恐怖食人花」一般,是在「蚊子」里杀人技巧甚高的一人。

「是是,因为她连别人的男人都会吃掉,所以特别有名喔。」

「啰唆!」

贝拉杜娜踢起开衩开到大腿根部的裙子,对两人进行威吓。

「我才不会做那种傻事呢!碧翠丝,乖乖跟着我们老大,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我们和『青之炼狱』的人追着跑了。」

贝拉杜娜一边轻咬着好像可以拿来当杀人凶器的大颗蓝宝石戒指,一边瞪着安普洛希雅。

安普洛希雅瞪大眼,看向宾妮。

「为什么这种南方的大帮派要追你追到这边来?」

「嗯——因为我们之前把他们的干部打得半死。」

「不要随便用三言两语带过去!」

安普洛希雅悄悄地将手伸向大腿的枪套。由于今天没有带常用的魔弹炮,只好先用备用的枪。

(可是……这把枪的子弹也没有补满!)

宾妮为了让安普洛希雅能安心,朝她露出微笑。

「别担心,只有那个阿姨是魔枪手,剩下的都是只能射铅弹的一般人。」

「等一下,小丫头,我听见你的话啰!」

贝拉杜娜用和食指一样粗的鞋跟,「喀喀」地敲着石阶。

「不准叫我阿姨!人家只有二十九岁!」

宾妮做出评论。

「你的年纪是她的两倍,所以她的确要叫你阿姨。」

「两倍?」

宾妮的话似乎让贝拉杜娜受到严重的打击。

「喔喔喔喔喔!这小鬼是怎么回事?碧翠丝,她是你女儿吗?你不是跟那个叫巴兹的男人牵扯不清、嫁不出去吗?」

「离过婚的人没资格这样说我!」

「不准说『离婚』这两个字!因为婆婆嫌我煮的汤太辣,我只是一枪毙了她而已。」

贝拉杜娜皱起眉头大吼。看来宾妮与贝拉杜娜之间似乎有许多复杂的恩怨。

「与其这样牵扯不清,不如就在这里做个了结吧。你放心,我马上就会让那个叫巴兹的没出息男人跟在你后面一起去!」

贝拉杜娜将手伸进裙子的开衩处,由大腿间拔出两把手枪。

「她要开枪了!」

宾妮提醒安普洛希雅注意。

「小心一点,对方是从你出生之前就开始吃男人的怪物!」

「不要乱说话!」

贝拉杜娜手上拿的是有着六根枪管的枪,恐怕是改造过的枪吧。虽然她面不改色地拿着,但那把枪应该很重。

此时的贝拉杜娜就像是正要吞下虫子的花朵。

「这次我不会让你逃掉了喔,宾妮。你那俗到死的眼镜和你的命,就让我一起吃了吧!」

宾妮毫不认输地推了推眼镜,笑了。

「要不是戴着眼镜,哪能看清楚你眼角的皱纹!」

「吵死了,你给我近视深到死!」

「你才是!更年期的女人去死!」

「砰」的一声,夹杂着极大声的回音,贝拉杜娜开枪了。

宾妮压低安普洛希雅的头,躲避子弹的攻击。在她们眼前的土地瞬间隆起形成一道防护墙,将四处射来的子弹一一吸收。宾妮射出的是土魔法「铠门」,不到一秒钟就能发动,想必她是使用了古代语。

土墙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将贝拉杜娜射出的铅弹逐一吞噬。

(这是铅弹,并不是魔法枪!)

「莉莉她是双枪手。」

宾妮飞快地向安普洛希雅说明。

「毕竟魔法枪主要是用来破坏敌人的魔法防御,所以她攻击敌人的最后武器,还是铅弹或刀子。而那家伙的刀子或子弹,几乎都是熔掉古代神殿里的神圣器物制成的,所以能够轻易贯穿差劲的魔法防御。」

宾妮旋转魔法枪的弹仓开枪。

「可恶!明明是黑道,居然敢用神圣的遗物!」

贝拉杜娜对着在一旁待命的男子们大叫。

「诺斯!」

「是」

「茂斯!」

「是!」

「宾妮那家伙没有多少魔力,没办法持续使用魔法。等她的魔法消失了,你们就瞄准那个眼镜仔开枪!」

安和宾妮悄悄地交谈。

「他们的名字是『鼻子』和『嘴巴』……?」

「很好懂吧?那边鼻子很长的马脸家伙叫诺斯,另一个大嘴的家伙叫茂斯。」

原来刚才拿着一堆盒子的两个男人是贝拉杜娜的手下。不晓得他们买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鼻子」和「嘴巴」对他们的上司发出大声的抱怨。

「可是,贝拉杜娜大姐,我们完全不懂古代语。」

「是啊!所以我们不知道她的魔法什么时候会消失。」

「烦死了!随便啦!还有!你们两个不准叫我贝拉杜娜。我可是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芙萝莉亚·啾啾!」

「芙萝莉亚啾啾(花的妖精)……?」

安普洛希雅感觉有点晕眩。这名字也太不适合她了,她还是叫贝拉杜娜·莉莉比较好听。

宾妮手扠着腰大笑。

「花的妖精吗?那现在就是花的妖怪了。」

「吵死了!诺斯、茂斯,给我杀了宾妮!」

就在此时,保护她们不被子弹射中的「铠门」的魔力开始减弱,土墙缓缓地崩塌。

「铠门!」

「趁现在!干掉她们!」

「——那就试试看啊!」

狭窄的小道上,三人的声音交杂着。

就在此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重新出现魔力的「铠门」竟使地面出现龟裂,一直延伸到贝拉杜娜脚下的石阶。

「什么?」

宛如高跟鞋跟断掉似的,贝拉杜娜的身体斜向一侧。只见裂缝逐渐扩大,并发出「咚咚」的爆裂声。

当安普洛希雅发现打到自己脸颊的东西是什么时,吓了一大跳。

「水?」

延伸到贝拉杜娜脚下的魔法,竟然是刺激地下水脉喷发的「间歇泉」。

「虽然只能用在水脉浅的地方,不过街上都有铺设水管,所以不需要很复杂的安排,就可以发挥效果。」

安普洛希雅非常佩服地看着宾妮。宾妮的确没有很多魔力,但只要能搭配好的作战方式就可以补足这项缺点。她晓得土魔法和水魔法之间的配合度高,于是先用「铠门」让地面隆起,将地面削薄,接着再用「间歇泉」使土地变得易于抬高。

(这是连结魔法!)

不光是射击出魔法,而是将之连结——这是魔法中最基本的技巧,但她太过于拘泥于古代语及魔法式,反而疏忽了基础。

安普洛希雅被宾妮点醒了。

(对了,宾妮也是原型的专家!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晓得有力古代语的利弊,如果只是光靠力量是无法战胜的!)

