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拟订处理〈螺旋之蛇〉对策的工作外包给〈阿斯特拉尔〉负责……?」
话声在伦敦的廉价公寓内回响。
那是栋位于泰晤士河河畔的建筑物,与灰尘、蜘蛛网相伴超过百年岁月,酝酿出不同于数天前尤戴克斯宅邸的独特气氛。
独特是好听的说法,简单说来便是破破烂烂。
荒废程度近似鬼屋的公寓,与昔日劳工阶级利用的「一便士吊床客栈」——仅在墙上拉起绳索,供精疲力竭的顾客靠着绳子睡觉的小客栈——大概相差无几。
然而,那个房间特别怪异。
屋内四角焚烧着散发甜美气味的香药。
龟裂的墙边堆满大量古今东西的书籍,让看见的人不禁担心地板随时可能塌陷。即使地板没坏,房屋也不知何时会崩坏,惨状目不忍睹。
可是,别种常识或许能导出不同的结论。
修习某种应该隐藏形迹的学问者,自古以来即偏爱这类地点。以香药张设驱逐闲杂人等的结界,看来随时可能崩塌的房屋,其实再摆上十倍的书籍也毫无影响。
无法使用表面上的组织——亦即企业时,传统上〈协会〉习惯准备这样的地点。比起新奇完善的地方,魔法师们当然更喜爱这类偏僻的空间。
这里也有两名魔法师。
「你有什么看法?猫屋敷先生。」
「嗯。」
听到问题,青年抵住形状优美的下颚。
当然,对方问的是先前的话题。
——简而言之,就是外包给〈阿斯特拉尔〉一事。
「老实说,这动向出乎我的意料。」
他拾起手扒着一头燻银发丝。
青年大约二十来岁到三十岁之间,眯起的细长眼眸里,犀利思绪与悠哉苦笑奇妙的共存。尽管不知道其本质属于哪一方,但他半无意识摸摸酸痛颈子的模样,看起来相当劳碌命。
他穿着咖啡色窄版西裤配炭灰色背心。
最近换穿的西装与无框平光眼镜,感觉微妙的适合又不适合——这名青年正是猫屋敷莲。
「……喵~」
「喵~」
「咪呜~」
「喵~~~~呜~」
青年的脚边与桌底下依然环绕着四只猫,各自随兴地发出鸣叫。
除了执行〈协会〉分派的业务外,他们最近半年来都住在这里,猫咪们似乎早已各有各的地盘。比方爱睡觉的玄武占据暖炉边,知性派的青龙则热爱书间的缝隙。
「万一稍有不对,〈协会〉真的会派我们去制裁的。先不提突然接触达瑞斯,我没想到他们会主动要求〈协会〉雇用。」
他说着说着便望向对方。
青年交谈的对象当然是穗波。
「我也想不到呀。」
栗色头发的少女也噘起嘴唇表达遗憾。
猫屋敷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重新发问:
「达瑞斯说了什么?」
「叫我们协助〈阿斯特拉尔〉调查〈螺旋之蛇〉。」
「共同阵线……吗?」
猫屋敷血露复杂之色。
对于这个状况,连他也不清楚该高兴还是悲伤。
说好听是合作,他们担任的角色其实就是监视者。这次的委托,不过是要两人监视〈阿斯特拉尔〉是否将〈协会〉授予的权限用在不符〈协会〉目的的方向上。
万一〈阿斯特拉尔〉违背达瑞斯的意向时……
猫屋敷他们的职务,人称「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你打算怎么做?」
「那还用说吗!」
面对青年的问题,栗色头发的少女断然摇头。
「雇主都开口了,听命行事才是道理吧。」
「……喔。」
她斩钉截铁的口吻,让猫屋敷不禁瞬间停止呼吸。
「这是你以派遣魔法师身分作出的决定?」
「这是我以派遣魔法师身分作出的决定。」
穗波倏然抬头。
她仿佛要说服自己般,说出告诉过安缇莉西亚的话语。
「我不认为达瑞斯是正确的,也不想跟伊庭同学交手——不过,为了他人的愿望行动,才是派遣魔法师吧。想在这么复杂的局势里实现别人的愿望,唯一的方法只有跳进漩涡之中。我有说错吗?」
「不,一点错也没有。」
猫屋敷轻轻摇头。
「只是……陷人局势之后,或许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世上的束缚很多,无论是感情也好、金钱也好、权力也好,一旦牵涉进去就难以抵抗。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吗?」
「……我自认有。」
穗波犹豫不决的说着。
所以,青年露出微笑。
她没有下定决心。只是竭尽全力挣扎着,想达成来到此地前誓言过的生存方式。
然而,猫屋敷对她的犹豫抱着好感。
(烦恼是穗波小姐正在成长的证据。)
穗波原本属于隐藏内心挣扎,直接行动的类型。她的行动力与干脆虽是优点,有时却会适得其反——两年前她一度叛离〈阿斯特拉尔〉正是典型的例子。
穗波·高濑·安布勒比任何人都迷惘。
比任何人都更烦恼、都更跌跌撞撞,同时也随着每次的碰撞一点一点成长。
(在某种意义上……你说不定才是最配得上的人?)
