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真正的绝望所困的人类虽然会呼吸,心脏也会跳动,如果有命令的话,他们也会进食。
然而,他们却会遗忘所有藉由自发性意志进行的活动。他们就如同路旁的石头一样,化为一个气只是存在着』的存在。那是精神的枯竭死亡。这样的人类不会像承受饥饿时一样狂乱、挣扎、呻吟,只是平静又缓慢地逐渐停止活动。有如断绝了希望之水的花草一般失去生气——最後枯萎。
如今的梅莉妮·柯德兰正是处於这样的状态。
这里是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的中枢——也就是『圣庙』内部最深处的第四层东南第二区域。此地设置了一间小小的密室。
不……用密室来形容这里还梢嫌拐弯抹角吧?
这里完全没有摆放任何家具,更别说是一丝丝微弱的光源了。这里与其说是闾房间,倒不如说只是个四角形的空间。隔离了外界的门扉只能从外头上锁。尽管没有铁栅栏之类的东西,无比顽强的岩壁却将收容者与一切隔绝—这里就是牢狱。
「…………」
在凝滞不动的寂静底部,梅莉妮只是毫无作为的任凭时间流逝而去。
不——严格说来,她的周遭还是有一些声音。
她本身发出来的微弱呼吸声就不用说了,从某个远处传来的诸多杂音也穿透了厚重的墙壁与门扉,微微地晃动着室内的空气。
那也是——这个『圣庙』里发生了某种非比寻常之事的证据。细如蚊蚋的声音是无法传进这间牢狱里的,唯有足以令凿穿岩石、堆砌砖瓦兴建而成的硬重地板、墙壁,以及天花板震动——唯有足以令大得离谱的质量动摇的巨大音量,才能勉强抵达她的身边,而不至於衰减殆尽。
然而……
「…………」
梅莉妮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反应。
她只是抱着膝盖蹲坐在黑暗冰冷的房间一角而已。
原本应该洋溢着鲜明碧蓝的双眸,如今只是有气无力地撑开,视线也落向脚边。尽管自己的指尖映入眼帘,但她的双眼却没有对上焦点。就连半开的双唇吐出来的气息,也只是肉体的生理机能反覆运作的行动——她甚至没有自觉到自己正活生生地呼吸着。
正如同字面上所谓的「只会呼吸的尸体」一般——如今的她正处於这种和物品差不了多少的状态。
就连说不定是『圣庙』发生了某种严重事态的徵兆,也无法打动她的心。
因为那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现在的她没有希望。
就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一样,她绝无迎向光明未来的可能性——至少梅莉妮是这么解读如今自己置身的状况。认定事态不会继续恶化下去的人类,内心自然也不可能产生焦躁感与不安感。
惹怒了养父巴尔德·柯德兰的她,被解除了姬巫女的职务,如今就像这样遭到软禁。对於在<雷涅盖德>这个组织中——在组织之首巴尔德,柯德兰的权能下被养育成人的梅莉妮而言,巴尔德是世界的支配者,也是君临自己之上的绝对者。当然,就理论上来说,梅莉妮也明白巴尔德只不过是区区的一介人类,既不可能绝对,也绝非万能。然而打从懂事起就被彻底灌输的教育——不,是调教,却有如楔子一般深深地打进了她的本能部分。
遭到巴尔德否定,形同於一切的未来都遭到封闭。
那与道理无关,梅莉妮亲身体会了这个事实。
当然……打从决定将『救世主』省吾·香芝摆在优先於<雷涅盖德>的位置时起,梅莉妮就很清楚自己总有一天得脱离巴尔德的支配。虽然明白,但她却没想到巴尔德会这么快就舍弃自己。
至少在现阶段,梅莉妮没有力量能够颠覆巴尔德的决定。恐怕任谁都没有这份力量。对梅莉妮来说,那就代表着自己与深爱的省吾·香芝将永远地别离。
被巴尔德否定。
被迫与省吾分离。
既然连拟神杖也被夺走了——那么现在的梅莉妮也只不过是个无力的少女罢了。除了在这里怀着绝望凋零死去之外,她也没有其他能够选择的选项了。
「…………」
——突然间。
淡淡地点缀在房内的杂音产生了质量上的变化。
同时梅莉妮视野中的色彩也开始转变。
那是门扉敞开造成的结果——不过如今的梅莉妮既无法理解,也无法认知这个事实。声音之所以会产生变化,是因为回荡在通道上的声音不再隔着一层墙壁,而是直接在这座牢狱中响起。色彩之所以会产生转变,则是因为设置在通道内的电灯灯光射进了房内。
「…………」
梅莉妮以缓慢的动作拾起头。
虽然她的反应有一半是出自於对环境变化的反射动作——
「嗨——公主殿下。」
三个人影伫立在逆光之中。
两个高大的身影与一个娇小的身影。娇小的人影手里正握着棒状的物体。那棒状物就像悬挂着一颗头颅的长枪一样——前端歪斜地鼓了起来,不过梅莉妮却曾经见过那异样的形状。
那是拟神杖。
「我们来救你罗。」
「…………」
梅莉妮并没有回答。
虽然那像是开玩笑般的语气显得十分亲昵——但梅莉妮却从未听过这个声音。
『叩叩叩』,坚硬的鞋底踩在石地板上的枯燥声音正逐渐接近梅莉妮。
不过接近她的却只有一个人。那是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也是站在正中央的人物。恐怕那就是声音的主人吧?剩下的两个人影留在敞开的门边充当卫兵。
随着那个人影接近梅莉妮,因逆光而笼罩着一层黑影的身形也逐渐显露出来。梅莉妮曾经见过那个人物——那个男人的样貌。虽然从未实际见过,但梅莉妮曾在资料上看过好几次这个男人的照片。
青年的外表精悍,却又带着有些桀敖不驯的眼神。
他的头发比梅莉妮在照片上看到时长,还长了一脸落腮胡,不过梅莉妮不可能看错。对<雷涅盖德>而言,他是犯行重大的背叛者,也是——前前代的(救世主)。
他的名字是——
「……雷奥……笹原…………」
梅莉妮发出了有如吐气般的声音。
以惊讶的表现来说,梅莉妮的反应实在是太过於平淡了——不过她那憔悴的表情还是微微地动了一下。在这个『圣庙』里与这号人物相遇——这可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状况。梅莉妮——她的生存本能察觉到早已注定,却又莫可奈何的未来正产生动摇。
他是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如此一来——那个身材娇小,手持拟神杖伫立在那边的人影,应该就是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吧?安洁莉特是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长巴尔玛斯的亲生女儿,也是瑟妮卡的亲姊姊。上从奇迹术,下至语言学、机械工程等,她无一不专精,号称<雷涅盖德>创始以来的才媛——也是和雷奥一起逃离了<雷涅盖德>的背叛者。
这样的他们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梅莉妮的面前。
他们总不可能像梅莉妮一样同为遭囚禁之躯。如果是囚犯的话,就不可能拿着武器。拟神杖是奇迹术师最强大的武器,而且雷奥的腰间也可见悬吊着一把状似手枪的东西。
「……为什么……?」
恍惚地注视着他们的梅莉妮——脱口而出的是这种问题。
梅莉妮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她那长时间停止活动的意识,无法将想得到的可能性一一列出来加以检视。
「因为有来自王子殿下的委托啊!」
雷奥勾起嘴角,露出有点嘲讽的笑容——并且这么说。
他像是邀请似地伸出一只手。
然而梅莉妮却没有动作,她只是傻愣愣地凝视着雷奥的手而已。虽然她的反应有部分的原因是思考麻痹的缘故,不过更重要的是她无法确保雷奥是自己的夥伴。毕竟梅莉妮一直以来都将雷奥视为『逃亡者』或『背叛者』——在这种教育薰陶下成长的她,绝不可能认为他的手会带来『救赎』。
「站起来吧!」
雷奥直截了当地催促着梅莉妮。
不过尽管如此,梅莉妮还是一动也不动。
「…………思?」
雷奥反而以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俯视着这样的梅莉妮。
把手抽回来後——他便乾脆地转身背对着梅莉妮走回门边。他的动作里没有任何踌躇犹豫。特地入侵敌阵中心来到这里,对梅莉妮说来拯救她,并且对她伸出援手……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用来消磨时间的活动而已。
不过——
「你想死吗?」
雷奥在门前停下脚步——并且就这么背对着梅莉妮说:
「你想在这里怀着绝望死去吗?」
「…………」
梅莉妮沉默不语。
只要习惯绝望——习惯以一个物品的身分而活,其实也满轻松的。
不必再烦恼,不必再痛苦,也不必再焦躁。所以长时间亲近绝望的人反而不会产生挣脱绝望的念头,因为物品不会渴求希望。
「哎呀,那或许也是其中一个选项吧!」
雷奥的话语冷静透澈。
他的语气并不残酷,没有嘲笑的意味,但也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他只是不假掩饰地道出了事实。
「这样省吾也少了个重担。」
「…………」
梅莉妮——她的身体颤动了一下。
省吾。
省吾·香芝。
救世主。最强兵器<渎神之主>的驾驶者。
同时也是梅莉妮——最爱的人,
这句话让梅莉妮那有如泥土般乾涸结块的绝望产生了龟裂。
「省吾——殿下。」
梅莉妮一边呢喃,一边站起身子。
由於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姿势坐在地上,因此梅莉妮脚步跟呛地一肩撞上了墙壁——不过她却没有因此而倒下去,也没有再坐回地上,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声後,又继续从那里迈开步伐。
省吾·香芝。
只要和他在一起,梅莉妮的希望就不会只存在於无穷远的彼端。
那么——
「省吾……殿下……」
梅莉妮步履蹒跚地开始走向雷奥——走向门边。
「……思。」
站在门前的雷奥转过头来。
他一瞬间以一副兴致盎然的表情望着跌跌撞撞接近自己的姬巫女,不过不久後,当梅莉妮来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时,他缓缓地举起一只手。
「你可别怪我啊。」
咚——五指齐伸的手掌落向梅莉妮的脖子。
「…………」
下一个瞬间——梅莉妮的视野染上了一片黑暗。
在旁人的眼里看来,光凭手刀就让梅莉妮昏倒的这一击大概就像奇迹一样吧。就算考虑到梅莉妮身心憔悴的状况,雷奥施展的体术还是漂亮得过了头。那或许还并用了什么简单的奇迹术也说不定。
「我们可没有闲功夫慢慢磨蹭了。」
雷奥迅速地伸手接住虚脱无力地倒下来的梅莉妮,紧接着便轻轻地扛起她的身体。的确,与其让梅莉妮自己走,扛着她移动必然会比较快。
「我们走吧,安洁、杜梅。」
「是。」
「遵命。」
听了雷奥所说的话後,女孩们点了点头。
然後——三位入侵者把柯德兰家的姬巫女当成行李抱着,消失在仍旧充斥於『圣庙』的喧嚣之中。
*
有如远雷般的钝重金属轰声断断续绩地回响着。
尽管这些声音原本可以隔绝——但巴尔德·柯德兰却特地打开面对纵坑的露台出入口,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会议。这是为了让五家族会议的其他与会人员认知到事态有多么地严重。
这里是『圣庙』内——『五家族专用会议室』。
回响在室内的声音其实是纵坑内正在进行作业的声音。纵坑内正在进行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的分解作业,以及收纳作业。同时也一并进行死伤者的收容作业与纵坑内部破损处的修复作业。
『圣庙』这回遭受的损害,远比过去<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挑起的『圣战』——远比那时的大规模袭击来得严重。虽然(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袭击造成的损伤绝不算小,不过那主要是周边设施的破损,『圣庙』的机能核心——也就是<渎神之主>的整备设施几乎没有遭受损害。
这点的差距影响很大。
<雷涅盖德>在『圣战』时遭受的损害来自於外侧——以人类的受伤作比喻的话,就像是皮肤被划伤了一样。
但这回的损伤反而是来自於内侧,也就是形同内脏遭到破坏一样。而应急处置虽然能有效地疗愈表面性的伤害,但内脏疾病或内脏破裂等徵状却没有相应的手段可用。这回的情况就是如此地严重——又足以致命。
不过那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这回的袭击者是『代行者』。
不——正确地说,在『圣庙』进行破坏活动的并非『代行者』的本体,而是一群疑似『代行者』终端的少女们。成千上百个长着同一张脸的少女们——不,是假借少女外型的怪物们,趁着<渎神之主>回归『圣庙』之际潜藏在装甲的缝隙中,成功地入侵了『圣庙』内部。
