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某天。文化祭结束后,校园中一片忙乱的气氛,也终于在这阵子稳定下来。
听闻早坂灯里被某个男生约出教室碰面的消息,变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苍太,一到午休时间便拔腿冲出教室。
灯里是苍太的单恋对象,同时也是学校里近似偶像的存在,所以被找出去告白并不罕见。
长相甜美、总是笑容满面又才华洋溢。不分年级,为这样的她倾心的男孩子相当多。
其实,苍太也是在开学典礼当天看见灯里后,就一见钟情的男生之一。
尽管他有单恋时间比任何人都来得长的自信,但现在,他跟灯里就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即使如此,跟完全无法向她搭话那阵子比起来,现在应该多少有一点进展。
灯里曾主动找他一起去吃蛋糕或冰淇淋,两人也交换了联络方式。
可是,毕竟他并不是灯里的「男朋友」,就算被她约出去,恐怕也算不上是「约会」。
对灯里来说,苍太仍只是「朋友」。
所以,就算有男生约她出去单独碰面,苍太也没有资格嫉妒。然而,会在意的事情就是会在意。
苍太来到体育馆后方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观众。
大家想必都是来见识那个有勇无谋的男学生向灯里告白、然后被狠狠拒绝的场景吧。
抱著看好戏心态的众人,接二连三做出泼冷水的发言。
「早坂同学,请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和灯里面对面的男学生像是豁出去似的这么问道。听到他的提问,苍太将手按上心跳仍剧烈不已的胸口。
(唔哇啊~他就这样开门见山地问啊……)
这不是苍太初次目睹——不对,应该是说躲在一旁偷看别人对灯里告白的场景。但这样的经验,每次都让他心惊胆跳。
尽管知道灯里会拒绝,这种事情仍对心脏很不好。
苍太望向灯里,发现她露出困扰的表情,像是在思考什么。
「喜欢的人……是吗?」
「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或是什么样的类型!」
男学生继续追问。关于这点,在一旁看热闹的学生们也非常感兴趣。
而躲在体育馆暗处的苍太,也不知不觉绷紧神经偷听。
「嗯~……这个嘛,要先喜欢上对方,我才会知道呢。」
灯里以食指抵著下巴这么回答。
或许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吧,男学生困惑地沉默下来。
(这么说来,灯里美眉之前说过「喜欢上的人就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这种话嘛~)
苍太回想起灯里在体育课时和夏树、美樱聊天的内容。
同时,因为太在意灯里的发言,结果直接被足球击中脸部的苦涩回忆,此时也跟著一并浮现,他不禁以手扶额,发出「唔~……」的轻声呻吟。
「那么,我该回教室了。」
「啊,等一下!」
这段对话同时也传入苍太耳中。
灯里朝不知所措的男学生一鞠躬。
这样的发展跟告白被婉拒没两样吧。看到男学生沮丧垂下双肩,周遭的人七嘴八舌地以「真遗憾啊~」安慰他。
一如以往,面对向自己告白的人,灯里没有做出他们期望中的回覆。
为这样的事实安心的同时,反过来思考自己的立场,就会让苍太坐立不安。
毕竟,他也是曾向灯里告白的男生之一。
他那时的告白,并没有得到灯里明确的回覆。
他想确认灯里的心意——苍太确实有这样的想法。然而——
在沉著脸的苍太正要垂下头时,突然有道呼唤「望月同学」的声音传来。
「灯……灯…………!」
(灯里美眉!)
差点把总是在内心这么呼唤的昵称脱口而出的他,连忙改口以「早坂同学!」回应。
站在身旁的灯里,先是圆瞪一双大眼,接著轻笑出声。
「你在做什么呀?」
「咦!呃——————我…………」
(听到有人要跟灯里美眉告白,所以我飞也似的冲过来……我哪能把这种话说出口啊!)
「我想说……该吃午餐了……」
尽管挤出尴尬的笑容这么回答,但因为苍太刚才匆匆忙忙离开教室,身上没带著任何看起来像午餐的东西。
说出这种一下就会被识破的藉口,连苍太自己都觉得很难为情。不管怎么看,他都跟其他男生一样是来看热闹的。
灯里朝苍太的手瞄了一眼,微微歪过头回道:「这样呀。」
「就……就是这样!我等一下……就打算……去福利社买……」
看到灯里以一双看似很开心的眸子直直凝视著自己,苍太「呜咕」一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呜……灯里美眉可爱过头了,我无法直视她啊!)
