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米田
想要葬身在满月和满天星辰的星空下,死于一望无际的玉米田中央。这是有一头深茶色金发与茶色眼眸的兰德尔·康霍克的口头禅。
兰德尔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理由,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这样很有型(很帅)!」的关系(佣兵这种生物,平时总说「提这些不吉利」,可是却又爱对自己的葬身之处高谈阔论),不过这其实也是他的真心话。因为对兰德尔来说,玉米田正是「美好事物」的代表。记忆中父亲的气味正是绿色玉米叶以及遍布其上的茶色泥土味,母亲的气味则是甘甜的玉米粒。他的第一根烟——用玉米茎制作,吸起来呛得不得了——也是在那里抽的。就连和恋人值得纪念的初夜,也是在玉米田度过(不过他的女友很不满,所以后来改到稻草小屋相好,最后换到房间)。自从失去家人和恋人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但是只要一想到故乡,最先浮现眼帘的始终是玉米,以及那片几乎与人同高的玉米田无限延伸至地平线的风景。
心中的故乡。
那是他的王国。
因此兰德尔说「想要死在玉米田」虽然有几分耍帅的用意,但同时也是他真正的想法。父亲、母亲、以及本来预定会出生的弟弟(当然也可能是妹妹,或者是双胞胎。因为母亲的肚子变得很大)、还有等于自己另一半的恋人,都是在玉米田化为灰烬和尘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和他们一样——他在连自己都无法触及的内心深处,强烈期望这件事,程度超乎他的想象。
即使如此。
即使成功复仇并找到新的目标,然后又失去那个目标;即使身处满月下的玉米田,与理想中的状况完全吻合,兰德尔的内心还是拒绝迎接死亡。纵然内心深处强烈冀望,头脑还是拒绝面对死亡。这对兰德尔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现象。为什么会这样?我过来之前就清楚会被杀了啊!我心知肚明会丧命,却还是答应与安县见面,因为那是我自己追求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要拒绝受死呢?
失去最后的机会。
让一切都白费了。
难道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想追求什么吗?
「安县。」兰德尔在临死前脱口而出的话语,连他自己都深感意外。(但是换个角度来看,他会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
「求求你,安县——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安县正人——这位兰德尔最亲近的朋友、也是与他一起战斗的伙伴,现在则是将枪口朝向他,站在玉米丛中满面笑容回答:
「别这样,兰德尔。你已经没戏唱了。」
「我还可以……还没结束。」
「你已经失去『It』了。」
「我会将『It』抢回来。」兰德尔右手握拳,双眼注视自己的拳头。那大小就和心脏相同。「没错,我一定会找到下一个『代理人』。找到他之后,和他决斗。按规矩决斗并获胜夺回『It』——」
「你失去的并不是『It』」安县像是在对幼儿说话一般,温婉地解释。「你失去的是尊严。失去的是可能性。你输给了『It』——身为『代理人』的命运。负荷不了那重担。」安县的口气温和,很难从此判断他审判兰德尔的心态。光从口气来看,绝对没办法。「兰德尔,不要这样,挣扎是很难看的。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苟延残喘,你不觉得对不起美丽的满月和正成熟的玉米吗?」
一阵风吹过。
玉米被强风吹得弯下腰,开始交头接耳地沙沙作响。兰德尔无力的笑了。凉掉的前一刻——正是玉米最好吃的时候。
「真意外。」安县的表情若无其事,一点也不像是感到意外,然后叹气。「兰德尔,你还想苟活下去吗?你屈服于『智慧果实』的考验之下,也失去了梦想与希望。」
「还有友情。」
「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哦。」安县将致命的枪口对准心脏,摇摇头。「所以我才特地为你准备了『满月』和『玉米田』。」
「你是要我感谢你吗?」
「不必多说,用态度表示吧。」安县看表。「再不快点就要下雨了。会糟蹋我精心准备的舞台。」
