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二之宫峻护将女孩子推倒在地。
*
——虽然这么写并非虚伪造假,但也不算公平。为了他的名誉着想,在此还是再叙述得更详尽一点吧。
*
二之宫峻护,在二之宫家的阶级制度中占居最下层的男人。
受地位所逼,他在姊姊凉子吩咐「去把烤炉找出来」,以及同席的食客——月村美树彦高姿态地交代「拜托你尽可能手脚迅速」的时候,都只好认命地点头。
然而这名做姊姊的,却完全不记得烤炉收在哪里。尽管峻护寻遍家中,也还是找不到指定的东西,最后他来到位于庭院一角的老旧仓库。事情到这里还没有问题。
但是在峻护踏入仓库一步之后,他顿时变得干劲全失。那个浑沌的空间里,实在漫无秩序地堆积了过多的杂物。面对如此封闭的储藏空间,或许就连潘朵拉之盒也会相形失色。
里面的东西包括成套武士镜甲、摆在炸鸡店门口的塑胶人像、附侧边车的机车、自动贩卖机、道路标志、储水槽等等不及备载。这些全都是峻护姊姊的私人物品,而她在清理整顿方面是个无能到绝望的人。究竟她是如何拿到这些东西、打算用在哪里、又怎么搬进仓库里的呢——莫名其妙的种种物品堆叠在峻护眼前,就像在嘲笑所有来自常识的疑问一样。那副姿态犹如一只出生在垃圾处理场的异形怪兽。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恶作剧,峻护要找的烤炉正好摆在怪兽头部的位置,也就是最难够到的地方
状况并不乐观,因仓库容量已满,就算想架梯子也找不到空间。此外,这座垃圾山堆积在几乎奇迹性的平衡上,如果不按照正确的顺序搬动,绝不可能将这特大号的魔术环解体。
剩下的手段只有走进内部,从杂物中循隙爬到山顶,然后将烤炉抢救回来——但即使是客套,也很难说这样的手段是安全的。基本上因为空隙本身就太窄,以峻护的体格连要钻进去都无法如愿。
伤脑筋!峻护不想为了区区一具烤炉而冒险,但是就这样掉头回去,谁知道姊姊跟美树彦又会怎么念他。
这时候出现在峻护面前的是美树彦的妹妹,月村真由。一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立刻表示愿意协助。「不用了,这样很危险」即使峻护客气地回绝,真由仍坚持「请你一定要让我帮忙」。
无论如何,两个人也想不到其他的好主意。由于真由意外的热心,结果峻护也只好退一步让她帮忙。尽管真由勇敢地挑战垃圾山——*
「……你……你没事吧,二之宫?」
「嗯,还好。」
能够以瘀青了事,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峻护全身到处都痛,不过并没有伤到筋或骨头,真由似乎也没受伤。
「对不起,我搞砸了……」
「没关系啦,与其讲这些——」
要怎么脱离现状才是问题。
峻护将目光扫向左右确认情况。
越是观察,他越觉得两个人没受重伤实在很不可思议。在杂物雪崩般交互倒塌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片净空地带,勉强确保住峻护与真由的安全。支撑头顶空间的是峻护的背部与两腕,他撑起的空隙可说似有若无,而真由则仰卧在其中。因为仍有光线从四处渗入,在通气性上应无大碍,但是照这样下去,后果很可能是「体力一没,性命也没」。最大的问题在于峻护现在想动也不能动,他头上的重量光要支撑就相当吃紧,想将其扳开实在难上加难,而周遭又被杂物密密包围住,行动大受限制。况且逃脱时,峻护还必须考虑到真由。
不管怎样,时间宝贵,他得立刻采取行动。
「月村。」
「我……我在听。」
「从我这里是看不到——现在上面是什么情况?麻烦你代替我观察看看,然后告诉我。」
「啊,好的,我明白了。等一下喔——」
真由尽全力伸出头——在自己也很难移动的姿势下——她开始观察峻护支撑住的杂物。
「呃,总之有很多东西都叠在一起,看起来非常不稳,感觉好像平衡娃娃一样左摇右摆。」
看来状况比峻护想像的更糟,大概只要打一个喷嚏就会造成致命伤。
「举例来说,上面堆有什么东西?」
「我看看喔,首先有烤炉,然后是一个人拿不动的电锯、好像可以刺穿人的插花用剑山、没入鞘的日本刀……还有脸盆之类的。」
结果对在上头的偏偏都是一些悲惨的玩意。一旦那些东西塌下来,别说是缺手缺脚了,说不定能重现以往让人怀念的搞笑剧。峻护心想,有这样的姊姊实在要不得,待会他非得抱怨几句才行——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
「你的状况怎样?可以移动到什么程度?要是能动的话,有没有空隙转出去?」
「对不起,我这边也几乎动不了,至于能够钻出去的空隙——目前好像是没有。」
峻护的想法处处碰壁。
再者,他还有更实际的问题要面对。
在阴暗的空间中,趴在一名仰卧而动弹不得的妙龄少女身上——该怎么说呢,这种状况难道不会让人产生各种联想吗?