这么想的他,尽管试著移开视线,但又总会马上被灯里吸引过去。
「早坂同学,你……忙完了吗?」
「好像是呢。」
灯里望向那群男生。
不知从何时开始,刚才告白的男学生,以及其他来看热闹的男生,现在全都盯著苍太看。
「那家伙是谁啊?」
「噢,他是高三的……」
「他怎么在跟早坂同学说话?」
这样的交谈声传入耳中,让苍太心惊了一下。
那些充满好奇心和妒意的视线,让苍太浑身不自在。他丢下一句「那……那再见喽!」便迅速离开现场。
(我的态度……会不自然吗……?)
苍太转头朝后方瞥了一眼,发现灯里仍以一脸不解的表情目送自己离去。
这种时候,他其实很想抬头挺胸地站在灯里身边。
他希望站在她身旁的自己,不会怀抱著「我比不上别人」的自卑感。
他理应想要成为这样的对象才是。
然而,苍太却总是忍不住自己后退一步。
这么做的理由,他本人再清楚不过了。
配不上——
对大部分的男生来说,灯里是一朵高岭之花。对苍太而言亦是如此。
无论是告白前或告白后,这一点都不曾改变。
返回校舍的途中,苍太不自觉停下脚步。
种在校舍旁的樱花树,叶片已经全数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寒冷的天空。
彷佛正在静待季节交替的那一刻到来——
(再这样下去……)
他会在没有任何改变、没有半点进展的情况下,就这样迎接毕业之春吗——
想到这里的同时,感到胸口一阵紧缩的苍太,不禁微微垂下眼帘。
******
放学后,到教职员办公室处理完要务的苍太,一边在寂静的走廊上前进,一边确认自己的手机。
「没有任何联络吗……」
在文化祭之前,灯里偶尔还会捎来「要不要一起去吃蛋糕呢?」的邀请,但到了最近,这样的简讯不再出现。
决定报考某间知名的美术大学后,灯里便经常在学校留到很晚,请担任社团顾问的松川老师指导她练习素描。
听说,她甚至报名了以美术大学为报考目标的补习班,每个星期都会去上课几天。
因为备受周遭期待,灯里本人想必也很认真在准备吧。
(灯里美眉……她今天也会在美术教室吗……)
苍太以带著几分迷惘的双眼,凝视著昏暗走廊的尽头。
因为日落的时间提早,过了傍晚五点后,天色就变得很暗。
在白色萤光灯管的光芒照耀下,这一带只听得到苍太的脚步声。
前进片刻后,写著「美术教室」几个字的告示牌出现在走廊前方。
虽然大门是开著的,但里头似乎没开灯。
苍太轻轻「咦?」了一声,在大门外停下脚步。
(没有人在吗……?)
他朝里头望去。在走廊灯光的所及之处,灯里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
她的身影让苍太吃了一惊。
灯里将画架靠在窗边,专心致志地在画布上动笔。
苍太只能窥见她的背影,但灯里想必是专注到甚至没发现最后放学时间就要到了吧。
灯里这样的身影,跟苍太脑中某段记忆重叠在一起——
那是在高一的七月左右,即将进入暑假的某一天。
从美术教室外头走过时,他看见一幅靠在窗边的画架,就像现在这样。
画布上描绘的,是将枝丫强而有力地伸向蓝天,自信地让花朵绽放的樱花树。
就连站在画布前方的灯里,看起来都有如一幅画,吸引了苍太所有的注意力。
因为不想破坏笼罩著教室的柔和氛围和寂静,苍太只是屏息注视著那个身影片刻。
早坂灯里——
苍太从同样隶属于美术社的夏树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
他曾在走廊上和她擦身而过,也曾在上学时看到她的身影。
灯里的脸上总是带著笑容,看起来总是快乐又开朗。
苍太从不曾在她脸上看过阴郁或悲伤的表情。
感觉这样的表情实在跟灯里格格不入,也令人难以想像。
明明在开学典礼时对她一见钟情,但苍太却过著从不曾主动朝灯里搭话的每一天。
他挤不出一丝这么做的勇气,只是像在眺望电影银幕上头的女主角那样远远望著她,也觉得这样就够了。
自己只是个观众,是个旁观者。
就算伸出手,也无法触及。
苍太擅自将自己定义成这样的存在。
第一次向灯里搭话,是在升上高三之后的某一天。
在教室大门外头跟她对上视线时,苍太不禁这么脱口而出。
「早安!你的头发翘起来了喔。」
发现瞪大双眼仰望自己的人是灯里的瞬间,苍太随即慌了手脚。
「这边有一撮头发翘……翘翘的……」
虽然试著这样打圆场,但最后几个字说得含糊不清,整句话也变得有头无尾。
