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轻轻抬起头来,藏在黑帽子底下的视线转向群众。
涂满白粉的纯白容颜,嘴唇画上鲜艳的寒红(注:严寒季节制成的口红,为上级品)。
红唇初动,唱起季节歌谣,高声唱出忧伤的景色:
冬季冻土、树梢颤抖的小鸟、沉睡的松鼠梦见春天,在积雪原野上漂泊的旅人。
过了许久,我还是一直凝视这一幕。
身体没活动,雪靴里的脚尖冻得发痛,可是我一点也不在意。
不认识黑帽子底下的脸,陌生的歌声,对于歌词也一无所知,可是她模仿的姿态是属于我认识的人。
画师告诉我:
那是巡回艺人喔。装扮成古代的伟人或是民间故事的角色,表演各国的乐曲或说唱剧。今年演的好像是七姬的样子。
听了一会儿,乐曲在不知不觉中结束。
黑帽子的帽缘只有我看过那顶的一半宽,舞台上的歌手用温柔的双手扶住它,行了个礼,消失在涂黑背景后头。
观众都往隔壁舞台移动,我还是呆呆站在原地。
照顺序,接下来是二宫公主罗?
画师也走了过去,我继续凝视空无一人的舞台。
周围人潮也都丢下我走开。
那个
我对身旁披着冬季羽织,一言不发的人说:
我好怕,还以为那个人突然出现了。
他没回答,我继续说:
我问你,七姬到底是什么?
听到另一名歌手扮成二宫,高声咏唱恋曲,我吐出一口白气:
我希望可以永远、永远维持这样,可是又不想和表演一样,只能在台下仰望、想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很狡猾吧?
你喜欢她吗?
嗯。
两个人一直站着不动,结果画师又回头过来叫我们。
七位歌手分别唱出各地歌谣。
有了演出时要极力减少政治色彩的规定,她们给人的感觉只是变装的歌手。直接用公主的本名也不太好,所以稍微变更一下名号。
一点也不像我的空澄姬,被称为空姬。
黑曜姬殿下是星姬、翡翠姬殿下是时姬、常磐姬殿下是永姬、琥珀姬殿下是华姬、浅黄姬殿下是水姬、萌葱姬殿下是香姬。
七姬的俗称应该就是透过这种说唱故事,在市进小民间广为流传的吧?
我自己在街上听过空澄姬和琥珀姬的俗称。
黑曜姬殿下的俗称黑姬早已广为人知,改为星姬或许是考虑到黑姬对说唱故事来说不够华丽,或者是不希望被势力最大的一宫敌视?
每位公主都很闪亮动人,受欢迎的程度也大同小异。装扮虽然有些粗糙,大家还是一样对变装的歌手喝彩。
才刚打过仗,可是武珀姬依然大受欢迎,也许是因为来自熟知的邻国吧?还是因为已经没有纷争的火种,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崇拜她?
相反的,支持常磐姬的人最少,让人有点在意。
是陶杜艾。
画师朝舞台后头一指,只见杜艾大人带着几名护卫,好像和另一群人发生争执。
怎么了?三个人靠过去躲在阴影处偷看。
一个体格结实的中年人逼问杜艾大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真姬殿下不能忍受被当成这种展示品!
杜艾大人刻意彬彬有礼地回答:
我们七宫对于任何一位公主都没有恶意。就算庶民的娱乐里出现类似东和公主的表演,也不能因为当局施压而屈服。
为了娱乐?阁下难道没有对君主该有的诚意吗?在我们真都同盟里,就不允许如此侮辱真姬殿下的行为!
我们公主并不排斥出现在民众的祭典里。过去领导鼓城的琥珀姬,还有五宫、六宫的公主,就连一宫公主也都默认此事。
面对情绪亢奋的对手,杜艾自始至终都用有礼而冷漠的态度加以应对。
另一个男人激动地说:
我们真姬才是唯一的公主殿下!唯一的皇女公主!你竟然拿来跟邪恶的黑姬等人相提并论,真是岂有此理!
