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阳光过于强烈,子温看得并不是十分真切,但他也无法相信人世间竟会有这种事。
昨夜,还在狱中的钦宗皇帝,即使隔着墙,但依旧可以拜谒,接下来就只要找机会助其逃脱即可。从狱吏们的纲纪不彰的情形看来,应当不会太困难。
由于政治上的因素,除了不能够让钦宗再度现身之外,子温的功绩也不能够公开表扬,但这事却至少能一慰亡父之灵,相信父亲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小时候,当子温在到《论语》中“见义而为是为国”一段时,拍手说道:“没错!正是如此!正是如此!”的正是韩世忠。
终于能够稍微安心地睡一觉了!但是天亮之后,子温却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为什么呢?完颜亮并没有到现在才把钦宗杀掉的理由呀!
所以还是不要把人忧天。然而,在自言自语中,不安的情绪却逐渐扩大……
在阿什替和黑蛮龙的同行下,子温伪装成居住在金国的汉人模样,往讲武殿的方向去,前后左右全都是要前往参加阅兵式的人马。
“那么,天水郡公到底在那里?请赶快帮我找找吧!”
子温的声音抖了起来。阿什替则对兵上翻译为女真语。本来燕京就是干燥的地方,在受了夏日阳光的照射,再经过人马的杂踏之后,尘埃就这样侵人了口中。
“天水郡公是谁呀?”
阿什替一面说明一面试探着:“啊,就是以前南朝(宋)的天子嘛!他本来一直被关在牢里,听说会在今天的阅兵式上见到他。”
在做了以上的说明后,大半的人都转了过来,其中也有人反问:“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在疑窦加深之前,阿什替胡乱编了一段故事:
“好像是要给天水郡公什么恩赐,所以才在找他的吧!”
“是什么样的恩赐呢?”
“这种事就不是我们这些下人所能知道的了!与其谈这个,还不如赶快告诉我他的行踪吧!”
“不知道!”
“既然如此就早说嘛!害我浪费这么多时间!我这边可是很忙的耶!”
阿什替的语气充满了责怪,金兵以不快的表情移开了视线。阿什替以其巧妙的演技转移了金兵的怀疑。
参加阅兵式的金军将兵之中,有半数以上都是初次来到燕京,迷路的人自然不少,子温一行人就混在他们当中,过了关卡而进人了讲武殿前广场的一角。
大概是老天对子温小小成功的冷笑吧!子温和三十万的女真族一同见识了史上最残忍的公开处刑。当然,看到这件事的本身是不能怨谁的。
当穿褐色衣袍的骑兵队,还有着紫色衣袍的骑兵队,在前面不远处等通关时,子温的不安情绪可说达到了最高点。他们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索命的丧门神一样。而就在距离他们约二百步左右的距离,钦宗为箭矢所杀害了!
出手这么残虐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子温没法想象,只能任由情绪在脑中翻腾,想叫却发不出声音。不知不觉中,他的手搭上了左腰的短剑……
就在这时,黑蛮龙的大手按住了他。
“公子,不可以!现在出去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子温沸腾的激情,在理性的冷风吹拂下,复归平静。在炎夏六月的大白天里,三十万名穿甲胄佩刀剑的勇士,那全都是金兵呀!再怎么样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对付的,于是,在尘沙满天之际,三名侵入者后退着离去。
阅兵式依然进行着,数万的兵士和数千匹马在广场上踢踏着,在两位失了头颅的皇帝上面踢踏着……在阅兵式终了之后,他们的遗体早已不复存在,骨头、血肉、皮囊均已与大地溶为一体。
在见了子温一行人的表情后,梁红玉便心里有底了。坐在桌边的子温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不断地用手捶打着桌面。虽然黑蛮龙和阿什替也还没完全冷静下来,但他们还是把在讲武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梁红玉讲了一遍。说到钦宗被箭射杀时,阿什替也不禁泪流满面。毕竟,他与钦宗也是曾经亲密交谈过的。
“你们制止了子温,这点我倒是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梁红玉向两位金人低头道谢,她的脸色虽然发青,但却不失平静。
“不怕死并不是就可以轻生,既然无法救出靖康帝,就要活着雪耻,你可不要做出道上的事情,子温!”