「安,快逃!」

宾妮在她身后小声地叫着。

「趁现在可以很简单地在背后射出许多子弹当作屏障,我们可以先往河的方向……」

此时,昏暗的小道上忽然传来大叫。

「宾妮,你的巴兹来救你了!」

宾妮和安普洛希雅循着声音,回头一看。

「啊……」

「呃……」

计划被破坏了,宛如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一般,两人当场跌坐在地上。

*

孩子们在石阶上玩着弹珠,闪闪发光的弹珠彷佛象征着他们的未来。爱珥文看到这情景,不禁露出微笑。

已近黄昏时分。早上八点一到便迅速而准时拉开店门的面包店,现在则像是想要把喝醉酒回家的丈夫关在门外似地,全都将店门拉了下来。

爱珥文目送羊奶贩子拉着被挤光奶的山羊离开街上;对向驶来的马车正用极快的速度横越街道,那是载着上流阶级的人们前往沙龙的马车。马车通过时发出巨大的「喀喀」声,马蹄铁踏过石阶所发出的声音压过了行人的脚步声。

「那个占卜师婆婆不知道还在不在。」

爱珥文自言自语着。

这几天,爱珥文都到修道院帮忙。除了那位「位阶很高的大人物」是只身一人前来外,其他人都是来调查观星山丘遗迹的遗迹调查团成员。由于这些成员白天都不会到遗迹去,所以爱珥文必须帮忙准备他们的食物与清洗他们的衣服。不过工作完之后的时间还算充裕,所以一到下午,她就能外出了。

(虽然身为修女不应该在意占卜……)

爱珥文一边寻找老婆婆,一边想着。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她一面!我觉得她一定能够解答我的疑问。)

在寻找老婆婆的过程中,爱珥文渐渐走进行走不易的小巷。和马车能够通过的大道不同,没有排水沟的小巷里铺着粗糙的圆石。

即使是白天,小巷里也照不到日光。爱珥文徘徊在没有玻璃灯罩的路灯下,猛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广场上有些许亮光。

「啊……」

就像是在这昏暗又曲折的小径里放着光芒,迷路的小小星斗。

爱珥文的脚步自然地被引导,往光线的方向走去。

「那个……」

爱珥文胆怯地开口了。

光线的来源,是那位老婆婆。

「唉呀,我就知道你会来。」

老婆婆头也不抬地对爱珥文这么说。

原来刚刚引导爱珥文的光线,并不是星光,而是老婆婆脚下的小蜡烛所发出的光芒。烛光彷佛随时就要熄灭似地,在粗糙破损的盘子上摇曳着。

然而却不见那时的香炉。

(看来今天并没有开店己

老婆婆坐在不知从哪里拿来的装煤炭的麻布袋上,恐怕这是她今晚睡觉的地方。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差异性会这么大呢?)

爱珥文这么想着。那位大人物现在正在修道院院长的房间里,接受连首都的饭店里都无法比得上的款待(虽然参与了接待宾客的过程,但爱珥文并没有与那位大人物接触过,并不知道他的长相),而这位老婆婆却连避雨的屋檐都没有。

「你有事想问我吧?既然能看见这亮光,你就有发问的权利。」

老婆婆说着,白浊的眼睛看着她。不可思议的是,爱珥文觉得那双眼睛虽然不能视物,却能看透一切。

也许正因为「看不见」,才能看见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吧!

(所以才晓得我的事吧!)

爱珥文鼓起勇气开口。

「我有事想祈求神明。」

她在胸前紧握双手。

「我总是不停地祈祷。我过去一直按照被教导的方式爱着,一直把我的爱给予我的弟弟。我不求他的回报。因为有人教我『无偿施予的爱,才是最崇高的爱』。」

爱珥文在老婆婆面前,松开紧握的双拳。

「只要能给的,我全都给了他,包括我所拥有的……不,即使不是我拥有的!只要他想要,我全都会拿来给他!只要能让他开心!即使大家都说我和他长得并不像姐弟,但只要没发生什么问题就好。只要是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愿意做!可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因为……如果安能给他十,我就想给他一百!」

爱珥文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渐渐激动了起来。

「我会为他做任何事!我什么都会给他!我什么都不要!可是,安给他的东西太巨大了!我知道的,人会喜欢上给自己很多东西的人,所以我一定要给他更多更多!虽然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但即使是最后的一点小碎片——我都愿意给他!」

爱珥文的音量忽地变小。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比安给他的更多!要给什么才好?到底有什么是不够的?为什么安活着的时间明明比我短,拥有的却比我还多?为什么从安那里得到的东西,会让他那么高兴?为什么安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我不懂。就是因为我不懂,所以才会去询问别人,但得到的回答是『只有神会知道』。即使如此,神并没有给我答案啊!为什么神不给我答案呢?既然如此,那人们又为何要祷告?为什么神对我们的不幸只会袖手旁观?对神来说,我们到底——」

「我们到底——算什么?」

爱珥文用着没有温度的声音问老婆婆。

「我们是『生命』。」

老婆婆回答。

「虽然我不是神,但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

「由人所提出来的问题,只能从人口中得到答案。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

「为什么?」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能够持续找出答案。」

老婆婆的口中似乎含着什么食物,一直不停地咀嚼着。

「如果你想永远待在这里的话,最好要记住我说的话——只有人能回答人的问题,绝对不是神或其他东西可以告诉你的。」

「可是,神不是给了我们爱吗?」

「没错。但,爱不只是一味地施予,也不只是一味地响应。」

爱珥文缓缓转动眼珠,注视着老婆婆动个不停的嘴。

「光是施予不能叫做爱,所以神不会给你答案。」

(……施予不是爱?)

爱珥文摇头。

(不对!老婆婆说只有施予不能叫作爱,那么我过去所做的一切不就全都白费了?施予,不是比任何事物都还要崇高吗?)

爱珥文的身体像结冰似的动弹不得,脑海里的思绪却转个不停。

(除了施予之外,我还要做什么?)

此时,老婆婆脚下的蜡烛滋滋作响,只见蜡已燃尽。

「唉呀,已经没有时间了。」

老婆婆用皮包骨的双手覆盖住蜡烛,白浊的双眼向着爱珥文。

「我再说一次,你的愿望将会全部实现,你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小径上吹过一阵风,发出口哨似的「咻咻」声。

「啊!」

爱珥文定睛一看,发现老婆婆早已消失,只剩下熄灭的蜡烛所残留下的白烟……

*

贝拉杜娜高亢的大笑声响彻水花飞溅的石阶与散布着泥巴的小道。

「哈哈哈哈哈哈!碧翠丝,你的老相好来帮你啰!我真期待啊,哈哈哈哈!」

「干嘛跑来——你这个白痴!」

全力狂奔前来帮忙的薛德立和巴兹,不但没有得到感谢,反而受到安和宾妮嫌弃的大骂。

巴兹立刻出声抱怨。

「你说什么?我来救你,你竟然骂我白痴!」

「意思就是说就算你来了,也比香蕉皮还没用!」

「香、香蕉皮?」

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吵下去了!薛德立急忙插嘴道:

「那个……我觉得现在不太适合吵架。」

「这点我也同意呢!」

接着——

「你们可别忘了我会用魔法啊!」

贝拉杜娜像旋转轮盘似地转动弹仓,「砰」的一声,朝着他们射出魔法弹。

「——据说过去更加美丽的姿态已改变,联系冰冷地狱的蛇啊!」

就在这一刻,四人站着的地面一边响起「轰轰」的声音,一边瞬间向上掀起。

「哇,怎么了?」

「呀~~!」

地面像是被一只大手扯开了一条缝,裂缝里出现一只流着黏液的巨大蚯蚓。

「那、那是什么?没看过这种古代的圣兽!」

宾妮大叫。

「是莉莉的朋友!」

「竟、竟然叫出伙伴!」

朝吐着黏液扭动着身躯的巨大蚯蚓的方向,贝拉杜娜喊着:

「你们给我好好听着!」

当下安普洛希雅立刻发射出光魔法「闪光」,在四人周围设下魔法墙。就在这时候,贝拉杜娜的手下们也朝着他们射出子弹——

「砰!」

一眨眼,「闪光」炸裂开来,四周被强烈的光线包围。

贝拉杜娜的手下们所射出的子弹全都融入光线中,消失不见。

「这个『闪光』撑不了多久。如果没有其他的魔法墙,我们马上就会被打成蜂窝!」

听见安普洛希雅的叫声,薛德立急忙旋转弹仓确认里面装着什么子弹。

「抱歉,我手边只有两个左右的魔法墙。」

「你说什么?」

「不是说了吗,我们本来就是为了要做子弹才绕到这城市来的!」

薛德立仔细确认过胸前的口袋及靴子的鞋跟,里头都没有放备用的弹匣。正如安普洛希雅所说的,大部分的子弹都在里姆萨射光了。

薛德立向安普洛希雅投出求救的视线,但她摇了摇头。

「不行,我备用的枪也没怎么补充。」

「我也是,胸口口袋的备用弹匣依然是空的!我今天才正想要封咒这些子弹……」

「那现在能用的还有几发?」

「我想只剩下装在枪里的这些子弹了。」

安普洛希雅脸色铁青。

「怎么办……」

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同时以寻求协助的眼神看着巴兹和宾妮,两人仅以笑脸同望他们。

「我们可是原型的专家!」

「没错、没错,只是深藏不露而已。」

就在安普洛希雅正要说「你们两个完全不可靠!」时,罩住四人的「闪光」,已经开始渐渐消失。

「啊——糟了!『闪光』已经快没了!」

宾妮在评估「沉默」消失的时机后,射出第二发魔法墙。但是——

「早就料到你们会出这招!」

贝拉杜娜的枪口再度冒出白烟。她竟然朝着刚出现的魔法墙射出新的魔法!

「不会吧!」

贝拉杜娜充满魄力的咏唱声,毫不留情的压过宾妮的惨叫和「沉默」的咏唱。

「雷神的仆人。

掌管暴风雨,将黑暗撕裂带回这久违世间的雷精灵——吉维亚!」

「糟了!她在呼唤雷精灵。」

巴兹一听见贝拉杜娜咏唱的开头部份,脸色大变。

「什么意思?」

「那个老太婆似乎想用超大的雷击对抗我们的『沉默』!」

「为什么用雷?」

「对抗『沉默』这个词汇,若是使用音量很大的雷的话,会很有效。而且这种程度的屏障魔法,光是召唤高等级的精灵就可以破坏!」

宾妮很快地解释。

「莉莉的目的不只这样而已。因为刚刚破坏了水管和蚯蚓出现的关系,所以现在我们的脚不是都浸在水里了吗?假如雷精灵出现的话,我们撑不住的!」

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惨白着脸互望。

「怎么会这样?这么说来,也不能射水系的屏障魔法了吗?我们剩下的只有『水龙卵』而已。」

宾妮凝重的表情依然没有改变。这样下去已经没有可以射的屏障魔法了!

「怎么办……」

「没办法,用火来对抗吧!安还剩下『神火』。」

「光靠这个没办法!」

巴兹摇头。

「这样做的话只能蒸发水而已。而且雷系的光魔法和火的配合度太高了,没有弄好,还会卷进自己射出来的火被烧死!」

彷佛被只看不见的手揪住心脏一般,薛德立因为紧张而感到胸口苦闷。该如何是好?已经没剩多少子弹了!

「听好了,回想一下基础!要对抗雷击有两个方法:一是用比光强烈的黑暗,二是使用一样强度的光。」

听见巴兹的话,三人纷纷点头。

魔法的属性各自有其相对的极性。水克火;土能吸收水,所以克水,但是土无法对抗能削切大地的风刃;而光剑能穿透风。

而黑暗能抹除光明——

在黑暗之中,唯一能保持光明的只有火!

人类的文明,也是始于用火,克服了无边的黑暗。

「薛德立,你不是说你对闇魔法很拿手吗?」

薛德立摇摇头。

「称不上拿手……但确实比火或光来得好,可是我应该是土属性的。而且,闇魔法本身的古代语太难,我还没有完成过魔法式。」

「哇啊啊啊啊,这招也不行!」

颓然垂下头的巴兹大喊:

「没办法,只好用『那个』了!」

「『那个』是什么?」

「就是你刚刚跟我一起做的『那个』!」

「咦咦咦咦!」

薛德立一时愣在原地,而安普洛希雅则狐疑地问:

「『那个』是什么?」

「没空跟大小姐你说明!听好了,你先把『神火』射向那个吃人的老太婆,那家伙一定会用更强的魔法防御。」

巴兹扶着安普洛希雅的肩膀,并在她的耳朵旁低声交代。安普洛希雅点了点头。

「这段期间,薛德立就负责封咒『那个』,我们帮你争取时间。」

「可是能在『沉默』的屏障之内封咒吗?」

薛德立也抱持着相同的疑问。风魔法「沉默」是藉由停止一切的动作来防御己方的屏障魔法。在一切皆停止、保持沉默之中,不知能否封咒攻击魔法。

「只有试了才知道!『那个』的核心是『夜』。『夜』跟『沉默』是有关连的词汇,『流』则跟风魔法的配合度很高,应该不会太差才是。」

「明明是光魔法,却使用『夜』这个古代语?」

安普洛希雅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

「别管了,就做吧!没时间了!废话待会再说!」

巴兹用力推着安普洛希雅的背。

「要上了!」

安普洛希雅转动弹仓到第一格,开始计算飞出「沉默」障壁的时机。

「上吧!」

安普洛希雅将寄宿着火魔法「神火」的枪管对准贝拉杜娜所在的方位。

砰的一声,枪声响起!

「火啊!

恒久鲜红燃烧的火啊!

比人类更亲近的朋友,抑或是燃尽敌人的火啊!熊熊火焰啊!」

神火的咏唱开始。这是火魔法中较为基础的一式。由于它一开始就使用「火」这个古代语,属性明确,所以在重复咏唱之后,威力会增强。

「快,薛德立,记得魔法式吧?」

「可、可是、现在在这里……」

「不想死就做,你不希望那个大小姐被杀吧!」

薛德立望向击出「神火」的安普洛希雅背影。

(不做不行了!)

薛德立连吸气的空暇都没有。他拿出口袋中的空弹匣,将银放在手心,开始咏唱魔法式。

「……怀着喜悦聆听天启,

又或是如恐怖铁锤般的姿态。

成熟的月桂树果实,

又或是为了倾注至世间而诞生的生命!」

不知道自己能否正确念完,薛德立只能努力回想,并集中精神。如纺丝一般,古代语由他口中流泄而出——!