听说二宫殿下不但批评其他的公主,而且也在锡马城嘲弄我们的公主殿下与其他诸位公主。为什么身为七宫臣下的我们,必须破格对待若无其事做出这种失礼之举的公主呢?
二宫一词就是在嘲弄我们殿下的正当性。既然生活在统合真都锡马城,我们的信念就是宣扬真相。
那么容我请教诸位:你们这些大量贩售模仿翡翠姬装扮的衣物,以高价独占贩卖翡翠宝玉的事业,恶名昭彰的真都同盟在根据地锡马里完全排斥其他都市的公主,自己独占一切娱乐,这难道不是对我们的侮辱?
让你们自以为是的话还得了。在真姬的价值前,其他弱小的价值也只能闪到一边去。竟然对符合自然之理的现实吹毛求疵,真令人啼笑皆非!
我们极力避免对民众的文化施压。而且由人群对我们或七位公主的评论,只要没有过分的行为、足以反映世间舆论,那么都是可以接纳的。这一点无论是我们的公主殿下,或是其他的东和公主都有如此觉悟,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真是狡辩。光是自己的公主还不够,连其他公主也要拿来赚钱!
难道要加以排斥吗?您的意思是说,不应承认其他都市和其他公主,只能崇敬七宫公主?
就是这样。辅佐宫都市及公主殿下之人,本该有如此想法。
我从来没想过,竟有人不认同他人存在的绝对价值。我们的公主殿下与盟友也是如此认为。
这种小事无需理会,阁下的想法本来就不值一提!总之,为了我们公主,希望您采取表现诚意的行动,只要出声警告充斥露骨欲望的锦绘与令人嫌恶的歌剧即可。
这些我们都做了。已经交代祭典承办单位避免政治色彩和差别待遇,同等重视每个角色。
这么暧昧的指示有意义吗?阁下的见解太天真了。
让本国的理念在别的都市获取正当性,这样的见解并不算天真。而是你们对于追求的目标和原因都过于暧昧吧?
请把它当成是我们让阁下有机会亲自实践具有良知的诚意。
只不过是配合你们的需求,算得上什么良知?
怎么了?
看来争执得相当厉害,双方互不相让,不停陈述自己的见解。
我知道对方是属于二宫锡马在东和各地扩张,僭称真都同盟的组织。争执的原因似乎是二宫翡翠姬殿下在民间的肖像权。
即使杜艾大人以礼相待,本人看来却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打算配合对方的说词。
哦,二宫啊。在我们这个圈子很出名啊,要是没把翡翠姬画得漂亮一点就会罗哩八唆。画师露出厌恶的表情继续说:
用得颜色太少也会大发脾气,说我们偷工减料,也很讨厌直接标出二宫名号。
我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
锡马城应该是以和平主义闻名的都市吧?
我试着不让杜艾大人注意到,悄悄询问画师。
啊,似乎是这样,不过我没去过,不是很清楚。
在阴影处继续观望。
吵了许久还不觉得厌烦,我们听的人都累了。
是双方不想各退一步呢?感觉好像是水火不容,相同的口舌之争已经失焦,只是不断重复。
唉呀!又在吵了。
背后传来开朗又熟悉的声音。
日影好像已经察觉了,至于我和画师则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跟着,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唷!
展大人突然现身,开心地对吓了一跳的我们挥手。
身旁还有一位同伴是那位穿着冬季处套的人。
吵了那么久,杜艾还真闲哪。
看来他在发现我们前就注意到这场骚动了。
陶大人应该有所考量吧。若是能够引诱对方说出明确的内容,也有助于今后的交涉。
他的同伴站在杜艾大从那一边。
啊、这家伙叫做雾羽,是我的战友。
展大人伸出拿着酒瓶的左手,往同行的魁梧男子胸口一指。
之前承蒙照顾,我是雾羽。
您好,我是小空。这位是日影先生。
我连忙低头打招呼。
当我们互相行礼的同时,杜艾大人和真都同盟注意到人群渐渐围靠过来。
这件事就等日后再说吧。
真都同盟的人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杜艾大人耸耸肩,一边望着我们,一边问展大人:
展,那位是?