子温点点头,他自己在讲武殿斗死倒是不后悔,只是,当来的皇帝被惨杀时,会加以报复的,除了宋臣之外是不可能还有他人的!而子温的尸骸,正是宋的间谍潜人金国的最佳证据,可能还会成为完颜亮出兵宋国的藉口。因此,子温他们也只有先退下,期待日后的复仇了。
“差点连累你们卷入道上之事,敬请原谅!”子温向两名金人低头道歉。
“说这什么话?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黑蛮龙同情地说。
而阿什替则拭着眼泪说着钦宗的事情:
“由于我不能够称呼他陛下,所以我总是称他为八官人,他的性情是那么地平易随和,怎么会落得这样的死法呢……”
八官人指的是“排行第八位”的意思,钦宗虽是徽宗的长男,但在堂兄弟之中却是排行第八,《大宋宣和遗事》中有明文记载。
就像是钦宗对子温说的,阿什替在他的能力范围内都尽量厚待钦宗,不光食衣住行等方面,在精神上,也不时勉励他“总有一天会回到来国的”。所以,当他解任时,钦宗还拉着他的手,含着眼泪舍不得跟他进别。
对一个被囚禁的亡国皇帝亲切,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也许,当他复位时,能够给予一些恩赏!但事实上,由于对虏国过分宽大,阿什替反倒受到朝廷的斥责。
“如果没有碰到黑蛮龙和阿什替的话,我大概会憎恨所有的女真人吧!”子温这么想着。
“公子,有一个人希望你能够见见他!”
黑蛮龙开口说话了。本来他们也很迷惑,但在见了今天的惨剧之后,似乎终于下了决心。阿什替也点了点头,两人看来达成了协议。
“这人是你们的知己吗?”
“与其说是知己,不知说是身份较高的人。”
“是皇族吗?”
对于梁红玉的问题,黑蛮龙使劲地点头,和诉说钦宗死状时的沉痛完全判若两人。
“就是葛王殿下啦!”
“不!不久之前他才被封为赵王,他才可说是金国的真天子!”
阿什替的声音也高昂了起来。对女真族来说,他们对完颜亮很反感,但却对这名人物寄予厚望。
“我有一个弟弟,名叫阿里,目前在赵王府中听候差遣,就由他来领路吧!”
子温犹豫着。他虽然了解黑蛮龙和阿什替的好意,但他目前还没准备好要和这位金国的贵人碰面。会不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呢?如果只是我们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又怎么办?而对初次见面又能期待什么样的成果呢?见到子温并不立刻回答,梁红玉便代为开口:
“那就这么办吧!子温也不能够双手空空地回国,如果能够得到些什么成果的话,那也是子温的福气。”
Ⅱ
完颜雍的官职为东京留守。金国的东京,是在燕京东北八百里(约四百四十公里)的辽河畔,后世称为辽阳的一个战略要地。当然,负责留守的完颜雍是驻在于此,然而,身为皇族的一员,他在燕京城内当然也有宅邸,由于他的封爵为赵玉,他的宅邸自然也就是“赵王府”。
燕京城的扩张工事拖延甚迟,所以赵王府落成至今也不过只有两年不到的时间,栽植的树木都还不是十分高大;府内建筑物的规模虽然不小,但却相当朴实,几乎没有使用到什么金银珠玉之类的装饰,自然不能和花费了百万黄金的皇宫相比。
“它们和主人一样,坚固耐劳却无趣味!”
