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低垂的云幕,为初冬的一道阳光所划破。但是,这并不表示天候就此回复,雨依旧一丝丝地落下,串连起暗灰色的天空和大地。
一名男子倚着朱红色的栏杆,正望着雨丝出神。这人年约五十前后,身上穿着一袭绣有飞龙图案的绢制长袍。这样的衣服叫做“表龙袍”,在地上除了此人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穿上这样的衣服,而过个人姓赵,名构,字用基,也就是历史上的宋高宗。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西元一一五五年)十月,首都杭州临安府为少见的连绵阴雨所封锁。这是一个位于长江之南、钱塘江口一侧的温暖之地,港口中充塞着中外的商船、市场中堆积着米肉鱼果。人口甚至急速吁加到百万之数。这些人员及物资,或自陆路、或由水路在此集结,走在大街之上,你可能一不小心就会与从波斯(今伊朗)或大食(今阿拉伯)而来的人擦肩而过。本来,自隋代以来,这儿就是一个繁华的内业都市,如白乐天(白居易)及苏东坡等之文人雅士,也都深爱着此地的美丽风光。至于,这个城市同时成为中国正式的政治中心,也就是成为宋高宗的御宇所在,还是不久之前的事。高宗是宋代的第十位天子,同时也是以杭州为首都的第一位南宋天子。
高宗在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在这十几天内,他一直在努力等待着。为了获得真正的平静,这点努力是值得且必要的,反正,等待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特殊技能,他这二十年来几乎都在等待着,终于来到了这就差最后这十多天的局面,解放的日子即将来临!
急促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高宗不禁一阵紧张。大约在剩十步之外的距离,高宗斜眼瞥到了来人在地板上的影子。
“陛下!陛下!”
来人的声音听来似乎异常地高,虽然全身黑衣黑帽,但从他脸上没有胡须和年龄不明的容貌来判断,这人应该是一名宦官。
高宗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宦官以尖细的声音报告着;
“丞相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瞬间,高宗的表情转为空白,接着又开始了急剧的变化。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报告,他的体内充满了鼓动,他摒住了呼吸,然后发出了从他的耳朵听来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这个消息正确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丞相秦桧以六十六岁之龄亡故,很快就会有正式的讣报传到。”
宦官的视线再度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他现在看来似乎是若有所失,身体不自觉地摇晃着。
“陛下!”
高宗颓然坐在地上,当宦官正要趋前将他扶起时,他以奇怪的音调狂笑着:
“哈哈哈……是这样吗?他死了……他死了!”
这个笑容看来一点快活的感觉都没有,倒像是喝醉酒一样。
“他死了!秦桧死了!不过,朕还活着,是朕赢了!是朕赢了!”
高宗不断地拍打着地板,突然,他从地上站起来:
“是谁?是谁躲在那里?”
高宗瞪着一片花鸟屏风,在那后面,似乎有个人藏在那儿。正当宦官准备趋前查看时,那个人放弃挣扎走了出来。
他是御医王继先,他瘦削的双扬和细细的宏须,似乎正在颤抖着。
当他想开口辨明些什么时,高宗站起来冷冷地说道:
“继先呀!你是想把朕的事情告诉谁呀?”
“这……那……微臣怎么可能……”
“你的丞相已经死了!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王继先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正如皇帝所说,他的确是利用侍医的职权,将高宗的言行和健康状态一五一十地报告丞相。也就是说,贵为天子的高宗,其实是在丞相的监视之下生活的。不过,这个屈辱在今天终于结束了!
“请、请您原谅呀,陛下!”
王继先伏在地上不断地磕着响头,他以快要听不到的声音哭着辩白:
“微臣身份既低,力量又微,对于丞相的专横完全无法抵抗,否则小命早就不保了,请陛下原谅呀!”
高宗冷眼看着侍医,接着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滚吧!你这个家伙连追究罪名的价值都没有!”
本来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的侍医只有一脸凄凄地退出。望着他的背影,宦官问道:“陛下要小的追上去处理吗?”看来,宦官似乎对他也很不满。
“权力真是滑稽的东西吧!”高宗挥挥手命其退下。
不过,即使很滑稽,高宗依然不想放弃权力。怎么可能放弃呢?