由於『代行者』将终端塑造成瘦弱的少女形象——而且还赤手空拳,完全没有携带任何枪械或刀具,就连披在身上的也只是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形同一副半裸的状态——让<雷涅盖德>松懈了警戒心,并且应对行动也慢了一步。然而少女型的怪物们却凭着人类不可能拥有的臂力,以及有如大群蚂蚁般一丝不乱的动作蹂躏了『圣庙』,让『圣庙』陷入空前的大混乱中。
目前还不清楚『代行者』的终端们总共为『圣庙』带来了多大的损害。
总之,现在<雷涅盖德>正以<渎神之主>的相关设施为最优先,快马加鞭地进行修缮。除了最低限度的警备以外,『圣庙』内部的人几乎都为了与原本的部署无关的作业而动员起来。
然而——
「如同各位所看到的一样,我们现在非常忙碌。」
巴尔德那猛禽类般的眼神并没有投向纵坑那边。
位居五家族之首的柯德兰家族族长,巴尔德·柯德兰。
以及其他四位族长——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泰罗伊德·玛布罗、聂罗·欧托鲁奇、杰布隆·因培拉斯。
他们一如往常地围坐在设於会议室正中央的圆桌旁。
然而他们的视线却有别以往地投向圆桌的外侧。
也就是静静地站在稍微远离圆桌处的一位少年。
就一个让延续了五百年的秘密结社——让<雷涅盖德>的最高权力者们同时集中视线的人而言,这位少年显得过於平凡。他的体格既不强壮,身形也不优美。如果只着眼於容貌上的话,这位少年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不过在当下的这个场合中,这孩子显然是<雷涅盖德>的五家族族长们最应当优先处理的重要人物。
异世界人省吾·香芝。
他是第一个驱使着<渎神之主>投入实战的救世主——也是从死於启动实验的初代救世主算来的第四代救世主。
省吾——他挺直了背脊站在那里。
刚被召唤过来时,他的脸上透出的尽是犹豫与不安,看来一副相当靠不住的样子,但现在的省吾身上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氛围。他堂堂正正地站在五位族长们面前,双眸正面对抗巴尔德那充满威迫感的眼神。
(……成长了不少嘛!)
就连巴尔德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不过那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就某种意义上而言,让他成长到这种地步的就是巴尔德等人。
他们让省吾亲眼目睹了『代行者』在肯因帕克斯城大开杀戒的光景。
然後以拉威森城的首战为开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强逼省吾搭上(渎神之主),与『代行者』展开了殊死战。而且为了让省吾在不管是否愿意的情况下都确实地出战,他们还绑架了跟他一起被召唤到索隆的表妹——花梨·勅使河原,作为威胁省吾的人质。
就是他们接二连三造就出来的严苛状况淬链了省吾。
当然——他很有可能在这过程中用尽气力而一蹶不振。如此一来,他应该就会变成一个顺从的傀儡才是。
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
逆境反而将他培养成一个拥有不知恐惧的精神力之人。
结果——尽管省吾两度脱离了<雷涅盖德>的庇护之下,他还是打着歼灭『代行者』的旗帜而回到了这里。这也就是说,他决心将(雷涅盖德)——以及<渎神之主>当成自己的道具使用。省吾这点程度的意图就连巴尔德也能看穿。
(就气魄而言,他反而还比路思波力提卿与玛布罗卿优秀吧?)
就连要不要与姬巫女们发生肉体关系都会犹豫不决的天真少年已不复存在。如此一来,企图把姬巫女们当成绑住他的『锁链』——或许反而是一大失策也说不定。
看到梅莉妮那不成体统的样子,更加证实了他的推测。要是本应诱骗对方的人,却被对方的甜言蜜语所惑……那么行动遭到束缚的反倒是<雷涅盖德>这边。由於姬巫女们在<雷涅盖德>之中成长,因此十分精通<雷涅盖德>的组织构造与设施等部分。如果她们群起转而效忠省吾的话,事情就变得相当麻烦了——就像过去雷奥诱骗了安洁莉特那时一样。
(他的成长的确超乎我的期待与想像。但是——)
巴尔德继续凝视着省吾的眼睛。
(有点过度超出预期了。)
「…………」
就算一直承受着巴尔德的视线,省吾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胆怯的样子。
或许那是他竭尽气力才勉强维持住的假面具也说不定——不过能否做到这点却有着天壤之别的决定性差异。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血族』。
除了柯德兰家以外的四家族。
以及『代行者』。
将这些『敌人』搁在一旁——
(『救世主』省吾·香芝,或许你才是我最大的阻碍也说不定……)
巴尔德的心中有这样的感慨。
不过柯德兰家族族长当然不可能将之显露在表情上。
巴尔德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後,努力地维持和缓的语气说: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省吾·香芝,你的愿望是什么?」
*
『省吾·香芝,你的愿望是?』
这么说的是一个略微爽朗的青年嗓音。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聂罗当场将巴尔德所说的话翻译成日语转告省吾。他会说一些省吾的母语,那似乎是从其中一位姬巫女,同时也是他的亲妹妹爱菲妮耶那边学来的。不过在抑扬顿挫方面,还是无法与终日和省吾以日语交谈的姬巫女们相提并论。
老实说……省吾并不需要翻译。
他会说索隆的语言。那是过去逃离<雷涅盖德>之际,省吾从保护他人身安全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少女——也就是从茉莉身上学会的。
不过<雷涅盖德>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知道的只有姬巫女——而且还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省吾是故意瞒着她们的。那是因为省吾认为或许可以将这件事情——也就是<雷涅盖德>的人们不知道省吾能以索隆语进行对话』的事实——当成一张王牌使用。只要他们还继续以为省吾听不懂索隆语,那么他们的警戒心应该就会产生可趁之机才对。
这些先姑且不提——
(好……现在开始才是最关键的时候……)
尽管表面上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但省吾却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省吾之所以特地在『代行者』袭击的伤痕尚未痊愈的棘手时期闯入五家族会议——为的就是不给对手余裕。如果是在这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状况之下,那么族长们应该多少也有些事情不得不让步才是。
不过——要是踏错了一步而招致他们的不快,那么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反而会是省吾自己。省吾终究还是不能让对手认为『如果得作出这种程度的让步,倒不如废弃省吾,重新召唤出新的救世主』。
这是一场微妙的谈判。
不过——
「我的愿望是梅莉妮和花梨。」
省吾以日语回答巴尔德的问题。
聂罗立刻进行翻译。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揪起脸来——但巴尔德与杰布隆却仍旧面不改色。聂罗则是带着一副愉悦的表情注视着省吾。
别说是杰布隆了,就连巴尔德的视线也变得相当锐利。
那是一双仿佛只要将视线投向对方,就足以令对方感到不安——仿佛能将对方的内心完全看透的眼眸。一旦面对着那个视线,心中藏着什么事情的人绝不可能不感到动摇。
然而——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
省吾努力装出冷静的表情与声音说:
「请别担心。就算没有人质在,我也会搭乘<渎神之主>的。」
省吾说到这里便中断了话语,等待聂罗的翻译与其他族长们的反应。
然而巴尔德却没有回答,大概是其他族长们认为现场的主导权在巴尔德的身上的缘故,他们也没有插嘴多说什么。
断定沉默就是催促的省吾接着说:
「毕竟——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了窍门。」
「……『窍门』?」
聂罗似乎不懂这个单字的样子。他开口询问省吾。
「就是我已经习惯让<渎神之主>随心所欲地运作的意思。」
「…………」
聂罗刹那闾露出了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的表情……不过他并没有特别进行意译,而是将省吾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翻译成索隆语转告巴尔德等人。
「我对这个世界也产生了感情。而且——你们应该也察觉到了吧,『代行者』已经完全将我视为『敌人』了。就算现在拒绝搭乘(渎神之主),我最後还是会被『代行者』杀掉。」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省吾一点一滴地秀出自己手上的牌。
「这回袭击『圣庙』的那群少女们——那是我一时之间脱离了(雷涅盖德)的庇护之下,并且受到<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保护之际,负责照顾我的少女。说得更正确一点,那些是外型模仿那个少女的生物。它们的内在恐怕是像(遗落之子)之类的存在吧?」
「…………」
族长们面面相觑。
他们似乎没有掌握到这些情报的样子。
由於梅莉妮她们主动来带回省吾,因此省吾以为<雷涅盖德>早已掌握了关於茉莉等人的情报——不过不知道他们是没想到茉莉与这次的袭击者有关,还是他们根本就不重视区区一个信徒的脸而没有纪录下来——总之,他们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的样子。
「为什么那些怪物们要假借那种外貌呢?那当然是为了让我产生动摇吧!」
「……原来如此。」
聂罗点点头。
「『代行者』已经认定我是<渎神之主>的驾驶者了。如果难以直接攻陷<渎神之主>的话,那么只要杀掉驾驶者就行了——『代行者』会这么想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当然——『代行者』应该是企图直接创击这座『圣庙』,才执行了这次的袭击,不过『代行者』的战力之所以全都具备了茉莉的脸与身体,必然是为了对我造成心理上的压迫。」
「…………」
「而且虽说只经历了短暂的相处,不过茉莉却是和我一同生活的救命恩人。对於『代行者』这种像是在亵渎她的做法,我个人也感到相当愤慨。」
「原来如此。」
「基於以上的理由——我并不打算放弃搭乘<渎神之主>。如此一来,为了能放心专注於战斗之中,我希望你们能让她们两人回到我的身边。」
「…………」
族长们再度面面相觑。
不过唯有巴尔德仍旧正面盯着省吾,连动都没有动过。
不久——
「省吾·香芝,对我们而言,你和你驾驶的<渎神之主>是唯一,也是最後的希望。你们是能对抗『代行者』的唯一战力。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希望将你确实地置於我们的掌控之下。」
巴尔德说。
同时聂罗也将他所说的话翻译成日语——当然,不用等聂罗翻译,省吾早就已经掌握了那段话的内容。
「没有人可以保证你在必要之时会确实地为我们而战。」
「…………」
「况且你曾二度脱离了我们的掌控之下。尽管两次都是有他人介入的偶发事件,不过你在那时也积极地采取了形同逃离我等掌控般的行动。」
的确,他们会如此看待当时的状况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第一次受到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保护时有一半是出於偶然,不过在第二次『血族』袭击之际,省吾却故意不使用<渎神之主>加以抵抗,还作出了像是容许『血族』劫走<渎神之主>般的发言。由於这段对话使用了通讯回路,恐怕在<雷涅盖德>方面也有留下纪录吧!
