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神,太阳正要西下。
位于北条家一角的办公室里,潜入的暗色调比夕色更浓,告知了房间主人傍晚的到来。
(…………还是该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看过时钟的丽华想起了自重的必要性。从关在这房里算起,已经过了多久?或者该问,到头来自已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工作的?丽华一时问想不起来。
恐怕是忙了一整天,肯定没错。结果自己饭也没吃,只补充了最低限度的水分——她这样觉得。
“好痛——!”
为了休息,当丽华准备从黏著许久的桌子前离开的瞬间,剌痛感窜过了全身上下。由于丽华投入到废寝忘食才没注意到,她用了远比自己想像还要多的力气在活动身体。这种疼痛应该算是一种超载、劳动时毫无节制的代价。
“你终于肯休息了吗,小姐?”
一直在旁协助办公的保坂光流苦笑著说:
“明明我和忍拜托你休息拜托过好几次,结果你都只是嘴巴上应声而已,根本没有在听我们讲话。”
“…………这样啊,让你担心了。”
丽华道出短短的慰勉。眼光完全没看她该感谢的人。
“要先来杯茶吗?”看起来并不在意的保坂又问:“或者要用餐呢?简单的东西我马上能准备。”
“…………不用,那些都之后再说吧,我现在没食欲。”
“你又这样说了。昨天你也是这样说的喔。”
“有什么办法嘛,因为我真的没食欲。”
“就算没有食欲,都不吃的话会让我很伤脑筋的。这阵子你都没有正常吃东西,不好好摄取营养是不行的喔。”
“有个万一的话,看要打点滴或什么都行嘛。除了吃饭,摄取营养的方式还很多——”
“小姐。”
丽华大大地叹了口气。
她一边深深地坐到大尺寸的沙发上,一边回答:“知道了啦,之后我会乖乖吃饭。”
“真的?”
“要不然我写个誓约书吧?”
露出困扰般的笑容后,保坂摊开了准备好的毛毯。
就在他正要把那盖到主人身上时,丽华无力地嘟哝:“不用了。还不如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有些爱困。”
“嗯——这有点难耶。”
保坂“啊哈哈”地搔著脸颊说:“毕竟老爷有严格下令,我没办法离开小姐身边,对不起。”
“你在的话,我不是没办法好好睡吗?是随从就多用点心嗯嘛。”
“嗯——伤脑筋耶。”
虽然这名少年的特色就是会一面抱怨伤脑筋,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不过这时候他是
真的露出了为难的睑说:
“我现在不能离开小姐身边。你应该也知道原因吧?如果是“现在”的小姐的话。”
“…………”
“小姐,请你谅解。”
“你出去。”
“小姐——”
“听我说的就对了!”
别过脸的主子恳求时,语气像在惨叫。保坂面对这样的状况似乎也不得不让步。
“我明白了。”
与丽华互为对比,他用了颇为冷静的语气开口:“过一阵子我会再过来看状况喔,请慢慢休息吧。”
“…………”
依旧别过脸的丽华没有答话。
等过了一会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后,她终于放松了一部分。
(…………太难看了,这样根本不像我…………)
至少在刚才的对话中,保坂应该是没有任何过失的。尽管如此她却让感情牵著自己走,
对保坂大呼小叫的……
(可是保坂也有不对。为什么他能像那样摆出和平常没有差别的睑呢……?)
他和长年以来奉为主子的丽华订下了婚约。听到这种天大的事情,为什么那男的还能够保持平静呢——那个既身为随从,又跟丽华是青梅竹马的少年。
不对,还不只如此而已。包含北条家和二之宫家/月村家展开的斗争,面对种种艰难的问题,丽华混乱到了极点,保坂应该也是一样的。可是他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只顾著默默地尽到自己的职责。
彼此明明相处得很久,丽华却不太能理解最近的保坂。
那男的是在想什么?
即使丽华想问,也提不起那个勇气。她也做不出那种觉悟,她没自信能在听到任何回答后都照单全收。
(大家现在在做什么呢…………?)
丽华想起过去齐聚在二之宫家的人们。
二之宫凉子、月村美树彦——月村真由、以及二之宫峻护。一所有人都被变动的大浪所吞没,全都不知去向。
不仅如此,如今他们和丽华之间还多了一道无法消除的隔阂。那样的阻隔既厚又坚固,而且高耸入天,现在的丽华,对这一点理解到了几乎要窒息的程度。
失去之后,才会发现日常的珍贵。
已经无法回到那时候了。
因为在所有人、所有事当中占居要因之一的就是她自己,北条丽华。
在取回所有记忆——不对,在所有记忆都被打回票的现在,她能够明白。
(…………没错,本小姐有事情非清算不可。)
丽华在沙发上缓缓翻了身。
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是十年前的记忆。
窜改了那些记忆、或者对其视而不见的不是别人,就是丽华自己。
被狠狠抛弃而变得满是尘埃的,真实记忆——
X X X
在脏乱城镇中度过离家出走的短暂生活后,丽华获得了许多重要的东西,进而脱胎换骨到几乎可以说是另一个人的地步。
首先,她那嚣张又爱装老成的个性收敛起来了。懂得谦虚以后,丽华养成了为别人著想的心,也学会坦然承认错误的磊落。
而且她变得更用功了。以前丽华最讨厌补习或学习才艺,屡屡出现翘课的行为,让家庭教师们大感头痛,然而她现在的心态却转了一百八十度。一到学习才艺的时间,她会比老师先到练习场地露面,专注地听从教导。别说是专注,丽华投入于学习的程度甚至到了贪心的地步,不时还会抛出让老师在回答时哽住的尖锐问题。
认识丽华的人,都对她的转变感到惊讶。家庭教师们就不用提了,连大部分佣人也深有同威。乃至于保坂与忍,甚至是她父亲义宣也不例外——每个人都睁圆了眼睛。
本来就有的优秀资质虽然被浪费了,不过只要能碰上契机,迟早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吧——这原本是众人对丽华的一致见解,但没有人预料到,她会忽然以这种形式脱胎换骨。
简直就像蜕变。
她的状况和从蛹变成蝴蝶之类的现象,是不同次元的事情。还不如说,原本好端端的蛹却开出了大朵的蔷薇,几乎可以看作是异次元的变化。
丽华并没有理会周遭的惊讶,只埋首于砥砺自己的作业。
她将睡眠时问减半,没过多久又再减去了一半,不顾一切地持续向前猛冲。
因为她有了重视的事物。就为了这项重视的事物,她不惜牺牲所有其他的东西。
原本未成大器的千金小姐,急速地成长——不对,是急速地进化了。那是种令人讶异的进化,而支持她进化的则是恐怖的集中力。
不过,丽华也是人。
而且她还只是个仅仅七岁的小孩。
就算气焰再高,也会有忽然回神过来的时候。
于是丽华回神注意到了一点。
她注意到没被满足的某个部分。某种无法痊愈的饥渴。
那是丽华的寂寞与渴望。她思念改变她的那名少年:心头亢奋得几乎要揪成一团。
丽华想见他。
可是现在还不行,不可以见他,丽华心想。她迟早要赶上对方,让那个男的说不出话、还要让自己成为够格站在他旁边的人——别离之际,丽华夸下了这样的海口。
对她来说,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誓言。
在可以抬头挺胸地说出自己已经履行了誓言之前,她不能再跟对方见面。
而且丽华并没有自信。虽然那时候她在激动下把话说了出来,但自己真的能变成够资格和那名少年并驾齐驱的人吗?
