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
建造在乳白色的雾里的,华丽而潇洒的洋馆。
馆内,蒸馏机冒着烟,厚厚的魔法书带着羊皮纸的味道,无数被蜡和油纸包着的魔法物品排列在架子上。
在被称作学院的这个地方,奥尔德宾总是独来独往。
一个人的感觉很好。
自己专攻的符文魔法在入学的时候就已经基本学完了,也没什么需要教授教的了。
不是一个人的话,就睡不着。
既然是魔法师的学院,在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怀有对于魔法的贪欲。
在现代社会里,走上了魔法这一异端的道路的他们,不可能会抑制自己的欲望。奥尔德宾的魔法被他们知道了的话,会被他们不停地追问到底的吧。光是问的话倒也罢了,但弄不好自己的行李和身体也会成为牺牲品的。
啊啊。
或许……自己是在害怕。
其实,奥尔德宾很讨厌魔法。
很讨厌这种烙印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里的,为他人所忌讳的充满历史沉重感的神秘。那些满怀欲望地追求着这样的魔法的同学,真的很可怕。
但是。
只有那两个人是例外。
“安缇大概不适合操作精细的魔法物品吧?所罗门王的魔法比起四大天使来更加接近行星灵,所以和学院的魔法物品八字不合吧。”
“这种事情怎么能当作在考试里输给你的借口!而且,四大天使也是遵从于七大行星的规则之下的,我会从这一点出发重新组合咒式,你等着看好了。”
这两个人经常会你一言我一语的吵着。
有时是在洋馆的后院。
有时是在山丘上的巨石阵里。
她们说的语言和以拉丁语为基础的西欧的语言不同,语法也很奇怪。等奥尔德宾知道那是一种叫做日语的远东地区的语菖,并开始自学,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只是。
那两个人——看起来似乎沐浴在之下。
和其他的学生,不,甚至和老师都不一样。
她们都是一边研究着自己的魔法,同时又不限于此。在学院数一数二的两人,却没有过于依赖魔法,没有沉迷于魔法,她们的视线,看得更加家园的东西。
更远,更远,更远。
在两人争吵的话里话外,她们一直在表达着这个意思。奥尔德宾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
仅仅是看着她们两个,奥尔德宾就会觉得轻松不少。
世界上的确还存在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即使没有魔法,价值依然会在别的事物里存在。
然后……
——突如其来的激励的摇晃,打碎了梦境。
*
“奥……奥尔德!”
看着自己眼睛上方的娃娃脸,奥尔德宾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
“哎?那个,呃……你不记得了?”
树担心地问道。
他那个样子让人很不爽,但自己现在也没力气把他推开。
记忆依然很混乱。
奥尔德躺在地上,把手放到太阳穴边,试着稳定住眼前摇晃不定的景象。男孩咬紧牙关,强行逼着自己集中意识。
“这里……是?”
“嗯……估计,是我学校的教室里。”
树环视了一下四周。
似乎的确如此。
黑板,排列得很整齐的课桌。后面是放着卫生器具的柜子,对着走廊和校园那一面的墙上开着几扇玻璃窗。黑板的角落里,写着学校的名字。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学校里了,而且还发生了地震,安缇莉西亚同学倒在那里……”
“我们是被从那里……传送过来了吗。”
奥尔德宾向树的身边看去。
安缇莉西亚正躺在旁边。
少女似乎还没有恢复意识,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少女的呼吸很急促,礼服胸前的“所罗门的五角星”伴随着少女的呼吸一上一下。
“……”
奥尔德宾很清楚少女虚弱的原因。
七十二魔神也是因此才失去了魔力。和人类不同,对于完全由魔力构成的魔神们而言,那个女吸血鬼可以说是他们的天故。而且,跨越空间的魔法,不管是术式还是方法,都是最高难度的魔法之一。就算在事先有准备的情况下都很难使用,更不要说是在紧急关头用出来。
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还能把众人传送到这里,足以证明安缇莉西亚的魔力非凡。
同时,奥尔德宾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那么,这里就是——龙穴吗。”
“龙穴……就是力量源点……对吗?”