配得上派遣魔法师的理念。
当然,她的说法在理论上有点问题。
既然〈阿斯特拉尔〉现在的社长是那名少年,派遣魔法师现在的生存方式应该也跟少年息息相关。
但是……
(没错……社长另当别论。)
猫屋敷不经意的想着。
伊庭树拥有某种更难估测的素质。
少年位于猫屋敷所能想到的派遣魔法师定义之外。半年来从旁观察他的行动,使得这个念头越发强烈。
这么说绝非负面的意思。
派遣魔法师的定义,本来就不是由谁擅自决定的。即使少年超乎猫屋敷所能想到的定义,也与善恶截然无关。
然而——
正因为如此,青年十分在意穗波的存在。
(也许是,从前的我……很在意。)
猫屋敷甚至觉得,如今穗波正眺望着昔日的他想迈向的地平线。
青年的指尖碰触太阳穴。
「……唉,我们是真的没有其他法子接触〈阿斯特拉尔〉。反正没权利拒绝,随便接触他们也只会导致树的立场恶化吧?」
「嗯。」
穗波轻轻点头。
「我们就在可能的范围内尽力做到最好吧。」
「即使……结果得制裁什么人也一样。」
两人交换沉静的决心。
「……喵~」
「喵~」
「咪呜~」
「喵~~~~呜~」
仿佛跟着他们宣示般,四只猫这回含蓄地叫了起来。
*
春阳耀眼。
光线随着沙沙作响的树叶摇曳,就连穿透叶脉的阳光也太过明亮,照得人忍不住举手遮挡。
这座森林里大都生长着橡树等伦敦附近少见的常绿树,才会塑造出这片景色。
树伫立在森林边。
身披刺绣斗篷的克萝艾·雷德克利夫与他并肩而立,对面不远处可望见表面上由多家有力企业出资建成的——大型圆形议场。
那正是数日前,树和杰拉德一同出席过的〈协会〉会议场。
树和克萝艾跟随向导,来到议场外展开的森林。
树的随行者之所以是克萝艾而非〈阿斯特拉尔〉其他社员,是因为两人各自代表〈阿斯特拉尔〉与〈银之骑士团〉。为了以防万一,一段距离外已配置人手,但现场除了他们只有〈协会〉的守门人。
(……这样对我来说比较方便。)
树心想。
他希望尽可能用最少的人数前来此地,特别不希望美贯与拉碧丝过来。想到自己待会要做的事,树无论如何都不愿让两名少女目睹。
然后——
眼前出现的高耸建筑物是座极为古老的高塔。
每一块砌墙的大理石都能窥见其历史悠久。
「…………」
树按住右眼,咽了口口水。
克萝艾看着他,担心的开口:
「树社长,你还好吗?」
「……是、是的,我没问题。」
「可是,你的脸色从刚才开始就很糟糕。是身体不适吗?还是被强劲的咒力影响?」
「不,那个……」
少年实在说不出口,他的反应几乎都是出于害伯。
很遗憾,树并未克服天生的胆小个性。虽然战斗时可以想着现在不是恐慌的时候而忍耐下来,但只要像现在这样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他的膝盖依然会格格打颤。
顺便一提,侵袭右眼的只是微弱疼痛,没像从前的妖精眼般,出现搅动脑髓的剧痛。
这个事实让树感到强烈的安心与一丝寂寞。
「……树社长?」
少年蒙上淡淡阴霾的表情令克萝艾再度询问。
「你是因为什么事觉得紧张吗?」
「咦?嗯,或许是。」
含糊回答的树让克萝艾暂时陷入沉默。
接着,她如此问道:
「塔里的囚犯对你而言很特别吗?」
「咦?」
少年迟了数秒才回答:
「……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比向影崎申请与达瑞斯面谈时更加紧张。塔里的人确实很特殊,但我不认为分量有超过达瑞斯先生……因此我才推测,他们对树社长来说,是否比经历上记载的意义更重大。」
「是吗?」
树露出微笑。
克萝艾有时候很敏锐。
身为骑士的我,一板一眼不懂得变通——她本人似乎这样觉得,其实当少年或美贯私下碰到困扰时,准确伸出援手的人多半是克萝艾。
问题不在她置身的环境,而是天生的资质。
与骑士的刻板印象略有不同,那正是少女的特质。
克萝艾·雷德克利夫就是这样的少女。
所以,树也只能为难的搔搔脸颊。
「可以打扰一下吗?」
对话途中,守门人问道。
「啊,好的。」
「达瑞斯大人特别下达开门许可,但也吩咐我们严加监视塔里的囚犯。希望两位也能够多加注意。」
「……我明白了。」
「那么……开门。」
听到树的回答,守门人敲响装在铁门上的钟。
反应隔了一会才出现,细微的声音响起。
吱……吱……沉重刺耳的声响从塔内传来。树花费几秒钟才察觉,那是金属与金属互相摩擦,刮落铁锈的声音。
铁门——
镇座高塔正面的门扉震动着。
随着数量惊人的铁锈飘落,大门出现漆黑的裂痕。
不是阳光注人门内,而是内部的黑暗渗出塔外。
耗费数百年酿造的浓稠黑暗。
其成分是叹息?还是怨恨?
「啊……」
树的喉头发出轻喊。
一个淡淡的身影自门扉裂缝浮现。
囚犯踏着虚弱的脚步,跟随〈协会〉成员走出来。
「…………」
言语消失了。
来到这里之前,树已做好各种觉悟。
他自以为十分清楚,目前置身的世界有多么无情与残忍。
「……哎呀,这暖和的感觉是阳光吧。」
「啊……」
然而,亲眼目睹年轻人的模样,树仍在瞬间哽咽失声。
锵鎯……锁链摩擦的声音传来。年轻人细瘦的身驱穿着灰色囚服,举起被厚重手铐拘束的双手,拼命确认那股温暖。
没错。
他只感觉得到温暖。
「……菲因先生。」
双眸遭眼罩遮蔽,双手带着手铐,〈螺旋之蛇〉的菲因·库尔达伫立眼前。
2
地面的青草随着一阵风吹过而摇曳。
暖和的春风穿越树与菲因之间,沙沙吹响树梢。短暂的几秒钟对树来说仿佛过了几个小时。
「菲因……先生。」
少年再度呢喃。
「……啊啊,这声音是树吗?」
菲因听到树的呼唤转过头来。
但位置朝右偏离了一点,看来威力惊人的妖精眼似乎也被〈协会〉的眼罩封印了。
树咬紧牙关,走上前几步。
「是的,是我。」
他悄悄握起年轻人的手。
或许是察觉自己没对准,菲因微露苦笑修正面对的方向。
从正面看着他,树的表情忍不住又哭又笑的扭曲起来。
「……你变得有些憔悴了?」
「这个嘛,〈协会〉又不是天天供应全餐。我只要有泡芙可吃,其他都不在意啦。」
菲因开朗的回答。
他的开朗反倒令人心痛。
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脸颊。
长度及肩,脏乱不堪的金发。
眼睛看得到的部分还好,但不必刻意窥视囚服的领口下,也能发现年轻人的咽喉及肩膀残留着割伤及肉被剐掉的鲜明痕迹。
菲因·库尔达的身躯遍体鳞伤。
「嗯?」
发现树陷人沉默,戴着眼罩的菲因歪歪头。
「啊,我的身体吗?〈协会〉倒是意外的守规矩。发现单纯的痛苦与药物无法让我吐实之后,他们就很干脆的放弃那方面的刑求。光是没切断我四肢的肌腱、挖出眼球泡进幅马林里,就让我感激不尽了。」
「…………」
树很难这么想。
可是,他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无论怎么找借口,菲因会被〈协会〉拘捕都是伊庭树的责任。即使他遭囚禁是当下状况发展的结果,但若不是树的存在,应该事不至此。
因此,年轻人这身伤确实是他造成的。
他只能铭记在心——伊庭树伤害了菲因·库尔达。
「我……」
「嗯。」
面对自责的树,菲因温柔地展开微笑。
「看来你很适应妖精眼了,树。」
「……你知道?」
「虽然我的妖精眼遭到封印,但靠得这么近还是隐约分辨得出。算是肌肤的感觉吧?我大概是世上与妖精眼共处最久的人,取出红色种子的人也是我啊?」
