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真实与否,众说纷纭的谣言,大致可分为两种——
以只有真实性的臆测为根据,属于闲谈的遥言;脱出常轨的谎言,或只是单纯为使话题更有趣的谣言——
前者有时是接近真实的,也有时是误传……后者则十有八九是虚构的,但有时也包含极稀有的真实性。
今年夏天,佛尔南神殿里流传的谣言,就是属于后者。
“到了深夜时,‘御柱’的一部分,会浮现年轻女子的身影——
“我不相信幽灵故事。”
菲立欧·阿尔谢夫对这谣言一笑置之。
刚洗完澡的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深紫色的头发,一边对带来这谣言的侍从、同时也是一位少年神宫报以苦笑。
神官艾略特却挺起身子、从喉咙挤出声音。
“菲立欧大人!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看到了呢!就在刚刚——”
艾略特的脸色很苍白,他是跑着来的,所以气喘嘘嘘、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菲立欧坐上起居室的椅子,用眼神示意艾略特也坐下来。
“艾略特,你先静下来吧!发生了什么事?”
菲立欧觉得很纳闷,催促少年把话说下去。
艾略特是个善良的人,同时也有着善良人常有的懦弱缺点——这点菲立欧很清楚。但是就算如此,怕成这样也是很不寻常的事。
艾略特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肩膀还发着抖。
“就、就在刚刚——我打扫完祭殿,回来时正好落单……正觉得
有股股寒气时,回头一看,就发现御柱的表面,有—个女人……”
艾略特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不是你的倒影吗?”
他拿少年宛如女孩般的容貌开玩笑,艾略特拼命地摇头。
“不,绝对没有错!虽然我没看到她的脸,但那是个短发的女人。
我眼睛很好的,绝对不可能把那个跟自己的样子弄错。”
少年一边发着抖,一边用双手做祈祷状。
负责照顾菲立欧的艾略特·雷文,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在十六岁的菲立欧眼中,总有些如同弟弟般的印象。
艾略特是个地道的神官,出生以来就——直住在这神殿里,这里就像他的家一样。这样的艾略特,竟为神殿里的某种事物而怕成这样,看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菲立欧就像安慰弟弟般地轻声说:“不过,幽灵都是在深夜出没的,现在才刚天黑呢!”
虽然外面大色已暗,但离深更还有一段时间。
菲立欧才刚从房间附设的浴室走出来,正觉浑身舒畅,艾略特却突然跑来,吵着说:“我看到幽灵了!”
艾略特频频擦拭冷汗,并小声地说:“一定是它们改变出没的时间了。总之,我从来没那么清楚地看到过——”
“原来是作息不规律的幽灵啊!”
听到菲立欧超冷的笑话,艾略特一点也笑不出来——
“菲立欧大人,您是因为没看到,才说得出这种话!真的很可怕!”
他生气地说道,并恨恨地瞪着菲立欧。菲立欧也只好苦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确实是没看到。”
菲立欧坦率地道了歉。
这几天,据说在好几个面向祭殿柱子的地点都有人目击谣传中的幽灵,渐渐地,就连神殿的高层人员也无法将之视为“那只是遥言”而不予理会。
菲立欧自己倒是认为,可能刚开始只是看错,某人觉得有趣而予以加油添醋,才会演变成这种谣言。
然而艾略特气量虽小,却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连他也害怕地说
“我看到幽灵了!”这点让菲立欧开始产生了点兴趣。
“那么,我们就去看看吧!艾略特,你带路。”
他才刚拿起剑以轻松的口气如此说着,艾略特就愣住了。稚气未消的脸上,明显出现狼狈的神色——
“菲立欧大人!那可不行!不能这么做!”
虽然这反应在预料之中,菲立欧还是故意装傻。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因为很恐怖呀!我不想再问去了!”
面对真心害怕的少年,菲立欧只能报以苦笑。
“不过,要是一直搞不清楚它的真面目,也没办法安心吧?”
“我知道它的真面目——就是幽灵,绝对没错!”
艾略特表现出令人意外的顽固一面。
“因为它是在御柱里喔!是在‘那个’御柱里——”
“要是这样,也许不是什么幽灵,而是女神降临呢!”
