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魔法师的妹妹·再现 魔法师的回忆

1

舞台再度转换。

时间再度回溯。

梦境化为现实,现实化为梦境。

昼与夜,月与太阳。浓浓蜜糖色的黄昏。哒哒旋转的幻灯片机。音乐盒的乐声飘过,马戏团手舞足蹈,昏暗的光与虚构的真实反反覆覆。螺旋回廊与鹦鹉螺化石的梦一边倒带,世界的时间一边回溯。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

夏天的故事。

不同于日本的另一个夏天。

从空中洒落的阳光依旧,澄澈的空气却截然不同。那是许多诗歌与小说中歌颂,眯起眼睛看着孩子与狗儿奔跑的美丽夏季。尽管是同样的季节,相隔一片海洋之外的日常风景竟如此不同。

也就是。

也就是——另一个夏天上演的魔法师故事。

2

——如果记忆正确的话。

只莲在十七岁时,自认修习真言略有所成。

两星期后,他前往异国。他刚办好护照便搭上飞机,在大陆降落后几乎全靠搭便车旅行。不过当盘缠耗尽时,只莲就会一脸不情愿的回到日本,替挂名的魔祛结社做最低限度的工作,报酬入袋后再继续周游世界。

然后。

抵达英国威尔斯时,只莲才刚满二十岁。

威尔斯。  

即使在数个国家组成的联邦英国中,这片土地也特别古老、拥有特别复杂的历史,

光是看见在草康彼端展开的幽暗森林,他的心就雀跃不已。

为了保险起见补充一句,他会在此时来到威尔斯并没有什么重要理由。他上星期人在荷兰,至于上个月还在中东沙漠。对年轻的真言宗僧侣来说,世界充满未知事物。

(……真愉快。)

这股感情,大概是推动僧侣的动力。

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与直率的热情促使他流浪。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只莲也拿自己的冲动无计可施。每当看见、踏上新的土地,这股热情别说冷静下来,反倒变得更加热烈。

就像现在一样。

「……咻呼……」

只莲在森林中央发出独特的吐息。

双腿叠成坐禅姿势。

他轻轻半垂眼眸注视鼻子下方,将意识集中于丹田,

在集中精神的同时,与世界融为一体。

也就是将森林的空气纳入体内。

他感到每一个细胞逐渐活性化。年轻僧侣身体里充斥着几乎让人竖起寒毛的活力,缓缓循环着在内部盘旋。

这是在吃世界,当时的只莲说过。

他将旅行所到之处的空气当成食物吃掉,纳入自己体内。对他而言,周游世界相当于吞食世界。虽然不像洁希丽叶与后来的奥尔德维恩那样直接吸收咒力,但只莲同样也自行加工土地的咒力,吸纳一小部分。

「……真美味。」

他悠哉说着。

感慨的深吸一口气,摊开双手。

复杂的咒力缠绕在臭氧与芬多精等森林成分中,构成对魔法师来说拥有独特意义的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土地正是培育魔法师的摇篮。人与土地的连结——虽然东西方有所差异,但重要性却是不变的。

这片森林的气息格外浓密,是只莲首度品尝到的滋味。

「真要在这里睡上三天也行。」

僧侣悠哉的说。

事实上,只莲曾因为觉得很舒服就躺在雪山的地上睡了一觉。当时他险些冻死,从此以后便收敛了些,但只要有充足的咒力,他有自信即使二星期不吃不揭也撑得下去。这种时候,只莲就像是半化为植物般,一直在咒力漩涡中飘荡。

在这安宁时刻,强烈的声响突然掠过鼓膜。

(枪声——!)

只莲迅速收好行囊,将注意力投向周遭。

在国家的成立方面,英国总是与恐怖活动脱不了关系。听说这一带还算和平,但总有发生万一的危险。

他猛然皱起眉头。

窜入鼻腔的并非火药味,而是焚香。

当只莲正为了气味而分心时,突然有兽影自树丛冲出、钻进他的袈裟里。

「狐、狐狸?哎、哎,搔得贫僧肚子好痒!」

慌乱的只莲按住窜入袈裟的狐狸,同时瞪大了双眼。

紧接着,好几只狗跑进森林中包围了他。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每一只狗都是皮毛漂亮、饱经训练的猎犬。它们哈哈喘着气调整呼吸,以僧侣为中心,两、三重的绕着圆圈。

只莲动弹不得,最后听见马蹄声穿越树丛。

一匹马灵巧的避开树木、践踏柔软的土壤来到只莲眼前,睥睨着他。

「——那边的佛教徒!」

随着马上响起的澄澈女声,一道枪口对准他。

那是把经过精心保养的老式来福枪。

「你打算夺走我的猎物吗?」

「咦?猎物?」

听到这句话,只莲总算察觉状况。

(是猎狐么——!)

放猎犬追逐狐狸,再用猎枪狩猎,是欧洲贵族喜爱的竞技。尽管部分人士抗议这种活动太过野蛮,数十年来要求废止,但在当时仍属于合法风俗。

「怎么样?你果然想碍我的事?」

「贫、贫僧并无此意……」

「那请把狐狸慢慢拉出怀中好吗?」

女子的口吻虽然客气,话里却暗藏不容任何反抗的炽烈感情。

那正是贵族的气质。

她年约二十五、六岁。

拥有一双傲然的蓝眸,华美的金发梳成法国卷乖在丰满的胸前。

女子优美的姿态与英国式的俐落猎装十分相衬,即使一手持着老式来福枪也毫不减损女性的魅力,这份不协调感反倒更增添她的妖艳。

「那个,很抱歉,这有些不太方便……呃,在东方……有句话是穷鸟入怀,猎夫不杀……」

「什么?你想随便找藉口敷衍我?」

她的愤怒灌注到枪口上。

虽然还不到动了杀意,但女子很可能凭着怒气命令周遭的猎犬「给他点教训」。

「不不,贫僧真的没开玩笑!」

「快交出来。我数到十。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好、好快——!」

只莲惊呼着。

「埃莉诺。」

就在此时,有人呼唤。

「你的任性未免太过火了点?」

两人同时回头。

新的人物带着几名随从自树木之间现身。

那是位壮年男子,年龄大约比先到的女性大上两轮。

虽然都穿着猎装,但是配上与年龄相衬的宽阔肩膀后,男性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他的翠眸彷佛与女子成对,紧抿的嘴角蓄着整齐的胡子,以冷静的眼神直视他们。

「……老公。」

男子对名为埃莉诺的女性点个头,目光转回只莲身上。

「初次见面,看来……你似乎是同行。」

他也说着一口优美的标准英式英语。

虽然这方面的倾向在现代已经转淡,但这个国家的语言依阶级不同仍有微妙差异。甚至有传闻——不同地方、不同阶级的人,言语几乎无法相通。

由此观点来看,男子的口音无庸置疑属于上流阶级。

因此,只莲也就这样抱着怀中的小动物,鞠躬说道:

「贫僧名叫只莲,对密宗稍有研究。」

「喔。」  

听到他同样以标准的英式英语回答,男子意外地挑挑眉毛。

他严肃的脸上绽开笑容,看来不可思议的亲切。  

「我是欧兹华德·雷·梅札斯,〈盖提亚〉的首领。请原谅内人与弟子的无礼。

3

只莲随着他们来到位于森林外不远处的宅邸。

听说这里是仅供猎狐季节使用的别墅,但从宅邸规模以及他们带来的管家、女仆数量上,完全看不出来。其中,尤以蔷薇庭园特别引人注目,宛如鲜红地毯的一排花海藤蔓甚至延伸至别墅墙面,用高雅的色泽与香气妆点整栋宅邸。

在大宅南侧的客房餐桌上——

「喔喔……真是美味!」

可口的料理让只莲咋舌赞叹。

「哎呀,贫僧太小看英国料理了!这派皮的爽脆口感,酱汁复杂有深度的滋味,用来提味的佐料是……磨碎的番茄?连配菜马铃薯也是极品,真是幸福得像上了天国一样!」

「谢谢。我家的主厨据说在学徒时代到各地学习过。」

欧兹华德擦拭着嘴角回答。

他已脱下猎装,换上剪裁精良的夹克。将色泽宛如红宝石的红酒放在手边,重新低头致歉。

「考虑到内人的无礼,只莲先生至少在这多住几天吧。今后我也会请埃莉诺多加注意。」

当他泰然往下说时,身旁的埃莉诺猛然缩缩肩膀。

「我、我又没想到那片森林里还有其他人……」

「埃莉诺。」

「那、那个……」

「……埃莉诺?」

「……对、对不起。」

女性涨红了脸低头道歉。

「不不不!贫僧才该为了擅自侵入土地的事赔罪……」

只莲也歉疚地放下刀叉,双手合十。行动前因为料理太过美味,一瞬间有些犹豫,而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两人的反应让欧兹华德露出淡淡微笑。

「多谢只莲先生的宽宏大量。毕竟,我们此处于紧张时期啊。」

「是……」  

僧侣应了一声,忆起〈盖提亚〉的基本情报。

「这么说来,各位带了不少弟子同行,是想在这边举行仪式吗?」  

〈盖提亚〉的魔法基础——所罗斗王的魔法,受时节影响很深。

季节与气候,甚至是星象运行,都会对魔神的力量及性质带来变化。这些影响对个人施展的魔法是微枝末节,举行集团仪式魔法时却不容忽视。

欧兹华德听出只莲话中的意思——含糊地摇摇头。

「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一部分?」

「结社营运上有很多事得处理。」

「……原来如此。」

回答虽然简短,却足以让僧侣体悟到不该继续胡乱追问。

只莲歪着脑袋考虑了一会儿,轻轻点个头。

「那么,贫僧就叨扰一下了。贫僧对正式礼仪一无所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他这么说着,对梅札斯夫妻深深行礼。

*

自此以后,只莲不时会与欧兹华德聊天。

他们奇妙的合得来。

本来只准备待一天就离开的他,之所以会留下几天、几星期之久,都是意气相投所致。一方是大结社首领,另一方是研习密宗的流浪者,虽然两人的身分南辕北辙,但或许正式立场的差异反倒促使他们结交。