对他来说,这可是经过二十年才回到手上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二十年之间,宋朝的最高权力其实是落在丞相秦桧的手中,他假借皇帝之名,让文武百官全都服从于他的专制独裁,甚至连天子都是如此。
高宗为宋朝第八代天子徽宗皇帝的九男,他上面还有八位兄长,本来是不大可能有机会坐到王位的,之所以可以有今天的地位,全因为他是国难下的唯一幸存者。
徽宗皇帝宣和七年(西元一一二五年),北方的金兵大举南下占据了首都开封。对国难束手无策的徽宗,就在翌年让位皇太子而成为上皇。即位的皇太子随即将当年改为靖康元年,也就是所谓的钦宗皇帝。虽然他很想重新建国,但于靖康二年(西元一一二七年),他就和父皇一同被金兵俘虏,一路被送到距离三千里外的五国城。历史上称这事件为“靖康之难”。此时,徽宗上皇四十六岁、钦宗皇帝二十八岁,至于在战火中逃到江南的高宗则为二十一岁。
就这样子,高宗即位成了天子,然而,质疑他王位正统性的声音却不绝于耳。他的兄长钦宗依然活着,而且也未经过正式的退位,他依然在北方过着被拘禁的生活……钦宗已经五十六岁了,他对归国这件事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当然,偏安的南宋对此也不抱希望,而且,如果他回来了,反而还会造成困扰。
没错!当中最困扰的就是高宗。
在经过了众多的牺牲之后,宋、金好不容易签定条约,皇太后(徽宗之皇后)韦氏终于能够跟着丈夫的遗体回国,依然得在异域生活的钦宗,带着泪水向皇太后哭诉:
“在您归国之后,请向弟弟及丞相传达,我已经不想重登帝位,只要当个太乙官使就心满意足了!”
所迫的太乙宫使是指道教寺院的役职,也就是说,他选择了出家,切断一切与俗界的尘级。虽然相距三千里,但是钦宗却能洞察弟弟的心理,毕竟,不论多大的国家,能够坐在王座上的人只有一个。他不在乎帝位,他只要能够返国就满足了。
归国后的皇太后,当然很想将这话传达给高宗,然而,高宗虽然对皇太后十分敬重,但并不常拜见她。而且即使见面,也从不提钦宗。
皇太后虽然对于被拘留在北方的钦宗感到悲哀,却无计可施,一直到她死亡为止。
高宗因为贪恋权力而舍弃了钦宗,但他并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他的内心依然有着一分歉疚,让他一直无法快乐起来。秦桧完全知悉高宗的这种心理,所以每当高宗和他意见不和时,他总是冷笑着。
而这个笑容总是让高宗一惊,因为他似乎可以想象秦桧在喃喃自语:
“你如果要放逐我的话,那是你的自由,不过,陛下不希望兄长归来,而命我为金国交涉的事,则会被天下人知道。”
秦桧的喃喃接续着:“如此一来,陛下将失信于天下。而且,如果将我放逐的话,金国也不会坐视不理,就如同破坏和平条约一般,他们将举兵南下,而陛下的王座,大概也坐不久了!说不定金国还会让您的兄长来做傀儡皇帝呢!”
无声的笑意让高宗再度一惊。
“仔细想来,这个王座本来就是您兄长的,在道义上,陛下可说是篡位者。也许,您心里后悔得想要将之归还,不过,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呼呼呼……”
“恶魔!”高宗心里大叫着。不过,否定秦桧的存在,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王位的正统性。虽然对秦桧憎恶不已,然而高宗的生存之道却只有与其共存,而且还不只这样,高宗担心的是将来。他的皇太子于年幼时即已死亡……
“如果朕死了的话,那么,会由谁来继任呢?想来也只有秦桧这个老贼了!我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才行!”