菲立欧本来只是开开玩笑,艾略特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地神佛尔南不像风神加鲁尼耶一样有人的模样,弛化身时会变成树木的样子。而且,那种阴森森的影子——绝对不是女神什么的!‘那个,要是女神的话,我们就变成邪教的教徒了。”
“阴森森的影子啊……”
艾略特夸张的措词,在菲立欧耳里听来有点可疑。要是一开始就认定是幽灵,就算是美丽少女的笑容,可能都会看成是恶魔的嘲笑。更有甚者,先人为主的想法会让人连墙上的污渍都看成幽灵。“总之先去看看吧!我想去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你看错了。”菲立欧不由分说地先站起身走了出去。艾略特虽然还在发抖,也只好跟在他身后。两人离开房间,走进了约可容纳三人并行、天花板也很高的石造走廊。
通往通路之处设有玻璃窗,得以迎进星星和月亮的光辉。不过今夜天空的云层浓密,走廊要比平常来得暗一些……
在这可说是阴森的一片黑暗中,菲立欧一手拿着灯,向祭殴的某个方向走去。
从菲立欧的房间到祭殿的距离,走路约需几分钟。展现神迹的“御柱”相当巨大,而有如围绕着柱子建造的神殿,大小也足以与一座城池匹敌。
走在他身边的艾略特,还是相当不安,于是菲立欧轻拍他的肩膀:
“不要这么害怕。目前还没有人受到幽灵袭击,不是吗?”
“啊……我可不想当值得纪念的第一号牺牲者啊……”
艾略特用手在胸前做祈祷状,菲立欧笑了。
“身为神的信徒,怎么可以这样,消灭幽灵可是你们的工作啊!”
他这么一说,艾略特不满地嘟起嘴巴。
“那是菲立欧大人您误会了。根据佛尔南的教义,死者的魂魄会消失于冥界,绝不会留在这世界上的。认同世上存在幽灵的,可是西边加鲁尼耶神殿的教义呢!还有,关于消灭幽灵这类的事,是传说中的故事,其实——”
听到这种理由,菲立欧不禁一愣。
“既然如此,若不是幽灵,你又没看错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是某人的恶作剧了。既然有人这么鲁莽,敢在神殿开这种玩笑,难道你要放任不管吗?”
艾略特的双眼因不安而闪烁了—下。
“这、这……可是——”
这话让少年神宫无言以对,菲立欧边摸着剑柄,边小声地说道。
“我们——起去查查看吧!要是查不出原因的话,就交给上面的人好了!反正他们也什么都不会做的。”
对于发生在不认同幽灵之神殿里的幽灵骚动事件,高层都尚未
有任何反应。或许,他们会对“扰乱风纪的奇怪传言”感到愤怒,即使其实还不曾造成任何实际的损害……
菲立欧快步地走在石造的走廊上——之前提过面对柱子的祭殿,就位于几阶楼梯之上。
艾略特似乎终于死了心,配合着菲立欧的脚步。
对菲立欧·阿尔谢夫来说,在佛尔南神殿的生活是平稳而令人心满意足的。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却比王宫更舒适,而且这里也较少有微妙的谋略气氛。
菲立欧在这种殿内的工作,仅只是“待着”就好。他的立场与其他信徒、司祭们不同,是真正“王室的人”,因此不会被要求遵守教义的规矩或礼拜。
阿尔谢夫王室与领土内独立自治且受到保障的佛尔南神殿——
两者间友好关系的证明,就是会有具王室血脉的人长期居留在神殿之中——这已经成了向来的惯例。
在过去,这样做还有警戒、监视神殿内风吹草动的目的,但因为双方长久以来维持着友好关系,原本的目的就形同有名无实了。
一个月前,菲立欧代替过世的远亲出任此一亲善特使之职,而神殿就派艾略特来照顾他。
虽说菲立欧身为王族,但却是庶出的第四王子,地位比哥哥们还要低。虽然因此而被赋予留在神殿担任亲善特使的闲职,但反正他待在王宫也没什么事可做,自然也没有理由感到不满。
虽然别人认为他是被“贬职”的,但对菲立欧来说,却因能暂时逃离于宫这座牢狱而有一种解放感。
这一个月来,菲立欧偶尔会被邀请参加神殿内的会议,但还是跟在王宫时一样,过着无聊而平静的日子。唯—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对菲立欧很友善的人们。
在这样的日子里,漫天乱传的幽灵传言,与今晚坚持传言乃为真实的艾略特,为其平稳的生活带来了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现在,两人离开了神殿的居住区域,站在通往“御柱”的祭殿前——
横在两人眼前的是一扇坚固的铁制门扉,虽然这扇门虽然牢牢地紧闭住,但旁边设有日常出入用的小门,而且并未上锁。
虽然一般人很少进入这座祭殿,但若是隶属于神殿的人,就算是见习的神宫,也可以自由进出。听说也有很多人有空就会来这里,许下自己的愿望——
这次的幽灵事件,就是由深夜来这里祈祷的人所传出来的。
菲立欧向比自己小三岁的照顾者使了个眼色,他的手早就握住了插在腰间突刺钊的剑柄。要是幽灵事件是某人的恶作剧,有人再次潜入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
艾略特明显地露出嫌恶的表情,点了点头,打开了铁门旁的小门。
“——我先进去比较好吧?”