年轻人带着苦涩的笑容继续说道:
「那颗红色种子给予你爆发性的『力量』,同时对你的成长却也是无比沉重的负担。如今你应该明白吧?」
「……嗯。」
他确实明白。
正因为失去红色种子,才有现在的树。
树之所以能勉强操纵妖精眼,完全是因为其力量戏剧性的衰退。若是从前的妖精眼,少年不论再怎么修炼也不可能控制得了。
接着,菲因轻轻摇头。
「虽然以我的立场而言,不希望你适应它。」
「…………」
年轻人扬起和善的笑容。
发出和善的嗓音。
「半年前我曾告诉你。」
菲因缓缓开口:
「……你应该回到原本归属的日常世界……」
——『所以,你回去吧。』
——『重回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回到跟魔法师无关的阳光下。』
这句话沉重地留在树的胸中。
当时,少年如此回答。
——『即便少了这只眼睛,我还是想接近魔法师。』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保护魔法师。』
连树本身都觉得这段宣言很傲慢。
擅自决定保护大家,我把魔法师当成什么东西了?没有任何人要求他这么做,他也觉得自己任性至极。
尽管如此,树还是很执着。
执着于听菲因说他感到很迷人——很美好的魔法师们在现代失去意义后,该怎么提出未来的方向。
他并未否定年轻人的话,而是在肯定的前提下希望往未来前进。
「嗯,我也记得你的回答。」
此刻,菲因再度问道:
「你依然那么认为吗?」
「是的。」
树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我的想法和之前一样,不,变得比之前更强烈了。」
少年直视着菲因被眼罩遮住的脸庞,明确地说出口。
唯独这一点,他不会退让。就算傲慢、就算大胆,树还是想接纳自己,抱着这个愿望前进。
现在,他进一步深入其中。
明知很残忍,但树深信,有某些事物是他不惜弄脏这双手也想守护的,并因此向前迈进。
「我有事想跟菲因先生谈谈。」
「有事?」
年轻人微歪脑袋。
在克萝艾与〈协会〉守门人的注视下,树告诉菲因:
「〈协会〉方面说视商量结果而定,可以放宽你的桎梏。」
「啊?」
菲因十分罕见地张大嘴巴。
「放宽……我的……侄梏?」
「没错。」
树对错愕的菲因颔首。
年轻人停止呼吸数秒后,悄声低语。
「这可真……了不起。」
「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他愉快的笑了起来。
即使身上体无完肤,年轻人仍像一无所知的天真孩子般欢笑。
「是吗?这样吗?树居然搞出认罪协商(注:Plea bargaining,被告在开审前就较轻的罪名认罪,以换取减刑)不,这太有意思了,一直很有意思。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出这一招。」
菲因捣住嘴角、背部颤抖了好几次之后,终于转向少年开口:
「原来如此,所以你只找我出来?」
「……是的。」
「说得也是,很聪明的决定,那个吸血鬼就算言语相通也无法沟通,同样是坏掉的人,我还正常一点对吧?」
「————!」
一听到吸血鬼这名称,克萝艾的身体刹那间绷紧。
昔日彻底击溃少女骑士的敌人,不正是那名吸血鬼——同样被关在塔中的洁希丽叶?
树察觉她的紧张,向背后低语。
「克萝艾小姐。」
「……是,我不要紧。」
听到她小声回应,少年点点头。
声音底下可以听出她强烈的自制心。事实上,由于败给吸血鬼,克萝艾甚至向树挑战过。
「不要紧,我再也不会重演失态。」
「我知道。」
树没有与再度强调的克萝艾眼神交会,但他点点头。
少年重新注视菲因。
「我想拜托你的事是……」
「好啊。」
树还没说出内容,菲因已干脆答应。
「菲因先生?」
「若是为了树的愿望,随意使用我也无妨,不必一一提出什么困难的交易。因为先后顺序的关系,我不能答应直接危害〈螺旋之蛇〉的愿望,但你应该不是特地找我说这种事吧?」
年轻人的口气轻松至极,简直像在分派眼前的点心一样。
他反问哑口无言的两人:
「怎么了?既然带来提议,你总不会因为得到同意而感到困扰吧?」
「我没想到你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因为,那是你的愿望吧?」
菲因极度自然的断言,树不禁吞了口口水。
(果然……)
少年心想。
他没有变。
年轻人的本质没有任何变化。
愿望机。
仅仅汲取他人愿望的容器。不考虑任何得失、任何利害关系,一心一意透过实现愿望找到存在意义的替换儿。
即使具备人的形体,却拥有不同于人类的精神。
直到现在,唯独这年轻人的内心是树也无法窥知的。
所以他做个深呼吸,深深吸入空气。
将庇护过自己的人逼迫到这个地步,如今还企图利用他。自身的卑鄙——不用卑鄙手段什么都办不到的无力感,让树咬紧牙关。
「拜托你了,菲因先生。」
他低头请托。
在温暖阳光洒落的森林里,少年和年轻人仿佛举行立誓仪式般面对面。
「…………」
一旁的克萝艾咬紧下唇。
注视着她应该保护的少年和应是仇敌的年轻人,少女骑士握紧了拳头。
*
与树等人谈话的森林不远处。
另一群魔法师聚集在囚禁菲因高塔的反方向——近代化的议场旁边。
「——那,社长哥哥去见菲因了!」
葛城美贯发出惊呼。
她的大眼睛瞪得更大,像溺水的小狗般停止呼吸。
「嗯,对呀。」
翼猫肯定道。
她悠然躺在水泥墙头。
不用多问,拍打着有如塑料翅膀的猫正是海瑟·安布勒。为了以防万一,〈阿斯特拉尔〉成员们聚集在能够立刻赶至现场的议场附近。
美贯猛然转向高塔方向。
「我,我得赶快去阻止他!」
「不行,美贯。」
拉碧丝面无表情的拎住巫女服衣领,制止她冲出去。
「放、放开我,拉碧丝!」
「原本就听说树已征得达瑞斯的同意,要跟其他结社的魔法师谈判。就算对象是〈螺旋之蛇〉的菲因·库尔达,也没有任何问题。」
「你没见过菲因才说得出这种话!」
美贯挥挥手顶撞接受状况的拉碧丝。
「只有他,绝对是个危险!不管是〈螺旋之蛇〉或什么的,他和其他人完全不同!跟强弱没关系!」
「总、总之,你们都冷静一点。」
黑羽介入争执,劝解两名少女。
碰到类似场面,负责调解的人总是她。在充满个性的〈阿斯特拉尔〉成员里,她是少数能顾及别人苦衷的人才,在这层意义上,黑羽真奈美可说是宝贵的社员。
她展开双手想让美贯这匹小野马冷静下来,同时对旁边的人开口:
「奥尔德维恩先生有什么看法?」
「……事到如今有啥好讲的。」
站在略远之处靠着议场墙壁的奥尔德维恩点头。
「基本上,他这次起码先交代过,总比之前好多了。照情势来看,那个Dummkopf(笨蛋)会面的对象应该只有菲因·库尔达,我料想到了。黑羽你也是吧?」
「这……我是有隐约察觉到。」
「由于必须遵守〈协会〉的保密义务,他在会面前无法告诉我们真相也很合理。所以这次我不打算责备他。」
少年闭起一只眼说道。
他的脸上闪过淡淡的阴影。
不安并未完全消失。
对少年来说,替换儿也是让他胸中泛起异样波涛的对象。
奥尔德维恩没有直接跟菲因交谈过。
〈阿斯特拉尔〉第一次和菲因交手是他入社之前;半年前的京都之战,奥尔德维恩也在菲因昏倒后才跟大家会合。
只是……
(……很像……吗?)