“原来你还知道这个词啊。”
“呃,穗波曾经教过……在上次闹鬼事件的时候我也问过。当时她说因为布留部市里有灵脉穿过,所以这种小型的龙穴有很多。”
简而言之,就是灵脉中的魔力泄漏的地点。
刚才的图书馆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才会出现魔力的泄漏,需要定期的净化。
估计,树所在的高中也是龙穴之一吧。
“她利用魔神的力量,沿着灵脉把我们传送到了这里。沿着魔力流传送,可以把术式的结构复杂度和魔力负担减到最低程度。真不愧是前辈。”
“原来如此。”
树抚摸者安缇莉西亚的头发。
奥尔德宾似乎看到树的手一放上去,少女痛苦的表情顿时就减轻了不少。
“我明明让她自己先逃的……但她却在那种情况下……救了我和奥尔德……”
树低声地话语沿着教室的地面流淌着。那是充满慈爱和感谢的,很像这个少年应该说出来的话语。
但是,这句话却带来出乎意料的后果。
“救,我……?”
奥尔德宾说着,突然疆在了原地。
(——!)
他想起来了。
刚才自己在老师面前时的样子。
蹲在地上,抱着头,堵住耳朵——他们一定听到了自己的哭喊声。
——不要……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
“——!”
“恩,奥尔德?现在不能睡过去啊……”
树转过身。
“你!”
奥尔德宾咬着牙抓住了树的衣服。
“哇!”
“你还记得对吧!你!”
奥尔德宾勉强抬起上半身,用手抓住了树。但男孩的拳头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倒像是倒在树的身上似的。
“什,什么……?”
“我……跪在那家伙面前……呻吟的样子,你看到了对吧?”
“啊……”
树睁大了眼睛。
答案已经写在了他的睑上,而且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
“哈……”
奥尔德宾干干地笑了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笑,笑。
像是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似的,像是突然挣脱了某个无形的枷锁似的,男孩大笑着。
“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哈哈哈哈……”
这笑声,不知为何似乎和那个女吸血鬼——崔斯莉亚的笑声有些相似。
那个老师在男孩身上留下的影子似乎总也挥之不去。
“怎么了,你不嘲笑我吗?”
奥尔德宾终于止住笑,说道。
他抬头看着树,牙关紧咬。
“一直说你是胆小鬼的我,趾高气扬的我,也不过是那个样子而已!那么无能,那么没种,那么难看!”
奥尔德宾大声地喊道。
“你笑我啊!”
男孩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抓住树胸口的那只手上。
其实现在的他依然是浑身无力,但他就是不肯放手。似乎这一瞬间关乎着自己所活过所有的岁月。
“笑我无能,笑我可怜啊!笑我滑稽,笑我悲哀啊!尽管笑啊!随便你怎么笑都行。”
“……”
树一言不发。
少年只是看着奥尔德宾。
“那么……为什么。那个人会是奥尔德宾的老师?”
“——”
奥尔德宾说不出话来,但并不是因为少年的问题。
而是因为提出问题的树,尽管被男孩抓着胸口,但依然轻轻地抚摸着安缇莉西亚。少年无比珍惜地握紧着依然没有恢复意识的安缇莉西亚的手。
目光无法离开。
这样的少年,像是变成了一个奥尔德宾完全不认识的人,让男孩的目光一刻都无法移开。
然后,再一次地,少年问道。
“为什么……伤害了安缇莉西亚同学的那个人,会是你的老师?”
