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法画出真正想画的东西呢?
放学后,灯里坐在美术教室里,一个人画著石膏像的素描。
不知经过了多久,感觉专注力开始下降的她望向窗外,发现太阳已在不知不觉中下山。
原本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们,似乎也开始收拾书包。
灯里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眺望其他学生忙碌的身影。
升上高中后,她画了好多、好多的作品。
无论是在社团或是在家里,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开始作画。想画的东西接二连三涌现,多到甚至来不及一一画完,让灯里总是很快乐地、雀跃地、废寝忘食地动笔。
画著画著,她开始在相关比赛中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因此受到众人瞩目,也被说成是比赛常胜军。
这样的结果,一开始让灯里很开心。
那是她升上高二之后的事情。在进入暑假前——
「又是那个女生?」
「因为早坂同学是特别的嘛。」
「反正这次的冠军也会是她吧?」
前往展览会的会场时,灯里听到了这种负面的对话。
其实,不要去在意就好了。但这些夹带著细微尖刺的话语,依旧深深刺进她的胸口。离开会场时,灯里发现自己的眼眶泛泪。
她只是因为喜欢画画,所以很努力地画。明明就只是这样罢了。
但现在,愈是动笔,这种纯粹的心情却离她愈远。
回过神来,灯里变得再也不明白自己想画的是什么了。
然而,她无法在原地止步,也无法停止作画。
只能像是被时间追著跑那样拚命动笔。
灯里无法喜欢这样的自己画出来的东西。
那不是自己想要描绘的作品,自己的心没有被打动。
尽管如此,一反灯里内心的感受,外界对她的评价愈来愈好。
看到她的画作,所有人都以「太完美了」、「很不错的作品」称赞。
灯里本人明明一点都不觉得那是完美的、很不错的作品。
于是,灯里开始不明白人们所谓的「很不错的作品」,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了。
大家是从她的画作中看到了什么,给予「很不错的作品」这样的评价呢?
这样的疑问不断在灯里脑中浮现,让她变得像一头迷途羔羊,再也不明白自己应该朝哪个方向前进。
等到高中毕业后,就放弃画画吧——
这样的想法,开始在灯里的心中膨胀。
在春辉一行人委托她描绘电影要用的画作时,灯里其实暗自做出了「就把这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幅作品吧」这样的决定。
所以,她决定顺从内心的声音下笔,而不是为了评价而画。
就像因为喜欢画画,所以画得很快乐、画得废寝忘食那阵子的自己一样。
历经再三的苦恼和迷惘,灯里确实面对自己的画作和内心世界,直到完成自己满意的作品为止,重画了好几次。
将好不容易完成的画作提交出去时,苍太看著她的作品,就这样沉默了片刻。
「这样啊……原来这就是你在寻找的东西啊,早坂同学。」
这么轻声开口后,目泛泪光的苍太朝她露出微笑。
「你找到了呢。」
他这么表示——
啊啊,原来这个人都明白。
他明白,而且愿意等待。
想到这里,灯里的胸口满溢著感动。
她想再次尝试好好面对自己的画作。多亏苍太的那句话,让她涌现了这样的想法。
若非如此,她恐怕在完成那幅作品之后,就会放弃画画了吧。
会选择去念美术大学,也是在这之后做出来的决定。
她想变得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的画。
为此,她想忘记所有比赛或展览会的评价,从基础开始从头学习。
然而,开始这么做之后,她却总是注意到自己能力所不及的地方。
明明已经没有时间了。得在考试前完成的事情,明明多到如山积。
灯里内心的焦躁感愈来愈强烈。
明明必须看著前方确实前进,但回过神来的时候,灯里却发现自己总是频频回头望,迷惘地想著:「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她并不如周遭的人所想的那样相信自己的才华和技术。
这些都是极为暧昧的东西。
她能够相信的,只有昔日曾经感受到的「喜欢画画」这种心情。
然而,若是把这样的心情作为前进的路标,却又不够可靠。
总是别过头去,避免察觉、试图遗忘的那股不安,在灯里独处的时候,总会突然涌现,让她很害怕。
自己真的能好好继续前进吗?
