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伊庭树来说,那天早晨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像大多数的夏日一样,他是被闷热的气温热醒的。起床后先冲个澡,早餐照老样子还是面包配牛奶。做完固定分量的高中作业后,在中午前走出家门。
……不。
少年撒了一点谎。
他很久没有回家了。
树最近忙着进行大魔法决斗的最后调整,所以一直住在事务所里。结果信箱内塞满报纸等各类邮件,光是整理信件就花掉几十分钟。后来打扫之前闲置的房间与走廊时越扫越起劲,昨天晚上险些熬夜。
少年忍不住露出苦笑。
伊庭树还真适合如此平凡的日常生活。比起诸多魔法乱舞的非日常世界,这种擦拭满是灰尘的窗户、烦恼暑假作业怎么写的生活是多么令人安心。
当然,这与资质优劣无关,纯粹是适合与否的问题,不过他觉得现实真难尽如人意。像这场大魔法决斗,有能力处理得比他更好的人才应该到处都是。但他刚好是妖精眼持有者,刚好有缘跟许多人物擦肩而过,刚好随波逐流的走到这里。
当然,他行经的每一步都强烈反映出自身的意志,树也自认相当努力,偶尔有空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思考。
「……这样子果然还是不适合我啊。」
少年边走边喃喃自语。
盛夏艳阳下的巷子耀眼无比,澄澈的晴空一片蔚蓝。
散布天空的云朵别扭地鼓起腮帮子,树哼起从前在哪儿听过的歌曲,踏着弥漫浮动热气的柏油路面前进。
如果没跟魔法扯上关系,此刻他会不会正在读暑期补习班?
或是把大考抛到脑后,到处参加祭典?
仿佛能够想像又无法想像,他理应存在的可能未来。
「下次大家一起办场烟火大会好了。」
树试着说出口。
场面一定很欢乐。
美贯和黑羽想必雀跃万分,拉碧丝应该会面无表情的盯着仙女棒火花猛瞧。而奥尔德维恩……尽管从头到尾都板着脸,起码总会出席作陪。安缇莉西亚站在一段距离外面带微笑,克萝艾很可能会把附近商店的烟火搜刮一空通通买回来。
这画面里少了某些人。
这画面里少了某些笑容。
——两个人。
他们留下的空洞,是一年来驱使他行动的理由。
树举起一只手,遮挡滚滚而下的夏日阳光。
「……啊啊,今天真的好热呀。」
事务所的冷气坏掉以后一直没修,正想前往常去的甜点铺吹吹凉风时——少年却在半途停下脚步。
他考虑一下后绕过巷口转角,走向通往附近公园的道路。
少年一边前进,一边悄悄按住右眼。
那只眼眸隐隐作痛,因反应咒力而泛起红光。
树早已察觉周遭的行人气息消失无踪。有好几种魔法都能驱逐闲杂人等,但是若缺乏高超的实力,术式不可能构筑得如此自然。
「…………」
他很害怕。
树害怕得不得了,好想马上掉头逃走。
可是,他也有点高兴。
(……对方先清场了。)
〈阿斯特拉尔〉要求双方组织在魔法决斗时尽可能避免波及一般人,看来他们还记得照办。当然,魔法师本能上就避免与一般人接触,这么做说不定只是想减少麻烦,但人家既然肯实现树的期望,为此感到欣喜也没什么不好的。
几分钟后,少年抵达公园。
这是座任何城镇都看得到的平凡小公园。油漆剥落的跷跷板与两架生锈的秋千空荡荡的无人玩耍,寂寞地随风嘎吱晃动。
有一头干草色发丝的年轻人在公园内等着他。
树突然回忆起来。
他和年轻人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也是这座公园。
当时年轻人追着猫爬上附近的榆树,结果抱起猫儿之后自己也下不来……这是年轻人当时用的藉口,却在种种意义上显现出他的为人。
树甚至觉得,他每次与重要的人首度邂逅,地点总是这座公园。
「……没想到你居然会单独外出。」
菲因·库尔达平静地说。
另一名妖精眼持有者神情严肃的注视着少年。
时时刻刻挂着暧昧笑容的他,难得露出这种表情。
「虽然〈阿斯特拉尔〉的每个人都说找人同行比较妥当,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想独处一会。」
其中奥尔德维恩更是坚决反对,甚至险些对树扔出捆缚的符文,不惜动用武力也不准他离开身旁。
然而,树坚持按自己的意思做。
只有一晚也好,他想在家中像从前一样度过。
因为,他想回忆一下跟魔法世界——〈阿斯特拉尔〉产生关连前的伊庭树。
藉此确认自己并不后悔走上这条路。
听到少年的回答,菲因重新开口:
「你订下那种规则,到底有什么用意?」
「呃……我考虑了很多,想说这是〈协会〉和〈螺旋之蛇〉最能接受的方案。」
「我们当然会接受。」
菲网打断树的话。
「无论从〈协会〉或〈螺旋之蛇〉的角度来看,你一直是计划的阻碍者。既然打倒你的同时还能夺得魔法决斗的胜利,怎么可能有人抱怨。不过,问题不在这里吧?」
菲因以僵硬的语气说道:
「如今有十几名饥渴的魔法师在布留部市内徘徊,个个垂涎三尺渴望打倒你,一边挥舞尖牙利爪彼此搏斗一边追逐你这号奖赏。难道制造出这种情况你就心满意足了?」
年轻人甚至抛开平常礼貌的口吻,越说越急。
「你!」
菲因提高音量大喊:
「你……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什么了!」
听到这句台词,有些人也许会瞠目结舌。
菲因·库尔达光是语气激动就已十分异常,更何况他人的性命这个概念,在年轻人心中根本没有价值。