说出这句批评的正是完颜亮,是比雍年长一岁的堂兄,更是金国的皇帝。雍在少年之时就和亮一起在四太子宗弼的阵中,学习统御大军之术,也算是同门的弟子。
惨剧发生后的某一天,雍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坐在内院中,玩弄着桌上的葡萄,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是今年第一批收成的葡萄,在这个时代,燕京附近正是葡萄的盛产地。
历史上,喜欢葡萄的名人不少,三国时代的魏文帝曹丕就是其中之一。文帝不管在政治、学问.还是艺术之上,都是一个相当多言的批评家。对于葡萄,他倒是留下了“残暑酷热之际,饮酒后再吃技鲜的落穹,可得精英之味”的绝赞。
在雍看来,清爽这个词对他来说是很遥远的,昨日阅兵式的情景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三十四年来,他在战场和宫廷中看过了形形色色的光景,也曾与熙宗皇帝被斩成血泥一般的遗体对过面,然而,却没有比昨日残杀两位皇帝更令人感到不快的场面。
“真是个不懂得自制的人呀!”雍不得不这么想。心醉于汉文化、沉溺于女色、登上权力的顶峰……不管是做什么,亮都是相当地极端,从不知道什么叫做节制。
“欧自立则诛其君;欲伐国则说其母;欲在人实则杀其夫。”
“智足以拒谏,官足以节非。”
这都是《金史·海陵本纪》的记述。事实上,海陵(就是完颜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脑筋动得比谁都快,辩才比谁都还厉害,根本没有人能够和他对抗。一想到自己比谁都还优秀,会得意地失去自制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雍从少年时就体认到自己和亮的资质是有所差异的,从汉学的学者处学习史学和儒学的时候也是如此:
“宋不因言论而杀害士大夫。”
从教师口中听到这件事时,雍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臣下与皇帝唱反调也不会被判死刑了!”
“也许会被免职或降职,也有可能被放逐,但是不会被判死刑的!”
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之后。雍不得感叹起来。他这时才知道文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反对皇帝也不会被杀头!
“啊!难怪金的文明不如宋了!”
但是,亮的思考方向却大不相同,当亮听闻“宋不因言论而杀害士大夫!”时,不由得嗤之以鼻:
“就是这样宋才不行的!”
雍觉得十分疑惑,不明所以,亮则明快地回答地:
“宋的党争甚多。”党争即是以政策及人脉为原因而起的派阀抗争。“不管说什么都不用害怕被杀,结果宋的士大夫们就在无益的舌战上费时,只知责怪他人,却不会自己负起责任行动。像这样不是以死为觉悟而发的言论,就只有害国而已!”
雍对此无以为应。就在此时,四太子宗弼的大军渡过了黄河,来的对应甚迟,于是亮又接着讥笑:
“你看,宋人就只知议论,在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结论之时,我们已经渡过黄河了!”
这个发言并非完全正确,因为当金军渡过黄河时,宋的士大夫们依然还在议论之中。而当前一个议论结束后,又有新的议题立刻加了进来:
“看吧!就是你们无益的议论误国,金军渡河全是你们的责任!”
在互相叫骂、推倭责任声中,金军已经到了开封的城门下。
亮对来的嘲笑自然有其道理,只是从雍的角度来看,“因反对而被杀,最后就会没有意见了!”与其如此封住廷臣的意见,倒不如让他们大声议论来得好些。
而雍自身也不是相当地安全。亮自即位以来已经杀害了不少皇族和大臣,甚至连生母都加以杀害。亮的母亲是契丹人,辽皇族出身的她,因为责备儿子的乱行,而被他杀害。
雍想起来,昨天阅兵式之后,亮曾经将他拉到一边,想要听听他的意见,雍不得不用心应对。亮在这个世上最讨厌的,莫过于和他唱反调的人了!
在锐利的视线扫射下,亮开口问:
“你知道宋的秦桧已死的消息吗?”
“是,已经听说了!”
“你觉得是病死的吗?”
这就是亮的坏习惯了,像这样的问话,其中一定含有揶揄的意味在内,就像是在考量臣下的智慧一样。雍只有慎重地回话:
“不是这样传闻的吗?”