「我的随从啊,

现在彷佛看见赛拉费丝带来凯旋的面容。

那是名为『荣光』,吾主所赐的天冠……」

薛德立的手心缓缓发热。在他的心中,浮在泪海之上、名为精神的岛屿所孕育出的魔力,正在薛德立的血管、骨头、皮肤,乃至于全身流窜着,最后凝聚在手中的一撮银里——

(只剩一点!再一点点就全部念完了!)

「聚集在夜空的荣光啊!披戴寂静向着地面沉眠之所,

高声颂扬在天的名位。

射下光芒吧——!」

难以形容的耀眼光芒,在薛德立手中聚成一束。

「装进去了!」

薛德立看向巴兹。接着——

「薛德立,雷精灵要来了!快结束咏唱。」

巴兹指向天空。

「开枪!」

薛德立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将倾注心力完成的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进弹仓,拉开撞锤。

「就是现在!」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薛德立的红色杰米发出了由于硬是射出子弹而产生的痛苦炸裂声。

然而,贝拉杜娜射出的雷精灵「天空的铜锣」却快了他一步,她的咏唱已经结束了!

「没用的!耍什么小把戏,我的咏唱比较快!」

「——永久的阴霾已逝,雷精灵自苍天降临!

无所不在统御一切,现在敲响千百个铜锣吧!」

「光魔法『天空的铜锣』?」

安普洛希雅瞪大美丽的嫩芽色双眼,大叫。

(这下不行了!她竟然使出「天空的铜锣」!)

薛德立抬头看着布满了即将落下光斧的天空。

(我用临阵磨枪的「流星」赢不了她的!)

四周传出轰隆隆的声响。宛如暴风雨的前兆一般,云伴随着轰隆声卷起。只能勉强守住薛德立他们四人的「沉默」屏障更加摇晃。

「『沉默』已经撑不住了!」

宾妮的声音带着焦虑及无比的绝望。薛德立低头祈祷。赶快!赶快!还没好吗?赶快结束咏唱!赶快构筑起来,然后发动吧!

(我的「流星」——!)

「射下光芒吧——!」

薛德立的声音像牢靠的梁柱般稳稳穿入地面。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犹如敲响天空中的铜锣的巨大声音响起,保护四人的「沉默」在瞬间被打碎。

贝拉杜娜看见四人暴露在外,立刻向诺斯与茂斯下令。只听见枪声响起,没有镀银、也无法呼唤出神灵的沉重铁枪一齐喷出火花,子弹就这样袭向四人。

「安——」

「咻咻」的枪声响起。只见宾妮的脸颊上,横向的红色伤口流着血。巴兹大喊着宾妮的名字,薛德立则叫着安普洛希雅的名字。安普洛希雅闪过飞来的子弹,朝着薛德立伸出手。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闪过流星——

「不会吧?」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

随着铜锣的声响,正要往四人身上降下光枪的厚重云幕,忽然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了开来。

「怎么可能?为什么!」

确信自己能获得胜利的贝拉杜娜看着急速飘远的云层,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

乌黑的云层后方是广大的夜空。

然后——

「是『流星』!」

夜空的星星歌颂「聚集在夜空的荣光」,一齐向着南方的天空流动。

转眼间,光线落下。

像是从眼角无声地顺着脸颊落下的泪珠一般,静静的——但带着拥有切开暗夜力量的强烈的光弹,打在贝拉杜娜等人身上。

「咿啊啊啊啊啊!为、为什么?」

没料想到会遭到反击的贝拉杜娜,来不及张开魔法墙,无形的光弹一一贯穿呆站着的贝拉杜娜的身上。

「喔喔喔喔喔!」

贝拉杜娜无法站立了,美丽的双腿沾满泥污,嘴边渗着红色的血沫。

虽然光魔法不是物质,却会直接作用在精神上,给予对手很大的伤害。是一种比大家所想的还要粗暴的强力魔法。

「为什么……威力这么强?」

薛德立紧握着手中的枪。

「流星」竟能胜过「天空的铜锣」!·

相同属性的魔法互击时,的确是只要有比较强的古代语、能比较快发动的一方会获胜。贝拉杜娜射出的「永久的阴霾已逝,雷精灵自苍天降临」这样的古代语,确实是一个做得很好的魔法式,光是听她念,就会令人颤抖不已,所以薛德立才会认为自己完成的「流星」无法获胜。

但是,怎么会……

「喂,看那边!」

被巴兹的声音吸引,薛德立抬头一看,不禁屏住呼吸。

——流星由天空落下。

那并不是魔法。

那像是恋人美丽的眼泪,怀着喜悦聆听天启一般;又像是月亮上的月桂树真的落下了果实;亦如同此时此刻诞生在世界上的新生命一样,伴随着无论多优秀的画家都调不出来的颜色,闪闪发着光芒。

「是流星群。」

安普洛希雅低声说着。

深夜里,响起「喀哒喀哒」的声音。一开始只是零星的细声,但慢慢地,街上到处都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那是人们打开窗户的声音。

「爸爸,你看!」

刚刚还因惧怕遭受波及而紧闭的窗户都打开了,现在彷佛遇到数年一次的节庆般,众人全被这景象吸引了。

由开启的窗户所探出的脸孔中,有指着流星的孩子、也有正在祈祷的老妇人……

面对人力不可及的强大力量,人们都忍不住地祈祷了。

「『我的随从啊,

现在彷佛看见赛拉费丝带来凯旋的面容』吗?」

薛德立朗诵构筑好的魔法的其中一句。

薛德立的「流星」能够打赢「天空的铜锣」,恐怕不是因为古代语的强度,也不是因为薛德立的魔力。而是因为「流星」魔法式的内容,正好发生在现实世界里。「流星」原本应该是用魔法构筑的幻想,因为和现实同步,所以力量增强了。

(这么说来,爱珥文曾经说过首都的调查团特地为了观星过来。原来指的就是这个流星群!)

薛德立心中的大石终于得以放下了。

「所以这里才会被称为观星山丘……」

不经意地,他看见身旁的安普洛希雅正在向流星祈祷。自古以来就有「向流星许愿,愿望总有一天定会实现」的传说,于是薛德立也急忙开始许愿;而他所想得到的愿望,就只有一个——

(多美啊……就算只有其中一个也好,真希望这些流星能成为我的东西。)

薛德立张开眼睛,发现安普洛希雅正盯着自己看。

「怎、怎么了……?」

她眨眨眼,转过头小声地说:

「没有啊。你许了什么愿?」

「安许了什么愿?」

「不、不告诉你!」

突然间,安普洛希雅噘起嘴,嗫嚅地问

「……薛、薛德立……呢……?」

薛德立则是很大方地回答她:

「我希望与安和好。」

安普洛希雅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后,便朝着反方向走去。薛德立急忙追上她。

「安呢?」

「什么?」

「你许了什么愿?」

她的脚步逐渐加快,薛德立拼命想赶上她。

安普洛希雅说:

「不是说不告诉你了吗?」

「你这样子太奸诈了。我都说出来了耶!」

安普洛希雅只好用着几乎被脚步声盖过的音量说:

「……一样的……」

「啊,什么?」

「我说我许的愿望和你的一样啦!」

安普洛希雅别过脸,连耳朵都红了。

看见她脸红,薛德立觉得自己也脸红了。

因为安普洛希雅像贝壳一样紧闭着嘴,薛德立只好开口打破僵局。

「那我们许的愿望不就已经实现啰?」

「嗯。」

「就算不特地许愿,其实也会达成。」

「对、对啊。」

「早知道就许别的愿望了。」

踏着轻快的脚步,两人来到观星山丘市最高塔的教堂旁。

「啊!」

安普洛希雅像忽然发现什么似的往塔的方向走去,薛德立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薛德立,你看!」

安普洛希雅慢慢走进教堂里。没多久,她的头就从塔的最高处探了出来。

她在高处挥着手。

「从这边好像可以摘到星星!」

安普洛希雅由教堂的钟下方的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向天空伸长了手。

沉入暗夜的街道如同一张画布,教堂的塔在黑夜里显现出特别高的剪影。从窗口探出手的安普洛希雅的表情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此时,一颗流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向安普洛希雅的方向。

「啊!」

安普洛希雅在教堂的顶上大叫。

「喂,现在拿给你吧!我捡到了!」

过了一会儿,安普洛希雅双颊泛红地由教堂走了出来,双手紧握着。

「……你觉得我的手里面有吗?」

薛德立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嗯,一定有。绝对、绝对有!」

「那该拿它怎么办?」

「可、可以吃吗?」

「吃下去没问题吗?」

「可是把手张开的话,它好像会逃跑耶!」

薛德立想了一会儿之后,伸出手,将自己的手迭在安普洛希雅的手上,并推回她的胸前。

「安你留着就好,因为是安捡到的。」

「可以吗?」

「嗯……可是,如果可以的话……今后,当我觉得痛苦的时候,可以跟安借吗?」

「借流星吗?」

「嗯。」

安普洛希雅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做出将流星塞进胸中的动作;而流星也在她的身上逐渐融解消失。

她缓缓张开眼,对着薛德立说:

「已经很晚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也对。」

和贝拉杜娜打斗时,完全没注意到夜已经深了。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吧,爱珥文现在一定很担心他们。

「好了,回去吧。」

安普洛希雅朝着他伸出手,薛德立觉得这是和好的象征,心里很高兴。

(太好了,这样就又和以前一样了。)

「嘻嘻!」

牵起她的手,薛德立开心地瞇了瞇眼。安普洛希雅有点讶异地看着薛德立。

「怎么了?」

「……没、没有。」

薛德立重新握住她的手。安普洛希雅虽然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回握了他的手。

薛德立感觉到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很缓慢地裂开了。

(怎么了……)

似乎有东西破了,如细小的缝隙裂开般的疼痛……

——他突然感到一阵眩目,有些看不清楚安普洛希雅的模样。

*

当薛德立等人引起的骚动结束后,街道再度被寂静包围。

在有钱人赶往沙龙的双座马车通过之后,接着是虽然年轻时非常有人气,但现在已经年老色衰、只能靠卖些化妆品及小饰物给母鸡们以维生的老妇人,拖着半残的脚,一步一步地走过街道。当有家可以回的人都回家之后,这个时间还在外面游荡的人,只剩下没有地方可以回去的人、想用酒精麻痹自己的人,以及想钻进别人床里的母鸡、必须在沙龙里尽义务到早上的中产阶级,还有流浪汉……

「爱莉爱莉,爱莉爱莉,可怜的女子。

无处可归,身无分文。

只能如树叶般随波逐流……」

桥边,年老的驼背女手风琴手唱着「爱莉·爱莉」。

白天的样貌及夜晚的样貌,不管是人或是街道都有这两个样貌。唯一不变的,只有桥下那静静流过的水声。

「…………」

两个人正走在横跨「如丝绸流去」河的桥上。

自从刚刚——自然而然地和薛德立他们分开行动之后,巴兹和宾妮一句话都没有说。巴兹站在宾妮的背后,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晓得这次若失去宾妮,两人就再也没办法见面了。

宾妮忽然停下脚步,巴兹也跟着停下脚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桥上的煤气灯照亮着路过行人的脚下。

巴兹终于沉不住气地开口了。

「喂,宾妮。」

她沉默不语。

「对不起。」

「…………」

「喂,我都已经说对不起了!你也说点话啊!」

她回头看他。

「『今天』对不起吗?」

「宾妮……」

「那明天呢?」

『你今天爱我吗』『明天也爱我吗』,这是宾妮经常问巴兹的问题,而巴兹的回答每次都是一样的。

「明天的事……谁知道……吗。」

宾妮在微弱的灯光下露出了笑容。

「宾妮!」

照理说,宾妮总是默默地跟在巴兹身后,但巴兹感觉到现在的状况和平常有所不同。他没来由地担心了起来,怕自己会被宾妮抛弃,不自觉地抓住她的衣角。

明明自从和宾妮一起从她养母的家逃出来之后,她一直都跟在他的身后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巴兹很后悔。一直到刚才,巴兹还觉得自己不是会跟在别人身后的人,他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他总是自顾自地走在前头,完全不管宾妮能不能跟上自己的步伐,也不曾牵过宾妮的手。甚至,他还曾经想过要抛下宾妮。而自从宾妮察觉到他的心思之后,便开始会问他:

『巴兹,你今天也喜欢我吗?』

『巴兹,你明天也会喜欢我吗?』

现在他才了解到宾妮当时的心情。现在的他想要接近宾妮,想要问她问过的、相同的问题。

『巴兹,你不会抛弃我吧?』

「喂,那个……我想起来了。」

巴兹低着头说。无论和她的关系会变得如何,他不希望心中留下任何遗憾。

宾妮瞇了瞇眼,并没有回头看他。

「那个……你离开圣克兰耶尔孤儿院的时候,给我的那个……」

宾妮缓缓张开了眼睛。

「虽然被擦掉了……虽然我违背了跟你的约定,可是我想起来了!你画了我的脸,脸的下方写着字。一般的小孩会记得『爸爸』或『妈妈』要怎么拼,可是你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所以你学会的字应该是修道院的修女教你的。」

巴兹抬起头。

「你写了MYHOME。」

宾妮含着泪,点了点头。巴兹则是一边想着「我没记错!」一边松了一口气。那不只是单纯乱写的文字,而是宾妮怀抱着的希望。

「你想要回到我身边来吧?」

——我们没有家。

也没有家人,更没有钱。为了生存,只能随波逐流,更不得不违背「正道」而活。

而且他们做的是流动生意,无法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随着两人稍微开始有点名气之后,即使赚了一些钱,也不能购买会妨碍行动的物品。

「钱不能用在带不走的东西上」,曾几何时,这样的观念变成了两人的默契。

所以,宾妮拼命喝酒,巴兹则是玩女人。

反正买了也不能带着走,而一旦拥有了就无法割舍那样事物。

像我们这样,被抛弃的——

「因为你想回到我身边,所以才说想要买床吧?我一直觉得你想要买带不走的家具,是件很傻的事。不过现在我懂了。

我们被黑道和门卡那林追着跑,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虽然有工作就会有钱,但还是不能安定下来,只能像河水一样四处飘流,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里去。