一台几乎自动化实现他人心愿的愿望机,岂非才是他的生存方式?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树坦率的低头道谢,菲因皱起眉头反问。
「你很担心我的安危吧。」
「…………」
菲因没有回答。
他好像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片刻之间,平常说得一口流畅日语的年轻人,仿佛失去所有词汇般站在原地。
夏日阳光在地面烙下浓密的影子。
世界被涂成黑白两色。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菲因开口:
「现在的我……没分配到与你有关的任务。」
菲因终于恢复平常客气的口吻,却仿佛戴上龟裂的面具般,散发出异样的不稳定感。
「所以,我现在没有跟你互相厮杀的必要。机会就留到下次见面的时候。」
他一句一句慢慢说出口。
「如果你活了下来,我们就再一次……」
树没办法听完菲因在「再一次」之后想接什么话。
「——!」
他猛然回过头。
「干掉那家伙,可是我的任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扑向树的背脊。
少年也察觉到对手的存在。这一年来,他一直在锻链妖精眼的探测能力。尽管发现了,对手冲剌时的运动能力及编织咒力的速度却快得超乎预期。
没错。
〈螺旋之蛇〉里有个拥有非人运动能力的魔女。
女吸血鬼洁希丽叶,长发飘扬的人兽。她毫不在乎伙伴菲因的安危弹出十几枚金币,随即狂喜大吼:
「汝乃开始!汝乃引导之船!汝乃闪耀之火炬!」
前天晚上,猫屋敷曾经说过。
他想到三个击败伊庭树的方法。
然而,想到这些弱点的不只他一个人。即使时间短暂,但是只要跟少年交手过的人,都想得出同样的方法。
特别是惯于战斗——不,惯于互相残杀的魔法师。
「爆发吧,kenaz!」
ᚳ
象征火焰的北欧魔法文字。
她掷出十几枚如尼符文封住树的退路——全部同时爆炸。
超越妖精眼回避能力的广范围术式将公园燃烧殆尽。
*
烟尘弥漫。
洁希丽叶的魔法留下破坏痕迹。
在惊人的爆炸威力下,攀爬用的铁格子惨不忍睹的断裂,跷跷板从基底开始碎成片片。仅仅受到余波侵袭的可怜榆树也被烤焦,四处冒起黑烟。灌注女吸血鬼浑身咒力的符文,威力足以跟直接命中的汽油弹匹敌。
可是。
女子——洁希丽叶却不悦地歪着嘴唇。
「你……是谁……?」
当然,洁希丽叶也不认为单靠这一击就能分出胜负。
伊庭树应该也准备了一定的防御措施,〈阿斯特拉尔〉的人或许在附近待命,〈协会〉魔法师也可能出面干扰。她是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之后,才扔出火焰符文的。
不过——
「……好险啊,少社长。」
现在缓缓踏入公园的人物,却只是捡起落在脚边的洋伞。
那是一柄外型朴素,但使用高级蕾丝制成的洋伞。光看那把伞撑过刚才的爆炸,就能明白阳伞没有外观那么简单。从公园外投掷进来的阳伞挡下洁希丽叶施放的火焰符文,保护了少年。
「虽然我供应了很多防御用的咒物给你,但万一挨了刚才那一记魔法,伤势恐怕不轻吧?」
明明时值盛夏正午,新出现的女子却如服丧般穿着黑衣和手套。
她脸上蒙着细密的面纱,连刚刚拾起的阳伞也是统一的黑色调,女子宛如在现实中实体化的影子。
这身打扮只属于一个人。
「初次见面。」
女子轻轻打声招呼。
「我是咒物商〈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狄亚娜,以后请多多指教。」
「……不。」
洁希丽叶嘴角淌着口水回答。
她没思考为何此时此刻会出现这号人物。
也感觉不到思考的必要。
「我马上会忘了你!现在就宰掉你!」
洁希丽叶猛踏地面往前冲。
几乎四肢匍匐奔过大地的身影,正像一头肉食野兽。快若闪电的疾驰不需要假动作,直取最短距离破坏对手的头盖骨。
相对的,狄亚娜悄悄退后。
「很遗憾,我不擅长野蛮的战斗。」
她悠哉的台词才刚讲完,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
「嘎?」
洁希丽叶同时按住肩膀,身躯一扭。
只有树及菲因的妖精眼看到了那支肉眼看不见的箭。不可视的箭轻易挡下了吸血鬼——连全自动机关枪扫射都阻挡不了的猛烈突击,而且按住肩头的洁希丽叶甚至痛苦得表情扭曲。
「——此乃鸣弦。」
清朗的声音自公园入口附近传来。
说话者是一位年约二十岁左右,身穿和服的青年。光是他墨色的黑发与凛然的站姿,看来便优美得宛如一幅画。
他举着一柄桃木弓,却没看到箭矢。不,青年没有用箭,是蕴含咒力的音之箭贯穿了吸血鬼。
那声清响正是鸣弦。
「这是自古相传,专门射穿魑魅魍魉的清净之音。对付你这样的怪物更是有效吧。」
青年没有放下弓,直接报上姓名。
「我是葛城家的橘弓鹤。」
橘弓鹤。
两年前伊庭树及〈阿斯特拉尔〉在葛城家拯救的青年。
葛城美贯的前守护者,曾经与〈螺旋之蛇〉有所牵扯的魔法师。
「你快走,树先生。大魔法决斗才刚刚开始。」
「好、好的!拜托两位了!」
树掉头穿越弓鹤身旁,快得菲因来不及阻止。
也许就像菲因方才所说,他现在的任务并不是击败树,因此无意阻止他离开。
「千万别太勉强喔。」
「我明白,树先生也要多加注意。」
弓鹤回答之后,轻轻一扬形状优美的下颚。
「你们……」
洁希丽叶对他们两人呻吟道。