“如果只是传闻的话,那我也听过啦!”
亮的半连嘴角吊了起来,他确实不喜欢雍那种小心谨慎的态度。亮喜欢的是大胆、奔放,他之所以没对在后宫中与多名男性有染的苏呼和卓加以处罚,也只不过是他大胆和不在意的表现罢了!
“雍是个比女人还要小心眼的人!”亮在心中这么想。
的确,雍是个十分无趣的人物,他的事情记载于《金史·世宗本纪》之中,有的只是对他英明、仁慈和俭约精神的赞誉,完全没有笑话或是失败谈什么的,读来非常地没有乐趣。
也许有人会想:那可能是不好的都被抹杀掉了!但事实上,雍就是这么一个没有什么可以被闲话的人,他诚实而正派,身为公职人员,他绝对把义务当做优先,因而私下没有有趣的事情,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亮和雍是堂兄弟,但是他们的思考方式和价值观都不同,一个是奔放而利己的陶醉伤天才;另一个则是坚实而苦劳的自省解秀才。
Ⅲ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也许秦桧是被暗杀的!”
也许是觉得麻烦吧,亮直接把话丢了出来。雍除了暧昧地应了声“哦!”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也许你想要问这事有证据吗,当然是没有!总不可能以他是对本朝有最大功劳者之名来质问宋国吧?”亮大笑说。想到宋的士大夫狼狈的神色,他就异常地高兴。而面对雍,他也一样充满了揶揄的味道,他实在是很想问“你活着到底有些什么乐趣呢?”。
秦桧是被暗杀的!这件事在完颜亮本身也是不可能会相信的,他也不会吝惜于秦桧的死,只不过是觉得少了一点骚乱的乐子而已!就这样,完颜亮在做了“宋的丞相是被暗杀而死的!”重大断言之后,立刻就在无前兆的状况下转移了话题:
“你知道契丹人一而再、再而三谋反的理由吗?”
“应该是想要再兴辽朝吧!”
对于雍的回答,亮只是动了动他的浓眉:
“这是当然的!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那跟没有说是一样的!”接着语气一变:“知道吗?契丹人之所以想要再兴辽朝,那是因为他们的皇帝还在。所以,今天余将海滨王诛戮,契丹人就不会再沉迷于无益的梦想了!”
杀死辽的天柞帝,是有着这样正大的政治理由!但为何要在众目设瞟之下如此残忍地做呢?而且,除了天柞帝以外,钦宗也一起被杀死的理由又何在呢?
“辽已经灭亡了!而宋虽于江南再兴,但也曾灭亡过不是吗了?”
“不错,两国确实是被灭亡了。”
“既然国家都灭亡了,那为何他还独活,像这样的人就是不知耻!应该在亡国时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向祖宗谢罪才是吧!”
也就是说,完颜亮是代替宋的先祖,给予后代不肖的子孙惩罚,这就是杀死钦宗的理由了。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憎恶汉族和契丹族呢?”雍的心理不由一阵感伤。
汉族和契丹族合起来共有三千万人以上,如果把他们都杀光的话。那只有女真族的国家根本就无法完整地营运起来。雍衷心希望的,乃是大家能够将憎恶减到最低,融合共生。
“对了!”完颜亮的话题又突然一变,他的话就像是变化多端的云,快得让人完全跟不上。
“我想最近应该要迁都了!”
雍一阵哑然。看到这样的表情,亮愉快地笑了起来。
“燕京作为帝都难道还不够吗?”
“太过于偏北了!”
对于这样的回答,雍大概猜到了几分。对金目前的国土来说,燕京算是十分适中的位置,若说偏北的话,那亮企图的就只有将宋并吞统一天下了!不过,就在不久之前,完颜亮才放弃了把旧都迁到燕京来的不是吗?
“那么,您意下是要将王座迁至何处呢?”