——尽管丽华只顾在增进的道路上迈进,然而这样的不安总是尾随著她。
某一天,这份不安终于爆发了。
(走吧。到那座镇上,到那个男的身边。)
丽华下了决心。与其再这样迟疑下去,直接动身出门还要好得太多。
一旦打定主意,她的行动就很迅速。
也因为发生过上次的离家出走事件,家里对丽华的监督变得相当严格。即使是在学才艺时也不会松懈。
尽管如此,这种障碍对进化过的丽华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想出一条计策腾出空白的时间后,她便一路启程至那座城镇了。
(本小姐是去和那男的分胜负的。)
一边这么说著藉口,丽华走在宛如旧世纪遗物的小镇上。
现在的她,和没有一点能比得上那个少年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自己依然比不过那个男的,就非得找出比不过的理由加以改善才行,为此是有必要再跟他见一次面。这在战略上是当然的事情。她绝对不是为了私心的欲求才来到这里的——在马路前方,已经能看见目的地。
那栋木造公寓破旧得不得了,彷佛只剩拿来当柴火的用处,却让丽华威觉十分怀念。
她的心跳声变大了。
她总觉得,有个念头没理由地让自己变得想掉头回家,必须使劲压抑那股冲动才行。
丽华来到了门前。
做完一次、两次的深呼吸,她下了决心:好不容易才跟那个男的重逢,自己不能是原来那个软弱的北条丽华。要挺起胸、收敛住表情,让那男的见识自己成长后的模样才行——丽华把手伸向门把,一口气打开门。
“好久不见呢,青葱男!本小姐是亲自来跟你分胜负——”
她的话只有讲到这里。
桀骛不驯、自信、而且充满气势的笑容还黏在脸上,但丽华不得不整个人僵住了。
“…………丽华?”
突然发生的状况让峻护睁大了眼睛,发现入侵者的身分后,他的表情顿时开朗起来。
“哇,是丽华耶!好久不见,你过得好不好?”
“…………”
“什么嘛——你要来的话先跟我讲一声就好啦。这样我就会去接你,还可以先准备好吃的菜招待啊。”
“…………”
“丽华?”
“你这个——”
丽华露出了母夜叉的脸。
“劈——腿——男!”
“哇啊啊啊啊!”
丽华充满杀气的手刀,被峻护空手夺白刀地接住了。虽然她很气,但青葱男不愧是青葱男,明明她是抱著把脑袋劈成两半的主意挥下去的。
“丽……丽华你怎么突然这样?”
“还问我怎么样,你这薄情的臭男生!”
朝着吓得叫出声音的背叛者,愤怒的少女破口大骂:
“那女的是谁?”
丽华锐利如剑地朝房间里扫了一眼。
茶几前,有个看起来跟丽华年纪差不多的女生端正地坐著。面对眼前的骚动,她仍坐得规规距距,翻著厚厚书本的手完全没有停下。
那个女生的脸长得满——不对,是非常整齐匀称。不过那副像是带著铁面具的扑克脸要另当别论就是了。
而且感觉那个女生在这里住得很习惯。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像在说:她待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
冲起来的丽华只能理解到这些。而她必然会——虽然这种必然,仅限于她所理解的范围——做出一项推理。
“背叛者的下场只有死!你觉悟吧!青葱男!”
“不对啦,你大概误解了什么!先听我解释一下——”
“少废话!”
丽华在手刀上使了更多劲。
她将体重加到手上面,一点一点地把峻护阻挡的力道压下去。
眼泪盈出了丽华的眼角。她心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又为了谁才努力到现在?
丽华的脑袋没办法正常运作。唯有沸腾的情绪奔流在身体各个角落,为每一个细胞点燃了火苗。
“哇,哇哇哇!”
抵挡不住的峻护栽了个跟头。
两人扭打成一团。
丽华不太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随后让她记在心里的光景,是自己在扭打途中滑了一跤、失去平衡倒向地上的模样。
“啊——”
闪不开了。
由于她满脑子只顾著大闹,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
那个女的,就待在她跌倒的方向。
丽华以为她们会撞在一起。
下个瞬间。
面对大骚动还能满不在乎地啃书的那个女生,忽然消失了踪影。
不只是对方消失而已,丽华的视野还不明所以地反转了一圈。
她看见杨榻米,然后看见墙壁,再看见天花板,身体就这样违背了重力和惯性法则,感觉轻飘飘的。
——回神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规规炬炬地坐在地板上了。
现在,丽华就坐在茶几前。
“可以的话。”
有声音传出。丽华费了几秒,才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对方发出的声音。
“请你们安静一点,因为打扰到我看书了。”
缓缓坐下的那家伙说道。态度颇为冷静,彷佛什么事都没有那样。
“…………”
丽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那女的一边起身一边闪躲,避开了就要撞上的丽华,还一把揪住丽华的手、捧起她的身体,顺势用合气道的技巧卸去了力道,魔法般地让丽华在着地时毫发无伤——还要经过满长一段时间,丽华才会发觉这件事。
泄了气以后,丽华瞠目结舌地望著那家伙。疑似意外当上丽华恩人的那个家伙看着书,像是对他们失去了所有兴趣,机械般地持续在翻书。
看来这丫头的能耐,似乎远远超过自己——光凭直觉而没有倚靠理性的丽华,只有感觉到这一点。
*
…………因此,丽华彻底对月村真由留下了最差的第一印象。
(这女的是怎样?不讲话又不理人又没有表情,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感觉好不舒服——只不过人长得好看一点、运动神经好像还不错,态度就这么嚣张!而且她居然和青葱男同居!哎哟,讨厌死了!本小姐现在很火大很不耐烦,一点都不痛快!)
丽华姑且听峻护说明了状况,单单了解到他并没有劈腿,即使如此丽华肚子里的气还是消不下来。
(基本上青葱男也太随便了!就算是受人所托,怎么可以和同年纪的女生住在一个屋檐下——而且都已经有本小姐在了,他居然还悠悠哉哉地让人牵著鼻子走!)
丽华心想,看来有必要得好好跟他谈一次。
尽管她气势汹汹地站著擦起手,眼睛也睁得吓人——“对不起喔,丽华,接下来有一项打工说什么都不能取消……要是知道你今天会来的话,我就可以先调整班表了……”
被峻护这样哀求,丽华也没办法说什么。实际上没事先约好就找上门来的是她自己。
“那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喔,我会尽早回来的。”
意思是:拜托你千万要克制。峻护一面叮咛一面匆匆出了门,然而他的话对现在的丽华来说都是马耳东风。
“…………”
丽华保持威吓的架势,眯眼瞪起了那个让她觉得嚣张又烦人的丫头。
这阵子的丽华,已经开始培养出北条财团继承人的威严。即使是大人,挨到这样的目光也总要敬她三分,把主导权让给小小的女王——本来是这样的。
“…………什么事?”
她使出的眼神在月村真由面前却像白忙似地,感觉跟微风吹过一样不痛不痒。
(唔!)
丽华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忍下就要发作的脾气。虽然这也是因为峻护才刚拜托过,然而更重要的是,她觉得现在爆发的话就输了。
丽华一句话也不说地坐正在榻杨米上,跟真由面对面。
依然挑著柳眉的她,正在犹豫该怎么出招。可是……
“其实我有听说过。”
让她恼火的女生没停下翻书的手,咕哝了一句。
“…………你听说过什么?”
“我听过你的事,丽华。”
“本小姐的事?”
“因为峻护常在话题中提到你。”
丽华的眉毛跳了一下。
(居然叫他,峻护。……?连我都没有那样叫过,怎么会有人这么厚脸皮啊……!)
“他一有空就会提到,说有一个女生对他很重要。”
丽华的心脏扑通猛跳了一下。
“他还说那个女生的性子就像烈火,却又有著跟个性一样的刚烈美感。而且气质非常高尚、耿直又高洁,将来肯定会变成了不起的人。他非常喜欢那个女生,还和对方做了重要的约定。”
他是这样讲的吗?
原来那个男的,是这样评价她的吗? 丽华可以感觉到自己不只是脸颊,连耳根都染成了通红。
她不自觉地低了头,而真由的声音仍继续落在她头顶:“于是我问他:明明有个女性对你来说这么重要,现在你却要跟我住在一起,这样不是很不方便?难道不会让对方担心吗?结果他回答了,他说如果是丽华的话一定可以谅解的,所以不用担心。”
虽然丽华心里一直小鹿乱撞,但听完这番话她回过神了。
体会到真由发言中的用意,丽华摆出苦涩脸色说:“…………你这样不是很卑鄙吗?”
被真由这样一讲,她不就不能责怪峻护了?