也是个武人啦!今天有酒宴,下次再介绍给你认识。
展大人肆无忌惮地大力拍着年纪看来比他大的军人肩膀。幸好从对方的反应看来,他的心情还不错。
工作结束了?真好啊!我还有三件和府中有关的事要忙。
杜艾大人正准备和护卫离开,表情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对我和日影说:
两个见习的不用等我了,小孩子还是早点回家吧!
是!
我精神百倍地点头答应,目送杜艾大人前往下一个工作地点。
那我们去喝一杯罗!再见啦!
展大人带着雾羽先生走了。
目送他们走远,转头张望才发现暮色已深,抬头可以看到云层钝重的色泽。
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
我和日影相对点头,然后看着画师。
比杜艾大人高、身材却比较细瘦的人似乎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
该不会在思考七姬还是其他人的肖像权问题吧?对他来说,这可是攸关生计的大事呢!
他说自己叫雾羽?
他口中念念有词,视线望着我。
听说是。
总觉得好像听过,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还在考虑要不要问个清楚,周围的人突然欢声雷动,人群喧闹声阵阵涌来。
怎么了?
我慌慌张张地往声音来源一看广场一角挤满了人。他们不是群聚在一起,而是环绕着某个东西围成圆形。
庞大的黑影在人群后头上下移动,那是什么?提灯和篝火光影照出巨大的阴影,怎么看都像一座山车。
有个神轿大小的东西,安置在台车上四处移动看起来像是装饰品。
黑色顶部的金箔一边摇拽一边发光,让我如此猜测。
哇!
我总算看清楚了。
大小比马或熊还大、高度和小屋差不多、上头画着眼睛和嘴巴、表情还算平静,温和的笑脸从人们头顶上往这边移动。
看起来就像是竹编支架加上纸黏土糊成的人偶。身体的部分圆滚滚,拉长衣摆做出衣服的模样。下半身没有脚,而是把人偶直接放在台座上。
人偶的身高不高。要是做得太高,风阴就会很强吧?整体造型都是圆形贡线,该怎么说:简直就是胖嘟嘟的大狸猫。
圆形的轮廓上,涂满鲜艳的颜色。
这到底是什么?其实不问我也明白,这种心情让我觉得好难受。
我身旁的日影竟然愣住了。总觉得他的脸颊不停抽动,该不会是强忍笑意吧?
哦、空姬的大人偶如期完成了!
正准备回家的画师,竟然用感动的表情笑了。
我胆战心惊地问:
大人偶?
真是辛苦啊!人手都被四宫战争拉走了,本来要花两个月才能做好,最后只花了一周就完成了,人海战术真是了不起!
一脸什么都知道的画师双手抱胸,颇为满足地为我们说明:
它会在每天早上、下午各绕行广场一周喔!
哇啊!
虽然它应该一点也像我,但那双大眼睛却跟我有几分相似,露出难以形容的笑意。
这时候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开始明明是说,只要站出来就行的!七姬怎么会是这种角色?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身边的日影一言不发,只是默不作声地喝着茶。
该怎么说呢虽然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很少会把视线移到我身上。一定是因为会想起圆滚滚的人偶模样吧!
好啦好啦,我有阻止过他们啊!可是民众还是希望空澄姬可以参加祭典,既然公主殿下不出席,他们就表示要有大型装饰,而且用的也是说唱故事里的空姬名号,所以也只能默认罗。
杜艾大人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可是表情却在笑!
咦?我明明很擅长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啊?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杜艾大人结束工作回来之后,我们三个人在他的房间围着火盆取暖。
杜艾大人,去年我也没出席,那时候做的是什么人偶呢?
