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潺潺不断,流淌在有六条大骊路宽的河面上。
几天前还在这条河流的支流度过假日。那时候它只不过是一条小河,想不到竟然汇入这么宽广的河川。
冰冷的水面深邃沉重,水流反射冬季天空的色泽,让人觉得有点寂寥。
我们眺望浮动的水面,吞没一重又一重的白雪。
我对身边的人说:
这就是流过岐城的大河?
你是在嘲笑乏之为大河太夸张了吗?
长度微过肩膀的茂密头发不停摇拽。
她似乎笑了
声音快被水声掩盖,听起来像在苦笑。
不、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壮观的水流。
其实东和根本没有什么大河。
横越河面的风吹动与白皙肌肤相称的琥珀色头发。
我们没有面对面,只是一直远望水面流动的光影。
听说在中原,真正的大河有这两倍大。
两倍?
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眼前的深和宽对我来说,就像是切开群山的深谷,无法想像在这之上的景象。
把这种程度的水流称为大河,实在太渺水了。
是谁开始这么称呼的呢?
东和这个词,又是谁发明的呢?
你是指谁也不知道吗?
真实亦不过尔尔。
笑声听起来有点自嘲,手腕跟着响起锁链的细微金属声。
纤细的手腕上有一道无情枷锁。
从见到她的那天起,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不肯松开这道枷锁。
我看着脚边除过雪的地面,低声说:
船差不多到了。
我们站在久经使用的褪色木栈桥上。
水从上游的鼓城向南流,迟来的船终于抵达位于下游的停船处。
这艘般要载着她远行。
南方应该很暖和吧?
我倒听说那里有蛮族和瘟疫。
两个人伫立在原地,聆听河流的水声,度过寂静的时光。
两个人都没说话,护卫也不出声,远远站在后头。
漫长的沉默直到积雪在两人的肩上化成一层薄膜,她终于开口:
没想到可以和你单独在一起。
悲哀的是,我们只能以这种形式会面。
是啊!这么一想,真是不自由。
工作本来就有种种限制。
工作吗我身为第四宫姬的工作也结束了吧?
她轻声叹气。
不知道,我也不明白第七公主未来该扮演什么角色?
真担心。东征将军和杜艾尔陶或许比你想像的还要危险,他们会让我平安抵达南主吗?
这、这!?
她对慌乱的我淡淡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对我流露出这种表情。
空澄姬殿下,你发现了吗?
以前似乎也曾经这么问过我。
她把铐在一起的双手举到胸前:
为什么我不想解开这副枷锁?
我不太懂她话中之意,只能偏偏头。
用它套在你的头上,把你拖进河里会怎么样?
凝视我的眼睛,又是轻轻微笑。
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的视线又回到雪花纷飞的河上。
小心一点,除了我以外的公主的确有可能会这么做。我已经累了,不会有这种念头。
你指的是三宫殿下常磐姬吗?
她是七姬之中个性最严苛的人。对曾经身为东和四宫的琥珀姬来说,也是最亲近的人。
我没见过她。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接下来应该会和排行第三的公主有所接触,所以我想问个清楚。
过去人称东和四宫的少女望着我,露出只能称为苦笑的表情。
她就是这样的人啊!我的妹妹。
什么?
我不懂。
她兴味盎然地看着茫然的我。
我一直在模仿常磐讲话的语气和表情喔!
第一次听到她发出这么沉稳的声音。
还有以前从未见过的柔和、温柔又脆弱的眼神。
风更强了,吹起我俩的头发,也吹乱了飘散的雪花。
琥珀敌不过你,快被所幼的你弄哭了,所以从未让你看到真正的我。
她露出非常不明显的笑容。
非常适合在薄雪下的微笑,平静无力的微笑。
我想起她的称号:华姬。
远方急促的钟声,告诉我们上游的船只已经到了。
终于明白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东和四宫琥珀姬。
远行的船只相当巨大,近看会让人以为是一栋房子。
据说原本是有钱人的水上别墅。
东征将军在攻陷鼓城时,强力镇压强硬派,将他们解散之后,接收他们的资产。
送行结束了吗?