他心想。
菲因与直率到愚蠢的少年(饲主)很像。
不单是因为两人都有妖精眼,而是树和菲因在更本质的部分相似。
明明走在如此不同的道路上,拥有如此不同的思维,少年和年轻人给人的印象却不可思议地相同。
宛如太阳与月亮。
宛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宛如少了其中一方,另一人也会跟着消失。
(真可笑……)
奥尔德维恩甩甩头,挥开这些想象。
想太多也没有任何益处,基本上,这样的想象根本只是妄想罢了。这般胡思乱想的他,可没法取笑美贯的暴走。
他半强迫自己转向翼猫开口:
「既然那家伙说他想这样做,我起码相信他的意志。就算是顺其自然的结果,我仍是那家伙的部下。」
「你依然是社员的模范呢。」
翼猫格格轻笑着如此说道,奥尔德维恩则恶狠狠的回以「别多说废话。」
「然后呢,你没有要补充的?」
少年凶恶的眼神瞪着她问。
「什么都没有。」
翼猫卷起尾巴。
「事情都照我和那孩子事先商量的发展进行,就像我刚才跟你们说明的一样。」
「…………」
奥尔德维恩沉默一会后开口:
「那家伙的目的……是利用菲因·库尔达吧?」
「没错。」
翼猫轻轻颔首。
奥尔德维恩进一步说道。
「然后,我们只要照那Dummkopf(笨蛋)的话行动就成了?」
「正是,这可是那孩子拼命想出来的计划。」
翼猫又肯定一次。
它的眸中蕴含绝不属于区区使魔——也不属寻常魔法师——的坚强意志。
「趁着〈协会〉和〈螺旋之蛇〉还没发现,我们得先完成仪式。」
3
树离开后,菲因·库尔达并没关回塔中。
为了不让「封闭」在魔法上的意义衰弱,塔门不能在一天内开关多次。
因此,年轻人被带往离伦敦中央有段距离,人称圣堂的地区。圣堂骑士团——亦即〈银之骑士团〉母体的组织本部就位于这一带,同时也是名称由来。
相较于热闹的伦敦,这地区十分安静。
由于历史的关系,此地有不少司法相关建筑物,不时可见路人穿着法庭用的黑色长袍。连绵不绝的房屋行列有如迷宫,这个被栅栏与围墙悄悄圈起的安静地区,也是当地居民的散步胜地。
同时,对〈银之骑士团〉来说也是个重要的地方。
即使一度面临组织溃灭的危机,名称及型态都大幅改变,如今〈银之骑士团〉还是在伦敦这一区握有强大的影响力。
所以,吞没年轻人的三角屋顶教会也由〈银之骑士团〉提供。
教会地下。
原本设置墓穴与礼拜堂的空间,在这所教堂里有着截然不同的安排。
也就是——
建造在地下的私人监牢。
虽然比不上先前的高塔,但这里的监牢同样设下了严密的魔法封印。
被关进牢里的菲因本人依然戴着眼罩,两手铐着厚重的手铐。只要想到无论多简单的魔法由他施展都能发挥无双威力,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措施。
不过,年轻人似乎没放在心上。
「嗯~嗯嗯嗯♪」
他坐在石板地上哼着歌,不知在开心什么。
那是韦尔斯地区自古传唱的童谣。采自居尔特民间故事的曲调,沉稳低回地滑过冰冷的石板。对年轻人而言,最高级的豪华套房和此刻的监牢说不定没有差别。
时高时低,活泼到近乎空虚的歌声。
他唱出栖息于远方广大居尔特森林中的妖精,以及妖精与骑士的邂逅。
歌曲戛然而止。
「嗯?」
他转动纤细的颈子。
年轻人当然不可能看得见。眼罩上绘着严密的「不可视」魔法刻印,让现在的菲因被禁绝一切的视觉行为。
所以,年轻人转头是出于别的理由。
披着白色斗篷的少女骑士伫立在刻着防止逃脱咒印的铁栏杆彼端。
她没有拔剑,视线却散发出仿佛面对长剑剑尖的气势。
「我有问题想请教你,这才来访。」
听到对方这么说,菲因歪歪头。
隔了一会,他开口:
「这声音,好像是克萝艾·雷德克利夫小姐……?」
「……我记得,你是打伤洁希丽叶的女骑士?」
「你听说过我?」
「我待在她身边半年之久,谈过很多事,毕竟她也是讨厌无聊的人。尽管被关,但她后来就像想开似的享受起来。在这层意义上,洁希丽叶那一型的人,无论在世界上什么地方都能尽情享受人生。」
年轻人掺杂叹息的说道。
的确,洁希丽叶就是这样的生物。
她不拘泥于他人或环境,碰到对自身有益的东西便享受它,碰到不是的,到头来仍会改造自己,享受起来。
与其说是生物,不如说是现象。
与其说是现象,不如说是灾厄。
洁希丽叶正是这样的怪物。
「……真了不起。」
菲因悄悄低语。
「什么?」
「我是说你。你跟她真正打过一场吧?可是之前除了一开始身体有点紧绷外,你却还忍耐得住。这可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菲因的话绝非夸太其辞。
实际上,克萝艾也有失去理智的时期。她接近据说同样和洁希丽叶战斗过而且还获胜的〈阿斯特拉尔〉,甚至要求和树决斗。
光是回忆起这件事,她就觉得脸颊仿佛着火似的。
「我丢的脸……已经够多了。」
「原来如此。」
不知是否接受了这答案,菲因轻松的点头。
克萝艾的头凑到铁栏杆旁发问:
「关于刚才我说想问的问题,我可以说出来吗?」
「请说。」
年轻人戴着手铐轻轻挥手催促,克萝艾不禁有些迟疑。
「怎么了?」
「不,那个……」
少女含糊其词,但立刻抬起头问道:
「……你是树社长的什么?」
这句话——产生意外的效果。