好像是打倒黑熊的男子汉吧?似乎出自某个深山里的民间传说。之前好像是神话中远游异国的武将。
看来今年是第一次做出那么巨大的空澄姬。
我稍微安心一点。
其实每个地方都会替公主做那种东西。一宫是古老的城市,多的是先王和历代名人;在五宫和六宫那里,还合力制作两位公主的大人偶,摆在一起举行祭典,感觉很华丽呢!
想像两位公主的大人偶并排在一起,的确是蛮有趣的。不过要是一口气摆上七座,会显得很壮观吗?反而有点可怕吧?
是因为黄昏时分的灯火昏暗吗?刚才那个不可思议的空姬人偶,像是一道恐怖又沉重的黑影,让人觉得不舒服。我想还是在白天展示比较恰当吧。
展大人好慢啊。
歇息片刻,享受红茶的芳香,望向变暗的窗外。
明天的工作应该会从早忙到晚,今天就该乖乖早点回来,可是他却说要去喝一杯,到现在都没出现。
为了举办祭典,市区挂满照亮夜路的灯笼,晚上也有月色,积雪的夜路不算昏暗。不过一到早上灯笼就会结冻,连灯油也只能维持到半夜。
走在下雪的夜路上,就算是他也很危险。
真是的!祭典这阵子人多,激进分子也常会有所行动。
发牢骚的杜艾大人,回客栈的时间也很晚了,快到我就寝的时间。喝完这杯茶,就得回去自己的房间。
对了,他有跟你们介绍过那个男的吗?
他这么一问,我点点头。
每次都是我发问,可以让杜艾大人问我不认识的人是谁,心里觉得好高兴。
他说是名叫雾羽的战友,看起来很正经。
原来如此,那就是传说中的雾羽大人啊。
只有杜艾大人一个人点头。
您认识吗?
画师在广场上和我们告别时,口气听起来也像是知道些什么。
他可是知名的武将喔!在之前的四宫战争也曾率领少数兵力立下大功。
啊、那他们是伙伴罗?
展一直想找几个靠得住的武将,他应该是最主要的目标吧!
虽然听起来很危险,但是对方要是肯加入我们,看来应该很可靠。
继续聊着这个话题,日影很稀奇地发出声响离席。
我巡逻完就去睡。
他只有在暗示该离开时,举动才会和普通人一样。
不晓得这个人平时住在哪里?不过,这种季节没有暖气就撑不到早上,睡觉的范围应该只限于宅邸屋檐下可以取暖的阁楼吧?
其实我也没亲眼看过他住的地方,还是不太明白他的生活方式。
拜托你了。屋内有五个我的护卫,今天大家都去巡视市区,所以外头人手不多。稍微帮我留意一下,展是不是回来了。
知道了。
啊、大门让我来锁吧。
负责从里头反锁的我,和他一起走向客栈的后门。回来时只要出个声,就会有轮班的人帮忙开门,而且他和展大人很少从入口回来。
走出杜艾大人关得密密实实的温暖房间,走廊显得特别冷。
哇!呼吸变白了!
我缩起脖子,身体也窝成一团,走在前方的灰色背影,依旧站得直挺挺。有没有锻炼过,毕竟还是不一样。
开心吗?
走廊前头传来快要听不到的微弱声音。看到他的嘴边稍微侧过来,呼出白色的气息。
应该是问今天的事吧。
嗯。
灰色少年没有回答,直接回过头。
杜艾大人的房间在三楼,爬下楼梯,经过二楼来到一楼。
客栈的特色是中原式的坚硬格子窗和厚实墙壁。在一、二楼可以看到客人和当班的店员。
大部分都是和杜艾大人有生意往来的客人,背景也相当清楚。平常似乎是一般客栈,不过在杜艾大人住宿期间就会特别留心。
要是杜艾大人来住,三楼的楼梯口就有两个壮汉把守,对一般的客人来说虽然有点太夸张,可是距离先前的纵火事件没多久,这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对我来说还是有几分拘束。
来到一楼,和客栈的人打过招呼,两个人合力打开后门。
好冷!