我伫立在下着淡雪的栈桥中央,有人为我撑起一反朱伞。
我没回头。
与侍从们一起走近的梳妆师说:
可别让玉体受寒了。
梳妆师道了声失礼,伸手拍落我发梢上的雪片,再脱掉织雪的披肩,换上一条干的。
东和冬天几乎不太打伞,严寒的季节里积雪几乎不会融化,也不会打湿头发和衣服。
一旦开始下雪,积雪不融,从雪终到息吹月初,每个人都忙着铲雪,或是躲在温暖的家里。
冬天是草木和人们休生养息的季节,每个人都抱紧粮食和暖意不放,静静地度过这段时间,等待春天的脚步来临。
在这之前,还有几件事要尽快完成。
我低声说:
船上应该很冷吧?
梳妆师回答:
我想比现在的公主殿下暖和多了。
南方很少下雪吧?
听说如此。
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慎重的声音:
请回城吧。
别离的工作结束了。
无论是城里或是府中,还有其他工作等着我。
所以我轻轻点头。
隔天,雪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下。
只是现在我人在温暖的大厅。
身上穿着称为古式的古老服饰。我静静站在原地,服饰的设计给人辉煌灿烂,却又清爽简单的感觉。
袖口装饰着铃铛,在染色和刺绣方面所花费的工夫让人惊讶。
信?
我在行宫玉水府本殿,与执务长面对面。
红色的椅子,要称之为宝座有点太小了。
四周是彩色灯笼的闪烁光辉,我把原本轻靠座椅扶手上的双手合握胸前:
是谁寄来的呢?左府阁下。
二宫殿下寄了封公开信,质疑您为何不接纳和谈的提议。
位居七宫左大臣的人个子不高,身边跟着两个携带文书的部下。
五体投地的两位文官是新来的,还不知道为人如何。基本上要等到他们能够处理重要工作,或担任要职时才可以正式自报姓名。
他们大概也不了解我吧?用字遣词要更加慎重才行得好好扮演公主殿下的角色。
古式的黑色长发、蓝白两色的公主服饰,还有圆形的水晶和玻璃,都是大家为了公主认真准备的,我一定要更加振作。
这是正式场合的工作,和为琥珀姬送行的非正式行程不同。
这个地方也是极为正式的表演舞台。
为了打造庄严的气氛,封闭内殿里设有蓝紫两色玻璃灯笼,墙上也有看似宝石的玻璃工艺。
其他几位公主一定也采用这种融合华丽与节约的装潢吧。
公开信这种作法真是少见。
以委婉的说法告知左大臣,这不属于我知道的范围。
对方已经透过二宫底下的组织,将公开信上的问题流传到各个都市。现在就连一般市进庶民也都知道了。
答复的内容也要对外公开吗?
正是如此。这是二宫殿下常用的计谋,若是答复有所瑕疵,他们就会藉机大肆宣扬,打击对方的威信。除此之外,要是不回复,就会被说成是胆小鬼。
啊、原来如此。
想起之前打仗时,他看到二宫的协调提议之后露出苦笑,然后毫不犹豫把它给撕了。
左府阁下早已预料事态会有如此发展,当时才会撕毁二宫公主的来信吧?
就如同二宫他们有他们的一套剧本,我们也有自己的剧本。
我和左大臣已经大致练习过这些对话。
不过预先排练的不是很完整。要是套招的地方太多,反而显得不太自然。
必须藉由左大臣身边的文官,不经意地对外流传我们之间自然的主从关系。
已经准备好记载道理顺序的草稿,说明我方处理这件事的经过。整件事非常清楚,公主殿下并非自愿引生争端,东征将军也掌握对方先开战的证据,我方并没有任何出其不意或是不正当之处,吾等七宫首席执务室的工作,就是要让东和七都市、诸族以及隔着高山、大海的异国都能了解这一点。
其实不只是草稿,就连定案的版本也准备好了。
多半也是东征将军让对方不得不先动手,或是刻意将三宫的攻击误认成四宫的行为。
不过他说的话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正当性。不过,二宫公主的书信也称得上是堂堂正正。
真相并非只有一个。
一定有好几种真相,我们在其中摸索前进。
我问了事先说好的问题:
其他四位公主又是如何?
