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回到旅舍后,鲁•罗瓦就在门前焦急地等我们回来。
我将骚动的始末,以及见到贤者之狼的事都说出来了。略过细节,跟他说对方指定青瓢旅舍,他便告诉我们那是北方毛皮商人的聚集地。
我认为应该立刻去找她,可是看缪里的样子,先等个一晚或许比较好。在纽希拉时,我从未想像缪里会对狼血统如此执着。遇见了狼同伴,她一定有问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因此,到了隔天。
还以为缪里会食欲缺缺,结果她塞进嘴里的面包和肉比平常还要多,大步踏过丝毫不见昨晚骚乱的雅肯街道,挺起胸膛站在青瓢旅舍前。
「……不可以吵架喔。」
看她一副要下战帖的样子,我赶紧补上一句。
缪里不甩我,推开窗口紧闭的门。
「我们午钟过后才卖酒。」
老板以为我们是性急的酒客,用正为宿醉所苦的声音说。
「那个狼在这吗?」
老板因此知道我们不是普通客人,怀疑地看来。
「你们是──」
「朋友。」
缪里直接打断对方的问题。
老板用疑惑的眼神对我们打量片刻,使我不禁敬了个礼后,他轻声叹道。
「她在三楼最里面。」
他大概是不认为我们会闹事,抑或是看出了我们藏不住的北方人土气,选择暂且相信我们。
楼梯位在一楼酒馆部分最里头,一到二楼就见到几个穿着寒酸的少年蹲坐于走廊,专注地用蜡板念书,一眼也不看我们。这气氛让恨死念书的缪里缩了一下,最后仍大步走上三楼。
三楼的人年纪较长,同样也在走廊捧书抄写,或做代书工作。在人们忙碌地出出入入,门敞开不关的房间里,我们见到了昨天的少女。
「……来啦。」
她早就知道我们来访了吧,在我们出声之前就淡淡这么说,并起身离席。
「我去四楼谈事情,不要让人上来。」
露缇亚如此交代少年后就穿过我们身边上楼去了。在能将人看得更仔细的明亮处,她感觉更为娇小,大概只比缪里高半个拳头。如果要她们比身高,野丫头八成会硬说自己比较高。
她的服装同样是昨天那身袍子,粗犷腰带上挂了把短剑。不像修女,比较像会巡回北方深山的女祭司。如果是普通点的衣裳,或许会以为是年纪轻轻就身负村中要职的村长独生女。
我们就此跟随露缇亚来到四楼深处的房门前。
「这里是宝库。」
露缇亚这么说之后,将钥匙插入大大的锁头里。
门一开,类似霉味的不舒服气味便扑鼻而来。
「都是课堂上会用到的书吗?」
「对。这都是让我们在这里生存下去的种子。」
不做仅限一次的买卖,而是制作抄本,全部记到脑子里,让代代新人能够长久读下去,的确是种子没错。
露缇亚边说边推开木窗。
并随流入房间的新鲜空气转向我们。
「昨晚真的吓了我一跳。」
不知是无措还是遮羞,露缇亚露出吊高右侧唇角的笑容。仔细一看,和头发同样颜色的三角大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都露出来了。
「我也到处找同类,找了很长一段时间。」
往缪里一看,之前气势还强得需要我叮咛,现在不知在忸怩什么,狼耳狼尾都收着。说不定是真的遇到了狼族却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办。
「不好意思,她刚才还活蹦乱跳的。」
露缇亚笑了笑,对我说:
「我懂她的心情。要是昨天周围没有那些同伴,我也会慌。」
这不算是替缪里说话,她当时的确是那么错愕。
「那么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露缇亚。」
她直挺挺地伸出右手。或许是身为领导者的缘故,举止是滴水不漏。
我回握那只和缪里差不多瘦的手,为是否该使用来到雅肯前说好的假名犹豫了一下。让人知道黎明枢机来到雅肯,肯定会有麻烦。
可是在这个场合上,她们已经用非人之人这个特大的尾巴握手了。
我便老实说出本名。
「我是托特•寇尔。」
露缇亚只是仪式性地微笑,似乎没注意到我是黎明枢机。松口气之余,我暗骂感到有些遗憾的自己。接着理所当然地,露缇亚对缪里伸出了手。
「喂,缪里。」
我在难得变成拘谨女孩的缪里背后拍一下,她才总算鼓起勇气。
「我是缪里。」
语气像是发自某种竞争心理,而那似乎不是错觉。
「……贤者之狼是什么意思?」
缪里的母亲,素有贤狼之称。
只见露缇亚腼腆地笑着回答:
「第一个就是问这个啊。没什么啦,你也听到那些南方人怎么说的了吧?是他们先自称南鹫帮,奴役这里学生的。」
「所以你们才自称北方之狼?」
那些以锅为盔,拿擀面棍为武器的少年是这样自称的。
「鸽子和羊打不赢鹫嘛。」
露缇亚耸肩说。
「而且,我有听到风声。」
「?」
缪里兀然注视露缇亚。
「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位人称贤狼的伟大族人。」
意想不到的话让缪里头上的三角耳蹦了出来。
「据说这匹狼居然在人类支配的世界上划出一块美好的地盘,堂而皇之地住在村子里。这是我刚来到雅肯时,听碰巧路过的鹿之化身说的。虽然可能只是传说一类,还加油添醋过很多,但那仍给了在城里旁徨的我很多勇气。从那天以来,我就仿效贤狼,自称贤者之狼了。就像比较没胆的人类猎人,在森林里以熊啊狼的互相称呼一样。」