艾略特怯生生地问。菲立欧摇了摇头。
“不,你跟着我,注意我后面的状况。”
毕竟让心生畏惧的艾略特正在前面,菲立欧也会觉得良心不安。艾略特虽然老实地默默点了点头,但明显地松了口气。
菲立欧先弯下身子,以接近干趴在地上的姿势,穿过了狭窄的门——祭殿就位于神殿的四楼。
石造的墙壁与地板虽然已年代久远,但特别的房间依然打扫得很干净。
这里跟走廊不同,并没有窗户,室内自然陷入片漆黑。在当作祭殿使用时,到处都有点亮的烛台,但今天因为没人,所以也没有烛光。
菲立欧举手拿着灯,走进房间的深处。
靴子哒哒地踩出响亮的回声,令人产生这里有两个人以上的错觉。
艾略特紧紧地跟在菲立欧身后,战战兢兢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祭殿内的尽头就是“卸柱”——
它为神殿的中心,也被称为是神所完成的作品。
菲立欧举着灯,看到了它的一部分……
位于祭殿正面、有着圆滑曲线的黑色墙壁——只是柱子侧面极微小的——部分。
御柱是佛尔南神殿的象征,它是一根巨大的圆柱,直径将近一百公尺,浮在半空之中——佛尔南神殿就是围绕这根柱子所建造的,而这祭殿,只是为了让人能够亲手触摸这神圣的柱子所建造的房间。
菲立欧从祭殴斜眼看着这壮观景象的一部分。
接近柱子后,用灯—-照,散发着黑光的柱面,立刻淡淡地映出菲立欧的脸庞。
根据神殿的传说,这根柱子似乎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存在于此地。
人们的手得以碰触到柱子,是在几世纪之前——建筑技术发展、建筑物足以攀到其高度寸的事。在此之前,御柱一直浮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俯视着住在下面的人们。
这根柱子是何时完成的呢?建筑物又是出自何人之手,是身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抑或这正是神的神迹呢——没有人知道真相。
在大陆,与这相同的柱子总共有五根,东西南北与中央各有一根浮在空中,其周围也同样建有神殿。
有史以来,“御柱”集众人的敬畏于—-身,时而形成动乱的原因——
菲立欧边指着柱子的部分,边转向艾略特问道。
“你就是在这里看到幽灵的吗?”
艾略特大大地点点头。
“对,正好就是在这——带!我那时是在这祭殿中央附近,回头看;御柱时,就看到那女人……”
艾略特说话时,表情因恐惧而变得僵硬。
菲立欧还是无法相信他的话。
“这么暗的地方,真的看得见那种东西吗?”
要是没有灯光,那里就是一片漆黑了……
艾略特还是一脸紧张,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它看起来像淡淡地发着光。总之,我看到它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够了吧,我们回去吧!”