三宫已断绝与本都市的实质交流。夏目城比七宫城更接近山地,也比贺川城更容易受到积雪牵制,今冬之内应该不会有任何动作。
常磐姬很好战吧?可以在回复信时附带一笔吗?
撰写草稿时,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一宫、五宫、六宫尚未有明显动作,看来应该在观望我方的回应。似乎没有超出事先演练范围的消息。
这封信是寄给我的,所以先来讨论二宫公主的信,研究研究诸位执务官的草稿吧!
遵命。
还有,也请大家调查一下回到七宫城的准备工作。
左大臣身后的文官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您不打算在这里过冬吗?
又回到之前说好的问题。
七宫宫姬要是从贺川城回到偏僻之地,二宫和三宫公主也会安心吧?要是对方觉得我有从这里进驻鼓城的野心,对我们有所警戒也不太好。毕竟我是贺川地方的守护姬。
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至少可以在春天到来前减少引发战争的事端。
话虽如此,其实是不想再给其他都市施压的籍口。
这番话也是让鼓城与贺川的平民安心。
也预定要让这些对话透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传进各地诸侯和平民耳中。
听到我说出如同预定的话,左大臣等人皆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在昏暗的灯光中,这副情景好像水中的倒影般不可思议。
真相不是捏造出来的喔!而是准备好的东西。
真是随便啊!
虽然真相可以含糊蒙混过去,但是准备好的事实却是货真价实的喔。至于真相是不是比较有价值,那又另当别论了。
他讲的话总让我似懂非懂。
也许要多过几年,我才能够理解他话中的一半内容吧。
听真起来好像明白,可是又觉得被骗了。
这就是在我眼中,我和他的关系。
说不定我一辈子都听不懂他话中的真意?
有时候会觉得,这样也好。说不定这个人说的话并非只有一种解释?
在众人退下的本殿深处其中一间很少使用的等候室,我忍不信惊讶地说:
担任左大臣的杜艾大人看来一本正经,变回杜艾大人时简直就是个骗子。
这个担任左大臣的人,装出一副蛮不在乎的表情和口气。这也是我最熟悉的模样。
所以我也回到原本的遣词用字。
说我是骗子太过分啦!诚实经商是身为大人的证据,我最喜欢正正当当的交易了!
常常露出孩子气神情的人,一脸意外的模样,耸耸穿着正式文官礼服的肩膀。
第七位公主难道不是骗人的吗?
我认为所谓的偶像,血统和才能并非必要条件喔。能够顺应时代潮流的人都有资格。
七位宫姬里的每个人都有资格吗?
或多或少吧。
什么是偶像呢?
应该是时代的附属品吧?
附属品?
那是什么
没有的话会寂寞,有的话会让人心灵富足。
不、话是这么说没错
你啊
杜艾大人笑了,从打开的窗边远望七宫贺川的街景。
我也跟着一起眺望,只能在建有高台的本殿才可一览无遗的都市远景。
天气从昨天开始变冷,雪已经停了。
我们的都市妆点着些许白色淡雪,积雪的屋檐层层叠叠,看来有些杂乱而朴素。
午间的阳光在冰凉大气中显得十分刺眼,不过透过薄薄的云层之后,又不见踪影。
从这里看不太清楚,不过在大广场上有许多人正合力把铲除的积雪聚在一起,然后压平。
这就是人称雪舞台的冬祭中心之一。
或许有一天,你会比现在的我更能理解这些事。也可能是你、或是你们,早在不知不觉中理解了什么也说不定。
一面听着他的话,我一面凝望市区远景和头上辽阔的世界。
降雪的云淡淡朝这方延伸,一直延伸到视野不能及的遥远群山和地平线另一头。雪虽然暂时停了,从这个冬景看来,好像随时都会继续。
或是
杜艾大人停了一下,不过我觉得是出于好玩的演技吧!