而且对象也很不妥。会这样讲,是因为待在峻护下面这名叫月村真由的少女,还有另一个真面目。其实她是能勾引世上所有男性,更得靠吸收他人精气维生的夜之种族「梦魔」。
目前峻护正被迫复习梦魔的本质——能够不由分说地掳获男性的惊人魅力。以往他对此累积的经验,已经丰富得让自己生厌了。真由的眼眸、嘴唇、鼻梁——任何一处都精致得美丽无比,就算请来一流工匠费尽一生心血也绝对无法重现。五官间的均衡,恐怕是人脑想像范围所能达到的极致。面对这样的现实,普世中的美感观念都将丧失意义,倾城绝世这种形容词则会流于陈腐。若有机会跟真由站在同列,想必就连埃及艳后都会痛下决心动手术整形,她一定会希望再把鼻子隆高一公分才对。
和这样的少女姿势煽情地贴在一起,又会有什么后果——即使诸位读者并非全部男性,应该也能轻易想像到吧。实际上与其担心体力,快先失守的反而是二之宫峻护的理性。
「……?二之宫?」
「咦?啊啊,没事。总之我们把能做的事情都试试看吧,首先是发出声音求救。」
这当然是应该最先做的事,不过以状况而言,由峻护出声求救的风险太高了。
「我明白了,那么……」
为了不让回响的声音影响到垃圾山,真由开始以节制的音量求救,但结果没能奏效,犹豫了一阵之后,真由稍稍提高音量。即使如此,外面依然没有反应。
这也难怪。受墙壁阻隔声音很难传到外面,而且话说回来,这座仓库原本就盖在庭院外围。只要没有人经过附近,SOS的讯号也不可能传达出去。
「……对不起。」求救无法收到成果,真由变得泄气。
「别这样讲,这也没办法嘛。反正本来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你不必在意。」
虽说如此,事态仍然早早就陷入了僵局。就在两人进退维谷的时候,峻护全身上下已经开始出现痉挛的兆候,理性的堤防也逐渐发生漏水——
「呃,二之宫。」
「嗯?」
「虽然我说自己几乎动不了——不过和你比起来,多少还算能移动。总之我会尽可能地试着挪动身体,来找出打破局面的方法。」,
「我明白了,拜托你囖。看来现在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听见峻护这么说,真由顺从而煞有其事地点头,并且展开行动。
「嗯——这里有东西,那里比较空,所以……」
真由周围同样全是杂物。为了不去碰撞到,她慎重地挪动手脚。
然后——峻护很快就开始后悔自己说的话了。
这是因为真由的动作中,总带着一股莫名的娇艳,要说腰的动作也好,腿的动作也好,简直都像在诱惑男人,不作他想。当然这应该是她在无意识间做出的行为——但梦魔可怕的地方正是在此。
正因为真由本身的心态再认真不过,峻护也很难叫她收手。可是真由的魅力平常就已经很难抵挡,而现在自己又趴在她身上,这样的姿势实在很容易诱导出邪念。不妙!峻护知道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了,眨眼的次数也变多了。欲望开始蠢蠢欲动,为了压抑他必须消耗更多精神,而这又让体力的消耗加剧。对此浑然不觉,真由持续着无自觉的挑逗。
「啊——」真由出声。
「怎么了,月村?」峻护勉强装做平静地问。
「嗯,我跟你说喔,在我手够得到的地方有一根铁棍,感觉有点像水管。」
「水管?」
「嗯,你觉得把那个拿来支撑好吗?」