“我并不这么认为。”
月村真由一脸不以为意地——虽然,只是在丽华眼里看来是那样而已——否定了。
开口解释时,她依然一边看着书:“假如我现在完全不帮忙说话,就会给峻护带来某些麻烦吧?我有欠他人情,一宿一餐乘以好几遍的人情。无论用什么形式,要是没有先多少还一点的话,以后这些帐是会算不清的。”
“…………”
“请你放心吧。”
月村真由头一次转头看了丽华,如此说道:“因为我对别人的东西没有兴趣。”
“…………”
丽华不得不接受。
总之由于自己繁务缠身,她也没办法待得太久。根本说来,她还要瞒著家里监视的目光才能来到这里。
也没办法等峻护回来,丽华只在破公寓停留了短短一阵就必须离开。
(不管怎样,现在事情有了变化。)
千金小姐愤然下定了主意。
原本她重重发过誓,在自己觉得自己“变得能独当一面”之前,要避免跟峻护见面。但事情变成这样,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都已经冒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和与自己互许将来的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何况这女人的个性属于丽华很讨厌的那型。而且看起来似乎还具备了深不见底的潜力,凌驾在丽华之上。
这已经是现实中的危机了,并不是她想见峻护才编出来的借口。不管那两个人怎么主张自身的清白,丽华实在没办法不说话。
丽华只跟最亲近的人讲了某种程度内的事情缘由,要求他们协助。
往后一阵子,她想尽可能从行程中拨出空档,为自己留下不会被任何人和任何事干预的自由时间。而且这件事还要对周遭极度保密——相对地,她愿意比以前更积极地接受补习或学习才艺。
听了这些,“最亲近的人”当中排名第一的保坂光流频频苦笑,但最后还是肯给予协助。
如此这般地,丽华获得了包含北条义宣在内几乎没人知道的私密时间。
某段时期内,丽华曾刻意疏远自己和峻护的关系,而现在又像这样复活了。
危险分子必须被排除。这是丽华做出的当然结论。
有这样的一句话:无火不生烟。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把可能变成火苗的月村真由赶出那栋公寓呢?
但这项结论在计划刚出炉的阶段就被迫撤销了。因为峻护早早察觉了丽华的企图,强硬地表示反对。
照他的主张,月村真由是重要的照料对象。
而且这名少女,还是他负起责任帮人照顾的。
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赌上他的名声,帮忙守护月村真由的利益。
月村真由会希望留在这间破公寓,有她自己的理由。
因此他得付出最大的努力让真由如愿,哪怕这不顺丽华的意——峻护是这样主张的。
二之宫峻护平时为人是很温和,然而只要话一出口,这名少年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
就丽华的立场也只能做罢了。因为她也很喜欢意中人的这种特质。
那么为了让危险分子失势,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呢?安排让真由自己离开公寓——这种做法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要在峻护眼前这样做,丽华会有顾忌。再怎么说,北条丽华是将来非得成为他伴侣的人。长远来看,这种计策对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不会产生正面作用。
干脆自己也搬来公寓住吧?丽华甚至这样想过,不过家里的情况实在不可能允许她做到这种地步。峻护还有破公寓的事情,丽华都瞒著自己的父亲义宣。要是被发现,最坏的情况下很难说她和峻护不会永远被拆散。
丽华咬紧了牙关。她对什么苦都不用吃就能和峻护在一起、还理所当然地待在这种立场的真由,嫉妒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还剩下一种手段。
她只能展现出北条丽华的实力,占到比月村真由更多的优势。
“本小姐最近在读这种书喔。”
那天自己跑到破公寓的丽华挺胸这么开了口,而她手上捧著一本颇厚的书。
“喔……那是什么书?”
等峻护满有兴趣地看了过来之后,丽华便说::晅是宏观经济学的书。”
“呼嗯……不过这看起来好像是德语耶,丽华你看得懂啊?”
“小意嗯而已。”
“嗯——那真厉害。”
峻护坦然表示佩服,丽华也高高翘起鼻子。
实际上这实在不是七岁小孩读得懂的书,说起来丽华绝对是很厉害的。这一个星期里,她几乎都熬夜在啃这本书,要是没有让家庭教师帮忙那就更厉害了,不过这归这、那归那。
“咦?这么说来,我记得……”
这么开口的峻护察觉到了。
“之前真由是不是也在看这本书啊?”
“哎呀,好巧呢。那一位也有读吗?”
事情当然没这么巧。丽华事先就知道那女的——她锁定的目标读完了这本书。
丽华“哼哼”地瞥了真由一眼。那个话少的女人只有把目光转过来一下,微微点头后又马上恢复平时看书的姿势。
“嗯,要说真由也好,你也好,真的都好厉害耶。” .“身为北条财团的继承人,本小姐学的是帝王学,所以这种书说起来是必读的啊。”
“原来如此,你真努力耶。”
“对了,青葱男,你对这本书有没有兴趣?不嫌弃的话,本小姐可以特地为你解说里面的内容。”
“啊,那绝对要请你指教一下啰。”
“好吧。基本上所谓的经济学,一般可以概略分为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两种——”
“呼嗯呼嗯。”
“不同于针对最小单位的经济活动做研究的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更重视大局。比方国家规模的经济活动,就是他们针对的研究目标——”
“呼嗯呼嗯。”
“…………哎,大致上就是这样啦,你能理解吗?”
“呃,抱歉。连一半都不懂。”
一半都不懂?”
丽华偏了头。宏观经济学在经济学当中堪称必修学分。如果是这名少年,应该会理解得更多才对啊。
“我以为我已经尽量精简过内容,像你这样的人,我想绝对跟得上就是了。”
“呃,你讲的内容确实很精简,这个我懂。可是我跟“理解”还差得很远耶。哎,丽华你好厉害。”
(…………直的是这样吗?)
虽然感到半信半疑,但丽华立刻便接受了。仔细一想,这段时间内她一直拚死拚活地在钻研学问,即使成果显现出来了,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梢梢赢过了以往连任何一点都比不上的对手,让丽华得意起来。
不过她现在的目的,并不是要超越峻护。
“顺带一提,我问你。”
丽华找上了月村真由。
“什么事?”
“你也读了这本书对吧?”
“读了。”
“理解里面的内容了吗?”
“大致可以。”
真的吗?如此怀疑的丽华很想哼出声音来。毕竟连北条家请到的家庭教师,都对这样的书籍感到棘手,丽华也是用尽手段才终于得到一定的成果。而且她还花了一个星期,总算才有这样的成果——谁知道月村真由究竟又能理解到什么程度?
“关于那本书,本小姐有几个疑问。不嫌弃的话,你要不要陪我讨论一下?我想这样对彼此都有帮助。”
“…………”
话少的女人从书本前抬起头,瞄了峻护一眼。看来她是在确认峻护准不准。
“呃……”
峻护梢微想了一下,不过真的只有短短一会儿而已。
“嗯,这样应该也不错吧,而且说不定你们还能趁机变得要好。”
“……那么……”
没表情的女人依旧端正坐著,只转了方向看著丽华问:“你说有疑问,具体来讲是哪个部分?”
“我想想,例如一百二十页的第八行那一带吧。”
哼哼,丽华笑著从鼻头呼了气。
反正你才不可能记得哪一页写了什么——丽华评估过真由的斤两,刻意使了坏心眼想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嗯,你是说关于货币实质效果的那段叙述吧。”
真由干脆地点了头回答。她讲的是正确答案。
“基本上,就算货币增量会增加经济主体的支出,这与实质生产量的增加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即使支出增加了,如果生产没有增加的话,也只会造成通货膨胀。而且就算能肯定货币成长率与通货膨胀率有密切关系,我认为那对于实质成长率还是没有影响。话虽如此,至少就短程而言,货币有增加实质生产量的效果,这种分析也是存在的——”
就在丽华因为事情出乎意料而讲不出话的时候,原本话少的那个女人却接二连三地展开了论证:
“就算物价和失业率并没有长期/持续性的相互关系,两者之间仍然存在著负面的相关性——会有这种解释,是出于人们对价格情报的误解;不然就是价格本身出现了僵固。若是照傅利曼和菲尔普斯的说法,重点在于对价格的预估错误;相对地卢卡斯的说法则指出,对价格整体和本身生产物的价格认知有误,才是问题的重点。但不管论点为何,早期凯因斯主义者在嗯考这个问题时,似乎是以价格僵固性为前提。另一方面新凯因斯主义者则提出了解释,他们认为价格僵固性是人们在合理行动下的结果——”
接下来的内容,丽华记得不是很清楚。毕竟真由讲的全都是她还没理解的事情,基本上就连她们讨论的书里头没写到的,真由也开始滔滔不绝地搬出来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样你了解了吗?”