她完全看不到这条路前方的模样。就算从美术大学毕业,等著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未来,灯里也无法确实想像出来。
其实,她很想向人倾吐这样的不安。
不这么做的话,不安的情绪在内心愈积愈多,简直就快要满溢出来。
跟苍太坦白的话,或许心情会变得轻松一些。
(可是……我做不到啊。)
听到苍太说他在写小说时,灯里很吃惊。
原来苍太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并准备迈出步伐。
面对这样的苍太,她不能没出息地说些丧气话。
「我得加油才行……」
这么自言自语后,灯里继续在素描本上画素描。
过了放学时间,其他学生的声音也消失得差不多的时候,松川老师出现了。
「早坂同学,美术教室差不多要关喽。」
听到老师这么说,灯里望向时钟,才发现已经过了最后放学时间。
「不好意思,我马上回去。」
灯里起身开始收拾素描本和炭笔。
「那就麻烦你锁门喽。」
松川老师将钥匙放在桌上后,便离开了美术教室。
将素描本放进书包里之后,灯里有些疲倦地吐出一口气。
「好想……去吃甜食喔……」
约苍太一起去咖啡厅,坐在靠窗的位子,一边享用咖啡和蛋糕,一边闲话家常。
跟苍太共度的时光很温柔。既温柔、又温暖。
不知不觉中,对灯里而言,这段时间成了相当珍贵的宝物。
******
隔天,灯里、美樱和夏树一边在走廊上前进,一边听著从广播器传来的校内广播。
「说到圣诞节大餐的主菜……果然还是火鸡吧?整只烤火鸡?」
「小夏,市面上很难买到火鸡呢。应该用一般的烤鸡就可以了吧?而且,烤全鸡有点难度呢……」
走在前方的夏树跟美樱的对话传入耳里。
灯里没有加入她们的对话,而是独自沉思著。
「咦,春辉?」
走到阶梯前方时,夏树这么开口,然后停下脚步。
灯里望向阶梯转折处,发现一群学生聚集在那里热闹谈笑。
站在这群人中央的是春辉和翠。
「要是春辉当上导演,找我友情演出也可以哩!我会给你友情优惠价!」
「我可不接受三脚猫演员喔。再说,你也没打算当演员吧,翠?」
「有啥关系哩。目标是走上红毯!我会同时以男主角奖跟作曲奖为目标!啊,我会找你当陪同领奖人的,春辉!」
「为什么我是陪同人啦!」
说著,春辉跟翠笑成一团。
自从在电影比赛中拿下冠军,春辉就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芹泽同学他……都不会害怕吗……)
跟翠搭肩笑闹的春辉,看起来一如往常。
无论是在比赛得奖之前或之后,他都一直是这样。
他总是挺起胸膛,看起来充满自信,彷佛从不曾有半点迷惘。
要怎么做,才能变成像他那样呢——
这样的想法在灯里胸口闪过。
「春辉绝对是得意忘形过头了!留学……」
话说到一半,夏树回过神来,连忙噤声。
她露出一脸「完蛋了」的表情。
「啊……呃呃呃!」
「嗯……春辉看起来很开心呢。」
以温和的表情这么回应后,美樱捧著便当步下阶梯。
原本正在和翠及其他同学闲聊的春辉,不经意望向美樱这边。
他先是轻启唇瓣,但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地闭上嘴。
美樱也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从春辉前方走过。
「等等我啦,美樱!」
夏树匆匆忙忙从后头追上。
「咦?春辉,你不去跟合田同学说几句话行吗?」
看著两人愈走愈远的背影,翠刻意这么开口问。
「……你很吵耶。」
春辉皱起眉头,将手插进口袋里走上阶梯。
「……早坂,你不跟上去吗?美樱跟夏树都走了耶。」
春辉这么搭话,灯里才猛然回过神来。
「啊,嗯……说得也
是。」
视野范围之内,已经看不到美樱跟夏树的身影。
灯里快步走下阶梯,发现两人在走廊上等著她。
「你听我说喔。我妈早上睡过头了,所以我今天的便当菜色就只有饭团呢!」
「那我把汉堡排分你吃吧,小夏。」
「美樱,你好温柔喔!我最喜欢你了!」
听著夏树跟美樱这样的对话,灯里不禁跟著笑起来。
(原来……我是这么地…………)
******
放学后,灯里老样子地踏进美术教室,借用石膏像进行素描。
现在是考试期,所以美术社的学弟妹暂时不会来社团。
从中午一直下到现在的雨,完全没有变小。
乘风而来的雨滴不断敲打著玻璃窗。
灯里忙著用铅笔在素描本上作画时,有人「喀啦」一声打开美术教室的大门走进来。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发现来访的人是春辉。
「芹泽同学……美樱她今天不在哟。」
「噢,不……我是来找你的,早坂。」
(找我……?)
春辉来找的人不是美樱,而是灯里,这是很罕见的事。
「这是电影社跟你借的画作。原本是望太要拿过来还你,但那家伙忘记了。」
春辉将用一块布包裹著的画布放上作业台。
「我觉得,我们应该有把你的作品拍得很不错。等电影完成后,我们会举办放映会。虽然还没完成就是了。」
说著,他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
灯里从椅子上起身,掀开外层的布确认内容物。
画布上是一名男学生在教室里凝望窗外樱花的景象。
那是单恋著他的女学生眼中所见的世界——
受春辉等人的委托而描绘的、名为〈恋爱〉的一幅画。
「早坂……你果然很厉害呢……」
在一旁眺望画布的春辉不自觉地这么开口。
灯里望向他的侧脸,春辉也跟著转过头来。
「早坂,你打算报考美术大学对吧?」
「嗯……」
(芹泽同学……)
「是吗?不过……想必没问题。毕竟你都能画出这样的作品了。」
不知为何,春辉这句话刺进灯里内心,让笑容从她的脸上褪去。
「……不可能没问题……」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这么轻声开口。
「咦……?」
「根本……不可能……没问题呀……」
「早坂……?」
至今,她原本不曾对任何人诉说过。
现在,深锁在内心的那些不安全都满溢出来,灯里无力阻止。
「芹泽同学……追逐梦想的时候……你不会害怕吗?」
忍不住这么问之后,灯里看到眼前的春辉一脸困惑地沉默下来。
「……那你呢,早坂?」
片刻后,春辉以平静的眼神望向灯里这么反问。
灯里没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双手交握在一起,然后垂下眼帘。
(我……)
「……我很害怕……明明得持续前进……明明不能停下脚步……但我好害怕……害怕得无以复加……」
原本想忍住,但还是做不到。回过神来,灯里发现一滴泪水沿著自己的脸颊滑落。
「就算是我……」
就在春辉这么轻声开口时——
突然传来的开门声,让两人猛然回头。
脸色发白的苍太杵在门口,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