——其中,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

午后中庭。

舒适的阳光洒在跟体育馆差不多大的空间上。

「我可以见识见识只莲先生的魔法吗?」

两人喝着红茶闲聊时,欧兹华德突然要求。

「这是无妨……不过,土地不会受影响么?」

只莲问的是魔法师与土地的关系。

像欧兹华德这般拥有领地的魔法师,对于在土地上循环的咒力十分讲究。在需要细部调整的仪式魔法上,连些微的咒力影响也会招来不可忽视的结果。

姑且不论同派的所罗门王魔法,像只莲的密宗这种,连发源地都不同的魔法,所造成的影响将会很大。

因此,大多数魔法师连异种魔法师经过自己的土地都会气得吊起眼角,欧兹华德在这一点上却截然不同。

「碰到这点小事都会出问题,就是弟子不够成熟。」

他断然宣言。

(……喔。)

那句话语背后的自信,令只莲暗暗佩服。

他没夸耀什么,而是用自然的态度断言,会出问题的是弟子而非自己。

对欧兹华德来说,这仅仅是事实罢了。

只莲也承认这一点。

「那么,贫僧就稍微献丑了。」

他放下茶杯,两手的指头复杂地缠在一瑰。

印形。

亦即彰显神佛存在的手印。美术界有句格言「手的表情跟脸一样丰富」,佛教早在数千年前就已达到那个境地。

用手……表现出神。  

「迦楼罗神啊,将汝之翼借予吾。」

僧侣口唱真言。

迦楼罗真言。

在诸多神佛中最为神速的神鸟象征获得咒力之后,只莲的身躯轻轻飘起。以咒力将神佛的加护化为现实,此即密宗的魔法特性——「两界曼陀罗」。

尽管平衡不太稳定,只莲仍在空中飞了两三圈才缓缓降落。

「献丑了。」

「不不,了不起。我第一次看到人不靠媒介就能飞行。如此自然的飞行,连女巫巫术都很难办到。」

欧兹华德拍拍手,笑容满面地说完后看向一旁。

在面向中庭的回廊下,半靠着栏杆的埃莉诺正一脸不悦的看着这边。

「埃莉诺,你也表演一下拿手好戏吧?」

「我?」

埃莉诺皱起眉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以是可以,老公,你好像玩闹得太过火了?」

「就当帮我个忙,拜托你好吗?」

「…………」

埃莉诺一瞬间鼓起腮帮子,目光立刻转向中庭中央,从洋装胸口拉出五芒星项链。

那正是所罗门五芒星,女子手持咒物、微微嘟起形状姣好的唇瓣,唱起优美的旋律。

「 ……I do strongly command thee,by Beralanensis, Baldachiensis,Paumachia,and pologiae Sedes;by the most powerful Princes,Genii,Liachidae,and Ministers of the artarean Abode;and by the Chief Prince of the Seat of Apologia in the Ninth Legion——」

所罗门王的魔法。

身为欧兹华德之妻的她,当然也修行这门魔法。

「O thou wicked and disobedient spirit N., because thou hast rebelled, and hast not obeyed nor regarded my words which I have rehearsed; they being all glorious and  ncomprehensible……」

如诗如歌的咒文继续着。

聚起足以让夏日阳光变质的咒力后,埃莉诺高声呼唤:

「来吧,菲尼克斯!钟爱二十军团的侯爵!」

火焰自虚空诞生。

火光立刻构成鸟形,在只莲与欧兹华德头顶显现。

「喔喔……菲尼克斯。」

只莲随着叹息瞪大双眼。

别名凤凰的它,在七十二魔神中也是特别著名的一柱。

只莲听着那美妙的啼声,陶醉地眯起眼睛。

「它是第一个与我定下契约,也是我最喜爱的魔神。」

埃莉诺带着一丝害羞,自豪的注视着魔神。

「再过几年,安缇也会选择第一个魔神吧?」

「安缇?」

只莲愣愣地照念一递,埃莉诺轻轻颔首。

「我们的女儿安缇莉西亚。她才三岁大,目前在本家由奶妈照顾。」

「原来如此。」

只莲将她变得温柔几分的神情牢牢记在胸中。

身为上流阶级,将孩子交给奶妈看顾十分自然。不过埃莉诺现在的表情,流露出很想亲手养育孩子的任性与遗憾。

在母亲的关爱下,名为安缇莉西亚的少女一定能在幸福中长大吧,僧侣心想。

「对了,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停顿一会,欧兹华德也开口问道。

「哎呀,你是说什么?」

「你说再过几年之后,安缇也会选择第一个魔神?」

「啊,这件事吗——我第一次选择魔神,可是在六岁的时候。」

埃莉诺露出微笑,轻抚着她唤起的菲尼克斯的头。

魔神之炎并未对主人的手造成任何伤害,灾鸟仅仅舒服的啼叫着。

「所以,如果她在六岁前就学会使用魔法——喜欢上魔法的话,那该有多好。

埃莉诺·雷·梅札斯如作着美梦股呢喃。

*

——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一个夜风强劲的夜晚。

平常总是充满贵族风范、面带冷静笑容的欧兹华德,这一天难得气急败坏的回到宅邸。

由于埃莉诺碰巧不在,他自然而然找上只莲陪他喝酒。至于只莲本人——或许这是僧侣不该具备的特质——也对酒毫无忌讳,高高兴兴的奉陪了。

当时的对话,只莲仍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

在烛光摇曳的欧兹华德房间里。

古意盎然的蜜蜡甜香与高级白兰地掺杂在一块,昏暗的房间内唯有风敲打窗户的刺耳声响。

「魔法师真的必须把一切都奉献给魔法吗?」

欧兹华德以带着几分醉意的口吻说道。

只莲不知他是否真的醉了。或许不装出酒醉的模样,这些话就说不出口。

「这是什么意思?」

「所罗门王的魔法,比其他魔法更压倒性的要求魔法师的一切。」

欧兹华德喝干杯中白兰地继续:

「等价交换是魔法的常理。不,实际上等价与否也值得怀疑,但使用越强大的魔法就需要越大的代价。唤起魔神,本来便只有能够与国王匹敌的『富豪』才办得到。」

「…………」

只莲正确理解男子话中含意。

在诸多魔法中,所罗门王的魔法太过特殊——或可说是太过典型。

这门流派以格外强大的「力量」着称,相对也要求莫大的代价。纯就金钱来看,举行一次魔法仪式的花费就可轻易买下豪宅。

这也是人称其为「王之魔法」的理由之一。

「我不否认这话包含主观判断——但所罗门王魔法的血脉中,像我一样得天独厚的魔法师并不多。」

欧兹华德低声说道。

蜡烛火光加深他侧脸的阴影,给人极为疲惫的印象。源自古老时代的光芒,说不定能暴露出人心隐藏的事物。

「可是就算得天独厚,我也无法企及。」

壮汉沉重吐露道。

「我出手接触至上四柱,建立了连线,然而终究只能将半数纳入支配下。付出那么多牺牲,却好不容易才得到这点成果。」

(牺牲?)

尽管心中想着,只莲却没问出口,只是静静品酒。他不清楚欧兹华德气急败坏的理由,但这种时候能为对方做的,顶多只有陪他一起喝个烂醉而已。然而……

「再说……假设我支配了所有至上四柱,又有什么意义?」

「欧兹华德先生?」

只莲无法视若无睹,忍不住喊出对方的名字。

因为欧兹华德的话语,已触及到魔法师的根源——人人都在心底想过却绝不表露——必须终其一生藏在心中的内容。

「这样……」

欧兹华德不理会只莲的制止,继续呐喊:

「不管走到哪个境界,都只是在模仿所罗门王魔法的始祖罢了!」

壮汉猛然拍桌,震落桌上的酒瓶。

「即使统率了所有的七十二魔神,终究只是始祖所罗门王早已达成的事迹。这么做有何意义可言?持续为没有未来的技术付出牺牲有意义吗!不,不光是所罗门王的魔法,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魔法不也都一样!」

这是涉及魔法概念根源的质疑。

没有未来。

魔法这个领域早已终结。

尽管进入二十世纪后出现几个例外,但绝大多数的魔法都仅仅是模仿着过去的天才。

(但是……)

说这些又能怎样?

事到如今,魔法师们除了当魔法师之外还能成为什么?

一直希冀着背离正道的一切,难道如今还变得回人类吗?  

「欧兹华德先生。」

只莲再度呼唤。

声调比刚才徐缓,包含近似放弃的感情。   

「…………」

或许是因此恢复冷静了,欧兹华德大大叹口气垂下肩头。

「……抱歉。」

壮汉低头道歉,再度深深坐进椅中。

空气中落下漫长的沉默,钟摆摇晃的声响混入平息几分的风声中。刚才的吼叫可能已传到屋外,但管家与女仆并未进来打扰,想来是训练有素。

「害你听我大吐苦水。虽然称不上赔罪,能否再奉陪我一下?」

「再奉陪一下?」

只莲不解的歪头。

「我有事相托。能帮我送封信到附近城镇吗?我会附上谢礼。」

「……信?这是无妨……」

僧侣眨眨眼。

威尔斯虽然不算是都会地区,但也没荒凉到邮件无法送达的程度。

「我想找人亲手送信,顺便看看那边的情况。出于许多原因,这件事不方便拜托〈盖提亚〉的人去办。」

「……原来如此。」

反正,这趟旅行原本就没有目的,也没有特别需要拒绝的理由。

不过,只莲叹了口气。

「那么,至少告诉贫僧送信的理由吧?」

破戒僧做好牵扯上复杂问题的觉悟,如此问道。

4

欧兹华德指定的地点,是距离宅邸十几公里远的港口城镇。

只莲坚拒他想派车接送的好意,一路走到港口。搭车移动无法掌握土地实情,也无法满足旅者的心。尽管接受了欧兹华德的委托,他仍无意放下自己的目的。

享受着夏季的光线与风。

踏着威尔斯的大地步行数小时后,一座红砖灯塔跃入眼帘。

相对于随时都会倒塌的陈旧灯塔,城镇本身意外热闹,行人脸上都充满活力。只莲斜眼看看港口停泊的几艘船,确认欧兹华德交给他的纸片,走进某条街道。

没多久,僧侣便找到上头记载的地点。

「是……这里么?」

只莲抬起头。

这一带皆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的民家。由石板与灰泥墙砌成的民房逐渐老朽,残留几经修补过的痕迹,东侧墙面呈现马赛克般的斑驳色调。