下雨?兰德尔抬头,眺望明朗无云的夜空。会下雨吗?在这么澄澈的夜里?不过如果他说的是血雨,确实是无法避免,只是不知道下血雨的会是哪一方。安县彷佛看穿了兰德尔的内心,像是询问色拉是否要加玉米粒般轻松地说:
「兰德尔,别抵抗。你应该要死在这里。」
「你确定?」
「对。你负荷不了『It』和其沉重的命运,选择妥协。臣服于恶魔的诱惑,放弃最想达成的心愿,选择完成第二心愿,放弃了『It』。」
「虽然听起来很像借口——」兰德尔无力地细语:「但我认为那是最好的选择……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大家而言……」
这虽是真心话,但说出来就显得很虚伪。所以兰德尔一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接着安县像是表示同意似的露出笑容。
「那当然,因为那就是恶魔的手法啊。我告诉过你吧?恶魔会以你所期望的姿态现身。」
「是的。」
「原来如此。兰德尔,或许你觉得那是最好的选择,但其实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你告诉自己那是最好的处理措施,藉此接受这个行为。」
「我不否认。」
「没错,然后你看看这个结果吧!」笑声愈来愈高亢:「你从『It』创造出来的『智慧果实』虽然能力不凡,可是达成的愿望却寥寥可数,又非常消耗能量,根本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它现在被永恒连结排除成为废弃品,已经是个只能等能量耗尽,自然消灭的存在。」安县一边微笑,一边解释:「兰德尔,你做事不彻底啊。不论干什么都不彻底,这是最让人诟病的。」
兰德尔见到安县露出无比亲切的笑容,顿时恍然大悟。
安县很愤怒。
那个安县竟然在生气。
尽管从温和的表情无法想象,可是曾经和安县同甘共苦的兰德尔却能明白。不可思议的是,安县正人震怒的事实,反而带给兰德尔安心感。没错,安县很愤怒,气得想要杀了我。这不就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吗?
「安县。」
「兰德尔,你心中已经没有想让家人和恋人复活的『愿望』了。同时你心中也不再有对神的愤怒和对死亡的抵抗。这样的你再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死在这里吧。兰德尔,做事半吊子是很不堪的。」安县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一切都结束了?
(……不对。)
不对。听到安县斩钉截铁的话语,兰德尔在内心呢喃。
没错,以前那宛若奔流,让他无法自拔的深切渴望——「要让他们复活」——已经消失无踪。为了抢回被神夺走的一切,不惜借用恶魔力量,那有如岩浆般的灼热思念,现在已经冷却凝固了。现在他变得残破不堪,而且他很清楚自己是个半吊子,不过——
唯独对死亡的抵抗心,还没有消失。
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想活下去呢——兰德尔心想。明明没有任何计划,为什么我还会想生存?现在的我还留有什么事物吗?兰德尔盯着自己紧握的右拳。那是毅力的证据吗?难道我还有毅力?还是我单纯只是不想死而已?想活下去和不想死,是两种似是而非的意志。对,其实我并非还留有什么,可能只是动物的本能做出自然反应罢了。
即使如此——
「安县。」
「什么事?」
兰德尔缓缓松开紧握的右拳。
一只金色的怀表出现在掌中。
忽然出现在右手掌的怀表,彷佛它从百年前就被握在手中一般,毫无任何突兀感。它是一只典雅的怀表,给人感觉像是代代相传,经年累月继承而来。与兰德尔发色相同的古金色外壳,让人联想起烤熟的玉米。基于只有兰德尔知晓的理由而命名的「颠覆时空」,内含兰德尔的心愿——想回到往昔时光。在数之不尽的玉米中,家人和恋人都还活着,自己尚未认识「智慧果实」,甚至连恶魔的存在都不知晓的那个时候——它本来是可以达成这个心愿的。可是因为它在诞生的同时遭到废弃,如今能量不足,无法完成愿望。更重要的是,想回到往昔时光的那份心情,已经不存在。兰德尔的那份心情,成为孕育「颠覆时空」所需的能量消失了。为了补充不足的能量,恶魔向兰德尔索求,他点头接受——
兰德尔真的失去了一切。
可是他不觉得受骗。
因为想回到往昔时光的这个愿望,说穿了就等于想忘掉至今的一切。
(然后我失去了一切。)
(曾经深切渴望让家人起死回生、重新复活的意念,现在已经消失无踪。且因为能量不足,无法使用「颠覆时空」,不可能回到当初了。同时我又失去了追求这股心愿的热情。现在根本什么都不剩——)
可是,为什么?