「……」
从缪里的样子来看,她怀疑过对方是盗名欺世之徒。
可是露缇亚并没有披上伟人的皮,脸上只有青涩腼腆的笑容。
缪里看了露缇亚一会儿,偷偷松了口气。说不定原本有在打算,若真是贤狼的冒牌货,就要为维护名誉而战了。
教人意外的是,话题人物无疑是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缪里却没有在此揭露身分。
还以为缪里会引以为傲。这年纪的女孩心思难以捉摸,或许是不喜欢拿父母的事来自吹自擂。
尤其是她老是觉得父母太肉麻。
「那么,我也有话想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口气并不严肃,且从露缇亚放松的嘴角,能看出这只是暖身而已。
不过我觉得怎么答都会惹缪里不高兴,难以开口。
「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啦。」
结果缪里先执拗地这么说了。
我不认为她脸皮厚到会在这里硬说我是她男友,但连骑士身分都没说,似乎是有她的用意。我想她是觉得随便说出这个词,会把我们关系局限在那里面。
露缇亚应该不至于看到这么深,但我们不是亲兄妹这么明显的事,不会看不出来才对。她带着颇为世故又略显厌世的笑容点了点头。
彷佛在非人之人只能在暗处生存的这个世上,已经见过了很多这种事。
「那接下来,我要以雅肯的贤者之狼身分发问。你们是住在铁与羊旅舍吧?那里是书商聚集地,那你们也是书商吗?你们那个圆滚滚的同伴专挑誊写铺和纸坊打转,也有在打听我的消息吧,你们两个也把城里的书店逛得差不多了。」
会知道鲁•罗瓦与我们结伴与他的动向,是因为城里到处都有学生替她做事吧。
露缇亚眼底泛起警戒之色,显示她保护这旅舍的决心,与在漫漫尘世中偶遇族人的喜悦一样高。
毕竟在这座城牵涉到买卖书籍的人,背地里十之八九都在干些坏勾当。
「我们的同伴的确是书商,但我们不是来作书本生意的。我们两个也不是书商,是为了其他目的来到这里,找你就是出于目的需要。」
露缇亚稍抬下巴,要我继续说。为安全起见,我看看缪里,表示说下去之前我们也得揭开神秘面纱。
缪里摇摇她毛茸茸的尾巴,像是认为尾巴都放出来了,还担心什么人类社会的事,替爱瞎操心的哥哥说:
「你知道教会跟王国的冲突吗?」
「王国……温菲尔王国吗?这个嘛,是知道一点。」
警戒的露缇亚像是没料到我们会抛出这个话题,对我们投出不解的视线。
但无论如何,隐藏目的恐怕得不到她的帮助,我便鼓起勇气说出了口。
「我们来到雅肯,就是为了这场冲突。」
露缇亚先是一阵疑惑,然后喃喃默念我的名字。
紧接着,耳朵尾巴的毛像缪里那样竖了起来。
「你是黎明枢机?」
大学城的旅人多如急流,到处都是积极的神学家和教会法学者。
在这里,王国与教会之争的消息密度想必与劳兹本不遑多让。
「不会
吧……怎么……」
露缇亚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对胡乱摆动的狼耳又抓又摸。
眼睛还直勾勾盯着我看,令人有些尴尬。别开视线后,缪里一副得意的脸。
「嗯?不,可是……慢着慢着。」
不知该怎么说话的她手扶额头整理思绪。
「听说王国是羊的国家,所以说你们……?」
「你说哈斯金斯爷爷?跟那边没关系啦。」
黄金羊哈斯金斯老爷子,曾经帮助温菲尔王国开国君王作战,参与了建国过程。
他为了自己的同胞,藏身于拥有大草原的修道院,给羊群一个家。
「这、这样啊?喔不,既然你们是为王国而战……也就是说王国和非人之人合作?所以他们才对抗教会?」
黎明枢机帮助温菲尔王国对抗教会,还带了个狼的化身,会这样想也无可厚非。
「呃……这方面有点复杂……」
思考怎么解释到一半,缪里叹着气插嘴了。
「就是我这个每天只知道看书,整天信仰长信仰短的大哥哥,看不惯教会整个变成坏蛋,所以想下山骂人。我放心不下,所以就跟他一起下山了。基本上,我耳朵尾巴都是藏起来的啦。」
虽然这段解释里有不少细节让人想抗议,但大体上还是足以让我对错愕的露缇亚不情愿地颔首。
「我……我开始有点概念了。可是,对喔……也是可以这样结伴的。」
露缇亚说得像是吞下一大块面包,然后苦笑起来。
她闻气味的动作透露了原因。
「哥哥啊……」
会觉得露缇亚的视线突然让人非常难为情,是因为狼的鼻子甚至可以清楚闻出缪里每晚是用什么姿势抱着我睡。
她用一种庆幸但又不太想看人秀恩爱,往软嫩烤肉咬上一口的表情注视我们。
「不过我比较想当他的新娘啦。」
不过缪里又毫不害臊地这么说,非常刻意地耸肩给她看。
「狩猎是需要耐心的喔。」
缪里往露缇亚瞥一眼,回给她一个大大的贼笑。加上身高相近,像极了一块长大的捣蛋拍档。
「咳哼!先、先不说她了,我们是因为雅肯能满足解决这场冲突的多项需求而来到这里。」
我用这句话拆开两头窃笑的狼后,露缇亚转了过来。
「第一,我们要散布圣经俗文译本,好让平民百姓知道教会究竟从神的教诲偏离了多少,所以来这里找纸。第二,是希望能找到愿意与我们一起匡正教会的教会法学博士或神学博士。至于第三──」
「找到知道新大陆或沙漠的人!」
露缇亚看看对前两项毫无兴趣的缪里,再看看不胜唏嘘的我,郑重地点了头。