灯里将手按上自己的头发确认后,双颊一瞬间染上绯红。接著——
「帮我保密哟。」
她以食指轻轻按住唇瓣,有些害臊地笑了。
这个瞬间,苍太感觉自己的血液发烫,然后在体内飞快流窜。
那个当下,他发现自己并非待在观众席,而是在银幕里头,和灯里身处同一个世界之中。
只要主动攀谈,她就会回应;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及她所在的地方。
现在亦是如此。只要出声呼唤,灯里想必就会回过头来。
然而,苍太却犹豫不决地伫立在大门外头。
(其实……我很想再多跟她相处一下。)
他想跟灯里一起去咖啡厅或蛋糕店,一起聊一些平凡无奇的事情,一起开心地笑。
他也很想每天传讯息跟灯里交流,不论是多没意义的内容都无所谓。
不过,这些都是自己单方面的任性想法。
苍太也明白,对灯里来说,现在是一段多么关键的时期。
他以不会被灯里发现的动作转身,悄悄离开现场。
这一刻,他不想打扰到她——
******
周末假期结束后的早晨,拿著饮料利乐包在连接两栋校舍的走廊上前进时,苍太不经意将视线移向中庭,然后停下脚步。
高一和高二的园艺社社员们,正在用扫把清理花圃周遭的落叶。
虎太朗和雏的身影也在其中。
之前,恋雪总是独自一人照料著那片花圃。不过,在文化祭结束后,他似乎决定退隐,把照顾花圃的任务交给学弟妹们负责。
园艺社社员们嘻嘻哈哈地打扫著,看起来似乎很开心。苍太站在原地眺望了这样的他们片刻。
吹来的风冷飕飕的,感觉已经充斥著冬季的气息。
跟灯里告白后,虽然已经过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但苍太仍未得到她的回覆。
(但我还没有被她拒绝……)
苍太像是要说服自己那样在心中轻喃。
不过,实际上或许已经跟被拒绝没什么两样了。
没有回覆他,或许是灯里的一种体贴——苍太也曾经这么想过。
苍太是夏树的儿时玩伴,而夏树跟灯里是挚友。要是灯里拒绝挚友的儿时玩伴的告白,她跟夏树的关系可能也会变得尴尬。所以,灯里才没有明确地对苍太说出「对不起」三个字——或许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愈是思考,「八成是这样」的想法就变得愈强烈。
「果然……我就不行吗……」
听著自己轻喃出来的这句话,苍太感到沮丧。
跟女主角相称的,应该是帅气、可靠、会在女主角身陷危机时即刻赶来、让所有女孩子憧憬不已、宛如英雄般的存在。
像他这样只是在一旁嫉妒、没有半点自信的对象,没有人会认同吧。
(虽然我是真心的……)
深藏在胸中的这份心意,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若是灯里提出请求,无论是什么事情,苍太都愿意赴汤蹈火。
若是灯里需要帮助,无论她身在何处,苍太都愿意赶过去。
若灯里想找人商量,他愿意担任倾诉对象;灯里难过的时候,他会陪在身旁。
他绝不会让灯里伤心难过,每天都会让她展露笑容。
告白时所下的决心全都是认真的。他想竭尽全力让灯里幸福。
然而,就算有伤脑筋的事情,灯里不会告诉苍太,也没有向他求助过。
她甚至不曾开口抱怨过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困扰?或是希望我替你做的事情?」
就算这么问,灯里恐怕也只会笑著回答「没有」。
(需要对方的人,一直都是我呢……)
茫然思考著这些的时候,一道呼唤「望月同学」的嗓音传入苍太耳中。
他转头,发现灯里站在连接两栋校舍的走廊的出入口。或许是才刚抵达学校吧,她的肩上仍背著书包。
「早坂同学……啊,早安!」
苍太连忙堆出一如以往的笑容。
灯里走到他的身旁,同样以「早安」回应。
之后,她看似有些迟疑地垂下眼帘。
「那个,望月同学。今天放学后……你有空吗?」
「今天?啊,嗯,没问题,我有空喔。」
「太好了。那么,放学后我在美术教室等你。」
灯里「啪」一声将双手合十,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嗓音这么表示。语毕,她转过身,踏著轻快的脚步返回校舍。
「是……是什么事?」
灯里主动向他搭话很令人开心。不过,约在美术教室见面这点,就令人有点在意了。苍太突然一阵不安。
(该不会是……要答覆我之前的告白了?)