佛尔南的教义里否定幽灵的存在,死者的魂魄也“亳不例外,,地经由神的手获得拯救,不会留在这世上……
这位理应忠实遵守教义的少年神宫,却无意隐藏自己的恐惧。所谓的教义,是大方向的原则。多愁善感的少年,似乎并非单纯地信仰着教义而已。
对教义漫不经心的自己,并不相信幽灵的存在,而理应忠实遵守教义的艾略特,在现实中却害怕幽灵,菲立欧总觉得有点滑稽。
菲立欧轻轻地抚摸着柱子的侧面——
有点冰凉,一下子就夺去了掌心的温度。
菲立欧试着以拳头轻敲柱子的侧面,只传来如岩石般坚硬的触感,他对神所赐的御柱做这种轻率的举动,让艾略特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许是考虑到身份的差异,艾略特嘴上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投来责怪的视线,察觉到此的菲立欧,也只好回以辩解的苦笑。
“什么都没有啊!我也想看看那个幽灵呢,不管是恶作剧还是真的……”
“我可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艾略特毫不逞强、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菲立欧也只好耸耸肩说:“下次我要一个人在深夜时来……”
“请别这样。要是您有什么闪失,身为照顾者的我是要负责任的
“”
艾略特夸张地叹着气,却突然睁大了双眼——
那双眼眸中,映着与灯光不同的淡薄光芒。
瞬间,菲立欧迅速回过头——
与祭殿相连的黑色巨大御柱……
其侧面隐约出现了蓝白色的柔和光点,大小约与人相同,轮廓渐渐地愈来愈清楚。
艾略特发出不成言语的悲鸣。
菲立欧的双眼紧盯着这个光景,他不管已经腿软、跌坐在地上
的艾略特,急忙跑向发出淡淡光芒的那侧。
光芒并不是从外侧照进来,而是很明显地由柱子的内侧所渗出
来的,性质跟灯火的红色灯光、太阳的白色光辉都不同。硬要形容的
话,就像是从水中仰望明月般的淡淡光芒。
菲立欧正面对着发出光芒之处——
他并没有任何不可思议或恐惧感,一方面是因为他并不相信幽灵,另一方面,心里也为这第一次遇上的状况而激动不已。他一心想要找出事实的真相,完全没想到要逃走。
艾略特在背后呼唤。
“菲、菲立欧大人,快逃啊!快啊!”
虽然那声音颤抖到让人觉得可怜,菲立欧却头也不回,只是一直像在观察般地凝视着柱子的侧面。
光芒极为微弱,弱到要不是这里一片漆黑,就很有可能忽略掉了。在这层意义上,那就像月光一样……
这轮廓愈来愈像人的姿态。
身后的艾略特,已经开始快速地诵念神名。
那里隐约浮现的,是一位少女的身影。
菲立欧一直凝视着那个少女——
她弓着背、抱住膝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服装和表情虽然模糊
不清,但就像在水中一般,长而有光泽的黑发向周围展开。
淡淡的光芒从手腕附近流泄出来——她的两手手腕上戴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手环,正微微地发光。
从柱子内侧浮现的这个身影,就像雕像般清晰,因此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幽灵。
明明是黑色的柱子,却只有这个部分给人半透明如水般的错觉。菲立欧反射性地伸出于,但是他所碰触到的侧面,却依旧像冰般冰冷坚硬,跟刚刚完全一样。
艾略特看到这蜷曲着身子的少女,不禁以发抖的声音说:“……咦、咦……好像跟我刚刚看到的不一样……”
菲立欧充耳不闻,把两手贴在柱子上,对里面叫道。
“喂!你啊!”
靠近一看,只看得出她应该是活生生的人。菲立欧一边叫,一边用一只手大大敲打着柱子。
他以手握拳,像敲门般向里面呼唤着。
坐在地上的艾略特慌张地站起身,跑到他背后。
“菲、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可以对御柱——!”
这跟轻轻拍打的程度是不同的。在过去的战乱中,曾有人想破坏造成这争夺原因的御柱,而以剑或槌子加以激烈地攻击。这些人的攻击,虽然无法对坚固的御柱造成丝毫损伤,但无异是一种冒渎的行为。
然而,艾略特想要制止自幼习剑的菲立欧,只不过是自不量力,就算他压着菲立欧的背,也无法阻止他的举动。
菲立欧毫不在意地继续敲打着巨大柱子的侧面。
在菲立欧眼中,那个少女简直就像是被囚禁于柱子里一样。
为什么会这么想,菲立欧自己也不明白,但眼前很明显地是她恐怕活着、却身处谈不上自由的环境。
“艾略特,你看清楚!她不是幽灵,而是人类,她就在这里面呢厂
“怎么可能!御柱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它又没有入口——”
艾略特虽然加以否定,眼神却因动摇而飘移不定。
菲立欧又强力地敲打着柱子。
“你要是听得到就回答啊!你是谁?为什么在那里?”
少女没有反应。艾略特也战战兢兢地从菲立欧的肩头窥探着。
“菲立欧大人,她听不见啦!就、就此放弃吧——”
“艾略特,你对这种情况一点都不在意吗,明明就看得这么清楚啊!”