原来如此,她大概是想把水管拿来当支柱,帮自己减轻负担。峻护认为这主意不坏
峻护点头之后,真由的脸顿时像受到父亲称赞的女童般豁然开朗:
「请等一下喔,我马上帮你。」
峻护开始撑不住了:
「月……月村,快一点。我已经……」
「对……对不起,再一下下,再一下下就好了……」
真由似乎反覆了几次错误的尝试,毕竟她目前的姿势并不自由。「明明只差一点……」
真由开始焦急的模样再明显不过。峻护感觉到不祥的预感,照经验来看,当真由位于这种视野狭窄的状况时,通常不会有好事。
如此想到,当峻护正想开口提醒一句的时候。
或许是太过急躁的关系吧,真由发出「嘿!」的一声,随后便翻身改成了伏卧的姿势。用力过度的臀部因而顺势摩擦到峻护的下腹部。这感觉刚好跟拳击类似,就像被吊在天花板的拳击球迎面撞到一样,当然由梦魔来做则是娇艳万分。
(唔啊!)
峻护的理智简直不堪一击,他差点撇下一切化身为禽兽——不过植根于灵魂的贞操观念,仍让他在脊髓反射下尝试反抗。真由并没有察觉峻护辛酸的努力,她开始更积极地活动。「明明只差五公分……真是的,讨厌,讨厌……嘿,嘿!」集中在本身工作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姿势有多煽情。真由柔软的腰部,正猛烈地挑逗着峻护那把石中剑,刺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局面至此,峻护实在是不行了,应该强调的事实是只有他才能忍到这种地步。若换成普通的男性,应该老早就迎接悲哀的结局,现在正无奈地看着片尾的工作班底名单才对。因此就算峻护在理性与本能的相克下,忍无可忍地让意识消失了一瞬,也没人有资格责怪他。
峻护的意识只有消失一刹那,但这样的时间已十分充足。当他取回意识时,身体已经丧失支撑垃圾山的力气了。峻护连忙重新使力,打算一边稳住身体一边吸收冲击——不过太晚了。失去均衡的垃圾山发出崩塌的声响,迎向破灭的声音正逐渐传进他耳里。仿佛连神木都能一举砍成两半的电锯从上头砸下,锯齿光靠本身的质量就劈开了周遭的杂物。像是大王花专用的巨大剑山,则刺穿了雨一般落下的杂物。未入鞘的日本刀掠过峻护耳边,刀刃轻易在地板上插进半截——
倒塌的冲击就此停歇。
唰!峻护被日本刀砍下的头发飘落地板。
「…………」
为什么自己还能活着?峻护真的想不透。冷汗流遍他的脸,脉搏也画上了强拍符号,冲上喉头的心脏,似乎随时会在下一个瞬间蹦出嘴。
总而言之,至少他们避开了最糟的结果。在峻护的背后,垃圾山勉强于完全倒塌前保住了平衡。
然而,命运却不允许峻护休息片刻。
「你没受伤吧,月——」
在峻护问出口的时候,他才总算察觉到。
真由的脸就在峻护眼前。结果他是靠「抱到对方身上」,才化解了冲击的力道。
「啊——」
真由的脸颊缓缓泛上朱红,最后她红的像水煮章鱼似地别开了脸,那副模样仍然娇艳得令人颤抖。像是要让彼此的体温交融,连吞口水的声音都能听到那般,两人紧贴在一起。不同于肥皂的甜香味正微微地挑逗着峻护的鼻腔,原本缓歇的心跳再次加速,理应抑止的欲望二度抬头。
「……呃。」
当峻护急着架起对抗梦魔诱惑的精神障壁时,视线游移不定的真由开口了:
「对不起,结果我来不及拿到棍子。我又搞砸了……」
「没关系,你不用在意,反正一根棍子也没办法发挥太大作用。」