「怎么回事……葛城家和〈特里斯美吉斯托斯〉也……参加了这场大魔法决斗?」
洁希丽叶按住肩头,忍受痛楚。
这点伤势要是平常早已痊愈。若非如此,等闲创伤也无法令她在别人面前示弱。这代表鸣弦之箭和克萝艾他们使用的祓魔式一样,伤及洁希丽叶的再生机能本身。
「我的行动与葛城家没有任何关系,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橘弓鹤毫不松懈的监视着洁希丽叶和菲因回答。
「再说……这场大魔法决斗,打从一开始就已经设下容许我们插手的余地喔。」
「啊啊?」
女子皱起眉头。
她立刻找出某个答案,脸上表情掠过一阵冲击。
「难道……」
洁希丽叶脱口而出。
「难道你们……!」
*
——时间回溯到不久之前。
布留部市某栋大厦的屋顶上,两名魔法师倚墙而立。
其中一人是穿西装戴眼镜的青年,另一名少女穿着高雅的白衬衫和裙子,同样戴着眼镜。
他们正是穗波与猫屋敷。
「小树昨天住在家里,是真的吗?」
「昨天他确实独自回到家中。我派白虎和青龙不时去监视,但没发现其他人出入的迹象。」
猫屋敷轻轻按住眉间,同时注意着地面的景色回答。
从他们的位置,正好可透过眺望监视少年的住家。
〈协会〉方面也掌握了树的动向。
他们采取的方法极为单纯——既然妖精眼能感应到魔法,那不用魔法就好——仅仅如此。简单的说,达瑞斯采纳猫屋敷的提案,动用〈协会〉的力量透过卫星摄影机追踪树。
正因为〈协会〉在一般社会也握有权力,这方法才可能实现。
然而,〈协会〉在大魔法决斗期间,最多只能接受两次来自外部的魔法仪式协助,相同的方法无法再派用上场。
「小树……在想什么啊!」
穗波的口气完全变回从前的样子。
相对的,猫屋敷只是为难地摇摇头。
「我隐隐约约……明白他的意思。」
「……喵~」
玄武爱困的叫了一声。
原本青年应该与白虎意识同调进行监视,但那么做将被妖精眼察觉,因此他选择单纯从远距离外监视。
随便使用咒物也可能被发现,让猫屋敷行动时小心翼翼。
事到如今,与树为敌的猫屋敷这才感受到,妖精眼真是种棘手的能力。
「还有猫屋敷先生——为什么把社长的情报通通告诉他们了!」
少女话中的意思不必多问,正是指妖精眼。
在达瑞斯的要求下,猫屋敷说出他考虑到的妖精眼的全部弱点。除了马上能够理解的广范围术式和高速攻击之外,甚至提议以术式攻击少年原本胆小得引人侧目的精神面。
「……不然,你觉得放水隐瞒社长的弱点比较好吗?」
「这——」
「要是那么做,代表身为派遣魔法师的我们没有全力以赴,这也关系到〈阿斯特拉尔〉的信义。我们是在同意的前提下被派遣至〈协会〉,理应在工作范围内竭尽全力。我说得不对吗?」
「……这我当然明白。」
少女不满地噘起嘴唇。
猫屋敷依照他们心目中的生存方式思考,得出正确的答案。那是两人从前跟树讨论过——足以让他们引以为豪的生存方式。
「所以面对这个情况,我们几乎无能为力——唉,办得到的事顶多只有一件。」
「一件?」
看到穗波不满地嘟着嘴,猫屋敷静静点头。
「比任何人都更早下手——唯有我们会选择不取社长的性命,只让他丧失战斗能力。」
没有满脸严肃,也没有淡然地割舍掉同伴,青年的话语缓缓落入自身胸膛。
「……说得也是。」
少女也认同了。
她垂下娇小的双肩,发出叹息。
当然,穗波很清楚猫屋敷的道理何在。既然选择这种生存方式,他们和少年敌对时当然得用上所有手段。得不到成果的道路,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她还是想好好问个明白。
好将心头的犹豫一扫而空。
为了和那位童年玩伴见面时,能够当个对自己感到骄傲的魔法师。
——穗波要将犹豫一扫而空。
「喵~」
当她调整好呼吸时,坐在大厦栏杆上的花猫呜叫着。
猫屋敷拿起双筒望远镜看了一眼,马上收起来。
「社长走出家门了。」
「嗯,我们快追!」
穗波立刻冲向屋顶出入口。
虽然从空中飞过去很简单,但依然有可能被妖精眼发觉,因此两人选择徒步跟踪。
然而,两人都在半途停下脚步,瞪大双眼。
屋顶出入口出现一个新的人影。
「……你果然选在这里监视,猫屋敷。」
庞大的巨影重重开口。
穗波轻轻倒抽一口气。
「你是……!」
*
发生异变的地点不只公园一处。
以伊庭树为中心,撼动全世界的大魔法决斗即将发生超乎预测的状况。
变化并非来自他们知道的〈阿斯特拉尔〉。
也不是提供支援的〈盖提亚〉。
或是部署在整座都市内的〈银之骑士团〉。
而是来自上述组织之外的——好几个势力。
现在,那些势力登场了。
2
「……这是怎么回事?」
无法动弹的看着树逃走后,洁希丽叶咬牙切齿问道。
她牙关的摩擦声大得令人毛骨悚然,宛如拿生锈的锉刀强行锉削着什么。
吸血鬼眼中燃烧着怨念的火焰,瞪视名叫橘弓鹤的青年。
「我是不知道啥葛城家不葛城家的……但是像你这种家伙跑来这边干嘛?」
「为了助伊庭树一臂之『力』。」
青年以清朗的嗓音回答。
光是他不带多余力道的笔挺站姿,已是一种艺术。弓鹤依然手持桃木弓,犹如清澈湖泊的侧
要打倒敌人时,连杀意和敌意都视为杂质的——武术系统。
相对的,洁希丽叶完全相反,全身强烈的杀气高张。
淌流的口水弄脏了美丽的嘴唇,女子说道:
「那么,应该是〈阿斯特拉尔〉的人过来帮那家伙才对吧。即使退一万步来看,大魔法决斗的参加者顶多只到〈盖提亚〉和〈银之骑士团〉为止。怎么会跟啥葛城家扯上关系……!」
「你应该也听过才对。」
「啊?」