「俗文圣经和找博士作战友……这两个我都懂。俗文译本的计画和你们对教会的抗争,在这里也是常见的话题。可是──」
她的尾巴神经质地左右大幅摆动。
「你刚说新大陆跟沙漠?」
「对对对!我们要找到新大陆,建立我们自己的国家!」
耳朵尾巴动个不停的缪里,让露缇亚傻眼地干笑。
我怕这种梦想会招来误会,补充说明:
「新大陆或许会是解决王国与教会之争的关键。」
「唔……嗯?」
「王国与教会,是秉持着各自的理由而对立。但现在问题纠结得超乎想像,对立再继续恶化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而这件事双方也懂,需要找个好时机放下自己高举的拳头。」
「所以啦,与其往对方脑袋挥下去,不如往大海另一边的宝山伸出去,这样两边都比较开心吧?我只是想顺这个便,建立自己的国家啦。」
缪里把伊蕾妮雅的计画说得像自己的东西一样。露缇亚同为狼的化身,很快就予以认同。
「这样啊……的确是一石二鸟,可是沙漠的部分我还是不懂。别跟我说新大陆就在会流出辛香料的大河另一边喔?」
古代曾有个博识之人,说胡椒和肉豆蔻等辛香料是从流入沙漠之国的大江上游冲下来的。在远地贸易盛行的现在,人们当然知道这是胡说八道,或许那只是个比方吧。
而单纯喜欢冒险的缪里,倒是惊讶地当真了。
「会流出辛香料的大河?」
请活像小狗看见骨头的缪里先忍忍后,我向露缇亚简单分享自己所知的资讯。
「这是因为新大陆的传说很可能是从古帝国时期开始流传的。但是在教会和时间的影响下,想找古帝国时期的异端知识,就只能去沙漠地区找了。」
这些话像最后一块石砖,在露缇亚眼前铺完了整件事的脉络。
「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就是你们的不二人选了。」
露缇亚嗤嗤笑起来。
「真是的,那我们今天见面根本是注定好的嘛。」
「咦?」
不只我惊讶,缪里也是。
「我学沙漠地区的语言有我自己的理由,不是乱选的……这部分,对了,跟缪里的传闻还挺像的。」
忽然被她提起的缪里惊讶得像被泼了一脸水一样。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母亲以外的狼叫名字,感觉就是这么新鲜吧。
缪里甩水似的甩甩耳朵尾巴,笑着说:
「我也想听露缇亚的故事!」
好强的缪里也叫出她的名字。露缇亚露出姊姊般的稳重笑容,轻轻坐在破烂的桌面上,瞄一眼吹送轻风的窗口后说:
「我原本是住在森林里,住了很久很久。除了没有名字,没有同伴,觉得自己跟其他动物不一样以外,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某一天,我救了一个差点在森林里迷路而死的领主,他便给了我露缇亚这么一个可爱的名字。然后我接受他的邀请到城堡去,领主夫人也很喜欢我,我的生活就从此变成天天在火炉前请她帮我梳头了。」
虽然听起来很像童话,原来居住在森林里的露缇亚欣然接受城堡生活的事,倒是不难想像。
「城堡里的生活,跟我个性还满合的……可是这反而让我注意到自己狼这一面的孤独。即使有了无可取代的人作伴,他们毕竟不是狼。没狼呼应我的长嚎这件事,我本来不太在乎,从那之后反而让我愈来愈觉得寂寞。」
露缇亚自嘲地笑,望向缪里的腰带。
彷佛要将自己的过去说给绣在腰带上的狼听。
「所以我借用领主的力量,用尽各种方法寻找同类,可是始终没有结果。过程中,我在古籍里发现了狼的徽记,猜想继承狼徽的家族说不定会知道我们的踪迹,甚至就是狼族本身。」
缪里看看自己腰带上绣的狼,再看看我的腰带。
缪里曾查到,使用狼徽的家族大多源自古帝国时期。
狼若想寻找族人,这年头恐怕也只能从狼徽下手。认真追溯下去,自然会查到古帝国上。
「也就是说,露缇亚抢先我们一步喽?」
缪里看着我这么说之后又转向露缇亚。
「你是特地来这座城学沙漠地区的语言吗?」
「不,这个……说起来,学语言算是副修。」
露缇亚尴尬微笑。「副修……」缪里低声默念几次,往我看来。
「就是主要课程以外的其他课程,但不至于顺便那么简单。」
缪里嗯嗯点头,用充满好奇心与顺当疑问的眼睛注视露缇亚。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念教会法学。」
缪里瞪圆了眼。
「咦?那你是……教会那边的?」
露缇亚对疑惑的缪里苦笑。
我一开始也是往这想,但转瞬就想到另一种可能。
「是为了保护对你好的人吗?」
虽不及昨晚遇见缪里的程度,她仍显得很惊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小时候也有这种想法。当年我的村子被教会当成异端侵犯,为了保护村子,我觉得只能利用教会的力量,所以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露缇亚错愕的眼神随着融入字句,渐渐变成不敢置信的笑。
「原来是这样……那么听到现在,我只剩一个地方不懂。你们昨晚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很简单。因为那晚在街上迷茫奔逃的,就是小时候的我。」
露缇亚鼓喉似的短笑几声,双手扠腰大声叹息。