涌现这种想法的瞬间,心跳随即加快的他,再次望向走廊的出入口。
那里已经不见灯里的身影——
******
(不行,心脏好痛……)
一整天下来,苍太都有种胸口被紧紧勒住的痛苦感受,好像连胃都要出毛病了。
上古典文学课时,他的脸色看起来大概很苍白吧。
连明智老师都一脸担心地问他:「望月,你没事吧?想去保健室的话就去喔。」
下课后,苍太一边回想跟灯里的约定,一边前往美术教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他,虚弱地将手撑上墙面。
「怎么办啊。要是听到她对我说『对不起』,我搞不好会当场晕过去……」
苍太望向走廊的另一头。美术教室就在那里。
无论怎么抵抗,「失恋」两个字仍从他脑中闪过。
这种时候,要怎么重新振作起来才好呢?
他实在无法涌现「再谈一场新的恋爱」之类的想法。
「会让我比喜欢灯里美眉更喜欢的人……根本不存在啊……」
这想必是一辈子才会有一次的经验。就是这样的一段恋情。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得确实接受才行……)
因为这是主动告白的自己的责任——苍太吐出一口气,毅然决然抬起头。
比起马上被拒绝,这或许还来得好一点——
来到美术教室外头后,苍太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而垂下眼帘。
「……久等了,早坂同学!」
打开大门踏进美术教室后,原本伫立在窗边的灯里猛地转过身来。
或许同样感到紧张吧,她的一只手紧揪著自己的胸口。
「啊,望月同学……」她启唇轻唤了苍太的名字。
全数掩上的窗帘,让教室里头显得有些昏暗。
「那……那个……呃……」
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比较好呢?
无法马上想到答案的苍太,只能任凭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从灯里回避和自己对上视线的态度看来,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让她难以启齿。
如果她是要答覆我的告白,那么结果想必——
(真的……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这样的想法从胸口闪过,让苍太不知不觉垂下头来。
既然如此,都是最后了,就笑容以对,不要露出一脸没出息的表情——
在苍太这么下定决心并打算开口时,仰望著他的灯里率先发声。
「那……那个,望月同学!」
「是……是!」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看到灯里以一双极度认真的眸子望向自己,方寸大乱的苍太往后退了一步。
脚步有些踉跄的他,双手撑在作业台上方,上半身稍微往后仰。
「……呃?」
从他口中迸出来的,是听起来很愚蠢的声音。
(不是要答覆我的告白啊……?)
灯里似乎还在犹豫些什么,只是将双手交握在一起,迟迟没有再开口。
「灯……不是,早坂同学?」
「那个……我希望望月同学你……」
在一个深呼吸之后,灯里微微拱起双肩,然后像是豁出去似的——
「我希望望月同学你……把制服脱掉!」
「好……好的,我很乐意!」
受灯里的嗓音影响,苍太忍不住就顺势这么回答。
下一秒,他一脸茫然地望向她。
「呃……咦?」
(把制服……脱掉?)