他烦恼了一下正准备敲门时,目光滑向街道彼端。

那边传来话声。

「……是梅札斯家……的人吗?」

耀眼的太阳下,一位手提菜篮、长满雀斑的妇人眨眼问道。

*

「是这样吗?因为你的衣着很奇特,让我吃了一惊。」

接过只莲递来的信,长雀斑的妇人微露苦笑。

日常生活在她脸庞划下的皱纹,弯成了笑容的形状。她的生活想必过得绝不轻松。屋内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但从缺角的餐具与陈旧的家具等处,都可窥见其辛劳。

「哎呀,真是惭愧。这是贫僧的正式服装。」

只莲完全没把推测表现出来,拉着袈裟袖子开起玩笑。

「日本的圣职者都打扮成这副模样吗?」

「这点依宗教不同,在贫僧的门派……呃,总的来说没错。」

在正经严肃的僧侣眼中,只莲的存在本身恐怕就会招来批判,只好含糊其辞。

女子从信里拿出一个信封。

「欧兹华德先生的信我就收下了。不过,这个信封请照老样子还给他。」

只莲不看也知道,里面装着支票。

他隐约觉得对方会这么反应,于是默默将信封收回袈裟怀里。

「令媛出门了?」

「是的。学校放暑假,她去市场买东西了——就像你所知道的,她其实是我姊姊的女儿。」

没错。

只莲正是为了那女孩造访小镇。

「冒昧请教一声,令姊人呢?」

「她生下那孩子后立刻就去世了。」

「…是吗?」   

只莲歉疚地皱起眉头。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就像月亮。」

女子回答。

「姊姊她美丽、安静而内向,一切都与我形成对比。所以,当她表明要独自生下孩子时,所有亲戚都想阻止她。但姊姊不肯屈服,无论大家怎么当面怒斥,她都只是温柔的微笑着。」

女子的声音低低流过肮脏的地板,在不知不觉间垂下头。

「那么……留下女儿撒手人寰,她想必非常遗憾。」

「是啊。」

她闭上眼睛,大概正忆起姊姊。

一段既长又短的时间过去,自窗外斜斜射入的阳光随窗帘轻轻摇曳。

「不过……今天我稍微安心了点。」

「为什么?」

「因为,他的朋友里有你这样的人。」

「?」

看到只莲明显的困惑,妇人又笑了笑往下说:

「只要看看结交的朋友,就能明白一个人。既然有只莲先生为友,我姊姊爱过的人应该也不是坏人。」

「是、是这样么?」

「没错。」

见对方坦率点头,只莲只能难为情的搔搔脑袋。

接着,女子抬头开口:

「我女儿好像回来了。」

「喔?」

只莲也望向窗外。

窗户面对行人不多的街道,可以窥见道路另一头的年幼少女。

她大概九到十岁大,拥有长长的金发与清澈的翠眸。

从那鲜明的配色,隐约可看出欧兹华德藓影子。  

(好活泼的孩子。)

只莲产生这样的印象,又想到无法前来此处的欧兹华德,不禁感到心情沉郁。

离开宅邸前,他已听说缘由。

简单的说,欧兹华德年轻时,和这孩子的亲生母亲交往过。

直到最近之前,欧兹华德都不知道她有了孩子。但那他女性在分手后立刻销声匿迹,女儿也马上交给亲戚收养,实在难以责备他不知情。

(……即使知情,说不定也无计可施。)

只莲心想。

对魔法师来说,婚姻绝无自由。

因为咒力和血统密不可分。

就如纯种马是为了奔跑而特化的血统,魔法师的血统则着重于咒力。尽管依地区和魔法特性而言也有例外,但〈盖提亚〉的梅札斯家不可能轻怱这一点。事实上,埃莉诺与欧兹华德的年龄差距,毋庸置疑便是政治婚姻的结果。

(不过,他们之间不光是政治婚姻而已。)

透过他的言行举止便能理解,欧兹华德也爱着现在的妻子埃莉诺。

就算是政治婚姻,就算过去爱过别的女性,并不代表不能培育出新的爱苗。

然而,欧兹华德只有一个。

像昔日贵族那样同时爱着两个人,在承认妾室的时代不成问题。但魔法师终究无法违抗时间的潮流,这只是空虚的假设罢了。

「…………」

只莲不禁陷入沉默。

「令媛的名字是?」

「她名为黛芬妮。是姊姊取的。」

「真是个好名字,像朵不输给凛冬的花。」

只莲轻轻说道,感到心头渗出不像他会有的感伤。偶尔这样也不坏。

他调回视线细看,好替无法见面的欧兹华德转达少女的模样。

就在此时。

独自走在路上的少女周遭,涌现肉眼看不到——但魔法师绝不会错认的强烈气息。

是咒力!

咒力立即在街道半空中显现,化为只有魔法师看得见的半透明巨人,对准少女头部挥拳。

少女一瞬闲僵住,身躯如羽毛般被打飞出去。

「黛芬妮!」

「什——!」

刹那间,只莲几乎反射性的从窗户一跃而出。

「皈依奉于韦驮天神之下!」

韦驮天真言。

获得神佛加护,改变现实的魔法。他借来速度号称天界第一的韦驮天之力,划破空气急速飞奔前进。

只莲一把抱住黛芬妮年幼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即使裸露在袈裟外的肌肤被石头擦破流血也毫不在乎。

他滚了好几圈后起身,急切地呼喊着。

「黛芬妮小姐!」

没有回应。

怀中的少女早已晕厥过去。

虽然如此,他仍看出她还有呼吸,伤势也没有想像中来得重。大概是被拳头击中前,少女侧身闪避之故。继承了欧兹华德的血统的她,或许很有魔法师的资质。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思考这些。

巨人转向他们。

「失礼了!」

只莲抱好昏倒的少女,纵身一跃先拉开距离。

(这家伙究竟是——!)

他在跳跃之际注视着魔物心想。

其身影和表情都模糊不清的灵体,只知道是个半透明巨人。先不提用了某种隐蔽术式或是有其他理由所致,可是连身为魔法师的只莲都看不出来,实在相当异常。

(袭击者知道黛芬妮小姐是欧兹华德先生的孩子——?)

有这个可能。

倒不如说,他现在想不到其他解释。

纵然街上不见人影,可是连魔法师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发动袭击,但凭现状做不出更多推测。

巨人回过头,连转身的速度都快如疾风。

「体型如此庞大,动作竟这么敏捷——!」

只莲呻吟道。

如同一般的物理法则,在魔法中,越大的物体也越难移动。巨人的身高约五、六公尺,能够使役这般巨大使魔的人,放眼全世界应该也十分罕见。

他抱着少女结成手印。

「迦楼罗神啊,将汝之翼借予吾。」

僧侣这次唱出迦楼罗真言。

两星期前他向欧兹华德展示过的魔法。有那么短短一瞬,只莲的跳跃获得神鸟羽翼相助,飞上半空。

巨人之掌跟着挥来——却困惑的穿过虚空。

只莲如翻筋斗般转过身子。

他判断无法抱着少女逃离巨人,决定迎击。

战斗时切换的速度之快与独创性,正是将只莲以二十岁之龄推上一流魔法师境界的真髓。

(现在得改变战局——!)

刚窜入巨人死角的他,神速改换手印。

「皈依奉于金刚尊之下!」

鲜烈的火焰划过。

不动明王真言。

为了救济难以救赎者的佛性显现。端坐于三昧真火中,烧尽一切不净的不动明王的曼荼罗。

调伏一切魔性的业火灼烧威尔斯的天空,冲向巨人。

此外——

「喔喔喔喔喔喔喔——!」

袈裟衣摆随着火焰飞起,只莲继续进攻。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风天之下!」

风天。

藉着印度神话中风神的权威,只莲的飞踢带上真空之刃,斩裂火焰中的巨人。

……本该如此的。

然而确实击中敌人的触感,如打到雾气般溜走。  

「什——!」

紧张感令他全身紧绷,却未遭到预料中的反击。  

在缓缓减弱的火焰里,巨人早已消失无踪。  

(……它逃走了……?)  

只莲难以置信地咬住下唇。

这么简单?

采用强硬手段袭击,却连点像样的抵抗也没有就跑了?

挥之不去的疑问,让困惑的只莲伫立原地,黛芬妮的养母这时也冲了过来。

「黛芬妮!」

妇人气喘吁吁的抬起头。

「只莲……先生……?刚、刚刚的情况是?黛芬妮怎么了?」

她恐怕没有看见。

一般人看不到咒力制造的怪物,刚才那一幕在她眼中,大概也只像有道旋风突然吹走女儿。不过风来得太不自然,她说不定也目睹一点只莲的飞翔与召来的火焰,但「常识」的滤镜会自行掩盖这点程度的异象。现在需要的,反倒是一些时间。

因此只莲没有多做解释,淡淡微笑着说:

「不要紧,她顶多只会有轻微的脑震荡。」

僧侣温柔的将黛芬妮还给她,妇人一头雾水,珍惜地抱过少女。

为了避免刺激她,只莲悄悄走开,来到巨人消失的地点结起手印。

「……至少得解析咒力啊。」

他一脸苦涩的低语。

尽管在日本的魔法结社同事比他可靠得多,但现在可不能挑三拣四的。脑海中闪过沉默的巨汉链金术师后,只莲唱出新的真言。

「皈依奉于文殊菩萨之下。授与吾大智慧。」

拥有广大无边智慧的文殊菩萨。

唱出其真言的只莲脑中,浮现咒力刻下的痕迹。

「难道……」

他哑口无言。

在脑海中追溯的咒力痕迹,告诉僧侣出乎意料的结果。

「难道……这……」

只莲踉舱数步。   

没错,这种咒力触感是——

(与七十二……魔神……相同……?)

沐浴在耀眼的夏日阳光下,只莲的侧脸变得如冬夜般苍白。

5

他回到欧兹华德宅邸时早已入夜。

为了进行几样事后处理、张设预防巨人再度来袭的最低限度结界,花了他许多时间。

不。

不光只是如此。

巨人消失后留下的——咒力痕迹,才是令只莲脚步沉重的理由。

(七十二……魔神?)

僧侣不敢相信。

即使并非直接支配,可是所罗门魔神不是全都在欧兹华德·雷·梅札斯率领的〈盖提亚〉管理之下吗?基本上,他没听说过所罗门魔神中有透明巨人。尽管巨人身上有隐蔽术式也不足为奇,但是就伪装的袭击来说却太过火了。

它散发的强大咒力也是如此。

太不平衡了。

「……不,或者相反?」

想到此处的只莲自言自语起来。

假设巨人力量的不均衡并非刻意,而是失控导致呢?

(背后有什么顾不得体面的理由……吗?)