“……………………你还真有一套嘛。”
总算应声的丽华只讲了这些。
当然,她是不懂装懂。
真由什么话都没说,但丽华撑场面的态度恐怕早被看穿了。
“哎,你们两个都好厉害。”
虽然峻护是这样佩服地说的,然而在当事人的眼里看来,孰优孰劣很明显。丽华只能在表面上摆出笑容,心里却咬牙切齿。
虽然计划从开头就重重摔了一跤,但丽华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气馁。
在这之后,丽华又陆续找强敌一决胜负。
有时候,她们比的是厨艺。
和峻护度过短暂的同居生活以后,丽华增进料理技术的热忱便提升到了极高的层次。无论是为了帮共享苦乐的配偶补充营养、或者提供慰藉,磨练所需的厨艺都是身为伴侣的女性应尽的本分。她把最优先的帝王学撇在一边,秘密地反覆修练了很久。
“哎呀,这顿晚饭会不会太朴素了啊?”
看准了轮到闷咖女做饭的日子,丽华哼声笑道。
她瞄了眼站在厨房的真由手边说:
“泺拌菠菜、盐烤沙丁鱼、水煮南瓜……全是些费不了多少功夫的简单菜色嘛。”
“…………”
话少的女人一手拿著书,默默地在锅子前顾火。尽管峻护脸上有些苦笑的味道,但是他似乎也打算默默地观望。
“换成本小姐的话,就算用相同材料也能做出不一样的菜,而且会比你做的更豪华、更赏心悦目,而且更好吃。真可惜,眼睁睁看著这种简直像在浪费材料的行为,我居然什么都不能做!本小姐对于自己的无力真是太不甘心了。”
没表情的女人从书本前抬起头,朝峻护望了一眼。
“呃,我想想喔。”
身为屋主的少年露出嗯考的模样,想了一会之后便说道:“还是说,你们要不要比一次看看?基本上条件是相同的,你们两个人可以比比看谁的厨艺比较高明。”
丽华求之不得。
听到口出狂言的真由要直接用现在做的菜参加比赛,丽华一边嘲笑,一边卷起袖子走进厨房。
她要做的菜色是“炒菠菜佐南欧风味酱”、“奶油番茄沙丁鱼义大利面”、“干层面风味的南瓜局烤派”。除了这栋公寓有的东西之外,丽华当然不会用到其他设备或材料。
忙来忙去花了和劲敌差不多的时间后,丽华也调理完毕了。其中当然没有任何一道手续有放水。
“别客气,尽情享用吧。”
丽华一边擦汗一边挺胸说道。虽然做得急就章,但她有自信已经把现有的技术全部灌注在里面了。
“那我就开动罗。我吃看看喔……”
当评审的峻护开始试吃了。真由做的菜,他跟丽华都已经试吃过了。闷咖女的作品明明很单调,味道却能让丽华恨恨地低吟。但是那实在不可能敌得过丽华仔细花功夫做的菜。
“嗯,好吃。这个味道很棒耶。”
峻护露出满脸笑容。
“只用家里有的材料,还真能做出这么棒的菜呢。这样好像已经比我还厉害了,丽华你进步了耶。”
“哼哼,当然啦。”
“不过…………”
可是峻护却把眉毛竖成了八字形,宣布说:“要分胜负的话,这次应该算真由获胜。”
“什——”
也难怪丽华会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结果会变这样?你对本小姐的菜到底有什么不满?”
“我什么不满都没有喔。我也觉得你做的真的很棒,不过要分胜负的话,还是必须判成真由赢。毕竟你们两个确实有差别,虽然只有一点点。”
“到底为什么……难道说,是她的菜比较合你的胃口?还是因为你喜欢和风料理,或者盐巴用的量不一样……理由是这样吗?”
“不是啦。嗯——我想想喔……丽华,你再吃一次比较看看好了。再吃一次你做的菜还有真由做的菜。”
尽管愤愤不平,丽华还是照做了。
首先她试了自己的菜。和端出来之前试过的味道一样,完成度就像她在料理前先想好的一样,没有任何称得上失误的部分。
跟著她尝了真由的菜。那也是之前让她恨恨低吟过的恼人菜肴。丽华同样吃不出任何像缺点的缺点,味道出色得和她的菜难分高下。
然而她也不觉得,那有好到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比下去。如果是平手她大概还能接受……
(——咦?)
丽华的舌头尝出了些微差异。
她又吃了一次做比较。差异比刚才更明显了。
要是被问到有哪里不同,丽华也无法立刻说出来,但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起做了比较她才发现,似乎有某个部分几乎是可以判别成误差的。
她觉得自己的料理,比理想中的味道差了一点。
比起在北条家做的时候,只差了一点点。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本小姐已经做到尽善尽美了……可是在我们家厨房做的时候,味道明明更……”
丽华露出了“啊”的表情。
“你发现了吗?我想那大概就是原因吧。”
峻护点著头说明:
“毕竟我们家是这样的破公寓,厨房的火力并不强,基本上能用火的地方也只有一个。
和能够同时运用好几台瓦斯炉的厨房一比,煮菜的方式绝对会有差别。再说这里的调理用具也不算万全,像菜刀利不利、水龙头的水量之类都是问题……总之呢,这部分只能自己设法补足了。”
丽华头低了一半,一边也静静地听著峻护解说。
所有问题她都自觉到了。
“你今天做的是满费功夫的菜色,所以花下的心思越多,设备造成的差异也就越明显。
即使最后输掉,我觉得你也已经把我们家的厨房用得够巧妙了……”。
“唔……”
“从这一点来看,真由做的菜就很简单,都是一些不管在什么环境下开伙,也很难出现差别的菜色。而且也不用为了弥补设备不良而忙东忙西的,煮菜时可以充分专注在最低限度该注意的地方上面。”
丽华试著回想了自己在厨房忙得团团转的模样。
同时,她也想起了真由眼睛片刻不离地顾著火的模样。
“单纯比味道的话,丽华你做的是比较好……不过我个人还是必须判真由赢耶,毕竟我说过这是在“比厨艺”了。”
峻护会这样判断是理所当然的。
她们比的并不是菜色,而是做菜的技术。
尽管明白这一点,丽华却犯下了失误。
她完全输了。就算只是些微的差距,她仍然输得彻彻底底。
“不过呢,老实说我自己是觉得输赢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笑著说完以后,峻护开始痛痛快快地吃起桌子上的菜。
“因为能同时吃到两个手艺这么好的厨师做的菜,我真的好幸福耶。哎,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的厨艺都好好。看来我已经比不上你们了,不管是真由或丽华都比不过。”
峻护愉快的声音,丽华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
她只能静静地瞪著貌似对话题不感兴趣,赢了也不得意,依然在看书的真由。
有时候,她们比的是体能。
“本小姐最近在练习铁人三项呢。”
自己跑到破公寓的丽华一开口便这么说。
“喔,铁人三项?”
峻护露出有点讶异的脸问:
“你又为什么要做那么累的运动呢?”
“为什么要呢?这样问我实在太奇怪了。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对本小姐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呢。”
娇小的千金小姐“哼哼”地拨著头发说:“因为要挑战人体的极限,铁人三项所具备的层面最广,可以说是究极的竞技。跑步、游泳、骑自行车——每一项都是极为单纯又具备无限深度的运动,而且还必须长时间操劳到四肢,对参与者要求的体能简直苛刻得不合常理。”
“呼嗯呼嗯。”
“可是正因为如此,身为北条财团下任领袖的本小姐,才有义务及意义去挑战。本小姐必须成为君临于众多部下之上的绝对王者,为此当然要在智慧上赢过别人,更得在体能方面也获得压倒性优势。”
“嗯嗯,原来如此。不过你这个年纪要做那么辛苦的运动,感觉有点过火耶。身体还不发达的时候就锻炼过头,反而会搞坏身体喔。”
“我当然没有练得那么正式,终究只是在锻炼身体的范围内做挑战而已……对了,青葱男,你要不要试着练看看?和本小姐一起。”
“我啊?嗯——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是铁人三项的苛刻程度也绝对能克服吧?”
“呃……”
峻护显得意外地为难。
“怎么了,青葱男?你又有无论如何都取消不掉的工作吗?”
