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位子上这么说的——是一位整张脸看起来都松松垮垮的圆脸人物。
他的体型并非特别肥胖,只是整体来说就只有那张脸圆滚滚的而已,甚至连眼睑都给人一种特别肿胀的印象……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是因为睡眠不足而浮肿起来的样子。
身为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的中枢,同时也是〈弑神罪人〉后裔的五家族。名列五家族之一,并且在〈雷涅盖德〉中主要负责对外交涉与物资调度的,便是路思波力提家。
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长——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
在统帅〈雷涅盖德〉的五位最高权力者之中,这位人物具备了最容易辨识的——就是所谓的权力者般的容貌。也就是说,这位人物是个人如其貌的庸俗之辈。
“第四代救世主殿下也不能随便舍弃了呢。”
“——那么。”
巴尔德不理会巴尔玛斯的这番言论——以低沉严肃的声音宣告:
“我们开始吧。”
巴尔德·柯德兰。
他是五家族之中位居领导地位的柯德兰家族之长。在绝不显露感情又有如雕刻般的面无表情之中,那双宛如猛禽类的双眸显得格外冰冷锐利,完全没有任何破绽。
就算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他的身上依然散发出一股压迫他人的氛围。
“可以吗——路思波力提卿?”
“那……那是当然的。”
被巴尔德的视线一瞥,巴尔玛斯立刻中断了闲聊瞎扯。
五家族族长专用会议室。
这个宽广又无机质的房间里——除了摆设在房间正中央的巨大圆桌与附带的五张椅子之外,就没有其他家具了。这里只是让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的最高意志决定机关——五家族族长会议交换意见的场所罢了。如果说〈渎神之主〉是〈雷涅盖德〉的手脚的话,那么这个房间就相当于〈雷涅盖德〉的颅骨。
“毕竟……时间也比原先预期的要来得晚了。”
巴尔玛斯掩饰尴尬似的说。
原本——今天的五家族会议应该要在白天的时候举行。
不过现在却已经是深夜了。差不多快到日期改变的时间了。
理由很简单——因为〈代行者〉出现了。
第五具〈代行者〉引发了巨大海啸,而〈渎神之主〉也漂亮地消灭了袭击港口都市萨非城的海啸。等到〈渎神之主〉与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回归〈圣庙〉,并且接收了来自于姬巫女们的简单报告之后,五位族长——以巴尔德与巴尔玛斯为首,加上玛布罗家族族长泰罗伊德、欧托鲁奇家族的年轻当家聂罗,以及唯一武系血统的因培拉斯家族族长杰布隆——才总算齐聚一堂。
“自从那群疯狂信众的袭击以来,刚好过了整整一个月。”
巴尔德一边环顾着全体成员,一边说:
巴尔德所谓的“疯狂信众的袭击”——指的就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突袭〈圣庙〉的事件。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将身为神之诅咒的〈代行者〉当作“御尊影”崇拜,并且把被〈代行者〉杀害视为无上喜悦的疯狂宗教团体。一旦〈代行者〉出现的话,这群失败主义者们就会一边吟诵着忏悔的祈祷,一边献身于“御尊影”的脚下。
“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恐惧,而是憧憬。
另一方面,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也是具备了世界规模的联络网的警察性组织,负起了整顿世界秩序的责任。不管是规模也好,还是人员也好,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绝对是现今索隆里最大的势力。
——同时也是〈雷涅盖德〉不共戴天的仇敌。
对于企图以歼灭十六具〈代行者〉来洗刷〈弑神罪人〉的污名,并且重新君临世界的〈雷涅盖德〉来说,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教徒们是永远势不两立的敌人。而在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教徒们看来,造成神怒的原凶“五罪人”的后裔是应当不容分说地抹杀掉的存在。如果这些人还试图屠杀身为神之“御尊影”的〈代行者〉,那就更不用说了。
在悠久的历史之中,双方之间总是不时发生一些小争执。不过这些争执都算是偶发性的,双方的敌对关系维持着一种既不危险又奇妙的均衡状态。当然,这也是因为〈雷涅盖德〉以秘密结社的身份潜藏在黑暗中的缘故。
不过这种均衡状态却被打破了。
那刚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高达数千名的信徒们——事后的调查报告指出,人数可能高达数万——化为疯狂的武装大军,主动对〈圣庙〉发动突袭。
〈雷涅盖德〉目前还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发现施加了好几层伪装,又经过严密的情报控管而藏匿起来的〈圣庙〉所在地。情报泄漏的途径也依然在调查当中。
不过不管怎么说——〈圣庙〉那个时候的确暴露在未曾直接面对过的危机之中。〈圣庙〉最大的防备是其存在不为人所知。因此,用来防卫〈圣庙〉的战力也只不过在最低限度而已。毕竟要是与〈圣庙〉有关联的人越多的话,情报泄漏的危险性就会增加,物资的进出也会更为频繁,〈圣庙〉存在曝光的可能性自然就会升高。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雷涅盖德〉采取了禁用的手段。
也就是——把原本身为对〈代行者〉武器的〈渎神之主〉当成对人兵器来使用。
当然……只有稍微武装过的人类不可能奈何得了以歼灭〈代行者〉为目的而制造出来的〈渎神之主〉。
要歼灭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大军是很容易的——姑且不论以人质为凭而强制进行这项作业的救世主省吾·香芝本身作何感想。
总之——事后残留下来的是一片凄惨的光景。
不,用凄惨还不足以形容的大量尸体与破坏的痕迹,如今依然残留在〈圣庙〉的周边。被〈渎神之主〉的力量弄得满目疮痍的森林,也需要好几十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原状。
不过……所幸〈圣庙〉的设施本身并没有遭受损害。
人员上的损伤也仅限于在战斗初期参与肉搏战的人而已……对〈渎神之主〉的整备或控制上并不构成障碍。〈圣庙〉在几天之内就恢复成袭击前的态势——补充人员的安排也已经完成了。
就算要说〈雷涅盖德〉差不多恢复成以前的状态也不为过。
迫不得已而产生变化的——反而是这个世界。
“世界的秩序崩溃了。”
巴尔德首先这么断言。
在场没有人提出异议。从这十多天的观察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之名的确还残存着,然而组织对民众的影响力确实衰退了。我想在与我们战斗的过程之中,那些家伙们蒙受了不计其数的人员损害。毕竟越是身处于干部层级的人,其信仰心的深厚更是非比寻常。那个时候挤上第一线的,应该都是那些家伙们的重要人物吧。”
“或许该试着调查其中一个已经确认的遗体身份会比较好也说不定——”
“救世主殿下已经把他们扫得连痕迹都不剩了。”
盖过巴尔玛斯所说的话,并且进一步继续说下去的是——泰罗伊德。
泰罗伊德·玛布罗。
这位人物拥有让人联想到学者的神经质容貌。事实上——他是五家族之中在奇迹术的相关研究与实践上拥有最多实际成绩的玛布罗家族之长,同时他本人也是一位优秀的奇迹术师。为〈渎神之主〉的攻守带来直接影响的各种奇迹术机关,几乎都是由玛布罗家族的奇迹术师们所设计出来的。
正因为如此,他总是直接把〈渎神之主〉的胜利当作玛布罗家的功绩。
尽管实际上要是没有其他四家的助力,〈渎神之主〉也不可能顺利运作的——不过在关于〈渎神之主〉的议题上,泰罗伊德总是不时表现出轻视其他四家的言行。
不管是上一次〈渎神之主〉对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军发挥了压倒性的战斗力,还是这回击退了〈代行者〉的实际功绩,他都认为是玛布罗家族成就的丰功伟业。
这是侧重于集中力的学者常有的目光短浅的思考方式。
因此——
(他果然也没有领导者的器量——啊。)
巴尔德一边望着泰罗伊德那耽溺于优越感的表情,一边想着这种事情。
不管是巴尔玛斯也好,还是泰罗伊德也好,他们都不具备着退一步综观大局的观点。这样大概连隶属于他们旗下的人们也无法忍受吧。父亲毫无疑问地将权力交接给孩子,结果便是造就出这样的领导者来。
不过这对巴尔德来说却是再好也不过的情况。
像这样重视年资顺序与血统的结果,往往会让位居顶点者的底下产生大量对现状感到不满的人。如果这些人有才能的话,也可以加以提拔。要是无能的话,就适度地操控他们,让他们扮演牵制对手动向的角色——或者也可以把他们当成将周遭一起卷进去自爆的炸弹。
当然,巴尔德并没有把这种想法表现于外。
他只是以低沉的声音淡淡地推动议事的进行。
“归根究底,如今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失去了不少构成组织中枢的重要人物,同时也失去了大量的信众——特别是热诚的信众。我们应该可以将之视为教义的向心力已经衰微了。”
如果拿〈雷涅盖德〉来作为比喻的话,这个情况就形同于构成五家族会议的族长们死了其中几个——或者是全员死亡,而且忠诚心强烈的相关人士也大量殉死的状态。
当然了,直接拿组织规模、人员构成与基本理念都相异的〈雷涅盖德〉和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比较是不妥当的……况且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现在确实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
这样一来的话——
“世界——需要全新的领导者呢。”
敏感地察觉了巴尔德未曾言明之处,并且若无其事地接下去说的是——欧托鲁奇家的年轻当家。
聂罗·欧托鲁奇。
乍看之下,这位青年具备的容貌大概是与这个场合最不相称的吧。由于上一任当家猝死而掌握了欧托鲁奇家族实权的年轻族长。他的姿态虽然优美……不过那有点病态的白皙肌肤却很引人侧目。他的相貌与身躯全都由纤细的线条所构成——那副中性的容姿与粗犷或大胆之类的形容词无缘。
(……这小子依然是那样地敏锐。)
巴尔德心想。
五家族族长会议的议题并没有事先通知各家族族长。巴尔德也没有刻意将今天的议题告诉某个人。现在——〈雷涅盖德〉内部正在对情报管理的体制进行再验证。因此,就算面对的部下是亲近的心腹,族长们也不得流出任何情报,毕竟背叛者或许就藏在某处也说不定。
也就是说,聂罗不可能事先知道巴尔德的想法。
这样一来的话,聂罗之所以能够察觉到巴尔德的想法,就只有掌握了现况之后产生了和巴尔德一样的想法这个可能性而已。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只是乖乖地接受旁人提出的议题而已,不过聂罗却能够从理论性的俯瞰角度验证现况,并且提出建设性的议题。
这也就是说,巴尔德的想法很有可能被聂罗给看穿了。
真是大意不得的对手。像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那样把聂罗当做不懂事的年轻人而小看了他的人,总有一天会摔得四脚朝天的。
“你说的没错,欧托鲁奇卿。”
巴尔德依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不会像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那样故意做出否定应当肯定之事的行为。
