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你没有小时候的记忆?」
背景是清晨的蔚蓝晴空。男人焦茶色的金发令人联想到烤得香喷喷的面包,他如此问道,堂岛昴便点头回应。
「因为我妹妹……真正的妹妹好像被外星人绑架了嘛。」他连忙补充:「也就是说,姑且不论那是不是真的,总之听说我因为那件事而变得不太对劲。然后当我意识到时,已经完全记不起当时及在那之前的事了。别说关于事件,就连妹妹……甚至自己的事都……」
「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啊。虽然可以从科学角度加以说明啦。好像是什么精神防卫机制为了保护自己而将不好的记忆封印起来。」
「是吗。」
「但这也没办法,因为听说我那时真的很不妙,就连上了国中也有好一段时间不敢在晚上外出……而且就连现在也还是很怕医生。」
「妹妹被外星人绑架的话,会变成这样也没办法嘛。」
茶色眼眸浮现出不输给发色的光辉,算不上是在揶揄昴所说的话,兰德尔•康霍克微笑着说道。
他回头望了一眼昴的身后。
眺望着远处围观的舞原家众人以及堂岛亚鸟的身影,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可是由于这段过去的经验,堂岛昴才得以变得坚强。」
「坚强是吗……」昴牵动嘴角:「就算我变得坚强好了,但也并非因为我的期望才变成那样。」
「……」
「愈是受伤害,人会愈变得温柔——这句话是骗人的…i至少我愈是受伤,就愈想将伤
害报负给对方。若是办不到,就找其它人——就会想去伤害其它的弱者。」
「你要是明白这点,就代表你没问题,堂岛昴。」
「……」
兰德尔——有人出声唤他的名字。昴与兰德尔一齐回头看向声音源头。
远处小型飞机的前方,他们看见拄着医疗拐杖的缥——旧姓三束——先生、将轮椅折迭 起来拿在手上的美树,以及朝向这边用大动作挥舞手臂的兰德尔妻子——抚子天真无邪的身影。
睑上充满着幸福神情。
他们似乎已准备完毕。
是时候出发了。
左手——没有抱着那束玉蜀黍的手——也朝着妻子挥手回应,而后兰德尔重新看向昴。
「我说啊,堂岛昴,你认为神是什么?」
「……啊?」
「对你而言,神是什么样的存在?」
「欸,就算你问我神是什么,但我是日本人……」他稍作思考后回答:「……勉强来说,就是……命运吧。」
「命运……是吗。」兰德尔笑了。
为什么笑?他没回答昴的这个问题,视线游移在空中说道:
「堂岛昴,我啊,最近是这么想的。神会不会就是这个。」
兰德尔以手表示周遭。
昴放眼环视周边。
「……你是说大自然吗?」
「不。」
「……地球?宇宙?」
「不对,是这个。」他摊开手。「包围住我们的现实,就是现实本身。」
「……现实?」
兰德尔说:
「现实是残酷的,我想应该更甚于你所想象的。」
「……」
「没错,关于恶魔的目的,或是那个『在夕阳中出现的男人』,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身为原『代理人』,身为你的前辈,我所能告诉你的就只有一件事——
现实是残酷的。正因如此——
你要变得坚强,堂岛昴。不管是什么样的现实,你都要能够面对。」
「……」
「一旦被选为『代理人』,你就只剩下前进这条路了。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砰——他轻拍昴的肩膀。
「活下去,堂岛昴,然后战胜『It』、战胜恶魔。是你的话,一定办得到。」
兰德尔•康霍克背对堂岛昴离去。
「——等等,等一下——!」
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
2
「——呜哇?」
清醒过来的瞬间,全身冒着冷汗。
是他所熟悉的客厅,他正趴在小餐桌上。脖子好酸痛,看来似乎不小心睡着了——意识着心脏彷佛梦见自高处坠落般激烈跳动,堂岛昴大大叹了口气。
冷静下来啊:心脏!
——或者该说是「It」?是「It」吗?