“呃,也不是啦。”
“那你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告诉我理由。”
“呃……”
应该可以以自身超高效能为豪的少年在思考过一阵后,终于搔著脸颊坦承:“因为外面好热……之类?”
“你居然这么软弱!”
千金小姐头上长出了角,正准备怒涛般地开始说教。察觉到迹象的峻护连忙站起来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去就是了嘛。”
于是两人便顺理成章地挑战起体力的极限了。
丽华拖了一脸不感兴趣、读书读得正入迷的真由当见证人及监视人,一下和峻护在河里游泳,一下在马路上到处跑,一下又转战坡道。
“等……等一下……我放弃,放弃了啦。”
在半途中,先吃不消的是峻护。
“什么嘛,你太散漫了。这样还能算是男人吗?”
发现少年出局的时机比她预料得早了太多太多,丽华频频表示愤慨:“打起精神,休息过后就要再继续了喔。”
“呃,抱歉,我真的撑不住。今天就先这样吧。”
“你怎么会这么丢脸……本小姐实在没办法压抑住失望的情绪。”
“突然练这个太勉强了啦。”
照常理来想,丽华也很清楚这样太勉强了。但如果让这个男的来,凭他的本事绝对够。
丽华原本是这样深信不疑的。
哎,算了——尽管嘴巴上数落著丢脸丢脸,丽华心里倒也不是完全在生气。无论如何,面对以前根本比不上的对手,至少她又占了一项优势。这代表连睡觉都嫌浪费而不停锻链的自己,是累得有价值的。
“哎,应该说你这样也算做得很棒了。”
丽华“哼哼”地挺胸开了口:“就像本小姐一直重复的,铁人三项是极为苛刻的竞技。一般来讲要跟在我后面,就连跟到半路都是困难无比的。我就夸奖夸奖你吧,青葱男。”
“啊哈哈……谢谢,我这样说对吗?”
“当然了。因为本小姐是在夸你,你就坦然感谢吧。因为是你才能跟到这种地步,要是换成——”
丽华朝真由瞥了一眼又说:
“要是换成了一年到头都只会啃书的人,大概在最初五分钟就会难看地喘不过气,之后不用多久就要送医院了吧?没有让那样的人参加,我觉得真的太好了。虽然本小姐也不是没想过要找青葱男以外的人参加……但幸亏没有找,我才不用多抱一份没用的罪恶感。”
一点都不腻地坐在路边(她在这里也是坐得端端正正)沉迷于读书的丫头,在这时微微拾起目光看了看丽华。
接著她又一声不吭地朝峻护的方向看。
“呃……”
峻护搔著脸颊问:
“你想参加吗?”
“…………”
“虽然我自己是不推荐啦。你不打消主意吗,真由?”
“…………”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那你就参加吧,可是不要太勉强喔。”
点了头的真由站起身。
看到事情的发展正如所料,丽华的表情既满意又欣喜。总之月村真由身上备齐了话少、不爱理人、没表情的三要素,所以想法不太好理解,但她在根本上似乎是单纯又很容易激动的类型——这一点在丽华眼前正逐渐变得明显起来。特别是面对丽华的挑衅,月村真由常常会出现几乎立刻奉陪的反应。
找了峻护当见证人,两个人便立刻开始比赛了。
设定的赛程和正式的铁人三项比,只有数分之一的长度。然而这实在不是六岁或七岁的小孩能跑完的赛程。
话虽如此,这是指如果让普通小孩来参加的情况。
“你们准备好了吗?那么,比赛开始!”
最初的马拉松赛跑——
丽华在起跑的同时做出短程冲刺,迅速在劲敌前面占好了位置。
这个选择很像她的风格,行动中蕴含了苛刻而带有攻击性的积极企图。
(本小姐会像这样持续保持优势,然后一路直接冲到终点。我一次都不会让你超越,也一次都不会让你缩短差距!)
她和真由正好差距两公尺。彷佛量过一样,丽华持续保持著这样的距离。要是真由试著超前,她就会加快脚程:真由变慢的话,她就放慢速度。
丽华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彻底展现出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将完美无缺的大胜利抢到手。
(短期间之内,这个话少的女人已经欠了本小姐好几笔帐。不让她加倍奉还,本小姐可不会罢休!)
这是个酷热的日子。
两位跑者都汗如雨下地闪耀著光彩,同时也一股脑地只顾在规定的赛道上持续奔跑。
“你们两个都加油/可是不能勉强喔/”
担任见证的峻护一边踩著脚踏车,一边发出了有点不负责任又语气轻松的声援。当然从丽华的立场来想,哪怕要勉强或者断手断脚,就算赌一口气她也想赢。
(话说回来这个丫头……还是一样气人!)
尽管丽华维持著优势,一面仍忍不住夹杂赞许的意嗯咂了舌。
跟在她后面的真由呼吸是变得急促了,但绝对没有乱掉。明明真由应该不会有参加铁人三项的经验,态度却沉著得令人恼火,而且在掌握步调时也很冷静。
赛程在两人互不相让的情况下,推进至接下来的竞泳项目。
“绝对不可以勉强喔。讲好了喔。” 在拿著游泳圈的峻护守候下,两名选手跳进河里。丽华一边游一边观察著真由的动向,但她仍没有落后的迹象。比赛到这里两人还是平分秋色。
(好吧,就在下一个项目做出了结!)
自行车竞赛。丽华与真由在街上冲的速度,其实超速相当多。在路上行人纷纷投以惊讶目光的注视下,少女们正展开每寸必争的较量。
(唔!真难缠!)
丽华这次的咂舌没夹杂其他意思。虽然她悠哉地盘算过,只要真由变慢,自己也就可以跟著降低速度。可是那丫头却跟得紧紧的。
这样看来,自己似乎又太过低估月村真由了——丽华不得不这么自觉。这个女人果然从各方面来说都会成为威胁。
(这场比赛好像会胶著到最后呢。)
丽华的预测命中了。一直到最后几百公尺,两人之间的差距都没有拉开也没有缩短。
(在最后关头做最后冲刺,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会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真由才会采取行动?
只剩一百公尺。她究竟会在哪里加速?
丽华心急了。原本她就是喜欢主动的性格,并不习惯被动。
她先加速了。
丽华奋力踩下踏板,使出浑身解数做冲刺。
只比她晚了一瞬的真由也行动了。
剩五十公尺。
接下来已经没有算计的必要,纯粹比力气。
她们用惊人的速度在赛道疾驰。不过也因为用的是名副其实的“全力”,最高加速仅仅只能维持一瞬。
先行动的丽华两脚开始变慢了。
真由随即缩短差距。
但是离终点只剩二十公尺,丽华决意领先到最后——!
剩十公尺。
赢的会是丽华?
剩五公尺。 .还是真由?
两个人并肩冲过了冲点。
“哎呀,太厉害了!真是一场好比赛!”
峻护毫不保留地鼓掌,同时也朝两人走近。
“光看我就好紧张喔:心脏现在都还在猛跳呢。哎,不过这场比赛真的很棒。你们两个都辛苦了。”
“与其……讲……这些。”
两手两脚瘫在马路上的丽华一边喘气,一边瞪著裁判问:“结果怎么样了?比赛的结果呢?”
“唔?我觉得结果根本不重要耶。你们比了一场这么好的比赛,我看就当成平手——”
“你快讲。”
丽华不容拖延的语气,让峻护把眼光微微转到了无关的方向。
“嗯,丽华你输了。”
忍住了转头的冲动,丽华直直地听著峻护宣判。
“只差两公分——不对,或许连一公分都不到喔。你们的差距就是这么微妙,不过输了还是输了吧。”
输就是输,说的完全没错。
北条丽华输给了月村真由。
眼前就只有这个无可动摇的事实。
峻护一开始刻意不明讲的体贴,现在也给不了多少安慰。
“如果……你…………”
从旁边传来了声音。
侧眼望去,那个话少的女人难得主动开了口:“有照自己的步调冲,结果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即使是她,现在也不得不一边喘著气,把话讲得断断续续。但是对丽华来说这当然算不上任何安慰。
“…………你这是……赢家的风度吗?”
丽华忍住冲动,将火焰反噬般的视线射向了赢家。
“虽然我想你也不可能有这种心,但如果要同情我的话,告诉你可以免了。我没有落魄到要接受这种怜悯——”
“不对喔,丽华,不是这样的。”
带著苦笑的峻护帮忙解释:
“真由那样说,是打从心里在称赞你。这表示她真正认同了你的实力。对吧,真由?”