眼前的灯里涨红著脸,双眼也紧闭著。
(……把制服脱掉?)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苍太无比震惊的吶喊声,不仅回荡在美术教室里,甚至还响彻了走廊。
******
(这到底是值得开心的状况……还是应该难过的状况呢……)
在椅子上坐下的苍太,以单手撑著下巴,露出严肃的沉思表情。
听到灯里表示「我希望望月同学你把制服脱掉!」,苍太震惊到几乎腿软。不过,其实灯里只是想请他担任素描模特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要脱掉的也只有一件西装外套而已。
「你……不愿意吗?」
看到灯里抬起两只眼睛怯懦地这么问,苍太的嘴巴比大脑抢先一步回答:「没有不愿意。我完全没有不愿意!」
(唉……我是在会错意个什么劲啊。)
擅自以为灯里要回覆自己的告白,又擅自想像自己被她拒绝而沮丧不已。
想到今天一整天都白忙一场,苍太不禁感到难为情,他将手伸向自己泛红的脸颊。
「不可以动哟,望月同学。」
「好……好的!对不起!」
苍太连忙将手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露出认真的表情。
维持这样的姿势片刻后,很在意灯里的他忍不住移动视线。
灯里捧著素描本,不停用铅笔在上头作画。
从刚才开始,她握笔的那只手便不曾停下动作。
明明必须垂下头,苍太却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
专心致志画图的她,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成熟。
真要说的话,比起「可爱」,用「美丽」一词来形容她或许会更贴切。
看著露出不同于以往的表情的灯里,苍太开始感到坐立不安。
现在,这间美术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意外获得这段共处的时光,可说是再幸运不过了。
然而,不巧的是,苍太现在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他已经维持相同姿势三十分钟左右,手逐渐发麻,脚也开始微微打颤。
(忍著点啊。这都是为了灯里美眉。)
他不断这样说服自己,从刚才一直忍耐到现在。
看到灯里那么专注的模样,自己岂能比她早一步放弃呢。
(这样……我可以认为自己多少有帮上她的忙吧?)
灯里停下手边的动作,以铅笔抵住下巴。
或许是遇上什么令她迟疑的问题了吧,她就这样陷入片刻的沉思。
老实说,得知今天灯里找自己过来,并不是为了回覆之前的告白,让苍太稍微松了一口气。
现在——他还能留在她身边。
(我就不行吗——)
这是苍太告白那天,对灯里道出的台词。
他在内心这么问了无数次。
每当这么做,他总觉得胸口彷佛被紧紧勒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焦躁感跟著袭来。
灯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总是把自己的心情藏在笑容的背后,从不展现出来。
所以,想从灯里的态度或发言,来判断她对苍太究竟有什么样的感觉,实在是难上加难。
(灯里美眉她……或许很不擅长用话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吧。)
委托灯里绘制毕业制作的电影用的画作时,代表电影研究社出面找她帮忙的人,便是苍太。
当初,灯里的创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她也因此相当烦恼。
「原因是什么呢?」
苍太这么问过好几次,但灯里每次都只是带著困惑的表情沉默下来。
(不过,灯里美眉最后还是靠自己找出正确答案了呢。)
看到灯里表示「对不起,拖了这么久才完成」而拿来的画作,苍太明白了。
她花费漫长时间所寻找的东西,就是「这个」。
苍太的双眼不自觉地润湿。
灯里的内心世界既复杂又多彩多姿。那里充斥著各种高涨的情感,她则在那些情感之中漂流摆荡——他明白了灯里就是如此。
灯里之所以不擅长用言语表达自身的情感,并不是因为她「不明白」。
是因为语言这种单纯的工具,无法让她确实传达自身的情感。
灯里能透过画作,将自己所感受到的、看到的世界传达给其他人。
或许,只有透过灯里的画作,才能真正触及她的内心世界吧。
就跟那时候一样。灯里之所以还没回覆苍太的告白,说不定是因为她仍在寻找某个东西。
若是如此,在她找到之前,他也只能默默等待。
无论要花多少时间都一样。
(虽然我也早就做好长期战的觉悟了啦……)
不过,还是有现实面的问题存在——等到毕业之后,他跟灯里之间就会变得几乎没有共通点了。
这么一来,之前的告白很可能就会这样无疾而终。
苍太不禁轻轻发出「唔~……」的呻吟声。这样看起来真的跟「沉思者」没两样了。
「……同学…………望月同学……谢谢你。」
不知道经过多久的时间后,苍太感觉有人在拉扯他的衬衫。
发现灯里探过来的一张脸,让他吓了一大跳,还夸张地大喊出:「呜哇啊!」
苍太就这么从椅子上摔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跌倒的剧痛,让他不禁发出「咕~!」的哀号。
「你还好吗?」
面对吃惊地圆瞪双眼的灯里,苍太勉强以「我没事」回应,摇摇晃晃地起身。
灯里则趁他起身时帮忙把翻倒的椅子扶起来。
「素描画完成了吗?」
灯里回答「是的」,然后拾起放在自己椅子上的素描本。
(不知道她把我画得怎么样?希望我没有露出一脸没出息的表情……)
「那个……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因为很在意,苍太不禁这么开口问,结果灯里把素描本的某一页摊开在他面前,并表示「就是这个」。
画在那一页上的,是从惊吓箱里头弹出苍太玩偶的画作。
「咦!是……是这个?」
(灯里美眉用那么认真的表情画了这张画吗!)