「说穿了,就算你口头上说得再怎么懂事明理,我们也无法完全信任你。我们无法放心地舍弃保障哪!」
「…………」
省吾咬住嘴唇揪紧了脸。
不过——其实这也是演技。
老实说,省吾早就预料到巴尔德他们不打算放开梅莉妮与花梨的状况。他们根本就不信任省吾。不管是就索隆之人这层意义而言,还是就<雷涅盖德>之人这层意义而言,省吾终究
只是个外人。
「那么——至少让我见见她们。」
省吾说。
「这次的袭击中不是出现了许多死伤者吗?梅莉妮与花梨应该也不例外才是。我想确认她们是否平安无事——不是光听你们嘴巴上说说就算了,而是用我自己的眼睛与耳朵确认。」
「救世主殿下所言甚是——失礼了。」
聂罗反而一边露出愉快的表情,一边这么说。
他显然以这段针锋相对为乐。相对地,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则是显然对省吾的发言感到不快。毕竟省吾只不过是自己的傀儡,不,他只不过是<渎神之主>的零件罢了——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但他居然提出了逾越本分的要求。他们会认为这是个傲慢的要求反而才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然而,他们两人还是没有插嘴多说什么。
他们大概打从一开始就委任巴尔德下达最後的判断吧——这也是省吾预料中的事情。姑且不论花梨,梅莉妮总不可能不在巴尔德的管辖之下。只要同时提到梅莉妮与花梨的话,其他四人应该不能轻易地决定赞同与否才对。
「……思。」
巴尔德发出一阵短促的声音,并且点了点头。
然後巴尔德突然站起身子,同时面向会议室的出入口说:
「跟我来,救世主殿下。」
「……你要让我见她们吗?」
「总之——就先让你见见花梨·勅使河原吧!」
巴尔德说道。
同时聂罗像是算准了时机似地插嘴说:
「那么——我们就先散会好吗?柯德兰卿。」
「只好这样了。」
受害状况的掌握、『圣庙』内部的修复、重建防御的准备工程等,确认好各种作业的後续工作後,巴尔德下达了最後一个指示。
当然,他是用索隆语说的。
也就是——
「继续调查『血族』根据地的确切位置,以及调查相关情报。」
「那件事情已经在进行了。」
泰罗伊德说。
「只要调查<渎神之主>的纪录装置,应该就能掌握大致上的位置才是。」
(……是吗?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性啊!)
身为试作兵器的<渎神之主>出击时都会采集各种纪录,好作为细部改良的资料。就算乍看之下机体没有任何不同,但其实细节的部分可是每天都在更新。
说起来那就像是<渎神之主>的新陈代谢与成长。
当然——五家族随行的飞行船原本就有纪录各种资讯。不过(渎神之主)身上也安装了几个纪录装置。那就好比省吾生活的现代日本中的GPS吧——只要交叉比对加速度计与气压计上的情报,应该就能大致掌握到『庭园』的确切位置。
(我该阻止他们吗?可是——)
<雷涅盖德>必然会对『血族』采取报复行动。
(『血族』又不是我的夥伴……而且先发动攻击的也是『血族〔……)
虽然省吾对待在自己身旁的『血族』少女——对特丽法斯基亚塔感到过意不去,不过他现在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采究与『血族』有关的问题。
只不过……
(——思?)
站在自己身旁的聂罗展露出来的表情,令省吾突然担心起来。
他在笑。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一样,他隐约地露出了——微笑。
省吾从他的笑容中感觉到某种类似余裕的东西。
他的微笑是出自於<雷涅盖德>将会战胜『血族』的信心呢?
还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要因使然呢?
就省吾所知,聂罗总是游刃有余地挂着别有含意的微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省吾却特别在意他的这抹笑容。
因为省吾觉得他的笑脸中甚至带有某种怜悯之情。
那并非针对『血族』。
而是针对其他族长——
「您怎么了?」
聂罗不经意地察觉到省吾的视线後,便开口问。
「不……没什么。」
或许那只是省吾想太多了也说不定。
他摇摇头,暧昧地笑了。
然後——
「——以上。我来为救世主殿下带路。」
瞥了省吾一眼後,巴尔德便开始迈开步伐。
「让您久等了,救世主殿下。」
聂罗催促着省吾。
他似乎也要与省吾同行,好继续充当翻译。
背对着不停从纵坑内传来的作业声,省吾一边和聂罗并肩追随着巴尔德的背影——一边不经意地想。
(也许……在这个<雷涅盖德>中真正麻烦的人物不是那个巴尔德·柯德兰。)
而是……这个在自己身旁露出温和微笑的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
*
这里是特别区域——聂罗是这么对省吾说明的。
看来此处似乎是『圣庙』内部的最深处。
抵达这里之前,他们经过了一条绵延不绝的复杂通道,沿途不时能听见整个『圣庙』正在进行修复作业的声音:作业员们的指示与号令、钢铁装置发出来的运转声。然而,在钢铁与钢铁的撞击声,以及杀气腾腾的对话声交错之中——一切都显得极其遥远。
如今……省吾他们正在行走的这条通道上,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虽然墙壁上设置着几条用来供电或通风的管线,不过这里在挖开岩盘後,却只是个仅以砖瓦补强的杀风景之处。
考虑到移动的距离与方向,这里恐怕是比纵坑底部更下方的场所。一想到存在於头上的岩盘与<渎神之主>,就算只是走在这里,省吾也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压迫感,而险些喘不过气来。
(雷奥——真的能潜入这种地方吗?)
纵坑既是<渎神之主>的整备收纳库,也是出击用的『炮身』。
省吾曾经听梅莉妮说过,『圣庙』拥有以纵坑为中心呈蚁巢状分布的宽广空间。由於<雷涅盖德>在长达五百年的潜伏历史中,一再扩张的内部构造过於宽广复杂,因此就连姬巫女们也很难说是完全掌握了细至末端的全貌。
(该不会……)
老实说,省吾之所以会要求见上梅莉妮与花梨一面,是为了确认雷奥的行动成果。而五家族族长们似乎还没察觉到雷奥的入侵,以及人质遭到夺取的状况。
也许是雷奥他们还来不及行动就失败了。
当省吾边走边这么想时——
「救世主殿下。」
聂罗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说。
「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先告诉您。」
「……?」
「花梨殿下如今处於一种有点特殊的状态,还请您不要惊慌。」
「特殊状态?」
省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反射性地僵住了。
糟了……虽然省吾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提出这样的警告,但他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语气与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你们——对花梨做了什么?」
「如果以您容易理解的方式来形容的话……」
有好一会儿,聂罗像是寻找着合适的用词似地歪着头——
「应该就是冷冻保存吧。」
「——冷冻保存?」
省吾的声音透出嫌恶感。
他反射性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来的景象,是业务用冷冻库内被冻得发白的牛肉块与鲔鱼块。至少那种处置方式绝不能施加在活生生的人类身上。
然而如果是<雷涅盖德>的话,就很有可能会这样做。
省吾的脑海中没有跳出SF小说或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冷冻睡眠场景,也可以说是他充分理解了<雷涅盖德>组织特性的证据。
不过——
「那只是容易理解的表现方式而已。」
聂罗轻巧地避开了省吾的嫌恶感,并且这么说。
「要是真的冷冻起来的话,人类会因为细胞破裂而死的。」
「那……的确如此。」
一旦温度降到冰点以下——一旦结冰的话,水的体积就会增加。而一旦细胞中蕴含的水分结冰的话,细胞膜就会遭到破坏,结果肉体组织就会从细胞构造彻底地损坏。冷冻肉块解冻时流出来的红色血水,就是细胞膜被破坏後溶解流出的水分。
也就是说,只要将人体冻结起来,就能从细胞层级杀死一个人。
如此一来,花梨就当不了人质了。
(仔细一想——就保存细胞组织这层意义上看来,这个世界或许比我们的世界还要先进也说不定。)
说起来,这个世界最尖端的技术就是奇迹术。
而维持奇迹术的是神的细胞这种极为贵重又有限的资源。
虽然神的细胞不知道基於什么道理而不会腐烂……不过既然神都被人类的手杀害了,那么热度、乾燥,或者是冻结、冲击等诸多物理现象,还是有可能会让神的细胞劣化。如果要将贵重的资源原原本本地保存下来,那么奇迹术的体系化与兴盛发展都是必须的吧!
如果是奇迹术师们的比例远比一般组织高的<雷涅盖德>,那就更不用说了。就算他们精於这方面的技术,也不是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们终究只有停止她与周边空间的时问而已。」
「那样会造成什么後遗症吗?」
「後遗症?」
聂罗歪着头。
看来他知道的单字似乎极为零散,所以有时他会听不懂这种理所当然的用词,而这种情形也让省吾感到有些不耐烦。
「她的身体有没有可能产生什么问题,或者是产生什么类似生病的状态呢?」
「不可能。」
聂罗说。
「所谓停止她的时间,也就是让她整个人保持在施术前一刻的状态。所有肉体上的变化、变质之类的现象完全不会发生。」
「…………」
虽然省吾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样的道理——不过从聂罗说得如此自信满满的样子看来,花梨身上产生毛病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
「至於详细的原理,您可以询问姬巫女——玛布罗家的哈杰妲。」
「……我明白了。」
就算在这里乾着急也不是办法。
总之,省吾暂时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当家露出淡淡的笑意。那不是让人感到不快的笑容,却也不是能让人获得安心感的笑容。虽然他的笑脸散发出一种殷勤感——不过该怎么说呢?那张笑脸实在是太无懈可击了。尽管和爱菲妮耶那种小恶魔般的笑容有相通之处,但除此之外,他的笑容里还有某些不明就里的部分。
「总之,请您放心。虽然无法让你们对话,不过我们完全没有做出任何会损及那身美丽姿态的行为。」
「…………」
就在两人一来一往地交谈时——走在前头的巴尔德突然停下脚步。
「您怎么了?」
聂罗以索隆语问。
然而巴尔德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伫立在原地,并且直盯着通道深处。
通道的尽头处设置了一道门扉,门的左右两侧有两个人影,那两人一看就知道是警卫兵。两人的腰上都挂着警棍与手枪。他们的武装之所以是小型手枪,而非拟神杖之类的道具,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室内的缘故吧!