吸血鬼凶狠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她旁边的菲因不解的眨着眼。
「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确实没设下限制啊。」
「对吧,契约书上应该也记载了,伊庭树会用尽他所有的战力试着抵抗。」
守在一段距离外的狄亚娜接话。
穿着丧服的咒物商人甚至显得有些愉快。
「这句话当中的战力,并未限定在〈阿斯特拉尔〉之内。先不提〈盖提亚〉和〈银之骑士团〉,葛城家跟其他魔法师只要打着协助伊庭树的名号就能参加决斗——不就是这样吗?」
「什……!」
洁希丽叶哑口无言。
在那场最终会议上,少年的确如此说过:
——『请手下留情。我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尽量试着抵抗。』
没想到那句话竟代表这样的涵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发出干涩的笑声。
「这一招也很合我的心意啊,真不错,真是不错。耍弄下三滥的诈术,连朋友也要一起拖进地狱啊?」
她伸手覆盖半张脸孔,露出利牙。
从指缝间露出的眼眸,在极度咒力集中下变得宛如一头野兽。青年以弓箭牵制野兽与其对峙,这幅画面正像是人类与兽类的历史。
「……你好像有所误解,为了维护树先生的名誉我要解释一下。」
橘弓鹤全身动也不动的开口:
「他只是四处拜访过去认识的人,跟大家打声招呼而已。是我主动问出原因,拜托他带我们来参加决斗的。」
「没错,我也一样~要是放着那位少社长不管,他很可能一个人发动自杀式攻击呢。」
狄亚娜也证实道。
悠哉的声调宣告着她对少年无比信赖的言外之意。
实际上也是如此。
〈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首领,是在那名少年刚刚继承〈阿斯特拉尔〉时——从最早期开始,就认识少年的人之一。狄亚娜的嘴角泛起淡淡微笑,能够诉说这段见证少年成长过程的时光是她的骄傲。
「……哈!」
洁希丽叶咬了咬牙。
在她眼中,〈阿斯特拉尔〉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战力。
原来如此,安缇莉西亚和她的蠢徒弟,以及〈银之骑士团〉派来的女骑士的确难缠,但其他人只是未成气候的魔法师罢了。只要有她跟另外两个「座」出马,要歼灭〈阿斯特拉尔〉也花不了太多力气。
可是。
如果伊庭树找来〈阿斯特拉尔〉以外的帮手……
再加上少年值得忌惮的人脉——那么跟大魔法决斗中战力受局限的〈螺旋之蛇〉和〈协会〉相比,岂不是成了毫不逊色的一大战力?
「…………」
双方保持着对峙状态,洁希丽叶并没有行动。
理由很简单。
身为吸血鬼的洁希丽叶,跟魔法师橘弓鹤的相性严重相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比面对克萝艾的祓魔式更加不利。克萝艾对魔法精义还有未能全盘理解之处,性格也有些天真,这个青年身上却一点也找不到类似的弱点。
胜算不是没有。
洁希丽叶有自信,论基础实力是自己这一方较强。
可是……战斗拖延得越久,要抓到树也会变得越难。
洁希丽叶张口大喊:
「……菲因!」
简直比奇迹还罕见——吸血鬼竟然开口请人帮忙。
留着干草色头发的年轻人正确回应她的意思。
「——我乞求!」
他掷出蕴含咒力的小石头。
圆石。
居尔特魔法里视为神圣的象征,中央穿孔的天然石。
其速度之快,连监视着两人的弓鹤也来不及反应。妖精眼控制的居尔特魔法泛起赤色、红色、朱色——随着短短一句咒语解放「力量」。
一瞬间闪光亮起,年轻人灌注的咒力显现其意义。
「————!」
橘弓鹤和狄亚娜都不禁僵住。
两名〈螺旋之蛇〉干部的身影从公园内消失无踪了。
*
魔法师们在布留部市到处奔走。
不属于〈螺旋之蛇〉,也不是〈协会〉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他们是〈银之骑士团〉的精英。
满头白发白须的老骑士坐镇在布留部市某个饭店房间里,自在的指挥众人。
「在整个城市张设结界!重点是即刻判断出战斗发生的位置。」
老骑士就坐在饭店椅子上,直接向秘书官下达指令。
杰拉德·迪·莫莱。
在他的指挥下,许多骑士正结成祓魔式的结界。源自十字军的祓魔式结界,其效果不光是隔离一般人与防御敌对魔法,还保有特殊的性质。
也就是——能够以最快速度反应其他魔法系统的咒力。
这是为了能更有效的发现女巫,针对异端审问而进化的魔法。
(唉……对手是〈螺旋之蛇〉和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张设结界或许只是求个心安。)
杰拉德露出苦笑,对骑士们的报告点点头。
相对于洁希丽叶忧虑的情况,〈银之骑士团〉反而无意全面参战。
先不提伊庭树个人的人脉——倒不如说,与伊庭树为友的一流魔法师们参战之后,如果〈银之骑士团〉整个组织再参加决斗,魔法决斗的正当性将受到质疑。即使契约上没有问题,但是若在外界眼中看来不合理,大魔法决斗将从前提开始崩解。
简单的说,〈银之骑士团〉放弃全面介入,正是为了使树的手法正当化。
因此,老骑士的干涉范围仅限于局部。
这也是树的希望。
——『我拜托杰拉德先生负责支援,好让我们——不,是我能够安心战斗。』
(以支援来说,我是不是出太多力了?)