“世界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是的。”
听了巴尔德的断言之后,聂罗眯起了鲜红的双眼点了点头。
“很讽刺的是……一直以来努力维持区域治安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治安修道士们,反而大多成了最近骚动的源头。他们和对艾克诺德拉斯真教抱持疑问的民众之间的冲突也源源不绝。民心正逐渐背离了艾克诺德拉斯真教的教义。这种现况大概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一样。也就是说——”
聂罗环视了在场的众人之后,继续说:
“‘一旦〈代行者〉出现,就只有死亡一途了’这样的常识如今被颠覆了。我们——可不能眼睁睁地放过这个混乱的机会。毕竟我们和〈雷涅盖德〉非得成为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不可。”
“这是当然的。”
巴尔玛斯用带着些许焦躁的口吻回应聂罗。
不需要你这个欧托鲁奇家的小鬼再来提醒我一次——巴尔玛斯大概想这么说吧。无法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这一点也忠实地呈现出巴尔玛斯的器量有多么地狭小。
“我们必须感谢省吾·香芝才行。”
聂罗微微地提起嘴角,并且继续说:
“从拉威森城的首战开始,到基姆那卡斯城、以及这次萨非城的巨大海啸事件为止——当然,在路思波力提卿的指示下进行的情报操作或谣言散布也帮了不少的忙——民众的眼耳都已经认定〈渎神之主〉与身为驾驶者的省吾·香芝是货真价实的救世主了。由于有‘救世主’殿下的勤奋工作,我们正确实地逐渐朝最终目的接近当中,而且——还不费吹灰之力。”
“的确如此——”
巴尔玛斯露出有点得意的表情点了点头。他已经完全被聂罗若无其事编织出来的奉承话语哄骗了。他本人恐怕并没有自觉到这一点吧。
斜眼瞥了路思波力提家的家长一眼之后,巴尔德紧盯着聂罗。
“差不多该提出议题了吧——欧托鲁奇卿。”
巴尔德试探似的说。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得意忘形地反客为主的话,反而还比较容易应付,不过——
“不——我刚才说得太僭越了。柯德兰卿。”
聂罗却低垂着头,说出这番谦逊的话。
他的语气仿佛诉说着成为众矢之的是巴尔德的工作一般。
尽管巴尔德在内心露出了苦笑……他依然大方地点了点头,并且环视着在场的众人。
“我们该如何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建立起统治机构呢?”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大概以为这个议题还是更久远以后的事情吧。巴尔德一边用眼角捕捉到面面相觑的两人,一边接着说:
“这是急如风火的问题。混乱会招致萧条。要是我等应当统治的世界变得一片萧条就麻烦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最好不要产生大规模的纠纷,而是和缓地——又能确实地将统治的权力转移到我们手里。”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要求可说是不可能的事。
“今天我想先来讨论这件事。我们马上开始吧——在场有哪位有什么意见吗?”
支配歼灭〈代行者〉之后的世界,乃是〈雷涅盖德〉的最终目的。
不过关于〈代行者〉的威胁消失时,具体上该施行什么样的统治方法,五家族族长会议到目前为止几乎都没有讨论过。
当然……他们并非无视于这个问题的存在,更不可能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只不过在以〈渎神之主〉迎击〈代行者〉,并且将之歼灭的过程之中,〈雷涅盖德〉依然无法完全预测出民众们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不过〈代行者〉本身的动向原本就有很多不可能预测的部份。而且〈代行者〉的动向也会对民众的心理带来极大的影响。
正因为如此……〈雷涅盖德〉一直以来都没有固定统治民众的方针。
在民众的应对上必须慎重又确实,同时还必须兼具柔软性。虽然民众并不聪明,但也绝不愚蠢。只要看过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现况,就能明白——要是拘泥于固定的对策而误判了应对方式的话,民众那因为这个不合理的世界而积蓄下来的怒火,也可能会将矛头转向〈雷涅盖德〉。
“柯德兰卿。”
最先举起来的——果然还是那只白皙的手。
在巴尔德以视线催促之下,银发的青年轻轻地点了点头,并且继续说:
“我认为——最好以议事共和制的组织来统治民众。”
(……原来如此。要用这招啊。)
巴尔德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
“议事共和制的组织……?那该不会是指直接承袭那些家伙们的方法吧?”
“不愧是巴尔玛斯殿下,察觉得真快。”
聂罗以清澈的声音这么回答:
“我们应该承认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并且积极地采取合作体制。”
“太愚蠢了!要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欧托鲁奇卿!”
巴尔玛斯的声音轻易地激动了起来。
“卿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吗!要我们尊贵的〈雷涅盖德〉和那群疯狂信众们联手?”
“是的。”
聂罗一边用指尖玩弄着刘海,一边露出了微笑。
“真是——真是太荒谬了!卿疯了吗?卿该不会忘了不久之前才刚发生过什么事情吧?”
“真的很荒谬吗?我们不能否认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个世界的秩序的事实。”
他们的中枢并不像〈圣庙〉一样拥有固定的设施。
他们就像游牧民族一样,以数十辆马车——有时马车的数量还高达数百——在索隆的大地上巡回。另一方面,他们也将治安修道士派遣到各个地方,以适应当地风俗民情的方法传教,并且发挥警察性的力量统括了整片土地。
【人类生来即背负着罪孽,唯有接受尊为神体的〈代行者〉判罪,才是人类应当追求之道。因此人类不得违抗〈代行者〉,就算抵抗也是没有意义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将这样的教义作为世界的常识支配着人们的生活、甚至是一生。即使他们醉心于教义,表面上接受,或压根子不相信教义。
“欧托鲁奇卿。”
巴尔德劝告似的插嘴说:
“我希望卿能节制容易招来误解的言行。我承认卿的说法的确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效率却很差。”
“那真是——失礼了。”
聂罗露出苦笑说。
“误解?什么误解——”
“路思波力提卿。简而言之,欧托鲁奇卿的提案是指‘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傀儡化。”
“…………啊……!”
巴尔玛斯似乎到现在才理解的样子。
他的表情僵硬了起来——而尽管刚才一直保持着沉默,却还是有点不满的泰罗伊德,也露出了心服的表情。
“虽然民众目前还是随着眼前的事态起舞——不过一旦状况稳定下来的话,他们就会开始追求具体的秩序,也就是全新的统治体制。那并非只是冠上‘英雄’或〈渎神之主〉之名的象征,而是能够确实发挥机能的制度。然而要是突然以新颖的手法统治民众的话,恐怕会导致民众强烈地感受到被支配感的结果吧。而这份压抑感则会更进一步地激发出民众的反抗心——如果体制的历史短浅的话,民众也不会对体制感到乡愁或留恋之类的情感。如此一来,便很容易招致民众发起叛乱之类的行动。况且我们〈雷涅盖德〉的人员有限,也没有时间可以让我们储蓄镇压民众的力量。如果是〈渎神之主〉的话,或许可以很轻易地镇压叛乱也说不定,不过单纯的恐怖政治很有可能会导致经济与文化的停滞。这样一来的话,我们只要改变方法的内容,再以向来的方法统治民众,这种做法反而更为简单确实。如果是民众熟知又亲近的方法的话,来自民众们的反抗心也会比较少吧。就现状来看,艾克诺德拉斯的人们之所以会招致民众们的反抗,终究也只是教义上的问题罢了,统治机构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如此一来,直接利用他们的统治机构应该比较方便吧。”
“也就是说——”
泰罗伊德呻吟似的说:
“为了防止民众的反抗而留下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我们则借由在背后支配而掌握实质上的统治权限——是这样吗?”
“没错。”
巴尔德点点头——聂罗也追随般地点点头。
“只要我们有〈渎神之主〉这个实效性的力量相随的话,要取回民众对于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信赖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虽然教义有必要做大幅度的改变——不过会对这一点吹毛求疵的人,在不久之前的‘圣战’里也死了一大半了。”
对处于被支配立场的民众来说,上层的支配者怀抱着什么样的主义信条其实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只要自己能够平稳地生活——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够有富裕的生活,那么民众对于教义的改变与教主的替换是不会产生兴趣的。
“我们只要负责引进全新的世界观就可以了。”
巴尔德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而他虽然默默地等待着——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巴尔德满意地点点头之后,便转头面对巴尔玛斯。
“接着……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该开始准备了。路思波力提卿。”
“是——是。”
巴尔玛斯慌慌张张地点点头。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这位路思波力提家族之长的洞察力依然差得可笑。感到一丝丝怜悯的巴尔德接着说:
“我想请卿最大限度地活用旗下的商队交易路线,并且遵照刚才的方针进行情报操作。详细的‘剧情概要’与艾克诺德拉斯全新的领导者近期之内就会准备好。请卿尽速将这些情报渗透索隆全域,打好基础。”
“嗯,情报操作可是我等路思波力提家族最擅长之处。”
巴尔玛斯特意挺直了背脊,大方地点了点头。
简直就像个逞强的孩子一般。
“我明白了。我会立刻展开行动的。”
“玛布罗卿。”
巴尔德接着转头面对泰罗伊德。
“虽然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将奇迹术视为禁忌——不过这样的价值观从现在开始非得废除不可。奇迹术渗透到民间应该能带来急遽的繁荣吧。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赋予民众太‘强大’的奇迹之力。要是他们制造出第二、第三具〈渎神之主〉,那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
“在新世界的支配上,奇迹术相关知识的普及化与法规的整备乃是当务之急。我想请卿准备因应这个目的的概略‘设计图’。如果不是奇迹术造诣深厚的玛布罗家的话,大概很难办到这件事吧。”
“我明白了。会议结束之后,我会立刻着手进行的。”
泰罗伊德也是大方地点了点头。
“那么关于这个尚未解决的议案,我想这次就先讨论到这里吧。细节就等到下次资料备齐之后再讨论——有人有异议吗?”