就这样子,十八年来,他们持续暗斗着,这可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奇怪的君臣关系。
就一般状况而言,秦桧比高宗年长十七岁,理当不需那么担心才是,可是秦桧异常的生命力却着实让人吃惊,即使已年过六十,他那细长的身体和瘦削的脸孔却呈现出奇妙的精气,头发也十分乌黑,根本不像是个老人。秦桧年轻的时候曾被称为“秦脚”,光是看他挺着背脊走路的样子,就给高宗很大的压迫感。他所犯的罪符——横夺不幸兄长的帝位,以及将无辜的人在狱中杀害的罪行,就像阴森的影子压得他无法喘气。
南宋的天子害怕他的臣下,这个事实看在天下人的眼中。
“秦桧大概会篡位吧?”金国这么认为。从外部看秦桧的权势和专横,多数人会这么想。
不过,秦桧不会篡位,他很清楚他是寄生在皇帝之上的,任谁都不能独自生存。
表面上高宗和秦桧是协调一同来统治这个国家的。在多数的牺牲之下,和约好不容易成立了!南宋的内政、经济均迅速地充实,官僚制度和租税制度也经过改革,荒地开垦为水田,运河和水渠也相当整备,在新的货币发行之后。一时之间,南宋又再度繁华而富有。有名的《白蛇传》就是以这个时代为舞台,诉说着杭州临安府中的荣华和洗练。
当然,秦桧的尖牙并不会因此而变钝。
就像是他的孙子秦坝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的确,秦坝的才智不错,他被看好应为当年的首席合格者,不过,在第一次测试后,秦坝的成绩却次于另一名秀才陆游。
秦桧当然不可能放过陆游,不只是秦坝一个人,他是秦氏全族之耻。在秦桧的安排下,殿试(科举的最后考试)时,秦坝以首席合格。至于令人憎恶的陆游,当然就是让他落第了!
“这家伙一生都不能让他浮上来,我要让他知道污辱秦氏一族是怎样的大罪!”这就是秦桧的思考法,秦氏一族的权势和荣华就是正义,只要是违规者都是恶人。
后来,陆游成了南宋的代表诗人,只是终其一生,他在政治、经济上都十分不得志。
不只是陆游,凡是反对过秦桧、无视他的命令、或是口头争论上胜过他的人,全都会被流放到边境,他就是这么地独裁。
而这样的秦桧死了!他终于死了!
高宗的心里大叫着,他自由了!再也没人能胁迫他了!
在赏赐了前来报讣闻的宦官之后,高宗终于放心了。他用被雨淋湿的手抹抹脸,好让自己清醒。风的方向变了,雨,被吹入了宫殿之中。
不久,高宗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少师吗?有什么事呢?”
这人正是秦桧的长男秦煌目前位列少师。他对皇帝行了个礼,但这只是个形式,他所尊敬的只有伟大的父亲。接着,他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父亲亡故之后,丞相之位当然是由身为长男的臣下来继承,陛下觉得如何?”
高宗很认真地看着秦煌。
“这是什么话?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高宗的嫌恶感油然而生。
秦桧虽然是靠胁迫皇帝取得权势的奸臣,但他还是有他的实力和功绩,方能从一名廷臣成为丞相。秦煌的地位、权势、财富都是从他父亲那里得来的,但是,他却没有从父亲那儿得到足以支配皇帝的魔力。
秦桧的体内有着不可知的深渊,让许多人陷溺其中,也将国家和时代吞没;而秦煌则没有,他只是个不知上代劳苦的二代子弟而己。
高宗的声调一变:“你的父亲对国家有大功,所以朕将赠予其公的称号。”
“臣感到十分光荣!”秦煌的口气十分傲慢,好像认为这样的礼遇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高宗的嘴角一歪,不客气地说:
“那么,你对国家又有些什么功劳呢?”