“……”
奥尔德宾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却徒劳无功。
树的话,安静但又坚决地,刺穿了奥尔德宾·格尔沃茨的胸口。
2
月光下,一个女子在奔跑。
她轻松地跑过因地震而裂开的柏油路,越过破裂的草地。女子那矫健而奔放的身姿,似乎是在告诉别人,这种程度的障碍,在她出生的土地上是再正常不过的。
身上都是血。
槲寄生散弹的一击,确确实实地伤害到了崔斯莉亚。皮肤被撕裂,肉体炸开,可谓是遍体鳞伤。
但是。
一边跑着,她的伤口一边在愈合。
虽说数量很少,但是吃了“龙”还是有效果的。
充盈着全身的麾力,驱使着伤口处长出肉芽,长出新皮。这种过程中的疼痛对于崔斯莉亚来说,更像是快感。
(她们……应该死了吧)
薄痛让她想起了这件事。
这么强烈的地震,还有那堆图书馆的瓦砾。
射出槲寄生散弹的魔女——穗波和达芙奈她们,肯定已经被瓦砾所吞没了吧。地震的破坏力比自己预计的还要大,这显示出了这里的“龙”的强大,让崔斯莉亚很高兴。但同时,她也感受到了失去猎物的寂寞。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
女子对自己说。
她的声音里很快又找回了原先那种昂扬。
猎人的感觉。
正在追踪最好也最为难缠的猎物时的,猎入的感觉:
啊啊,对了。
还有别的猎物。
带着奥尔德宾逃进了魔力流里的所罗门的公主——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赤手空拳向自己挑战的愚者,“阿斯特拉尔”的社长——伊寂树。
“呵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在黑夜里四溢。
或许,这就是自己为什么抛弃了奥尔德宾。因为自己有预感,他一定会把这样的猎物带到自己的眼前,所以自己才会放他出去。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响。
崔斯莉亚体内甜蜜的喜悦和兴奋也比例增长。
清楚得很。
对于这种行为乐在其中的自己是异端这件事,崔斯莉亚清除得很。
魔法师仅仅是对魔法师充满了贪欲,并不是要成为一个堕落的人。那最多是个“结果”而不是像崔斯莉亚这样,把那当作“前提”。
我要破坏,崔斯莉亚想着。
我要破坏。
我要破坏。
我要破坏。
我要杀戮我要抢夺我要侵犯我要占有我要吃我要刺我要剜我要打我要砸我要烧我要击溃我要吸吮我要污染我要品尝我要喝干我要撕裂我要咬碎我要切开我要追踪我要把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的一切都吸干。
(啊啊……)
恍惚中,崔斯莉亚回想起了以前的事。
但是在自己的回忆中,找不到自己堕落的要素。
自己的家庭作为魔法师而言算是比较优秀的,但相比起其它的魔法师也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在崔斯莉亚靠不住的感觉里来说,自己家还算是比较正统的。自己的记忆里找不到什么类似于精神病史之类的离经叛道的事情。
也就是说。
崔斯莉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不需要什么理由。
也不需要什么意义。
自己想成为一个猎人,想成为一只野兽。想玩弄猎物追杀猎物——想成为一个怪物,仅此而已。
(吃吧)
自己想到。
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一定要好好品尝,要细细地品尝。不管是弟子还是同伴还是“龙”,统统都要吃掉。舔干净,吸于净,吃干净。
然后——崔斯莉亚爱着这样的自己,爱得不得了。
*
面对树的问题,奥尔德宾沉默了一段时间。
“……”
树也一言不发地等着。
教室的窗没关,温暖的夜风从窗户里吹进了教室。风中带着春天的颜色——几瓣校园里的樱花树的花瓣。
树胸口的手松开了。
男孩平淡地回答道。
“八年前,崔斯莉亚……提出了要求活祭品。”
“活,祭品?”
树重复了一遍,奥尔德宾点了点头。
“黑暗森林……你也看见过的。”
“啊……”
树按住了眼罩。
初见奥尔德宾的时候,断断续续地看到的梦。
那个梦,忧郁而黑暗的森林之中,尸体和尸体和尸体和尸体和——贪婪地喝着血的怪物。
“崔斯莉亚在‘密密尔’之中本来就是很特殊的存在。做为结社顾问,在几个支部自由的来往。每隔几年才会露面—次,提出奇怪的要求,同时指导一些符文的奥秘作为回报——她总是这样。虽然在哪里都不受欢迎,但是谁都想一睹她的秘术,大抵上就是这样一种关系。
奥尔德宾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提出了奇怪的要求。”
“就是……活祭品?”
“对。说是想多点试验,所以要活人的祭品。”
奥尔德宾的肩膀微微发抖,似乎正在说着什么可笑的事情。
“那,那,奥尔德得结社……”
“我所在的支部……拒绝了。”
“啊”
“虽然同属‘密密尔’而且对方是高阶的魔法师,但这种要求实在难以让人答应。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崔斯莉亚也笑着点了点头。”
奥尔德宾停顿了一下。
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她笑着点了点头……杀光了所有人。”
“——!”