这个念头闪过杰拉德的脑海。
如果纯粹以〈银之骑士团〉骑士总长的身分来下决定,只替大魔法决斗准备前置作业也是一个方法。只要做了事前准备工作,无论〈协会〉与〈螺旋之蛇〉的决斗最后出现怎样的结果,都能够宣示〈银之骑士团〉的存在感。
不过,老骑士还满中意少年的。
明明不是生为魔法师……或许正因为他并非魔法师出身,才试图为了许多魔法师奋战。杰拉德忍不住喜欢上那名少年。
「既然看顺眼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嘛。」
他不禁以昔日的口吻说道。
那是远在就任骑士总长之前,当他还是个年轻的骑士,而且身为骑士团问题人物时的古老遥远回忆。
唤起令人怀念记忆的,正是那位少年。
「嗯?」
想到这里时,杰拉德的眼神转向一旁。
秘书官匆匆走进房间,带来新的报告。
「……原来如此,他这么应对吗?」
杰拉德闭起眼睛片刻,默默思考。
即使是对他,伊庭树也没有揭开作战计划的全貌。听到杰拉德决定〈银之骑士团〉不会全面介入之后,树只指定了请他们负责的那些部分而已。
所以,杰拉德在沉思中建筑自己的假设。
最后。
他想到一个问题。
「那么……」
老骑士皱起白层。
「那么……那名少年给了〈阿斯特拉尔〉什么指令?」
*
「呼……呼……呼……!」
树拔腿狂奔。
他在熟悉的家乡街道上纵横自如的奔驰。
把公园的场面交给橘弓鹤和狄亚娜应付后,少年头也不回的逃跑了。
他目不斜视,只是一心一意在马路上狂奔。
附近果然没有一般人的踪影,不知道是菲因的魔法依然有效,还是〈银之骑士团〉张设的结界发挥功能。不过,光是不必在自己家乡危害无辜旁人,就让树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无论感到恐惧或不安都无关紧要。
现在需要用到的是头脑。把感情隔离开来,动脑思考吧。为了运用这点聪明当成武器,树拼命调整呼吸。
少年靠在小巷子墙边按住右眼。
(用妖精眼……)
他朝眼睛灌注「力量」。
树精密地掌握着周遭的咒力,以免被别人抓住。从刚才开始,树就反覆进行这个步骤。狂奔加上异能的发挥,简直像全力冲刺后没有休息马上又进行深海潜水,但树还是设法办到了。从某方面来说,少年两年来成长最多的,或许正是这股耐力。
(好,没问题……)
确认周围没有危险的咒力后,树等待呼吸恢复正常。
当他准备再度起身时……
「树社长。」
「哇——!」
少年吓得一个跟斗差点摔倒。
他勉强撑住墙壁没摔在地上,那一板一眼的声音再度呼唤:
「树社长,是我。」
「克、克萝艾小姐!」
看见披着白斗篷的女骑士站在巷子深处,树松了口气。
克萝艾看着树那模样,手叉着细腰嘟起嘴,一脸很想向少年抱怨的不满之色。
「……你为什么那么吃惊?叫我在这里等候的人不是你吗?」
「是、是的,没错!」
树忍不住连连低头赔罪。
少女骑士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好一会,这才闭起一只眼睛掉头前进。
「那么,接下来……就照之前讨论过的进行吗?」
「是的,拜托你了。」
「——喔喔,看来顺利会合了。」
另一个肩扛直刀的巫女也从巷子内现身。
那是一位身材修长,五官轮廓鲜明的女子。
「镐小姐。」
树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御凪镐。
〈阿斯特拉尔〉的邻居,藏名神社的女神主。
「我按照你的交代,带她四处逛过喽。」
镐得意洋洋的以鼻子哼哼。
「谢、谢谢!」
「虽然打不过〈螺旋之蛇〉或〈协会〉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可咱们占了地利之便啊。」
巫女向低头道谢的少年咧嘴一笑。
这种笑法很适合她,也可以说是很适合祭祀剑神·经津主神的巫女。她和崇拜唯一真神的少女骑士,形成相当有意思的组合。
「那么,我们快去找大家……」
树的台词只说到一半。
「——!」
少年突然捣住右眼蹲了下来。
「怎么了?」
「树社长!」
两人脸色大变的冲向少年,不过树已先重重吐出一口气,抬起头。
「……没、没事,我只是有一点头晕。」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回答。
实际上,情况好像真的不怎么严重,树的脸色立刻恢复正常。
他在原地作了几次深呼吸后开口:
「不过……我们可能被摆了一道。我本来以为他们只会忙着追我……」
「咦?」
在满脸疑惑的少女骑士面前,树咬紧下唇。
「其中一条灵脉……被人压制了……」
3
从展望台可以一眼望尽城市的情景。
自一百公尺以上的高度望去,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汽车宛如迷你玩具车。在玻璃的另一头与这一头,世界的位相仿佛改变了。当然,这只不过是种错觉。然而魔法的本质,不正是透过错觉扭曲现实本身的技术吗?