秦煌的反应有些迟钝。不过,从皇帝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出个大概,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而融合着残忍和胜利表情的高宗则转身离去。
Ⅱ
杭州临安府的城外有个湖,因为位在城西,所以叫做西湖,是一处少见的美景。
在太古时代,这湖应该是一处海湾,后来因为泥沙淤积而形成陆上的一处淡水湖。而堆积的土沙则成了平野,上面为著名的杭州城。
“杭州”的名称始于隋文帝时代,这从宋高宗看来也是五百年以上的古代了!杭州的市街与西湖,就像是兄弟一般,是切也切不开的。
西湖之美,历代的文人多有描写,其中又以唐代的白居易和宋代的苏轼最为有名。这两人都曾担任过杭州的知事,他们皆热爱杭州这块土地,也都曾是此处的主事者。白居易整修过西湖的堤防,亦整修水门以调节水田的放水,给西湖留下了治水、水利的精密研究记录。
而二百五十年后,苏轼重新整建自白居易以来损毁的水门、水路,并且将湖底的淤泥大量抽浚。而抽出的淤泥则堆成西湖南北向的长堤,并于上面遍植杨柳,成了一条散步的好去处,这也就是千年之后“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除此之外,由于当时杭州一带闹饥荒,苏武不但免去租税,还将官仓之米粮放出,拯救了数百万民众于饥饿之中。
当白居易和苏武从杭州任满要离开时,有数万的民众夹道欢送。
两人除了留下不灭的文采之外,同时也是有良能的政治家。
有一名青年骑马从西湖经过,他的身材高昂,眉毛浓密,有着一张精悍的脸孔。这名佩剑轻装的青年姓韩,名彦直,字子温,年二十八岁。他的官名是浙东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这是一个远离临安府的地方秘书官。虽说他是一名文官,但体格看起来却像一名武官。
成群的鸟从他头上飞过,这些都是从黄河以北飞过来过冬的大雁,子温一面目送着它们,一面策马前进。
西湖的南北两岸各有一座高塔相对,北岸的塔为保淑塔,南岸的塔为雷峰塔;一个细长如插天之剑,另一个则像是多角的箱子。虽然两者形状互异,但却都是近世中国建筑技术建造之下的美丽宝塔,也完全地融入了西湖的风光之中。
子温一边欣赏着保淑塔的尖锐之美,一边放任马匹徐徐前进。虽说这里是温暖的江南,但在冬雨的笼罩下,随便吐一口气,眼前就会冒出一阵白雾。顺着小道曲折前进,子温进了一处落叶茂密的林中,在向左拐了一个弯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即使他已经四年没来了,他还是不会走错。
“翠微亭”
门匾上这么写着。大门敞开着,没有看见管家之类的人。
子温从马上下来后。就牵着马走进入门内。里面没有什么人造景观,只有一条通到屋子里的小步道。在三阶之上的入口处,子温向站在那儿的老妇人跪了下来:
“母亲大人,彦直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了!”
老妇人一听,马上像大男人一般豪爽地笑了起来:
“什么母亲大人,真是折煞人了!快起来吧!真是,科举合格之后连说话都变了!这儿不是官中,叫娘就行了!”
“您真是一点都没变,娘!”
“快进来吧!到爹的遗像面前行个礼吧!”
子温的母亲姓梁,名红玉。在子温向墙上那个穿着甲胄、英姿焕发的武将画像行礼之后,两人来到了桌边。
“孩儿这次受了光禄寺丞之命,终于回到了杭州。”
这个“寺”指的并不是佛教寺院.而是官厅。光棍寺为宫中负责宴会的官厅,而“丞”则是长官的补性,因此是负责宴会的秘书官。但这并不简单,宫中的宴会可是重大的国事,不论古今中外皆然,而且光禄在汉朝也是负责整座皇官的安全要务,当然子温的时代也有这样的一面。
“这么说你被叫回临安府的,这很好呀!”
“不只是孩儿一人,大约有二十人都回归临安府了!时代已经变了!”
“不是时代变了,而是人变了!到底官中发生什么事?”
梁红玉心中已经有了推涮,不过子温的回答则毫无迟疑:
“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布,不过,丞相死了!”
“哦!这个老奸物终于死了,真是可喜可贺!”
“唉!人都是会死的!你爹死了,而像丞相这样的奸人又怎能瞒骗过阎罗王而不死呢!”
说者拍拍儿子的肩:“你爹若是地下有知,大概会把丞相抓起来送他几记铁拳吧!可惜,我没法儿在旁边叫好就是了!”