东和的人们,在四季常世编织出的文化与长久以来的生活中,可能已在在无意识之间培养出这样的感性了。
听不太懂。
七位公主是和东和非常相称的宝石喔!但东和应该不希望有七位群雄割据吧?这么做的确太过恶劣。
他不会说清楚这到底是好是坏。
我想,也许答案是两者皆是吧!
恶劣的公主殿下,中午过后要批阅堆积如山的公文吗?
无聊的工作我都在晚上化身为阿空的时候处理。现在批阅的公文,都是为了让公主殿下处理政务的情况广为世人所知而安排的。
大部分都是在装饰薄绢和彩色灯笼的大厅里,一群不认识的人在我身后列队,看我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
老实说,我看不懂那种满是数字的文件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似乎也没人期待我理解。
和琥珀姬道别之后,每天都是重复这样的工作。
杜艾大人用他特有的口吻和表情说:
是这个世间太恶劣了。四宫鼓城罢黜琥珀姬,让都市免于战火。要是有个万一,七宫贺川也会抛弃我们吧?
真可怕耶。
算了,反正有危险我就会马上逃跑。
总觉得他似乎说出很随便的话。
这个人就是喜欢以很有趣的模样,从旁观察我的表情。
要是随随便便因为一时意气用事而开战,只会扩大战火,让都市间留下更深的遗恨而已。所以琥珀也有自己的想法,乖乖地让他们流放。
我多少也明白,要是她战死的话,现在四宫和七宫之间的对立大概会更加严重吧?
我认为这位公主心地如此善良,发动战争一定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其他公主又是如何?我只能藉由一些片段的传闻得知她们的状况。
我只知道一个黑色身影,可是那一幕比眼前的风景还要遥远。
东和的纷争本来就是因为古老的结构老化出现漏洞,让内部的权力斗争形于外罢了。
口中一面说着,视线一面在景色中搜寻某处。
再过两天啊。
这句话让我明白他想找什么,于是跟着张望。
人们忙碌地四处穿梭,总算认出远处马路上输送粮食的人群,还有铲除积雪的成列货车。
今年就好好地热闹一下!加上鼓城来的人和货物,应该会比预期的还要热闹。
是祭典吗?
我轻声问。
在东和咏名之中,十二月别称是终月,这座城市会在年底最后三天举行名为冬祭的年末祭祀,在岁终庆贺今年的收获与都市平安。
与其把钱财用来争执,还不如花在祭典上才能让人心富足。在富裕的环境中才有呤诗、舞蹈、作画的人。或许出现七位宫姬的目的不是为了彼此争执,而是为了满足这样的需求。
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如果只是想要争执,我们两个人就够啦!
他拨了拨刘海,随性地说道。这是他任意穿梭在真实和谎言之间常有的举动。
尽情地享受吧!今天可以先更衣了。
看来今天公主殿下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没关系吗?杜艾大人还要工作吧?
展回来了。他似乎蛮想见那位见习贴身侍女一面呢。
展大人在指挥大军之后还是四处奔波,一直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只有一次回七宫城的时候,他前来向我报告打赢了。那时候,压根没想到他会带着公主装扮的我骑马兜风。
那是季节变换时的回忆,记忆中,两个人讲完话之后就一起抬头仰望雪花落下。
目前对外的说法是:公主殿下不允许强行用兵的东征将军晋见。就让阿空陪陪他吧!