“开封。”
这正是意料中的答案。宋的旧都开封,乃是中原的经济、交通中心,如果和这个城市比邻而居,更是会让亮充满胜利感的。
“亮的才过于器小!”
虽然才能丰富,但器量未免过于狭窄。这是四太子对他这个外甥的评价,大概他也感到某种危险性了吧!不能自制才能和感情,是在上位者的大缺点之一。
“前些年才大举扩张燕京而迁都,这次要再迁都开封的话,那还有办法发军伐宋吗?国库已经几乎要空虚了呢!”
“资金当然有!”亮回答道。雍一瞬间的呼吸几乎要停了下来,亮则继续他的发言:“资金就是宋国每年向本朝献上的岁贡,把那些贮藏起来,不就是伐宋的资金了吗?”亮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也就是说,灭亡宋国的资金,乃是由宋国自己支付的,他们的愚昧将流传为后世的笑柄!”
亮接着又开口问:“你知道本朝每年所受的岁贡多少吗?”
“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我们每年收受这么巨额的岁贡,为何还是比宋贫穷呢?那是因为不论米、茶、棉、还是盐,全都是由宋买来的!”
“确实如此……”
“所以惟有获得取江南才是大金的千金之计,惟有获得他们的地,方能真正的繁荣!”
雍无法立刻接答,对于堂兄的思想,雍一向是跟不上的。
没错,“只征服了丰饶的江南的话,全国就会富有”,但那得要征服成了才行。
和雍的思考比起来,亮的话来得更快:
“岳飞、韩世忠、吴价等都死了,而刘倚和吴磷也老了,名将凋落的宋军再无人才,只要我方以百万精锐渡江,自然就能开出通往杭州临安府的大道。”
“这……”雍努力想要反驳。宋的名将凋零是事实,但是在四太子宗弼死后,金阵营里能够统率十万以上大军,远征万里的将帅也不存在了!南方,与宋的国境相当安定;西方的西夏也是同样的情形。然而北方除了辽的残党之外,被称为蒙古的游牧民族则以集团不断进行着掠夺行为,对其出动的金军光是二、三万就已经混乱非常,到底能够统领伐宋百万大军的将领何在呢?
“不用担心!”亮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因为余将御驾亲征!”
在这一天内,雍数度哑口无言。之前,四太子宗弼因为黄天荡之役惨败,所以断了征服江南的念头,看来,完颜亮是认为自己比四太子更高明,不然他何来的自信呢?
困惑至极的雍,视线在室内盘旋着,直到一个地方牢牢地固定住他的视线。那是一张上面画有柳树、桃树等城市、山水的江南风景屏风,而在这美景的旁边,写着如下的诗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
立马吴山第一峰
“啊!这人果然……”雍完全了解完颜亮的野心,不用怀疑,他是一定会破坏和平侵人宋国的!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意识到了雍的视线后,亮再度将这两句诗高声咏唱了一遍。亮的诗才并非寻常,如此壮观的霸气完全地将雍压倒。
“这个人想要成为英雄……”雍重新地确认了亮的愿望。
金王朝在此时已是第三世代。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是第一世代;二太子宗望和四太子宗弼是第二世代,他们都是英雄。原居于北方黑暗森林中的他们,在辽的压迫下,在河中捕鱼、采集沙金,在旱田中种植杂谷,在森林中狩猎熊、虎、鹿等动物而生活。而后,起义兴为金国,十年内灭了辽,十一年亡了宋,四太子宗弼还带了数十万骑的大军渡过长江,将宋的高宗皇帝逼得逃亡海上……
英雄的时代不过二十数年就结束了。和约结成,和平也到来了!
对金的第三世代如熙宗皇帝、亮或雍来说,他们该做的应是将和平之世化为建设之世,以宋每年所赠的巨额岁贡来安定社会及充实国力,并且在文化上努力向上,这就是雍的想法。但对亮来说,这种日子实在太无趣了,他宁愿将杂事委托臣下,自己则专注于“英雄”的大事业上。
“燕京就交给你了!只要有你在,一切后事都能够安心!”