树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那,那……”
“很巧,只有我活了下来。对于崔斯莉亚来说,可能当时她突然心血来潮,要么就是她从我活了下来这件事里看出了魔法的因素。总之她逼着我成为了她的弟子。哈哈,我能拒绝吗。那时的我只有六岁。身边的家人朋友老师就这样被人杀了,那已经不能说是打击还是别的什么了,当时的我完全就傻掉了。那之后的几年,我一直称呼崔斯莉亚为老师,跟着她旅行什么的。”
奥尔德宾一口气说了长长的一段,像是在倾诉胸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一样。
“然后,我被抛弃了。”
“被抛弃了……为什么?”
看着再次瞪大了眼睛的树,奥尔德宾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她只不过是说自己觉得厌倦了,然后就把我扔到了街上。然后,我能去的地方……哈哈,可笑吧。最后,我还是只能回到‘密密尔’去。对‘密密尔’那边来说,我原来是他们支部的一员,又是崔斯莉亚的弟子,他们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但是,他们又不想把我留在身边,没办法,只好让我去了学院。”
这就是奥尔德宾会去学院的理由。
只不过是和赶瘟神一样性质的理由。无论去那里都不是由男孩的意志所能决定的,他只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
“不过,倒也不坏。”
奥尔德宾加了一句。
“学院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糟糕。没有人来管我,崔斯莉亚灌输给我的符文魔法也是货真价实的。因此想要利用我的能力的结社也是有的,对于‘密密尔’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马上就把我送到了那些结社里去了。”
奥尔德宾的眼神微微动摇了一下。
“然后……那些结社又都被崔斯莉亚捣毁了。”
“?!但,但是,奥尔德宾不是被她抛弃了——”
“啊,我是被抛弃了。但是……对那个人来说,一定认为就算扔了也还是属于她的东西。所以,她不能忍受别人捡过去。”
巧的是,一小时之前,崔斯莉亚也对穗波说过相同的话。
弟子正确地领悟了老师的想法。但这不过是徒增绝望罢了。
这种领悟只不过是让奥尔德宾知道了,无论自己到哪个结社,那个结社都会被崔斯莉亚摧毁的。
“……”
树无语。
他实在无法理解女吸血嵬得精神世界,只能僵在原地。
“‘密密尔’就利用了这一点。’
奥尔德宾说道。
“他们让我尽量往远处走,如果逃的掉的话就逃,如果被崔斯莉亚抓到,然后那个结社被摧毁,对他们们来说也好。‘阿斯特拉尔’……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太受欢迎的吧?”
“……”
正中要害。
“阿斯特拉尔”在“协会”说辖之下的诸多魔法结社中也是过于特异的集团。
——“你还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合理的结社的首领?你知道‘阿斯特拉尔’给魔法界带来了多大的威胁吗?”
那个时候奥尔德宾的话,树现在才真正的体会到了。
也就是说,就算被摧毁了也没关系——甚至是被摧毁了更好,“密密尔”就是这么打算的。
“……可笑吧?”
奥尔德宾作出了结论。
然后男孩慢慢地站了起来。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多少恢复了一些体力。可能还不能跑步,不过走走是没问题了。
“奥尔德?”
“既然知道了这些,就没有理由再包庇我了吧。只要把我交给崔斯莉亚,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不过,那个家伙是有人看到她,就会把那人杀了的,所以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男孩转过身,向着教室的门走去。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不行。”
依旧蹲在地上的树,拉住了奥尔德宾。
“什么意思。”
奥尔德宾不耐烦地回过头。
“那么,为什么……”
树开口说道。
“为什么……奥尔德会说自己可怜呢?”
“什——”
这次,轮到奥尔德宾说不出话来了。
笑我可怜啊,这是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这不也是所有对话的前提吗。自己不正是为了让对方能够理解无能的自己,才会把那些无聊的过去的事说出来的吗。
树直视着奥尔德宾,问道。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错,那么奥尔德,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可怜呢?”
“开什么玩笑!”