回应巴尔德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巴尔德接着提出下一个议题。
“接下来……关于〈渎神之主〉今后的运用上,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代行者〉那令人费解的行动啊。”
带着奇妙的表情迅速向前挺出身子的是泰罗伊德。
由于他有着不得不将事物的整合性当做第一考虑的神经质性格,所以〈代行者〉这回的行动似乎让他颇为在意的样子。毕竟〈代行者〉这次的行动显然和以往不同。
“在创造出‘盾’挡下巨大海啸之际,〈渎神之主〉应该不得不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上头才是。不久之前才刚归来的姬巫女们所做的报告与终端机上的纪录数值也证实了这一点。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代行者〉没有置〈渎神之主〉于死地就消失了呢?”
巴尔玛斯一边低头抚摸着下巴,一边低喃着。
在场没有人提出异议。毕竟就算观点有若干的不同,这个问题依旧还是全体人员共同的疑问。
然而——
“难道是〈代行者〉发现了我方整备上的不稳定,所以才静待我方自行出现疲态吗?”
“为什么〈代行者〉要做这种拐弯抹角的事——”
“卿忘了吗?〈代行者〉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地凌虐我们人类,并且将我们逼进绝望的深渊,而不是干脆地将人类一口气灭绝。”
“不过在基姆那卡斯的战斗之中,把〈渎神之主〉视为敌人的〈代行者〉不是明显地在调查〈渎神之主〉的性能吗?如果视为敌人的对象出现破绽的话,直接发起以歼灭为目的的行动不是比较自然吗?”
“这点还在持续调查当中吧?”
“不,可是那——”
“得不到结论的议论是没有意义的。现在的情报还过于不足。恐怕就算进行了再多的议论,也无法推测出〈代行者〉的真正用意。现在应当讨论的只有我方在运用〈渎神之主〉之际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针而已。就算不知道〈代行者〉的企图,只要在〈渎神之主〉的运用上有一定程度的弹性的话,应该或多或少就能应对状况的变化才是。〈代行者〉的目的目前还不明朗。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状况,都能够立即应变的体制。包含〈代行者〉今后可能以复数,而且有可能出现在不同场所的情况在内,在〈渎神之主〉的运用上最应当重视的事情是什么,我想确认的就是这个基本原则。”
“…………”
“…………”
听了巴尔德所说的话之后,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闭上了嘴。
“话说回来——一旦〈代行者〉出现的话,我们也不得不出动〈渎神之主〉。除了顾虑到民众的反应之外,更不用说这是屠杀平常不知藏匿何处的〈代行者〉的绝妙良机了。”
聂罗的意见也没有错。
他还是确认过没有人提出异议之后,才接着说:
“问题反而出在〈渎神之主〉的状态——进一步地说,也就是‘救世主’殿下的状态。以万全的态势全力以赴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公开亮相已经结束了,考虑到召唤仪式的困难度,我们也无法轻易地以‘下一个’来顶替——如此一来,要是我们不先确保省吾·香芝殿下能继续为我们卖命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没错。”
说着说着,巴尔德——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也跟着将视线转向了从刚才就一直保持沉默的第五位与会者。
在五家族之中地位最低,同时也是唯一的武系家族因培拉斯家。
该家族的族长——武人杰布隆·因培拉斯。
尽管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拥有一副宛如磐石般的身躯的他却不因此畏缩,依然默默无言地坐在位子上。在与聂罗不同层面的意义上,巴尔德最戒备的就是这个男人。不管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上,这位粗犷又沉默寡言的男人都很难以操控。
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最近频繁进入因培拉斯家与该家族相关设施的传闻,已经传进了其他四家族族长的耳里。这是省吾·香芝的要求所造成的现象——据说为了能够更有效率地操控〈渎神之主〉,省吾·香芝希望能够接受因培拉斯家的武术修炼。
由于梅莉妮·柯德兰接受了他的宠爱,所以众人一度以为他已经在柯德兰家的控制之下了……不过光从现况看来,也可以将因培拉斯家视为对省吾·香芝最有影响力的家族。
总之,由于省吾·香芝并没有疏远其他四家姬巫女们的迹象,所以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也就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不过与聂罗并居最低地位的杰布隆说不定控制了救世主的事实,让他们的心中产生了某种焦躁的情绪与疑神疑鬼。
控制了身为人质的敕使河原花梨的是欧托鲁奇家。
接受宠爱的姬巫女辈出的是柯德兰家。
而省吾·香芝最频繁出入的则是因培拉斯家。
就对救世主的影响力这层意义上看来,如今的状况演变成唯有玛布罗家与路思波力提家落后其他三家的局面。
“因培拉斯卿。您有什么意见吗?”
泰罗伊德以略为焦躁的语气催促着杰布隆。
然而——
“我没什么意见。”
杰布隆宛如恐吓似的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巴尔玛斯不满似的哼了一声——泰罗伊德则是皱起脸来。不知道是不是掌握了省吾·香芝弱点的余裕使然,聂罗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不过依然默不作声。
“您认为没有问题吗?”
“姑且不论逃亡之前——根据来自姬巫女的报告,他在回来之后的表现显得比较冷静。在武术修炼上很积极,在奇迹术修炼上也很积极,看不出有任何奇特的举动。如此一来的话,我认为没有什么急需解决的问题存在。”
杰布隆这么回应泰罗伊德的询问。
不过这种程度的事情——其他族长们当然也收到了相关的报告。
他们关心的是杰布隆对省吾·香芝的影响力大到什么样的程度……不过杰布隆却对这一点保持沉默,不打算主动开口。
“……好吧。”
巴尔德打圆场似的说。
就算在这里硬是追究下去也没有好处。
“关于省吾·香芝这方面目前并没有问题。维持以〈渎神之主〉的整备体制与零件供给为最优先考虑的现体制。”
依然没有人提出异议。
“那么——接着进行下一个议题。”
听了巴尔德所说的话之后,其他四家族族长点了点头。
——————————
省吾的周遭状况——姑且还称得上是平稳的状态。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搭乘,省吾殿下也越来越适应〈渎神之主〉了。”
“宅邸”的餐厅里爽朗地响起了一阵沙哑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是哈杰妲·玛布罗。
身为姬巫女的她也毫不例外地拥有相当姣好的美貌。虽然她拥有乍看之下会让人联想到刚强女格斗家的修长身段与细长眼眸——不过她却是专精奇迹术研究的玛布罗家的姬巫女,同时也是与父亲泰罗伊德不相上下的天才奇迹术施展高手。
与她的外表相左,她并没有那么擅长格斗技——当然,由于姬巫女们也身兼救世主的护卫之职,所以她也修习了最低限度的体术——事实上在五位姬巫女之中,性格最懦弱的就是她。
“哈杰妲是不是有点太过于关心数据了?的确,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搭乘,省吾殿下与〈渎神之主〉的同步率也逐渐上升。不过省吾殿下身陷原因不明的错乱状态却变得越来越严重,这一点也是不争的事实。即便这一次的出击似乎没有对省吾殿下造成太大的影响。”
一方面同意哈杰妲所说的话,一方面也冷静地轻声指出尚未解决的问题点的是——表情有点呆愣的少女。
瑟妮卡·路思波力提。
她那小巧的鼻梁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副眼镜——整体散发出一股宛如文学少女般的沉稳气质。只不过这一位少女的外表也与内涵不一致,与那温顺的容貌相反,她有时会说出极为冷静透彻——甚至还带着恶意的辛辣言论。
这并不是指她的语气很严酷。她那冷静又平淡的说话方式反而缺乏抑扬顿挫,又显得极为事务性。不过如果只是把事实当作事实不假掩饰地说出来的话,那么必然会演变成辛辣的言论。
虽然在五位姬巫女之中就属这位少女的态度最不亲切,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很擅长照顾他人——事实上一手包办省吾的“宅邸”里所有杂务的就是这位姬巫女。
然后——
“不过如果是省吾殿下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啦。”
和瑟妮卡互成对比的是爱菲妮耶·欧托鲁奇。
她是欧托鲁奇家的姬巫女,同时也是家长聂罗·欧托鲁奇的亲妹妹。
与其要用美女来评断她,倒不如该说是可爱。虽然这位少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不过在姬巫女们之中,她反而是最积极对省吾采取行动的人,有时还会表现出与那副童稚的脸孔不搭调的妖艳感。
虽然那些行动全都以失败告终就是了。
蛊惑的小恶魔——或者是得意忘形的小猫。
爱菲妮耶给人这样的印象。
“——你这么说的根据是?”