「我是他的什么?」
菲因皱起眼罩边缘的眉毛,突然改变态度。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克萝艾断然响应,年轻人仿佛被问到人生重大问题般开始认真烦恼。肮脏的金发随着低头的动作覆上额头,年轻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我想想……这有点难回答,我很少像这样沉思呢。啊,就这方面来说,真是个好问题。」
他的口吻宛如一个优秀的学长。
菲因十分认真的反问:
「为什么你会在意这种事?」
「树社长是我们〈银之骑士团〉的朋友。不许可疑人物接近朋友乃是世间常理吧?」
「原来如此,很合理。真有骑士的风格。」
年轻人拍拍手表示赞赏后,再度两手托着下巴思索。
这次持续很久。
「——对不起,我没法诉诸言语。」
经过大约几分钟的沉默,年轻人如此说道。
「无法诉诸言语?」
「嗯,我想了很多,还是难以言喻。我和树的关系——虽然为魔法师身分所不容——说不定不是用言语能够定义清楚的。」
「什……」
克萝艾忍不住显得畏缩。
无法诉诸言语的关系。
这句台词,让她回想起妹妹安妮看过的连续剧其中一幕。
回忆着一对少年感情亲密到超出必要程度的画面——少女骑士耳根红到连夜间也一目了然的程度。
「那、那种关系,难、难道是你和树社长试图做出什么不知羞耻的行径!」
「……啊?」
这下连菲因的声音都变调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轻人马上愉快地抱着肚子狂笑起来。
「干、干什么!」
「失礼了——树身边真的净是聚集一些幽默的人啊,我很少像这样一天吃惊好几次的。」
菲因以真心赞美的口吻回答,挥挥戴手铐的手。
「不、不对吗?」
「不,你的想象真淘气。不不,我好像明白你说『丢的脸已经够多』的意思了。」
「你、你……」
克萝艾的脸蛋猛然胀红,勉强说到这里就中断了。
菲因竖起食指,宛如要打断她的话。
「好久没聊得那么开心了——为了答谢,我也实现你的愿望吧。」
「我没有需要你来实现的愿望!」
「真的吗?」
菲因温柔呢喃。
「真的……没有?」
「…………!」
少女一瞬间停止呼吸。
年轻人异样温柔的声调使她停止思考——感觉就像他直接抚摸了心的皱折处,克萝艾甚至需要几秒才能回神。
她半强迫自己从年轻人身上别开目光。
克萝艾发现,她险些受到方才的提议吸引。
(这就是……菲因·库尔达……)
少女心想。
在〈螺旋之蛇〉担任干部的年轻人,其可怕之处绝不是魔法的强大。问题不在那种形而下的条件,是更加根源的——更无可救药的什么。
深得骇人,看不见底部的黑暗深渊。
作为人类的缺陷。
可是,这或许是种必然。
体内包含妖精眼这莫大的异端,心智仍如此健全的树才是异常。
妖精眼的持有者,本来都该像这年轻人一样吗?
「没……有。」
克萝艾需要无比的精神力才挤得出这句拒绝。
感觉就像从拼尽性命的决斗中侥幸生还。
「真可惜。」
年轻人呢喃。
「我还以为你会需要我的。」
这句话听来极为寂寞,连克萝艾都瞪大双眼,但此时菲因已恢复老样子。
「你问完了吗?」
克萝艾眨眨眼,整理一下思绪。
她恢复必要的冷静后开口:
「那,树社长拜托你什么事?」
「啊,很简单。」
菲因露出微笑,干脆的回答:
「他要我放回原位。」
「原位?」
「没错。」
年轻人点点头。
「就是红色种子……」
「……咦?」
克萝艾皱眉。
她听过这个名称。
半年前,那可怕的咒物正是京都之战的核心。〈螺旋之蛇〉与〈协会〉为了争夺它而冲突,最后终于将种子剥离树的右眼。
克萝艾不知道红色种子的意义或「力量」,但这个名称绝对不容忽视。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沙哑。
菲因对她沙哑的声调没表露任何兴趣,继续说道:
「树拜托我,将红色种子……放回他的右眼。」
「…………」
克萝艾的意识化为空白。
放回去?
红色种子?
将折磨少年长达十年以上的元凶咒物放回原位——?
「这究竟是……」
「谁知道?他没透露用意。」
年轻人耸耸囚服下的肩膀。
仿佛趁隙利用少女的动摇,菲因开口说道:
「我也可以问个问题吗?身为骑士,不能欠别人人情不还吧?」
「是、是啊,没错。但我能否回答得看问题而定。」
「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不成问题。呃……这次穗波和所罗门公主有来吗?」
「你说穗波小姐和安缇莉西亚小姐?」
几天前,克萝艾在议场看过她们两人。
成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的少女,与统率〈协会〉数一数二大魔法结社的黄金公主。树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和她们重逢。
不知为何,克萝艾联想到太阳与月亮。
不离开地球,时刻悄悄依偎的银月。
散发绚烂光芒,无休无止燃烧烈焰的黄金太阳。
两人的存在在各方面都形成对比,留在克萝艾的记忆中。
不。
她之前不也在日本听树说过吗?