「没错。领主夫妇膝下无子,而且领主夫人又眼光独到,会选择跟觉得好玩就把在森林里遇见的狼之化身带回城堡里的怪人结婚。他们都很疼爱我,不过被人疼爱这件事,真的很容易让人陶醉。」
她的视线和狼耳都低垂下来,说不定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城堡生活。
「后来时光飞逝,我所救的领主病死了。独留于世的夫人由于没有孩子,在领地继承权上孤立无援。一些从来没出现过的远亲贵族跟当地教会勾结,滴着口水要抢她的土地。要是他们得逞,夫人就会被赶出充满回忆的领地和城堡,甚至被人用几块钱就打发到偏僻的修道院关到死。所以我要赌上狼的尊严,报答她给我一个群。
可是──」
露缇亚用呕气的眼神看我。
「这东西在现在这世上没什么用了吧?」
她用食指拉开嘴角,露出尖尖的犬齿。
看起来仍比缪里成熟,或许是身高的缘故。
「学习人类社会的道理,就能得到在人类社会能发挥力量的武器。而教会法学,是其中最强大的武器。」
这世界的结构几乎已经固定,往里头注水,大多会在某处汇合。
和我们有奇妙共通点的露缇亚,简直像是我和缪里加起来一样。
「但也因为这个缘故,念教会法学的人很多。而大家都想要的东西,就会有人想要独占。」
(插图014)
露缇亚的话使我想起我们找她的目的。
「所以听说有个叫黎明枢机的人计画将圣经译为俗文时,我也吐了一口怨气。在这座城,懂教会文字的人都借由独占知识斤斤计较,赚取暴利。所以那些人听说俗文圣经就快出现时,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感觉真是痛快极了。」
露缇亚爽朗的笑容,反而透露她在这过得多辛苦。
「你们在找抄写圣经用的纸是吧?那很好,我举双手赞成。」
她要甩去往事中的泪水般,说得更起劲了。
「这么说来,你们找我也是因为课本的问题吧。希望最后能指定常见的书作课本,这样纸坊就不必多耗纸做抄本了。」
「正是如此。」
「这没问题,我们本来就是希望用常见的书作课本。量多的书不容易哄抬,被逼着抄写稀少书籍的可怜小鸡也能少一点。」
昨晚露缇亚等人所救的小鸡就是这种事的受害者。他们之前都是被迫报恩,关在房间里抄到手动不了为止吧。
「在黎明枢机需要帮手这部分,我或许也能提供一些帮助。我们很想改变现在这个求学需要花很多钱的状况,不过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没钱。」
「这我明白。」
请教授传授知识,得先准备价位不稳的课本,缴学费负担教授的生活所需,取得学位时还要应科目准备合适的礼物。教授是一种会组织公会贩卖知识的商人,并不是清心寡欲的流浪圣职人员。
「我们想打破赌课本、授予学位时需要赠送昂贵礼物等陋习。虽然这都是要学者放弃既得利益,但还是有些不愿同流合污的学者赞成这件事。这些人在王国对抗教会上的看法,应该会跟你们一致。」
露缇亚对我这么说之后,又对缪里微笑。
「然后是沙漠地区的语言吧?」
知道露缇亚为何来此念书后,缪里似乎有点内咎。
对此,露缇亚拿出年长者的风度悠然说道:
「我不仅赞同你哥哥的目的,也觉得为非人之人建立国家的梦想很不错。也就是说,我们利害关系一致。」
露缇亚恢复贤者之狼的面容说:
「我们的敌人,是那些满脑子都是钱的富裕学生,以及和他们勾结的教授。」
露缇亚略带迎接挑战的微笑抬头看来。
「教授会因为学费和授予学位时的礼品特别优待富裕学生。富裕学生也会凭恃他们的财力,影响教授对课本的选择。且因为他们知道教授的选择,可以从买卖课本中获取巨大利益,再提供教授更多学费和更昂贵的礼物,狼狈为奸。」
贫穷学生在这之间,顶多是扮演被他们剥削每日所得的角色。
「要是不能切断这样的黑金循环,我们成绩再好也只会落得被教授扫地出门的下场。尤其是送礼这部分最为棘手。教会法学的学位力量巨大,教授也会要求相对巨大的回报,何况现在的教授公会是把持在一群贪婪之徒手里。要是不能改变现况,你们所需要的纸只会变成胡乱抬价以牟取暴利的昂贵课本。」
露缇亚就像是一个分析战线调动兵马的领主。
她所在的这个地方,其实不该称作宝库。
这里,是武器库才对。
摆在略歪书架上的杂乱纸叠,是这群没有黄金撑腰的人,为突破劣势而到处搜集来的武器。
「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吗,黎明枢机?」
好一匹来到这欲深溪壑的城,试图力挽狂澜的狼。
她再度伸出的手,不单是请求协助。
同时也告诉我们如果想逃,门就在那里。而从旁抢先握住她手的,当然是缪里。
「当然会帮呀,因为我们利害关系一致嘛。」
缪里话说得像战争史诗,但脑子里的画面多半是剑与骑士的故事,而主角总会是我。
「呵呵,以临时结成的群来说,实在无可挑剔。」
露缇亚开心地笑,缪里用期待的眼神看我。
不擅长装模作样的我,仍将手叠到两头狼手上。
因为她们说得没错,我们利害关系一致。
「那么,我们要去咬谁的屁股?」
缪里猛摇尾巴,目光闪闪地问。
自称南鹫帮的富裕学生集团,与独占知识来牟利的教授公会勾结。
要破坏这利害关系并不容易,但昨晚的群架正好与这有关。
「我们救小鸡当然不只是出于博爱精神。」