「……谢谢你,不过我还是认为——」
真由的目光停止游移,真切地望向峻护。
她的脸僵住了。
「月村?」
真由依旧呆愣着,没有反应。
其视线面对的方向——似乎是峻护后脑杓再后面一些的位置,但理所当然地目前的峻护无法去确认真由看到了什么。
「月村?」
再度询问的同时,有某种东西横越过峻护视野的边缘。真由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这时峻护总算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了。
是蜘蛛,隶属于蛛形纲真蜘蛛目的节肢动物。尺寸不到小指尖大的蜘蛛,正牵着丝从上方垂了下来。虽说如此,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不具毒性又随处可见的种类,不过这些资讯对于真由似乎没有太多帮助。
「啊,哇哇哇!蜘蜘蜘……蜘蛛,蜘蛛!」
「月村,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拜托你先冷静。」
峻护连忙安抚真由。要是现在因为恐慌而乱动,下场将不堪设想。
「它并不会伤害你,不要紧的。」
「可……可是,那是……是是是是是……蜘蜘……蜘蛛耶!是蜘蛛耶!」
「没事啦。你看,仔细观察的话,它长得意外的可爱,也有爱好者把蜘蛛当宠物养啊,而且你知道吗?蜘蛛并不是昆虫喔,这样一想就没那么恐怖——哎,可恶,果然还是没用。」
看到陷入混乱的真由,峻护放弃说服,随后他缓缓把头转向旁边。峻护歪起嘴,开始朝小小的入侵者吹气。他原本想试着将蜘蛛吹走——但就像在嘲笑那份努力一样,八只脚的伪昆虫只是晃来又晃去。
还不只如此,峻护的企图完全弄巧成拙。或许是厌恶从旁吹来的暖风吧,八只脚的家伙拒绝继续停在峻护旁边,它悄悄地吐丝往下移动。
在它下方。
有真由的脸当着陆点。
「~~~~~~唔!」
真由瞬间崩溃:
「讨……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二……二之……蜘蛛,二之宫,蜘蛛,二蛛宫,有蜘之……!」
「冷静一点月村……喂,唔哇!」
真由力道十足地抱了过来。
重量突如其来地累积到峻护身上,使他的姿势失去协调,垃圾山开始晃动。不仅如此,抱住他的少女是名梦魔,是隶属于夜晚的种族,其本能在无意识之间同样能够发挥——简而言之,二之宫峻护又快失守了。
两人正面对面地跳起热烈的舞蹈。情绪为恐慌所据的真由一边语焉不详地嘀咕,一面像走离群体的小鹿般发着抖,但她的费洛蒙仍大批大批地在作祟。平衡渐渐失调,峻护背后的负担,也正逐渐加大摇晃的振幅。再加上情欲与危机感全搅和在一起,席卷向峻护的脑袋,他实在无法维持清醒。
不行了,峻护心想。要是能忍得住这种情况,以男人来说,不,以人类来说反而是种错误。他能看见花圃,还有通往冥府的河岸与行船。啊啊……各位抱歉,我要先走了。我死了之后,请将尸骨葬在爱琴海——
但在下个瞬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峻护的视野一阵晃荡。
在摇的并非是峻护,产生变化的是仓库本身。
(地震——?怎么会选在这种时候!?)