奥尔德宾激动地甩开了手。
“所有的一切都被别人决定好了,自己只能随波逐流任人玩弄!到最后,仅仅是罪魁祸首出现在眼前,就吓得只能蹲在地上!这不叫可怜叫什么!”
男孩大声叫道。
“这都不叫可怜的话!我算是什么!”
帽子两旁的护耳在空中飞舞着。
不知为什么,在树看来,男孩的态度就像是很小的孩子在哭闹着发泄不满一样。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吧!为什么我要成为现在这样!”
“…………”
树明白了。
奥尔德宾并不喜欢魔法师的世界。
他说过听从高阶的魔法才是正确的,但他并不相信这一点。
倒不如说是,正好相反。
正因为讨厌,所以如果不说服自己那是正确的话,就接受不了。
自己会如此痛苦,也是因为那是这个世界的正确的道理,他通过这种想法来保护自己。
很不合理当作正义,相信着自己总有一天会得到救赎的。
“……可是,那些始终是谎言阿。”
树静静地说道。
“你……!”
“我知道。”
树一边回忆一边说。
这一年来的事情。
一边回忆着自己帮过的人和自己没能帮到的人,一边说。
“我知道魔法师的世界是非常辛苦,非常伤感,非常可怕的地方。我有时也会觉得这样的一个地方是错误的。”
树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但是……那个世界里并不只有这些。”
“我才——!”
“就像奥尔德……你如此讨厌加入‘阿斯特拉尔’,也是因为不想给穗波和安缇莉西亚同学添麻烦对吧?”
树微笑着,看着扭过头去的奥尔德宾。
他应该知道崔斯莉亚有可能会追来。
所以为了不让穗波和安缇莉西亚——自己所憧憬的前辈受到伤害,他想要抢先一步毁了“阿斯特拉尔”。
想要取树的性命,也是为了如此吧。
手段虽然很粗暴,但最初的动机却是纯粹而又高尚的。
既然如此,树就能说出口。
“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笑你。”
“……”
奥尔德宾的脸扭曲着,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
——“嘲笑我啊!”
——“笑我无能,笑我可怜啊!笑我滑稽!笑我悲哀啊!尽管笑啊!随便你怎么笑都行!”
说了这些话的自己,现在正站在这里。
害怕那个女子,完全无法抵抗,只能蹲在她面前的自己,谁都不会给与肯定的评价吧。
但是。
现在,树说了。
“奥尔德尝试去战斗了,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不会去嘲笑。”
恬淡的,温柔的笑容。
这绝不是少年的无知,对于魔法的世界,对于那些可怕而又严酷的事实,他不可能一无所知。
那么……为什么这个少年,还能露出如此的微笑呢。
奥尔德宾一动不动地,开口问道。
“你是……笨蛋么。”
“经常被别人这么说。”
树挠了挠头。
“穗波、安缇莉西亚同学,她们都经常说类似的话;不过,事到如今也改不过来了。呃,我作为社长说不定真的是个问题——”
少年眨着眼睛。
然后。
一边苦笑着,一边伸出了手。
“回‘阿斯特拉尔’的事务所吧。穗波和猫屋敷一定会有办法的。”
“……”
奥尔德没有理睬伸过来的手。
但是,树没有把手收回去。
他在等,等着男孩心中的波涛恢复平静。
“……Dummkopf。”
奥尔德宾又用德语骂了一句。
然后,两个人的手真要握在一起。
“不行哦,太迟了。”
女子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
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开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
不,不是乌鸦。
它身上的不是翅膀,而是长着爪子的飞膜。尖尖的耳朵翘在脑后,嘴里长着长牙。
一只蝙蝠。
当然,在布留部市是不应该看到这种蝙蝠的。
“使徒——!”
奥尔德宾颤抖起来。
“哈哈哈哈,终于让我找到了。我就知道传送得那么急的话,应该就在灵脉的附近的。”
蝙蝠露出尖牙,口中发出的声音毫无疑问是崔斯莉亚的
崔斯莉亚用低沉而又干枯的声音嘲笑着。
“吸血,鬼……”
“你刚才说穗波和那个谁谁一定会有办法的?”
崔斯莉亚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对树说道。
“——不过,就在刚才,那个穗波可是被活埋了哦?”