思考几乎独立出来,在只莲心中一角反覆计算。他属于动脑之前先动手的类型,但并非缺乏思考能力。密宗的培育训练中,本来就包括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保持客观思考的锻链。

不过,或许是神色间透露出不安,在这顿迟来的晚餐上,欧兹华德皱眉问他:

「发生了什么事吗,只莲?」

一边切开淋上鸭血酱的鸭肉,那双翠瞳看着密宗僧。

「……啊,没有。」

只莲摇摇头。

「没什么。哎呀,今晚的鸭肉料理也很可口。不提火侯,这鸭血酱棒极了!材料斟酌调味时也更费工夫,可这道菜的鲜美与浓郁平衡掌握得真好,之后得向主厨求教才行啊!」

「那就好——不好意思,硬是麻烦你。」

「不不不,对方没收下支票,这趟路也让贫僧对威尔新增广见闻。在此寄宿又承蒙美食款待,没能报答什么才是过意不去呢。」

只莲挥挥手,搔搔没剪齐的短发。

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埃莉诺表示身体不舒服已先离席,青年与壮年魔法师分坐长桌两端。

管家和女仆们在房间角落待命,以免妨碍两人交谈。虽然豪华的餐桌让人坐立不安,但只莲喜欢梅札斯家的气氛。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无论宅邸的装饰,女仆及管家等佣人,还有不时擦肩而过的弟子们,都散发出某种统一感。

也可之称为主人的品格吧?

欧兹华德·雷·梅札斯的存在,感染了整栋宅邱。

(……啊,就是这样。)

只莲终于察觉,他比意料中更喜欢对方。

明明比起谁都更具备魔法师的资质,比谁都像魔法师,却绝不无条件的接受身为魔法师的自我。有些人会认为这样的人格叫顽固,也有人会感到厌恶吧。

实际上,欧兹华德与只莲在日本的结社——〈阿斯特拉尔〉——首领就合不来。那位老爱开玩笑的社长,每次跟欧兹华德见面都可能吵起来。

尽管如此,他仍对这位顽固的魔法师产生不可思议的友情。

「贫僧能否问个问题?」

「什么?」

「关于黛芬妮小姐的事,只有欧兹华德先生知情吗?」

「……除了我之外,只有总管爱德知道。」

欧兹华德啜了一口红酒继续:

「如果被弟子与亲戚发现,恐怕会将她带进魔法的世界。无论是好是坏,梅札斯家的血都具备重大意义。与我为敌的人,说不定会把她拱成结社干部好拉我下合。我的经营手段强硬到有人想除掉我,这点我有所自觉。」

「…………」

这也是只莲的顾虑所在。

在魔法世界中,血统具存莫大的意义。黛芬妮的母亲是一般人,血统虽会削弱一半,但也足以牵制欧兹华德。

更何况,只莲也目睹了少女具备魔法师资质的可能性。

依照黛芬妮的年纪来看,踏入魔法世界还不晚。

那名少女,很可能会成为欧兹华德的阿基里斯之腱。

(那么……倒不如说,越是支持欧兹华德先生的人,越希望黛芬妮小姐消失……)

他在某种程度生锁定了凶手的条件。

脑海深处彷佛发出烧焦味,他有种再深入就会吃苦头的不祥预感。

「到头来,都是我太任性。」

欧兹华德低语。

「无论是丢下那女孩不管也好;事到如今才发现她,擅自送信过去也好;心想迟早有一天要向她道歉也好——起因都出于我希望得到原谅的无聊自我意识。」

壮汉感慨说着。

那番话彷佛深深沁入胃里。

半晌之后,只莲摇摇头。

「……贫僧不觉得无聊。」

「不好意思。」

欧兹华德也露出苦笑,接着起身。

「今晚,我要离开宅邸一会。」

「有事吗?」

欧兹华德对只莲轻轻耸肩回答:

「〈盖提亚〉要举行仪式。抱歉,外人不得擅入,你就待在屋里休息吧。」

我告退了。目送壮汉严肃的背影离去,只莲重重叹口气。

(实在是……说不出口。)

僧侣沉下脸色。

他不可能说得出口。

万一袭击黛芬妮的人来自〈盖提亚〉内部……不论理由为何,欧兹华德大概都会暴怒欲狂。结果,不光是〈盖提亚〉,说不定连结社对外的企业集团等等都会遭到波及。

直到厘清事实之前,不能胡乱行动。

然而,现在能够查明真相的人……

(看来……只有由贫僧来调查了。)

年轻的密宗僧下定了决心。

6

那一夜远比平常黑暗得多。

厚厚的云层覆盖了月亮与星空。

风势强劲,鸟兽都躲进森林里没有出来。从刚才的风声听来,连树叶沙沙声都显得很遥远。即使开枪,枪声应该也会被抹消吧?

这样的环境正适合行动。

只莲溜进灯光熄灭的漆黑走廊上。

(就是今晚……)

欧兹华德与弟子们都外出举行仪式,现在正是好机会。此外,如此良机不会再有第二次。

只莲倏地潜入北侧楼房,在以前就注意到的房间前停下,弯下腰小心插入准备好的铁丝。

他在周游世界途中学到了开锁术。

当然,非法入侵民宅不可能不违反僧侣戒律,这方面他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只莲身为破戒僧的事实早已牢不可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从手感确认锁打开后,正要旋转门把的手半途打住。

他感应到一股魔法气息。

(是咒术警报……?)

这类警报不单会敲响警铃,更会发动单方面的魔法,攻击粗心的入侵者。不愧是〈盖提亚〉的重地,保全系统的水准也不低。连别墅都戒备森严,本家大概没有他能潜入的空间。

只莲在袈裟内结成手印,唱出地藏菩萨真言。

「稀有之务,皈依奉于地藏菩萨之下——」

在许多号称菩萨的佛教神格中最为慈悲的地藏菩萨,拯救六道一切众生——甚至是坠入地狱、罪孽深重的亡者。

凭藉着祂的加护,咒术警报平息了。

(唉……真吃不消。)

谨慎确认警报已经失效后,只莲溜进房间内。

他点亮带来的油灯,周遭的情景在灯光下朦胧浮现。

房间十分狭小,只有一扇简单的窗户。

〈盖提亚〉的咒物井然排在屋内。有基本的所罗门五芒星、狮皮鞣制的书卷、亚麻编织的长袍、七彩笏板与仪式用的剑。

所罗门王魔法中,众多弟子使用的咒物罗列一堂。

(果然……是这里。)

只莲拚命忍住想大声叹息的冲动。

万一驱使巨人的凶手来自〈盖提亚〉内部,这里应该就有残留着着咒力痕迹的咒物。当然,咒物也可能被带至这次仪式上使用,但按照〈盖提亚〉的规模,这类仪式应该会统一使用新品。若咒物上带有不属于首领欧兹华德的咒力,将会打乱仪式的协调。

因此,几乎只要调查此处就够了。

「……嗯。」

僧侣结起手印,再度唱出真言。

「——皈依奉于文殊菩萨之下。授与吾大智——」

瞬间,他的咏唱倏然而止。

凌厉的杀意袭来,彷佛从颈背直刺咽喉。

「——别动好吗?」

只莲记得这股杀意。

还有指向自己的老式枪口。

「这一次,你换成脑袋想挨颗子弹了?」

埃莉诺脸上浮现恐怖的微笑问道。

「不、不,那个……」

他感到冷汗从脸庞狂涌而出。

无法擦拭沁满肌肤冷汗的只莲回过头,浑身僵住。

「刚才的真言,是用来搜索魔法痕迹的吧。叫文殊菩萨来着?」

「…………」

不愧是〈盖提亚〉首领之妻,对东方魔法也有所认识。考虑到所罗门魔神本来就受到世界各地的传承影响,拥有这类知识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你不是……身体不适么?」

「今天老公不在宅邸,我想你差不多也该露出狐狸尾巴了——虽然我没想到,僧侣竟然会做起小偷的勾当,你到底有何意图?」

「…………」

只莲一句话也无法反驳,仅仅屏住呼吸注视着枪H与埃莉诺舜

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不认为有任何魔法能够凌驾于子弹之上,再说私闯民宅时被人逮住,错全在自己身上。

经过十几秒的漫长沉默后,埃莉诺呢喃:

「哼。你有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的理由?而且还绝不能对我透露。我是有几个头绪………至于和他有关的……比方说,你见过黛芬妮小姐了?」

「什……!你、你怎么知道!」

看见只莲猛然瞪大双眼,埃莉诺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

「难、难道这话只是要诱我上钩……?」

不,若是圈套也不对劲。

光是虚张声势,不可能说得出黛芬妮这名字。欧兹华德不是说过,除了自己和总管之外,无人知道少女的存在。

「……难、不成……」

僧侣的声音中断。

(…………)

他设想过最糟的情况。

黛芬妮的存在,对谁最为不利?最为忌惮〈盖提亚〉组织分裂、发生继承纷争的人理应是谁?

他不是明明知道答案,却转头不肯正视吗?