震度相当强,地面正猛烈震动着。但两人想逃也逃不了,而且在他们上面的垃圾山就要——
峻护的身体在思考前先采取了行动,与方才相同他立刻放松手脚的力道。峻护打算让四肢发挥出弹簧般伸缩的弹力,来应付眼前的摇晃。不过他的身体终究无法将冲击尽数吸收,可是眼前他也没有其他的方法能够应付。一边侧眼看着几件杂物掉到地板,峻护一心只祈祷事态不会出现致命性的伤害——
终于……
和开始时一样,震动毫无前兆地停止了。
「……呼~~~~~~」
峻护发出长长的叹息,看来他们再度有惊无险地捡回了性命。
虽说如此,状况又更加恶化了。由于真由的拥抱与突发的地震,峻护的姿势完全失调。如果要举例——没错,要是有无尾熊在育儿袋里装着小孩,然后在完成铁人三项后直接做伏地挺身的话,大概就会变成这副德行。
而真由依然抱在峻护怀里。
「不好意思,月村,是不是差不多可以放开了……」
「……咦?……啊!」
真由察觉到了。
她马上放开双手: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会,你别在意。」
一边将视线挪开峻护说。尽管真由已经把手放开,但状况原本就问题十足。峻护能闻到女孩子特有的销魂气味,这样的距离让他随时可以向对方宣战,欲望引擎目前仍全速运转。
「与其听你道歉,我更想知道状况。现在上面怎么样了?」
「好、好的,我看看……」同样将视线别开的真由望向垃圾山。
「……虽然已经掉了很多东西下来,不过现在堆得还是满满的。现在快掉下来的是一捆很大的鞭炮——呃,我想那大概是炸药。其他的话,还能看见几个长筒状的东西。我记得那……应该是叫榴弹炮吧?再来就是……有一个铁桶上面贴着在核能发电厂常常会看到的标志,然后还有脸盆。」
「…………」
峻护希望这是对方为了缓和气氛而讲的笑话。
「……我想,已经没救了吧。」真由忽然开口:「已经没办法了,完蛋了。对不起。」
「……你说,完蛋了,是什么意思?」
「…………」
「——说什么傻话啊,月村?别乱讲,我们现在才要开始想办法,不是吗?」
但真由摇着头,伤心地露出笑容。毕竟距离如此接近,她对峻护所处的状态应该是了若指掌,就连峻护轻轻的呼吸与滴下的冷汗,她也都看在眼里。
「我一直希望……一直希望自己多少可以帮上忙。」
「月村?」
「从我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家以后,都是你在帮我的忙。可是我却只会给你添麻烦,碍手碍脚的。今天也一样,我明明只是想帮你一点忙……结果却变成这样。状况会越变越糟,全都是我害的。」
尽管口里预言着绝望,真由眼中却没有恐惧。她散发出的只是充满寂寞,而又无法彻底掩饰住悔恨的神色。
「都是我害的,所以我是自作自受……我难过的是把你也拖下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
峻护没办法立刻帮对方缓颊。不只是今天,开始和真由同居之后,他的确碰到了多不胜数的麻烦。真由大概对此一直抱着愧疚吧。
然而对峻护来说,和真由一起生活绝非只有负面的影响。不对,倒不如说——
「……月村。」
峻护百感交集地开口:
「你不可以想得这么消极。你说自己会给我添麻烦——哎,是也没有错,不过没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不在意。而且你也很努力不是吗?你有这样的心意就很够了,我觉得很高兴也很感谢你。你应该对自己更有自信,你可以抬头挺胸的。」
峻护认为笑得还满自然。
「所以别放弃,加油吧。没事的,一定有办法解决。我会设法让我们一起逃出去。」
「二之宫……」
真由的脸上开始恢复生气:
「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感觉好像就这样死掉也无所谓了。」
「别乱讲,事情还大有可为。首先,要是现在就放弃你一定会后悔的。不管结局如何,我们都应该尽力而为避免留下遗憾。你说对不对?」
「嗯……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事都办得到了。」
「没错,就是这股劲。靠这股劲一起逃——」
话说至此,峻护总觉得气氛有点诡异。真由的确是恢复干劲了——不过从中他感觉不到人类在准备进行逃难壮举时的勇气。相对地,该怎么说呢,真由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的模样,感觉就像完全解放了少女心。