……在吹动杂草的风中。
兰德尔再次重复刚刚的话:
「安县,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不行。已经没有机会了,兰德尔。」安县淡然回答:「死心吧。就像至今你的手下败将一样,承认自己败北并死去。我也会忘了这一切,当作没这回事。遗忘这两年——不,这五年的岁月。」
兰德尔默默注视安县。
然后开口: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对。」安县再次举枪——和兰德尔的「颠覆时空」相同,都是从「It」所孕育出来的前「智慧果实」——朝向兰德尔。
「Everydoghasitsday——每条狗都有牠扬眉吐气的一天。但是兰德尔——」当枪口朝心脏停下动作的瞬间。
「你的『It』sday已经过了——我们在此永别。」
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
「西部五号」开火。
2.发动
当「西部五号」开火的剎那,兰德尔发动了金色怀表「颠覆时空」。
「颠覆时空」——它的能力是让时间变质。
兰德尔能够自由操纵可使时间变质的金色怀表,藉此让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存在都停止行动。
兰德尔注视着几乎要触及胸口的子弹,呼出一口气。
(真可惜啊,安县。)
安县大概认为现在「颠覆时空」的剩余能量已经不能做任何事了吧。但如果只是要暂停时间,那么现在的「颠覆时空」其实还绰绰有余。假使是想让时间加速或倒退,那大概只要三次就会耗尽能量。
更遑论超越时空。
(……我就承认吧。)
的确,「颠覆时空」太消耗能量了,是个「不管用」的智慧果实。因此能实现的愿望寥寥可数,以「智慧果实」来说效率太差,会被废弃也是无可奈何。可是单就能力来看,它无疑是最强的「智慧果实」。因为只要能量充足,它甚至可以穿梭时空(但只能回到过去)。
「安县,我很遗憾。」兰德尔从绑在脚踝旁的刀鞘中取出短刀,同时对面露微笑、站在原地不动的安县说:「我们竟然会变成这种局面。」
兰德尔慢条斯理的将短刀插入安县胸膛。
温软的触感让兰德尔顿时心痛。然后他想:为求生存不惜杀害朋友,未来我到底该何去何从呢?不择手段苟且偷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答案。
一直都没有。
(……没关系,无所谓了。)
兰德尔看着面露微笑,静立在原地的安县。他是两年来一同出生人死的战友——可是这个结果也是他自己选的。接着兰德尔甩掉脑中的犹疑,更加使力。指尖传来柔软且富有弹力的触感。物质在时间暂停的情况下就有如「拥有强烈表面张力的液体橡胶」,再怎么施压也无法将其破坏。可是倘若像这样先插上刀子,然后再解除时间暂停——虽然心痛,可毫不迟疑。对敌人不能留情。兰德尔一直都是这样战斗过来的,直到内心的岩浆冷却凝固为止。
「永别了,安县。」
然后兰德尔解除时间暂停。
感觉刀刃传来坚硬的金属质感——
——下一剎那,兰德尔被对方用「西部五号」的枪托敲击太阳穴,当场倒地。
(——什么?)
「——!」兰德尔急忙与安县拉开距离。
「真正千钧一发啊。看来你暂停时间了——喂,兰德尔,你相信吗?是一元硬币救了我。」安县脸上的表情游刀有余,与所说的话相反。他低头看着兰德尔,笑了起来。
……一元硬币?
兰德尔错愕的看着安县剥下黏在衬衫里面的银色硬币……为、为什么他会把硬币黏在衬衫里面?如果是收在口袋内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是黏在衬衫?