寒气从脸颊蔓延到脖子,比建筑物里还冷的空气让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穿着雪靴的两个人走出后门,遥望雪中的夜路。
除过雪的大路一片漆黑,路旁积雪染上苍白的月光。
抬头一望,冰冷的天空中雪云密布,云层缝隙透出清冷的细长月影。
小心一点喔!
全身发抖,还是试着挤出送别的笑脸。
沉默。
和平常一样没有回应,不过总觉得有点怪。
日影用锐利眼神盯着后门延伸出去的三叉路:
声音。
还来不及追问这是什么意思,灰色的背影就已奔驰在夜路上。
身体轮廓融入夜晚的空气中,两者同样是暗色,仿佛消失一般。
回去。叫杜艾大人的部下来。
传来他的声音,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铿!的一响。
已经晚了,澄澈的夜晚空气中没什么人的气息,遥远的声响终于传到耳边。
那是硬物相互撞击、然后弹开的声音。
我听过这种声响,这种恐怖的音色。
剑的互击声?
身体继续颤抖,不是因为寒意,而是胆战心惊。
心里想跑,双脚却不听使唤。
踏在地上的雪靴差点冻住,触感和白天或黄昏完全不同。
不太对劲!快叫人来!
客栈的人探头出来张望究竟发生什么事,我慌慌张张地说完,连外套也忘了穿,就跑向夜晚的街头。
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在宛如冰柱的寒风中,拼命踩着雪靴往前跑。
怪的不是日影,而是胸口的感觉。
心头有种非常可怕的沉重感,让我急着穿越灰色背影消逝的街头。
再度传来钢铁交击声。
音量大了些。
我开始觉得害怕。
觉得自己越来越近,却比想像中的还要遥远。
黑夜是每个人潜声歇息的时间,所以即使距离声音遥远,还是显得清脆响亮吧?加上声音在冬天澄净的天空传得更远,让人害怕的声响特别尖锐。
间隔相等的细小足迹,踏过积雪与泥泞。
跟随踩上不久的脚步,雪地上闪过一道人影。
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子比我和日影还小的小孩子,仔细一看,原来是身穿羽织的大人。
因为他的双手双脚趴在地上,所以看起来特别小。
白雪反射的光线照出日影的足迹,穿过他的身边一直延续到前方。
靠近一看,发现正要爬起来的人身上所穿的冬衣,是我看过的配色。
细瘦的男人有点手忙脚乱,过了一会儿注意到我的存在,抬起头来。
他的身体簌簌颤抖,火热胀红的脸颊和傍晚时分判若两人。
画师先生!?
什、什么?小孩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飞奔到他身边,画师绘津先生却挥手要我走开。
怎么了?日影先生呢!?
在那边!!那个蠢蛋,不听我的话就跑了!
他愤恨的回答之后,单膝撑起倒地的身子。
看来似乎没受伤。他之所以大口喘气,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出于亢奋。白色的气息告诉我他现在喘不过气来。
语气亢奋、嗓子也哑了,他是累还是冷呢?他用结结巴巴的舌头,拉高声音大喊:
快找陶杜艾来!不、找军队和警卫队也行!总之、越多人越好!!
发生什么事了?什么声音?
他们打起来啦!!
他异常亢奋地回答:
我有点在意!所以想说到酒店看看他们再回去!没想到看到他们在路上大眼瞪小眼,一回神他们就打起来了!
他没说在意什么?又是谁在对峙?我隐约想到什么,马上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那是雾羽沙良啊!
他放声大喊,脑海中浮现像冬日大树的高个子,还有屹立不摇的身影。
他哪是什么战友?佣兵将军雾羽,这家伙在四宫战争时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我又冲了出去,背后有声音叫住我。绘津先生一时之间站不起来,跪在地上,不停呼唤我的名字。
追逐地上的足迹,没有回头,也没停下脚步。
我想我懂了。
在先前的四宫战争中,有个指挥官夜袭拜东将军和山豪将军的阵地,用少数兵力立下大功。
如果这种人没逃亡也没投降,流落民间的话会怎么样?