“女人的直觉。”
爱菲妮耶若无其事地回答瑟妮卡的询问。
如今——在餐厅里的有哈杰妲、瑟妮卡,以及爱菲妮耶等三人。
虽然哈杰妲平常都将那一头长过腰际的金黄色长发绑成一条辫子,不过现在却将头发全部往上盘,并且用毛巾缠了起来。瑟妮卡也不像往常一样把枯叶色的头发绑成两束,而是和哈杰妲一样把往上盘起来的头发用毛巾缠起来。只有爱菲妮耶任由湿漉漉的头发垂落下来,并且将毛巾挂在肩膀上。
虽然现在已经是深夜时分,不过她们似乎才刚洗好澡的样子。
基本上只要省吾还没有进寝室休息的话,姬巫女们是不会先行入浴的。而且她们在这个时候最少也会留下两个人负责担任省吾的警卫与守夜,所以这里才看不到蓓尔提雅与梅莉妮的身影。
顺道一提,虽然这三个人是刚好在餐厅里巧遇的,不过由于瑟妮卡已经机伶地准备好茶水了,她们也就把手里拿着的拟神杖靠在墙边立起来,在餐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的确——”
哈杰妲宛如摘下花朵一般轻轻地用双手包住了茶杯。这位容姿端丽的姬巫女……一旦像这样做出与同龄少女相符的举动时,总是特别容易让人发出会心一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杯底随茶水摆荡的花绘图藤,并且接着说:
“省吾殿下那副错乱的样子并不寻常。”
“是啊。”
瑟妮卡随声附和。
“对战斗与随之而来的各种情况产生的厌恶感——当然不是只有这些原因而已。花梨殿下的事情或多或少也有影响吧。”
和省吾同时被召唤到索隆的表妹——头脑清晰、文武双全的少女如今被〈雷涅盖德〉挟为人质,为了让身为“救世主”的省吾无法拒绝搭乘〈渎神之主〉。
“精神上的问题……吗?”
哈杰妲仿佛确认这句话的意思似的呢喃道:
“……这样一来……现在的省吾殿下之所以看起来很稳定,果然还是梅莉妮的力量使然吗……?”
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梅莉妮终于接受了救世主殿下的宠爱。
全体姬巫女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第一次交合的情景也透过装设在省吾寝室里的窃听用传声管传进了姬巫女们的耳中。虽然之后省吾似乎察觉了传声管的存在而无法再度窃听,不过考虑到梅莉妮偶尔会直到早上才离开省吾寝室的事实,应该可以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视为还继续维持当中。
“虽然这次也陷入了错乱状态,不过省吾殿下还是熬过来了。在精神性的支持上,奇迹术应该也占了很大的比例。这样一来的话,精神面的不安反而——”
“——哈杰妲。”
爱菲妮耶厌倦似的半睁着眼凝视玛布罗家的姬巫女,并且说:
“我觉得你最好改改什么事情都要扯上奇迹术的习惯。”
“是……是这样吗?”
哈杰妲一边眨着眼,一边低下头来。
“就算和省吾殿下两人单独相处时,哈杰妲可能也不会轻声地说些体贴动听的话,而是咏唱奇迹术的咒语吧。”
“…………我……应该……不会这样吧。”
无法断言的说话方式也可以说很像她的风格。
这先姑且不提——
“不管怎么说——在〈渎神之主〉今后的运用上,关于战斗造成的精神性疲劳的恢复也是重要的项目之一。”
瑟妮卡像是为会议做总结似的说。
“对——没错。果然还是应该这么做。”
爱菲妮耶点点头之后——便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并且伸手去拿自己那只靠着墙壁立起来的拟神杖。
“省吾殿下的精神性疲劳果然还是得由身为姬巫女的我们来排解才行。”
“……你这么说也没错。”
“所以今晚就由我来——”
爱菲妮耶一边满意地微笑着说,一边走近餐厅的门,接着打开了门。
突然间——
“——你要去哪里?”
一只拟神杖的前端凑向了爱菲妮耶的鼻尖。
握住拟神杖握柄的是——将黑色的长发绑在后脑勺的少女。
蓓尔提雅·因培拉斯。
五家族之中唯一继承了“剑舞师”血脉的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
既然她也身为姬巫女的一员,自然也拥有相当程度的美貌与奇迹术的知识,不过她的专长就如同从她的血统中显而易见的一样,是驱使自己四肢的武术。
姬巫女们之中武术造诣最出类拔萃的蓓尔提雅,在省吾的人身警备方面肩负着比其他姬巫女们更沉重的责任——同时,她也位居于战斗时可以指挥其他姬巫女们的立场。当然,她拥有的奇迹术相关知识不及哈杰妲与瑟妮卡,不过在现场立即编排战术并且加以实行的应变能力,则属蓓尔提雅最强。
话虽如此——宅邸原本就有〈雷涅盖德〉的工作人员进行监视与警备,而且自从艾克诺德拉斯真教教徒的袭击与省吾的逃亡事件之后,这个体制又更进一步地强化了。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突发状况的可能性几乎可说是没有。
因此——
“你啊——还真是不知记取教训。”
蓓尔提雅在“宅邸”里只会处理一些棘手的状况。
“要记取什么教训?”
爱菲妮耶一边以指尖将伸向自己的拟神杖往旁边移开,一边说:
“为省吾殿下消解疲劳也是我们姬巫女的重要工作吧?因为大家都迟迟不肯下定决心,所以就由我先来——”
“已·经·有·了。”
蓓尔提雅仿佛要一个字一个字塞进爱菲妮耶耳里似的说。
“已经有梅莉妮担任省吾殿下的侍寝了。听懂了吗?”
“咦——可是——”
爱菲妮耶歪着头说:
“毕竟省吾殿下好像也是第一次的样子。先到的人先赢果然还是很奇怪吧?不先品尝过一轮之后就做决定的话,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你说品尝——是什么意思?”
蓓尔提雅皱起眉头说。
“哈杰妲跟瑟妮卡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啊……不……我并不会……那个。”
“单纯就争夺接受宠爱的顺序这层意义来看,这话也有一番道理。”
哈杰妲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瑟妮卡则是表情完全没有变化,并且用验证算式般的语气说:
“不过那也不是我们能够强求的事情。”
“说——说的没错。”
这么说完之后,蓓尔提雅便瞪着欧托鲁奇家的姬巫女。
“大家都好消极哟。”
“是你太积极了。”
蓓尔提雅呻吟似的说——不过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爱菲妮耶的行动可说是极为理所当然的。自己并不只是为了照顾省吾与担任身边的警卫而配置在他的身边,包含蓓尔提雅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个事实。
自古以来常言道——能够让男人动摇的只有名誉、金钱和女人。成为确实地系紧“救世主”的“锁链”之一,所有姬巫女都明白自己身负这样的期待。当然……不管是哪一位姬巫女接受了省吾的宠爱,都会为五家族的势力关系带来微妙的变化。
就这层意义上来说,爱菲妮耶积极地试图笼络省吾,反而是身为姬巫女最正确的行动。
“唉……算了。反正也不是那么急的事情。”
爱菲妮耶耸了耸肩。
“今晚就先睡吧。”
“晚安。”
“晚安。”
在哈杰妲与瑟妮卡的问候声送行之下,爱菲妮耶经过蓓尔提雅的身边走到了走廊上。虽然蓓尔提雅怀疑地望着小恶魔在昏暗的通道中走向自己房间的背影好一会儿——
“算了……今晚应该没问题吧。”
不过蓓尔提雅这么说完之后便走进了餐厅里,并且一屁股地坐在椅子上。
“那个——我可以也来一杯茶吗?”
“好的。”
瑟妮卡点了点头之后,便从停置在身旁的餐车里拿出新的杯子。
“——你也真辛苦。”
听了哈杰妲苦笑着对自己这么说之后,蓓尔提雅叹了口气。
“不过——”
瑟妮卡一边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倒茶,一边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口吻说:
“爱菲妮耶说的话也有一番道理。我们可以认为光是梅莉妮接受了宠爱,就让柯德兰家在对省吾殿下的影响力上处于更有利的立场。而且省吾殿下本身似乎也最信赖梅莉妮的样子。”
“这么说是没错啦。”
“五家族现阶段并不希望省吾殿下对姬巫女们的待遇产生太大的差异。毕竟这很有可能会对五家族的合作体制造成影响。所以说就算只有形式上也好,我们所有人都跟省吾殿下发生关系,才不会产生多余的纷争。”
“…………”
“…………”
蓓尔提雅与哈杰妲面面相觑。
当然……所有人都对这样的可能性做好觉悟之后,才以姬巫女的身份随侍在省吾的身边。不过她们却无法像瑟妮卡那样干脆彻底地作出结论。
虽然大家都认为瑟妮卡是姬巫女之中对省吾的好感与兴趣最淡薄的人——不过她自己对于被省吾拥抱一事似乎也没有异议的样子。
事实上,姬巫女们之中最让人摸不清楚思绪的就是这位瑟妮卡。
自从姐姐与第二代救世主背叛了〈雷涅盖德〉一起逃亡之后——路思波力提家饱受其他四家的谴责,也吃了不少苦头。在这样的情况之中,这位少女到底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而成为姬巫女的,蓓尔提雅她们也不清楚。
然而——
“瑟妮卡。”
“是。”
“你——把省吾殿下当成异性看待吗?”
听了蓓尔提雅的问题之后,瑟妮卡那眼镜深处的双眼眨了好几次——
“不。我的嗜好或感情跟姬巫女的职责没有关系。”
“…………”
“那么就换我来提出问题吧。”
瑟妮卡轻轻地歪着头说。
瑟妮卡并不是挑衅或蔑视蓓尔提雅。她只是单纯地提出问题而已。
“你真的以为我们和省吾殿下之间会孕育出纯粹的爱情吗——蓓尔提雅?”