边为了自己所说的话苦笑,深呼吸、调整悸动,昴环顾周遭情况。隐约可听见窗外的蝉鸣,加上电扇回转的声音……最大声音的还是心跳声。客厅里头静得惊人。在昴这间宁静的客厅里,老实说家具并没有齐全到堪称为一个客厅。昴的面前就是小餐桌与坐垫。现在是夏季,时间还不到正午,晨间的凉意还微微残留在空气间。除了一台电扇正转动着脖子之外,其它什么都没有。更进一步形容,连窗户都没有,只要穿过那层阻隔阳光的白色蕾丝窗帘,就能从房间直接走到阳台。阳台上立着一块隔板,因此从昴的所在位置看不到,但外头有狗笼、厕所与卷筒卫生纸。至于使用者则正躺在昴身边呼呼大睡。
和昴的妹妹——亚鸟一起。
这个早晨之所以宁静的最大原因——
她将坐垫当作枕头的替代品,似乎是为了遮光,脸上盖着报纸—身上是T恤及短裤的不修边幅打扮,并且还正大光明露出肚脐睡觉。看着亚鸟这副邋遢模样,昴深深叹口气。
看了摊开在小餐桌上的习题,接着又更沉重地叹了口气。
啊啊~浑帐,不小心睡着了。
再说,有人在一旁这么舒服地打鼾,谁还写得下作业啊!
兰德尔人现在不晓得是否已在故乡了——回想起至今所遇见的唯一一位前辈,昴边叹气边看着彷佛身处极乐净土般打着呼的少女。
然后拍拍她露出的肚子。
「喂,亚鸟,起来!要睡就去那边的床上睡!妳要是肚子又着凉,我可不管妳喔!」
打呼声静止了。
「……亚鸟?」
没有回应。
目不转睛地盯着亚鸟被报纸盖住而看不见的脸,昴扬起嘴角。
手指轻搔了搔她的肚脐。
「小亚鸟?」
虽然身体微微起了反应,但仍旧没有响应。
「亚,鸟?」
五只手指贴在肚脐周围,一下左移、一下右移,一下子摊开一下子收起,一会儿又像蜘蛛脚一般点点移动。顺着指尖要碰不碰所带来的触感,身体也时而跟着抽动。有反应。不过,亚鸟还是顽固地动也不动一下身体。
昴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弯身亲了亚鸟的肚脐一下。
「噫?」发出声音的同时——
噗噗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呜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昴一口气吐出的气使得肚皮由肚脐的部位开始震动,亚鸟一下子跳了起来。
她将当成枕头的坐垫朝着昴丢过去大叫:
「你你你……你在做什么!害……害人家吓一跳!吓一跳的话,心脏会停止跳动耶!心脏要是停了就会死掉耶!」
「谁叫妳装睡。」
「才没有装睡,我是想要慢慢地醒过来!」亚鸟不满地嘟着嘴。「你知道吗?突然起床对身体不好,自然醒才是最好的,所以人家原本想要慢慢起床的说!」
总觉得这家伙最近好像嚣张了起来……昴一边叹气(心里一边想着:我绝不告诉这种嚣张的家伙,说她脸上转印着报纸的油墨!)向她道歉:
「知道了啦,是我不好。所以妳要睡觉就去床上睡,小心肚子着凉!」
「在这边睡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满地嘟嘴。
「我说啊……别人在写作业的时候,别在一旁呼呼大睡!妳这样让人很困扰!再说,妳以为是因为谁才害得我这么辛苦啊?」
「……是因为谁?」
「遗不都是因为妳说想去爬山,所以我才无可奈何地决定带妳去!要是在平时,不对,其实在暑假尾声才该做的作业,结果我现在却得欲哭无泪地糟蹋夏天的美好早晨来解决它!」
「哈哈~」亚鸟歪着头。「呃……总之是因为我吗?」
「没错。」
既然如此——亚鸟用力地点头:
「我果然该留在昴大哥身边,成为你的支柱!」
「……睡着的家伙能当什么支柱?」
「老实说,我刚才并没在睡觉喔。」嘿嘿!亚鸟挺起胸膛。「我很清醒地在守候昴大哥喔!证据就是,昴大哥在摸我的肚脐时,我确实有察觉到喔!你这个色狼!色狼大哥!」
「妳最近真的很会讲歪理顶嘴耶……」别说是报纸的油墨,昴决定就连亚鸟脸上还留有口水也不告诉她。「知道了知道了,所以至少去拿条毛毯来盖,别让肚子受凉!」
「就说我没有睡了嘛!」
「……」
深叹一口气。
然后昴重新在小餐桌前坐正,再次面对数学讲义。