两人微微低着头站在那里。
由於这个场所原本就不是那么明亮,因此连两人的表情都看不太清楚——
(雷奥——他失败了吗?)
这样的疑惑闪过省吾的脑海里。
然而——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股违和感掠过省吾的心中。
警备兵们宛如人偶般伫立不动。据说英国宫殿门口的卫兵在好几个小时的执勤时间内都能丝毫不动——两人的姿势就形同这些宫殿门口的卫兵。然而与基於样式美而要求自己保持不动的宫殿卫兵们不同,在这种几乎没有人经过的地方,警备兵们应该没有必要保持不动到这种地步。
更重要的是,尽管面对着巴尔德与聂罗,两人却依旧毫无反应……
「——把门打开。」
巴尔德站在四公尺的距离外发号施令。
然而警备兵们却没有动作。
恐怕巴尔德也察觉到这种异常现象了吧。他刚才的命令就是为了确认此一异常状态。
「思……?看来警备兵们似乎没有管教好的样子。」
兴味盎然地这么说完之後,聂罗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接近警备兵。
从警备兵那个方向大概看不到吧,不过聂罗绕到腰部後方的右手轻轻地动了几下。从袖口滑出来的是——尖细的短剑。那恐怕是他随身携带用以护身的武器。
聂罗以极其自然的动作站在警备兵们面前,并且将短剑凑向右方警备兵的鼻尖。
然而警备兵依然毫无反应。
左侧的警备兵也一样。
聂罗像是变魔术似地挥了挥手,将短剑再度收回袖口内,然後他的指尖轻触警备兵的下颚,并且将其微微垂下的脸抬起来。
通道的灯光照出卫兵的脸。
那是一张失去生气而惨白的脸——
「……!」
省吾倒抽了一口气。
就算不用上前确认,省吾也明白。不会错,那是死人的脸。
然而——巴尔德与聂罗都没有表现出动摇的样子。恐怕打从警备兵们毫无反应的时间点开始,他们就已经想像到这种状况了。
聂罗的手指一离开,卫兵的下巴便猛然地下坠……身体也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前扑倒。
同时省吾的耳边也掠过什么东西被扭断的微弱声音。
当省吾看到在略微昏暗的照明下闪闪发光的东西时——他才明白为什么警备兵们就算死了还能保持直立的姿势。那是有如钢琴琴弦般极为细小的丝线,这些丝线从某个地方绑住了警备兵们,迫使他们继续站在门边。
「方法虽然原始,不过——」
聂罗以粗鲁的——以不像是在对待遗体的动作翻过警备兵的身体。
当遗体胸口的制服敞开而露出肌肤时——从省吾的位置可以看见左胸的部分变得有些焦黑。
「技术却相当高明呢。」
聂罗深感佩服似地这么说,同时站起身子——挂在他脸上的笑容反而像是在称赞杀了警备兵的犯人。
「是奇迹术吗?」
巴尔德简洁地问。
「恐怕这是以小范围的冲击波之类的攻击——一瞬间破坏了心脏。毕竟胸部周围的毛细血管都破裂了。」
聂罗说。
「至於进一步的验尸,我想交给玛布罗家应该会比较快得到结果吧?」
「稍後我再安排。」
「那就麻烦您了。」
聂罗轻轻地缩回下巴行了个礼後,便伸手碰触门扉。
这时,他又像是有点佩服似地发出了「哦」一声。
「这边也干得很漂亮,只有钥匙孔内部被高温熔化了。」
聂罗弯腰望向钥匙孔内,并且这么说。
「一切的手法都控制在必要的最小限度。之所以让警备兵们保持站立的姿势——是为了延缓事态曝光的时间吧。哎呀……这手腕真是太高明了,我都想纳入自己的旗下了呢。」
「欧托鲁奇卿。」
巴尔德打断了聂罗的碎碎念,催促他快点动作。
「这厢失礼了。」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简单地道歉後,便打开了门。
或许这个男人也感到有些焦躁吧——只见巴尔德抢在聂罗前头一脚踏进房内。不过他立刻警戒地停下脚步,只以视线在没有灯光的房内四处探索。
聂罗与省吾也跟在巴尔德的後头踏进了房间。
然後——
「…………这是?」
省吾才往前走了几步,脚边……便传来了「劈哩」的声音。
他反射性地低头一看,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正闪闪发光。虽然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玻璃的碎片,不过却又有点不同。
在省吾的身旁,聂罗像是现场勘验似地弯腰捡起了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像纸一样薄的某种东西。
「从圣光残留的情况看来,事情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了。」
「的确如此。」
巴尔德点了点头。
看到省吾露出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聂罗便苦笑着为他解说。
碎片的真面目似乎是奇迹术创造出来的『保存力场』碎片。如果不以奇迹术加以维持的话,『保存力场』就会逐渐衰弱消失。原本这里应该散落着足以把二个人包起来的碎片,不过那些碎片几乎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了的样子。
「——那是……」
省吾重新环顾起整个房间,只见房内摆着一台看似奇迹术机关的大型机械,还有一个男人倒在这台机械的旁边。看来这男人似乎是操作这个奇迹术机关的奇迹术师。当然——省吾一眼就看出这个男人也死了。因为这个男人的额头部分深深地凹陷下去,眼鼻还流出了几道有如丝线般的血水,看来似乎是承受了什么强大的力量——恐怕是奇迹术吧。
(总之——抢夺行动似乎成功了的样子。)
这必然是雷奥干下的好事。
总之,花梨如今处於雷奥的保护之下了。
那么——梅莉妮呢?
当省吾的胸口中理所当然地浮现出这个疑问时……一位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冲进房里的男人为他带来了解答。
从那身和被杀害的警备兵同款式的衣服看来,这个男人似乎也在某个地方担任警卫。
「原来您两位在这里啊……!巴尔德大人!聂罗大人!」
「怎么了?」
巴尔德露出惊讶的表情说。
「我——我要向您报告!」
相对於极度惊慌的警备兵,巴尔德的态度显得相当冷静。虽然他原本就不是个会为了小事情而表现出动摇的人,不过除此之外——他大概也已经想像到接下来会听见的报告内容吧。
「姬巫女梅莉妮·柯德兰——不知道被谁劫走了。」
「唔。」
巴尔德还是镇定自如。
他只是静静地瞥了省吾一眼而已。
花梨,还有梅莉妮。
这两人正是省吾要求释放的人质。
她们接连遭人劫定——要是巴尔德不认为这件事情与省吾有关才奇怪。
不过省吾却刻意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直到出现在五家族会议的现场前,他都一直待在<渎神之主>内部,巴尔德他们也很清楚省吾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才是。况且他们应该也还不知道省吾其实不用拟神杖就能施展奇迹术——就广义来说,他也算是继承了神之血的『血族』——以及他和雷奥勾结的事实。
「查出贼人的真实身分了吗?」
「不……关於那点……目前还不清楚。」
听了聂罗的问题後,警备兵感到抱歉似地如此回答。
然而——
「我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巴尔德下达了这样的指示。
警备兵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行了一礼後,便离开了房间。
「欧托鲁奇卿,你对於贼人的真实身分有什么头绪吗?」
巴尔德以试探般的口吻问。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聂罗却坦率地点点头,并且滔滔不绝地开始说:
「卫兵的杀害方法与後续处理,再加上破坏那个钥匙孔的手法,全都是为了以最小限度的劳力换取最大限度的时间。而贼人也藉此连续劫走了梅莉妮·柯德兰,以及花梨·勅使河原。既然没有目击情报的话,那么这两起劫人事件恐怕都是在相当短暂的时间内进行的。如此一来,贼人就必须——熟悉『圣庙』内部,也必须精通奇迹术。说起同时具备这两个要素的人……不,是人们,应该相当有限。」
巴尔德仅以视线表示赞同。
「顺带一提。」
聂罗加深了笑容说。
「贼人们之所以绑架了梅莉妮·柯德兰与花梨·勅使河原,是为了用来牵制救世主殿下——也就是和我们一样把她们两人当作人质,这么一想,事情就说得通了。虽然还不清楚贼人们最终的目的究竟为何就是了。」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还有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吧?」
「……思。」
巴尔德轻轻点了点头。
「鼠辈——跑来啃我们的梁柱了吗?」
巴尔德冷淡地低喃。
然而——省吾却觉得他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了焦躁感。
*
岩石与砂砾的荒野绵延不绝地扩展开来。
横亘在眼前的风景里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不仅如此,除了岩石与砂砾之外,这里就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大书特书了。只有……紧紧依附着岩石背面生长的嫩芽,勉强称得上是这一带唯一的生命。
在索隆这个世界里有许多像这样草木不生的荒凉大地。在这片遭神诅咒的土地上,原本就无法期待能有富饶丰收的宽广大地存在。人类只能仰赖微薄的收成而活,就连这样的生活也是靠着奇迹术与依附在奇迹术上的几个技术勉强维持下来的。
人类的生存范围并不是『面』……而是少数几个散布在无边荒野中的『点』。人类只不过是藉着延续这些『点』,好继续维持着『人类的世界』罢了。
在这样的荒野一角。
那里产生了异常现象。
虽然那里原本是个除了日夜的区别外就不会产生任何变化的场所……不过就在今早,那里的样貌却为之一变。
地形并没有变化。
只不过——平常总是被近乎暴力的朝阳晒得发白的荒地,如今却被漆黑的领域吞噬,彷佛唯有那里还残留着夜晚的黑。
不具实体的巨大人影横亘在大地上。
在阳光下依旧不会消失的黑暗领域,形成了那个贴附在荒野一角的人影。
影子的真面目是『代行者』——正式名称是气神罚执行代行者』。
那是已逝的神下达的诅咒实体。这个诅咒集合体的存在理由,只是为了让沉醉在弑神这种滔天愚行的人类们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之中。
『代行者』原本有十六具。
在长得离谱的悠久岁月中,十六具『代行者』以一定的间隔轮番启动,并且让人类们见识到各式各样的绝望。这样的他们——不,用『他们』称呼不具备个别人格的『代行者』并不恰当——基本上是单独行动的。『代行者』们彼此之间互为预备体,同时也都是本体。它们只不
过是巨大系统依序流动的一部分。
十六具『代行者』没有自我,没有个性,当然也没有名字。为了识别彼此,真的只是为了识别彼此,它们才机械性地分配了个体编号。
而如今存在於这里的是——『十一号体』。
它接收了来自於『十号体』的情报,并且加以确认。
接下来,『十一号体』预计将情报依序传送给『十二号体』到『十六号体』。
不过它的情报发送对象终究只有五具。
因为『一号体』到『十号体』已经不存在了。
在五百年来的悠久岁月中,共十六具折磨人类的『代行者』,如今也只剩下六具而已,其他十具全都葬送在黑色巨人<渎神之主>那亵渎的力量之下。
看来『代行者』们似乎误判了人类蓄积起来的力量。
毕竟『代行者』们只是神在五百年前撒下的灾祸种子——它们似乎无法在永恒的时间内完全应付各式各样的状况变化。就算再怎么收集情报,彼此之间再怎么反覆讨论,『代行者』们还是没有称得上是『执着』与二忌气用事』的概念。尽管能理解这些概念的存在,它们也无法感受这些概念,然後加以分析。
因此,当『代行者』们知道这些概念可能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时——事态早已超越它们能完全掌控的范围了。
不过即使如此,『代行者』们仍不放弃。
它们就像机械一样自动化——而且它们的动机是被动的。
因此,『代行者』们只是为了赋予自己的目的而肃穆地活动着。
收集情报。
分析状况。
执行作战…………
「关於是否能入侵<渎神之主>的本体——是。」
「关於有无被称为『省吾』的个体——有。」
「关於是否能直接攻击『省吾』——是。」
「关於『攻击体』仿造了名为『茉莉』的少女形体,是否对『省吾』的心理产生效果——是。」
「然而效果从九成三降至五成八。目前尚有降低的趋势。」
「关於『省吾』的构成成分——不明。」
「关於有无与『省吾』的构成成分性质相近的候选成分——有。」
「候选成分——」
「——『神』。」
「情报的接收作业与确认作业——终了。」
「接下来将进行发信作业。」
*
省吾打开了玄关的门,然後一脚踏进宅邸内。
在那一瞬间——省吾心中的某个角落之所以会感到安心,大概是因为这里已经变成了省吾应当回来的『家』吧!虽然单纯地住惯了这里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确定这里有人等着自己回来的坚定信心,更是无比确实地将这里定义成省吾的容身之处。
「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省吾殿下。」
省吾才刚走进宅邸里,一群美丽的少女们就像早已做好准备等着似地——不,实际上她们大概真的在等省吾吧——出来迎接省吾,那是侍奉省吾的姬巫女们。
蓓尔提雅·因培拉斯露出一脸豁达的笑容。
爱菲妮耶·欧托鲁奇挂着蕴含蛊惑意味的微笑。
哈杰妲·玛布罗带着透露安心感的笑脸。
她们分别以不同的笑容慰劳结束战斗——各种意义上的战斗——归来的省吾。
和以前比起来,姬巫女们的态度出现了些微的变化。
刚认识时的她们由於背负着<雷涅盖德>各家族的期待与企图,因此在宅邸的共同生活中,奉承省吾以便率先获得他的宠爱,就成了她们的最优先目的。不过从省吾选择了梅莉妮,以及随後要求她们转而协助自己的那时候开始,她们的竞争心就不怎么浮现在表面上了。
虽然她们现在多少还是有些摩擦。
不过即使如此,姬巫女们如今——虽然省吾也认为这种说法很自傲——似乎将省吾当成她们的精神依托。正因为如此,她们反而从肩负的重责大任之中解放出来,甚至还发挥出家族之间的连带感。
不过『外人』的存在恐怕也有影响吧!