「原来如此。你早料到我会攻击心脏吗?」兰德尔喃喃自语。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猜错了。我敢跟你赌,你完全没看清真正重要的——」安县微笑道。
兰德尔不等对方说完,再度启动「颠覆时空」暂停时间。
在时间暂停的空间中,慢条斯理捡起刚刚因为被殴打的冲击而掉落的短刀,对准安县的头部——睁开且静止不动的眼珠子。没错,再怎么说心脏都太容易被猜到了,安县当然会预先为此做防备。但是他的颜面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也无法防御。这回他不可能没事。
解除时间暂停的瞬间。
噗滋一声,短刀刺了进去。
「嘎啊啊啊!」安县惨叫。
「呜哇?」兰德尔吓了一跳。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脸上插着短刀,且深度直达刀柄,却还能踉踉呛呛向后退的安县。
「这……这怎么可能……」听到兰德尔的疑问——
「嗯,痛死我了。兰德尔,你刚刚这招很有效呢……如果你的目的是想教训我,给我点颜色『瞧瞧』。」安县甩了甩头,短刀仍插在眼球。
(什么……这不可能啊……)
自言自语般问道:「是『会说话的左腕』?」
「别这么惊讶,你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吧?」
安县举起右手——依旧拿着「西部五号」的右手,从眼球——正确来说,是原本是眼球的部分拔出短刀。黏答答的唾液拉出丝线——本来是眼球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张嘴。在不应存在之处出现的嘴唇吐了两、三口口水,然后当安县不知不觉中将按在喉咙上的左手移开后,嘴唇同时消失。这就是它的能力。
「你知道『会说话的左腕』吧?」安县微笑。「虽然它也是废弃品,不过和你的『智慧果实』不同,因为它能力单纯,所以消耗能量少,且只要寄生在宿主身上,就能无限补充能量。再说它十分好用,所以根本不怕没有宿主……兰德尔,你懂吗?这才是真正的强悍——所谓的『生命力』啊。没有比这更强的了。」
「会说话的左腕……」
原名所罗门的戒指,早在三千年前诞生,受到安县喜爱的前·智慧果实——没错,这件事本身并不让人惊讶。安县擅长用嘴唇承受攻击,兰德尔早就司空见惯了。问题是——
「为、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知道我要攻击那里!」
兰德尔在开始攻击前先暂停了时间——因此时间停止时的攻击不会产生时间差。当兰德尔出招的瞬间,攻击就结束了。如同字面解释,安县根本没时间猜测对方会攻击哪里。但尽管如此,安县仍然漂亮地挡下兰德尔的攻击。
仿佛他老早就知道哪里会受创似的。
(……这是偶然吗?太扯了,不可能啊。)
(刚刚的一元硬币也是——)
这该不会是……
『——利润箱盒。(注:BoxProfit,即箱盒P)』
兰德尔的声音恰好与某位似曾相识女性的低沉嗓音重迭。
兰德尔转头一探究竟,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位手拿红色雨伞与蓝色雨伞的女性。
「米瑟莉。」(注:Misery,意指不幸、悲惨)兰德尔叹道。
被唤为不幸的女性慵懒地点头,走到安县身旁。
米瑟莉·柯思——
安县的老伙伴,他们搭档的时间比兰德尔还早。
米瑟莉表情微醺,像是喝醉酒,然后对兰德尔展露微笑。
「兰德尔,不好意思,我没有帮你带伞……因为你用不到啰。」
「原来如此。」兰德尔点头回应:「安县刚刚说会下雨……真的会下雨吗?」
「是的。」
「就快了。」安县皱起眉头,从柯思手上接过红伞,看着手表。
「三、二、一,来了!」
当两人撑开雨伞的剎那——
下起雨。
那是一阵轻柔且突然的细雨——然而雨滴确实一点一点湿透兰德尔全身。玉米的香气变得更强,彷佛是要反应上天的恩惠。柯思一手撑伞,一手揭露小盒子。盒子的名字叫「箱盒P」——序号二十七,安县称之为「终极的智慧果实」,其能力是——
「原来它真的能预知未来?」兰德尔询问。
「跟你想象的情况有点不同就是了。」米瑟莉·柯思点头表示同意。
兰德尔的嘴角微微扬起。
「说得也是,我现在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你们。除了『箱盒P』之外,『西部五号』和『会说话的左腕』的能力我也不清楚——原来一切都是我在空欢喜啊。我真是个笨蛋。」
「我现在还是把你当朋友看待喔。」安县喃喃说道。
安县与兰德尔——两人的视线交会。
雨势变得更强。
细雨转为小雨,看样子迟早会变成大雨。身体冷却下来,窜出一股寒意。玉米也即将进入最好吃的时候——
「好冷啊。」兰德尔开口。
「做个了结吧。」安县点头附和:「别做无谓的抵抗——不过我看你还是会挣扎。我先告诉你,你所有的攻击我都预知过了。我也知道现在『颠覆时空』剩余的能量顶多只能暂停时间,而那种攻击——无法打倒我们。这是事实,也是现实。还有,我想你应该清楚——」
安县为「西部五号」装填子弹,继续说了:
「我的『西部五号』可以像这样补充能量。这是它原本的设计……兰德尔,要我说几次都可以——」
「嗯。」
「你已经没机会了。」
「似乎是如此。」
安县装填完子弹,举起「西部五号」。他右手握枪,将雨伞靠在肩上,左手扶住枪托瞄准——
「想不到……我竟然要对你说这句话。」他收起笑容。「那么,兰德尔——去死吧。」
子弹发射。
3.咆哮
兰德尔在子弹发射的同时暂停时问。
看着距离胸膛咫尺的子弹,再看看安县和柯思。然后——
开始奔跑。
他在时间暂停的情况下,拨开有如橡胶般的玉米,逃向地平线的另一端——
(我跑得掉吗?)