他喀叽喀叽地按着自动笔,嘴里说道:
「……还不快住手?」
紧贴着昴,亚鸟害羞地笑了。「耶嘿嘿。」
「嘿什么嘿?我不会再表示意见了,随便妳要露出肚子睡觉还是露出屁股睡觉我都不会再说什么,所以至少别来妨碍我!」
「因为人家很高兴嘛。」
「高兴什么?」
「因为昴大哥会一直待在家里。」
「……」
「放暑假之前你几乎一直待在学校,偶尔放假也要去舞原家,结果一放暑假却又住院了——这段期间我几乎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寂静过后。
「也就是妳很闲。」昴摸摸亚鸟的头。
才不是很闲啦!不顾亚鸟此番抗议,昴拍拍她的头说道:
「不过啊,下个月开始妳也要去上国中了,然后妳也会交到朋友……就会变得忙碌啰。」
「就跟你说我不是因为很闲了嘛!」
「知道啦知道啦!所以我不是说了,暑假期间我会陪妳吗?不管是山上还是海边我都带妳去。所以总之先让我把习题写完!」
「请便,不用顾虑我。」
「……我叫妳放开我,热死人了!」
「又不会少块肉……」
接着就这么横躺在地,再次将报纸盖回脸上。她是想睡觉吗?算了,这也难怪,因为昨天很晚睡。毕竟前天才刚举办过昴的朋友兼「神秘推理团体」社长三束元生的婚礼(附带一提,他才十八岁,还是个高中生),兴奋尚未冷却,昨天也在为社长和兰德尔他们送行后持续高昂的心情,和神团一直闹到半夜。
对于不习惯熬夜的亚鸟来说应该太过疲累了吧。
至于还是只幼犬的BOSS则是从一大早就真的睡得像是只死狗一样。
昴起身走到卧室,拿了件毛毯回来盖在亚鸟的肚子上。然后直接拾起脚抵着电扇调整转动的幅度,再坐回小餐桌前。呜呜,背要驼了……他边叹气边瞪着讲义上的算式。
忽然问,目光转向一旁。
将毛毯踢掉,彷佛在叫人看肚脐的亚鸟模样令他感到虚脱。
「……妳是怎样,在挑衅我吗?」
没有回应。
弯起唇角、竖直耳朵,边听着受压抑的不自然呼吸声说道:
「亚鸟—肚脐又露出来啰~?」
沉默。
「喂——亚鸟,起,床•啰~」
果然还是没反应。
搔了搔头,将自动笔放下。
昴猛然趴在亚鸟身上。
抱住她的肚子,将嘴唇贴上,「噗噗~」用力吹气。肚皮震动的搔痒感让亚鸟尖声笑着想要缩起身子,但昴依旧不打算停止吹气。他继续吹气。一瞬间补给完空气,接着又继续震动亚鸟白皙的肚子。不停的震动让亚鸟持续笑得喘不过气:见到她那副模样,昴忍不住觉得可爱——
动作停了下来。
全身僵硬,彷佛被浇了冷水般冻结。
「……昴大哥?」
似乎是对于昴停下动作感到奇怪,面前的亚鸟一脸担心地仰望着昴。不知是否笑得太过头,亚鸟眼眶因泪水而湿润;但昴只是直盯着她的眼瞳,内心一面想着——
——这家伙不是我真正的妹妹。
这家伙是亚鸟。
只不过是个完全重现了昴真正的妹妹——堂岛亚鸟的外观,假装成他妹妹的恶魔。没错,真正的堂岛亚鸟并不在这里。而真正的亚鸟无论是被外星人掳走也好,被变态绑架也罢,至少不会像这个样子开怀大笑吧。然而被绑架的亚鸟真正的哥哥,明白真相的哥哥却在陪伴冒牌的妹妹——
「……昴大哥?」亚鸟再度出声。
昴拉回意识,再次凝视亚鸟的眼瞳。
让她眼眶湿润的,不再是笑过头的泪水。
声音中带有胆怯。
「那、那个,你生气了吗?难道说,是我太过火了吗?如果是这样——哔?」
「傻——瓜。」昴双手往亚鸟脸颊一捏。
「好痛?昴大哥?」
「我并没在生气,只是在担心妳而已。像妳这样的笨蛋去念国中真的没问题吗?」
「真……真失礼耶——痛痛痛?」
用力一拉,然后松手。
「呜呜~」按着发红的脸颊,亚鸟哀怨地瞪着昴。
「……刚才那样有点痛。」
「……是吗。」会痛啊?「……抱歉啦。」
昴将亚鸟抱向自己。
「……呀?昴大哥?」
然后温柔地轻抚她的小脑袋瓜。
彷佛要将像只无助小猫般的纤瘦身体压溃般,昴将她轻轻地、却强而有力地紧抱在胸口。他将脸埋进亚鸟宛如丝绸般滑顺的发问,口中再次重复:
「……真的很抱歉。」
「……昴大哥。」
虽然不明就里,但亚鸟也轻轻将手伸到昴的背后,战战兢兢地回抱住昴。
3
过了半晌。
「好啦。」
松开身体,假装打了个呵欠并擦拭眼角,昴站起身。