好比……
「省吾殿下,欢迎您回来。」
混在姬巫女们之中这么说的失明少女。
她拥有一双和黑发同色的眼眸——不过那对眼睛却无法捕捉任何光线。多次近亲交配的结果,让她的双眼天生就无法发挥机能。
她是特丽法斯基亚塔。
省吾从隐密的聚落『庭园』带回来的『血族』少女。
继承神之血——并且作为再度产下神的母胎,她的身上只被寄予了这样的期待而已。
在姬巫女们的眼里看来,她大概就像怪物吧?
由於特丽法斯基亚塔的性格天真烂漫,因此姬巫女们也无法更苛刻地对待她的样子。不过除了姬巫女们以外,她是唯一能随侍在省吾身边的异性,这个事实似乎让姬巫女们对自己身为姬巫女的立场产生了某种连带感。
然後——还有另外一个人。
就别种意义上而言,这个人物也强化了姬巫女们的连带感。
「各位……我回来了。」
这么说完後,省吾面露笑容地确认了那个人物如今不在这里的事实。
「话说回来——艾雪呢?」
艾雪·柯德兰。
将梅莉妮解除姬巫女之职的巴尔德送来的柯德兰家新姬巫女。
「她还没回来吗?」
听了省吾的质问,姬巫女们面面相觑。
光看艾雪的表情,就能明白她对其他姬巫女们绝非怀有好意。
艾雪并非只是梅莉妮的接班人,她显然意识到柯德兰家身为五家族之首的权势——因此她时常采取轻蔑其他姬巫女们的态度。
身为前辈的姬巫女们大概也对这点感到不快吧?
蓓尔提雅她们有『在姬巫女的职务方面,我们本来就是前辈』这样的自尊心。由於她们原本就认同各种技能都很优秀,同时也在竞赛中赢得省吾宠爱的梅莉妮作为姬巫女之首,因此她们对於随後闯进来篡夺地位的艾雪,有着特丽法斯基亚塔无法相比的抗拒感。
况且,艾雪与巴尔德的关系八成很深。
对省吾来说,她也不是一个能随意吐露心情的对象。
结果尽管艾雪同样身为姬巫女,但省吾和其他姬巫女们还是对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虽然我们是一起回来的。」
最先开口的是蓓尔提雅。
姬巫女们同样都作为<渎神之主>的後援而参与了战斗。不过省吾却先在五家族族长会议中露脸,并且确认过雷奥他们的『工作』成果後,才回到了宅邸。因此,省吾反而比姬巫女们还晚回来。
「可是那个……」
「——别管她就好了嘛。」
爱菲妮耶以冰冷的语气代替含糊其词的蓓尔提雅说。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爱菲妮耶难得会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敌意与嫌恶感。虽然省吾转头询问哈杰妲——但哈杰妲也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而已,她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说法。
「艾雪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她一定是被第一次的实战吓得直不起腰来了啦!真是丢脸。那种德行的人居然还能取代梅莉妮——」
「哦。」
省吾——露出了苦笑。
「您……您怎么了?」
爱菲妮耶大概对省吾的反应感到相当意外吧。她——彷佛被省吾的气势压倒一般,罕见地带着僵硬的表情问。
省吾笑着对这个有如小恶魔的欧托鲁奇家的少女说:
「爱菲妮耶是站在梅莉妮这边的啊。」
「咦?啊——不,那个……」
爱菲妮耶有点脸红地摇摇头。
「那个——终究只是比较下的结果嘛。就算同样都是竞争对手——」
明白爱菲妮耶正感到难为情的并非只有省吾而已,就连蓓尔提雅与哈杰妲也露出了苦笑。周遭这样的反应让爱菲妮耶益发慌张,不过——
「——可是。」
蓓尔提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光就这回来说,我认为她的表现倒是刚刚好。」
「…………的确。」
省吾点了点头。
在一行人之间流动的和缓空气,一瞬间转变成带有紧张感的氛围。
姑且不论其他时候,这回并非只是省吾从战斗中归来这么单纯的事情而已。省吾方面明确地对<雷涅盖德>采取了积极的行动。也就是表面上要求归还梅莉妮与花梨——实际上却委托雷奥他们救出两人。
就<雷涅盖德>看来,这样的行径无疑是谋反,也是背叛。
就连姬巫女们也不得不紧张起来。
然而——
「关於梅莉妮与花梨的事情——」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接近省吾的身旁後,便在他的耳边轻声私语:
「关於她们的事情,我们已经收到了来自<雷涅盖德>本部的报告。看来雷奥似乎已经成功救出她们的样子。」
「思,姑且算是这样没错。」
省吾也悄声回话。
恐怕蓓尔提雅是考虑到艾雪有可能以奇迹术或其他方式窃听。也就是说,就算她人不在现场,也不能随便说出任何暗示谋反<雷涅盖德>的话。
「不过『代行者』的入侵倒是在预期之外。『圣庙』内部的损伤似乎也很严重。」
「是的。」
蓓尔提雅说。
「可是——省吾殿下,您应该明白吧?」
「当然。」
省吾微微扭曲着表情说。
雷奥虽然答应『救出』两人,却完全没说过要将两人『归还』省吾。当然——现阶段就算让她们两人回到自己的身边,省吾也没有自信能彻底地将她们藏匿起来。所以那样也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
不过雷奥——还有省吾当然也明白。
这只是把人质换了个地方而已。
把她们两人摆在雷奥的身边总比被<雷涅盖德>挟持好。对省吾而言,这次的事情就只有这样的意义而已。
「如果雷奥的企图真如他所说的就好了。」
『我只是想和安洁莉特和平度日而已。』
雷奥是这么说的。
有两个方法可以达成这个目的。
一个是逃出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并且回到雷奥与省吾原本居住的世界。
另一个是将凌虐这个索隆的『代行者』们全数消灭。
如果省吾能将『代行者』全数消灭的话,人质就丧失了实质上的意义了。
「关於那件事情——」
蓓尔提雅更小声地说。
「我们不久前连络上对方了。」
「…………」
当然——省吾也没有愚钝到会在这个时候问『对方是谁?』。
姬巫女们之中唯独不见瑟妮卡的身影,这点也合乎省吾的猜想。在这个<雷涅盖德>内部,能够和雷奥——正确来说是随侍在他身边的前姬巫女安洁莉特——取得联系的,就只有安洁莉特的亲妹妹·瑟妮卡而已。
「我知道了。我到通讯室去——哈杰妲跟爱菲妮耶就以奇迹术监视艾雪。如果她想过来通讯室,你们就想点办法争取时间,或者是把她诱导到其他地方去。蓓尔提雅跟符丽法跟我一起来。」
「了解。」
姬巫女们同时点了点头。
*
艾雪·柯德兰。
她是巴尔德送到『救世主』省吾·香芝身边,作为取代梅莉妮重新代表柯德兰家的新姬巫女。美丽的白皙肌肤,光彩动人的金发,红润修长的四肢,认识她的人都会认为她的美貌与梅莉妮相仿。
不过反过来说,她们两人的相似之处也只有容貌而已。
只要和艾雪稍微对谈过——就能明白两人的内在显然不同。
一言以蔽之,艾雪有种甚至说得上是傲慢的气质。
巴尔德原本之所以会忽视身为血亲的她,转而选择养女梅莉妮作为柯德兰家的姬巫女,就是因为她有这一点问题存在。
她总是把自己和他人作比较,并且对比自己低劣的人——她自己认定比自己低劣——采取桀敖不驯的态度。她不得不这么做,艾雪就是有这种格外幼稚的部分。
「…………」
昏暗的室内。
虽然些许的朝阳从紧闭的窗帘缝隙射进室内——不过那并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在昏暗凝聚的房间一角,艾雪正独自一人横躺在安置於墙边的床上。
如果有人认识平常的艾雪,看了现在的她大概都会感到惊讶吧!