我偏着头,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不想让外人有赋予东征将军过多权力的感觉。无论如何,先前的纷争都是出于非自愿的正当防卫,所以才用这样的说法来牵制其他都市。将军和我都因为引发争端惹得公主生气这么一来做事会比较方便。
简单来说,就是展大人不但没见到空澄姬,似乎还被她赶了出来。公主应该是扮演深居简出、被有力人士操纵的角色。
原来在我没注意到的地方已悄悄上演过这出戏了。
要是这出戏码能让七宫贺川与东和的局势,或多或少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好了。毕竟我认为演戏重要的不是得失,而是彼此觉得好不好玩。
不晓得他明白我的心情吗?
目前应该不会再有纷争,公主殿下也严惩专断独行的将军。这样正好。
脸上露出几分出于演技的苦笑,也是我非常熟悉的表情。
远处某个地方传来大鼓和铃铛的乐音。
应该是乐师在巡回演奏吧?
乐声慢慢从我们身边走远。在东和的冬日渐长,快要领悟春天还很遥远时,祭典是大家解闷的发泄管道。
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用全身肌肤感受一切。
听到不远庭院里的树木,传来积雪弹落枝头的声音。
半个月前,我们七宫贺川和四宫鼓城之间有一场大战。
虽然足以称为战争的时间不到一个月,可是两座都市从以前就有大大小小的状况,在众多考量中产生对立,最后的结果便是交战。
东征将军展凤在战争中非常活跃。
据说是东和首屈一指的骁将以及好战分子的他,瞬间召集兵力,在四宫鼓城还来不及准备的时候就迅速发动攻势。
从口耳相传的传言听来,鼓城一直以为会演变成长期抗战,大量囤积冬季的食粮。
他们似乎计划在晚秋开战,冬季对峙,利用春夏两季逐步超越经济基础薄弱的贺川,取得优势后一决胜负。
怎么可能这样麻烦?
依照东征将军的说法,总归一句就是消耗战。
战争打了几个月,军队和平民也太可怜了吧?一口气决定胜负,用剩下的时间整顿都市产业和经济基础,不是比较合理吗?
依照杜艾大人的说法,他是将享乐主义和合理主义合而为一的人。
他趁鼓城内部尚未准备好防御作战,发动大单速战速决。听说等鼓城当权都掌握战况时,整体局势就已大势底定了。
唉、就算有几万大也不一定要决战,有一半是靠数量吓吓他们的啦!只有直属的数千兵力才会认真打仗。既然对方防御,我就稍微动一下而已。
啊、有股好香的味道。
盘子、小空、快拿盘子来!
好、好的!
连忙把展大人要的三人份大盘子,摆在他身边的折叠桌上。
接着再拿出三个装汤的碗,还要记得准备水。
当初和展大人骑马兜风时,曾经来过这栋效外隐密小木屋。
展大人在院子里忙着烤野味,还有使唤穿着侍女服的我。
现在的我不是空澄姬,而是我为阿空的见习侍女。虽然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可是为什么两边落差会这么大呢?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冬天傍晚又短又快,一回过神,白天就已远离,不远的街上点亮不少灯火。
头顶上的天空比深蓝色还暗,在冬天淡淡的晚霞映照下,可以远远望见冬季山脉河川的棱线。在这样的风景里,我们在小山丘上围着炉火准备晚饭。
火边传来柴火噼啪噼啪的爆裂声,听来觉得好舒服、好暖和。就算我们三个人都穿着厚重的冬衣,这么晚了,离开火堆还是觉得有点冷。
这顿晚餐的主人当然是这个人。
冬天就是要吃鸭子啊!
他有时候会外出打猎,自己宰杀猎物,然后烤来吃。
东和的人吃肉,习惯上都是吃鸡肉。
不过只有都市地区这样,其实山上的人什么都吃。
尤其这个人更是什么都吃,自己抓到的猎物非得要自己料理才行。似乎是只要为了食物,再辛苦的事也不觉得累。
好烫!
把烤得恰到好处、不停滴下油来的串烤鸭肉移到铁砧板,利落地用菜刀切成薄片。
好了。
接着用预先准备的香包住鸭肉。
喂!日影!