若是形容得更直接,大概就是梦魔的本能正在全速运作。
按照惯例当峻护察觉到异状时,人早就陷入梦魔的蛊惑领域了。
「呃……月村?」
「我们绝对不能让自己在事后后悔,对不对?」
「嗯,对,是没有错。换句话说——」
「二之宫。」
真由极其平常的一句话,打断了峻护接下来的台词:
「我会加油喔。」
「啊啊,嗯,喔,加油吧。我们要赶快逃出这——」
真由轻轻地把手绕到了峻护的脖子。
「月……月村?呃,现在应该……还不算冷吧?」
「不,我会冷,我一个人觉得好冷。」
再次强调,两人的距离近得足以细数彼此眼中的虹彩。而峻护面对的还是将梦魔魅力发挥无遗的少女,每当女方的呼吸搔到他的喉头,就会有一股仿佛让人用舌尖游走背脊的刺激。每当峻护吸进她散发的香味,眼底便冒出火花——
真由又进一步逼近。
「嘴唇和嘴唇,好像快碰到了耶。」
「…………呃。」
「你现在没办法动,对不对?」
「咦?嗯,是啊。」
「…………」
「…………」
「我说,二之宫。」
「怎……怎样?」
「我可以做一点狡猾的事吗?」
「咦?」
真由注视峻护。她的脸颊红润,眼神中的夜之血统俨然已经觉醒。
「……呃……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做……狡猾的事。」
「……呃……狡猾的事,指的是什么?」
真由不回答。
她以闭眼代替回答。
嘴唇逼近,慢慢,慢慢地,而且还微微发着抖。
峻护心中大喊不妙。哪里不妙?因为她是梦魔,而且不是普通的梦魔。这名少女——患有男性恐惧症,而且以梦魔而言,她具备致命性的缺陷,完全无法控制本身的精气吸收能力。要是与她两唇相接,全身的精气八成会被吸光,马上可以成为图唐卡门(注:Tutankhamuh,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第十八王朝的一位法老王)的新伙伴。不行,这样不可以,如果这样做我会……反正要做的话还不如找个更像样的场合,哎唷不是啦,总之不可以就对了!
但峻护逃不了,不管是在物理上或心理上。受到垃圾山压迫,又被梦魔的魅力捕获——
尽管峻护心中再怎么大声拒绝,他的身体却已做好了全方位的准备。就算他能够抵抗,面对梦魔本性大露的真由也都是徒然。
真由的嘴唇逼近。峻护挣扎着想说些什么的嘴巴,眼看就要被堵住——
转瞬间……
「……!咳!咳……」
真由突然咳嗽。同时,掌握住峻护的蛊惑也解开了。此外,峻护因情欲高涨而麻痹的五感也在此时恢复机能,之前只针对真由作用的嗅觉总算察觉到异味了。
像是要笼罩周围似地,淡淡的白烟弥漫开来。
「烟?到底是从哪——」
「是火灾,怎么会……!」
真由的表情染上绝望。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指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糟糕!峻护暗想,要是火舌在这种情况下延烧开来……可是火到底从哪点起的……不对,这座仓库本来就像什么都有的惊奇箱,就算在倒塌的冲击下出现任何异状,也一点都不奇怪。
「可恶,该怎么办……?」
「已……已经不行了。完蛋了,看来我们的人生已经走到最后了,既然这样——」
事情至此,真由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这样,我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心愿。是女人就该拚了,这是我的神风特攻……二之宫!」
真由略显错乱地喊出声,「失礼了!」随后便一气呵成地把嘴唇凑向了峻护。
峻护根本来不及制止,看似已回避掉的危机,又再度袭击而来——当他这么想的瞬间。
啪!
有东西掉在真由的鼻尖上。
是刚才的蜘蛛。
那只小家伙开始在真由脸上蠢动,真由表情紧绷——
这次她连尖叫声也没发出,立刻就昏倒了。
「……好……好险……」
看到真由瘫软过去,峻护发出安心的叹息。那只蜘蛛可能是被烟薰得掉下来的吧。世上的事情实在很难去断定幸或不幸。
总之这样一来,峻护至少得到心理上的自由了。然而情况万分紧迫,白烟分分秒秒都在变浓,峻护支撑垃圾山的体力早已进入红色警戒。
九死一生。
(……该怎么办?)