「哎呀,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差,只莲先生?」

埃莉诺悠然微笑询问。

*

一片空地在森林中央豁然展开。

空间周围长着茂盛的菌类,绕成椭圆形。这是时而被称作妖精之环的空间,再加上其正下方还有灵脉流过,形成最适合魔法仪式的环境。

「……星辰的位置已经一致。」

欧兹华德仰望夜空低语。

受到厚重云层覆盖的夜空看不见甚么星星。但专属于魔法师的感觉,告知他星辰的位置。

乌云滚滚流动,强风下,树梢弯折到随时都会断裂的程度。

树叶一片片飞散,掠过众人之间。

每一片叶子都蕴含强烈的咒力,溶入肆虐的黑暗中。

欧兹华德告诉弟子们:

「从现在起,仪式开始。」

「…………」

弟子们默默池将手贴在胸前。

正确的说,是贴在胸口的咒物——所罗门五芒星上,那是为了这场仪式,请工匠一一打遥、圣别过的全新咒物。咒力波长在制作时也考虑个人特性,细心调整过。

他们每一位都是〈盖提亚〉的核心成员,位阶达4=7(哲人)以上的菁英弟子。

弟子们绕成的圆圈中央,设有神圣的祭坛。

坛上摆着陈旧的黄铜壶及各式各样物品,上头覆盖白布。

那是宝石、葡萄干及椰枣等贡品。

这些布置的含意,是藉由重现所罗门王财宝的贡品,制造魔神易于显现的地点。周围挂着几根火把,熊熊火焰迸散出不输给凶暴强风的火花。

原始勇猛的亮光——映出影子。

不属于人的影子。

咒力之影。

藏在铜壶中的魔神之影。

(这场仪式……结束的话……)

欧兹华德注视着影子心想。

尽管觉得必须专注在魔法上,他却无法思考。那些念头盘据在欧兹华德心底已经太久,也扎得太深。

(这场仪式结束的话……一切都……安缇和黛芬妮……还有她……)

两名少女——与另外两名女子的侧脸掠过脑海。

一个是埃莉诺,另一个是遥远回忆的残渣。

总是在树荫下读书的长发少女。

梦幻时间的余音,如今已太过遥远。

在那段时光里,魔法师不该有的正常感情折磨着他的心。

「——欧兹华德大人?」

有人呼唤道。

说话者是弟子之一,大概是想到接下来的仪式,他面带紧张之色。就算是菁英弟子,过去也不曾参与过如此重大的仪式。

「嗯,差不多该开始了。」

欧兹华德向他点点头。

「与至上四柱——亚斯他录与拜蒙的订约仪式。」

*

「为什么……你知道黛芬妮小姐的名字?」

「哎呀?我说出她的名字有那么不可思议吗?」

埃莉诺眯起眼睛,枪口纹风不动。

陶瓷般的肌肤在油灯火光下更加充满光泽,她的蓝眸陶然地含着水光,彷佛迫不及待等着一枪射穿只莲的瞬间到来。

枪口缓缓从额头滑向腹部,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

「你认为我不知道黛芬妮的事?不,老公好像也还相信我不知情,但我看起来那么不知世事吗?他都超过四十岁了,从前有过情人很普通吧?」

埃莉诺弯起嘴角,看僧侣的眼神就像看着考不及格的学生。

只莲没有动。

要是枪口瞄准额头还有招数可用,对准腹部却难以应对。即使扫开也只能让子弹稍微偏离目标,内脏依然会受创吧。

「你……打算怎么处置……黛芬妮小姐?」

他沙哑询问,埃莉诺却反问道:

「你觉得怎么做才好?」

「…………」

她直盯着沉默的只莲好一会。

味如嚼蜡的时间流逝,只莲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低语:

「……你想在此杀了贫僧也无妨。」

他喃喃低语。

「……可以的话,请放过黛芬妮小姐好么?」

「放过她?」

「虽然很陈腔滥调,但那女孩没有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替自己的出生负责。所以……」

只莲说到这里抬起头,埃莉诺问道:

「你是认真的?」

「当然。谁会在这种状况下胡扯自个儿不相信的戏言?」

「说得……也对。」   

女子脸上掠过困惑之色。

最后,她缓缓绽开花朵般的微笑。

「无可奈何……?」   

听到只莲不解的反问,埃莉诺优美的耸耸肩。  

「本来呢,还能视而不见的时候,我打算一直装作不知道。我打算假装世上没有黛芬妮这女孩,就这么慢慢老去。不过,如果有人发现她,有人拜托我照顾那女孩,我也决定告诉老公——正式收养那孩子吧。」

「……埃莉诺夫人。」

只莲怔愣地抬起头。

这番话实在太出乎意料。

只莲只能没出息的猛眨眼睛,埃莉诺却一派理所当然的挺起胸膛。

「因为无论有什么理由,小孩都无法选择父母。不论为了什么理由,父母都该保护孩子。无论是不是魔法师,都无关紧要。」

「…………」

我太小看她了,只莲心想。

乍看之下像个不知辛劳为何物的千金小姐的她——是真正的贵族。

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众人理想。领导素昧平生的人们,自然担起高贵义务的人格。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称作贵族。

哈哈……僧侣喉头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自己都没发现那是笑声,悄然低语着:

「……太好了。」

「什么?」

「贫僧能够与你结识,真是太好了。」

听到他的赞美,埃莉诺不禁词穷。

你、你说什么……她吞吞吐吐起来,一张脸蛋有趣的反覆发青又涨红。脸色像红绿灯般变来变去,然后不悦的别开视线。

「就、就算说好听话,我也没好处给你啦。」

埃莉诺继续说道:

「……我似乎也有些误会你了。」

「误会?」

只莲愣愣问着,埃莉诺一脸无奈的微笑。

「我以为你想欺骗他。谁教老公他基本上疑心很重,对于一度信赖过的对象却毫无戒心。」

「……听你一说,欧兹华德先生是有这样的一面。」

仔细想想,即使要举行仪式,不派人监视就放着只莲不管,可说是相当罕见的做法,也显示欧兹华德这位魔法师的人品。

(……啊。)

只莲察觉一件事。

一个令他产生淡淡温暖心情的事实。

「……埃莉诺夫人喜欢他吧。」

「要、要不然谁会跟他结婚啊!」

埃莉诺的脸蛋猛然变得更加通红,急吼吼的回答。

虽然她胡乱挥舞猎枪让人非常担心枪枝何时走火,但这些都让只莲不可思议的想发笑。

「对了,欧兹华德先生为何会到别墅来?」

「听说有重要的仪式,不过这次连我也没听说详情。我还以为,他选择这栋别墅有一半是为了私下见那女孩。」

「……不,黛芬妮小姐跟欧兹华德先生似乎从来没碰过面。」

只莲皱起眉头。

情况不太对劲。

宛如齿轮明明吻合,却又再度松脱。

「那……当时的魔神不是埃莉诺夫人派来的……?」

「你是指什么?」

埃莉诺皱眉反问,只莲不认为她在演戏。

彷佛有某种物体塞进咽喉深处。

强烈的呕吐感压扁内脏,胃液从食道逆流。他的脚步摇摇晃晃,彷佛一切即将被吞没。

「只莲先生?」

「马上到欧兹华德先生身边去——」

话刚说到一半——

*

森林中央响起复数的吟唱声。

「 ——I do strongly command thee,by Beralanensis,Baldachiensis,Paumachia,and Apologle Sedes;by the most Powerful Princes,Genii,Lichide,and Ministers of the Tartarean Abode;and by the ChiefPrince of the Seat of Apologia in the Ninth Legion——」

淡然。

肃穆。

坚毅的咏唱连暴风也无法撼动。

谁也没发出一声咳嗽,音阶毫无误差地坚守固定的抑扬顿挫,持续编织严肃的咒文。

「O THOU wicked and disobedient Asmody,because thou hast rebelled,and hast not obeyed nor regarded;they being all glorlous and incomprehensible……」

一连串的咏唱由祈愿咒转至王之咒文,再到精灵之链。

虽然是固定格式,集团咏唱的咒语却具备大浪般的壮阔气势。徐缓、沉稳,暗藏炽烈的意念,他们的咒文甚至逐渐缠绕上灵脉的咒力。

那些咒力全献给了祭坛中央的黄铜壶。

压倒性的咒力量早已超越标准的灵脉。无须多问,那正是〈协会〉首屈一指的〈盖提亚〉菁英弟子们献上,由欧兹华德·雷·梅札斯承接的咒力。

「我召唤——!」

欧兹华德喊道。

呐喊声宛如雄狮咆哮。

紧接着,弟子们也跟着唱道。

「我、召唤——!」

咒力轰然掀起漩涡。

规模堪与暴风雨匹敌的咒力竟被一丝不苟的控制,多么惊人。

寻常魔法结社光是看到这一幕就足以张口结舌。即使体认到〈盖提亚〉的实力,当场跪倒也不奇怪。这股重大的意义——魔法师们追求的极致之一就在这里。

就是名叫欧兹华德·雷·梅札斯的天才。

暴风吹过。

欧兹华德面对甚至能击碎树枝的风压,眼睛却眨都不眨一下,继续呐喊:

「我、召唤——!」

黄铜壶剧烈晃动。

欧兹华德感觉得到,自己的咒力锁链已束缚住潜伏在壶内的事物。

确实到手了。

赌上至今为止的人生才有的手感。

「我、召唤——!」

他面无表情的越喊越快,缓缓拉紧锁链。这段作业就像使出浑身解数牵引渔网,每一秒一公分正确地拉动,连零点一秒的误差也没有。即使同时需要令人发狂的精密度及蛮力,欧兹华德仍持续支撑着。

时间感几乎融化殆尽。

一秒感觉像一小时,一分钟感觉像一年。

高度的魔法仪式,经常伴随时间概念的崩溃。

欧兹华德甚至熬过了这严苛的考验。数十年的孤独、数百年的囚禁,对他来说都不算任何障碍。仅仅凭着作为魔法师的技术与能力当武器,就连跟强大的魔神订定契约,也即将成功。

明明要成功了。

——明明要成功了。

(结束了……?)

欧兹华德觉得胜利已经到手。

不小心这么觉得。

浮现这想法的刹那,他感受到内心深处涌上一阵刺痛。

(…………啊……)

一瞬间,几张脸孔闪过绝代大魔法师脑海。

一张张和魔法没有直接关系的脸孔。

两名少女与两名女子。

施展魔法时绝不可以浮现,那是拿人生交换魔法之人不该认识的杂质感情。

有「谁」捕捉了那股感情。

「——!」

欧兹华德浑身僵硬,彷佛心脏被人握在手中。

不光是他,供应咒力给首领的全体弟子也在刹那间绷紧身躯,翻起白眼、口吐白沫。

有谁彷佛在笑。

宛如魔神嘲笑傲慢的人类。

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

那就是你的……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7

——此刻,

世界颠倒。

8

只莲感应到莫大的咒力集中在一块。

身为魔法师的他,过去从不曾感受过质量如此庞大的咒力。

窗户弹开。

受到强光与强风压迫,森林里的树木一株接着一株折断。

简直像巨人手臂横扫而过的光景,规模足以跟天灾匹敌。而目睹全貌的,唯有云缝间探头窥视的星星。

屋内,方才涌入的暴风还在肆虐。

「刚才那是——」

埃莉诺呻吟着起身,看到眼前的只莲不禁脸色大变。

由于方才紧急掩护她,僧侣袈裟下的背部被玻璃碎片划破,

但只莲一动也不动的告诉她:

「埃莉诺夫人,请留在这里。」

他一句一句缓缓说道。

「可是……」

「万一你出事,贫僧无颜面对欧兹华德先生。」

话声刚落,只莲便仰望夜空。

他知道,自己的话已说得太迟。  

「那是……」   

巨人飘浮在破碎的窗户彼端。

它嘲笑着。

狂暴的巨人,带着远比只莲上次目睹时更强大的咒力。

「…………!」

一股异样的寒气掠过背脊。

巨人正朝这边飞来。

不仅如此,明明只看得见模糊不清的表情——僧侣却觉得它仿佛得意的吊起嘴角,发出邪恶无比的笑声。

——找到了。

他彷佛听见巨人那么说。

下一刹那,巨腕如彗星般砸落。

只莲几乎无意识的结印呐喊:

「皈依奉于金刚夜叉明王之下!借与吾金刚力!」

别说窗户,整面石墙都被巨拳打穿。

只莲从正面接下拳头。

在巨大的力量下,只莲皮肤撕裂、肌肉变形、骨骼嘎吱作响,脚下的地板更是比只莲的大腿骨早一步粉碎,密宗僧的脊椎随时会折断般发出悲鸣。

(撑不住……!)