3
树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完全理解了崔斯莉亚的话。
“穗波……被……?”
少年的声音动摇了。
对树来说,少女可以说是绝对的存在。
对于奥尔德宾来说似乎也是一样,男孩忘记了对崔斯莉亚的恐惧,茫然地站在原地。
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男孩受到的打击要更大。毕竟,为了守护自己的前辈,他曾经甚至不惜要去杀人。
“为什么.穗波她!”
“哦?我可只是正当防卫哦.因为她一定要知道我把躺在那边的安缇莉西亚还有奥尔德宾怎么样了,我嫌麻烦就把她解决掉了。顺带还把那两个叫达荚奈和黑羽的魔女和幽灵解决掉了。啊啊,她们很不错呢。她们的抵抗真的很不错呢。让我很疼很疼很疼……感觉真好。”
女子的声调里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应和着女子的声音,蝙蝠们开始聚集过来。
几十只,几百只的蝙蝠,一边发出不吉利的叫声一边拍打着黑色的翅膀,包围了整个校园。
“……我马上就来了,呆在那里不要动哦?”
女子的低语让人不禁感觉背上一冷。
同时,蝙蝠群飞了起来。
黑色的野兽们卷着黑色的漩涡从四面八方向树等人袭击了过来。
那些不是一般的蝙蝠,被崔斯莉亚赋予了魔力的这些野兽,可以轻易地撕裂人类的身体。
“哇!”
树连忙挡在安缇莉西亚身前,一群蝙蝠正好从他身边飞过。
就像是枪一样的密集阵形。
无数的牙齿咬穿了课桌,无数的爪子撕裂了椅子,高中教室里常见的坚固的桌椅一瞬间就变成一堆碎片。
(被他们围上了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眼前令人恐怖的景象给了树动力。
“啊啊啊啊!”
少年大吼。
他踏出半步,震脚,整个地板都为之晃动。
像是机器人一样,少年保持着腰腿的姿势,从地面传来的反冲力以螺旋状的形式从掌中释放了出来。
五行拳三式。
钻拳。
被掌力击飞的课桌打散了密集的蝙蝠群。树抓住这个空袭,把安缇莉西亚背在背上。
“趁现在……快走……!”
“!”
奥尔德宾也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两人踢开门,冲到了走廊上。
然后。
“这里也有——吗!”
树呻吟起来。
教学楼的走廊里也满是蝙蝠。
没有灯光的走廊上,因为堆满了蝙蝠而显得更加漆黑,只有一点点从校外传夹的灯光照亮了它们的样子。
嘶嘶嘶嘶嘶嘶嘶!
蝙蝠们嘶叫着。
飞在空中的蝙蝠的数量是教室里的几倍。
走廊的天花板和地板都被翅膀所覆盖,想要躲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仅仅是拍打翅膀的声音就让人感觉整个走廊都在扭曲。
“哇啊啊啊啊!”
“让开,Dummkopf!”
奥尔德宾从大衣里掏出了一块小石子。
刻着符文的石子。
样子很像罗马字母的H的——
“汝乃风暴!汝乃冰雹!汝乃灾祸!既如此,吞噬吧,HAGALAZ!”
咒语赐于了符文含义,产生了灾祸的黑风。
盖住了从天花板到地板的每一寸空间的阵形,反而成为了蝙蝠们的弱点。
避无可避地,几乎所有的蝙蝠都被卷进了黑风之中。皮肤腐烂,骨肉分离,临死前,它们充分体会到了HAGALAZ的意思。
“呜哇……”
“过来!”
树刚要惊叹地用手捂住嘴,就被奥尔德宾一把拉走了。
两人跟在黑风的后面穿过走廊,被扯成一片片的教室的门帘四散在两人的脚边。
跑啊。
跑。
“那边右拐!”