而你——却一直都把我当作栖身之所……」

「是啊,我想要栖身之所!」

宾妮噙着泪,大喊着。

「无论有多少钱、无论多有名,只要当原型猎人,就得不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我想要的是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想买家具!想买没办法拿在手上的大东西!我想要一个住的地方。就算是租房子也行!再怎么脏的大杂院,甚至是墙壁倾斜、给女佣住的阁楼也没关系。就算要一边抱怨椅子是坏掉的、一边铲着炉灶里的煤炭,我还是想每天睡在同一张床上!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会办不到呢!」

她挺起胸膛,瞪向巴兹,表情像是在说「我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落泪」。

「从一出生,我就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现在还是过着这种日子。一直逃、一直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在逃!到底要逃到哪里才好?我们会永远这样吗?不行的,再这样下去,会得不到幸福的!」

只能逃跑。

不断地不断地逃跑,从任何人身边逃跑。

只要一有人靠近他们,就得逃跑(因为每个人看起来都像黑道、都像门卡那林的僧兵)——

「我已经累了……」

宾妮的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看到她的眼泪,巴兹慌了手脚,双脚一阵无力,急忙伸手扶住栏杆。他觉得如果不抓着什么东西,自己一定会腿软瘫坐到地上。

「……那么,要怎么办……」

巴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平常恶毒的粗话和他最擅长的油嘴滑舌在此时完全不管用了。

「你要抛弃我吗?因为我没办法当你的栖身之所吗?因为我不遵守和你的约定?没有办法洗手不干?还是因为我有其他的女人吗?」

「没错,这的确是我的错!」巴兹低着头大叫。

「的确全都是我不好!和你做的约定,我一次都没遵守过!你说的没错,我也了解这种工作没办法做得长久。想要得到幸福,最好早点收手重新来过。我也想要有栖身之所、也不想再逃了、不想被人抛弃……可是……」

连巴兹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的鼻尖上竟挂着滚烫的泪水。

「连你也要抛弃我吗?」

「巴兹……」

「我又要被抛弃了吗……」

巴兹用双手遮住脸。无论他再怎么吸,眼泪和鼻涕还是不听使唤地流个不停。

「我知道你想要定下来,所以我一定要找个正经的工作重新开始。我真的懂,可是我办不到!一整天辛辛苦苦地搬运货物,拿到的钱连当原型猎人时所赚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做什么都不顺利,我只能放弃。我没脸见你、不敢回到你等着的地方,所以……」

瞬间,宾妮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是我的错?」

「玄T走!这妩皆莩耤口!」

宾妮还想说些什么,但巴兹阻止了她。

「那只是我找其他女人的借口!我知道见到你,会被你骂、会被你问东问西,所以才逃跑。是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会逃避你……哈哈′让你看笑话了。」

巴兹认为被看见擦眼泪的样子很羞耻,便假装梳理头发,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

宾妮的肩膀垂了下来,一脸惊慌。

「是我在逼你吗?」

「不是的!」

「可是,我总是在生气、总是叫你不要干了,去找正经工作……所以……」

宾妮第一次露出沮丧的表情。

「所以我对你来说,也不再是你的栖身之所了吗?」

两人突然都说不出话来,陷入了沉默。

潺潺的流水声夹杂着手风琴手想取悦来河边乘凉的情侣们而唱的歌声。

——爱莉爱莉流去,过去的日子也流逝……

流逝,流逝,已无法回到过去。

已无法……

(不行了!到此为止!)

巴兹往前踏出一步,宾妮则是向后一缩。

「宾妮,我们重新来过吧!」

「先去买床吧!」巴兹急切地说。

「然后找个乡下的小镇……不、不,在骚动平息之前,住在山里也可以,我们一起生活吧!过安定的生活——不、不对,不该说这种话,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要先……先……」

「那你回答我啊!这次不准你再逃避了!」

听见宾妮生气的语气,巴兹感到有些怯意。

「回、回答什么?」

「你现在爱我吗?」

虽然被追问的明明就是巴兹,但不知为何宾妮显得更着急。

「你每次都不肯回答我!你回答我啊!你如果还爱我,那我就跟你在一起、再跟你约定一次!」

「宾妮……」

「昨天、今天、明天,你都会一直爱我吗?每次我问你,你总是不当一回事,不肯好好回答。虽然明天的事,不到明天怎么会知道,可是我……」

宾妮露出虚弱的微笑。

「我到明天也会一直爱你啊……」

巴兹屏住了呼吸。

他感到非常地生气,气到几乎想杀死让宾妮出现这样的表情、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对一直都在逃避的自己感到愤怒,巴兹终于脱口而出——

「宾妮,跟我结婚吧!」

巴兹使尽所有的力气,朝着宾妮大叫。

「巴兹?」

宾妮愣住了。只见巴兹的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

「巴兹,你在说什么啊?」

「我还是觉得明天的事,不到明天不会知道。我没办法说我绝对有自信可以守住承诺,因为我的记性很差,无法一口气做很多事。可是,只有一样东西我会用生命守住——那就是你!」

巴兹胆怯地盯着宾妮的脸,然而宾妮却是满脸困惑地避开他的视线。

「是真的!」

巴兹很认真地向她保证。

「宾妮,跟我结婚吧!有了你,我才会觉得自己不是因为被搞错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只有你可以证明我存在的意义!只有你可以!」

——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巴兹大喊着。在宾妮准备做出回应时,数万泰隆(注2:小说中的重量单位)的大量河水由两人的脚下流过。

「……呃……」

宾妮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找不到适合的台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巴兹轻轻伸出手。

「握着我的手。」

巴兹照着她的话做。

她的手比他的手还小很多。握住她的手,巴兹才想起在那之后就没握过她的手了。

(自从把宾妮从她养母的家里带出来之后——)

「那么,你答应我。」

宾妮继续说:

「不结婚也没关系。那么重大的承诺对你来说,只是束缚而已吧。只要在一起的时候,让我走在你身边就好。」

她柔软的手握紧巴兹的手。

「我已经厌倦走在你背后了。」

——那,今天也会爱着我吗……?

伤痕累累的破旧山羊皮袋里,装着用了十年以上的折迭刀和放大镜,还有散发出甘甜气息、马基公司生产的鸦片烟。

然后才是宾妮。

这些就是我身上带着的所有东西。一直以来,除了这些东西之外的所有事物,我都可以丢弃。

但是——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让我走在你身边吧。」

听见宾妮的话,巴兹像灯油烧完的灯柱一样,伫立不动。而宾妮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巴兹。

巴兹的手中传来宾妮递来的温暖,让他的心也温暖了起来。

宾妮将戴着眼镜的脸埋进巴兹的胸膛里,过了一会儿,才发出模糊的声音。

「人家才不会是负担呢……」

巴兹用力抱住宾妮说:

「我答应你上

——这一天,两人之间的距离终于化为零。

*

某个诗人曾经说过「人生就像十字路口一样,会不断遇上交叉点」,这句话说得真好!薛德立充满感慨地望着街上的行人。

他现在正站在这个地区最大的火车站——「索吉车站」里。只见要搭火车的人们纷纷由驶入车站的驿马车走下。除了人之外,羊和山羊等家畜、要运往北部的各种石材和煤炭等物品也堆满了车站一隅。负责运送的人们仓促地来回奔走。