握手之后,露缇亚狼一般冷静地说:
「南鹫帮都是些挥霍无度的人。既然你住在铁与羊旅舍,就知道那里晚上有多乱吧?」
酒与暴力,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太过相投。
「他们能够闹事,都是建立在家里送来的钱和小鸡赚的钱上。负责维护治安的议会,当然也想整治这种近乎奴隶贩子的行为。可是他们的挥霍,却也撑起了城里商人和工匠,甚至附近农村的收入。」
因此议会两面不是人,顶多只会吓阻群架。
「就这点来说,我们北方狼解救小鸡,不仅会使南鹫帮收入减少,还能同时壮大我们的势力,加重我们在城里的分量。原本看不起脏兮兮的银币而不愿教书的教授,看到一大袋以后也会动心吧。」
在这里,学识也能当商品来贩卖。
听露缇亚说明到这里后,缪里问道:
「那该做的事就很明显了。」
那闪亮的眼睛和活泼的尾巴给我满满的坏预感。但忧心也是白搭,缪里提出的「该做的事」很快就付诸实行。
在缪里兴奋地与露缇亚讨论「该做的事」细节时,我回到旅舍,要向鲁•罗瓦报告我们开始与露缇亚合作的事,但他不在。于是我留话给老板,请他通知鲁•罗瓦到青瓢旅舍来,然后又回去找露缇亚,可是在狩猎上动作特别迅速的两匹狼已经离去,只留了缪里画的丑地图和几句话给我。
根据地图来到目的地后,缪里已经完全做好了战斗准备。
「……我是不认为你们会有问题啦,可是这……」
在急忙将头发塞进头巾,以面纱遮掩口鼻的缪里面前,我不禁这么说。银狼少女穿的是磨损严重,又被虫蛀得很厉害,怎么看都是远道而来的破衣服。从头巾底下些许空系露出来的红眼睛今天格外闪亮,是因为露缇亚对这身变装所作的说明。
「沙漠地区存在着专门暗杀权贵的家族,再怎么样危险的地方都得去。所以经常吸某种香草的烟来去除恐惧,后来人们也用那种香草来称呼他们。听说这个家族,偏好这样的打扮。」
露缇亚很快就看出缪里旺盛的冒险心,说书人似的讲了这故事,缪里当然是说什么都要这样穿了。
只是她当然没有让人不怕死的香草,于是提议把狼耳狼尾藏在衣服底下。这样流着狼血的女孩就能像古老的暗杀集团一样,不会输给学生。
「南方的学生都是把小鸡关在某个地方,要他们不停抄书。那些书就是他们的资金来源,所以我们必须把小鸡救走,而首先要把他们的位置找出来。」
「没错,只是找出来而已,绝对不要擅自作主救人,或是滥用暴力!」
我这样叮嘱,是因为缪里很可能真的不惜打倒负责看守的帮派大哥,救出受困的少年。而这次不只是爱操心的兄长,露缇亚也希望她依计行事。
「重要的是查出小鸡关在哪里,让我们的人救出来。这样才能削减敌方势力,同时提高我们这个群的凝聚力。我知道你会很难受,可是要忍住。」
露缇亚一边说,一边查看头巾是否完整包住缪里独特的银发。
缪里只会把哥哥的话当耳边风,露缇亚的要求就听得进去了。
「我没有到处咬敌人的屁股,是因为除了隐藏身分之外,我还要尽可能用人的身分,在这座城和学生一起奋战。」
群,这个字露缇亚用了好几次,可是她在这城市率领的并不是狼群,狼的身分不适合维持这个群。
「不用再说了啦。你们两个都很爱乱想耶。」
露缇亚对扫兴的缪里露出姊姊般的笑容。
「我相信你。」
缪里对露缇亚哼一声,顺道往我看来。
「大哥哥,你自己也要把事情做好喔,不要看到一堆书就昏头了。」
她将露缇亚借她的小匕首插进腰间的样子,就像在威胁我一样。
「我没有那么不懂事。」
缪里耸肩表示怀疑,又惹露缇亚笑了。
「午钟一响,上课的学生就会回到巢穴吃午餐,宿醉的学生也开始要爬起来了。最好是听到钟声就停止侦察。」
「知道了。可是,这件事真的不交给我们的老鼠朋友吗?应该两三下就可以解决了。」
老鼠朋友指的是传说载送亡魂的幽灵船风波时认识的瓦登一伙。老鼠化身总是搭霸王船,这种事是轻而易举才对。
「这里是学问之城,放了一大堆捕鼠陷阱来保护书。」
而且城镇不比船上,有很多野猫野狗等天敌。
到头来还是请狼变成人潜入来得安全,攻守兼备。
「如果这件事对你真的太难,我们再来考虑。」
露缇亚也很懂得怎么激人做事。不服气的缪里这下再怎么样都会交出不必拜托瓦登的战果吧。
「大家都知道我是谁,只能做夜间调查,效果很差。像你这样白天也能正面潜入的人才,一定能带来丰硕的成果。」
夜间调查一词似乎也撩起了缪里的心弦。
只见她狼躯一震,尾巴在北方旅人般绑在腰间的厚大衣底下摇起来。
「看你的喽。」
缪里对露缇亚点个头。
「愿神保佑你。千万不要勉强喔。」
我就此目送对我的祈祷和唠叨白了一眼,一股脑儿跑远的妹妹背影离去。
向第二故乡纽希拉写信报告旅程近况的间隔愈拖愈长,就是因为不能写的事太多了。
「好了,来做我们的部分吧。」
我们送走缪里的位置,是南鹫帮掌管的街区中一座位在巷底的废弃简陋礼拜堂。圣禄早已停供,只有住在附近的失明老人不时会来打理。露缇亚把这当作秘密基地,每晚拖着狼尾寻找可怜的小鸡。
她偶尔会和失明老人一起喝点薄酒聊聊天。在这里不必注意耳朵尾巴,是能让狼的一面得以喘息的宝贵港湾。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白天要上课、处理贤者之狼的事,晚上还得去酒馆街救助被南鹫帮攻击的同伴、调解同伴之间的纷争,天天过着不知挑什么时候睡觉的生活。