不管七宫贺川或是其他都市都不能放着他不管。无论是用怀柔手段找他加入,可是想要置他于死地。
展大人曾经和他为敌,如果想要招揽他,一定会展开怀柔攻势。
不过要是有个闪失
要是身为武将的两人意见不合,拿着武器在夜路上对峙的话
又传来两旁的民宅和商家的灯火,照亮积雪的路。
只是还没人有什么动静。
虽然还不到夜深人静的地步,可是很少会有普通人在冬季的昏暗夜路闲逛。至少在警卫队等人赶来之前,状况还是很不妙。
加快脚步,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冰风吹得皮肤好难受。看着白色的呼吸,连衣服底下的身体也在发烫,不过我没有多加理会,只是强烈意识到脚下不稳的触感。
穿过四、五条马路,终于找到那道灰色背影。
这里是条很开阔的大马路,一到白天就会挤满人潮。
这个地方通往明天举办冬祭的场所,路旁行道树和商家店头都挂着带有七字的提灯和灯笼,模糊的光线映照出苍白雪景。
别再靠近了。
正从藏在背后的刀鞘拔出音切的日影没有回头看我,反手紧握的白刃浮现在寒夜中。
清亮的金属声从日影面前传来。除此之外还有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我呆呆地站着不动,看着白刃你来我往。
粗犷大刀与细致长刀的斩击。
两道火花飞散的银线一分开,主人马上往后跃,雪花和土块在脚边飞溅。
刀刃从只差一步就能接触对手的地方,移到两边能够喘息的距离。
持刀的人各自摆出不同的架势。
真头痛啊。
喃喃自语的声音。月光下出现一张大口喘气的笑容,正是双手紧握大刀的展大人。
另一个手持长刀的人平静站在原处。
身上的衣服不是有如雾淞的外套,而是黄绿色冬服和蓝色衬衣。
右手以若无其事的下段(注:日本剑道里,武器朝下的准备姿势)姿势持刀。视线冰冷锐利,表情和冬夜非常相衬。
我怔怔低语:
雾羽先生
能打到这种地步,真是难得。
沉默只是一瞬间的事,还是过了更漫长的时间?在可怕的沉默之后,雾羽先生的视线终于转向自手中的长刀。
这把刀第一次在实战中悲鸣。
他仔细察看刀身,是在叹息受伤的刀刃吗?
我也是。
展大人淡淡一笑,应声说道:
这也是我第一次交手多回,还无法打断这么细的刀刃。
嘴上开着玩笑,脚下步伐逐渐拉开距离。
手上握着一直佩在身边的大刀。
雾羽先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动静,再次摆出下段架势。
第一次看到这种长刀。以刀刃的长度而言,就算能够包住全身的冬季外套也无法掩饰它的存在。或许是先把武器藏在某处?还是有人拿来给他?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我只能倒吸一口气。
真是把好刀!在战场上虽然是大刀有利,可是一对一的话,还是长刀比较好。
说完之后,他便用力踏过积雪和冻土,踢散满地泥巴。
长刀由下往上一挥,正面迎击展大人。
切!
展大人一面咋舌,一面以大刀迎击。
交互一击,金属发出钝重的声响。
每次攻击两人就会拉近距离,然后又随即分开。
他们踏过的积雪发出恐怖的摩擦声。
情况怎样了?
没办法出声叫住他们,我只能小声发问。
他们不想让对方近身,只是一直刀剑应酬。
灰色的背影继续回答:
距离太远大刀就砍不到,可是距离太近长刀也使不上力。彼此只能趁隙使点小伎俩。
他用很难懂的方式进行说明,可是我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我终于对日影面前对峙的两人大喊: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
没人回答,我不知如何是好,双脚动弹不得。不一会儿,白刃飞快闪过,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哼!