艾雪正双手抓着床单,以匍伏在床上的姿势颤抖着。她的眉问刻着几道垂直的皱纹,脸颊也微微地痉挛着。那副像是忍受着什么、害怕着什么的模样,跟平常游刃有余的艾雪简直判若两人。
「我的表现……没有任何可议之处……不,我做得比那更好。」
她回想起——科基伽城的首战。
在一连串过程中的自己。
出击前进行『代行者』的出现场所与现场状况的情报整理,在<渎神之主>发射前下达正确的指示与统领姬巫女们,在实战现场掌握<渎神之主>及救世主的状态,判断何时从飞行船上以奇迹术支援及发送指示,在『代行者』撤退後监督<渎神之主>的收容作业,回归『圣庙』时慎重又冷静的应对——
「我的表现应该很恰当才对……!应该没有任何过失才对……!」
不管哪个环节都让人无法挑剔才是。
然而战斗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
潜藏在<渎神之主>身上而顺利入侵了『圣庙』内部的怪物。
「那个……那种东西并不在预计之内……」
正因为如此,艾雪才会威到动摇。
犹豫与困惑让她无法彻底地执行自己应当完成的事情。
相较之下,其他姬巫女们——尽管多少有些混乱,但她们都确实地克尽自己的职责,而且还毫无差错。
那么——
如果那时不是自己站在柯德兰家姬巫女的立场,而是梅莉妮的话。
(如果是梅莉妮的话——她会怎么做呢?她能统合其他慌了手脚的姬巫女们,并且优秀地支援救世主殿下吗?)
当艾雪决定被派遣到『宅邸』时——巴尔德事先让她看过梅莉妮的『成绩』。当然,那么做的用意是要她『比梅莉妮更优秀地克尽姬巫女的职责』。那也是要艾雪在一开始就超越梅莉妮——要是无法超越就没意义了——的叮嘱。
梅莉妮——乍看之下是个不安定的存在。
她的性格绝非刚强。就冷静沉着这层意义上来说,她也比瑟妮卡逊色。不过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救世主省吾从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回来的那时候开始,那些琐碎部分上的犹豫就消失了。
尽管依然难以称得上是万全——但梅莉妮还是采取了合乎逻辑的行动。她勉强保留了最後的底限,并且完成了姬巫女的职责。
看了这份报告後——艾雪嗤之以鼻。
她认为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能更完美地扮演姬巫女的角色。因此,当巴尔德拔除了梅莉妮的姬巫女头衔,并且重新任命自己作为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时,艾雪的内心狂喜不已,因为巴尔德总算承认自己才是最优秀的。
然而——光就结果来看,自己还是不及梅莉妮。
『你为什么没察觉到?』
闪过艾雪脑海里的,是巴尔德透过通信回路投向自己的斥责。
怪物们——『代行者』创造出来的少女型遗落之子,他们躲藏在<渎神之主>关节部位的缝隙内,成功地入侵了『圣庙』。『代行者』们这回的作战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如果那时稍微怀疑过袭击科基伽城的『雾』,如果在进行收容及回归作业时稍微调查过<渎神之主>的细部——或许就能事先发现那些怪物们也说不定。
『当然——你有下令进行确认吧?』
没有。
艾雪根本没有想过这种事情。
她没想到敌人居然可以藉由潜藏在那个巨大钢铁机械的缝隙之间,以便入侵『圣庙』。人类不可能想得到这种主意,要是人类随便潜伏在那种地方的话,<渎神之主>只消稍微动动手脚,人类就会被钢铁包夹压烂。这种行径不能说是乱来或鲁莽——根本就是彻底地疯狂。
然而对手是『代行者』与其创造物。
那不足人类的常识可以通用的对手。
如果艾雪能认知到这点的话——
「我、我——」
她虽然发出了这么点声音——但後续的话语全都梗在喉咙里了。
(我做得很好……我做得很好……)
那种袭击方式根本不可能有人想像得到。
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艾雪这么告诉自己。
(我在『纵坑』内部发号施令,迅速地推动了出击准备。接着引导<渎神之主>获得胜利。然後收容作业也毫无延滞地完成了,回归作业也做得很漂亮。我做得很漂亮——)
艾雪的呼吸紊乱起来。
(我做得很漂亮,我的首战很完美——)
『——这是你的失态。』
记忆中,巴尔德的声音以冷淡的语气这么呢喃。
由於透过通讯回路的对话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因此巴尔德所说的话更是让艾雪的心中兴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
艾雪缩成一团的身体突然微微地颤抖起来。
简直就像——害怕饲主斥责的狗一样。
(失态……)
失态与下台的结果紧紧相依。
(我会变得跟梅莉妮一样吗…………?)
那样不行。
唯有那样绝对不行。
「我是——艾雪……我是艾雪·柯德兰……!我跟那种捡回来的野猫不一样!我继承了拥有五百年传统的柯德兰家族血统——」
艾雪说出来的这句话——就像诅咒般低沉地回荡在床上。
*
位於宅邸一楼最深处的一间房间。
只有一扇没有任何装饰的木门隔开了外界与房内,这般粗制滥造的外观乍看之下就跟仓库之类用以放置杂物的空间没两样。这是个毫不起眼——只考虑便利性而设置的实用本位空间。
不过就某种意义上而言,那里也可以说正是这座宅邸的『中枢』。
因为那里原本是姬巫女们用来将省吾的状态与动向报告<雷涅盖德>高层的设施——而这栋宅邸本身就是别来困住省吾的鸟笼。
那是通讯室。
室内从内部装潢到各种家具全数被清除。别说是窗户了,这里甚至连个光源都没有。既然这里原本就设计成密不透光的样子,那么声音就更不用说了,这里用厚实的木板做成两层墙壁,中间还填充沙子以提高隔音性,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省吾听见这里的对话。
这是个被黑暗与寂静藏匿起来的场所。
然而——如今这个房间里却亮起了朦胧的光芒。
那是圣光。为了进行奇迹术通讯而描绘在地板上的回路阵散发出青白色的光芒,隐隐约约地照亮了这个房间。在这道光芒之中,瑟妮卡以左手轻触省吾的右手,同时瑟妮卡右手握着拟神杖,持续展开通讯用奇迹术。
藉由瑟妮卡充当通讯机,省吾的听觉及视觉正与对方相连。
对方当然就是——
『我想应该先通知你一声,我们已经成功地救出公主殿下了。』
雷奥依旧以有点嘻皮笑脸的表情和语气说。
恐怕在某个地方的室内,雷奥也是处於同样的状态吧?那边担任『通讯机』一角的应该是瑟妮卡的亲姊姊——也就是安洁莉特。虽然这不可能是因为姊妹羁绊的缘故,不过流进省吾五感的感觉,却栩栩如生到让人几乎忘了这是通讯的地步。
省吾透过安洁莉特的眼耳捕捉到雷奥的形象,雷奥则是透过瑟妮卡的眼耳捕捉到省吾的声音样貌,两人现在就是处於这样的状态。
雷奥他们现在的所在之处大概是某个废弃的房屋里吧?昏暗的房间内可以看到微弱的光线从遍布四处的龟裂与破损处透进来,冷清的空气里甚至还散发着些许霉味。
「请让我见见她们两人。」
『现在还不行。』
雷奥乾脆地驳回了省吾的要求。
「为什么?」
『因为两人现在都是睡美人啊。梅莉妮·柯德兰由於体力低落的缘故,目前正处於有点衰
弱的状态。』
工技弱的状态?」
这句话让省吾的心中卷起了焦躁感的漩涡。
好想立刻飞奔到她的身边确认她的状态——这种坐立难安的心情让省吾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你冷静点。现在安洁正陪在她的身边,你不用担心。还有你的表妹——也就是花梨·勅使河原,施加在她身上的奇迹术束缚才刚解除不久。话虽如此,她并没有生命危险之虞,目前似乎是不必担心的样子。不过根据安洁的判断,她至少还会再睡上几天,这点就请你多多包涵
啦。硬是唤醒她的话,反而会有危险。』
「那…………」
虽然省吾在脑海中搜寻着该说的话,但却找不到适当的用词。
「……我明白了。」
『能得到你的理解真是令人开心啊。』
雷奥勾起嘴角笑了。
「话说回来,关於她们两人今後的人身安全——」
呵不用担心。』
雷奥像是要打断省吾似地说。
『在事情尘埃落定前,我会保护她们的。』
「…………」
雷奥这句话的意思是——别忘了我手上有人质。
没错。就梅莉妮与花梨被当作人质限制省吾的自由意志这层意义而言,现状完全没有改变。虽然省吾认为雷奥不至於像<雷涅盖德>那样蛮横冷酷……不过也没有人能保证他不会加害梅莉妮与花梨。事到如今,省吾也没有天真到指望不是夥伴的人会有什么良知了。
省吾表示理解地沉默了一会儿後,便以压抑的语气说:
「她们两人——就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
雷奥一边抚摸着长满落腮胡的下巴,一边点了点头。
这句话说完後,省吾与雷奥的通讯就结束了。
「…………」
从魔法阵放射出来的圣光消失了——省吾的五感也回到了寂静下来的室内情景。
省吾抬起肩膀叹了口气。和雷奥的对话让他感到身心俱疲,那是与面对巴尔德和聂罗时不同种类的疲劳。不知不觉中就会相信雷奥是同伴而想依赖他——省吾不得不在对话中持续压抑这样的心情。
雷奥大概不是敌人吧!
但省吾也不能很肯定地说他是夥伴。毕竟他似乎没有把自己的企图全盘托出的样子。
或许那只是省吾自己过於杞人忧天也说不定——
「省吾……殿下?」
看到蓓尔提雅带着担心似的表情窥探着自己的脸时,省吾才回过神来。
「……思?」
「您没事吧?」
「啊、思,我没事。」
省吾一边挤出笑脸,一边这么说给自己听。
(总之,光是梅莉妮与花梨脱离了<雷涅盖德>的手掌心,就算是一大进步了。就算雷奥把她们留在身边当作人质,他也不可能随时提出什么直接的要求——目前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省吾再度抬起肩膀叹了口气。
「思。」
半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想法後,省吾转头面对姬巫女们与特丽法斯基亚塔。
「接下来——先吃个早餐吧。」
一瞬间,姬巫女们露出了傻愣愣的表情。
恐怕她们是以为省吾会说些什么表示更为悲壮的决心吧。
事实上,现状绝不能乐观以待。不过就算省吾在这里表现出悲壮感,事态也不会有任何好转。
如此一来,自己就得积极地储存体力,才能筹备『下一个』对策。
省吾是这么想的。
(我变了吗?)
过去在和平的日本成长的——那个只喜爱电玩的少年已不复存了吗?
不。省吾的根本之处恐怕从未变过。他喜欢梅莉妮,重视花梨,一有什么事情就马上感到动摇,也随时快要被不安给压垮了。
不过正因为他没有改变——用来保护这些事物的盔甲,才会显得既强韧又坚硬吧!