顿了一下后,完颜亮看着雍的脸再度开口:
“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宗族之中,能够有你这样一个人,余是相当高兴的!”
“承蒙您看得起了!”雍说道。
Ⅳ
赵王完颜雍从椅子上站起来,并用手巾将葡萄汁擦干,想着那即将到来的日子。如果这样放任亮的欲望继续下去的话,金国早晚会灭亡的!而惟一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的,就只有自己了!
“不阻止不行!可是这样一来就只有废帝了……”
雍的心腹有完颜福寿、完颜谋衍、高忠建、卢万家奴等人,从名字看来,高忠建应是汉族或是渤海人,其他三人则是女真人。
完颜福寿等人,即使是雍现在起兵也会跟进,但其他人呢?张浩、细石烈良调和细石烈志宁……都是有能之士,也都对亮的乱行有所批判,但若要进行篡位的话,他们可能就不会要跟进了。再怎么说,现在的帝位就是武道的结果,如果连续两代的国主都是篡位者,那对宋和西夏可是大失面子,也耻于后世的史家。
雍自己也很犹疑,若是被他人知道他想废去现在的皇帝,那可是大罪,亮将会视他为危险人物,而不得不先发制人……
“大人!”
雍转身一看,来人是家人沙里,说有稀客求见。在见到来访的两人之后,雍的表情一变,立刻命令沙里别让其他人进来。
“是黑蛮龙吧!”在再度确认左右之后,雍对客人之一低声说道。
“自上次一别以来可好,殿下?”在紧张之中带着旧怀,黑蛮龙拜跪道。
“虽然很想说你来得正好,但要让被官兵缉拿人堂堂进入府邱还真是个困扰呢!”这虽是一句玩笑话,但自雍的口中说出,黑蛮龙也不禁一愣。
“别说这些话了!这样的行为是不会不耻于天地之间的,难道憎恶那个完颜亮还会有罪吗?”
“你说得可是本朝的天子唷!”雍虽这么说,但声调并不强硬。
“再这样下去大金国就要灭亡了!”
黑蛮龙这边的声音更高,但立刻掩住了口。说国家灭亡可是大罪,他已是弃官为贼的身份,万万不能再连累了赵玉。不!只要在赵王府中就一定会将他卷人的,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么,这位先生是……?”
雍问道。黑查龙转头介绍了这位年轻的男子。
‘他乃是宋通义郡王,框密使韩良臣的儿子,名为子温。”
“韩良臣?”
“良臣为字,姓韩,名世忠。”
“哦,我知道了!”雍睁大着眼睛,向子温说起汉语:
“就是那名在黄天荡大破我军的韩元帅吧?还有你母亲梁女将军……”
黄天荡之战时雍才八岁,尚未从军,但是如此壮绝的战事,他也曾好几度听闻。而当时金军的主力目前都已年过五十大关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从兵士们口中再现出宋的军鼓,就像是梦里夜半所发生的事。而在河雾之中忽然出现的梁红玉军旗,上面的五个字也令人相当地印象深刻。
夫战勇气也。
这句话是说“战斗是勇气的表现”。虽是己方的大败,但兵士们的话雀跃着雍的胸膛。而其中最是精彩的,就是自雍初阵以来辅佐了他十年的黑蛮龙。
在听了双亲的名声后,子温不由得一阵羞惭:
“不肖子孙,只是辱没了父母之名……”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雍的两眼闪着短促的锐光:
“你是来救天水郡公的吗?”
雍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却像箭一般地射入了子温的胸膛,他只是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位金的皇族。雍在向子温前进了一步之后继续说:
“对于昨天的事,虽然我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先别说了。而为了日后的修好,在此请先容我谢罪。”
看了他的表情,听了他的声音,这就是子温的“成果”,而这也是对将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