所以能用来找小鸡的时间很有限,即使有只狼鼻子,计画也迟迟无法推进。这时来个不被南鹫帮警戒,能全力协助搜索的银狼,实在是如获千军。
缪里一副要把全城受困男孩通通都找出来的气势,露缇亚也相信她做得到,但笑容中仍泛起了忧色。
而这当然不是没有理由。
「我们能在这生活,主要是靠善心贵族的资助。要是突然收留一大群小鸡,恐怕会造成财务危机。」
露缇亚这方虽以青瓢旅舍为根据地,但也不可能收容所有同伴。有些人认为在这里露宿街头总好过闹饥荒的故乡,这样的生活却又容易遭到南鹫帮的毒手。
就算缪里能大显神威,救出所有受困的小鸡,保护不及的恐怕很快又会回到帮派大哥手中。
于是我出了个主意,问她愿不愿意卖掉武器库里尘封已久的书,或许能靠鲁•罗瓦卖出高价。可是青瓢旅舍所保管的书几乎是教学所需的现役武器,能卖的极少。
这时露缇亚想到说不定能借重书商鲁•罗瓦的知识,并揭示这秘密基地的另一个秘密。
「把那块地板拿起来。对,要搬喽。」
我应其要求拆下地板。
那个读书读到失明的老人,将他毕生所抄写的书籍都藏在这座城里的人都遗忘的废弃小礼拜堂里。
可是那些书不像武器库里那些立即战力,几乎是古老得没人听说过的书,对多数学生而言不具价值,只是说不定会有宝贝。失明老人听露缇亚说明后,也非常希望帮助那些可怜的学生。
「话说,鲁•罗瓦这个书商是什么样的人?」
露缇亚移开木板,在飞扬的尘霉中皱着眉头,从地板下搬出难以称为书的纸叠,并这么问。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卖教会指定为禁书的开矿技术书。十多年后我们重逢时,他想请黎明枢机写一本批判教会的书。这样说你懂吗?」
露缇亚停下搬书的手,笑容像是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
「他最爱的就是危险的书。」
在某些时候,甚至看得比命还重。
「原来如此。这样的人,说不定能从这里挖到宝呢。」
「他说教会的禁书目录是天天更新,书痴的兴趣也像候鸟一样。」
所以抄完就藏起来的这些书里面,或许会有发酵得正香醇的陈年宝藏。
「……只要凭借他的知识和买卖管道,就有机会赚大钱了。」
雅肯的书商都知道北方学生穷,向他们拜托这种事,多半会占学生的便宜。换作鲁•罗瓦,应该会给予公道的帮助。
露缇亚吸多了大学城雅肯的空气,似乎很怀疑会有这样无欲的书商存在,透露出放不下的戒心。
「我想,他是最想看这些书的人。因为某些缘故,我在古老废墟遇到他的时候,他还为了找可能遭人遗忘的地下仓库,倒栽葱摔进水沟里爬不出来呢。」
「……真是个怪人。」
「这世上也是有藏着狼耳狼尾过日子的人嘛。」
露缇亚挑起一眉苦笑。
「大概跟就快在森林里饿死了,结果眼睛一看到我就好奇得发亮的领主夫妇是同一种人吧。不怕我爪牙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点蠢。」
那对领主夫妇,给了露缇亚名字。
他们一定是十分善良,心胸开阔宛如赤子的人。
「那么,希望里面会有和森林精灵一样稀奇的东西。」
露缇亚面对搬出地板底下的书抱胸说道。
然后跟我一起记录书名与作者,没有的就先看看内容,记下可供查询的线索。
一点一滴制作如此大量抄本的老人,是儿时即来到雅肯,在这过了一辈子。然而这些堪称集其学徒人生之大成的书,大多都耐不住时间的考验。
这座城每天都有新的博士公开学说,倡导这就是世间真理。劣质纸上一行行正文的余白处,写满了老人年轻时的笔记。
例如这是新学说、与哪个注解矛盾等。经过十几二十年,甚至更多时间而到了现代,几乎都变成了废弃的谬论。特别标注有望成为枢机主教的作者,我一个都没听过。
这样看下来可以了解到,城里议会的书库藏书真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才摆到架上。但相对地,也有很多贤人的呕心沥血之作不再有人回顾,转眼便回归尘土。
能够串连世代的书籍,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使我想起露缇亚曾说自己对长嚎得不到回应深感寂寞。每阖上一本这些未经装订的书,我就想起缪里势在必得地离去的身影。幸好她不在这里。
这样或许有点保护过度,但我想没有好结局的冒险故事,对现在的缪里来说仍然太苦。
要等她会喝啤酒以后,才会明白这种故事的优点。
「有哪本比较有机会的吗?」
大致浏览一遍后,露缇亚递来在废弃礼拜堂附近井边弄湿的手帕。
「我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你人真好。」
擦去脸上尘霉,滋润被纸吸干水分的指头时,露缇亚注视着足以代表人生的书堆说:
「会来这座城的,都是流离之人。」
就连有博士头衔,传授其见识过活的人,以社会而言也是离群的异类。
会在教会或修道院领圣禄的相当稀少,最希望的是能受到贵族或富商赏识而受雇为智囊。绝大多数长年探究到最后,都无声无息了。能留下传记或著作的显学,只有一小撮。
「他们就是漂泊到这个镇上,借长嚎表明自己的存在。有时会有些好奇的人被长嚎吸引过来,但不会长久。」
露缇亚抚摸褪色的封面,闭上双眼。