「那么,亚鸟,真的很抱歉,要拜托妳暂时看家了。」
「咦咦?」亚鸟瞪大了眼。「看家?你要去哪里?」
「舞原家。」昴一边回答一边走向卧室。「不妙不妙,我有事要去一趟,结果完全忘得一乾二净。」
「怎……怎么这样!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游泳池吗?」
「我会带妳去啦。不管是山上还是海边都带妳去。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没错,由于之前的事件,为了褒奖她而答应带她去——除此之外没别的理由。
「不,那个……我不是在怀疑这点啦……」
「中午以前我就会回来了。拜托啰!」
「……习题怎么办?」
「反正还有晚上,而且搞不好小花肯借我抄也不一定。」
简单地结束随身打点。
(啊,可不能忘了这件事。)
抬起一只无指手套,昴走回客厅。
「那么,亚鸟——」
「那……那个,我不能一起去吗?」
「抱歉,不行。」
亚鸟垂下头。
「……昴大哥。」
「嗯?」
「你真的……没有在生气吧?不会是因为生气才出门——」
「不是啦。」用脚抵着亚鸟的头。「别操这种心,这样一点也不像妳啦,我的妹妹。我马上——中午就会回来了。拜托妳啰!」
「……知道了。路上小心。」
「乖乖。」温柔地抚摸亚鸟的头,昴走向玄关。
一面系着鞋带——
「要确实锁好门喔!」一面对着没来送行的亚鸟叫道。
过了一会儿。
「……刷过牙了吗?」传来亚鸟微弱的声音。
凝视着客厅的方向,从这里看不见的亚鸟的身影——
「……早上刷过了啦。」昴小声嘀咕后走出门外。炎热的天气马上令他开始冒汗。他一面心想:和别人一起生活,就算对方是妹妹,也真的很辛苦耶……
4
通过舞原家的后门,来到后院。
若要说这里是树林,这条后院的林间小径也未免稍嫌太过明亮。穿过这条小径,随着高耸且稀疏的红松树逐渐减少,林间也开始混杂着诸多树种,小径缓缓转暗。红松树由于会生长出松茸而为一般大众所熟知,但对植物不感兴趣的昴之所以记得红松之名,是因为这条林间小径的(实质上)所有人——舞原依花对这种树的说明令他印象深刻。
「红松树——」从前在昴初次被带往「那间房间」的路上,依花如此说过:「听说是拓 荒之树。」
「拓荒之树?」
「就是在贫瘠的土地中首次生成,形成树林的树。由于它的叶子,土壤才得以肥沃。然 而当土壤肥沃起来,变得能够长出其它种类的树木时,却在生存竞争中败退而枯萎。」
「……还真是悲哀的树耶~」
走在前头的依花回头看着昴,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有听过大象墓场的故事吗?」
「大象?妳是指那个森林的故事?」
「……嗯。」
「那个我知道。之所以找不到大象的尸体,是因为大象一死,牠的身体就变成了肥料,身上各处沾到的树果、花的种子发芽,形成了森林。妳是指这个故事吧?」昴笑了。「仔细想想,还真是个可疑的故事。哪可能那么快就长成森林啊!」
「的确,真是个无聊的故事。」
「就是说嘛。」
「毕竟是你创作的故事嘛。」
「……啥?」
依花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说道.,
「小时候我告诉你拓荒之树的故事之后,不知你是不是想要逞强,结果就马上告诉了我『大象墓场』的故事。」
「……」
「可是你见我们一脸钦佩,不知是否为了欺骗我们感到后悔,结果后来就跑来向我们坦白了。『大象墓场』的故事是你在听了红松树的故事之后,才胡乱编出来的故事。」
昴不发一语凝视着依花。
依花望着昴好半晌,最后转过身。
「……小花。」
「我家的红松树也会长松茸,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就是了。」
等秋天到了再请你品尝吧——说完后,她便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迈开步伐——
「……昴?」
昴回过头。