不晓得。
我不清楚柯思的「箱盒P」本事到底有多大。所谓的预知未来,是可以预知一切吗?还是只能得知「兰德尔的攻击」这类部分讯息呢?或者它具有选择性?柯思看到的是兰德尔进行攻击的未来,或许逃跑的未来又会有不同结果——虽然不敢保证会得救,但兰德尔还是选择逃跑。如果这个行动也在对方预料之中,那么最后可能还足难逃一死。兰德尔心想,并继续逃亡。
心中对生存的眷恋令他吃惊。
为什么我会这么坚持活下去?
不晓得。
但现在心中存有一种情感。
在冰冷的胸膛深处,有股宛若岩浆般的灼热感。兰德尔感觉身体似乎不想输给雨势,开始发热。他顺势感受重新涌上心头的感情,那正是——
愤怒!
(——想不到现在的我竟然有这种感情!)
那是对安县的愤怒,以及对柯思的愤怒。还有这两年来,对轻易遭人利用的自己的愤怒,对最后失去一切的自己的愤怒——
对微不足道的自己的愤怒。
拚命在玉米丛内奔驰。
奔跑时他心想,为什么我会这么微不足道?为什么人会这么渺小?命运待人就好像波涛中的浮木、一吹就会飞走的棉絮一样,将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以前不论他如何祈求,命运也没有背弃他。即使夺走他所有的亲人与恋人,也只让他活下来。然后到了现在,当他不再期望的时候,却要带给他死亡。尽情地利用他,等到达成目的就加以舍弃——
即使是在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
兰德尔也听见从某处传来吶喊。
(安县,你说我没戏唱了。)兰德尔全速奔跑,同时在内心自言自语。(还说我失去尊严,失去了可能性,是个已经没用的存在。)
某天突然被夺去性命的双亲。
(指责我做事半吊子,极度不堪。)
还来不及诞生的兄弟。
(然后要我这失败者受死,不肯再给我机会。尽情利用我,等到达成目的就想将我舍弃——)
只是因为恰巧在身旁就惨遭蹂躏,心爱的另一半——
(——别开玩笑了!)
兰德尔身处停滞的时间里,在有如橡胶的玉米和停留于半空中、彷佛星辰般的雨滴中奔跑。尽管雨水让他感觉全身寒冷,湿透了双颊,他也仍继续狂奔。听得见某处传来吶喊——兰德尔没有发现那是他自己喊出的声音,持续怒吼着。他倾听仿佛从遥远世界传来的咆哮,一股脑儿持续奔跑,并在内心自问自答。安县他说什么?Everydoghasitsday——风水轮流转,每条狗都有牠扬眉吐气的一天?是啊,我就像错过时机的落水狗一样,只是逐渐凋零。但是这条狗也知道一句谚语——Everywoemwillturn——狗急跳墙。我就让你看看,像丧家犬的我还能做什么?我剩余的灵魂到底还能挣扎到什么地步?没错——
(我需要「It」!)
(我一定要再次得到「It」!)