“也不……完全对。”
话少的女人断断续续地回答。因为她把脸别了过去,丽华看不见她的表情。
能看得出来的是,平时总是冷静又冷淡得像座雕像的那个丫头,呼吸似乎比丽华还喘。
对真由来说,今天的比赛同样是一场激斗。
“哎,话虽这么说。”
峻护频频点头称是:
“丽华还有真由,你们真是一对好敌手呢。”
他的口气,就像在讲述一项经过了长年证明、毫无怀疑地步的事实。
反驳同时出现。
“敌手?开什么玩笑,谁跟这种不讲话的女人是敌手!”
“真是意外。我才没有把她当成敌手。”
“跩什么跩啊!我没道理被你讲成这样!”
“我也没有道理要被你这样讲。”
“哼,像今天的比赛,还不是因为本小姐凑巧状况不好!再怎么说我都已经跟青葱男先比过一次,把体力在那时候用掉了。要是再比一次同样的内容,本小姐肯定会赢!”
“不,无论比几次结果都一样。”
“你这句话我记清楚了!要不然再比一次吧!现在马上!”
“正合我意。”
“你们两个等一下!这样不行啦。都已经运动过头了,竟然还要继续比!”
两名少女没有理连忙制止的峻护,又准备站到起跑线上。
那是个热得像铁锅快炒的夏日。
在往后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的较量里头,这不过是其中的一幕。
X X X
——太阳下山了。
被黑暗入侵的房间里没有灯点亮,丽华正像尸体般地靠在真皮沙发上。
即使梢事休息过,疲劳根本没有消退的迹象。
这也是理所当然吧。发挥了感觉几乎要让脑袋短路的集中力,一连几天,她很明显地已经工作到超出身体允许的界限了。这不是两三下就能恢复的。
然而就算心里明白,丽华还是只能持续往前冲。
她只能持续地冲刺、持续地逃避。
因为停下来的话,她就得面对问题。
所以就算要逞强,丽华仍然会继续往前冲。由于逞强的关系,身体终于开始叫苦了,也发挥不出原本的效能。为了填补逞强造成的伤害,她就得更加拚命地冲刺。
这是由超载引发进一步超载的恶性循环。可是,即使知道也阻止不了。
就算没这么忙,她的疲劳也不可能消退。
“现在”的丽华是知道原因的。
“…………唔。”
丽华咬紧牙关翻了身。要是静静不动,她觉得自己会被某种漆黑的情绪给压垮。
(那时候,本小姐的世界明明是那么灿烂…………)
她想起十年前的事。
虽然当时每天都气得气血冲脑,自己尽是跺脚又老是皱紧了眉头。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她过得非常幸福。
在十七年的人生中只是短短一刹那,宛如幻梦般造访的、奇迹似的日子。
太短太短了——简直像北国的夏季,既虚幻又美丽。
嘻闹的稚子们那时还不知夏天结束后,会有漫长的冬天来临。
等到失去后才会发现,这是太过廉价,却又一再重演的过错。
丽华紧紧闭起了眼睛,她难过:心痛得好像身体快四分五裂了。
“…………必须接著处理工作才行。”
结果,丽华还是选择逃避。就像毒品侵蚀著身心般,尽管心里明白,却怎么也放不开。
从沙发上起身之后,丽华回到办公桌。
不对,她是打算坐回去的。
“…………哎呀?”
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半张脸埋进了长毛地毯里,丽华猛眨起眼睛。
奇怪了?为什么自己会睡在这种地方?不赶快回到工作岗位不行。
丽华打算用两手撑起身体。可是,这个想法始终只有停在想的阶段。
她起不来。
手脚使不出力气。不,是全身都使不上力。
靠著朦咙的意识,丽华烕受到有股凉意爬上了背脊。
自己终于到了极限。
她知道,这并非纯粹是体力的极限。
即使如此,丽华仍想抵抗这样的命运、抵抗这必然的结局。她咬紧牙关拚命抵抗,然而身体一点都不肯听话。
“…………唔。”
连发出声音都无法随心所欲,丽华的意识逐渐被拖进泥沼般的黑暗。
她也没发现,有某位人物正在北条家一角掀起骚动。
*
刚开始,并没有任何人觉得那名来客可疑。
众多寄居在北条家的佣人们就不用说了,就连常驻于土地各处角落的警备人员们也算在内,没有任何人觉得可疑。
不仅如此,甚至于每个人与那位来客擦身而过时,都会深深鞠躬表示敬意。
因为这名人物全身都散发著尊贵气息,又有值得别人付出敬意的高尚血统。更重要的是,她的态度十分堂而皇之。
她的态度是那么的自然而且自信,宛如从事情一开始——说不定是从老早以前、北条家宅第刚建好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人在这里了。
然而,这里是政经界龙头大老的根据地,绝不像到处开孔的竹筛一样,保全满是漏洞。
那名少女穿过广大的庭院,直直地走向上屋,这时候有个看了觉得不对劲的警备员开口
询问说:
“抱歉,这位小姐。”
“怎么?”
少女是给了回应,却没有停步也没回头,仍然朝主屋大大方方地定去。
“请您梢等……梢等一会。”
连忙绕到少女前面之后,那名警备员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少女的衣裳华丽得几乎有时代错乱的倾向,还留著一头金丝般的黄金色波浪长发。端正得像是工艺品的脸上,则摆著自信无比的表情。
眼前的人物实在太过绚丽贵气,简直像一只披著天堂鸟羽毛的掹禽。
可是就警备员的记忆所知,预定中应该没有这么显眼的人物会来访才对。
他一面追著毫不顾忌、持续迈步的少女,一面提高警戒问:“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若您不介意,我可以帮忙带路。”
“你是说,带路?”
金发少女只将视线微微瞥来,扬起了嘴角。
“这栋房子对待不法入侵者,还真是宽容哪。余记得用这国家的语言来说,这种情况就叫“遭了小偷还赏钱”吧?”
“您到底是……?”
“余是坏人。”
少女的口气威风凛凛,和她发言的内容一点都不相衬。
“余是没有事先约好的访客,不速之客。简单来说就是你该驱逐的敌人。”
“…………”
“怎么了?你还打算吸著手指头在旁边看?如果你想展露白领薪水的丑态,余倒是不在意。”
被说成这样,警备员心里还是有著迟疑。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对待这名要称为贼,威觉却又跟贼处于两个极端的人物。
然而就在他迟疑的时候,少女还是逐步在接近主屋。他只能做出决断。
“——失礼了。”
为了逮住这名自称可疑人物的少女,警备员风一般地行动了。
…………不用说,他正是北条家负责警备的人员之一。
提到北条家的警备员,可不是普通的保全人员,实际上说他们是私人军队还比较贴切。
当然这群人从干部一直到最底层的成员,全都是身怀高超战斗技术的行家。
因此他是有自信的。与其说是自信,还不如说是确信。与其说是确信,不如说一切都按照预定。
熟练的战斗技术持有者,以及年纪不大的少女。优劣胜败都太过明显,而且他的行动也没有任何迟疑。
正因为如此,他才没办法相信。
为了逮人而行动的自己,竟会在不知不觉间趴在地上。这样的现实简直莫名奇妙。
“什——”
在些微的茫然自失之后,他连忙从地上跳了起来。
少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走在远远的前头。
长年下来的经验,驱使他的身体动作了。要再经过一阵子,他才会发现立刻能动的自己完全没有伤、也不觉得痛。
而这名警备员两度尝试揪住少女,却都没有几下就失败。结果便像依循前例似地,用同样的姿势趴在地上。
这是在作梦吗——他怀疑起自己的脑袋。
在这个时候,少女也完全没止步。
警备人员们终于察觉到异变,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现身,打算阻止少女,随后又像剧目重演似地重复著落败的下场。
这段过程以时间来说,大约是一分钟。
“…………这一分钟内被甩到半空、或趴倒在地的人,简简单单就超过了二十个。那名少女是做了什么,才让我们遭遇到如此悲惨的结果,至今仍没人能理解。”
之后在警备员之间交流的日志上面,那天的页数是如此记载的。
“什么状况?”