单手提着篮子,衣装虽然与回忆中的不同,但脸上还是老样子的面无表情。认出舞原依花的身影,昴笑着说:
「怎么?是有什么祭典吗?」
「……和服是我的居家服。」
暧昧的青灰色搭配流水纹路的缩缅和服,有着蜻蜓花纹的半幅腰带在背后系了个文库结,脚下穿着木屐,端整的五官加上散发出的无机质氛围,看上去就像是个打扮得一派清凉的人偶。黑发少女以毫无起伏的表情说道:
「我以为你已经走到那间房间了。」
「因为我在想事情。」昴笑了笑,看着依花手提的篮子。「妳那里头装的是茶具吗?」
「嗯。」
「我来提吧。」接过篮子,昴夸大地做了个踉呛的动作。「唔哇,好重!」
然后就这么向前踏步。
跟随在后头的依花询问: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
昴笑了。
「……老实说,我有点介意。」他转过身,凝视依花的眼眸说道:「我对于依花——舞原依花的事情一无所知。」
「然而我呢——」神情丝毫未变,然后总让人觉得带点挑衅意味,依花回答:「却知道堂岛昴的事。」
「这之间的差异太大了……而且我也对——堂岛昴?对于这家伙,我也不太了解。」
「……」
昴环顾四周。
他发现一个约可一手抓起的石块,于是放下篮子,手伸向那块石头。他一边「一、二、一、二!」地做举重训练——
「我妹……亚鸟的事件,依花当然也知道吧?」
「……嗯。」
「妳怎么认为?」昴弯起嘴角。「小花妳觉得我妹是被外星人抓走的吗?还是觉得我搞错了?」
「这……个嘛……」
「嗯,不必回答没关系,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坏心眼。我也对日奈问过同样的问题,还伤害了她。」
「我……昴……」
「没关系啦。」他摇头制止依花,继续说下去:「简而言之,我想说的是……结果跟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就这样认定了。无条件地相信亚鸟是被外星人绑架。不仅如此,内心某处还依赖着那样的认知——不管是好是坏,那起案件造 就了今日的我。相信妹妹被外星人绑架,就是我这个存在的开始……喔喔,感觉很有文学气息嘛。」
「……」
「所以我觉得这样也好。就算没有以前的记忆,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确实偶尔会感到作呕、不安;但反过来说,让我非得封印了几乎整整十三年记忆,否则就活不下去的案件,那种不得了的案件实际发生在我身上,而这就是其中一项证明——证据。
所以我并不想勉强自己去找回记忆。
不对,我想我大概是下意识避免想起以前的记忆。」
「……我想也是。」
「啊啊,果然小花妳也这么想吗。」昴叹了口气,仰头望天。「……也是,我果然太没用了。」
「……」
「是啊,我果然一直在逃避,害怕得知真相。害怕知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外星人下的手,所以我洮沥了一个正当的兄长首要该做的事。我妹妹被外星人绑架了!我只是尽所有力气如此大叫之后,就捣着耳朵逃开了。如果是潜意识使然也就无可奈何,但既然我自己察觉到了这件事,就无法再转身逃避了。所以——」
昴不再仰望天空,视线转回依花脸上。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穿着夏季和服、像个人偶般的少女冰冷的眼眸,口中说出了那句话:
「……我想要当时亚鸟案件的资料。我想靠自己去调查,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在归咎于外星人之前,我想先知道当时的确切情况——也思考除了外星人以外的可能性。我想要接受事实——接受过去。」
「……」
「……不。」对着依花并无特别在诉说什么的视线,昴急急忙忙地挥手,不好意思地加以补充:「不急啦,慢慢来也没关系。我也不认为自己能马上做出什么对策,再说现在光是 『恶魔的盟友』一事就够让我头大了。而且我自己也不可能马上有什么改变,想慢慢做好心理准备,只不过……」