子温的父亲就是韩世忠,是南宋初用的武人,也是“抗金名将”之一。
从中国的史书上看来,宋朝出了不少“抗金名将”。他们不只是宋代的名将,同时也是抵抗外族人侵的汉族英雄,他们不但在后世广受民众歌颂,同时也是许多诗曲、小说的主角,如:岳飞、韩世忠、刘倚、吴价、吴磷、宗泽。
此外,当时还有一些颇具实力的武将,如张俊、刘光世。只不过,这些人虽有实力,却因贪欲而中饱私囊,放纵部下随意掠夺,自然不受民众的爱戴。
其中,张俊的风评奇差无比。他本是盗贼出身,后来投入义勇军立下不少功劳,他虽然骁勇善战,无奈物欲太强,对民众的掠夺,跟金兵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外,他还和秦桧连手,将主战派的岳飞加害狱中。就是这一点让他在历史上留下了污名。
韩世忠则出身西北边境,他在少年时就投身军旅,马术既佳、臂力又强,十几岁就成了高手,立下不少战功。一名叫王渊的将军曾经这么说:
“万夫莫敌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于是王渊就赏了许多银两给韩世忠。所谓的“万夫莫敌”,指的是三国时代的关羽及张飞,想来,韩世忠大概也有能和他们相匹敌的程度吧。
在得到货金后,韩世忠便分派给部下及战死者的邀族,而他自己,只要有买马和甲胄的钱就行了。
《宋史·韩世忠传》中有“唱上轻财,持军瞩而与士卒同甘苦”的记载,因此,虽然他的军规严正,但却很得兵士及民众的信赖。
其后,“方腊之乱”发生,这是综合了徽宗皇帝的失政、摩尼教徒的信仰,以及方腊此人的野心而导致影响天下的动乱。叛军到底有多强呢?根据《水浒传》的记载,为了讨伐方腊,梁山泊等一百零八名义贼,将近有三分之二的官兵战死。
负责讨伐的官兵当然辛苦,可是民众也不好过,军纪差的部队,掠夺民宅、施暴妇女,甚至残杀民众并取其首级谎称是贼兵首级而要求恩赏的都有。韩世忠看了虽然有气,但依然奋战着。方腊的根据地是一个叫做清溪蝈的洞窟,它除了是个巨大的地下要塞,同时也是极其壮丽的地下宫殿。韩世忠带着少数的官兵潜入其中,然后与外部的官军一同呼应攻陷了清溪蝈。
不过,乱事荡平之后,韩世忠并未受到任何奖励。原来,是一个叫做辛兴宗的将军冒领他的功劳了!最后,韩世忠只得了个承节郎的低等职位。
方腊之乱结束后,太平的日子不过三、四年,北方的女真在灭了辽之后,更南下来侵宋,并建立了名为“金”的王朝。
这十七年间,韩世忠持续与金兵对抗着,由于获得不少胜利,终于升到了“相宫使”一职,也就是宋朝的最高司令官,成了可与宰相匹敌的最高武官。不过,没多久,韩世忠就将军权奉还给皇帝,自称“清凉居士”,在西湖畔建立翠微亭隐退。
曾经有位友人忠告他:“翠微是衰微的意思,不算是很好的名字。”
韩世忠则回答:“岳鹏举生前曾在遵池州看到一处名为翠微亭的场所,他对那里的风光赞不绝口,我只是借其名来用而已。”
“那更危险,这样只会招来丞相不必要的猜忌而已!”
岳鹏举就是韩世忠的战友——岳飞,他被宋格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
“丞相?”由于韩世忠的语气相当不屑,这名友人也只有红着脸告退而去。
于是,一生几乎都在战场上度过的韩世忠,五十岁后,就在翠微亭和妻子梁红玉及十名家仆一同过着他的晚年生活。
由于韩世忠曾经中过金兵的毒物,所以他只剩下六个指头,他每天就用这不自然的手到西湖垂钓,而随行的小童,肩上总是扛着一个大酒瓶。虽然他隐居西湖,但并不是就此断了所有的交际,有时也会有客人来喝一杯,不过,不管怎么醉,韩世忠绝口不提有关军事方面的事。
他也劝儿子子温出任文官,因此当子温科举合格时,他自然相当高兴。后来,当他对佛道产生兴趣,就不再进入临安府一步,唯一的一次,就是皇太后韦氏及徽宗的遗体返国之时曾经参上拜旧。对于无法将徽宗和钦宗救出,是韩世忠最大的遗憾,他在弥留之际曾对周围的人说:
“我以一介平民出身,袭着战功而得到功名利禄,能够死在自己家里,已经是最幸福的死法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哀伤呢?”