蓓尔提雅回答不出来。
瑟妮卡说的没错。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对〈雷涅盖德〉的未来造成影响的省吾,与背负着各种意图而配置在他身边的姬巫女们——这两者之间基本上是不会产生不牵扯任何盘算的恋爱感情的。
蓓尔提雅本身甚至还对省吾说过这种事情。
那么——
“趁早把话说清楚也是为了彼此着想。”
瑟妮卡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冷淡。
哈杰妲察觉了充满现场的某种奇妙紧张感,不知所措地让视线在蓓尔提雅与瑟妮卡之间徘徊——
“……或许吧。”
这么说完之后——蓓尔提雅便站了起来。
她再次拿起了立在身旁的拟神杖之后,便走出餐厅。走到了门口一带时,蓓尔提雅回头面对瑟妮卡——并且说:
“我要睡了。谢谢——你的茶。”
“不客气。”
结束了一段有点生硬的对话之后,蓓尔提雅便离开了餐厅。
身在走廊上的蓓尔提雅一边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边半出于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她的脚步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沉重。
和之前的“宅邸”不同,如今蓓尔提雅的房间位于二楼。作为强化“救世主”人身警备体制的一环,她现在使用的房间就在省吾房间的隔壁而已。为了让蓓尔提雅在遇上突发状况时能够瞬间赶到省吾的房间,〈雷涅盖德〉才特意做了这样的安排。
自己房间的另一头——走廊的尽头就是省吾的房间。
现在那个房间里应该有省吾……还有名列第一的姬巫女,同时也是蓓尔提雅的好友梅莉妮·柯德兰。蓓尔提雅并不知道在房间里的两人是什么样的情况,不过大致上也都能想像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望向那个房间就让蓓尔提雅感到一阵痛苦。
明明近在隔壁的房门……看起来却极为遥远。
“…………真不像我。”
自嘲地这么低喃之后,蓓尔提雅便将手靠在自己房间的门上。
——————————
无比绝伦的快乐与兴奋急遽地消退——不过却转变成一股愉悦的脱力感。
从窗户射进来的白色月光照亮了梅莉妮那摆脱了一瞬间的僵硬后摊倒在省吾身上的肢体。汗水淋漓又带着潮红的肌肤显得极其妖艳。梅莉妮将脸颊贴在省吾火热的胸膛上——并且吐出了不成声的喘息。
在洒满微光的省吾房间里,满足又凌乱的两股气息彼此交缠了好一会儿。
过了不久——
“省吾殿下……”
梅莉妮以带点撒娇的声音呼唤省吾。
仿佛再度确认彼此的存在一般,省吾与梅莉妮又将嘴唇交叠在一起。
梅莉妮一度将身子往旁边挪开之后,又伸出手来钻进了省吾的怀里。省吾将腰间乱成一团的毛毯拉起来盖在两人的身上。
“…………”
梅莉妮就像小猫一样一边轻声哼出甜美的声音,一边偎近了省吾的身体。
曾以为就要和脱力感一起消失似的幸福感……化为一股芬芳的温暖飘散在毛毯底下。
省吾轻轻地在抱住梅莉妮的手腕上灌注力道。梅莉妮那柔软的乳房仿佛就要溶化似的贴在省吾那绝不能称得上强壮的胸膛上。
时间平静和缓地流逝而过。
省吾静静地凝视着床的顶蓬。在省吾怀里的梅莉妮拉过省吾空下来的右手,并且用指尖把玩着。省吾感受到的是可以称之为恍惚残像的甜美倦怠感。委身于这种感受,让意识也跟着模模糊糊地扩散开来……是一件极为愉悦的事。
要是能——
(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省吾这么想。
然而。
“梅莉妮……”
省吾悄悄地打破了沉默。
“是,省吾殿下……”
梅莉妮的回答——以及随话语吐出来的气息搔得省吾的胸膛发痒。
“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一直凝视着顶蓬的省吾静静地低语。
就如同这句话所说的一样——省吾的心中强烈地涌起了一股不可置信的感受。省吾试着重新回顾过去。在还没被召唤到这个索隆之前,自己只不过是一介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高中生罢了。不管是容貌、头脑、还是体力,都没有比别人优秀之处。自己只不过是遍布世界的乌合之众的其中一人罢了。
自己一定会在差不多的时机屈就于自己的人生,在差不多的时机娶个老婆,在差不多的时机从事妥协的职业,然后终其一生——省吾总是可以很自然地想像出这样的未来。
然而……如今省吾的手中却抱着可说是绝世美女的美丽少女。
在原本的世界里应该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吧。像梅莉妮这样的女孩不可能和省吾产生交集。毕竟对于过去的省吾来说,像梅莉妮这样的女孩只存在于显像管的另一端或相片之中,而非近在自己身边的人。
真的宛如梦境一般。
所以……
(要是回到原本的世界的话,极其平凡的我——)
省吾的脑海里闪过了一股违和感。
(原本的……世界……?)
省吾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
“我很开心……省吾殿下。”
不知道省吾内心作何感想的梅莉妮以一副害羞的表情说:
“不过……这并不是梦。”
“……嗯。”
不过省吾的回答……却有点空虚。
“梅莉妮就在这里。”
“……”
“省吾殿下也在这里。”
在这里。
(我——)
(存在于——)
这里。
“……嗯……是啊。”
省吾抱紧了梅莉妮。
省吾想要抓住些什么。他想借由紧紧地抱住梅莉妮来忘掉不安。明明应该已经下定决心了,自己却还是持续地为这样的情感动摇,这样的自己让省吾感到相当难为情。
“梅莉妮——”
“是。”
“我……我想睡了。”
省吾说了谎。
他还不觉得困。
“请您好好地休息吧。梅莉妮也会陪您一起休息的……”
梅莉妮像是打起盹来似的……以甜美又松懈的声音回应省吾。
“晚安,省吾殿下……”
“嗯……晚安,梅莉妮。”
省吾低声这么说——
“…………”
不过尽管过了些许的时间,他的视线依然直愣愣地停留在顶蓬上。
(花梨…………)
浮现在省吾脑海里的是她的脸。
被抓去当人质的表妹。除了家人以外……或者该说包含家人在内,这位表妹跟省吾共享的时光比谁都要来得长久。一旦省吾拒绝搭乘〈渎神之主〉的话,自己唯一一个与原本世界的联系——恐怕会立刻遭到杀害吧。
(一定得想办法……救出她……)
省吾越是意识到自己的幸福——就越是被迫体认到现在的自己是成立在她的牺牲上的事实。一想到即使在自己像这样与梅莉妮度过蜜月的瞬间,花梨也依然被幽禁在某处——省吾的心情顿时变得坐立难安了起来。
省吾很清楚。
就算着急也于事无补。
对〈雷涅盖德〉来说,花梨的存在是针对省吾的王牌之一。所以他们大概把花梨囚禁在省吾无法轻易触及的地方吧。光凭省吾一个人无以成事。如果要把她给抢回来的话,通晓〈雷涅盖德〉内情之人的协助——也就是姬巫女们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
自己一个人在这边着急也是无可奈何的。自暴自弃也是没有意义的。
不过——
(……这股焦躁感……这份、心情倒不如说是……)
自己能够一直保持不变吗?
省吾对这件事情感到不安。
不用多说。
就是因为“那个”的缘故。
呵呵呵呵呵……
那个——那个家伙的笑声。
如今依然在省吾眉间深处的某个地方回响着。
每当搭乘〈渎神之主〉之际,每当战斗白热化之际,那个声音就会潜入省吾的身体并且直达脑内,试图侵占省吾的一切。那个声音平常总是潜藏在〈渎神之主〉那钢铁肉体的某个地方——并且虎视眈眈地窥伺着省吾的肉体,甚至是夺取省吾意识的机会。
那是——
(那个——那种东西可以称得上是“神”吗?)
省吾已经大致想像到那是封印在〈渎神之主〉体内的神。他也知道了当初〈雷涅盖德〉告诉自己的来龙去脉与这个世界的现实不同——惨遭背叛的神恐怕是在深深地诅咒人类之中逐渐死去的吧。除了茉莉他们对省吾说的故事之外,他也从梅莉妮口中听说了这方面的详细情况。
然而——
呵呵呵呵呵……
那阵嘲笑般的声音闪过省吾的脑海。
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被那个笑声的主人——应该已经死了的“神”给占据呢?省吾的心里有这样的不安。自己会不会被它占据了身心,变得连原本应该很重要的事物都不再认为重要呢?自己会不会变成随手破坏与杀戮周遭人事物的怪物,而不再把花梨与梅莉妮放在心上呢?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神会诅咒人类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神被可说是自己一手拉拔长大的孩子背叛了。就算如此深厚的爱情直接转变成同样份量的憎恨,也不算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股怨念产生了〈代行者〉,而且寄宿在如今还遗留下来的神之遗骸——也就是将神之遗骸当作中枢保有的〈渎神之主〉里,省吾在理论面上都能体会这些情况。
然而就算如此……如今的省吾绝不能被“神”的复仇心笼络。
(……该怎么办才好……?)
也不能把〈圣遗物〉从〈渎神之主〉里拆卸下来。
一旦失去了压倒性的奇迹之力,〈渎神之主〉就沦为区区一尊巨大的人偶罢了——连动都不能动。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为了夺回花梨,一旦演变成这种情况就麻烦了。
那么——该怎么做呢?
只要自己拥有不受那股怨念笼络的坚强意志就行了吗?
还是说——
——————————
其实——梅莉妮也还没有入睡。
梅莉妮只是装出规律的呼吸声而已,她的意识还没有掉进沉睡的深渊里。
省吾的心跳透过梅莉妮贴在省吾胸膛的脸颊直接传了过来。就算考虑到才刚经历过一番情事的状况——不过省吾那不自然地快速鼓动的心跳,让梅莉妮明白了现在的他正处于某种兴奋状态。
一度逃离了〈雷涅盖德〉又再度回来的省吾,看起来显得相当冷静的样子。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做出粗暴的举动,而是抱持着某种信念而行动。只要在他的身旁观察,就能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然而——那并不等同于他的烦恼消失了。
他只是压抑着那些烦恼,不让它表现出来而已。
应该可以从这一点判断省吾的精神面变得更坚强了。事实上也可以说他真的变得比以前更坚强了。不过仿佛在心里蓄积懊恼般的他——也可说是处于更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口气爆发出来的状态。
他正在逼迫自己。
这一点绝对没错。
而让他感到烦恼的是——
(果然还是花梨殿下的事吗?)