——『她们都很特别。如今分离后,更让我这么认为。』
「…………」
想起这件事,她胸中不知怎的微微一痛。
一种甜美却哀伤的痛楚。
克萝艾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股疼痛的真面目,只是胸中盘旋着想快点见到少年的莫名冲动。
她拼命压下冲动,面对年轻人。
「这次穗波小姐应该会陪树社长一同出席,安缇莉西亚小姐我不清楚。」
「是吗?谢谢。」
菲因坦率的低头道谢。
会话就此结束。
克萝艾的气息消失在黑暗彼端后,菲因在牢中抱着膝盖自言自语。
「所罗门公主没来吗?」
他的语气极度欢喜雀跃,像个恶作剧的兴奋小孩。
「既然你不在,这次赢的人会是我。」
*
当天晚上。
「红色种子……吗?」
平板的声音在大厦顶楼回响。
并非单纯的阴沉而已。
声调里的个性都被剥夺,甚至丧失感情,那是远比机械发音更深入非人领域的空气振动。不仅是声音,男子的眼眸与每一根手指都彻底被削除一切。
影崎。
这里是昨天树和杰拉德参与会谈的伦敦西堤区高楼大厦。
「对,我还以为他会要求什么,结果突然直指核心。你不认为这要求很厚脸皮吗?那边的首领总是这副德性?」
圆桌彼端传来厚重的问话声。
达瑞斯·利瓦伊坐在皮椅上眯起眼睛。
「非常抱歉,这点我难以判断。」
「……哼。」
穿着蓝西装的壮汉哼了一声,把玩手头的东西。
被旧布包裹的物品微微发出红光,状似植物种子。
红色种子。
达瑞斯手中把玩的,正是半年前京都之战与〈螺旋之蛇〉互相争夺——原本沉睡于树眼中的咒物——红色种子。
壮汉的目光倏然回到影崎身上。
「你想要它吗?」
他问道。
「尽管我们到头来仍不知道这种子的用途,但只要有沉睡其中的咒力,应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你的生命吧?契约还剩几次?」
「极限恐怕是一次,即使非常节制也无法支撑两次。」
「是吗?」
达瑞斯没特别慰劳部下,仅是点点头。
当然,契约与影崎的性命息息相关。
从前菲因曾经如此揣测。
每当影崎发挥全力,作为强大力量的代价就是其存在应该会变得薄弱。他的推测一针见血,依照刚才的对话,影崎的存在可说是风中残烛。
但是,毫不顾惜他的达瑞斯又是怎么回事?
过去与〈螺旋之蛇〉交手时,影崎总是发挥出莫大的力量。光靠他一人即可轻松应付无人能够比肩的〈螺旋之蛇〉干部们。
〈协会〉得以逮捕菲因和洁希丽叶这两个惊人的高手,全是有影崎在的缘故。
爽快放弃强大王牌的壮汉心思是个谜团。
达瑞斯深深坐进沙发里开口:
「那就不得不彻底考虑动用那一次的时机了。你也需要继承人。」
「我正在考虑候补人选。」
「安布勒之血和御厨的污秽吗?」
达瑞斯吐出对某两个人的描述。
亦即——
穗波·高濑·安布勒与猫屋敷莲。
「他们的能力无可挑剔,实战经验也很丰富,只要两人一组,就能弥补欠缺的部分。」
「喔,你想让他们搭档?」
「至今为止,我长期观察着他们。」
影崎直率的说明:
「猫屋敷莲的多样性可以弥补穗波·高濑·安布勒不稳定的部分。反过来说,穗波·高濑·安布勒能够完美补足猫屋敷莲决断力不足的问题。实际上,自从登录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后,那两人正逐渐创造罕见的实绩。」
「呵呵!」
达瑞斯听着心腹魔法师的报告弯起嘴角,蓝西装微微起皱。
「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很有趣啊,由〈八叶〉的禁忌之子弥补继承安布勒之名的灾厄?这世界真是彻头彻尾的讽刺。」
「你很高兴?」
「谁知道。」
达瑞斯摇摇头。
影崎以没有浮现任何感情的眼神注视主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
「你打算怎么处置穗波小姐?」
「没有打算。」
壮汉冷冷地摇头。
「那家伙的意图大概是拿刀抵着我的喉咙,但我们如今的立场反过来说也相同。与其安排什么计策,不如正常利用她直到报废为止才是上策——就像〈阿斯特拉尔〉一样。」
达瑞斯的语气毫无任何对穗波——对亲生女儿的感情。
「这样吗?」
听到的影崎也是如此。
就算是视为继承者的人选,他仍以主人的意向为优先。或许影崎觉得,少女作为他的继承者被用到报废也无妨。
无论如何,面无表情的影崎依然面无表情的往下说:
「还有一件事。」
「感谢你没拿红色种子替我续命。」
「喔?」
「那颗种子的术式至今仍然不明。万一使用那种来路不明的咒力,可能会产生更加毛骨悚然的结果。相比之下,依照命定之路消失还好得多。」
「……哼,无趣的男人,不悲叹几句的你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非常抱歉。」
影崎机械性的行了个礼。
达瑞斯似乎就此失去谈话的兴趣,触摸手边的种子。
包裹种子的布,用途恐怕是阻隔咒力,然而从种子蕴含的咒力来看,应该不可能完全阻隔。考虑到咒波污染的可能性,这东西对魔法师来说应该比放射性物质更加危险。
可是,达瑞斯却满不在乎的触摸它。
好像只有他才知道红色种子的真正意义。
「你满意了吗?伊庭树。」
壮汉这么说着。
影崎在一旁待命,但这番话宛如独白。
达瑞斯的视线没落在室内,而是望向更遥远之处沉吟着。
「你掀起的风波确实蔓延到这里来了,而且正准备召来席卷一切魔法师的暴风雨。那是巨大到无论谁都无法置身事外、残酷到谁都无法平安无事的暴风雨。」
他悄声吐露的言语,包含莫名的感情。
「——那就是你的愿望吗?伊庭树。」
伦敦的夜景在窗外扩展开来。
达瑞斯眺望着仿佛镶满闪耀繁星的都市素颜,眼眸里却如同烧红的炭火般静静沸腾。
就在此时——
他忽然垂落视线,手边的室内电话响起。
「……什么事?」
「非常抱歉,突然有客人来访。」
达瑞斯听着电话彼端气喘吁吁的声音,皱起眉头。
「在这种时间?我应该交代过,今天不再见任何人。」
「客人说无论如何都想跟达瑞斯大人直接会面,而且……已经上去了。」
「什——?」
他才刚发出疑问,敲门声便响起。
影崎和达瑞斯一同望去,美丽的洋装自门缝悠然显现。
一套漆黑的洋装。
「承蒙关照,达瑞斯·利瓦伊副代表。」
来客轻启蔷薇色的红唇问候。