「It」可以将人类的可能性转换为能量加以保存。只要有「It」,就能补充「颠覆时空」的能量。如此一来就没有人能胜过兰德尔。不管是安县还是柯思,甚至是恶魔,在兰德尔「颠覆时空」的能力面前都不足为惧——不,还不只如此。要是能再度为「It」命名,孕育出新的「智慧果实」,那么——
(我让你瞧瞧。)
即使要挑战命运也不怕!
(我要让你知道,现在的我——像条落水狗,如蝼蚁般弱小不堪的我,到底能做什么。)
(让你见识我这被玩弄的存在,也有自己的坚持!)
兰德尔在时间停止的空间里,放声狂啸。
不停的奔驰。
4.预言
环顾四周确认兰德尔已逃逸无踪之后,安县开口说道:
「嗯,到此为止都跟预知的一样。」
「那还用说?放心,我今天状况不错,还能继续预知接下来的情况。」柯思两眼失焦笑着回答,并用娇媚动人的口吻说:「你想用什么方式杀他?」
「不,我不打算杀他。」安县摇头。
「别说傻话。虽然『颠覆时空』中看不中用,但能力不容忽视。它是最强的暗杀者——你应该趁现在杀了他。」
「妳真可怕。先听我说,他还有利用价值。」安县叹了口气。
「但风险太高了——」
「听我说完。」安县注视柯思的双瞳解释:「妳想想,我们花费五年时间在他身上,其中哪个阶段最麻烦?」
「五年?嗯,如果以五年来计算,那最麻烦的就是在找寻他的过程吧。因为五年内的前三年都耗在寻找兰德尔。」柯思歪过头。
安县颔首。
「没错。即使是现在这一刻,持有『智慧果实』的人也在互相对决。可是我们无法和永恒连结取得联系,想要找出他们很困难。更遑论要从他们之中找出唯一的『代理人』,那根本难如登天,对吧?但是——」
「但是?」
「如果是那个执着的男人,万中选一的兰德尔。妳不认为他可能……不,应该说一定可以找到吗?」
「这……」柯思一睑讶异。
「……你说得对。」安县接着会心一笑:「对,没错。我也这么认为。我认为兰德尔一定可以找出下一位『代理人』这个未来值得相信。」
柯思缓缓出示「箱盒P」。
安县刻意提醒:
「记住,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在场。我们太期待兰德尔,对他太宽容了,必须记取这个教训。这回他没有……至少到那时候为止,他都还没有发现我们。」
「好。」
「情况是他们两人对峙。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确认地点——如何?办得到吗?」
柯思露出着了魔般的笑容:「我刚刚说了,今天状况不错。放心交给我吧。现在的我连声音都能让你听见。」
「拜托妳了。」
……在雨中。
米瑟莉·柯思用几乎能让人沉醉于其中的腔调吟咏:
「来,告诉我吧——我的利润箱盒。」像在说甜言蜜语一般,开始对盒子说话:「在无限交织的灵魂尽头,我所期望的未来情景——」
柯思掌上的「箱盒P」仿佛响应她的呼唤,从盖子中央——镶有水晶的部分勾勒出呈对角线的皲裂。
七彩光芒从皲裂中并射出来——
「箱盒P」的盒子开启了。
在不见月光的漆黑雨夜中,从盒内浮现的光芒就像烟雾般,创造出一个立体屏幕。预言就此开始,有两个人影渐渐浮现。
「能和你战斗真是太令人高兴了,堂岛昴——不,恶魔的盟友。」一位是穿着燕尾服的兰德尔。
另一位是……
「听起来你很兴奋啊,前辈。」屏幕上的少年故意傻笑响应。他身裹宽大的斗篷,可能是想和兰德尔的燕尾服较劲。「那么……来决斗吧。赌上彼此的命运。」
两人往系有手枪的腰际伸手——
「暂停。」安县出声制止。
立体影像实时停住。
柯思叹了口气:
「看样子,这孩子就是下一任『代理人』。」她注视影像并继续说:「他好像是亚洲人。你知道他说的是哪国语言吗?」
「知道,那是日语。」安县回答,同时也朝少年猛瞧。「真教人惊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过这是日本——我的祖国啊。我没听说过现在可以自由持有枪械……但我敢肯定,那儿是我的祖国。」
「他们在说什么?」
安县扬起嘴角:「好像是要进行决斗……还有——他自称『恶魔的盟友』,而不是『代理人』呢。」