绍兴二十一年(西元一一五一年)八月,韩世忠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年六十三岁。
接到他的讣报时,高宗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下诏封韩世忠为通义都王,并受太师之称号,这算是非皇族的最高名誉了!对于这样的处置,秦桧虽然没有反对,但却利用职权将子温外放至地方上,直到秦桧死亡,子温才有机会回到临安府中。
清凉居士。
这个称号才符合父亲。子温想,其他的称号对父亲来说实在没有必要。
Ⅲ
梁红玉把名酒“真珠”拿出来,他们母子俩要好好喝一杯。
梁红玉这年已有五十八岁,但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她的身材高窕、背脊平直、脸颊红润,两脸充满着生气。以前她是江南屈指可数的美女之一,现在依然风韵犹存。
她是平民出身,前半生为艺妓,后半生却是个指挥数万兵马、在马上舞剑的女将军。光是想到母亲的一生,子温就不得不庆幸自己有着这么不凡的双亲。
梁红玉和韩世忠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徽宗宣和三年(西元一一二一年),当时韩世忠三十三岁,而梁红玉二十四岁。
梁红玉生于长江下游、大运河畔的淮安,即使在九百年后,那里仍可见到供奉她的庙宇。在她少女时代,淮安一带兵乱四起,为了逃避战火,她特地渡江前来京口村生活。京口就是后来的镇江市,是长江下游的重要军事据点,港口有军船停用,街上有官军巡逻,而这些人都是酒楼、勾栏、歇馆……等地方的衣食父母。
失去亲人的梁红玉,就这样成了在一间歇馆修业中的艺妓。美丽、聪明、能歌善舞的她,很快地就成了当地的红牌。在这期间,她也不断地进修弓、剑等武艺。
既然梁红玉身为京口的第一美女,想一亲芳泽的上级官员、将军、民间富豪自是数都数不清,随便一个都能让她下辈子不愁吃穿。韩世忠虽然不能算是无名小卒,但也只是个低阶的“武节郎”,照理来说,是配不上这样的美女的!没想到,梁红玉居然把自己的储金完全用来赎身,而后跟了韩世忠。
建炎三年(西元一一二丸年)三月,发生“明受之乱”。首领为苗傅、刘正彦两人,前者为殿前都指挥使,也就是禁卫军的总司令;后者则为身兼武功大夫及威州刺史的将军。
当时,宋代的名将中,最上位的就是王渊,他虽承认韩世忠的武勇,但他自己本身却没有什么人望,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原因在于他和宦官相互勾结。
苗、刘等人和王渊交情尤恶,于是他们就趁其他将军因战事离开杭州,城中只剩苗、刘、王三者之时起兵。乱军进人皇宫,王渊被刘正彦一刀毙命,而与王渊结党的宦官百余人也被杀害,甚至连高宗及大臣都成为叛军的俘虏。苗傅还以高傲的态度要求高宗退位。
“为何朕必须退位呢?朕何罪之有?”
“这个王位本来就是您兄长的,您不过是强占它,还是退位以申天下之大义吧!”
高宗完全无话可说,他的兄长确实没有正式退位,但他也是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情况下即位;不过,他如果坚持不退位的话,可能会惨遭到毒手,所以只好让位给当时三岁的皇太子,由苗傅公布改元“明受”。
前线的将军们在得到消息后相当愤怒,当然,或许会有人高兴王渊死了,但是让苗傅来掌握国家大权则是谁也不服气的。于是各军联合起来包围杭州,带头的部队即是韩世忠。
苗傅心想:韩世忠的妻子在城内,只要以她为人质,就可以收服韩世忠了!
当时梁红玉守着刚满两岁的子温,住在城里。
苗傅假藉“新皇帝”的旨意,将梁红玉叫进宫中,赐予“安国夫人”的贵族称号,并要她说服丈夫韩世忠加人新帝。
受命的梁红玉假装很高兴地退出,回到家后,她立刻准备逃走。
到了夜里,她一面观察监视兵士的样子,一面抱起睡梦中的儿子:
“阿亮!”
这是子温的幼名。
“阿亮,你是韩世忠和梁红玉的儿子,所以绝对不可以哭,你如果哭的话,我就把你丢掉,让你成为老虎的孩子!”
说完梁红玉随即穿上胸甲,将幼儿绑于前胸,并带上弓箭及长枪,骑上韩家最快的骏马。
很快地,在宫中的苗傅接到部下的急报,说韩家有“一名身穿甲胄、持枪的骑士”逃脱,苗傅心想:韩世忠家不是只剩下他妻子和老仆人吗?清查之下,没有看见梁红玉母子的身影,才知道她乔装脱逃了。
“带着乳儿还想顺利逃走?真是头脑简单的女人!”
不过他的嘲笑很快就回住了,因为梁红玉已经以高明的马术逃出杭州城,而且还以枪、箭击毙了八名兵士。
“这、这女人、这女人……”苗傅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了!