「……只不过?」
「……在脑中思考与说出口来,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所以我才想说姑且先讲出来,让某个人记得这件事。……现在还只有这样而已。」
视线自依花身上移开,昴笑着。
依花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先将档案统整起来,方便你将来随时都能阅读。」
「谢谢,拜托啦。」
「……只不过,真的,请你别过度期待能够马上采取什么对策,或者期待事情会戏剧性地解决。」
「我知道啦。」
「毕竟别说是舞原家的警察,就连冬月都没能解决那起案件。」
「嗯。」
「依冬月所言,那起案件还欠缺了一块重要的关键——」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认为能够马上解决。」昴微笑道:「可是,嗯~只不过嘛……」
「……只不过?」
「日奈解决不了,不代表我就没办法解开啊。」
沉默。
不知从某处传来啾啾啾的鸟叫声。
阳光透过阔叶树洒落。
昴勾起嘴角对依花一笑。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过了好一会儿。
微微缓和了唇角,依花答道:
「不。堂岛昴……如果是你,不奇怪。」
「……我是不是真的多说了什么啊?」
「不,没有。」
5
由于天气不错。
两人临时起意在外头开茶会,便决定不去「那间房间」了。
他们走出小径进入树林,找了个适合的地点坐下。在穿透绿林洒落的夏日阳光下打开篮子、铺开垫布,取出水瓶开始为泡茶做准备。
「……这个时间点不错。」
远处隐约传来(奇妙的是,明明有这么多树,这一带却连一只蝉也没有)的蝉鸣声,听着热水咕啵啵开始沸腾的声音,眺望着在摆放整齐的红木屐与依花膝间拓展开的阳光,昴自言自语道:
「很凉爽。」
一面轻轻摇晃茶杯,依花回答:
「过了中午似乎会变热。话说回来,你今天来只为了那件事而已吗?」
「嗯……啊,还有,因为很久没来了。」
「……是啊。」
虽然昨天也有见到面,但两人都没说出口。
将沸腾的滚水以另一个水瓶的温水加以冷却,依花用熟练的动作开始沏茶。一面茫然地望着她的动作,昴开口:
「那么,机会难得,就请小花告诉我吧。」
「……告诉你什么?」
「以前的我——堂岛昴的事。除了洋平以外,最了解我的人应该就是小花了吧。」
「我不会输给叶切。」
「哦哦?」
「你想问什么?」
「唔嗯~」昴思考了一会儿。
「对了,例如说……我以前都玩些什么+.」
依花的动作略微迟钝下来。
「……这么说来,和现在做的事几乎没什么改变呢。」
「咦?」
「虽然那时候用的是幻想中的茶以及茶点就是了。」
「……嗯。」
「现在的是真的。」绿色的混浊热水递到昴面前。「请用。」
「……谢谢。」接过然后喝下。
「好喝吗。」
「……嗯。」
滑顺的热水触感。
沁上鼻腔的芳香。
一口、两口、三口便饮尽了不会太热的茶,昴将空了的茶杯还给依花。
「还要喝吗?」依花询问。
「嗯……下一杯可以再热一点点吗?」
「明白了。」
不看自己的那一份,依花开始沏下一杯茶。
昴小声嘀咕:
「……老实说,太浓了。」
「什么?」
「啊,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那么,还有其它什么想问的吗?」
「喔喔,呃……那个……」对了——昴拍响手掌。「啊,对了,这个非问不可。话题虽然转变……我有听说关于琪•妮的奇怪传闻喔。」
「琪•妮的?」
「听说琪,妮似乎想要砍人?」
依花专注地看着昴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
「你是在哪听说这种事情?如果是为了转换话题才胡诌的,也未免太——」
「并不是好吗,我才没有,真失礼耶!」