(没问题的。我——还能以我自己的方式努力下去。)
「在我的国家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饿着肚子不能打仗』。」
「您是说——战斗吗?」
瑟妮卡像是确认似地说。
「没错,这是场战争——不管形式为何。」
正义、道德、是非。
这些形式都与这场战争不同。
只要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就好——这场战争也没有那种明确的方向性。
这只是一场为了达成目的的竞赛。
省吾与『代行者』、<雷涅盖德>、雷奥、或许还有『血族』,诸多势力间的互相角力。
正因为如此——
「总之,我肚子饿扁了。」
省吾催促着少女们。
「走吧——我们去餐厅吧。」
*
如果叫省吾在姬巫女们之间分出孰优孰劣,他恐怕会感到相当苦恼吧!
其实——单就个人来看,这些少女们个个都没有值得非议之处。虽然艾雪与爱菲妮耶的性格不能不说是有些毛病,不过那也只是喜欢与不喜欢的问题而已。如果单就能力的优劣来说,这群年轻的姬巫女们只有在特定的部分上『更为优秀』,而不能说她们『低劣』——因为在省吾的感觉中,『低劣』这个词汇有『低於』标准的意思。
她们的基本水准太高了。
当然……她们在各个技能方面还是有所落差。
就奇迹术相关方面而言,哈杰妲与瑟妮卡可说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不过把奇迹术当成兴趣喜欢,也因而专精此道的哈杰妲,以及终究只是把奇迹术当成道具使用,并且穷究其理的瑟妮卡,两人之间的技能还是有着微妙的差别。在长时间对奇迹术术式进行微调整的作业方面,是由哈杰妲独大;至於瑟妮卡则是能够及时组合几个奇迹术,以应对现场状况。
而且……就算是自己表明了最不擅长奇迹术的蓓尔提雅,也能在必要时施展最低限度的奇迹术;反过来说,在蓓尔提雅最擅长的武术方面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
就『擅长与不擅长的差距极少』这层意义上而言,梅莉妮——以及瑟妮卡可说是最为优秀的,也可以说是均衡型。特别是瑟妮卡更可谓万能型的人种。
事实上……
「——跟平常一样美味呢!」
省吾在早餐的餐桌上道出了这样的感想。
以脂肪量少、味道清爽的肉类与根茎类蔬菜炖煮而成的汤、新鲜蔬菜淋上口味温和的酱料做成的沙拉、将揉过的面团烘烤成类似烤薄饼之类的东西、而用来涂在上头的则是以坚果或柑橘类制成的数种果酱等等……
不仅值得一吃——同时也值得一看。
这顿早餐并非只是营养补给而已。
连色彩都纳入计算——连对食用者的精神带来的影响都考虑进去,才能将餐点升华成一道作品的程度。
「能得到您的赞美,真是令我喜不自胜。」
尽管瑟妮卡依旧面无表情——但她却以恭敬谨慎的动作低下了头。
不光只有这一餐而已,其实瑟妮卡每次的料理都让人佩服。
虽然用餐这种最基本的日常行为时常被人忽略——不过就算是这类家事劳动的部分,瑟妮卡也做得完美无缺。而且她非常细心体贴,从准备材料到营养的均衡,最後甚至是各个姬巫女分配到的炊事工作,基本上瑟妮卡全都恰到好处地一手包办了。
她的能力虽然朴素,却令人惊异。
恐怕只要瑟妮卡希望的话,不管是什么样的职务她都能担任吧?而且她都能做得比平均以上要好才是。这么一想,就连她那多少有些冷淡的态度,看来也像是一种个性化的表现了,要说不可思议,也的确非常不可思议。
这些先姑且不提——
「——艾雪没有出来呢!」
由於回到宅邸的安心感刺激了省吾的空腹感,因此早餐眨眼问就消失在省吾的胃袋里。
不过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还留着一份未曾动过的餐点,从汤里冒出来的热气已经差不多快消失了——其他料理也开始冷掉了。
「所以说别管她就好了嘛,省吾殿下。瑟妮卡也不必规规矩别地准备那家伙的份嘛。」
餐桌的对面传来了驳斥的声音。
那是爱菲妮耶。
看来这位欧托鲁奇家的姬巫女似乎彻头彻尾地看艾雪不顺眼,那似乎不尽然是因为——对同样积极地诱惑省吾的艾雪起了对抗之心。在省吾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意外地存在着女性之间,抑或是家庭成员之间的争执也说不定。
不过——
(或许也是因为不安……吧。)
把对艾雪的嫌恶感露骨地诉诸言语的爱菲妮耶也好,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其他姬巫女们也好,她们或许不光只是厌恶艾雪那傲慢的性格而已。
不管是好是坏,艾雪的存在瓦解了自从省吾被召唤至索隆以来未曾改变过的姬巫女集团。尽管那不是她本人做的好事,但其他姬巫女们之间或许将她的到来视为五人集团瓦解的象徵也说不定。
也就是说——每当看到艾雪时,姬巫女们就被迫体认到自己的立场也不安稳的事实。『下一个梅莉妮也许就是自己』——她们或许在艾雪的身上看见了不知何时会夺走自己宝座的下一个姬巫女也说不定。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
省吾面对爱菲妮耶说。
「但那样可不行哦。」
「省吾殿下——」
爱菲妮耶意外似地叫了出来。
恐怕她认为最厌恶艾雪的人就是省吾吧!毕竟她是『取代』了省吾最爱的梅莉妮而被送过来的姬巫女。既然省吾深爱梅莉妮的话,那么他会对艾雪反感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
「听好了,爱菲妮耶。」
省吾像是敦诲似地说。
「梅莉妮不在的现今,如果想要以现阶段的最佳状态运用<渎神之主>的话,艾雪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说穿了就是现实问题。就算她在应对呵圣庙』内部发生的事态上有异常之处,不过她实际参与首战的表现可说是毫无问题哦!」
省吾以逐一确认般的语气说。
与其说这番话是用来劝谕爱菲妮耶——倒不如说是用来确认省吾自己内心的想法。毕竟对爱菲妮耶来说,这点程度的事情不用省吾来说也能明白。
但是——
「她只是没出什么差错而已啊。」
爱菲妮耶像是闹别扭的孩子一般鼓起脸颊。
由於那副表情看来格外可爱,让省吾不由自主地苦笑起来。
「啊——省吾殿下,您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哎呀,抱歉抱歉。」
省吾摇摇头说。
「我只是觉得爱菲妮耶意外地是个感情用事……应该说是个情义深重的人呢!」
「您会觉得意外才让我感到意外呢。」
爱菲妮耶说。
「总之——」
省吾绷紧表情说。
「我并不是要你们跟艾雪交好,只不过就<渎神之主>的运用上而言,她是必要的人才。而且要是无法以最大的效率正确运用<渎神之主>的话,我们的目的就无法达成了。」
当然……省吾是一边提防着窃听,一边慎选自己的用词。
『我们』这个词汇在省吾与姬巫女们听来是『省吾与他的夥伴』的意思,但就算有人窃听省吾他们的对话,对方也只会把『我们』视为<雷涅盖德>的意思。至少窃听者无法光凭这种程度的言词断定省吾有『谋反、背叛之意』。
(只要是能利用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要拿来用;如果是必要的东西——那就更不用说了。)
就算不必说出口,姬巫女们光看省吾的表情大概也能明白了吧。瑟妮卡、哈杰妲,以及爱菲妮耶,她们都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
只不过——
「省吾殿下……」
唯有蓓尔提雅反而以担心的声音呼唤省吾的名字。
她大概以为省吾在勉强自己吧?
的确,省吾也觉得自己有点过於逞强,不过——
「我没事。」
省吾露出微笑。
「话说回来——」
省吾的视线落向身旁原封不动地留下来的料理。
就算省吾可以事先嘱咐姬巫女们与艾雪和平共处——但艾雪本人不出来的话,事情根本就不用谈了。
(该怎么办呢……?)
省吾在心中低哺。
不过——他灵光一闪。
有个和姬巫女们置身在同一个场所,却又不具备姬巫女立场的人存在。
那就是……
「特丽法。」
「是。」
尽管省吾唐突地出声呼唤她的名字——特丽法斯基亚塔却仍旧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回答。应该说除了省吾本人与其言行举止以外,她对任何事物都不在意的样子。她的模样有如一头忠犬,时时窥伺着饲主的一举手一投足。
不过……
「早餐——你能帮忙送去给艾雪吗?」
就算是特丽法斯基亚塔,大概也对省吾的这个要求感到意外吧!
「您说我吗?」
特丽法斯基亚塔罕见地回问,但省吾接着说:
「思,你要直接跟她聊聊也行。如果可以的话——最好邀她来这里跟大家一起用餐。」
「省吾殿下……?」
由於看不穿省吾的意图,蓓尔提雅露出了一脸讶异的表情。
当然——省吾并非试图从这样的组合中得到什么明确的效果,只是让她去应该会比其他的姬巫女们好些——省吾的想法只是这点程度的权宜之计罢了。
不过——
在『血族』以扭曲的野心支配的世界中成长的特丽法斯基亚塔。
被巴尔德当成典型的『道具』扶养成人的艾雪。
这两人凑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样的火花呢?