锐利的一声,为混乱至极的现场带来了新局面。
从屋子各处众集而来的数十名警备员,一起把视线转向了新出现的人物。
北条家的女仆长兼警备负责人——雾岛忍,在瞥了现场一眼后便迅速察觉了状况。
“所有人回自己岗位,这里由我来处理。”
这句话让警备员们睁圆了眼睛面面相觑。
“听我的就对了,责任由我负。”
听到上司强调过的命令,这群人尽管不甘心也还是妥协了。
指挥的过程中,自称可疑人物的少女仍然继续往前走,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
忍快步追到金发公主——希尔黛嘉德?冯?哈登修坦后头,一边问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开口的她脸色为难至极。
“若您有意来访,至少请照程序来。只要先请人通知一声,我们就可以提供充分的礼遇了。”
“没什么,余只是玩玩罢了。”
希尔黛头也没回地笑了一笑说道:
“你们和凉子与美树彦正处于斗争状态,摆出的阵仗看来倒挺悠哉。余一时忍不住便起了恶作剧的意思,你就多担待吧。”
“您玩得太过火了。”
“呵呵,别这么说。余并不是你们北条派的敌人。”
忍不悦地噤了声。
希尔黛说的恐怕完全是事实。只看一眼就能发现,她一面剥夺在场警备员的反抗能力,同时却没有让他们受一丁点伤,能办到这种事简直就像特技。基本上,如果这位公主是认真来找碴的话,这一带可能早就化为焦土了。更何况她若是有意敌对,就绝对不可能只身来到这里。
(话虽这么说,真让人气不过……居然说我们“摆出的阵仗看来倒挺悠哉”?)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正因为事态如此,北条家最近布署的警备都是最严密的。这样还被人讲成悠哉的话,忍的自尊心就要扫地了。
简单来说希尔黛这次的行动是在示威,旨在昭示自己麾下的欧洲神戎力量,同时也是针
*
“——这样吗?我明白了,你们要郑重招待。还有在我抵达前,尽可能不要去刺激到她。懂吗?”
在开回北条家的车上——
切断和女仆长的通话后,北条义宣原本便显严厉的容貌,变得更加险恶了。
那位行事随兴的欧洲盟主在想什么,他到底还是猜不透。明明状况已经够乱了,现在出这种事只会令周围的人头痛。要是对方肯回欧洲的偏远乡下,乖乖地什么都不做,至少还让人觉得可爱点。
(除了北条、二之宫、月村之外的十氏族,动向仍然不透明吗?)
尽管义宣连睡觉都嫌浪费似地为了巩固桩脚和斡旋到处奔走,然而其他势力靠拢得并不踊跃。也许是因为二之宫凉子和月村美树彦掌握的“神精”情报更多;或者那两人对十氏族来说,意外地具有向心力?要不然就是希尔黛嘉德。冯。哈登修坦倾向二之宫与月村的形象已经固定下来了?
(……要是这样,应付那个金发丫头就得更加谨慎了。)
尽管希尔黛曾一度屏弃双方的同盟关系,但义宣也是个雄居一方的男人。只要能够利用对方,他就不会执著于过去的慽恨。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尽一切可能让希尔黛对北条家产生
用处——
这时候,男秘书再次表示有人来电。
听了对方的名字,义宣的目光又添了一股锐气。
“……是我。啊啊我记得,应该是满久以前在某个聚会上见过面……啊啊,果然是这样吗?那么今天是有什么事——”
义宣持续聊了一阵,同时脸上也浮现讶异的表情。
间隔一段考虑的时间后,他又开口:“我明白了,就在这阵子找个时间吧。之后我会再联络。”
如此答应的他切断通话。
“……呼嗯,该怎么看待这个动向呢……?”
喃喃自语的义宣,又陷入思考的深沼。
*
——此时,在某个地方。
“总算牵上线了……这下子终于没退路啦。”
“怎么现在还说这些,你也差不多该痛下决心了。”
少年带著苦楚的声音,和少女听似激励的声音交会著。
“还有什么决心不决心的?几乎都是你在硬逼嘛。就是因为你威胁说,本大爷如果不帮忙,你自己一个人也会动手,事情才会……”
“那才不是在威胁,我是认真的。佑不肯帮忙的话,我就自己来,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还他这个人情。”
“人情早就还了吧?你不是已经冒了很多险,提供他金发公主和其他方面的情报了?”
“我之前也说过,那样根本不够吧?而且你也想要奥城家当家的位子吧?既然这样,就要趁现在采取行动啊。”
“白痴,做任何事都有个顺序吧?本大爷是老么,想在这种讲究长幼有序的老家族里面以下克上,总得先巩固桩脚、做好该做的准备——”
“比起做事按部就班,更重要的是不要错失时机。现在十氏族这个圈子出现了这么大的动荡,你觉得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机会吗?除了趁乱将权势捞到手以外,没有别的路能够让你达成野心了。”
“你也拜托一下,原本我会想要奥城家当家的位子,还不是因为……”
“哎哟,你真的很不像男人耶。不讲这些了,北条家当家的反应怎样?”
“对方口气就像在问,奥城家的小儿子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直接和他联络……色璃你不要扯开话题啦。”
“毕竟我们的行动跟奥城本家的意向无关,想必对方也很怀疑吧。即使如此他还是没让你吃闭门羹,意嗯就是说……我们很有机会罗?”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不过还峻护人情,和帮不帮二之宫家和月村家是两回事。要是我们没处理好,可不是吃点亏就能了事的。好啦,接下来该怎么出一下步呢……?” .少年不快的叹息声,和少女一边沉迷思考,一边自顾自发出的嘀咕声重叠在一起,没两下便消失了——
*
场景再次转换到别处。
“……奥城家的那两个人似乎有了联络?”
“对啊,他们已经做过接触了。话虽如此,还停留在刚把线牵起来的阶段就是了,具体来说并没有谈成什么。”
这里也有一对男女在交谈。
“如果他们肯给予协助,那当然是欢迎,但就算不帮我们也没关系。至少他们站在峻护小弟那边,光这样就已经很够了。”
“话是这么说,如果行动时可以相互配合或协调步调的话,自然是最好不过。毕竟眼前的选顷多一点会比较好。看状况临机应变吧。”
“反正我们最后要去的地方是一样的——你是这个意嗯吗?”
“就是这样。”
铿。金属问摩擦的声音锐利地响起。
女方一边仔细地保养爱枪,一边继续说道:“最后要把所有人拉到我们的舞台上决胜负,这个盘算北条应该也察觉到了。哪怕他再不甘愿,就算硬拖也要把他拖下水。一切照我们的规矩。”
“毕竟他对我们的评价,已经变成“表面上个性浮躁、搞不清楚会捅出什么事情,不过本质是冷静而深谋远虑的……”
“其实表面上的评价没有错,单纯来讲。”
二直以来在重要关头装疯卖傻,也算装得有价值了。哎,毕竟我们没想过状况会变成这样,而且也不觉得再装下去会有用就是了——话说回来,凉子。”
“怎样?”
“你觉得丽华会怎么出招?”
将实弹装进枪身的女方沉默下来。
“以前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和真由、峻护以及丽华站在同一边。还有最近你才说过,丽华也是我们的家人。虽然我的感觉跟你完全一样……但姐果她变成了我们的敌人,到时你打算怎么办?”
锵。
锐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完成保养的女方把枪收进了枪套。
直到收好武器,她始终没说一句话。
*
这时候,在设置于某处的一问隐密居所中。
逃过一劫的二之宫峻护,已经平安回到钧特的保护之下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受挫的他,正因为自己的无力而咬牙切齿。
虽然峻护回来后便马上托人去确认,挺身保护他的井上和吉田安危如何,但两人至今仍下落不明。
他一个人光是被保护又什么都做不到,结果还劳烦到朋友,让他们也被卷进危机里。再这样下去,二之宫峻护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价值?