菲立欧用严肃的语气说道。艾略特痛苦地皱着眉。
可是,我们又不能……而且,万一有什么危险——”
艾略特用因困惑而口齿不清的口气低声说道。
菲立欧不理会他的制止,朝柱子再次喊叫。
“喂!你听得见吗?”
把脸埋在膝盖之间的少女,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那发着淡淡光芒的手环,隔着一片墙就近在眼前,模糊的光芒渐渐地增强,比身影更鲜明地浮现出来。
这时菲立欧注意到她所穿着衣服的奇异处。
她的体型虽然纤细柔和,但曲线明显,很明显是个女孩。不过她却穿着像是男人穿的长裤以及没有任何装饰的长袖衬衫。上衣的下摆相袖子简直没有宽松之处,仿佛紧贴在身体之上。要是只看剪裁,可能会误以为她是一丝不挂,但实际上露出肌肤的部分,只有脸和手而已。
菲立欧无法想象,这样的衣服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布料和缝制方法所做的?
往菲立欧背后僵住身子的艾略特,突然在他耳边失声叫道。
“菲立欧大人!那是……?”
艾略特的手指出现在菲立欧的头部后方,直指向他胸口的衣服——菲立欧因受到他的指出而转移了视线,一看到那里出现的白
色光辉,立即慌张地确认那到底是什么——
正在发光的,是小时候朋友送的配饰宝石。
对这第——次看见的光景,菲立欧和艾略特都——起屏息以待。
菲立欧手里抓着的“生命辉石”,有着像小太阳般的白色光辉,然而即使如此,它并没有特别发热……
也许是接收到辉石的光辉,柱子中的少女身子突然颤动了一下。
少女把脸从膝盖处抬起来,与菲立欧的视线交会,她睁大了双眼——
……菲立欧也清楚地看到了这张脸。
毫无疑问,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虽然菲立欧不认识她,但她的年纪应当跟自己相近,没有任何疑似神魔的要素。她身上所穿的奇妙衣服,虽然稍微给人不可思议的印象,但却是一看就能了解的款式。
菲立欧感到背部发颤,并不是因为恐惧或惊讶,只是为了未知的事态而颤动,而这颤动也传遍了全身。
菲立欧直凝视着她,少女也用大大的双眸注视着菲立欧。
少女似乎相当疲倦,她的双眸充满空虚,只有一瞬间因惊讶而睁大,现在则正茫然地凝视着菲立欧。
在隔着柱子壁面的两人之间,“生命辉石”强烈地发着亮光。
少女从里面慢慢地伸出手,像是渴求那道光似的,菲立欧也跟着少女的动作把手贴在柱子的壁面之上。
——壁面的触感在改变。
不知道是不是对少女伸出手有所响应,原本坚硬地拒绝了菲立欧的壁面,竟滑溜地将菲立欧的手吞了进去,宛如积木般的感触,像是连手臂都整个包裹起来。
菲立欧虽然吃惊,还是继续向少女伸出手……
过了一会儿,少女的手交叠在他的手掌上。
他身后的艾略特虽然惊恐地发出悲鸣,菲立欧却充耳不闻,用力握住了少女的手——柔软的肌肤有点冰冷,但确实有着人体的体温,她并不是什么幽灵。
菲立欧将握住的手一拉,少女就这么一点也没有抵抗地被拉出了外头,壁面完全地解放了她的身体。
少女的脚步不稳,菲立欧瞬间成了扶持她的支柱。
在他将倒下的她全身抱住那瞬间——少女的嘴唇稍微动了动。
“——不要杀——大家——”
少女用似乎要消失的微弱声音确实地这么说。
菲立欧不由分说地摇晃着怀中的她:
“喂!你没事吧?振作点……”
少女闭上了双眼,像是已经昏厥、没有醒转的迹象。
辉石的光芒消失了,少女的手环也失去了光芒,柱子突然又恢复成原本黑色坚硬的壁面。
周围被一阵寂静包围,祭殿陷入一片漆黑,前不久发生异状的残像早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菲立欧抱着少女摇晃的手臂,感到一股黏滑、令人不快的触感。
当他发现那是什么时,立刻冷冷地皱起眉头。
“艾略特!叫施疗师来!还有,把她搬到我的房间。”
“……咦?咦咦?”