水晶塔。
布留部市著名的地标,人称水晶塔的市政府大楼。
其实这里几乎只剩下市政府的名义,绝大多数业务都在附近的新市政大楼进行了。作为水晶塔基础的旧市政府,基本上已化为观光景点,开始度过它的第二段生涯。
然而——
平常充满市民与观光客的热闹展望台,现在只有两个人影。
几乎无人知道,十三年前有几个魔法结社在此展开大战。堪称达到人类极限的诸多魔法曾在塔上交错飞舞,有人倒下、有人受伤,这里是魔法师彼此信念冲突过的战场遗迹。
青年伫立此地。
他瘦削的身躯罩着黄色长袍,底下穿着剪裁精良的紧身衣,口袋里放了许多医疗器具,一身中世纪医师的装扮。
青年眼睛底下挂着厚厚的黑眼圈,半张端正的脸孔被长发覆盖。他张开活像在冷水中泡了老半天的青白嘴唇,低声唱出异国歌谣。
——羽色相同的鸟儿聚在一块(Birds of a feather flock together.),
猪和豚也是这样(And so will pigs and swine.),
老鼠和耗子有各自的选择(Rats and mice will have their choice.),
而我也有属于我的(And so will I have mine.)。
鹅妈妈童谣。
〈螺旋之蛇〉的「永远」之座——梅奇欧雷站在展望台上。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耶。梅奇欧雷对这地方有什么感情吗?」
杰克以独特的口吻问道。
他东张西望的环顾四周,随意耸耸宽阔的肩膀。
「好穷酸的地方,既然特地建造了都市的地标,装潢得闪亮一点不是更好玩吗!」
「…………」
梅奇欧雷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触摸地板。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无视别人也太过分了吧~?我要受伤了!我小小的心灵可是像XBOX360的红灯一样纤细喔!」
杰克恶心地扭动身驱大声抗议。
梅奇欧雷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开口:
「……从前……我师父玛契拉……妈妈就是死在这里的……」
「……喔……」
听到那句回答,杰克轻轻呻吟。
他也知道那件往事。
十三年前,三名〈螺旋之蛇〉成员为了完成红色种子,潜入这座都市,却无一例外的命丧此地,〈螺旋之蛇〉的情报网也暂时失去红色种子的下落。
否则〈螺旋之蛇〉的计划应该会提早许多。
后来,欧兹华德得到红色种子,又被他女儿安缇莉西亚及伊庭树联手破坏。
又过了更久之后,他们发现新的红色种子诞生了。
寄宿在伊庭树妖精眼里的……另一颗。
「他们的死亡,听说是……跟上一代的〈阿斯特拉尔〉……和〈盖提亚〉……三方形成僵局的结果……不知道实际上……是谁下的手……依照妈妈的所作所为……会丧命也是当然的……」
就青年而言,他伴随喘咳声吐出的话语量,可说是异常的多。
他仅仅转动视线,自兜帽下盯着杰克。
「你……也一样吧……我听说你的师父……行者杜马也……」
「嗯嗯~我从他那边学到很多技术,不过他可不是我的师父。人家大概也觉得,我只是自个儿偷偷学去而已吧?」
杰克皱起眉头,夸张地耸耸肩。
他们不知道,昔日的〈螺旋之蛇〉成员,也在这个都市里说过一模一样的台词。
——『他只不过是自己偷学的。虽然称不上是正统的弟子,不过只要他活在世上,我的技术就不会完全断绝,至少他还懂得这种程度的应用变化。』
——『听说你的弟子梅奇欧雷也实力大增,很可能是下一代当中第一个取得座称号的人……』
——『我家的死小鬼还早得很呢。』
就是这段对话。
杜马与玛契拉微笑及苦笑交织的对话,和如今的梅奇欧雷及杰克有些相似。
他们也继承了来自过去的意念。
如同〈阿斯特拉尔〉和〈盖提亚〉一样。
「…………」
梅奇欧雷依然触碰着地板。
在许多魔法中,塔都是拥有特殊意义的建筑物。有时担任与天空连结的仪式场地,有时成为从大地灵脉汲取「力量」的神秘之井。
「这里的灵脉……相当特殊……质和量明明很普通……感觉却截然不同……多半是……行者……杜马大人……做了许多干涉的结果……」
梅奇欧雷挪动贴着地板的手,发出一阵轻咳。
去年在伦敦时,这位死灵术师的任务也是负责压制灵脉。他和「基础」合作掌握伦敦的灵脉,并且孤身袭击〈学院〉。
因为这名看来很不健康的青年,罕见的具备对灵脉的适应性。
具备在〈螺旋之蛇〉当中也足以特别一提的「力量」。
青年的手伸进长袍怀中。
取出的玻璃试管内漂浮着粉红色的肉片——人类的脏器。
「我祝福……处女座的小肠啊……看穿大地隐藏的流向……」
梅奇欧雷唱出死灵术特有的咒语。
咒文响起,他举起试管正确地掷向北方砸个粉碎。随着管内的物体外漏,强烈的臭味瞬间弥漫四周。
处女座人类的小肠受到死灵术的祝福,化为揭发隐蔽之物的咒物。
梅奇欧雷又掏出一根新的玻璃试管唱道:
「我祝福……双子座的肺啊……授予我睿智……」
他再度掷出试管。
四散的内脏宛如毒蛇般撞击地面,依循着梅奇欧雷的咏唱散发规律的咒力,逐渐形成一种魔法圆。
这次是双子座的肺。
受到死灵术的祝福,化为集结世界睿智的咒物。
梅奇欧雷第三次举起玻璃试管,特别大声的高喊:
「我诅咒……狮子座的心脏啊……束缚目标的血流……」
他砸碎玻璃试管,更嘶声力竭地大吼。
「处女座啊,双子座啊,狮子座啊……小肠啊,肺啊,心脏啊……我乞求,我乞求……我以我的一切……凭藉此三角律……捕捉龙尾……!」
——有「什么」动了。
即使是和魔法无关的普通人,也能感觉到那股压倒性的气息。
连杰克都不禁屏住呼吸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青年站在中心颤抖。
「咳啊……!」
从地板——不,从地底喷出的惊人「力量」冲向青年的身躯。
力量扑向他、击中他、贯穿他。