苦闷的峻护心里十分挣扎。
明明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他却想马上冲到哪个地方去。
不过峻护克制住了。要爆发随时都可以,但自己还有该做的事,还有被拜托的事。
为了让过热的脑袋和身体冷却下来,他去冲了澡。
一边让冷水冲著全身,峻护闭上眼让心情平静。
现在他最优先该做的,或者该说他目前唯一能做的……
那就是尽可能正确地取回十年前的记忆。
现在形同无力的自己,如果还能对这混乱的状况有什么贡献,就只有从记忆中找出活路而已。
调整好呼吸、冲冷水让身体紧绷后,峻护的神经逐渐变得敏锐。
过去的幻象原本只形影朦胧地复苏了一半,现在他能亲身感受到,那些影像正逐渐取回鲜艳的色彩,连温度与气味都鲜明地恢复了。
还不够,峻护心想。
要回忆起更多,要回忆得更清楚,要回忆得更快。
即使内心安定下来,精神也变得敏锐,焦躁的意念却越变越强。 .没错,他很焦急。
每次回想到什么,悸动便会跟著提升。
再这么下去,会发生某种糟得不得了的事——这样的预威正渐渐成为确信。
有事情正在朝错误的方向发展。
等在前方的恐怕是破灭。结局将无法挽回。
所以要快。
快点回想起来,你应该能掌握到什么的,二之宫峻护。要抓住打破这危险状况的契机。
峻护一面这样告诉自己,一面拚命朝过往的矿脉深掘,浑然不顾超出允许受凉范围的身体——
*
另一方面,接待了不速之客的北条家正开始忙得人仰马翻。
为了用相应的排场款待贵宾,身为当家的义宣严格下令,要即刻摆宴欢迎。
原本这种招待必须经过细心的张罗。说起来这就像有人在你刚睡醒的时候,硬把你拖到正式的舞台上,还命令说:“好啦,该你上台了。拜托来一段风趣洗练的演讲,不准失败。”
刚入夜的月亮已升起,北条家的人们从管家到打杂的全都忙昏了头。
那情景可以说是一种恐慌。他们全像忽然被水淹进窝里的蚂蚁们一样地左来右往,只为达成任务而费尽全力。
也因为如此,没有任何人察觉悄悄发生于屋里一角的重大危机。除了一个人以外。
“——小姐。”
等保坂光流再度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的主子已经倒在地板上了。
主子的手脚无力地瘫软在地,宛如断线的傀儡。
“小姐。”
缓缓蹲下的保坂出声唤道。
他十分冷静。
保坂并不是欠缺忠诚心或缺少危机意识。纯粹是因为,他知道事情迟早会变成这样。
“小姐。”
小心地把人抱起来轻轻摇晃后,他发现对方还有些微意识。
微微张开的眼睛,仰望了担任随从的少年。北条丽华坚强而美丽的身影已经连半点痕迹都不剩。
“你身体状况怎样?”
几乎没有反应。
尽管嘴唇微微动了,却没有声音。只有瞳孔的色彩宛如水面上的月亮般摇晃著。
换成是平时的保坂,应该会逗弄失态的主子几句,让严重的状况笑笑了事。但今天的他不一样。
他只是静静地发问。
“要我叫二之宫来吗?”
“……………!”
对方微微有反应了。
那是发现被少年随从看穿一切而显露的惊讶;也像被直指问题核心而显露的惊讶。
“我不确定他现在是怎么想的、又将怎么行动,不过要是知道你的危机,他肯定会赶过来,也一定会伸出援手才对。将消息告诉他的方式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我现在马上就能实行。
你要叫他来吗?”
“要叫他过来,请他将精气分给你吗?”
这是决定性的一句。
丽华的嘴唇扭曲得彷佛她从未这么痛苦过——保坂看了会有这种想法,并非错觉。
“你应该能充分理解,也很清楚事情会变成这样。如果是,现在的你的话。”
保坂颇为冷静、公正地继续把话说了下去,宛如宣读判决书的法官。
“你取回了过去正确的记忆,和自己孕育出的另一个人格完成了融合。现在你已经不是普通的人了,而是所谓的神戎——梦魔。你和月村真由一样,是靠异性精气维生的人种”。”
“…………唔。”
“十年前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忘了什么、捏造了什么、从什么面前转过了头?还有最重要的,真正的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些你应该都已经想起来了。”
丽华什么也没说。就算体力和气力都足够,她肯定还是什么也不会说。
因为从保坂口中编织而成的话语,一字一句都是事实。
“从那天被迫想起一切、领悟一切之后,照理说你不能不自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变、以及内心的某种渴望、忍耐渴望到最后造成的消耗、还有现在自己的生命灯火即将熄灭的事实。”
“…………”
干金小姐别开目光,保持沉默。
保坂等了一会,但没有得到回应。
那应该不是因为衰弱过头才没有回答。
保坂很清楚事情不是那样。清楚到难过的地步。
“…………如果得不到回答的话,我会照自己的判断、依自己的责任以及愿望,做出我觉得最妥当的判断,请你见谅。”
他准备起身。
那并不是做个样子,也不是假动作。他只是说出事实,打算说到做到而已。
“…………不…………”
像蚊子般的声音传出——不,那小小的声音甚至可以当作是幻听。
“…………不……行…………”
“小姐。”
“拜托……你……”
就算声音没传进耳里,保坂大概也不能不理解。因为荡漾在主子眼中的,是绝对不可能错认的恳求。
只做完这点表示,少女便闭上了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全身缓缓地失去了力气——与此同时,就连温暖的体温也流失了。
北条丽华停止了呼吸。
说出愿望的小小声音,简直就像她灌注了剩余的所有生命,所做出的最后抵抗。
保坂停下了准备起身的动作。
数秒问,他静静地注视了主子在月光下的苍白脸庞。
与其说那段空档是犹豫或者迷惑,更让人觉得是某种深而无垠、用言语难以形容的感情表现。
然后少年悄悄地将嘴唇凑向了少女。
当然少年也有注意到目睹这幕光景,而快步离去的脚步声。
*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淡淡的月光。
那道光并不是从眼球的网膜直接捕捉到的,而是自己正在分享其他人看到的影像。察觉到这点的时候,她想起自己以前是被称为月村真由的存在。
这之后又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也想起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月村真由,而是第二个月村真由,也可说是虚假的存在。
这些全是模糊的认知。
漂泊的意识断断续续,蕴藏著可能因为一不留神,就会像泡沬般飞散消失的不安定性。
她在茫然问充分理解到,自己只是暂时从消灭中保留下来的存在,无论怎么挣扎,再过不久都得走向注定好的命运。
但她觉得自己还活著。
这并没有让她特别高兴。只不过既然还活著的话,就表示自己还有事该做。她光靠直觉与本能便领悟了这点。
趁还活著的时候,自己该做的事是什么?当她意识迷蒙地思考时,这次她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谁在啜泣的声音。
和月光不同,那阵声音并不是现实的产物。那是和月村真由共有一副身体的另一个月村真由藉意识想像出的形象,可以说是一种内心描绘出的景象。
月村真由在哭。
另一个她默默抱着大腿,似乎正在无底泥沼般的苦恼中苟延残喘。
那对她来说,好像是已经无从挽救的苦恼。她明白自己绝对无法从中获得解脱,这也让她受到更深一层的苛责,哭得像是要从全身流出血一样。
要救她才可以,有个念头这么说。
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她才能获救?原本她应该拥有可以飞到任何地方的自由羽翼,长著羽翼的她却绝望到了这种地步。
啜泣的她,到现在还愿意让“另一个自己”的意识残留下来,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她的身体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就这样而已。
原本的月村真由,以及误以为自己是原本的月村真由的月村真由。一副身体里却有两股意识。
啊啊,对了,她想到了。
她想到了自己现在非做不可的事是什么。
第二个月村真由非得为第一个月村真由做的事。
那就是尽可能存在久一点。
自己的寿命,大概就等于她的命脉。
因为只要自己的存在消失的话,肯定就没有人能留住她了。
直性子又过于洁癖的她,绝对不会原谅自身犯的罪。等待她的只有灭亡之道。
所以就算一分也好,一秒也好。
自己要尽量存在得久一点,能多延长一点点时间都好。
这样的话,之后他一定会帮忙设法的。
不过“他”到底是谁啊……这么想的时候,她连忙记起了自己担任的角色。
对啊,不能去想那些。要让月村真由的存在减少消耗,延后消灭的时间。守好自己这个角色的本分,做自己能做到的事。
在消灭前夕、形同风中残烛的这条命,要是能多少派上用场的话——最后这么想过以后,她的意识再度沉入了黑暗。
同时她也深信著应该来临的救赎,直到最后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