箱子的立体感、玩偶的质感,再加上逼真的阴影,确实可说是一幅力作,但——
以素描本遮住半张脸的灯里轻笑出声。
「我是说笑的。」
「咦!说……说笑?」
苍太困惑地这么问后,灯里把遮住脸的素描本往下方挪一些,俏皮吐舌。
她这个恶作剧的淘气笑容,给苍太的心脏带来狠狠的冲击,让他几乎晕眩。
他真想夸奖没有在原地昏厥的自己。
(如果能够看到灯里美眉这样的笑容,要我当几次铜像都不是问题!)
虽然知道对方在捉弄他,却还是允许这一切。想到这里——
「其实是这张才对……」
灯里将素描本翻到下一页,把素描画摊开在苍太眼前。
看到那张画的瞬间,苍太轻轻「啊!」了一声。
(这是……我吗?)
坐在椅子上的画中人确实是苍太。然而,却有著让苍太本人无法想像那是自己的一脸平静又温和的表情。
明明摆出「沉思者」的姿势,但画中的苍太一张脸望向正面。
尽管没有出现在画里,但他微微眯起眼凝视的,想必就是灯里。
那双眼睛透出令人揪心的热度。
苍太时常会从一旁静静眺望灯里专心画素描的模样。
灯里的视线大多时间落在素描本上,苍太原本以为她不会发现,看来早就穿帮了。
(原来我都用这种表情……!)
察觉到自己变得满脸通红,苍太连忙伸出一只手掩住嘴巴。
(插图001)
原来自己一直都用这样的表情注视著灯里吗?
竟然这么坦率地将内心的情感表露出来——
(灯里美眉一定觉得我是个令人害臊的家伙吧?呜哇啊~~好想消失~~!)
看到苍太不禁双手抱头,灯里不解地唤了一声:「望月同学?」
「那个,早坂同学!我……可以收下这张画吗?」
苍太猛地抬起头来。
这是灯里的画作,苍太本身对这张画也没有任何不满。
应该说,比起自己倒映在镜中的实际样貌,灯里画中的他更要来得帅气百倍。
这点让苍太很开心,但是—
—他不能让自己这种羞耻的表情留在她手边。
灯里眨了几下眼,凝视著素描本陷入片刻沉思。
「还是……不行。」
「咦咦!」
「这张的话,可以给你哟。」
说著,灯里撕下素描本的其中一页。
她递出来的,是惊吓箱和苍太玩偶那张画。
「这张……是吗?」
接下这张画的苍太苦笑以对。
灯里「啪」一声阖上素描本,看似很宝贝地揣在怀里。
(画里的我啊,高兴吧。你现在可是被灯里美眉拥在怀里……呃,我跟一幅画吃什么醋啊。)
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傻眼,苍太叹了一口气。
将素描本和笔收进书包里后,灯里转过身来望向苍太。
「我们回去吧。」
「咦!……一起回去吗?」
「你有跟其他人约好吗?」
「没有。我完全、根本没有跟其他人约!」
苍太用力摆动自己的脑袋和双手。
「太好了。作为担任素描模特儿的谢礼,我想请你吃蛋糕。」
「不用啦,我没做什么必须让你感谢的事情,就只是坐在椅子上而已啊!」
「不行。我今天要请客。」
做出难得的强势宣言后,心情大好的灯里踏出步伐。
苍太用手摸了摸后脑杓,在犹豫片刻后跟上她的脚步。
******
灯里领著苍太造访的,是和车站附近的大马路有一段距离的咖啡厅。
在角落的座位就坐后,苍太点了灯里推荐的古典巧克力蛋糕和咖啡。
而灯里也点了同样的品项。
(感觉是灯里美眉会喜欢的店呢……)
苍太以双手扶著店员送上来的水杯,眺望咖啡厅的室内空间。
这里的室内装潢走简素风格,店内还播放著音量不至于干扰到客人的钢琴演奏曲。
片刻后,两人的餐点送来。
「这里的蛋糕,巧克力口味十分浓郁,口感也很湿润,我相当喜欢。」
用叉子将蛋糕切成小块再放进口中,灯里露出品尝到极致美味的开心笑容。
她想必真的很喜欢这里的蛋糕吧。光是看著这样的她,就让苍太觉得很幸福。
他也拿起自己的盘子,吃了一口蛋糕。外层酥脆但内里湿润,口感又柔滑,真的非常美味。
苦甜巧克力的风味,跟盘上的鲜奶油融合得恰到好处。
吃起来不会过于甜腻,是苍太喜欢的口味。