「咳……咳哈!咳啊啊啊啊啊!」
「梅奇欧雷——!」
剧烈咳着的青年抬起一只手制止杰克。
有好几秒钟,长袍下的背脊激烈痉挛着。捣住嘴角的细瘦手指间,渗出太过鲜艳的绋红。
「喂、喂,梅奇欧雷?」
「这条灵脉……还真够顽皮的……」
青年苍白的嘴唇难得泛起微笑。
面对母亲和其他同伴挑战过的灵脉,他似乎也产生了某种感情。
「这还是第一次……我的控制……被如此明确地反弹回来……啊啊……单论抵抗的强度……远胜过伦敦那一次呢……」
梅奇欧雷的身躯不断格格痉挛着。
原本看来就濒死般衰弱的他,现在更是跟尸体没两样。土色的肌肤失去一切生气,他惨白的侧脸宛如半透明的幽灵。
「……不过……我抓住……它的尾巴了。」
然而,梅奇欧雷脸上漫开一个浅浅的冷笑。
「抓住了?」
「没错……」
青年面带笑容点点头。
「他最好别以为……光靠情报战和小手段……就能够一直压制我们……」
梅奇欧雷阴郁的声音正是宣战之言。
没错。
那是向伊庭树发出的宣战布告。
「接下来……我要搜寻……伊庭树……」
*
——风转瞬间吹过世界。
一道灵脉落入他人手中的结果,当场改变都市的灵力地图。人们之所以拿西洋魔法师和国王相较,并非单纯的比喻,而是指他们对土地的控制力,梅奇欧雷刚才施展的魔法,精确体现了这层涵义。
也就是,他夺走灵脉的结果,影响的对象不只树一个人。
「啊……!」
少女轻喊一声,身体被弹飞出去。
「拉碧丝!」
「拉碧丝!」
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半空中接住她太过轻盈的身躯。
「拉碧丝!」
是黑羽的骚灵现象。
在空中抱住少女后,黑羽的灵体也慌忙飞到她身旁。
同样目睹这一幕的奥尔德维恩也立刻赶了过来。
「喂,拉碧丝——」
「我……不要紧。」
拉碧丝擦擦脸颊。
「只是稍微被弹飞出去,没什么大碍。」
「不过……」
「……我不要紧。」
红发少女坚强的点点头——平常面无表情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她缓缓落地,站在寺院境内。
这里是距离〈阿斯特拉尔〉事务所不远的寺庙。
龙莲寺。
从前,僧侣只莲曾担任过此地的住持。一般而言,黑羽这类灵体很难进入神道的寺院,幸好这座由只莲管理的寺庙,具备接纳外部灵体的器量。
虽然从某种方面来说等于他在寺庙的管理上太过随便,但反而对于目前的情况来说是个好消息。
拉碧丝、黑羽和奥尔德维恩——现任〈阿斯特拉尔〉的三名成员聚集在寺中。
「还有……你们看。」
拉碧丝摊开小小的掌心,展示手中物。
霎时,两人脸上掠过一阵动摇。
「那是……树提到的……」
「这么说,你……」
「嗯。」
少女开心的点点头。
「成功……回收了。」
就在此刻。
「——啊啊,果然在这里吗?」
三人猛然回头——以为是〈螺旋之蛇〉或〈协会〉的人来了。不,在这个时机不可能还有别人现身。
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在寺院境内入口。
「嗯嗯,说得也对,能够藏匿那玩意的地方可不多。就算是〈盖提亚〉和〈银之骑士团〉,遭到〈协会〉或〈螺旋之蛇〉全力攻击也抵御不住的。最安全的选择……只有悄悄放回原本放置的地点。这不是推理小说常见的套路吗?但是说归说,要发挥这份胆量可不容易。」
男子口气轻快的说着,缓缓走向三人。
他头戴麻质摺边帽,瘦削的身躯穿着剪裁良好的西装。潇洒随兴的衣着配上轻快语气,如果跟男子一块参加宴会,想必会成为谈话的焦点。
不过,他的风度在这个场合并不管用。
更何况,现在也不是这类人物应该出现的时机。
「你——!」
男子对龇牙咧嘴的奥尔德维恩闭起一边眼睛,轻抬帽缘告诉他们:
「把那个红色种子交给我好吗?」
「————!」
急迫的情势已不容问话。
奥尔德维恩的身躯直接化为利箭。
比疾风更加迅捷的他,快若闪电地滑进男子的死角。少年一个回旋,经过重力加速度的肘击打中对手胸口。
——应当如此的。
「哎呀,好险。」
此时,男子的掌心倏然包住奥尔德维恩的手肘。
他的感觉仅止于此。
仅仅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奥尔德维恩的肘击偏离轨道,男子绕到少年右侧。
「突然动手很危险耶?不能更和平一点吗?现在的〈阿斯特拉尔〉变成好战派了?」
「!」
少年屈身一跃,只靠膝盖与脚踝的力道就退开数公尺之远,立即从怀中掏出小石子。
「汝乃冰!汝乃冻结!浚乃停止!阻挡吧,ᛁsa!」
考虑寺院境内以木材居多,他选择冰的如尼符文。
刻在小石头上的ᛁ符文立即生成大量的冰之荆棘在地面蔓延,一旦触及荆棘,周遭之物都会当场冻结。
对方的优势是超乎他想像的机动力——奥尔德维恩选择攻击手法时已考虑到这一点。
「嗯,你的选择很好。」
然而,声音却从少年的斜后方传来。
奥尔德维恩回头就挥出一记反手拳,却同样在对方温和的动作下偏离轨道,仅仅掠过男子的西装、划破空气。
「一击被挡下就能做出如此选择,证明你的战斗经验相当老练。不过,你误以为我的机动力比你更强,因而下了不正确的判断。」
「开什么……玩笑!」
少年的双手化为飓风。
正拳、掌打、手刀——每一击都迅雷不及掩耳,丝毫不堕吸血鬼弟子之名。
所有攻击都被男子的动作轻易化解。
原因不在于速度。
男子的反应速度绝对没有超越人类的范畴。在奥尔德维恩眼中,迟钝得不及他一半快速。
可是,却打不中他。
奥尔德维恩的拳脚和魔法,一一被男子自然的避开。
(这……是……)
一股讨厌的战栗窜过奥尔德维恩的背脊。
他回想起一件事。
这种状况,简直像……他从前跟伊庭树为敌的时候一样。
「不对喔。」
对方仿佛看穿他的思绪般回答:
「我没有妖精眼那种高级的能力。唉,我看得到旁边那位小姐的灵体,但基本上只是直觉比较敏锐,很习惯这类恶斗的修罗场面而已。这岂不是个闻者为之泪下的感人故事吗?」