只莲呻吟。

即便有明王中首屈一指的金刚力附身,也抵挡不了如此沉重的重量与咒力。

(这……)

刹那间,另一个影子介入两者之间。

拥有人形却不同于人的身影。  

「——来吧,艾利欧格。统治六十军团的坚强骑士!」

突然现身的钢铁骑士闯入战局,立刻朝巨人挥出一枪。当巨人忍不住后退时,它更勇猛地往前冲刺。

「艾利欧格。」

唤出骑士之名的人是只莲?还是埃莉诺?

「——来吧,马尔巴士。统领三十六军团的王者!」

「——来吧,格莱杨拉波尔。掌控三十六军团的强大伯爵!」

紧接着,又有两柱魔神耸立。

一方是黄金雄狮。

一方是生着鹫翼的飞狼。

七十二魔神中以血腥着称的恶灵们,冲向比自身大上数倍的巨人。

「这是……」

只莲越过粉碎的墙壁,窥看魔神们现身的方向。

当然,来者不可能是别人。

森林入口,树木在暴风肆虐下颤动。一个祭袍沾满泥泞的魔法师——欧兹华德,正伫立在树根旁。

*

「欧兹华德……先生。」

只莲双目圆睁,欧兹华德则竭尽全力大喊:

「快点……离开……!我只能拦住它……!」

一边命令魔神应付巨人,壮汉也朝宅邸另一头——正门方向奔去。

只莲他们也跟着照办,趁魔神们争取时间之际冲回宅邸内。幸好,欧兹华德唤起的魔神足以引开巨人,殿后的只莲只需放几分注意力在后方即可。

他们绕过回廊。碰巧在正门与欧兹华德会合。

「欧兹华德巍生!」

「……我正在强化宅邸的结界。」  

欧兹华德将所罗门五芒星贴在正门石柱上,回头望向两人。

只莲和埃莉诺都倒抽了一口气。

在靠近之前都没发现,绝代魔法师失去血色的侧脸近乎透明。欧兹华德缺乏生气的程度,连幽灵都比他更有生命力。

短短几小时之内,他消耗了那么多的能量。

「——欧兹华德大人!」

紧接着,佣人们也冲到现场。

欧兹华德只下达简短的指示:

「大家马上去避难。步骤就照我先前交代过的进行。」

「……遵命。」

面临非常状态的他们,已经有所觉悟了吗?

事先做好准备的女仆与管家们陆续离开宅邸,尽管流露几分动摇,却没有一个人陷入恐慌状态,看得只莲瞠目结舌。

绝境中才会显现人类及组织的真正价值,〈盖提亚〉这组织也是如此。并非仅限于魔法结社,而是只要欧兹华德统率的集团,就具备如此强固的组织力。

转眼之间,人的气息自屋内消失。

魔神和巨人的战斗似乎还没结束,正如欧兹华德所言,应该还能支撑一阵子。

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只莲重新面对壮汉。

「欧兹华德先生,情况为何会——!那个巨人到底是什么?」

「…………」

欧兹华德没有立刻回答。

因此,埃莉诺也加入对话。

「老公。」

不知道这一句呼唤带来多少影响,欧兹华德略略调整呼吸之后沙哑回应:

「那也是……七十二魔神……」

「魔神?」

「正确的说……是构成所罗门魔神前的……灵体……」

「什……!」

只莲哑口无言。

因为灵体不可能真正发挥「力量」。

无论是怎样的使魔,都必须有形体才能发挥「力量」。形体又称容器,无论是象征所罗门王魔法的七十二魔神或幽精术的幽精,这条原则都没有改变。

不,也是有例外的。

尽管当时只莲没有直接目睹,但的确有可以直接发动力量的灵体存在。

(在神道中……具神之位阶的灵体……!)  

虽说只限部份地区,咒力也强大到被尊崇为神。

拥有那么庞大的咒力,即使没有明确的形体也足以蹂躏世界。因为,那样的灵体又称作灾厄、荒灵或厄神,是自然崇拜中,神明的原始姿态。

「那么……难道那是……」

「是至上四柱……」

只莲也听过,这个在所罗门王魔法里代表特别意义的名称。

统率其余七十二魔神,正如字面含意般的至上恶灵。

「我……本来打算……与剩下的至上四柱订定契约……支配它们……」

「老公……这……」

埃莉诺不禁失声。

她也修习所罗门王魔法,明白这番话有多可怕。纵然欧兹华德是史上罕见的天才,至上四柱也并非能轻易出手的对象。

只莲代替闭口不语的女性发问:

「为什么这样乱来……」

后来,只莲感到很后悔。

听到问题的欧兹华德浮现扭曲的笑,表情暗藏凄惨到无可救药的复杂感情。活生生的人绝不该浮现那样的笑容。

「万一失败……我觉得那样也好。」

「什……!」

只莲哑口无言,欧兹华德摇摇头。

他苍白的脸庞彷佛随着动作越发失去血色。平常体内总是蕴涵庞大能量的男子,现在只感觉得到绝望的虚无。

「我不希望……强迫我的女儿接受这种魔法的罪业。」

他指的是哪一个女儿?

直觉让只莲领悟到,多半双方都是。

「然而……我甚至无法失败。」

僧侣感觉听到极度不祥的话语。

不是……失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代价不足,契约并未成立。尽管如此,我的魔法本身却成功了。我体内的血,以及深深烙印在我身上的技术,让魔法成功了……所以,巨人读取了我无意识的愿望,抛下昏厥的弟子们,为实现愿望到处奔走。」

连失败也办不到。

话中的含意令只莲战栗不已。

太过优异的血统及才能,甚至不容许他失败。明明未与至上四柱订下正确的契约,却只有愿望被推上台面。

这有可能吗?

竟可能实现吗?

「无意识的……愿望?」

「……哈、哈,说来非常可笑。人人总会盼望过一次,又对自己竟有这种念头而苦笑,之后马上忘掉。不属于正常思维,真正无可救药、愚蠢的欲望。」

「那是……」

连只莲也明白不该追问,但事到如今已无法阻止他。

就像被迫面对自身的真实面,欧兹华德的神情极度不祥的扭曲——不过,他没有逃避。

「我在心中一角……孩子气的盼望……希望所有烦心事通通消失……」

「烦心……事……?」

只莲说不出话来。

少女的存在,对欧兹华德来说很烦人?

「……那么……巨人要……?」

僧侣无法生气。

有谁能够发得了火?有谁背负着痛苦与悲伤,却在整个人生里连一次都没这么盼望过?无论频率或多或少,谁不是压抑着这些如泡沫般浮现即消逝的愿望在生活?

即使名为欧兹华德的魔法师也有这种无意识的愿望,又怎能生他的气?

更何况,比谁都更厌恶魔法血统及才能的人,正是欧兹华德自己。

只莲咬住下唇抬起头。

「那么,只要用你支配下的至上四柱……」

「这次的唤起仪式,已经利用那两柱魔神——阿斯莫德和巴力的咒力……暂时无法唤起。」

欧兹华德虚弱地摇摇头。

几乎同一时间,只有魔法师听得到的玻璃破裂声响起。

是结界破碎的声响。

面对比自身高阶的至上四柱,就连魔神也无法争取更多时间吗?只莲和欧兹华德感应到,刺人的视线自宅邸屋顶彼端射来。

闪烁红光的巨人眼眸就在那里。

「……啊啊。」

欧兹华德缓缓回头,淡淡嘲笑。

一个自嘲的笑容。

「只要我一死,连系巨人的连线也会断绝,无法继续肆虐——在你面前出丑了,只莲。」

壮汉拖着脚步走向巨人。

无论是唤起魔神或张设结界,他都只是为了替只莲和佣人争取时间逃走吧。

伤痕累累的拳头抓住壮汉的肩膀。

「——只莲?」

「……怎么可以。」

只莲拦住欧兹华德的去路,握紧拳头。

「那种魔神,怎能成为你送命的理由!谁能忍受!」

僧侣喉头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魔法师不禁张大双眼,甚至连巨人的动作也一瞬间停顿。只莲散发的音量与感情,足以震撼他们。

「只莲,你——」

「既然如此,魔神就由贫僧来阻止——!」

他一个箭步跃起,无视重力飞翔高空。

「迦楼罗神啊!将汝之翼借予吾!」

迦楼罗之翼使只莲的身躯加速。

(就算是至上四柱——在成形之前也……!)

他在短短数秒间飞跃到巨人头上,随即改变手印。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帝释天之下!」

紫色闪电呈Z字形掠过。

印度神话的众神之长,帝释天的雷击迸发。当时只莲所知最大威力的术式,化为紫电之牙刺穿巨人。

(还没完——!)

只莲不成声的咆吼着。

「尽皆皈依奉于金刚尊之下!」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风天之下!」

火焰与风刃陆续袭击巨人。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至上四柱。

在每一柱都足以跟一流魔法师匹敌的七十二魔神中,特别突出的怪物。再怎么想,都不会是技艺尚未大成的他的对手。正因为清楚力量差距,只莲才毫不松懈的全力以赴。

倾注超乎极限的咒力。

就算这样——他的想像还是半点也无法企及。

「不行!」

欧兹华德的叫声远遗传来。

「……亚斯他录和拜蒙……都还未醒来……!」

仿佛与叫声产生共鸣,巨人首度行动。

它面对只莲施放的魔法张开手指,活像要赶走恼人的苍蝇。

「——呃啊!」

仅是简简单单的举动,肉眼看不见的压力便打飞只莲,他从十公尺高的空中猛坠大地。

品尝着脑髓都为之粉碎的绝大冲击,只莲看到了——

(那是什么……)

原本模糊不清的巨人发生异变。

假使先前魔神还在打盹,是只莲的魔法吵醒了它吗?