薛德立、爱珥文和安普洛希雅将在这里搭上火车,他们的目标是北部的大都市「雷尼斯敦」。

「那我们就在这里道别了上

宾妮戴着适合她年纪的宽帽檐帽子,比平时多了些温柔气息。

「你们接下来要到雷尼斯敦去吗?」

「嗯,可是在这之前还想封咒几个治愈系的魔法,所以我们打算提早下车,找个植物多的地方。」

「植物多的地方?嗯……」

巴兹玩着刚才用一块钱跟卖橘子小贩买来的橘子,一边说着:

「那到库林凯尔附近如何?那里还留着不少古老的森林。因为没有遗迹,魔枪手应该也不多。」

「没错、没错。我还听说那里有银的生物。」

两人不愧是走遍世界的原型猎人,对地理很熟悉。

安普洛希雅和宾妮握了握手。

「宾妮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嗯,总之想暂时先到乡下安静地过一段时间,再来考虑之后的事。也许会在索吉这里租个房子也说不定。」

「这里?」

两人相视而笑。

「嗯,贝拉杜娜他们应该会觉得我们已经从这里逃走了。就某种程度而言,到人少的地方反而会更显眼。」

「这样啊。」

薛德立也和巴兹握手。

「不过得要恭喜你们。」

「对啊,恭喜你们终于和好了。」

「还好啦——」

巴兹害羞地搔搔后脑杓。

「总之是暂时收手不当原型猎人,要去找正经的工作做了。」

「如果靠巴兹的薪水还是不够的话,我也会去工作。别看我这样,我的手指可是很灵巧的。」

爱珥文虽然是第一次和巴兹跟宾妮见面,但也引用圣经里祝福的话送给他们。

「从此以后,愿你们两人的未来能得到天与地的恩惠!」

巴兹轻轻地耸了耸肩。

「唉呀,这样被门卡那林的修女祝福,总觉得有些害羞。该怎么说呢……」

「这家伙很讨厌门卡那林的僧人。好不容易有司法交易的机会也不愿意响应,才会被门卡那林的人追着跑。」宾妮开玩笑地用手肘戳着巴兹。

「司法交易……?」

薛德立还想再问个清楚,但火车即将出发的铃声正好响起,车掌将每个列车车厢门关上的声音逐渐接近他们。

「不行,要搭不上了!」

三人赶紧拿着行李跳上车厢。

找到座位后,他们由窗户探出身子,向宾妮和巴兹挥手道别。

两人也挥手回应。

「后会有期。」

两人点了点头。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那时候虽然我们已经不当原型猎人了,还是可以跟我们商量魔法式的问题!」

火车喷出大量的烟,缓缓地驶出车站。

薛德立急忙挥手。

「要一直相亲相爱喔!」

「不要再吵架了喔!」

「你们也一样!」

「对啊!」

薛德立和安普洛希雅几乎同时脸红了。

——这是,离别。

火车经过「如丝绸流去」河上的铁桥,薛德立往桥下一看。

观星山丘的街道应该是在那一头吧!而从观星山丘上流下来的水,应该会一直流到这一头来。

这水总有一天会流进海里吧!薛德立这么想着。许多的支流汇集成大河,接着流进海里,就像是不断重迭混合而变得丰富的人生一样。

爱珥文在薛德立身边哼着歌,是那首最近很常在街上听到的,由嘉兰奴·琵嘉涅罗所演唱的「爱莉·爱莉」。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爱珥文这阵子心情很好,哼歌时也很稀奇的没有走音。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正当薛德立这样想着时,安普洛希雅忽然开口问他:

「你觉得那两个人真的不会再吵架了吗?」

「这样不是很好吗?」

薛德立把手放在窗框上,支着下巴,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你看,就算吵架了,还是会和好。」

「咦,你知道啊?」

安普洛希雅装模作样地笑着说:

「人还是要有些冲突比较好,才会相处融洽。有冲突,才能拉近距离啊!」

一边说着,安普洛希雅一边用手梳了梳头发,摸着头上的发饰。

一看见她的动作,薛德立立刻问起他早就注意到的事。

「安,你该不会是换发饰了吧?」

安普洛希雅的脸倏地变得无比赤红。她低头咬住下唇一会儿,才小声地说:

「……你啊,搞不好不是一般人。」

「啊?」

「没事。」

一边梳着头发,安一边用薛德立完全听不懂的话形容。

「我现在的心情完全跟珍珠一样!」

*

每天以「慢走」、「我出门了」这两句话作为一天的开始,这是巴兹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人生。

可是,感觉还不错。最令他愉悦的是,每天早上,穿着白围裙的宾妮会停下清洗碗盘的动作,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送他出门。

「今天我要去做写餐厅菜单的工作。」

「嗯,慢走。」

两天前,他们刚租下这房子——看见里头几乎没有家具的样子,巴兹在心里决定至少要尽快先买桌子和椅子。

巴兹都会带着便当去工作,而今天的便当是涂了橄榄油的法国面包。虽然因为战争的关系,景气变得很好(因为男人都去当兵了,导致男性人力非常吃紧),但他却找不太到工作。

但是,能认真地工作就是一件好事。巴兹现在的工作是在餐厅端盘子,但是餐厅的老板会委托他写每天的菜单。这个地方的人识字率并不高,由于巴兹能写,还能说三国语言与古代语,所以颇受老板器重。

(到目前为止收集的原型,为了在发生意外时能够换成现金而寄放在地下银行里。虽然现在有点缺钱,但轻举妄动的话,就会被发现踪迹。还是暂时不要去动它们比较好。)

因为有了工作的关系,过去一直住在(可以说是很便宜的)旅馆的两人,在一条受到泥巴与车轮卷起的铁粉等杂质污染,变得漆黑的巷弄尽头的便宜公寓里,找到了一个小阁楼充作暂时的住所。

虽然是小阁楼,但也有着两个房间。而且由于水管有拉到四楼,所以不用特地把卖水的人叫到阁楼来,省下了不少钱。

在巴兹写完餐厅的菜单之后,太阳已经西沉了。老板因为不用委托其他人写菜单而感到高兴,所以偶尔会把店里多余的或是无法配成套的餐具,比如说缺角的杯盘、或是歪掉的叉子,给巴兹带回家。

「谢谢,我先走了。」

巴兹将手放在新人戴的贝雷帽帽檐上,离开厨房。

餐厅靠近驿马车的发车站。旅馆的行李员和拉客的人全都聚集在好不容易刚赶到索吉的马车旁。

聚集在发车站的人,不只是拉客的人,还有卖着像是一些当日卖不掉的水果的小贩,以及头发包着布的卖花女。

巴兹觉得口袋里的钱包稍微充实了一点。无意间,他看见一个被车轮撞开、蹲在路上的卖花女。

(今天买些花回家好了。)

他想起宾妮曾经抱怨阁楼里除了床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想跟你买花。」

巴兹递出两枚铜币,接过花,少女说完「客人,谢谢你」之后,就害羞地跑走了。这样一来,这个少女今天应该就不会被老板打了吧!