这件事应该也包含在内吧。
虽然省吾本人有没有自觉还是个疑问,不过花梨在他的心里确实是极为重大的存在——说不定比现在的梅莉妮还要大。梅莉妮也听说了,毕竟花梨是他的亲戚,同时也是从小就在一起的青梅竹马,所以会有这种情况也可以说是很理所当然的。
然而——梅莉妮认为并不是只有这个问题而已。
包含花梨的事情在内,有某个更大的什么东西让省吾感到烦恼。
(省吾殿下……)
老实说,梅莉妮也想像得出那个东西是什么。
恐怕那是与省吾搭乘〈渎神之主〉之际陷入的错乱状态、有时会变得判若两人的状态有关的“某种东西”。省吾不对她说的——“某种东西”。
没错——省吾并没有对梅莉妮说。
就算像这样紧贴着肌肤互相依偎,省吾的心里依然有梅莉妮无法涉足的部份。虽然梅莉妮也想着如果那里存在着省吾的苦恼根源的话,那就由自己来消除吧——不过她却不能出手,她只能等待省吾主动对自己开口。
那让梅莉妮感到难受。
梅莉妮甚至想过干脆抱持着惹省吾生气的觉悟,由自己主动开口询问。
然而——
“……梅莉妮……抱歉。你可以起来一下吗?”
突然间——梅莉妮的肩膀感到一阵摇晃。
“是——是!”
觉得自己的踌躇仿佛被看穿似的梅莉妮慌慌张张地大叫起来。
省吾似乎以为梅莉妮那不自然的举动是“因为熟睡中突然被叫醒”的样子。慌忙起身的梅莉妮对他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对不起。你都已经睡了。”
“不——那个……没关系的。您……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省吾以温柔的——不过又有点坚决锐利的语气说:
“虽然已经这么晚了……不过我想请你带我到某个地方去。”
“是。”
梅莉妮立刻回答。
因为梅莉妮直觉地理解了那跟一直以来让她的心为之烦恼的不安原因——也就是与省吾的懊恼有关,那么她当然不会说不。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什么地方,梅莉妮该做的就只有和省吾互相依靠,并且在一路上帮助他而已。
所以……
“我很乐意同行。”
梅莉妮并没有追问详情——只是这么说而已。
——————————
关了房间里的灯。把毛毯从头盖到脚。然后闭上眼睛。
然而即使如此——睡意却还是完全不来。
“…………”
蓓尔提雅一边翻身,一边叹气。
她本来就属于容易熟睡又容易清醒的类型。不过在自我锻炼的过程里,她也学会了关于自己肉体的操作方法。就算得到了再强韧的肉体,也不可能毫无限制地一直战斗下去。在必要之时采取必要之量的休息,也是身为一位优秀武人的条件。正因为如此,蓓尔提雅平常甚至连自己的睡眠状况也能做到某种程度上的控制。
然而这样的她却无法入睡,尽是叹气。
至于理由——虽然还有点模糊,不过她本人大致上也有了头绪。
“……明明应该感到开心啊。”
所以蓓尔提雅故意说了出来。
闷在毛毯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别人的声音。
要是稍一松懈的话,自己好像会在无意识中竖耳倾听隔壁房间——也就是省吾殿下房间里的动静,这让蓓尔提雅感到难受。而听了又无可奈何的事实更是让蓓尔提雅感到难过不已。
【你真的以为我们和省吾殿下之间会孕育出纯粹的爱情吗——蓓尔提雅?】
瑟妮卡所说的话在蓓尔提雅的脑海里打转。
总觉得心情焦躁起来的蓓尔提雅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
蓓尔提雅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她在揶揄省吾时所说的话并不是谎言,不过那对她来说只不过是能够轻松地选择要或不要的选项之一而已。虽然她对省吾也抱持着好感——不过那并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蓓尔提雅觉得不是。
然而事到如今——
“我也不配吧……”
存在于蓓尔提雅心底某个角落的自己反而羡慕起爱菲妮耶来了。
“啊啊,真是够了……”
在坐立难安的心情之中,蓓尔提雅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了枕头正中央。她再次拉起毛毯盖住了头,并且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无论如何,蓓尔提雅还是很在意隔壁的动静。一想到自己因为介意而不由自主地竖耳倾听——蓓尔提雅就觉得自己悲惨得难以忍受。
所以。
蓓尔提雅罕见地没有察觉到。
省吾与梅莉妮偷偷溜出隔壁房间的声音与气息。
——————————
这个场所里充满了无机质的寂静。
宽广到无意义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圆桌与和人数相同的椅子而已——在这个只存在着最低限度必要之物的房间里,飘散着一股冷飕飕的空气。
这里是五家族族长专用会议室。
虽然等到〈渎神之主〉从港口都市萨非城归来之后,今日的五家族族长会议才于深夜召开,不过那也在不久之前结束了——放置在房间里的五张椅子上已不见统帅〈雷涅盖德〉的权力者们的身影。
只不过……这个房间里并不是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轮廓极富特征的人影伫立在房间的角落。
深夜过去——现在已经是距离黎明不远的时间了。然而身处在这里的人却很少意识到外头的时间流逝。不只限于这个房间而已,由于原本就做过各种隐匿处理的缘故,整个〈圣庙〉内部化为一个与日光和月光都无缘的密闭空间。说到例外就只有〈渎神之主〉出击的时候。这个〈圣庙〉里的光源全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
“…………”
因此——从敞开的窗户射进房间里照亮了杰布隆·因培拉斯的,也不是自然的光源。那是照明机具照射着紧邻这个房间的纵坑时所释放出来的光芒。
杰布隆·因培拉斯默默无言地俯瞰着纵坑——〈渎神之主〉的收纳库。正确地说来,这个纵坑并非收纳库本身,而是进行各种整备作业与出击作业的场所。
从会议室往下俯瞰的话,就会正面面对收纳了〈渎神之主〉的头部,同时也是归柯德兰家所有的〈圣棺〉。如今〈圣棺〉的门扉当然是紧闭的——不过要是打开来的话,杰布隆大概就会直接和身为〈雷涅盖德〉最终兵器的巨大拟神机对上眼吧。
“……省吾……香芝……啊。”
杰布隆低声呢喃着的是从异世界召唤过来的“救世主”的名字。
情况变得有些微妙——杰布隆的心里有这样的真实感。
能不能确实地掌握“救世主”本人,直接关系到能不能确实地掌握新世界的权力。
正因为如此,各家族才会推派不只是实务能力优秀,美貌也同样过人的女孩作为姬巫女。能够操纵〈渎神之主〉与〈代行者〉战斗的,只有从异世界召唤过来的人类——而且只能是男人而已。因此,为了能够更随心所欲的操控“救世主”,姬巫女被赋予了笼络与驯服“救世主”的使命。
尽管五家族表面上姑且还是维持着“五家族同心协力”的名目,不过最受宠爱的姬巫女所隶属的家族,显然在往后的权力斗争里会变更为有利。因此各家族的族长们会先对身为姬巫女的女孩们仔细嘱咐过她们身负的使命后,才把她们送出来。
然而……
姬巫女之一的梅莉妮·柯德兰接受了省吾·香芝的宠爱。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而这个事实应该会让省吾·香芝与柯德兰家之间自动地拉近距离,最后情势应该也会朝对柯德兰家有利的方向运作才是。
然而省吾·香芝与柯德兰家的距离在现实之中并没有改变。
事实上——就算要说省吾·香芝如今身在杰布隆统帅的因培拉斯家的庇护之下也不为过。
这个事实大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吧。老实说——身为当事人的杰布隆也不得不感到惊讶。
在这样的情况中召开了五家族族长会议。
现场很自然而然地交织着更甚平常的猜疑心与嫉妒心。
因培拉斯家原本就被视为五家族之中地位最低的家系。路思波力提家族之长巴尔玛斯或玛布罗家族之长泰罗伊德,大概都不把因培拉斯家族之长杰布隆当一回事吧。
尽管有些拐弯抹角,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还是对杰布隆大吐责难的话语。
他们怀疑杰布隆使了什么狡猾的手段,把“救世主”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虽然杰布隆没想到会面临这种找错对象的怨言——不过就现状看来,杰布隆认为不管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们都不可能会接受的。
由于杰布隆秉持着不多说废话的主义——
【一切都是救世主殿下的期望使然。】
所以他只做了这番发言便巧妙地闪开了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的追究。
顺带一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巴尔德与聂罗各自有领先的一面,他们并没有特别追究这件事情的样子。
实际上——杰布隆说的话也跟真实的情况差不多。
严格说来,寻求因培拉斯家庇护的,实际上并不是救世主殿下本人。
而是姬巫女之一的梅莉妮·柯德兰。她和杰布隆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姬巫女蓓尔提雅从小感情就很好。梅莉妮便是透过这位蓓尔提雅,向杰布隆寻求救世主殿下和她自己本身的庇护。
然而这似乎不是她自己的独断专行,而是基于省吾·香芝的意图所采取的行动。事实上——在梅莉妮前来寻求庇护时,省吾·香芝也跟在她的身旁。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尽管只有只言片语,他也能够说一些索隆的语言了。他的意志也牵涉其中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他的表情也变得挺不错的。不过——”
杰布隆一边想像着“救世主”的脸,一边呢喃着。
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欠缺霸气,以前的他总是散发出一种极为软弱的气质——不过对他而言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在暂时离开〈雷涅盖德〉的这段期间之内,省吾·香芝的表情已经转变成“男人”的样子了。
还不错——杰布隆这么想。
如果自己托付命运的人物是个懦夫或软弱之徒,那就太让人难以忍受了——杰布隆身为武人的部份这么想。就算不是武人也好,杰布隆希望“救世主”是能够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独立自主的人。
(不过……那种情况也很辛苦吧。)
想起了蓓尔提雅的杰布隆微微地苦笑着。
他对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也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寄与了坚定不移的信赖。
她的上头还有三位姐姐。不过在过去三度召唤救世主,姬巫女也随之辈出之际,杰布隆却没有推荐其中的任何一位。不公平会种下往后的祸因。才色兼备又能实践武人信条的优秀少女——杰布隆在因培拉斯家族一党中广泛地寻求符合这些条件的人才,并且将之选为姬巫女。如今蓓尔提雅之所以身为姬巫女,只是因为在亲生女儿之中第一位符合杰布隆眼光的是蓓尔提雅如此而已。
就这个意义上看来,蓓尔提雅可说是非常优秀。
不过——
(她或许跟自己很像也说不定。)
杰布隆有时候会这么想。
并不是只有容貌与整体而言集中于武术上的才能而已。还有——她那与生具来的性格。虽然男女天生有别,不可能完全以同样的标准看待……不过她和杰布隆一样都有在某方面特别笨拙的部份。至少他们都不适合狡猾地钻营名利。
所以在关于笼络“救世主”这一方面,杰布隆并没有对蓓尔提雅抱持着太大的期待。他反而是把蓓尔提雅当作负责护卫的卫兵,派遣到打破世界僵局的王牌,同时也是〈渎神之主〉重要零件的身边——他对蓓尔提雅的期待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然而……和梅莉妮与省吾·香芝一同来到杰布隆面前寻求庇护的蓓尔提雅,却露出了父亲预料之外的表情。
【父亲大人。恳请您——务必给予协助。】
这么说的她露出了极为真挚的表情。
“救世主”的心里藏着夺回花梨·敕使河原的意图一事,杰布隆也已经听蓓尔提雅提过了。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来到处于中立位置又不那么涉入权力斗争之中的杰布隆面前寻求庇护,的确是适当的判断,也是合情合理的决定。
然而——在恳求父亲庇护省吾·香芝与梅莉妮时,杰布隆看见了女儿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拼命表情。蓓尔提雅那极为笔直的目光看起来不像是接受他人的请托——反而像是她本人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爱上他了吗?)