巨人逐渐构成形体,还不只一个。

一个巨人分裂为两柱魔神,各自构筑形象,即将显现。

(这到底是……!)

僧侣在心中呐喊。

眼前的光景,只能说是绝望的具现化。

压倒性的魔性显现。

宛如他借来的佛性加护直接获得形体般——只莲的内心深处真切感受到无从弥补的「力量」差距。随着真实感涌上,某种不可屈服的意志崩溃,他的身躯逐渐脱力。

(还……不……行……!)

只莲的意识中断——

*

「只莲!」

欧兹华德也看到了。

那个巨人本来就不光是一柱魔神的灵体。

——亚斯他录。

——拜蒙。

两柱没有成形的魔神连结在一起。作为至上四柱中掌管西方的两柱,会产生连结也不奇怪。如今,只莲施放的术式即将唤醒帝王与女王。

(我必须……阻止……)

他以濒临断绝的意识思考。

先前的仪式中,欧兹华德的咒力已油尽灯枯。

光是成功唤起艾利欧格和马尔巴士等三柱魔神,就等同奇迹。

(就算如此……!)

但他还是不愿意。

欧兹华德很清楚自己有多没出息。

他充分理解,是他半自杀性的冲动造成这可笑的结果。他对弟子们说明过这次仪式的危险性,即使结果招来毁灭,也有心理准备接受。

然而,只莲不同。

他只是想帮助自己。

只是试图保护愚蠢的欧兹华德。他不希望这么一个好人——朋友,受到他的软弱波及。

(退去——)

欧兹华德拚命集结咒力。

他握紧所罗门五芒星,想形成与唤起仪式成对的退去术式。

「Depart,then,I say,and be thou very ready to come at——」  

咳!欧兹华德一阵呛咳。

呼吸里混杂着血腥味。仪式似乎造成内伤,别提咒力,他的性命还能维持多久都值得怀疑。

不行。

阻止不了。

至上四柱剩余两柱——亚斯他录和拜蒙。

*

刹那间,巨人生硬的停止变化。

不,不对。

并非停止。

分裂到一半的巨人,好像忽然对只莲和欧兹华德丧失兴趣般转头僵住。

至于理由,只莲与欧兹华德都不得而知。

是某个〈盖提亚〉弟子爬了起来,回敬一城吗?

这答案也不对。

「……怎么会。」

「你……」

看见挡在巨人面前的背影,两人都瞪大了双眼。

「——真拿你没办法。」

埃莉诺不顾危险的状况回过头,脸上的笑容如太阳般爽朗。

依然背对他们的女子继续往下说:

「事到如今,你还撒谎。」

「……埃莉诺?」

欧兹华德虚弱问着,埃莉诺为难地微皱眉头。

「真是的,撒谎也该撒得更高明些。无意识的愿望?觉得心烦?怎么可能。要是这个不中用的魔神真会毁灭你觉得厌烦的一切,那根本没必要放过〈盖提亚〉的弟子们。」

欧兹华德刚才说过,巨人放下昏厥的徒弟离去。

从那一刻开始,埃莉诺就察觉他话中的矛盾了吗?

「既没成功也没失败?那也是骗人的。只要无人干扰,你的魔法不可能失败。你可是欧兹华德·雷·梅札斯。」

埃莉诺如歌唱般诉说着。

连巨人的威胁,在她眼中也只像是一阵轻风。   

或许,她认定巨人是威胁的时刻早已过去了。

「你在……说什么?」

欧兹华德问道。

埃莉详一字字继续:

「仪式成功之后,你才发现契约必须支付什么代价吧?所以才会慌慌张张的打断魔法?」

「你……」

「我知道唷。」

埃莉诺恶作剧似的告诉浑身泥泞的欧兹华德。

「你能够支配至上四柱——阿斯莫德和巴力……是旧情人奉献自己当祭品的关系,对吧?」

「——!」

只莲霎时忘掉一切疼痛,瞪大眼睛。

他好不容易才转动目光,回望欧兹华德。

埃莉诺这番告白带来的冲击,逼得欧兹华德褪至半透明的脸庞恢复一丝血色。

「……那……是……!」

「对,你无意献出情人。不过,对方未必不想牺牲自己。即使不懂魔法,可她大概很想帮上你一点忙。魔神盯上人们无意识的愿望是常有的事——正像你刚才所说的一样。」

埃莉诺的推测,具备无法单纯以推测两字带过的份量。

魔法的代价。

所罗门王魔法中,魔神要求的祭品。

欧兹华德不也曾说过吗?

——『所罗门王的魔法,比其他魔法更压倒性的要求魔法师的一切。』

——『我出手接触至上四柱,建立了连线,然而终究只能将半数纳入支配下。付出那么多牺牲,却好不容易才得到这点成果。』

当时只莲没有问他付出的牺牲是什么。

接着,埃莉诺说道:

「术者最珍惜的宝物才能令魔神欣喜。无论是物是人都无所谓,它们在乎的是奉献在心中的份量。」

重要的宝物。

珍惜的对象。  

奉献在心中的份量。  

「那么,黛芬妮小姐会遭到袭击……」

只莲呻吟。

无意识的愿望只是谎言。

巨人袭击黛芬妮真正的理由——并非欧兹华德觉得少女心烦,而是因为他真心爱着女儿。

这样一来,事情都说得通了。

这次的仪式,恐怕不是壮汉第一次试图和巨人订契约。

真正困难的魔法仪式,无法在一、两天内完成。再加上之前欧兹华德特别暴躁的日子,若是被仪式激起情绪,只莲就能够理解了。

渐渐得以发挥几分「力量」的巨人,为了获得欧兹华德的代价才袭击黛芬妮。不顾体面的粗暴手段与干脆的撤退,都是巨人「力量」的不完全所致。

「嗯,只莲先生,你想说巨人袭击过黛芬妮小姐对吧?那不是很合理吗?就像它现在——盯上我一样。」

听到最后一句话,只莲终于察觉。

埃莉诺为何始终背对着他们。

「埃莉诺夫人!」

「哎呀,总算露馅了。」

埃莉诺的目光落在血淋淋的胸膛上。

至上四柱并非停止动作。

巨人只是锁定了自己的祭品,以只莲和欧兹华德都无法反应的速度攻击埃莉诺。它模糊不清的身躯刺出长枪状的触手,贯穿女子胸膛。

巨人抽回长枪。

骇人的大量鲜血泉涌而出。

「埃莉诺夫人!」

「埃莉诺!」

两人的呐喊空虚地响起。

「……哎呀呀。」

相对的,埃莉诺摸摸胸口,绽放极为脆弱的微笑。

脆弱又美丽的笑容。

「真头疼。明明痛得厉害、明明好难过,我却好开心,开心得快掉眼泪了——老公,你是真心爱我的。」

「埃莉诺……!」

不只鲜血,内脏彷佛也快随着欧兹华德痛切的吼叫溢出口中。

他领悟到爱妻打算做什么。

欧兹华德端正的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全身全灵都想阻止她——

然而,谁都动弹不得。

惊人的咒力灵压,压垮了只莲和欧兹华德。姑且不论平时,现在只莲全身多处重创,欧兹华德也才耗尽所有精气。

如今连一个魔法也用不出来,人称一流魔法师的他们无力趴在大地上。

「真是个……傻瓜……」

埃莉诺的笑容,比只莲看过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温柔。

即便染上鲜血,唯有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咳……哈……!」

大概是血液涌上气管,她的背脊惨不忍睹的弯下。

「埃莉诺!」

「……对了。告诉安缇……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虽然你不擅长隐瞒,但起码也要骗过女儿吧。」

「埃莉诺……!」

埃莉诺没回应欧兹华德嘶声力竭的呐喊,彷佛担心一旦回应就会削弱决心。

她悄悄转向巨人。

「……过来,我来支付你们想要的一切代价。这样就足够了吧?阿斯莫德和巴力都肯接受旧情人当祭品,要是敢嫌我不够份量,我可绝不原谅你们喔?」

女子说着便走进屋内,巨人也追随在后。

灵体的外型转眼间改变缩小,化为两个人影,看来像是一对男女。

亚斯他录和拜蒙这两柱伟大的魔神,如今仿佛服侍女王的随从。

埃莉诺一边登上正门阶梯一边呢喃:

「——来吧,菲尼克斯。钟爱二十军团的侯爵。」

只莲曾见过的炎之魔神降临。

女子对她唤起的魔神开口:

「对不起,再陪我一会好吗?我不想让他,让他们……看见我的丑态。」

她将魔神招到身畔。

对于主人最后的命令,炎之鸟会有何想法?

女子的身躯,仅仅无声无息的冒出火炬。

燃烧着。

逐渐燃烧。

整栋别墅逐渐燃烧。

令人联想到蔷薇的绯红地毯、宛若水晶的吊灯,精心设计的螺旋阶梯——伫立在屋中的埃莉诺·雷·梅札斯,还有亚斯他录和拜蒙的影子都逐渐燃烧。

只莲和欧兹华德都一言不发。

火焰吞没一切。

9

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连睁开眼皮也好困难,真想直接沉入黑暗深渊。不过,他心中一角有声音呐喊着,非得要他醒来不可。

「……啊!」

他张开喉咙挤出积存的空气,所有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

「!」

只莲坐起身。

光是抬起上半身,全身的痛处便掠过被针穿刺般的痛楚。他毫不在乎,也没有办法去在乎。

眼前是一座废墟,所有事物全烧毁后的宅邸残骸。柱子和墙壁各处还在燃烧,火光将焦黑的残骸映照得更加惨不忍睹。

「欧兹、华德——!」

他呼喊着。

「……是只莲……吗?」   

极度沙哑的嗓音低语回应。  

只莲回过头,却没能立刻认出说话者是欧兹华德。  

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脸孔改变了太多。

「欧兹华德奢……先生……」

「埃莉诺的家族,很熟悉所罗门王魔法。」

欧兹华德突兀的开启话题。

「无论是对至上四柱,或与它们订契约所需要的代价都很清楚——虽然没有明说过,但他们曾暗示我,即使拿埃莉诺当成代价也无妨。」

「…………」

只莲只能咬紧牙关。

他明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所以,我不想爱上埃莉诺。」

欧兹华德的声音在燃烧的废墟内低低回响。

「就算是魔法师,也不可以拿他人的性命作为代价。原本,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爱任何人超过爱她。」