「恶魔的盟友?」
「是啊,恶魔的盟友。妳不觉得很有梦想吗?他叫昴,堂岛·昴。」安县点头。
他就是下一位代理人。
柯思露出戏谑的笑容:
「日本人,而且很年轻——根本是个孩子嘛。他……是男孩吧?国中生吗?该不会是小学生吧?」
「日本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安县注视少年的眼瞳并喃喃细语:「说不定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是日本人,又是少年……和你以前很像呢。」
「是啊。话说回来,妳看兰德尔。他怎么会穿着燕尾服?真不像他的作风。」安县噗嗤一笑。
「可能是为了提起劲决斗吧?不过……他的长相还有发型都没变。」柯思丝毫不感兴趣地应付着。
「没错,看起来也没变老——这应该是不久的未来。」
「嗯。」
「干得好……干得好啊,莉。这家伙不错。如果是他,应该能成为一个能干的『代理人』。」安县对柯思展露笑容。
下一位恶魔「代理人」。
他将会是安县……不,是人与恶魔的新希望。
「希望如此。」柯思兴趣缺缺地别过头,将视线自屏幕转向「箱盒P」。「好了吗?那我要继续啰……」
「不用了,这样就好。」安县摇头否定。
「什么?」
「妳可以盖上盒子了。接下来的事情没必要知道。」
「为、为什么?」柯思高声询问:「好不容易找到他,要是他被兰德尔干掉,不就没戏唱了吗?」
「如果他会被兰德尔干掉,那打从一开始就没什么用处——没错吧?」
「可是兰德尔有『颠覆时空』啊?要是他认真起来——」
安县再次摇头。
「那是关系到『It』的决斗,所以他们应该会堂堂正正地对决。」
「哪来这种根据!」柯思仍不服气,大声反驳:「我们应该看到那位少年获胜为止!而且现在的我一定可以看到那个未——」
「莉,妳冷静一点……别被『箱盒P』魅惑了。」
「我哪有被它魅惑!」
——柯思的表情一阵扭曲。
她像是被说中要害,然后难为情地别过头去,紧紧抿唇,低头合上「箱盒P」的盖子。剎那间她露出潜然欲泪的神情,顿时有股想将「箱盒P」砸向地面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强忍下来。
「这就对了。」安县沉稳地解释:「新的代理人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获胜。如果连兰德尔这种对手都无法应付,那他最后只会步上兰德尔的后尘。对代理人太好的下场,我们已经从兰德尔身上学到了吧?」
柯思点头附和:「你说得对。」
两人沉默。
雨声愈来愈大。
过了一会儿——
「再说……」安县再度开口:「在妳的预言中,兰德尔肯定会死,对吧?妳对敌人是很绝情的。」
「对。可是我只对敌人绝情。不像你,只要有必要,连同伴都不放过。」柯思笑了。
「哈哈哈。总而言之——在妳的预言中,兰德尔的落败就等于死亡。可是我只要不看那个预言,或许兰德尔就算落败也不至于丧命。」
「他们可是要决斗耶?当然会有——」
「我知道希望很渺茫,可我还是想抱持希望……所以在那之后的事情,请妳收在盒子里吧。」安县露出不曾有过的微笑。
他再次说了那句话。
「我现在还是把兰德尔当成朋友啊。」
朋友之间也会发生许多问题。
而且世上有比生命——不论是自己或是他人的生命——还更重要的东西。
如此罢了。
雨势愈来愈大,很快地就下起暴雨,原本平凡的黑夜也变成寒气逼人的夜晚。不管再怎么喜欢玉米田,应该也没人想死在这种黑夜。男子得救一事似乎让玉米群喜极而泣,落下泪水。安县等人离开之后,雨还继续下了一阵子。雨势时强时弱,然后化为雾气。黄金色的农作物在这段过程中,若有似无的摇晃着。这些玉蜀黍大概会在无人收割的情况下,逐渐腐坏吧。可是——至少眼前的它们不在乎这些。理所当然,因为不管它们是否会被收割,或是被食用,它们始终都只是玉蜀黍而已,不会顾虑到人类的考虑。
雨持续下了两天——
然后终于停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