这个对象还真是麻烦——杰布隆这么想。
对方是“救世主”。不过省吾·香芝的身边已经有接受宠爱的梅莉妮·柯德兰了。那位梅莉妮还是蓓尔提雅的青梅竹马兼好友。
而且——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真的……很笨拙……)
仔细一想,杰布隆并没有教过蓓尔提雅任何像是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情。在身为一个父亲之前,杰布隆必须先克尽身为因培拉斯家族之长的义务。杰布隆将一身武术彻底地传授给蓓尔提雅,并且把她当作姬巫女送到省吾·香芝的身边。这个安排应该也代表了就算她成为省吾·香芝的玩物,也不得有任何异议的意思才是。
看来——女儿是真的爱上了对方。
如此一来,不管是身为一个父亲也好,还是身为一族之长也好,杰布隆都不得不保护他们。就算会因为这件事情而遭受其他家族的责难,杰布隆也已经做好了甘于忍受的觉悟。
“省吾……香芝。”
杰布隆像是咀嚼着这个名字似的再度呢喃着。
杰布隆并非把他当成〈渎神之主〉的中枢零件,而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当成一个“男人”,并且在真正的意义上把他当成唯一的“救世主”——像这样来咀嚼检视他的存在本身。
(……你……已经做好了战斗的觉悟吗……?)
对于省吾·香芝——杰布隆个人感到相当着急。
杰布隆原本就是个以自己的力量排除阻挡去路的障碍物而继续前行的武人。对于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他人——硬是让他人背负自己的未来一事,杰布隆无论如何都有一种强烈的抗拒感。更何况不管杰布隆再怎么看,那位少年都像是在与赌上性命的斗争无缘的世界里成长的人类。他并非自愿置身在以生命交战的现场。
如果可以替换的话,杰布隆也很想换掉他。
正因为如此,杰布隆不得不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而且在察觉了蓓尔提雅对他抱持着超乎职务以上的好感的现在……这种心情更是强烈。
既然蓓尔提雅做出了选择,省吾·香芝就形同于杰布隆的儿子。
“…………”
杰布隆怀抱着复杂的心情俯视着“纵坑”。
就在这个时候——
“……嗯?”
两个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纵坑”的底部排列着将分割成五块的〈渎神之主〉各部位收纳其中的巨大可动式收纳库——〈圣棺〉。五座〈圣棺〉平等地分别归属于五家族的管辖之下,平常各个家族总是设立了严密的守备哨。
不过——为了调整与整备〈渎神之主〉的各个部位,“纵坑”里终日都有作业员来回走动。也就是说,“纵坑”里不可能完全处于无人状态。
更何况今天——不,其实已经是昨天了——才刚让〈渎神之主〉到港口都市萨非城迎击。尽管没有收到〈渎神之主〉严重受损的相关报告,不过像〈渎神之主〉这样的巨大装置光是启动一次,就必须替换大量的消耗性零件。通宵负责进行作业的人并不在少数。
然而——
走动的人影几乎都穿着同样款式的作业服。
正因为如此,衣着不同的人一旦走在“纵坑”的底部,是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显然不是作业员的两个人正朝着位于杰布隆正下方的〈圣棺〉前进。
杰布隆优异的视力在一瞬间就判断出两人的身份。
虽然看不清楚五官,不过杰布隆可以从人影的走路方式明确地指认出个人的身份。
(……他们来做什么?)
在产生这个疑问的同时——杰布隆也感觉到某种高昂感。
有意思。在这个时间里,“救世主”殿下与柯德兰家的姬巫女到底要在〈圣棺〉里做什么呢?这绝不可能是巴尔德的指示。他们是基于他们的某种想法才采取了这样的行动。
(要让他成为毫无意志的傀儡可是出乎意料地难啊——柯德兰卿?)
宛如磐石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之后,杰布隆便转过身——离开了会议室。
——————————
突然间——省吾有种望着诅咒之镜的错觉。
真正的自己会不会就是长成这副令人生厌的脸孔,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呢……?省吾这么想。就算要问为什么,他也不明白其中的理由。或许是在一次又一次地与〈渎神之主〉连接的过程之中,省吾对〈渎神之主〉产生了不知道该说是奇妙的亲切感,或者该说是认同般的感觉也说不定。
那犹如生物般的双眸显得相当不自然。
那双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仿佛凝视着远方似的将视线投注在虚空之中。
超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
如今在收纳了〈渎神之主〉的头部,同时也归柯德兰家所有的〈圣棺〉内……省吾正抬头仰望着黑色拟神的头部。由于现在还在整备当中,〈渎神之主〉表面的主要装甲跟次要装甲都被拆卸下来了。装甲底下——简直就像是剥去表皮而露出了肌肉与神经的人类一样——堆叠了好几层形状复杂奇怪的构造体。
省吾拜托梅莉妮带他来这里。
尽管省吾在情事过后的床铺上唐突地提出了这个请求,梅莉妮依然没有摆出任何不情愿的表情,并且马上带他到这里来。虽然这个〈圣棺〉里还有数名整备员们正在进行作业——不过为省吾发声支开旁人的也是梅莉妮。
如今……这个〈圣棺〉里头只有省吾与梅莉妮两个人而已。
〈圣棺〉之中一片寂静。“棺”这个名字取得真好。横亘在这个地方的寂静有些黑暗——又深沉。巨大拟神机被分割开来的头部正镇守在这片寂静之中。
钢铁的异形。
面对着比想像中更栩栩如生的钢铁异形,省吾甚至感受到某种呕吐感。
虽然一股诱惑正不断地驱使省吾瞥开视线——不过省吾忍住了这股冲动,并且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才刚切割开来的巨大钢铁头部。毕竟省吾特地来到这里并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和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拟神头部对峙。
(你是………………什么人?)
“……省吾殿下?”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这里之后才介意起省吾的意图——梅莉妮惊讶似的对省吾说。
“梅莉妮。只要一下子就好了,我可以坐到驾驶者席上吗?”
“那——可以是可以。不过您不用虚拟体验用的训练装置吗?”
“对。如果不是真货就没有意义了。”
省吾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请往这边走。”
梅莉妮引领省吾绕到巨大头部的后方。
通往驾驶者席的门扉依然保持敞开的状态——驾驶者席内大概也要进行些什么作业吧,只见几个工具还放置在地板上。
“…………”
省吾坐上驾驶者席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省吾的心里有某种确切的信心。
那个——已成惯例的声音。
每当省吾与〈渎神之主〉联系时总会出现的“某人”。
那个人确实就在这里。的确,只要〈渎神之主〉不合体启动的话,他是不会出现的——不过会不会只是〈渎神之主〉不启动,他就无法接近省吾呢?如果省吾试图积极地接近那个“某人”的话……会不会就算在这种状态之下,省吾也能够对那个“某人”说话呢?
(……喂……)
省吾试着呼唤他。
(你听到了吗……我来了……)
没有反应。
然而省吾依然不以为意地继续着。
(你是谁……?)
当然——省吾也已经想像到了。
封印在这个〈渎神之主〉体内的东西原本就只有一种而已。
然而……
(就算是我误会了…………你也不可能会是什么神吧?)
省吾在意识的深处——对试图朝自己爬过来的某种东西丢出挑衅似的思考。
(……你不可能是什么神吧……?)
省吾故意做出否定的言论就是为了引出对手的反应。
不过就省吾拥有的常识来判断的话,神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如今神被当成〈圣遗物〉而分割成五个部份。如果是人类的话,根本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作为生物存在。
然而这里是异世界,对手则是异世界的神。
省吾的常识不一定能够通用。
不过接触省吾的真的是还没有死亡的神吗?还是那只是像机械般运转的神之怨念而已呢?又或者像〈代行者〉一样,那是神在临终之际以自己为基底而制造出来的新人格呢?
无论如何,如果不先正确地——详细地弄清楚对手的真实身份的话,应付起来也很困难。
正因为如此,省吾才会借由挑衅来试探对手的底细。
然而……
(…………)
回应省吾的依然只有黑暗色的沉默而已。
在省吾身旁的梅莉妮一直带着惊讶的表情凝视着他。
然后——
(……不行吗?)