话中的「她」是谁,已没必要再问。

「然而……我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她。」

「…………」

只莲不合时宜的想到修罗。

在作为一切生命转轮的六道世界中,活在修罗道里的生命,注定必须永远争战。

又或者是魔神。

欧兹华德本人彷佛化为了所罗门魔神。

现在——恐怕已支配亚斯他录与拜蒙,全数掌握七十二魔神的魔法师,自身似乎也随着成果一起变为第七十三个魔神。

「只莲。」

欧兹华德再度呼唤他的名字。

「什么事……?」

「我不会再迷惘。」

壮汉平静地——以太过沉静的声音宣言:

「我要自愿将一切都献给所罗门王魔法。我已无法容忍自己后悔。」

「…………」

面对这番话,只莲依然没有回答。

无法阻止她的年轻密宗僧也是同罪。

正因自己罪孽深重,僧侣无法轻易告诉欧兹华德他是无辜的。

「事到如今……我非得走向所罗门王的前方不可。」  

只莲没立刻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但是,他大概一生都忘不了,欧兹华德音色中的执着与憎恶色彩吧。

结果。

十多年后——从〈阿斯特拉尔〉第二任社长口中听说欧兹华德的下场时,只莲才领悟他所说的意思。

10

时间回到现代。

眼前的桌上飘来浓醇的咖啡香。

这间老咖啡厅据说从工业革命时期就开始营业,只莲很喜欢这里的咖啡,来到伦敦时总会光临数次。

「……是这么回事吗?」

坐在茶几另一头的女性深深颔首。

她有着一头纯白长发,一双灰色眼眸,纤细的身上穿着黑色男用西装,宛如独自从黑白世界走出。她明明是只莲刚才谈到的往事中出现过的人物,却几乎不见当时的影子。

黛芬妮。

〈盖提亚〉副首领——安缇莉西亚的异母姊姊,坐在对面。

「这是贫僧所知范围内的全部经过,虽然没想过事到如今还会提起,但欧兹华德先生应该也不会生气——不,他说不定会生气,到时候贫僧再下跪赔罪吧。」

只莲拍拍后颈苦笑道。

在黛芬妮的请求下,他谈起与欧兹华德结识的经过。

虽然不太想说出去,但黛芬妮也是当事者之一,她又说其中可能有研究所罗门王魔法的线索,让只莲没有理由拒绝。

相对的,她垂下头回想只莲的故事,最后悄然低语:

「十岁的时候,他承认了我的魔法素质和血统,邀我入会。」

「这样啊……」

「如果只莲先生的话没错,那就是在事件刚发生后。欧兹华德大人或许认为比起分开生活,把我放在身边关照比较安全。」

不过,养育黛芬妮的养母直到最后都不知情。

靠企业作为伪装的现代魔法结社常有这种事,〈盖提亚〉也有招揽被遗忘的血统加入组织的准备,除了黛芬妮之外,欧兹华德没对任何人透露她是自已的孩子。

「或许没错……现在想想,都是贫僧当时考虑不周。」

他握紧拳头说道:

「尽管是因为年轻而考虑不周……可贫僧应该对欧兹华德大人坦白真相的。这样一来,他或许会放弃支配魔神,思考其他做法。至少,不会对魔法如此的……」

只莲正要往下说,一个柔软的物体却触碰他的拳头,是黛芬妮的手指。

「没关系。」

她摇摇一头白发。

黛芬妮松开只莲如石头般坚硬的拳头,将掌心叠在他的手上。如瓷器般白皙的手指,温柔抚摸他伤痕累累的手背。

「只莲先生、埃莉诺夫人与父亲……欧兹华德大人都尽了全力,我无法再期望更多了。安缇莉西亚大人一定也有同感。」

只莲没能马上回应,只是猛然咬紧下唇。

「……感激不尽。」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不,我才该道谢——非常抱歉。难得有机会见面,其实我很想再多待一会……」

「别介意,现在〈盖提亚〉正处在十年来最忙碌的时期吧。」

「谢谢你。」

黛芬妮道谢后起身,在离开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只莲先生什么时候回日本?」

「……不,贫僧还要一阵子才回去。」

「这样吗?」

黛芬妮微皱眉头,脸泛红晕的补充:

「我等着你。请务必要回来。」

「嗯、嗯。」

确认僧侣颔首之后,黛芬妮走出咖啡厅。

只莲等了大约十分钟后才离开,进入咖啡厅后方的旅馆。

当他穿越熟悉的大厅回到旅馆房间,发现手持望远镜的男子在床上大力挥手。

「嘿!受欢迎的男子汉真辛苦啊!居然趁我睡觉的时候搭上那样的大美女!」

「……你在说什么?不如说,偷看到了什么?」

只莲一手掩住脸庞回问,深深发出叹息。

「身体的情况如何?」

「嗯,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回复正常。即使事先做了不少准备,毕竟也九年没动啦。」

男子转动身上的各处关节说道。

实际上,只莲刚找到他时,问题可不是光靠复健就能够解决的。尽管不同于一般丧失意识或植物人的状态,但他能在短短两个月内就能恢复那么多运动能力,已是近乎奇迹。

(只有这个人……真的不能掉以轻心哪。)

只莲产生与九年前略有不同的感想。

随着年龄增长,看人的观点也会改变。对先前谈到的欧兹华德是如此,对眼前的对象也是如此,他已能够自然感受到相异于第一印象的潜在面。

「那些纸是什么?」

只莲以下巴比了比随意堆在床铺边的纸堆。

「啊,是纪录近十年魔法世界变化的报告,先前我拜托白翁制作的。那边的调查真是钜细靡遗啊。」

「那边在九年间也发生了不少状况。」

「嗯,听说有人继任了那位顽固老爷爷还是什么的。不过,报告本身的精准度很够。有魔法师方面的管道又不是魔法结社的地方只有那里,我没什么选择。」

「这话……也有道理。」

若是魔法结社,几乎必然会被卷入这场动乱中。

〈协会〉和〈螺旋之蛇〉的对立已经上升到世界大战的规模,可以说没有结社不受其利害关系影响。

男子的意思是,魔法结社将难以做出客观判断。

相对于轻浮的口吻,他的发言极为合理。

「多亏报告,让我能掌握现在的魔法世界、〈螺旋之蛇〉和〈协会〉的现状——喔?哎呀,我儿子还真是为所欲为!树……可怕的孩子!」

男子夸张地翻起白眼指控,只莲抛去冷冷的视线。

「请别开玩笑好么。」

「好、好过分!九年过去,只莲也变冷淡了!」

「不论从前或现在,我都不记得理会过你开的玩笑。」

「骗、骗人!先不论猫屋敷和尤戴克斯,只莲起码三次中会理我一次的!」

「要是现在,莲或许会陪你唱双簧呢。」

「喔喔……这变化真有意思。」

男子摸摸下巴,眼神迸出光彩。

他们再往下聊之前,另一个声音传来。

「好了,这次你打算使出什么诈术?」

说出这话的——不是人。

在窗边伸直背脊的小影子,是只戴着明显为人造翅膀的猫。

它的发音就单纯的使魔来说太过流畅,若得知翼猫自称的名字,熟悉魔法世界过去的人恐怕会战栗不已。

海瑟·安布勒。

〈女巫中的女巫〉。

「我、我当然想了很多腹案啊!一个人睡上九年,不好好想想那怎么行!」

「你啥也没想的时候才会说这种话。」

「别一开始就拆人家的台好吗!如果对我太冷漠,我可是会哭的喔?」

「随你哭到高兴吧?」

「冷处理?恶鬼!恶魔!不是人!不,这些全是事实!装上翅膀看起来明明有点可爱的!」

「好好好。你联络上从前的伙伴了吗?」

只莲轻轻点头。

「总之,我刚通知了尤戴克斯。有些人虽然以前偶尔会过来打工,但他们现在会怎么行动就不得而知了。」

「哎呀,连尤戴克斯会跟随哪一边也很难讲。他还满崇拜那孩子的。」

听羽猫指出问题的男子耸耸肩。

「到时候再想办法就好。基本上,希望那家伙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是我,烦恼该追随谁的机器人不是很酷嘛。」

他十分轻松地说。

这番话听来理所当然,却是魔法师不该有的发言。

随便拿链金术的自动人偶和科学的机器人来比较,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侮辱、某种意义上则是达观。

没错。

他的别名正是——

不使用魔法的魔法师。

「嗯,差不多是时候了。」

男子伸个懒腰,嘴角浮现恶作剧的笑容,眼镜底下闪过锐利的光芒。

「我差不多也该登上舞台喽!」

〈阿斯特拉尔〉社长——伊庭司在伦敦的小旅馆内如此宣告。

〈阿斯特拉尔〉业务日志  贰

呜哇~真的超久没写这本日记喽!

九年来都一直寄放在旅馆里,所以上头己积满厚厚一层灰了,光是拍掉就害我拚命打喷嚏,弄得惨兮兮的。

话说回来,有谁会看这本日记呢?

果然是我?只有我吗?不,只莲一定会看的。嗯,没错,若塞给尤戴克斯他也一定会看!交给海瑟女士大概会遭到忽视,那样我的心会受伤,还是算了吧!

总之——

真不好意思,我回来了。我是伊庭司!

虽然儿子抢走或者说继承了不少我的东西,但他不知不觉弄出一间充满女孩子的公司,真是让人羡慕又嫉妒。为什么从前的我没想到这一招呢!

身为当爸爸的人,这时候应该痛哭吗?是吗是吗?

闲话休提。

那个,大魔法决斗是吗?

这名称听起来好像马戏团呢。有点夸张又觉得很老派,是达瑞斯的点子吗?打从以前开始,他就很重视形式什么的。

……不过,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虽然九年前沉睡之前,我设想过〈螺旋之蛇〉的舆起或煽动、〈协会〉的排斥和猛攻等各种演变情况,但实在没想过会由〈阿斯特拉尔〉主辨魔法决斗。

这时候比起自家儿子,我更应该称赞把树教育成这样的猫屋敷吗?嗯,我也没想到我不在之后,留到最后的人会是他。听说他的性格变得圆滑许多,圆滑的他听起来在昼面上实在太好玩了,真期待和他见面。

尽管想写的事遥有很多,但暂且先到此为止吧。

我……有一种感觉,我终于确定自己该做什么了。

伊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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