「我在这座城里真正学到的,说不定是『孤单的其实不只是狼而已』。」
「……」
据说具有尖牙利爪的非人之人大多都在讨伐猎月熊时消殒了。我是想告诉她贤狼就住在纽希拉,不过我认为这应该由缪里来说。
而且我想,露缇亚会愿意统率北方学生,应该不只是出于一时愤慨。
是因为城堡里的生活,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孤独。
「话说这些东西,很不好收吧。」
「……我听诗人说过,比起写一篇故事,找地方放还难得多。」
露缇亚摇肩而笑,让我想起缪里小时候想从仓库里翻玩具,想收却发现放不回去而哇哇大哭的样子。
「记忆这东西,一旦苏醒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呢。」
在露缇亚眼神放缓的同时,书商敲响废弃礼拜堂的门,探入头来。
书商将我和露缇亚整理的目录看了一遍,表情很不乐观。
「嗯……」
「没办法拿出去卖吗?」
虽然心里有数,但或许还是能挖到自己看不出来的宝藏。
如此稀薄的期待,就要在
现实面前溃散了。
「搜集这些抄本的,是个很认真的人吧。」
我相信鲁•罗瓦这句话并不是赞赏。
「有几本不是完全没希望,但算上制作费和运费,顶多打平而已。会让特殊搜藏家流着口水高叠金币竞标的,一本都没有。不过,市面上少见又能当教科书的,倒是有好几本。想把它变成藏宝图,并不是不可能。」
若能使露缇亚这边独占底本的书籍选为课本,就能利用制作抄本赚到不少钱。
「可是这样……」
「对,跟你们希望从城里赶走的黑心买卖是一样的事。」
曾有个诗人讽意浓厚地唱道,人之所以无法维持高尚,是因为那同时也是一条吊颈绳。
「那么……这表示我不必卖掉这些书了吧。」
露缇亚的语调并不失望,而是松了口气。
或许是想让专程赶来的书商好过一点,也像是直率地表现出一名学徒的毕生所学,并不是能用金钱所衡量。
「有些书的确是继续沉睡会比较好。」
鲁•罗瓦的赞同使露缇亚浅浅一笑,但像是为自己打气的干笑。
「这样的话,要想别的方法解决吃饭问题。」
在我们如此摸索时,机敏的缪里正穿梭于巷弄之间,在地图记下小鸡的位置。
「平常除了捐款以外,还有什么收入?」
露缇亚无奈地回答鲁•罗瓦。
「到头来,誊写还是占了大部分。能再多接一点信件或契约书的代笔就好了。再来是偷偷躲在教授公会里,教没钱的商人子女读书写字。剩下的学生,就是做一般的工作糊口。像是去烘焙坊,或是天天忍受恶臭,帮皮匠鞣皮等。」
与南鹫帮对峙时那副德性,是因为他们就住在店铺里。
「如果由我们为那些小鸡担保,城里的人也会愿意雇用他们,可是那一样是要过着被钱追着跑的日子。真心想念书的孩子,其实满多的……」
「唔唔,真是太可惜了。懂读书写字的认真学生,在其他城市多得是有人想要呢。」
然而求学将他们限制在教授聚集的大学城,而大学城里识字的人多如牛毛,很难用自己的特长赚钱。把逻辑学课本背得再熟,在烘焙坊里也没有半点用。
因此,就算他们能在缪里的帮助下一口气救出所有小鸡,也会撞上没钱喂饱他们肚子这个现实问题。
解决一个问题,又会面临下一个,难以两全。这么想时──
他们北方狼的称呼闪过我脑海。
提醒我以前也解决过类似问题。
「钱的问题,说不定有办法解决。」
露缇亚和鲁•罗瓦一起往我看来。我的师父过去是旅行商人,他们行商的根基,即是让不同的土地拥有同样的商品与需求。
「学生不是每个都想当高阶圣职人员或神学博士吧?」
他们俩互看一眼,随后宣告午课开始的教堂钟声遥响而来。
缪里巡了一上午后终于回来,身上满是黑灰和蜘蛛网,不晓得是多拼。
大概是钻进了连猫都不想走的墙缝间,潜入猫头鹰也会缩脖子的肮脏阁楼里了。她交给露缇亚的地图,用木炭写满了字,甚至让露缇亚夸奖的话都说不顺。
「不过他们对待那些男生的方式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算是可以稍微放心的地方。」
我回旅舍要了点热水,用冒着热气的手帕替她擦脸。然后洗净手脚,梳理乱糟糟的头发,才终于让她完全放下当密探的紧张。
显得神经兮兮的缪里吁一口气,说出她所见。
小鸡待遇没那么糟是个好消息。或许是帮派大哥也怕太过虐待,会让小鸡一天到晚想逃去露缇亚那吧。
「我学写字那时候,你还比较坏呢。」
缪里动不动就逃走,我受不了就真的把她绑在椅子上了。
「因为有过那段日子,你现在才能写喜欢的故事。」
听我回嘴,她就用三角狼耳打我绑头发的手。
「你就是不够体贴啦。」
「……」
这样又何必让我帮她洗手脚,连梳头扎辫都做好做满呢。不过看她尾巴摇得那么开心,多半只是跟我闹着玩的。可能是很久没这样冒险,情绪高昂的关系。
为她还是一样调皮叹息之余,我取下挂在肩上的缎带替她绑头发。这条显示身分的红色缎带好像是海兰送的,绑在缪里的银发上特别好看。
「好,可以了。」
「嗯哼哼哼~」
她就像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尾巴的小狗,开心地摸摸辫子,然后打了个大呵欠。
「大哥哥,你说你寄信给希尔德叔叔?」
缪里手拿着小鸡位置图,表示应该要赶快去救人时,露缇亚跟她解释了吃住问题。