在省吾这么想,并且放松力气的那一瞬间。
……呵呵呵……
那个令人不快的笑声触及了省吾的脑内。
(…………!)
……呵呵呵……
(…………你……是谁……)
省吾无法移动。也不能移动。
省吾只是在脑海里死命地编织出这句话而已。
〈渎神之主〉。
那是省吾——唯有省吾才被容许搭乘的最强实效性战力。
不管是夺回花梨也好,还是改变这个世界也好,如果没有这个巨大拟神机的话,一切都会变得很困难——不,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如此一来,省吾非得更安全——更确实地驱使着〈渎神之主〉继续战斗下去不可。
为了这个目的,省吾必须消除导致不安的要素。
就算不是完全消除——省吾也非得掌握不安要素的真面目不可。
因此,省吾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省吾想要弄清楚,并且进一步地建立对策。
……呵呵呵……呵呵呵……
……无聊死了…………
……呵嘻嘻嘻嘻嘻…………
声音并没有回应省吾。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无意义地呢喃着的样子。不——或许那只不过是“那个声音”的记忆在省吾的意识之中反射而已。
(你是……“神”吗?)
……呵嘻嘻……嘻嘻嘻……
……什么人类…………
……无聊死了无聊死了……
……不管是什么……都无聊死了……
(回答我——你是“神”本身吗?是拥有自我的存在吗?还是残留在〈渎神之主〉体内的“神”之怨念呢?是“神”的意识残渣吗?还是——)
或者那是。
存在于省吾心中的什么东西呢?
那是省吾平常没有表现出来的黑暗卑鄙的一面,和神之怨念结合之后得到形体的东西吗?
其实省吾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
那个残忍又卑劣的人格——会不会是在自己体内沉睡的另一个自己呢?
……嘻嘻嘻嘻…………
……呵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
(回答我……你是什么……又有什么目的?你侵占我的身体是打算做什么?回答我——回答我,你是什么人?)
“回答我……!”
省吾的大叫声响彻了整个驾驶室。
“省吾殿下?”
梅莉妮宛如惨叫般地大声惊呼。
“……!”
回过神来的省吾眨着眼——环视着周围。
“省吾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啊……啊啊…………”
省吾察觉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同时还不停地颤抖着。
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省吾殿下——您没事吧?”
梅莉妮握住省吾的手,并且开口询问。
“……啊啊……嗯嗯……我……我没事……”
身体的颤抖——立刻平静下来了。
“……梅莉妮。我……在这里坐了多久?”
“应该有六十培尔哈……三十分钟左右。”
“…………”
省吾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您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变得一动也不动的……”
“……啊啊。抱歉。因为……我有一些事情想弄清楚。”
梅莉妮果然听不见那个声音的样子。
那个声音真的是从〈渎神之主〉体内传来的吗?还是承受了某些压力的自己在脑海里制造出来的幻听呢……省吾还是搞不清楚。
然而——
“——救世主殿下。”
〈圣棺〉里响起了既不属于梅莉妮,也不属于省吾的第三者的声音。
梅莉妮像是闪躲省吾一般愕然地离开了他的身边。
她和省吾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站在逆光中的人影。
虽然那个人影的身高绝不算高,不过从轮廓可以清楚地看出宽大的肩幅与结实的体格。那个声音的主人宛如滑行似的——双肩连晃都不晃一下——进入了〈圣棺〉之后,便笔直地接近省吾他们。
从光亮移动到昏暗中的那个人影,凝聚成省吾他们熟知的人物形象。
“……杰布隆大人……?”
梅莉妮狼狈似的大叫。
蓓尔提雅的亲生父亲——杰布隆·因培拉斯。
他是〈雷涅盖德〉之中唯一系出武士门第的因培拉斯家族的族长,同时省吾也听说他本人是个首屈一指的武术家。的确,这么说起来,这个人物光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就足以酝酿出一种压迫周遭事物般的独特氛围——不管他本人是否期望,蕴藏在他体内的力量总会朝周遭散发出类似辐射热般的东西。
省吾并不觉得可怕。
不过该怎么说——省吾有种被那股气魄压倒的感觉。
虽然梅莉妮的父亲·巴尔德的身上也感受得到某种压迫感——不过那股压迫感来自于摸不清楚的深处。杰布隆的压迫感就比较直接。
简直就像是在极近的距离之下望着重型坦克一样。
如今……杰布隆已经成了省吾的“伙伴”。
由于蓓尔提雅的居中斡旋,他不光只是保护身为“救世主”的省吾而已,甚至还将身为柯德兰家姬巫女的梅莉妮置于自己的实质庇护之下。省吾出入因培拉斯家相关设施的次数因而显著地增加,在“宅邸”周遭进行警备的也大多是由因培拉斯家派遣过来的人员。
这是相当危险的行动。
五家族各自选拔出来的姬巫女们为了在权力斗争中抢得先机而试图获得“救世主”的宠爱,这是任谁都知道的事实。如此一来,将已经接受了省吾宠爱的梅莉妮置于自己实际庇护下的行为,被其他的族长们视为“横刀夺取其他家族的姬巫女和救世主殿下”而白眼相向的危险性也很高。
恐怕杰布隆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觉悟吧。
这可不是凭着半吊子的器量就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即使如此——省吾在最后一道防线上还没有完全信任这位因培拉斯家族之长。用自己习惯的价值观来揣度他人是很危险的——在这个异世界索隆里就更不用说了——省吾已经深切地明白了这个事实。在侠义的行动之下,不能说完全没有漆黑混浊的企图与盘算。
“这里是……柯德兰家的——”
梅莉妮困惑地扬起了说话的音调。
基本上除了身为“救世主”的省吾之外,能够进入各个〈圣棺〉里的只有各家族负责管理的人而已——而且还必须先经过许可。这是因为对〈雷涅盖德〉来说,收纳在〈渎神之主〉中的〈圣遗物〉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的存在。
尽管梅莉妮已经事先支开了旁人——不过杰布隆枉顾这个原则而进入柯德兰家管理的〈圣棺〉,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我知道。”
杰布隆站到省吾与梅莉妮的面前,并且轻轻地点了点头。
因培拉斯家族之长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狼狈的梅莉妮——还有省吾。
“…………”
简直就像是——在揣测着什么似的。
又像是在测试着什么一般。
“…………”
省吾也默默地——忍受着他的视线。
透过〈圣棺〉的外墙可以听见在〈圣庙〉内的作业员们为了〈渎神之主〉的整备而奔走的声音,以及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有些遥远——像是隔了一层膜的杂音反而突显出〈圣棺〉内的寂静。
在紧绷的沉默之中,省吾和杰布隆持续地对峙着。
如果要问省吾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要瞥开视线大概很容易吧。或许扮演一个“胆小又容易摆布的男人”会让往后更方便行事也说不定。不过一旦逃避了杰布隆那“测试”般的眼神就不妙了——省吾本能地领悟到这一点。
“——嗯?”
杰布隆——微微地扯起了嘴角。
省吾不知道那算不算笑容。
然而……
“救世主殿下。三更半夜的,您在做什么?”
“……那是。”
省吾制止了试图开口解释的梅莉妮,并且说:
“因为有些事情让我很在意。”
“…………”
“说起来我就是这个〈渎神之主〉的头脑。这样一来,要是身体感到不适或异样的话,会觉得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省吾一边慎重地挑选用词,一边说。
对貌似“神”本身的存在感到介意——省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对杰布隆说。
“有什么异常状况吗?”
“我在战斗中异常兴奋的情况……应该也有纪录下来吧?”
省吾一边整理脑海中的情报,一边说:
“如果这种情况不是我个人的性格使然的话……那么问题应该就出在奇迹术回路或者是其他方面。所以我才在奇迹术回路没有启动的状态之下试着坐在这里确认情况。如果是我个人的性格造成的话,那么就算在这种状态之下,我应该也会表现出某种兴奋状态或异常行动才是。”
“…………”
杰布隆眯起了眼睛。
省吾觉得他投向自己的视线增添了几分穿透力。
粗心大意的应答会让自己的立场恶化。杰布隆或许会察觉到自己还没有完全信任他的事实也说不定。不管省吾再怎么想,现阶段让杰布隆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都绝非上策。可是省吾也不能老实地全盘托出。因为省吾还不确定杰布隆是不是足以信赖的对象。
不过就在省吾想着这种事情时——
“——梅莉妮殿下!”
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中断了省吾的思考。
“梅莉妮殿下!救世主殿下!”
随着迫切的叫声而闯进来的——是方才梅莉妮支开旁人之际,从这座〈圣棺〉离开的工作人员之一。这位作业员大概真的相当惊慌吧,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了〈圣棺〉里,还差点撞上了伫立在入口附近的杰布隆。
“——啊?”
看来他并不知道杰布隆在这座〈圣棺〉里的事情。
他露出了显然带着惊讶与恐惧之色的表情倒退了几步。
在基本上禁止其他家族之人进入的〈圣棺〉里有其他家族的人——而且还是族长,这可是非比寻常的情况。作业员可以想像出眼前的情况牵涉了复杂又难以接近的事情,至少不是区区一介作业员的自己能够参与的。一不小心目击了这样的现场会有什么下场……作业员大概马上就察觉到了吧。
“那个——”
“别介意。”
杰布隆静静地说:
“我只是在散步途中偶然间看见了救世主殿下,所以想来跟他说说话而已。关于冒失地涉足了其他家族者禁止进入之处一事,往后我会正式提出谢罪的。”
“……是。”
尽管脸上还有若干胆怯之色,作业员还是点了点头。
“不说这个了,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你先克尽自己的义务吧。”
“遵命……!”
慌忙地点了一下头之后——作业员便将视线转向省吾他们的方向,并且说:
“〈代行者〉出现了!”
随着作业员说出这句话——警报也宛如事先约好似的在〈圣庙〉里大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