久闻梁红玉是大美女,但没想到她竟然还这么勇猛有胆识。等回过神,苗傅马上命令刘正彦率领三百名骑兵追捕梁红玉。
“可别失手杀了她,我还要用她来胁迫韩世忠呢!”
刘正彦想,只不过是一名女子,何必要如此劳师动众?但还是照做了!于是大批军马往东北方奔驰了约二刻,在近秀州的地方追上梁红玉!梁红玉利用路狭之便,回身一箭射下了马上的敌人,失去骑士的马则陷人道旁的水田泥泞之中,再也不能动弹。就这样,在射落了八骑之后,梁红玉的箭筒已经空了,正当她准备要展开白刃战之时,秀州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骑兵队领头的武将发出了雀跃的叫声:
“喔!红玉!”
“良臣!”
来人正是韩世忠。他们两人在窄道错身后,韩世忠便挥舞着长戟,冲入了刘正彦军中,接着,就是一阵月下的惨杀。
韩世忠的豪勇不让关羽、张飞,他一边以脚操住着马凳进退,一边左右飞舞着长戟,旋转、突刺,在十数骑落马后韩世忠依然呼吸不乱,向着刘正彦直冲。
然而,刘正彦却鸣金收兵,他并不是怕韩世忠一个人的勇猛,而是知道有大批的官军即将到来。刘正彦逃回杭州,而苗傅则逃去更南边。于是,韩世忠从贼军手中夺回杭州。被救出的高宗除了赏赐韩世忠外,更赞誉梁红玉:
“虽为女流,却为赵子龙之辈!”
三国时代的赵子龙,曾留下抱着幼主单骑破敌的故事,如今,梁红玉“巾帼英雄”之名也不径而走。
由于勇建奇功,韩世忠的地位扶摇直上,不过,他反而更在意对妻子的评价。
“看吧!我的妻子可是天下第一的女子!”
在中国史上的英杰中,像韩世忠这样以妻子为荣的男子可说十分稀少,后来,他更以妻子为副将,从军事以至于政治都征询她的意见。
韩世忠麾下当然还有不少武将,如解元、成闵、王胜、王权、刘宝、岳超等,他们全都是韩世忠拔招的,也全都信任梁红玉的智勇和胆识、愿意接受她的指示。这些武将们平时也会到韩世忠家中坐坐,尝尝梁红玉的料理、喝上几杯,再谈谈战场上的往事。子温小时候就常坐在父亲膝上听他们聊天,于是,对解元、成闵……等人,子温都十分熟悉。
过了许多年。这些英雄们一个个老了、病了、消失了……这对年轻的子温来说就像梦一样。
“虽然时势仍然险恶,但罪魁祸首已经消失,时代改变了,娘!”
梁红玉的反应十分冷淡,她虽为女流,酒量却不差,她虽然脸红了、声音也大了,但她的话依旧条理分明:
“不管是秦桧的录用、和全国缔结和平,还是岳将军的死……这些都是皇上的意思,只要他健在一天,这个时代就没有改变!”
子温没有回答,梁红玉又干了一杯:
“因为是皇上的意思,所以你就也只有同意主和。如果这是丞相一个人的想法的话,你爹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他可是天下惟一不惧于丞相权势的人,难道你忘了吗?”
子温当然没忘,十四年前,韩世忠的战友岳飞被冤死在“莫须有”罪名之下时,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韩世忠一人前去对秦桧表示异议。
人人都佩服他的勇气,但韩世忠却苦于这勇气无法使岳飞活过来。因为秦桧无法无天,所以韩世忠才弃官离开朝廷。
为了皇帝,子温觉得应该加以辩解:
“可是,娘!这些都是秦桧的奸策呀!陛下可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也许,但他并没有反对呀!”
“就算这些都是秦桧的奸计,但只要皇上拒绝,就不会实现!就是因为认清这一点,所以你爹最后才离开了。”
梁红玉洞悉了高宗的心理,表面上,他是被秦桧所利用,事实上,他并不是无意识的被利用。对钦宗见死不救,以及杀害岳飞这两件事,秦桧其实只是执行者,高宗心知肚明,故意视而不见。
“虽说春天来了,但湖上的薄冰依然不少,你就在这儿住一晚吧!”母亲叮咛子温,要进临安府还是明日为佳。而在拜谒高宗之后,子温就要重操这四年之久的宫廷勤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