一听到他的声音,在旁边揉年糕的日影就抱着装着椭圆扁平年糕的盘子过来。
不错、不错。
香草包着薄切鸭肉,裹上手掌大小的年糕,再利落洒上没看过的黑色调味料。
然后再串起来稍微烤一下。
哇!
烟雾中弥漫着一股好香的味道。
我捧着加入野菜的汤锅,深吸一口香气。
好啦!
他满意地说完之后,就在三个盘子各放了四分之一的香草熏鸭年糕。
配菜是腌渍冬季蔬菜和野菜汤。
吃吧!我煮的菜可是天下第一的喔!
又是像平常一样,没有任何根据便一口咬定,不过肚子饿得咕咕叫,就不管那么多了。
我开动了。
乖乖地双手合掌,端坐在折叠桌前。
两手抓住对折的年糕,不口一咬。
浓烈的芳香和热气在口中扩散。
尝到香草柔和的苦味和黑色调味料明显的刺激感。
这是什么?这种硬质的口感类似岩盐,可是又比盐来得粗犷,又有种干燥的感觉。觉得像是某种药草,但又是棱角分明的调味料。是种没尝过的刺激滋味。
嗯真好吃。
一口吞下,未知的味道让我吃了一惊。
非常随意的味觉受到极端的刺激,让我一口接一口吃个不停。
好吃吧?重点就是这个。
展大人把装有调味料的小木筒硬塞给我。
我还是吃个不停,等他继续说下去。
真的太好吃了,让人觉得与其反问他,还是多吃一点比较重要。
这叫黑胡椒。是用远地栽培的贵重树木果实,捣碎而成的香料。
不但没看过,连听也没听过。第一次尝到这种既不是辣也不是苦,让人上瘾的奇特滋味。
一直以来都被鼓城的富豪所独占。拿下鼓城之后就能确保流路畅通。接下来这种新口味会在贺川市民间慢慢流行起来吧!
展大人一面洋洋得意地说,一面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哈、真好吃!我不管做什么都很行嘛!
这倒是真的,可是却不想点头同意。
我正想笑着把话题转到日影身上
咦?
不知道为什么日影早就把水喝完,不停地喝汤。
看来是不习惯没吃过的刺激物吧。
这样不行啊!挑食的话,可是没办法长得像我这么高喔!
展大人好像很得意的样子。一看日影的盘子,发现他只咬了一两口,就放着不吃了。
全部吃完!这可是我充满爱心的料理呢!
听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却有种不容抵抗的压迫感。
这是我的错觉吗?
总觉得日影的表情有点难看,很少看他这样。
啊、我还很饿
有困难就是要彼此帮助。
我拿一个来吃罗!
从日影的盘子里拿了一个,笑嘻嘻地张口一咬。
啊!
为什么是展大人发出叫声呢?
我马上就明白了。
啊呜呜!?
好、好辣!!
展大人看到僵住的我,捧腹哈哈大笑。
大概多加了三倍的黑胡椒。
我发现这是展大人的恶作剧,连忙找水喝,一旁的展大人竟然笑到眼角冒出泪水。
真是愉快的晚餐,虽然也吃到一点苦头。
我们在贺川街头悠闲漫步。
如果是在夏天,现在大概是快天黑的黄昏时分,不过现在是冬天,周围早就一片漆黑。
来往行人稀稀落落,十字路口的灯火反射还没融化的白色残雪,反而看得更加清楚。
顾虑到街上的行人,展大人也下马步行,我跟在他斜后方快步往前。
跟着杜艾大人,就要一直跟他到处跑;可是跟着这个高个子,有时不加快脚步就会跟不上。
展大人愉快地牵着马:
哎呀!好久没放假出来玩了!
这是我的错觉吗?他应该是没放假的时间比较少吧?