翠眸暗藏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骄傲与尊严。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优美的轻提裙襬行礼。
4
国会会议厅〈大笨钟〉北边是特拉法加广场,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在尽头处看见四十四根柱子。
爱奥尼亚式的柱廊沐浴在午后阳光下。
轻易超过二十公尺高的大理石柱廊——即使抬头仰望也看不到尽头,以其高度支撑着雄壮的神殿屋顶。
这里可说是神殿。
大英博物馆。
就算不是魔法师,这个名字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以十八世纪某位身为古代美术收藏家的医生收藏品开始,当时从英国议会、坎特伯里主教到大法官都动员起来,最后甚至掠夺起全世界的文化遗产,打造出名符其实世界第一的博物馆。昔日讴歌为「日不落国」,称霸全世界的英国文化精髓正储藏于此。
让人联想到帕德嫩神庙的正门,如今也挤满了汹涌人群。
群众有一半看来是观光客,个个手持相机,摆出V字手势或面露笑容。鸽子振翅从大广场上成群起飞,用自身的羽毛点缀伦敦的空气。
不过,大多数人都从入口困惑地折返,这次似乎有特别的理由。
博物馆临时休馆。
除了元旦和圣诞节假期,全年无休的大英博物馆出现了罕见的告示,本地居民一脸讶异,观光客们则难掩遗憾的折回。
「哇啊……」
树在人群中压下轻微的呻吟。
或许他终于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重大。
无论如何,树仍甩开杂念往前走,两个人影在正面玄关柱廊下等候少年。
「穗波……」
差点像平常一样呼唤对方的树,慌忙吞回她的名字。
不对。
这次必须用不同的称呼才行。
「呃……穗波小姐?」
「是的。」
穗波板着脸孔——有一点害羞的微微点头。
作为〈协会〉魔法师派遣至此的少女,不像从前在〈阿斯特拉尔〉那样穿着水手服,而是换上了丝质衬衫与黑色丝袜。
就像一个人飞越青春时代长大了。
不过,她却如此回应:
「请多指教,伊庭同学。」
穗波没加先生,而是用了对同班同学的称谓。
没用过去的称呼,却也不是完全形同陌路的叫法,这大概是她的让步。
还有另一个人。
身穿炭灰色背心、戴着平光眼镜的猫屋敷,他也客气的低头致意。
「请多指教,树先生。」
「啊,好、好的。」
树同样回礼,然后抿起嘴唇。
「……好的,请多指教。」
因为嘴角几乎绽开微笑。
尽管关系复杂,能够与两人重逢的少年不可能不高兴。
因此树深吸一口气以免高兴过头,训整自己的步调,
他下定决心。
「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的。为了替树先生的计划做准备,周边的重要展览品都已经收走。〈协会〉预计包下博物馆直到你指定的时刻。」
猫屋敷干脆的说出惊天动地的台词——
将象征大英帝国的建筑物当成私有物对待的异常状态。
达瑞斯雇佣树当派遣魔法师只是短短两天前的事。就算马上和博物馆商议,又能从轻松超过五万平方公尺的广大占地上撤走多少展览品?再怎么说也是大英博物馆的收藏,每一样价格都无法估计。
再加上〈协会〉足以应付这等荒谬要求的——或是表面企业集团发挥的权力,只能说已达到荒唐无稽的境界。
树一瞬间不禁感到头晕眼花,勉强站稳脚步。
少年的视线转向猫屋敷他们背后。
另一个极为稀薄的人影从那边现旁。
嘴边小雪茄升起的烟雾比他更有存在感。
影崎。
「内部的基本设置已安排妥当,术式与魔法圆的设定都照你们的要求进行。」
男子缺乏抑扬顿挫的话语,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感情。
三名魔法师。
全都是现任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猫屋敷和穗波在近半年中创造了无可挑剔的实绩,欧洲再无结社敢因为年轻而瞧不起他们。
一次动员三个菁英,这在〈协会〉的案件中也堪称是破格的待遇。
这代表着,达瑞斯判断树的提案重要性极高。
「……不过,你所说的情况真的可能实现吗?」
影崎微微瞇起眼眸,语带挑战的问。
相对的,少年再做一次深呼吸,猛然抬头。
「……凭这里的咒力,我认为可以办到。」
他按住右眼的指缝间泄出一丝红光。
妖精眼。
那只眼眸,在古今罕见的大博物馆里看到了什么?
他动用〈协会〉的力量,如达瑞斯所言牵连众多魔法师下水,到底期望着什么?
(小树……要做什么?)
连穗波也不知道答案。
和少年共处时光最长的的少女,对如今的树打算迈向何处毫无头绪。
「……」
「……喵~」
「喵~」
玄武和白虎代替沉默的猫屋敷转头叫着。
「咪呜~」
「喵~~~呜~」
这边则是青龙与朱雀。
面对树的猫咪们似乎感到不可思议的交相呜叫着,仿佛询问熟悉的少年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没有回答,仅仅说出决心:
「仪式明天开始。」
他在三名魔法师面前断然宣言。
「不只〈阿斯特拉尔〉,〈银之骑士团〉也会参与仪式。但愿各位也能慷慨提供协助。」
5
沿着泰晤士河行走。
来到比西堤区更东边,位于伦敦塔对侧的地带。
从光辉灿烂的西堤区摇身一变,劳工区的热闹气氛包围着市街。面对酒吧与夜总会林立,知名的老市场陈列着五花八门商品的光景,有些人或许会觉得生活起来更舒适。这里在历史上属于移民众多的区块,居民人口由孟加拉人、非洲人以及中国人交织组成,感觉颇为稀奇。
不过到了深夜时段,只要走在红砖路上,想必特别能察觉与轻快气氛不同的气息。
伦敦东区。
虽然近年来因情势变化已显得相当安分,但昔日作为贫民窟的此地,可是曾大幅提升了伦敦的犯罪率。
想必有很多人还记得一个传说性的案件。
亦即开膛手杰克这名字。
对多名妓女开膛剖肚、带走内脏的猎奇罪行,也是从这一区起头。
这时,一只乌鸦飞过不祥的天空。
若仔细观察——那缓缓飞翔的漆黑身影十分异常。
乌鸦浑身各处皮肉掉落,露出血肉。严重的地方甚至连骨骼与内脏都暴露在外,那种身体不可能正常行动,乌鸦却毫无不便地从空中降落。
小巷内举起的手接住了乌鸦。
他叫了几声。
风随着叫声从生蛆的血肉与骨骼之间灌入,令人毛骨悚然。