「总之,不管你是在哪听到的,那完全是胡说八道。琪•妮不是能够砍人的人。」她夸张地大大摇头,以这位少女而书算是相当罕见。「琪是个温柔的人,昴,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这个嘛—是没错啦。」
「再说,为什么琪会想要砍人?琪并没有憎恨到想要砍死的对象……撇开你不谈。」
「哦哦?我听说好像是因为想要变强?」
「砍人和变强,两者之间哪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沉默。
依花不发一语地沏茶。
在一阵让人觉得尴尬的寂静之后。
将新泡的茶递给昴,依花才总算开口:
「昴,我拜托去教导琪的师父,是个被称做天才的男人。」
「喔……」
「那个男人亲自教导了琪『不杀人的剑』——捻式居合。从孩提时就开始修练——她虽然能够战斗,但琪是砍不了人的,甚至根本不是个性的问题。」
「……」
「所以不管你是从哪边听到的,那根本是无稽之谈……那八成是因为琪和你的交情很好而眼红之辈的诽谤吧,请不要被那种话所迷惑。琪的双手并没有受到玷污。
……就连舞原家的事,琪应该也不清楚。」
「……」
「琪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依花说道。「拜托你,请别被奇怪的谣言所惑——」
「我知道啦。」昴微笑。「小花也是个好孩子。不过我想问的不是那样……也就是说,我问的不是琪是否砍了人,而是她好像想要砍人。妳真的没有听说吗?像是例如……对了,『透明喷漆』那次,她因为砍不了朝比奈,所以好像大受打击——」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不管怎样——」
——突然间,依花的动作停了。
「怎……怎么了?」
「失陪一下。」依花从左手袖袋取出手机贴近耳边。「……什么事?我现在……」
总是面无表情的依花,脸蒙上了一层阴霾。
背脊有某种东西窜过的感觉,于是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虽然是热的,但还称不上是热茶。他就这样将茶一饮而尽。
6
「嗯,好喝。绝品。」等待依花挂断手机,昴放下茶杯询问:
「是有什么事件吗?」
依花摇头。
「还不清楚。我派出去跑腿的『飞行船』——鸟船的定期联络中断了。」
「……那样算大事不妙吗?」
「不知道。有这个可能,但或许只是联络迟了也不一定…负责指挥的人是小茵,所以我想没问题。」
「小茵?」数天前通电话时,她好像说人在美国的新英格兰。「……这么说来,婚礼当天她没有出席。刚才提到的琪也和她在一起?」
「嗯,其它遗有四名我家的组员。」
小茵与琪•妮,舞原家私设部队的队长与副队长,两人一齐——
一面窥伺依花的脸色,昴一面询问:
「那个……我可以问吗,是去做什么样的跑腿?」
「嗯。我只是派她们去迎接某位VIP。」话语一瞬间打住,但依花又淡然地继续说下去,「只不过对方树敌众多,因此我便派了我们舞原家中最值得信赖的小茵和琪过去。」
「……哦?」
依花接过昴空了的茶杯,用水瓶的热水稍微冲一下,自怀中取出丝巾将水分拭去然后收进篮子里。再将始终不曾使用到的自己的茶杯也收起,接着打开热水瓶的插栓倒光里头的水——眺望着开始收拾准备回去的依花,昴喃喃似的询问:
「……看来似乎是个不得了的VIP,我可以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你知道我的『对策组』吧?」
「嗯。」
「『对策组』——是由各种领域中优秀的人材所组成,是舞原家的智囊团。虽然你实际上没有见过他们,但在与恶魔同盟相关的事件中,你也受到他们许多照顾。」
「……那位VIP,是『对策组』的人吗?」
「正确来说,是居于『对策组』心的人物……某种存在。其次——」
「其次?」
「名为『王国』的假说——建构了这个假说、并为其命名的,就是他。」
「!」
王国。
那是针对「恶魔的盟友」的假说名称,同时也是透过兰德尔的言行所观察到的词汇,似乎是某种与「代理人」相关的重要关键字。
昴大笑出声。