或许是受到心情的影响,巴兹的脚步也变得轻盈了不少。宾妮现在应该正把腌肉放进锅里,煮着他爱喝的高丽菜汤吧!巴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吃旅馆提供的三餐之外的东西了。一旦餐桌上装饰着买来的花,宾妮一定会很开心的。

巴兹吹着差劲的口哨,往破旧公寓区走去。

(真是的,这边真惨。)

由于这样狭窄的路马车无法进入,与他擦身而过的人,只有负债累累的学生和正要上夜工的粗工而已。

(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这种地方,住到河边的公寓二楼!)

巴兹的心中吹着过去从不曾有过的凉风。这是因为过去他只能往后方看、以免被人抓到,现在却是看着未来。

(虽然现在还没办法结婚,但我可以开始存钱,买宾妮想要的四柱床。那家伙曾说过不需要结婚礼服。)

无论如何,他得先增加工作量——因为举行结婚典礼需要钱。

过一阵子,等习惯现在的工作之后,再到职业介绍所打听看看有没有书记的工作。巴兹盘算着。

之前去职业介绍所的时候,办事员跟他说没有工作经历的家伙只能做体力劳动的工作,便把他赶了出来。现在他有了工作,就能请餐厅老板当他的担保人了。

「爱莉爱莉呀。

川流不曾停息。

落入我的泪水,

也能帮我把悲伤带走吧……」

巴兹瞥见公共汲水处附近坐着一位老婆婆,她的身旁摆着一个像是大本字典的箱子。

这老婆婆应该也是这一带巷弄里常见的手风琴手。

(在观星山丘时,的确看见了那名身穿斗篷的手风琴手……)

在经过老婆婆的身旁时,一阵焚香的气味掠过巴兹的鼻尖。

「唔……」

巴兹忽然一阵晕眩,当场蹲坐了下来。

老婆婆突然站到他面前。

穿着有些脏污的漆黑斗篷的身影!他认得这身影!

「你……果然……也在观星山丘……」

巴兹无法将话说完。老婆婆藏在有些脏污的斗篷的手,正握着小型的手枪指向他。

「!」

「咻」的一声,子弹有如着火的箭矢般,贯穿巴兹的胸膛。

「唔……呃……啊……」

口中冒出鲜血,巴兹发出含糊的呻吟声。

「无法随心所欲的人世中,

你要嘲笑我到何时……」

「你的事我不太清楚。」

老婆婆望着仰天倒下的巴兹。

几片花瓣从天飘落,是巴兹刚才向脸上沾满煤灰的少女买的太阳花。

「可是,我现在正在白色之旅的途中。你应该知道吧?晓得自己死期的门卡那林神职人员,会为了迈向死亡而进行最后的旅程。

这是我对神明最后的奉献。将长期违抗门卡那林、有十六项前科的原型猎人埋葬在黑暗里……」

老婆婆白浊的眼中,出现着魔似的光芒。

「啊!这样我就可以到主的身边去了!主啊,请迎接我吧!我的罪过已经洗清了!」

「……啊……」巴兹使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看向老婆婆。

微温的风吹过小巷,将老婆婆斗篷的兜帽掀开。

「……你……梅莉珊德……杜·布洛……」

巴兹看见斗篷下的脸,惊讶地睁大了眼。梅莉珊德·杜·布洛,精通世界上的所有药剂,人称「死亡伯爵夫人」。她是门卡那林十九位大祭司中的其中一位。

「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赎罪的机会……」

老婆婆露出牙龈笑了。

「可是你却不愿意接受司法交易。明明你只要把原型的知识交出来,我们就不会追究你的罪。」

「那、当、然……」

巴兹的嘴巴里不断冒出血泡,他对梅莉珊德惨然一笑。

「能信任门、门卡那林的人吗?出入宾妮养母家的……全部……都是神职人员啊!」

遗憾的是,巴兹说的话完全无法让梅莉珊德动摇。梅莉珊德以令人不得不相信她是大祭司的气势,做出祈祷的姿势。

「再见了,即使是像你这样的沟鼠,还是祝你可以得到我主的恩惠。」

接着,她补上一句。

「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

——枪声响彻狭窄而充满泥泞的巷弄。

只是,在这建筑物密集的街道上,是看不见天空的。

「……痛……唔……唔……」

巴兹一边估计着和血一起缓缓流逝的生命还剩多少,一边像虫似地爬在散满血迹的石阶上。

即使沾满了腐臭的雨水和泥泞,他的手仍旧四处摸索着。

花在他眼前落下。

巴兹笑了。

——喂,宾妮,我有句话一直没对你说。

你总是说,我们的相遇是孽缘,而不是命中注定。

但我一直觉得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们是同一天进入那个穷酸的旋转门的。

这可是很强烈的命运羁绊啊!

所以我们才会一直在一起的。

这是我们的宿命。

今后也是。

也要相信着。

——我爱你。

*

桌子会在下午送来。

宾妮将好不容易由四楼运上来的洗衣用水倒入水槽之后,将水桶翻倒过来,坐在上头稍作休息。

今天是个好天气。在建筑物这么密集的地方,很难感觉到风的流动,但因为他们住在阁楼里,偶尔会有风越过街道的屋顶,吹进小小的斜窗里。

「试着不要动,像横跨河川的桥。

因为现在而艰苦的恋情也好、苦涩青春的失败也好、贫穷也好。

总有一天会如爱莉爱莉的水流一般,

流经桥下……」

宾妮将窗户完全打开,脸颊感觉到风在吹拂。

将衣物放进汲回来的水里,她开始清洗衣服。心情很好的她,哼着歌,感觉自己像在风里游泳一样。

巴兹说他今天不用做端盘子的工作,而是写菜单,所以也许会比平常早一点回来也说不定。

这样的话,给他一点惊喜吧!挂上拆掉裙子做的窗廉、点上在地下跳蚤市场买的蜡烛。看见洁白的桌巾上摆放着刚烤好的烤鸡,不晓得那家伙会说什么呢?

「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开口。」

宾妮哼着歌,一脸幸福。世上的痛苦和悲伤,总有一天都会过去。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会痛苦得令人无法承受。虽然嘉兰奴在「爱莉·爱莉」中唱到逝去的事物不会再回来,但有人却说河川是十分悲伤的存在。

「嘉兰奴一定不晓得河川的水如果不流动就会腐败……」

宾妮忽然回想起过去的自己。

伤痕累累的破旧山羊皮袋里,装着用了十年以上的折迭刀和放大镜,还有散发出甘甜气息、马基公司生产的鸦片烟。

你身上带着的东西就只有那些。自从一起生活之后,你的行李从来没有增加过。

可是,今后会开始增加。

首先是昨天在旧货店买的桌子会送来,接下来是椅子。冬天到来之前,她还要备齐火炉和暖气,还要买用来煮巴兹最爱喝的汤的汤锅。

「喂,你今天也爱我吗?」

不趁着心情很好的时候问,也没有关系;不走在你身后三步,也没有关系了。

因为我和你已经找到栖身之所了!

洗完衣服的宾妮听见有人跑上阶梯的声音,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向门口。

一定是巴兹!

我要站在门口迎接他,说声「今天辛苦了」。

接下来,还要对一直纠缠着我们、名为「孤独」的恶魔这么说:

『——欢迎光临!

我们的家……』

HOME!

这是宛如安稳舒适床铺般的地方……

巴兹,

我们再也不会被任何事物舍弃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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