树大喊,奥尔德宾反射性地照做了。
刚刚转过弯,身边的教室里就飞出了蝙蝠,走廊里又响起了蝙蝠们狂乱的叫声。
两人无视于背后传来的叫声,一步六阶地从楼梯上冲了下去。
与其说是走下去,不如说是掉下去更为贴切。
几乎是接近自由落体的速度。
自己从没想过会在每天都要走过楼梯上上演如此的惊险动作剧,只要踏错了一步,就会和背上的的安缇莉西亚一起眼狠狠撞在墙上。
“哇,哇,哇……”
喉咙里传来阵阵干枯的感觉。
而且,蝙蝠们的猛攻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它们的数量太多了,不管树和奥尔德宾打退多少,马上就会有更多的蝙蝠更快地涌上来。
所以,只有逃得更快才行。
“奥尔德……没事的?!”
“我还不需要轮到你来担心。”
“但,但是!刚才你看起来光是站着就很辛苦的样子!”
“闭嘴!”
一喝之下,树沉默了下来。
两人时而往身后仍出一个符文,时而踢过去一个灭火器,竭尽所能地一边减缓蝙蝠的来势,一边向着出口冲去。
(来得,及吗——?)
一瞬之间,树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
借着从楼梯上冲下来的势头,从鞋柜穿过。虽然有点对不起老师,但现在也之好一脚踢破后门,冲进校园里。
“只要跑出这里——!”
话音未落。
“……很可惜。”
迎接三人的,是一个轻松的声音。
“哎……”
“呜……”
树和奥尔德宾回过头去。
校园里洒满了皎洁的月光,看上去宛如一片洁白的湖面。而那湖面上,还飘着无数淡粉色的碎片。
樱花。
校园里盛开的樱花。比染井吉野樱的开花期还要晚的八重樱,现在正好是花期。
而,站在在这一切的中间的,是那个女吸血鬼。
更加接近原种的樱花的花瓣——不知是该说意外还是该说当然地——和女子的样子很像。每一秒钟都在碎去的淡桃色的花瓣,就像是发现了自己的同类一样,祝福着崔斯莉亚的美貌。
“你们好,真高兴这么快就能再见。”
崔斯莉亚露出尖利的牙齿,笑着说道。
那种笑容不像是人类,更像是某种美丽的野兽。狰拧和残酷并存的笑容,比任何妆容都要让女子引入注目。
她伸手抓过几枚空中的花瓣,放进嘴里。
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仰望着夜空。
“而且,正好。这里也是龙穴吧?庆祝弟子归来的同时还可以饱餐一顿,感觉不坏呢。”
“饱餐……?”
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的树,依然因为对方平静的话语背后潜藏的杀机吓得浑身发抖。
“就是把‘龙’吃掉。”
奥尔德宾说道。
“那,那……就像刚才的图书馆一样?会发生地震,然后整个学校都会倒掉?!”
“不止这么简单。”
奥尔德宾冷冷地打断了树的话。
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崔斯莉亚。尽管藏在大衣底下,但树依然可以感觉到男孩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这个女的把‘龙’吃了的话,这片土地就会枯萎。你不是用妖精眼看到过了吗。我所在的土地被吃了以后的样子。”
“哎……?”
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因为尸体的数量过于惊人而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但是,仔细回想一下的话,那里并不是只有死人。鸟、兽、植物——就连土地都死了。
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在女子的撩牙前,被吸干,枯萎、腐朽。
“那片土地上,到现在都长不出一根萆来。”
奥尔德宾平静地说着。
“仅仅是走近那片土地,一般的人就会昏倒。最严重的情况下可能昏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估计,今后几十年里一直都会是这样吧。‘龙’被吃了以后,就会变成那样。”
“……”
树捂住了胸口。
因为自己曾亲身体验过。
那个时候树的右眼看到了图书馆被女吸血鬼吃掉的瞬间。
这并不是修辞,图书馆所在的土地的——某种根源性地东西确确实实地被吃掉了。
所以,自己知道。
奥尔德宾所说的话绝没有一点夸张,事实就是如此。
如果被她用那种方法把土地的灵脉吃光了的话,恐怕整个布留部市都会受到巨创,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吧。
“这种……事……”
树断断续续地说道。
“自然的哲理吧,这是。”
崔斯莉亚眯起一只眼睛,平静地叙述着。