喝!
双方低呼一声,刀锋交错,只是这次没再拉开距离,不断重复斩击。
两股力道交错,血光一闪。
其中一方的身体无声不息往后跃。
把刀扔在一旁,鲜血不停流出。失去平衡的身体划过泥地,鲜血溅到脚边,就在要倒地之时,勉强用单膝撑起身体。
去。
站在原地的人出声了。
他直直站立,按住眼睛的样子,像是沾上对方溅起的雪泥,而不是被砍伤。不晓得是在较量的时候,还是想要乘机追击时溅上的?我实在看不出激烈的对决过程到底如何。
单膝跪地,负伤流血的人开口了:
你走吧。
展大人捡起地上的大刀。虽然受伤,依旧露出无畏无惧的笑容。
按着眼睛的人伫立不动,站姿有如雾淞。
雾羽先生的视野好像不太清楚,他慢慢交互端详展大人和我们。
他应该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随时可能采取行动的日影,还有我们后头的增援人手灯火开始逼近四周。
到此为止?
他说完之后,便以脱兔般的迅捷身形翻身一闪,根本来不及出声呼喊,人就已踏上夜路。背影慢慢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另一头,长刀的钝重光芒也逐渐远去。
哇啊、好险!
看到他的背影消逝在黑暗里,展大人才放心坐在地上,重重叹了口气。屁股下传来积雪的摩擦声。
展大人!
挣脱束缚的身体又可以动了,我飞快跑到坐在地上的展大人身边。
伤势不要紧吧?医生来了吗!?
流血了,暗色的鲜血从左腹部的衣服渗出来,在明亮的地方一定是可怕的鲜红色。我的声音不停颤抖。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肚子旁边挨了一刀,虽然暂时不能上战场,不过只要包起来躺个半个月就好了。
展大人在快要哭出来的我面前,拉开胸前的衣服。
色彩华丽的衣服下面,藏着绑住身体的坚硬皮带,上面还用层层白布加以掩饰。
虽然比不上甲胄,不过这么一下是不会造成致命伤的。
他用带有酒味的笑容说:
我很小心吧?
只是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这和疲累沙哑的画师不同,只有汗流浃背的人才会这样。
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展大人用身旁的雪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像平常一样摸摸我的头。
比平常还要暖和的手,有点烫,还有铁和汗的味道。
日影,有两个人躲在对面路口吗?
展大人一边安慰我,一边询问日影。他无言地点点头,似乎发现一旁还有对方的同伙,所以才没有轻举妄动。
你追得上他们吗?
现在还看得到足迹。
打得赢那把长刀吗?
只要能够拉近距离。
结束可怕的对话,展大人露出松懈的模样。
没必要让你冒险。人已经围过来了,把武器收好。
客栈来了三个人,巡逻的人也到了,飞快跑到我们身边。
他们和我一样手忙脚乱,只有收起音切动也不动的日影,以及身为当事人的展大人依旧冷静如昔。
东征阁下!有暴徒吗!?
手持不同武器的人团团围住我们,展大人点点头。
别追了!你们几个人反而会有危险。传令各队在天亮前固守岗位,不准妄动。一早就从预备队指派人选,十人为一队进行搜查。
他像平常一样冷静下达指示,又用雪地中冰冷的手,摸摸自己发烫的脸。
亢奋的神情稍微冷静了些,仰头凝视满布冬云的夜空。
月亮被云挡住了。
就在他低声自语时,白色粉雪开始点点落在脸上,还有我的视线里。
和往常般下起淡雪,看来会一直下到早上。
天亮之后,逃走的踪迹也会跟着消失他们也算到这一点了吗?
展大人不是在对任何人说话,只是以一脸不悦的表情仰望夜空。
哼、被拒绝了!虽然是个男人
声音里带着惋惜,过了片刻:
哼,算了!!这句话就说得很随便,很像他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