(嗯~……不愧是灯里美眉推荐的店家……)
在苍太至今吃过的古典巧克力蛋糕中,这块蛋糕的美味程度,或许可以挤上前三名。
为蛋糕的滋味大大满足之后,苍太将咖啡杯凑近嘴边。
他不经意抬起视线,发现灯里正以「你觉得味道怎么样?」的表情盯著自己。
「啊,嗯。非常好吃!」
只能道出这种平凡感想,让苍太感到焦躁。
「太好了……因为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蛋糕呢。」
「我一定会喜欢?」
「你喜欢口味比较朴实的蛋糕对吧?」
灯里若无其事地道出的这句话,让苍太的心脏重重抽动了一下。
虽然跟她一起去过蛋糕店和咖啡厅很多次,但苍太并不曾向灯里提及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甜食。
(原来她发现了啊……)
为了配合苍太,灯里今天选择了这间店,还有这款蛋糕。
这让苍太开心得无法藏住脸上的笑意。
「今天谢谢你陪我。」
将咖啡杯放回碟子上后,灯里一本正经地向苍太点头道谢。
「咦!呃,不……我……我才该说谢谢!」
(我才想谢谢你邀请我呢。)
要是灯里没有主动开口,苍太今天就无法像这样和她共度一段时光了吧。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呢,望月同学。因为我迟迟找不到愿意担任素描模特儿的人……最后能仰赖的就只有你了。」
灯里双手合十,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她的意思是……?不,等等,可别期待过头了。或许只是我看起来比较好拜托事情而已呢。)
苍太发出「唔~……」的沉吟声,老样子地在咖啡里注入大量牛奶。
正要将咖啡杯凑近嘴边时,他不自觉停下动作。
「想找素描模特儿的话,应该也可以拜托夏树或合田同学吧……」
为了入学考而忙著念书的美樱或许没办法,但如果是夏树,应该会很乐意帮忙。
「啊,因为……我这次想找男性担任模特儿。在美术社的社团活动时,我就已经画过很多次美樱跟小夏的素描了。而且,男性跟女性的骨架、肌肉线条都不一样对吧?」
「噢……这么一说倒也是呢。」
「望月同学,能请你摊开掌心吗?」
听到灯里的要求,虽然一头雾水,苍太还是乖乖打开手掌。
看到灯里将她的掌心叠上自己的,他吃惊地瞪大双眼。
「灯……灯!不对,呃…………!」
方寸大乱的苍太,膝盖不小心直接撞上桌子,让他大喊一声:「好痛!」
发出轻笑声的灯里,此时掌心仍紧贴著他的。
「望月同学,你看。我们的手掌大小就差这么多呢。」
被灯里这么一说,苍太望向自己的手。
从掌心传过来的体温,让他的心跳突然加速。
不同于男孩子四四方方的手掌。
灯里的手娇小又柔软。
好想就此将她的手包覆在自己的掌心里——
这样的冲动,让苍太不禁焦急地抽回自己的手。
尽管他的反应让灯里愣住,但苍太实在觉得害羞到极点,无法和灯里对上视线。
「对……对不起……」
苍太轻声道歉。
「我……才该说对不起。」
灯里也有些沮丧地垂下视线。
「啊,不,我不是讨厌被你触碰喔,早坂同学!」
因为自己突然将手抽回,灯里有可能这么误会了。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吓了一跳……」
苍太支支吾吾,无法好好解释。
沉默笼罩了两人。
最后,是灯里主动打破无语的状态。
「可以……」
双手捧著咖啡杯的灯里抬起视线。
苍太也在同一瞬间抬起视线。两人四目相接。
「再找你担任……我的素描模特儿吗?」
听到灯里这么问,苍太脸上的表情豁然开朗。他干劲十足地回答:「当然喽!」
「当几次模特儿都没问题!要我脱的话,无论是制服或袜子我都愿意脱!」
(呃,我在说什么啦~!)