「别开玩笑了!」
奥尔德维恩激动的一击以毫厘之差挥了个空。
「毫厘之差」不代表少年差点就能打中对手,而是男子看穿了他的攻势,精确地只凭一丝空隙从容闪避。
「像你这样一生气便胡乱出拳,岂不是更打不中了?」
男子开玩笑的调侃,少年利用前一拳带来的惯性再度跃起。
刹那间,男子的身躯僵住不动。
不仅如此,他的双脚更飘起离地数公分,双手向两旁展开,活像被捆在十字架上一样。
黑羽的骚灵现象发动了。
「……啊啊,原来如此,和她联手才是你的目的吗?我太大意了。」
「请别乱动。」
一段距离外的黑羽严肃示警。
受限于精准度的问题,她并未在男子跟奥尔德维恩接近时使用,但少年一退开就不同了。
少女的头顶附近甚至飘浮着连根拔起的树木。
宛如正在警告他,要是敢随便抵抗,这些庞然大物就会投掷过去。
「嗯,是叫奥尔德维恩吗……你趁着我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时,准备发动骚灵现象吗?虽然这招只在对手灵力防护低的时候才管用,却是相当不赖的战术。奥尔德维恩的攻击快又密集,就算是实力有段差距的对手恐怕也会上当。哎呀,想出这招连环计的人真够狡猾的。」
「……你、是哪一方的人?」
「哪一方?」
「你属于〈协会〉?还是〈螺旋之蛇〉?」
两个组织都没有带齐全部成员参加那场会议。
〈协会〉少了一人,〈螺旋之蛇〉还有另两名决斗参加者。实际上,〈协会〉的参加者已经决定是尼格瑞多,不过黑羽现在自然无从得知。
「……嗯,这点嘛,是你们误会了。」
随着这句回答,男子的双脚落在地上。
「咦——?」
黑羽发现骚灵现象失效时,男子的手指轻轻夹起一张灵符。
「这符咒对复杂的魔法不管用,但骚灵现象严格来说并非魔法,只是操纵原始的咒力而已。连不是魔法师的我,只要准备一点咒物即可抵消效果。不,魔法师反倒不会在服装上搞那么多小花招吧?」
「别动!」
半空中的树木一口气砸向男子。
树木形成的暴风陆续激起尘埃刺穿大地,若纯论威力,足以跟一流魔法师相提并论。寺院境内惨遭炸弹轰炸般满目疮痍,黑羽却像做了恶梦般瞪大双眼。
男子拍拍灰尘,从插在地上的树木之间走出来。
「——不不,你丢掷树干时故意没瞄准我,闪躲起来自然不难。」
岂有此理。
光靠树干落地掀起的尘埃和余波,要打倒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骚灵现象的精密度有其界限,投掷时或许会出现时间误差及破绽,但这些连黑羽本人都无法预测。
这名男子——又是怎么判读出来的?
「我刚才不是说过,骚灵现象只是操纵原始的咒力而已,即使没有妖精眼这类特殊能力,也能大致看出咒力的轨道——你瞧。」
他的脚步像滑行般倏然一动。
下一瞬间,他一口气缩短双方之间原本还有十公尺以上的距离。
「————!」
黑羽有所自觉,对手逮住了她意识的空白。就像他跟奥尔德维恩先前的格斗战,这并非基于速度而是纯粹的技术展现。
这种技巧就叫「趁虚而入」。
在黑羽还惊愕不已时,男子已抓着灵符握住她的手腕。
「只要拿着符,就能触摸灵体。」
「呀啊!」
「呜啊——!」
除了黑羽,他更擒住马上想反击的奥尔德维恩手腕,抓着两人手臂向上一翻,使出类似合气道呼吸摔的招式。
在视野翻转的同时,惊人的冲击窜过少女的身体。
当然,单纯的摔技不可能对灵体有用,奥尔德维恩的体格也没虚弱到撞两下就不行了。
然而他们却被冲击打倒,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这里头有一点小秘诀啦,重点在于和那张灵符同调,进而直接影响到灵体。你们并非实际被摔技打倒,而是被我灌注了『被摔技打倒的印象』。应该算是受到精神创伤吧?谁教魔法师和幽灵本来就容易跟别人的想像同调嘛~?」
男子的视线缓缓转向右方。
「哎呀,好险。」
他再度一口气缩短间距,抓住远处少女的手举高。
——在拉碧丝即将扔出烧瓶之前阻止了她。
「链金术的优点是只需要最低限度的咏唱与咒力引导,反过来也代表,只要拿走触媒便无计可施……你们才刚从灵脉回收那玩意,可不能乱来啊。」
「放……开我。」
「嗯……失礼了。」
男子微歪着头,从拉碧丝手中拿走烧瓶和——另一样东西。
他抢走少女握在另一边掌心里的红色种子。
看到他轻易从旁插手,抢走〈协会〉和〈螺旋之蛇〉争夺得你死我活的咒物,黑羽她们茫然地睁大眼睛。
旁边有人站了起来。
「还……来……」
站起身的是奥尔德维恩。
红色大衣的少年拼命驱策格格发抖的膝盖听命,狠狠瞪着男子。
「那家伙……需要它……」
他咧开嘴唇露出尖锐的犬齿,眼眸染上血红之色,手套下的双手如利爪般扭曲起来。
强人的咒力自少年背上洋溢而出——仿佛随时都会显现本性。尽管对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但奥尔德维恩已做好不惜化为人狼也要打倒他的觉悟。
「需要……吗?」
男子有些为难地叹口气。
他放开拉碧丝,在她背后推了一把。看到奥尔德维恩扶住踉跄的少女,男子轻轻耸肩。
「不不,请安心吧。即使由我来保管红色种子,对大魔法决斗的进行也不会造成任何问题。因为红色种子交由〈阿斯特拉尔〉管理的前提完全没有改变啊。」
「…………?」
奥尔德维恩皱起眉头。
他的杀意丝毫没有动摇,鲜红的眼瞳却难掩混乱之色地动了动。
「咦咦咦咦咦咦?难不成难不成你们完全不认识我?我的地位完全被儿子取代了!」
男子罗里罗嗦的边嚷嚷边摘下帽子。
他们曾在几张照片里——看过帽子下的脸孔。
「你……」
「难道……你是……」
奥尔德维恩和黑羽接连发出呻吟,只有拉碧丝不解地来回注视两人。
「嗯,你们的猜测大概没错。」
他笑着回答:
「我是〈阿斯特拉尔〉前任社长,伊庭司唷!」
男子——伊庭司抬起手一拍额头,快活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