不时何知又瘫坐在地的艾略特失声叫道。
菲立欧焦急地叫着。
“她受伤了!流了很多血,要是不快点处理……”
菲立欧抱着少女的身体,在黑暗中边找寻伤口,边如此说道。
弄脏菲立欧手的,是从少女体内流出来的温热血液。
菲立欧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件奇妙的衣服脱下,只好找寻她伤门的大致方向。轻轻抱起她的身体,发现伤口好像在腹部,溢出的血将衣服染成了浅黑色。
在灯光照明下仔细看,少女的脸和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他人溅出来的血,简直就像她刚刚正身处于战场上似的。
艾略特依旧动弹不得地发抖着,菲立欧瞪着他。
“……艾略特,不要坐在那里,快点!把施疗师带来我房间。还有,不要把在这里看到的事讲出去。施疗师那里也……我来讲,在那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说。”
艾略特默默地点点头,终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菲立欧小心翼翼地抱起昏厥的少女,快步走出去。
在他们离开祭殿的瞬间,有那么—“下子,他回头看了看灯。
那盏因为他抱着少女而无法带走的灯,微弱地照亮着柱子的角。
释放出怀中少女的御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恢复了原来的壁面。
那天,佛尔南神殿的神师雷米吉乌斯,比平常更早就寝。
就快到每年例行的圣祭季节了。一旦开始祭典的准备工作,神殿的所有人都会过着忙碌不堪的日子。雷米吉乌斯这可以好好休息的时间,就只剩这几天了。
身为神师的他,身处佛尔南神殿的最高位阶——
他那慈祥老人般的稳重个性,在神殿内外都有相当高的声望。他担任神师一职已经五年了。
虽然已是高龄之身,但还是精神矍铄地执行着每天的任务。
即使如此,他也对自己的老化有所自觉,而执行任务的疲劳也愈来愈难以恢复。
雷米吉乌斯才刚上床不久,侍从就敲起了寝室的门。
“雷米吉乌斯大人,打扰您休息,真是抱歉。”
听到女神官的声音,雷米吉乌斯张开了闭上的双眼,他还没入睡,所以马上就坐起身说道:“有什么事吗?”
雷米吉乌斯以稳重而沙哑的声音向门那边说道。
特地将已经就寝的神师唤醒,可见事情非比寻常。
女神官在门的另——边抱歉地说。
“身为柱守的高司教现在紧急求见,他想见雷米吉乌斯大人一面——”
雷米吉乌斯皱起眉头。这名字是这神殿任何人都知道的高层圣人,以职位来说,虽然是雷米吉乌斯的职位较高,实质上在此人面前,地位却是相当卑微。
“高司教吗……我知道了。我马上换衣服,请帮我一下。”
雷米吉乌斯从床上起身的同时,房门也打开了。进入房间的女神宫梅雅,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帮助老神师换装。
她是雷米吉乌斯的侍者,也是他的孙女,今年才满十七岁,但已是正式神宫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之所以崭露头角.虽然出自雷米吉乌斯的影响力,但就算排除这个因素,她还是一个虔诚的佛尔南神殿神宫。
将闪耀的金发束在脑后的少女,灵巧地用梳子替穿好衣服的祖父梳理整齐头发。
“梅雅,高司教有提到是什么事吗?”
听到祖父的询问,梅雅机灵的眼神闪过—丝阴影。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内部机密,他吩咐说想先见见您。”
雷米吉乌斯完成换装,同时从容地点点头。
出了寝室,看见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流泻出灯光。神师所在的一隅虽在神殿之中,却拥有像是一户住宅般的格局,另一方面,要想进入办公室,也会遭到守候在走廊的卫兵制止。让高司教先行通过,好像是随从梅雅随机应变所做的指示。
雷米吉乌斯一进入办公室,就见到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伫立其中。
将神官服的风帽压得低低的身影,慢慢地转向雷米吉乌斯。
“——雷米吉乌斯司教,打扰您休息,真是过意不去。”
这是清澈而年轻的声音,虽然极为温柔,但却让人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威严。
雷米吉乌斯恭敬地行了礼,梅雅随侍一旁。
“不,我还没入睡——对了,请问有……么事呢?”
这身影——也就是高司教,依旧把面孔隐藏在风帽下,慢慢地点点头。
“就在刚才,我感受到御柱的声响,恐怕是来访者到来了。”
“……来访者?”
雷米吉乌斯反问道,过了几秒,他才张大了眼。
“您说来访者?此事当真?”