凭著一股劲儿说出来的话语,让苍太满脸通红。
他朝灯里偷瞄一眼,发现她以手掩嘴轻声笑了起来。
「袜子不用脱也没关系哟。」
「我……我想也是喔~!」
苍太「啊哈哈」笑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害臊。
(不过……太好了。原来我也能帮上灯里美眉的忙呢。)
这或许无法算是帮上什么忙。
尽管如此,灯里愿意仰赖他,仍让苍太非常开心。
(我并非什么都做不到呢……)
一定还有其他自己可以做到的事。他现在能这么想了。
******
这晚,在洗过澡之后,苍太点亮房间里的灯,在书桌前坐下。
他从书包里取出灯里的那幅画。
看著从惊吓箱里弹出来的玩偶滑稽的表情,他不禁笑出声,轻喃了一句「好怪的脸」。
他用图钉将那幅画钉在书桌前的软木板上,就这样眺望了片刻。
(凭现在的我……不行呢……)
苍太希望灯里能更需要他。
困扰的时候、痛苦的时候、煎熬的时候。无论是什么时候,苍太都希望灯里第一个想起的人是他。
(我不要她先想到其他人……)
然而,在灯里面前苍太总会紧绷到极点,手足无措到让人觉得窝囊的程度。
反而是他比较常接受灯里的帮助。
就像今天,同样是灯里主动向他搭话。
尽管脑袋明白这样的道理,身体却无法采取行动。现在的苍太,无法抬头挺胸地站在灯里身旁。
就算出现一名和灯里极为相配、宛如完美的王子殿下那样的人物,苍太恐怕也无法放弃这段恋情吧。
倘若未来也想继续待在灯里身旁、想正式跟她交往的话,就只能让自己成为那名「和灯里极为相配的人物」了。苍太涌现了这样的想法。
(这种想法会不会被别人取笑呢……我也不是当王子殿下的那块料啊。)
苍太苦笑,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叠作文稿纸。
无论是什么都可以,苍太渴求著能让自己说出「我还有这个」的事物,想试著相信所谓的「自己
的可能性」。所以,他开始尝试挑战。
若不主动踏出第一步、主动尝试改变,什么都不会开始。
这是为了心仪对象而改变自己的恋雪教会他的事。
苍太也很清楚,自己并不像灯里或春辉那样拥有某种出类拔萃的才能。
会开始写脚本,也是因为春辉的一句「望太,你要写写看吗?」,而非苍太主动想这么做。
在那之后,基于「没有其他会写脚本的人」这样的理由,苍太开始负责替电影研究社撰写脚本。
苍太没有任何非凡之处。但在这个世上,有过半数的人,都跟自己同样是平凡的人类。
憧憬其他才华洋溢的人物,然后期待自己或许也能做点什么,但就算尽全力努力,依旧无法触及自己的憧憬对象,而因此灰心丧志。
为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感到厌倦的同时,也会跟别人一起说笑玩闹,或是喜欢上某个人。
为了某人吃醋、为了小事烦恼,又或者遭遇失败。尽管如此,仍以「自己想成为的模样」为目标,试著往前方迈进。
或许,有些情感正是这种随处可见、比比皆是的人,才有办法写出来。写出能打动拥有相同生活方式的人、让他们产生共鸣的作品。
被这种想法推动的苍太,开始在稿纸上动笔。
女主角的参考人物是灯里。
一开始,苍太并没有特别将灯里当成参考人物,但开始下笔后,他才发现女主角只能是灯里。
他一直在摸索这段故事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