「看来不是偶然吧?那家伙或许知道什么关于『代理人』的事。什么嘛,事情果然牵扯到我?」
「当然我也打算对这一点加以询问,但并不只是因为这项理由才请他来的。再说,派人出去跑腿是在兰德尔的事件之前,而且……若因个人理由就叫对方过来也未免太过危险了。」
危险的存在。
而如今飞行船「鸟船」下落不明。
昴陷入沉默。
依花说道:
「这还不见得代表发生了事件,或许只是因为有事情耽搁了也不一定。负责指挥的人是小茵,我有对她下达许可,准许她随机应变。」
「但是那位专业的小茵队长,有可能会怠忽定期联络吗?」
「……」
「刚才妳也说过了吧?树敌众多。」凝视着她冷静、看不出真意的眼眸,昴询问:「也说那个人是危险人物。似乎还知晓『代理人』……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
「依花?」
被昴这么一问,沉默片刻后,依花开口:
「那位人物……是个吸血鬼。」
「……哦哦?」昴点头。「原来如此……啊,妳刚才……说什么?」
「我说,对方是吸血鬼。」
「吸血鬼。」昴复述一遍。「哦?吸血鬼。嗯,吸血鬼。都有恶魔了嘛,就算有吸血鬼也不奇怪嘛,嗯。」
「……」
「……,妳那只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吗?」
「不。」依花摇头。
昴凝视着依花,但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玩笑的意味。
昴不自觉喃喃低语:「……吸血鬼。」
「没错,吸血鬼。」
「算了,反正一件事物也有着各种定义嘛。」
「至少可以确定,他的确是以血液为养分,而且害怕阳光。」
「唔哇,那这家伙确实是个吸血鬼。」
「是的。国籍——所有权虽然归属于美国,但包含日本在内的各国政府都认为他是共有财产。」
「共有财产?」昴瞪大了眼。「……我都不晓得有这回事。」
「当然,他并没有被公诸于世,况且获得承认的并非他身为吸血鬼的价值。共有财产是针对他高达两千岁所拥有的知识与经验。」
「……那倒是……既然都活了两千年,就算知道『代理人』的事也不奇怪……」
沉默。
轻轻甩去水瓶中的水气,依花将空水瓶收回篮子后站起身。
赤裸的脚伸进整齐置于一旁的木屐,脚尖「咚咚咚」顶了地面几下调整穿起来的舒适度,然后重新面向仍一脸讶异的昴说道:
「那么,我先失陪了。」
「咦?」
「要是『鸟船』发生了什么万一,就时间上来说,应该已在归途——恐怕是在海上吧。而不管是出意外还是碰上事件,要是发生了什么,我都得做最坏的打算不可。」
「……最坏的打算。」
「海上——姑且不论人类,害怕流水的吸血鬼一定无法得救。」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昴。「而要是失去这位世界唯一的吸血鬼,这起事件将可能演变成政治冲突……昴?」
「啊,嗯。」受到依花催促,昴起身起身离开垫布。
他在折迭垫布的依花旁边绑鞋带,同时间道:
「……那我也和妳一起去吧。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
「没有什么你能帮得上忙的。」
「——是吗?也是。」昴叹了口气。
绑完鞋带役起身。
「……那不然,至少若有什么进展,可以联络我吗?什么时候都可以。J
「好。」
「麻烦啰。那……掰啰。」
转身背对依花,迈出步伐。
「——昴。」
被叫住的昴转头。
「啊啊,对喔,应该是这边才对。我好像有点混乱……因为,吸血鬼耶?还有飞行船耶?而且我也担心琪、小茵队长,还有其它组员……」
「谢谢。」
「依花妳要回本馆没错吧?什么嘛,到中途我们都还顺路。干脆一起走吧!那个我帮妳拿吧?」
从依花手中接过篮子,昴走在前方。
然而依花就没踏出一步。
——她再次出声呼唤:
「堂岛……昴。」
昴停下脚步——
(好啦,从现在开始才是重头戏……)
——舔舔嘴唇,润了润喉。
昴站到依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