或许是因为现在知道夏珑管理孤儿院很不容易,原本总在这种时候嚷嚷快去救人的她这次不吵了。遭监禁的小鸡起码有三十人,要照顾他们生活所需,等于是开一间小有规模的孤儿院了。
这让在这奋战的露缇亚自叹能力不足,可是我们有旅途上累积的管道与经验,能帮她一把。
「孤儿的生活所需这部分,情况跟解决夏珑小姐那边的问题差不多。他们都是从贫穷村落独力来到雅肯,还能够学会读书写字。这么勤奋的人,有很多地方是求之不得才对。」
北方狼让我想到的,是伊弗和德堡商行。
伊弗决定出钱建设那所将会附设孤儿院的修道院时,就是用那些识字的优秀孩子都优先由伊弗商行雇用为条件。
伊弗的商行都能包养夏珑的孤儿院了,德堡商行规模更大,这里孩子又更多,或许会愿意出资。
(插图015)
「希尔德先生他们的德堡商行,之前就曾为了拓展通路而协助海兰殿下。应该随时都很需要优秀人手。」
「盖了新城塞,就需要新士兵来守嘛。」
缪里的脑袋瓜大概是想像了两军占地对垒之类的画面。商行开分行打进当地市场的事,其实也差不多。
「露缇亚很惊讶吗?」
对露缇亚总有些竞争意识的缪里,检查战果般这么问。会不会以为我的手腕已经能迅速解决只靠城里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不得而知了。
「她是挺赞叹的。」
其实她当时很错愕,不晓得该不该答应,缪里见了一定会很得意。为了维护她的名誉,还是别说的好。
而且露缇亚无法靠自己找出解法,并不代表她能力差,不过是我们有不同经历罢了。
「哼。那么,就当这问题解决一半了吧……」
在露缇亚面前露了一手似乎暂时满足了缪里,坐到床上吐了口气。
然而两腿一抬一盘,不太高兴地抱起胸来。
「可是你寄信给希尔德叔叔,没有靠臭鸡他们的力量吧?这样会花很多时间喔。」
雅肯距离德堡商行总行所在的北方城市很远,凭借人类社会的系统寄信给他,要等很久才会有回音。
「被鲁•罗瓦先生发现也不好。」
「嗯……鲁•罗瓦叔叔的话,就算知道我和娘是狼,好像也不会惊讶到哪里去。」
感觉会兴致勃勃地写在年表上。
「我们自己就算了,这样露缇亚小姐的身分会被他知道,也会把夏珑小姐他们卷进来。」
缪里为无奈的人世结构耸耸她细瘦的肩。
「那再来就是帮你找帮手了吧。」
我们只是来这里找学者,露缇亚却近乎是想找愿意无偿为他们授予学位的学者。这样的人一定是以清廉为本,思想应该会接近我和海兰。
「露缇亚小姐有说她会替我们接洽可能的学者。」
「就是对赚钱没兴趣的人吧?一定会帮我们的啦。我最惊讶的就是跟你合得来的怪人其实还满多的。」
缪里不敢置信地说。她的肌肤总是富有光泽,就是因为她瘦小的身体里装满了肤浅的欲望,总是快爆炸的样子。
「可是露缇亚也说,那些人都有些难搞的毛病是吧?」
大概是侦察时在狭小的地方待久了,缪里在床上像猫那样伸展筋骨并这么说。
「不管是怎样的教授,请他们到城里都是免不了花钱的嘛。像餐费、住宿费和最基本的学费这些。而且来到这里就要加入这里的教授公会,入会费也得帮他们打点才行。」
「……」
缪里脸上写满了麻烦二字。
「所以说,就算那些人再怎么同情或认同露缇亚他们,想把已经在其他城市扎根的人带过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目标又是破坏这里教授的既得利益,没有一定决心是做不来的。也难怪露缇亚他们已经跟名单上的人沟通了很久,却迟迟没有进展。
「如果是跟你一样,正义感高到烦死人的人,只要告诉他们能和黎明枢机阁下大人跟银色骑士一起修理邪恶教会,一定马上就冲过来了。」
刻意给黎明枢机阁下加上「大人」听起来很蠢,问
银色骑士是谁就更蠢了。
我是很想说,这世上的人没有你那么莽撞,可是这野丫头恐怕不会懂。
「啊,你变成教授不就好了吗?」
「啊?」
我用白眼要她别说傻话,可是缪里却懒得理我。
「对,这样就行了!露缇亚需要那个叫学位的东西是吧?这样马上就能给她了。露缇亚也能用学位解决家里的问题,然后跟我们一起到沙漠地区去!」
无比热爱冒险的缪里,视线似乎已经射向远在日出地平线另一边的沙漠地区。
「啊……可是这样你就会变成露缇亚的师父了……」
缪里的狼耳和嘴巴突然一歪。
「好像不太好。」
不晓得她把求学的师徒关系看成什么样了。看来不管怎么样,有外来的狼进入她的地盘就是会让她不舒服。
「迦南小弟就感觉很那个了。」
迦南对黎明枢机赞不绝口,似乎让缪里很不是滋味。跟小时候平常不感兴趣的玩具一旦有人想抢就死抓着不放一个样。
「那你有寄信给迦南吗?他在帮我们调查跟教~会~对战的事吧?」
「不是对战,是大公会议。」
用怪腔怪调说「教会」,说不定是不能参加骑枪术比赛,就用妄想在议场上挥剑来泄恨。
「我在离开温菲尔王国之前,就已经寄信跟他说要去雅肯了。现在可能刚收到信,在想怎么回信吧。」
大公会议是近乎百年一度的大事,调查起来应该很费工夫。
祈求神帮助迦南后,缪里一脸没趣地捏下尾巴毛球,远远弹开。
「回信是吧。」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呆望着她。洗过澡而彻底放松的狼,就这么钻到被窝里去。
很快就听见鼻息的我叹口气,收拾缪里脱得一地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