他失声叫道,完全失去人生阅历丰富的老者风范。高司教刻意地缓缓点了点头
“这可能性很高。我最近正在注意关于御柱幽灵的传闻——就在刚才,我们族人感觉到了一般人无法察觉的声响和光芒。”
高像密谈般压低了声音。
“不过,雷米吉乌斯大人,请冷静下来。也许对您来说,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却是这世上理所当然之事——只要平静地依我所说去做即可。我也是柱守族,一定会尽所能帮助您的。只是——”
“只是……?
雷米吉乌斯屏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身旁的梅雅虽然不明白原由,但以她的立场是无法插嘴的,只能保持沉默。
高司教以温和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重要的来访者现在在哪里。我一感到异状,就马上赶往御柱,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燎火和血迹,似乎有人曾在那里……”
“血迹……”
雷米吉乌斯呻吟着。
“那么,是某个卫兵向来访者挥剑……?”
高轻轻地摇了摇隐藏在帽子下的头后说。
我不知道。不过并没有尸体,来访者很可能是在神殿里迷了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留有灯火,也许是谁遗忘在那里的、或是来访者留下的——不论如何,希望能紧急请卫兵协助。”
听见高司教的请托,雷米吉乌斯神师用力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就请高司教在此等侯,我发现就立刻跟您联络。”
“拜托您了。”
高点点头。雷米吉乌斯向他行了礼后,就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梅雅小声地说:“雷米吉乌斯大人,呃——”
“梅雅,请你什么都不要问,我现在什么都无法对你说。”
雷米吉乌斯以紧张的声音说道。
“这究竟是神的心意,或者只是它反复无常……不论如何,这关系到神殿的机密。等你的地位再高一点,就会知道的,请你等到那时吧!”
听到祖父顽固的话,梅雅轻轻地点点头。
“是的,这是——从以前就很少见的事。没有必要特别声张、引起骚动……”
雷米吉乌斯像是自言自浯般地低声说道。
然后他走向值勤室,打算直接下令卫兵们对可疑人物给以“保护”。
菲立欧把来路不明的少女放在床上,首先确认她的伤口。她身上穿的白色衣服是由长裤与长袖上衣所组成,但在腰部却没有分开,而是上下连起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脱下。
材质虽然很像丝绸,表面却像可以防水,不太沾染血。因此血不被衣服所吸收,而立刻流到外面,染黑了床单。原本积蓄于衣服中的血,似乎正因少女的躺下而向外流淌——
把少女抱进来的菲立欧,身上也沾了她的血。
少女的双腕戴有在柱子中发光的手环,靠近一看,是没有任何装饰、样式非常简单的白色手环,虽然有着金属般的光泽,却看不出它本身会发出光芒。
被叫去请施疗师的艾略特还没回来。
菲立欧一边注意手环,一边取—卜房间里的—-盏灯,照着少女的身体。
他的视线停留在少女仰躺着的身上,找寻着可能受伤之处。
找到流血特别多的腹部,立即发现那部分的衣服被浅浅地划开来,被利刃划了一道之处,看得出肯定是出血的源头。
菲立欧用短剑慎重地将衣服裂口再割开一道,并小心不让伤势扩大。将灯火放在一旁,一边用布擦拭血污,一边在微暗中找寻伤
少女雪白的肌肤,光滑得教人惊讶。
——太过于光滑,以至于完全找不到“伤口”。
菲立欧皱起眉头。
虽然他找过衣服有无其他裂开之处,但就算染上血迹,也很难说除了腹部外还能有什么大伤口。然而实际上,少女身上并没有类似伤口之处。
菲立欧把衣服再割开——些,凝视着她的肌肤。
侧腹有着极细的旧伤痕,但伤口愈合已久,应该不可能再流血了。
正当菲立欧纳闷不巳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菲立欧大人,我把施疗师库娜大人带来了。”
艾略特的声音响起,他带来的是菲立欧也认识的神殿施疗师。
菲立欧马上回答:“好,把她带进来。”
“是。库娜大人,这边请。”
艾略特打开寝室的门,女施疗师点点头,跟他一起进门。
她是个满脸温柔笑意、人见人爱的女孩。
她身上所穿雪白洁净的服饰,是施疗师的工作服,跟神官所穿的法衣不同。上半身虽为长袖,但为’了让手臂方便动作,有露出肩膀的部分,下半身为裁成左右两半的裙子,是重视容易活动与清洁感的独具匠心之作。
曲线和缓的胸前,衣服上缝有点缀着十字星的徽章,那是施疗师的身份证明。
被叫来的施疗师库娜·里多亚尔,在优雅地瞥了菲立欧一眼后,快速地走到床旁。
库娜虽然才二十五岁左右,但已是个医术高超的施疗师,在神殿内深获好评。
菲立欧让出位子,让施疗师坐在少女身边。
库娜很快地开始借着灯光诊视少女的身体。
“受伤的人就是这位吧,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呢?”