这时候杜艾大人应该还在忙吧?总觉得有点遗憾,大家好久没聚聚了。
刚刚还在我们身边的日影,来到街上就不消失在何方。
看来他的工作不定期是离我们远一点比较轻松。
我想一定是这样。
一定不是讨厌被展大人取笑才丢下我不管。
回程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在积雪半融的泥泞道路上。
坐骑溅起的泥巴弄脏展大人的脚边,可是这个爱马人一点也不介意。
展大人明天要开始工作了吗?
对靠着巨大马匹,身材高大的背影问道。
嗯、不为那个好好工作一下可不行呢!
高个子用下巴示意。
夕阳西下,路上还有薄薄的积雪,街上四处都在十字路口定点挂上红色灯笼。
垂挂的灯笼微微闪耀,上头有着淡蓝色的七字。
只有现在才看得到,在雪还不大时,每天傍晚都会更换灯笼。正式进入雪季之后,要是灯笼结冰就麻烦了。
冬祭吗?
是啊!就快要办祭典了。
夜路越来越冷,两人和发出低鸣的马儿不知不觉也吐出白色气息。
我们一边远望人们工作的模样,一边随意漫步。
我低声喃喃自语:
公主殿下明天要回到七宫城了。
之前只有在琥珀姬流放前,曾回去七宫城几天。
回去慰劳侍从长等驻守城池的人,也主持了庆祝战胜的仪式。
让世人知道城池和七宫公主都还健在之后,又回到贺川行宫,处理琥珀姬和其它的公事。
目前公主殿下的工作就是乖乖呆着吧。
国为发生过大规模战争,会暂时为不幸丧生的人服丧。
其实每年公主殿下在冬祭开始和结束都会举行祝贺祭礼。城里也会传来仪式顺利结束的消息,告知祭典的前后经过。
我没有回贺川,也不清楚到底办了什么祭典。
像这样在夜晚的街头漫步,才能看到祭典的准备工作,也第一次看到伸出援手的人主动聚集在一起。
我试着轻声问他:
鼓城今年就不办祭典了吗?
自动取消了吧!不过还是允许他们用七宫公主的名义举办小型祭典。
是吗?
不过你会留下来参加祭典吧,阿空?
展大人轻松地回头笑道。这不是征询,而是确认。
我在冬日灯火摇拽,把街上照得一片白的积雪大路上低头想了一会,小声地说:
是的,我也希望这样。
走在前头的展大人还是一样高兴、和平常一样笑容满面。
一模一样的开心表情,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早上降霜了。
雪靴下传来霜柱脆弱的触感以及清脆的玻璃的破碎声,告诉我今天早上只有我们站在这里。
虽然身体觉冷,可是早晨澄净的空气让我感到很舒服。
虽然太阳隔了好几天才现身,可是结冰的大气依旧冰冷,我们身穿棉里冬衣,面对面站着。
那么,在下就以公主殿下随员的身分返回七宫城。
仰望没有展大人那么高,不过,已经是比杜艾大人还高的身影。
在祭祀中庭一角已经准备好朱红马车,而我们正在话别。
某个人现在理应静坐在马车里,准备要静静度过这个冬天。
接下来只剩下新年贺岁的祭祀活动,在春天来临前没有其他重要行程。
非常抱歉让您担心了。
我低下头,梳妆师有些失望:
祭典结束之后您就会回城吗?
还不清楚,我想不是为了祭典才留下来的。
老老实实地回答。
梳妆师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早已想到我的答案了吧?