“弱肉强食,食物锁链。无论怎样都行,关键是,我是捕食者。吃那些理应被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女子的意思很清楚,捕食所引起的所有灾难也都是理所当然的。
的确,对于这个女子而言就是这样的吧。
身为人类,而又在人类之上的某种东西。
捕食生命的东西。
吸血鬼。
“好了,捕措游戏也玩得差不多了。”
崔斯莉亚的獠牙伸出了嘴唇外。
仅仅如此,就能让人停止呼吸。
“啊,啊……”
喘不过气。
身体里翻江倒海一般,所有正常的生理机能都停止了。
就像是在食肉猛兽面前的小白鼠一样,恨不得早点死了算了,就像死神所带来的诱惑。
(啊……)
不能抵抗。
全身心都融化在了这甜蜜的诱惑里。
就在因为恐怖而昏倒前的一刻,少年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
“……啊”
奥尔德宾又跪倒在了地上。
眼角挂着眼泪,嘴边流着口水。紧抓着胸口大衣的手因为过于用力,红色的鲜血正沿着手套滴落。
树知道。
他正在拼死地抵抗着。
奥尔德宾正在拼死地鼓舞着眼看就要崩溃马上就要倒下的自己。
但是,他还是动不了。过去在他身上留下的咒缚是如此的强烈,奥尔德宾只能浑身颤抖,却站不起来。
“……”
看到了这一幕——树下定了决心。
*
奥尔德宾已经绝望了。自己几乎要唾弃这个只能跪在地上,一步也动不了的自己。
知道崔斯莉亚会追来,心里也一直在为这一刻做着准备。
自己给自己穿上如此坚固且冰冷的铠甲,也是为了再次面对这个女吸血鬼时,能正面相向。
但是。
过去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
重重的锁链束缚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不仅身体动不了,精神也是一样。奥尔德宾这个人的灵魂,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向崔斯莉亚屈服了。
多么渺小的自己。
夸下海口却一无昕能——甚至都已经不值得可怜。
(……还不如去死)
男孩真心地想着。
像这样的丧家之犬,早死早好。反正就算活下去,也不过是以前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真的吗?
心底的某处,有入在低语。
……真的……没有任何改变吗?
(我才不管)
男孩无视着低语。
随它去了。
最想否定奥尔德宾的存在的,是奥尔德宾这个人。
最想否定奥尔德宾的价值的,是奥尔德宾的思想。
最想否定奥尔德宾的人生的,是奥尔德宾的结果。
这种悲惨的存在——
“——那就这样便是。”
声音响起。
“哎?”
“感到害怕的话,那就害怕便是。没有任何必要去伪装自已。”
温柔的声音。
严厉的声音。
自己认识的,但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在声音响起的同时,有人把穿着漆黑礼服的少女塞到了自已的怀里。
“安缇莉西亚就交给你了。”
不加同学的直呼少女的名字,这是第二次。
但是,这次和上次有些不同。
不是语气,也不是声音,而是更加本质性的不同。
“你,你……”
奥尔德宾忘记了恐惧,抬头看着前面。
一个背影站在他身前。
瘦小,纤细,看起来很靠不住——但是,在自己的眼里,那个背影为什么显得如此高大。
“连魔法都不会用的你,现在跑出来想干什么?”
“我有必要回答你吗?”
树的回答让崔斯莉亚皱起了眉头。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而已。
“那么,就去死吧。”
崔斯莉亚的手突然模糊了起来。
没有任何杀意的,但是有足够致人于死地的一击。女子铁锤般的拳头是足以轻松砸碎人类的头盖骨的吧。
“——!”
那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只能说是奇迹了。
下一个瞬间,校园里突然扬起了尘土。同时,女吸血鬼的身体飞到了几米远的地方。
“什……”
不仅是奥尔德宾,就连被摔出去了的崔斯莉亚都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风吹起。
樱花飘落。
被染成了淡粉色的空气中,只有一处透露出浓厚欲滴的赤红。
树的右眼。眼罩已经被取下,出现在那里的,是人类所不可能拥有的红宝石般的眼瞳。
妖精眼。
“树……”
奥尔德宾的怀中,安缇莉西亚含糊地叫了一声少年的名字。
然后。
“我来做你的对手。”
那块红玉宣告着。
“‘阿斯特拉尔’董事社长·伊庭树,才是你的敌人。”
在绝代的女吸血鬼面前,伊庭树威风凛凛地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