(……老实说,就连我也无法想像……呢。)
或许让特丽法斯基亚塔去会产生什么正面的效果也说不定——省吾也察觉到自己的心中怀有这样的期待。尽管姬巫女们承诺要协助省吾,但省吾手上的力量还是不足以对抗<雷涅盖德>这么庞大的组织。
他还需要——某些以不寻常的方式才能得到的东西。
「那么特丽法,可以麻烦你吗?」
「是。」
特丽法斯基亚塔有点开心似地回答。
她以稳定的动作站起身子後——便将双手伸向放在省吾身旁的餐盘。当瑟妮卡机伶地将托盘递给她时,特丽法斯基亚塔还是没有表现出特别惊慌失措的样子。只见『血族』的少女将料理放进托盘後,便端起托盘迈开步伐。
想要陪着她一起走的哈杰妲站起来——
「啊……特丽——」
当哈杰妲看见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前方摆着一张椅子时,她不假思索地大叫出来。不过特丽法斯基亚塔却理所当然似地闪开了椅子——然後在餐厅的出人口回过头来,并且露出一副傻愣愣的表情。
「什么事?」
「啊……没有……」
哈杰妲有点困惑地停下脚步,然後转头望向省吾。
省吾苦笑着点丁点头。
「没什么事啦。」
「是吗?」
特丽法斯基亚塔点点头後,便再度迈开脚步。
「她简直就不像是看不到的样子。」
「我当初也感到很疑惑呢。」
听到爱菲妮耶以带着困惑的语气这么说,省吾也露出苦笑回应。
「恐怕她是利用了声音的反射吧。」
一边收拾用餐後的器皿,一边这么说的是——瑟妮卡。
「声音的反射——?」
就像蝙蝠一样吗——虽然省吾差点接着这么说,不过他又把这些话给吞了回去。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个索隆里究竟有没有蝙蝠存在。
「因为只要空间的形状改变,声音的回响方式也会跟着改变。」
「她可以光凭这样就掌握了整个空间构造吗?」
「或许还跟气流等因素有关也说不定。不过既然她天生被剥夺了视觉的话,那么除了视觉以外的四感——也就是触觉、听觉、嗅觉、味觉之中的某些感觉,甚至是全部都有可能比常人发达。只要利用这种发达的触觉与听觉,那么像宅邸这种封闭性高的建筑物内部,对她来说或许反而容易活动也说不定。」
「也就是说——声音容易反射,气流也容易预测吗?」
省吾一边听着托盘上的器皿彼此触击的清脆声音,以及特丽法斯基亚塔远去的脚步声,一边呢喃似地说。
「接下来——省吾殿下要做什么呢?」
蓓尔提雅担心地问。
「我要稍微休息一下,毕竟一整晚都没睡嘛。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不要客气,尽管叫我起来吧。」
「我明白了。」
听了省吾的回答,蓓尔提雅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
「——艾雪殿下,用餐了。」
窗帘紧闭的室内依然一片昏暗。
一听到室内响起了出乎意料的声音——趴在床上的艾雪立刻爬起来。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穿白袍的少女擅自打开了本应锁好的门,正准备走进房内。
艾雪仿佛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
对她而言,就连姬巫女们也只不过是应当排除的对象,她根本就不承认其他姬巫女们是自己的夥伴……而这位甚至不是<雷涅盖德>之人的失明少女,对她来说更是异物中的异物。尽管这位少女分外悠哉的态度让人感受不到威胁,但她绝非艾雪能够敞开心胸的对象。
『血族』之女——特丽法斯基亚塔。
「艾雪殿下,用餐了。」
走到床边後,特丽法斯基亚塔便像只鹦鹉一般以同样的抑扬顿挫反覆说道。虽然她的脚
步一丝不乱到令人惊异的地步——不过那双黑色的大眼却朝向与艾雪本人全然不同的方向。
「你是怎么把门锁给……?」
「门锁……?」
听了艾雪的问题後,特丽法斯基亚塔歪着头。
艾雪事後才知道——在极权主义横行的『庭园』里,几乎没有用来区分『个人』的装置与制度。『庭园』的洞穴说起来也只是个规模庞大的蚁窝,门扉之类的装置也只维持在必须的最小限度罢了,所以特丽法斯基亚塔并不知道禁止他人进出个人房间的门锁这种概念。
因此,特丽法斯基亚塔只是为了完成省吾的吩咐,而以奇迹术破坏了障碍物——也就是妨碍自己移动的门锁。
「省吾殿下请我将早餐送过来。」
特丽法斯基亚塔大概早就放弃了思考『门锁』的意义吧——她这么说完之後,便将盛了早餐的托盘递向床上的艾雪。
「…………」
然而艾雪却沉默不语。
艾雪没有任何能对这位少女说的话。
如果特丽法斯基亚塔只是为了送早餐而来的话,那么她只要把早餐放在床边的桌上後,就可以赶快离开房间了——不过特丽法斯基亚塔却像是等待着什么似地伫立在原地。
「……你想干什么?」
艾雪皱起眉头这么问。
彷佛为终於得到她的回应而感到高兴一般,特丽法斯基亚塔带着微微亮起来的表情说:
「省吾殿下要我跟您谈谈。」
「…………」
这时,艾雪才首度坐起身子,并且正面面对这位『血族』的少女。
就算继续不做任何回应,对特丽法斯基亚塔也产生不了任何效果——而且艾雪其实也对省吾的指示起了兴趣。当然,省吾的指示不可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义,不过把接受了省吾指示的特丽法斯基亚塔给赶回去,绝不可能带给省吾什么好印象。
「谈谈?你——跟我吗?」
艾雪重新打量起这位『血族』的少女。
「是的。」
特丽法斯基亚塔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她那可说是纯洁无瑕的举止——让艾雪感到有些焦躁。
「有什么好谈的?」
艾雪以挑衅的语气问。
「你是『血族』——也就是我的『敌人』哦。你有什么企图?」
「…………敌人?」
特丽法斯基亚塔只是像只小鸟一样歪着头而已。看来她似乎连『敌人』这种概念都无法理解的样子。
「…………企图?」
「我在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特丽法斯基亚塔那可谓愚钝的反应让艾雪益发焦躁起来。省吾派遣这种只会说些蠢话的女孩过来,到底是想让她跟自己谈些什么呢?如果只是想要缓和自己郁闷的心情,那么放着自己不管还要好上几倍呢。
不过——
「——啊啊。」
特丽法斯基亚塔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的目的是得到省吾殿下授与的精种。」
「精种……你说精种?」
「是的。」
这么说完後,特丽法斯基亚塔撩起了自己的衣服下摆。
「…………!」
在目瞪口呆的艾雪眼前,特丽法斯基亚塔正大刺刺地暴露自己的私处。那个女性性器恐怕还没接受过男人——甚至连成熟都称不上。然而特丽法斯基亚塔却不以为耻地将这样的私处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下。
「将省吾殿下的精种注入这里。」
特丽法斯基亚塔开心似地说。
因天真而无耻:因纯洁而妖艳。
看了特丽法斯基亚塔那副毫无防备——甚至显得反常的模样,艾雪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也不晓得特丽法斯基亚塔是怎么看待这样的艾雪,她以不带任何动摇与羞耻的稚嫩嗓音接着说:
「这是(首领)的教诲。」
「为什么要省吾殿下的精种?」
根据姬巫女们汇整了省吾的说法後向<雷涅盖德>提出的报告——『血族』是继承了神之血的一族,同时他们也藉由反覆近亲交配,将自己体内的血纯化到极限,好再次将神产下。
如此一来,吸收外界的血统对他们来说不就是禁忌吗?
还是说——他们是为了将过於浓厚的血统先净化过一次,所以才想引进外人的血吗?据说在改良家畜的品种时,为了防止近亲交配造成的不良影响频繁出现,有时也得和全然不同的物种进行交配。
不过为什么那又会是省吾呢?
当然——艾雪并不知道省吾在广义上也算是个『血族』。那是因为将这个事实视为王牌之一的省吾刻意隐瞒的缘故。
「『为什么』?」
特丽法斯基亚塔松开衣服的下摆,同时一脸不可思议地重复说。
「……我只是遵从教诲而已。」
「也就是说,思考并不是你的本分吗?」
「是的。」
「…………」
一股本能的嫌恶感在艾雪的胸口游走。
但是——她同时也对特丽法斯基亚塔起了某种兴趣。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血族』是个远比<雷涅盖德>封闭——同时也是个非人道的组织。这五百年来,他们的思考与价值观都只是在内向封闭的社会中孜孜不倦地提高血统的浓度而已。
或许……艾雪是不自觉地渴望看到『比自己更为扭曲的东西』,好藉此让自己获得安心感也说不定。
「如果无法达成目的的话——你要怎么办?」
艾雪出於半下意识地这么问。
面对这个问题,特丽法斯基亚塔毫不矫揉造作地说:
「要是没有孕育子嗣的能力,那么(首领)就会让我回归『庭园』的尘土。」
「……!」
——『回归尘土』。
索隆这个世界中最基本的葬礼是土葬,因此艾雪马上就领略了特丽法斯基亚塔这句话的含意。
(她——会被杀死吗?)
虽然艾雪察觉到这个事实,但她却没有出声。
(不过这女孩对这种事情——却完全不感到恐惧?)
多么异常的价值观啊。
只要无法为『庭园』作出贡献就得死——不过这位少女似乎对这种事情没有任何异议的样子,这大概是连生存本能都彻底否定的教育造就出来的结果吧。这个名叫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少女恐怕从未想过自己出生的意义。
(这是多么地愚蠢……)
当然——就价值观扭曲这层意义上而言,<雷涅盖德>也不能说是个彻底正经的组织。
不过大多数的人如果不先肯定自己的立场,就无法理解任何事情,毕竟人类的认知总是相对的。将他人跟自己比较过後,艾雪总是先将对方『不同』於自己的地方视为『异常』,所以她才会没自觉到在第三者的眼中——比方说就省吾的观点看来,自己的价值观也是十分扭曲
的。
反而——
(……(首领)……『庭园』……还有『血族』……)
艾雪的脸上微微地浮现出扭曲的笑容。
「谈谈——是啊,我们就来谈谈吧!」
「是。」
看到特丽法斯基亚塔坦率地点点头时,艾雪无声地暗自窃笑。
(<雷涅盖德>手头上关於『血族』的情报量还很贫乏——)
虽然<雷涅盖德>曾在省吾的陪同下,对特丽法斯基亚塔进行过一些简单的询问……不过那时<雷涅盖德>认定她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情报,毕竟始终在『庭园』里出生长大的她并不了解外界的价值观与常识。结果<雷涅盖德>也无法顺利地从她身上套出需要的情报。
比方说『庭园』的正确位置。
比方说『血族』平均的奇迹术能力。
这些东西如果不和周遭比较的话,终究还是无法以言语加以形容。既然特丽法斯基亚塔并非刻意佯装不知,那么就算拷问她也是没有意义的。与其和这个少女没完没了地——进行一些看似神智不清的对话,好从中套出需要的情报,倒不如直接分析<渎神之主>的纪录装置还比较简单,五家族会议是这么判断的。
不过——
(只要花上时间慢慢来的话……)
不就能从这个『血族』的少女身上套出各种情报了吗?
只要一点一滴地填补价值观的代沟……
「你叫——特丽法斯基亚塔吗?」
「是的。」
特丽法斯基亚塔点点头。
「我叫你特丽法好吗?」
「好的。」
「那么特丽法,我们来聊聊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吧。」
「您说的是『庭园』吗?」
特丽法斯基亚塔以一副傻愣愣的表情歪着头。
「没错没错。我对你很有兴趣。我想更加了解像你这样的人,所以像你这样的人成长的地方、你的双亲、还有你的夥伴,这些事情我都想仔细地了解。毕竟这些各式各样的东西汇集起来,才造就出你这样的人啊!」
「…………?」
这种说法对特丽法斯基亚塔而言大概有点难以理解吧。
只见她还是一直歪着头。
一瞬间,艾雪急得快叫出来了——不过她努力地压抑着这样的自己,并且装出温柔的声
音接着说:
「对了,我们就先从你的母亲谈起吧。」
「『母亲』?您说的是『太母』吗?」
「『太母』?那个——我指的是生下你的女性。」
「如果您说的是生下我的女性。」
特丽法斯基亚塔说。
「那叫(族长)。」
「…………」
艾雪觉得自己仿佛突然抽中了大奖。
这位少女是『血族』的『公主』。当然——反覆近亲交配的血族集团到底存在着多么深厚的骨肉之情,这点仍旧谜团重重。不过如果她是(族长)的亲生女儿,那么就算她时时处於『庭园』的中枢也不奇怪。
「没错。」
艾雪一边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喜悦表现在声音中,一边说。
「那就先从那个(族长)说起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