在晨光中,她的叹息化成一阵白雾,迅速散去。
她若有所思地转动眼珠,平静地俯望我:
在我小时候,冬祭是一宫、二宫,或是像鼓城之类的富裕城市才有的特权。
梳妆师非常稀罕地说起过去的事。
直到最近十年,冬天粮食产量充裕、都市地区的货币流通也变得稳定,虽说不景气,还是和饥馑无缘。也因为这样,像贺川这种地方都市才能举办冬祭。
我专心聆听她的话。
七座宫都市为了寻求更好的局势,形成这种构造。在这样的潮流之中,七宫公主和其他公主殿下都有许多的作为。然而,潮流并非一成不变。
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还请您多加留心。杜艾尔陶或展凤虽然看来强而有力,但也因此特别危险。请不要忘记先前的纷争,一开始就是袭击左大臣所经营的客栈。
这番话令人感激,我点点头:
感谢您费心,待在积雪颇深的城里也很辛苦,请诸位多多保重身体。
梳妆师露出搜寻词句的表情。过了一会,偏过头对我说:
对于想要明了的事,不要过于热中。世上诸多行为几乎都是微小事物的累积。即使七宫公主或其他殿下曾扮演决定性角色,也不代表其中一方是绝对正确或错误。
说不定她比我不、她大概一定比我更了解杜艾大人、展大人或者其他人的行为吧。
或许待在城里的侍从长也一样。
梳妆师又继续说:
人世的一切都是人们的双手所为,理应会有各种制约和阻碍,让人感到无可奈何。大部分的情况,谁也不能为这些事负责,要是过于勉强,就会像琥珀姬一样迷失自己。
对于您的话我深有同感。
对她这番担心我的话颔首同意。
我们为您准备了一套冬季衣物。我们收到的指示是以旧衣为主,所以没什么新衣,但是都很干净。
那不是公主要穿的服饰,而是城市女孩的服饰、是要给叫做小空或阿空的女孩穿的。
给您添麻烦了,祝您有个温暖健康的冬天。
愿彼此四季常世,无灾无恙。
在互道珍重时,梳妆师的表情看起来好认真。
这个人无论何时都是非常慎重,要是没有她,也就没有空澄姬了。
所以,我也暂向空澄姬告别。
应该只是暂时而已
壮观的行列环绕着朱红马车,前往城池的一行人出发之后,我为了搬进新的房间,打算整理一下行李。
公主殿下的东西都由车队带走,衣物间变得空空荡荡。
淡淡的阳光从天窗照进室内。
我在空无一物、只剩一个衣箱的空间里发呆。
有点寂寞、好像少了点什么,这段时间只想静静地发呆。
什么也没做,呆站在原地,终于觉得差不多了,打开旧衣箱,确认里面装了什么。
里面有我常穿的旧衣服、新买来的二手衣物,和几件看起来更新一眯的外出冬衣。
其中有一件带着几分深炭色的羽织,让我感到有点在意。
轻轻滑过衣袖,披在侍女服上。
长长的袖子稍大了些,不过有种温暖的感觉。伸展双手,用指尖抓住超出长度的袖口。
衣服有点厚,不过穿起来的感觉还不赖。
寻找梳妆镜的时候,发现位于衣物间深处反射阳光的镜面。
正想照照镜子时,视线忽然注意到衣物间的高处
我的宝物一直搁在墙上的小型置物架上。
想起某个秋天时分的事。
它在我和日影四处逃命时,是由府中的失物管理所保管,等到我变回公主殿下之后就领了回来,静静放在那里。
挺直腰杆,我伸手拿起它,走到梳妆镜前。
镜中的我不是公主殿下,穿着不起眼的黑色上衣。
这副模样没什么特别的,朴素的上衣一点也不起眼,穿着它不管到哪里都没问题。
然后,我把宝物戴在头上。
宽大的帽缘划出一道锐利的缺口。
色调浓重的黑色不像墨染那么暗沉,就像漆制工艺品,或是打磨过的宝石。
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子,暂时摒住呼吸只有一下子。
哈哈
忍不住笑出来了。
只有几秒钟是认真盯着镜子,黑帽子遮住视线,我什么都看不见,眼睛望着脚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不适合我
帽子的颜色太深了,对我来说太过沉重。
你好吗?黑叶小姐。
什么时候才能够和帽子的主人再会呢?
有一天可以把这顶帽子还给她吗?
那时候,她的名字还会是黑叶吗?
而大家还是叫我小空吗?
或是各自穿着黑衣公主服饰和空色公主服饰?
又会是什么季节呢?
那一天真令人期盼,也真令人害怕,我只能一直怔怔地站在镜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