「……嗯……嗯……这样吗?」
阴郁的嗓音回答。
咳咳……看来随时可能断气的白皙青年轻咳一阵。
「用红色种子……偏偏选在……那座大英博物馆……」
他边喘边咳的说着,长发遮住半张脸孔。
青年从正面看上去年约二十岁,但眼睛下深深的黑眼圈模糊了年龄。他瘦小的身躯穿着紧身衣,外罩黄色长袍,这身弄错时代的打扮更加强了这种印象。
这是以意大利小丑为起源的中世纪医师服装。
长袍随着咳嗽晃动,青年继续道:
「目标……真是……清晰易懂……呢。」
「嗯,非常清楚,」
他的交谈对象站在画满涂鸦的墙边,抱起粗壮的双臂。
是比青年高一个头,体格宽近一倍的巨汉。
巨汉脸上戴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全身毫无赘肉,宛如砖瓦砌成。他身穿纯白圆领披风,脚后跟到脚脖子以坚固的靴子固定住。其密度与质量,甚至像路上突然出现人形的岩石。
一对印象截然相反的搭档。
然而,这对搭档引发的事件十分惊人。
即使市民们遗忘一年前的遭遇,魔法师也绝不会忘记。
当时豪雨突然侵袭伦敦,导致泰晤士河溃堤。他们正是利用灵脉满溢的咒力打破(学院)结界,甚至还袭击(协会)重要人物的〈螺旋之蛇〉干部。
其中的青年名叫梅奇欧雷。
人称死灵术师,是研究亡者的魔法师。
此外,另一个巨汉没有名字。
只根据他本人的「座」称号,认定是称为「基础」的人物。
不,称他为人并不妥当。
虽有白色圆领披风掩盖,但只要把耳朵贴在巨汉厚实的胸膛下,就会听见不是心跳,而是倾轧作响的摩擦声、齿轮等机关的运作声。
巨汉的真面目,乃是和尤戴克斯相同——型号比他更古老的自动人偶。
炼金术师。
这具人偶正是〈螺旋之蛇〉最高阶的炼金术师。
「尽管不知道是谁暗中操作……」
放下一句前提,「基础」缓缓转动粗壮的脖子点头。
「意图大概是引我们出面。即使不清楚他们想举行什么魔法仪式,只要用到红色种子就无法忽视。同时,对于等着迎击的他们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状况了。」
「因为人手不足……是我方最大的……缺点……」
青年的喘息里掺杂苦笑。
与统率全世界七成魔法师的〈协会〉相比,〈螺旋之蛇〉的战力压倒性的不足。虽然认同〈螺旋之蛇〉思想的潜在魔法师有一定数量,但终究只是潜在的对象。
他们绝不会涉及像〈螺旋之蛇〉一样的恐怖活动。
正因为如此,〈螺旋之蛇〉才会贯彻游击队特有的奇袭与有限战。
「——这算什么,特地赶到伦敦却束手无策?」
有些粗暴的声音插进两人之间。
说话的男子头戴宽边帽,嘴巴挂着特殊的漆黑口罩。
他是贾拉。
从前隶属于〈盖提亚〉——设圈套陷害前任首领欧兹华德·雷·梅札斯及安缇莉西亚,自己也夺走一柱所罗门魔神。
「这半年来又是绑架占卜师、又是拿某人的头、费尽千辛万苦再度潜入伦敦,在全世界到处奔走,最后只有这么个不够满意的结论?」
听到贾拉的话,梅奇欧雷和「基础」回过头。
「干、干嘛,你们有话要反驳?」
贾拉忍不住眨眨眼逞强的问,又立刻察觉不同的事实。
两人——一人与一具人偶注视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
「……嗯?」
弥漫馊水臭味的暗巷内浮现白色薄雾。
普通人看不见的薄雾。
灵力物质。
他们理解,有其他人的灵体即将具现化。
然而,问题不在这里。
「——还好吗?」
灵力物质用柔和的声音询问。
音色沉稳、温暖,甚至反映出声音主人的心灵。
「大家还好吗?」
一听到话声,两名〈螺旋之蛇〉成员立刻屈膝跪倒。
「您……是……」
「……您是……」
不只如此,他们都低下头去、将手贴在胸前献上最大敬意。
甚至连贾拉也瞪大双眼。
「这是……」
「啊……你是贾拉先生?初次见面。」
气息转向贾拉。
灵力物质朦胧的身体分不出男女。
可是那身高及音色都属于幼童,因此才会让他难掩动摇。灵体对贾拉自我介绍:
「我是〈螺旋之蛇〉的『王冠』之座。」
「什……!」
贾拉哑口无言的慌忙跪下。
「王冠」。
喀巴拉生命之树里位居顶点的座。
简而言之,这灵体——岂非君临〈螺旋之蛇〉顶点的存在?
不过。
贾拉不可能发觉,其音色与外形都和从前洁希丽叶遇见的〈螺旋之蛇〉代表截然不同。
是负责指挥的代表与魔法上的顶点分属两人?
还是……?
「您也……平安无恙……吗……?」
无论如何,梅奇欧雷的言词问充满对灵体的思慕与忠诚。
「嗯,托大家的福。」
灵体淡淡地笑起来。
「我给大家……添了麻烦。」
接着,对方消沉的开口。
「因为我不在,害得庚申爷爷死掉,菲因和洁希丽叶都被抓走。」
灵体的声音很悲伤。
那股悲伤如亲人受到伤害般沉重,然后,是为其他人平安喜悦的慈爱。
这是人人都有——理所当然的精神。
因为太过平凡,贾拉只能全力压抑惊愕。
(这是……什么?)
虽然觉得奇怪,他却没有心情像平常一样开玩笑或咒骂。
贾拉感觉得到。
作为一路生存至今的魔法师,直觉告诉他这个灵体非同小可。青年潜伏的地下社会并非单靠实力或处事手段就能过活的环境,正因为如此,贾拉全面信赖第六感。
如今,直觉正警铃大响。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
不是咒力。
不是威严。
即使和灵体面对面,他也只感受到极为平凡的感情。
然而,悸动与颤抖却无法平息。
贾拉跪在地上,湿淋淋的掌心不停渗出汗水。看见「力量」超越自己的死灵术师与炼金术师一起跪拜,他完全不觉得夸张。
放着紧张的贾拉不管,自称「王冠」的灵体说道:
「不过,多亏大家争取到时间。」
「虽然大家很辛苦,但是多亏你们争取到时间……不是区区魔法或区区奇迹,而是足以取回一切的时间与意念。」
灵体像祈祷般十指交握。
「……那么……三柱……也……?」
梅奇欧雷问道。
「嗯,那三位座可以行动了。因为杰克赶去揍人,而『慈悲』差不多就快抵达这里了。」
灵体点点头回答。
「喔……喔……」
「…………」
梅奇欧雷瘦弱的身躯欢喜战栗着。
「基础」虽然沉默,似乎也对灵体的话感激不已。这具自动人偶,说不定是首度展现如此强烈的感情。
「那么……这次必定……」
「嗯。」
灵体再度点头,兴高采烈的发出宣言:
「……就在这次,掌握我们的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