峻护没有好主意。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他只能赌上些微的可能性,即使那是有勇无谋的尝试。
计划是这样的。首先,峻护会用全力撑起背上累积的重量。接着他会抱着真由,闪躲暴雨般掉下的杂物,并且一边踹开路障一边冲向出口。最后则是挺身冲撞恐怕已经被杂物堵住的出口,破门而出为这次的脱逃收尾。
完全是有勇无谋,连峻护都觉得自己粗糙的构想很可笑。即使是大战末期的敢死队也不会策划出这种作战,不过有其他手段吗?基本上,现在根本没空闲思考其他方案。状况需要他争取任何片刻的时间。
峻护横下心。
理应疲惫不堪的身体,顿时涌出了体力到各个角落。常言道,「狗急跳墙」「穷鼠啮猫」,一旦被逼入绝境,任何人都会发挥出韧性。峻护在这方面的倾向格外显著。
(况且——)
他望向瘫软在旁的真由。
——待在身处危机的少女旁边。
能够拯救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
而他好歹也是个男人。
峻护做了一次深呼吸。
(……好!)
冲吧!他望向前方。
倒数计时。
三。
二。
一!
*
——峻护睁开眼睛。
耀眼的阳光映入眼帘。
峻护反射性地望向背后。在四周弥漫的白烟之中,敞开的仓库正展现其威容。
真由在他怀里,正闭着眼睛,缓缓地、平稳地呼吸着。
峻护全身上下都疼痛,那是他在逃脱之际受的伤——不过这应该算是光荣负伤吧,他乐意接受这些让人自豪的伤口。
我办到了。我们得救了,真的得救了。真是的,连峻护自己都觉得讶异,他还真能完成那样胡来的任务。月村刚才似乎已经有了送命的觉悟……等她张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之后不知道会说什么?峻护开始猜测。她肯定会猛眨眼睛,左顾右盼地四处张望。等她知道这里不是天国以后——大概会露出春阳般温暖的笑容吧?还是会感慨至极地哭出来?面对那样的她,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哎呀,这不是峻护吗?」
「你在这里搞什么啊?」
「……咦?」
忽然传来的声音让峻护回头。
美树彦人就在旁边,姊姊凉子也在一起。
然后峻护看到的是——
凉子与美树彦围着一处火堆,白烟正从那熊熊涌上。
「……你们在那边做什么?」
「如你所见,在生火啊。」一边扬着圆扇送风,美树彦答道:「因为柴火受潮了,我们失败过好几次,光只有烟冒出来而已——不过现在总算顺利点起来啦。接着我们打算用这来烤秋刀鱼,你要不要也来一份?」
「……咦?」
「啊啊,原来如此。」交互看了惨不忍睹的弟弟与其身后的仓库,凉子似乎已经掌握住大致的情况。她朝峻护抛来傻眼的声音:「难怪我怎么晃都打不开,原来是从里面卡住啦。」
「……咦?」
「怎么,你才几岁就老年重听?我是说为了开仓库,我抓着门板晃了很久都开不了。」
「……咦?」
「真是,你过了这么久都没回来,等我想起烤炉收在哪里之后,跑过来却打不开仓库,所以只好生火代替啦……看来全都是因为你太没用,才会费了我这么多手脚,有够丢人的!」
「哎,凉子,他办事不力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话说回来峻护,既然你人被关在里头,我想你应该有对外求救吧?当然罗,我是在问你有没有持续发出SOS的讯号,而不是喊了一次就了事?」
「反正他脑筋肯定连这样都转不过来啦!只要稍微想一下,明明连小孩都知道求救讯号如果不持续,根本发挥不了什么效果。你这大男生脑袋真的很不灵光耶! 」
「首先,既然外面有我们在,如果你有察觉到只要确实将求救讯号传出来不就好了吗?」
「凉子应该有锻炼过你,让你至少能感应到这点程度的气息吧?」
「我看他已经慌到连这种事都想不起来了。伤脑筋,我不是常常跟你说,越是遇到危机的时候,越应该要冷静吗?」
「哎,面对连一个烤炉都没办法好好拿回来的男人,可能说再多也没用吧。不过将真由交给这种无能的男人照顾,我实在很难放心,是不是稍微再锻炼他一下会比较好?」
「也对喔。之前我就一直在想,自己对他好像管得有点松耶!马上从今天开始特训吧。听好了,峻护!立刻把乱成一团的仓库收拾好,收完之后再找我和美树彦对练一百次。听到就快点回话。」
「…………」
代替回答,峻护瘫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在那个瞬间,据说他确实有听见脸盆砸到头上的滑稽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