库娜一边探查着伤口,一边问道。艾略特似乎听了菲立欧的话,什么也没告诉她。
菲立欧不慌不忙地道出早就准备好的谎言。
“我发现她倒在神殿外,才把她带回来的。虽然想送去街上的施疗院,但已经这么晚了,她又流了很多血,才紧急请你——”
菲立欧在艾略特面前讲话虽较为不拘小节,但在年纪较长的库娜面前,就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身为公职人员的守场,自然采取相符的语气。
库娜点点头,同时也跟刚刚的菲立欧一样纳闷。
“原来如此。她确实流了很多血,不过——”
她移动着灯火,手指从少女衣服的裂口慎重地抚摸着肌肤。
“……却找不到最重要的伤口。”
她疑惑地嘀咕道。
库娜把手贴在沉睡少女的额头上,接着把脉再用灯光确认瞳孔的状态。
菲立欧一直在旁边看着诊疗情形。
“她似乎是失去意识了,这血是她吐出来的吧,身上完全找不到像伤口的地方呢。”
施疗师库娜下了这样的结论。
菲立欧依旧困惑地指着沾染床铺的大片血迹:
“不,库娜,这血是积存在她衣服里的……”
库娜又感到不解。
“没错,衣服里还积存着血,可是找不到伤口,脉搏也正常,简直就像……把血注入到衣服里一样。”
菲立欧一句话都答不出来,他本来以为少女受了重伤而大为惊慌,但这重要的少女既然没有受伤,叫施疗师来就没有意义了。
即便如此,菲立欧还是不相信她没有受伤———要是没受伤,她为什么会失去意识?其中的原因也让他很在意。
库娜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少女被菲立欧割开的衣服。
“菲立欧大人。这血虽然很不可思议……这衣服也很教人惊奇呢!实在是很罕见,这到底是哪里的织品呢?”
菲立欧也有相同的疑问——少女所穿着的衣服,很明显地不属于这里的文化。
这广大的索里达帖大陆,有各式各样的文化混杂其中,但就菲立欧所知,她的服装并不符合其中任何一种。
应该也有很多菲立欧不知道的异文化,但少女的衣服很明显地是从高超技术所制成,虽然那会是交易商人们所乐于交易的布料,但菲立欧和库娜却都没有见过。
听了库娜的疑问,艾略特从身后窥看着少女,但他被血迹吓得双脚发抖,又马上退到了房间一角。对胆小的艾略特来说,大量的血似乎太刺激了。即使是因剑术修行常受伤而见惯了血的菲立欧,也觉得不大舒服。
“艾略特,不好意思,你可以帮她准备更换的衣服吗?”
菲立欧注意到温柔的神官怕看到血,故意叫他去办事。
“是、是。那我马上去。”
艾略特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味“吓坏”了,走出寝室的步伐显得有点不稳。
菲立欧重新端详起沉睡少女的脸庞。
她的肌肤非常白皙,是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头黑发光滑柔顺,连发尾都保养得很好,恐怕她从没有在大太阳底下做过农活吧!
是身份地位相同?还是哪个商人的干金小姐?又或者——她不是人,而是女神吗?
菲立欧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自己脱离现实的幻想。他原本就不相信神的存在,而且少女的身体确实看起来像活生生的人。
一道光洒上少女的脸庞,房里随之突然大放光明——
窗外,隐藏在云层后的月亮,恰好在此时露脸。
这星球的卫星,是纯粹的蓝色、相当接近干天空的蓝,它温柔地照壳了暗夜。马铃薯形的变形月亮,在这个国家自古被称为“天空之钟”,每年有那么—次,恰巧在举办圣祭时,月亮会发出钟声般的响音。
当然不可能是月亮真的在响……虽然谁也不明白其原因,但这不可思议的响音每年一定会从天而降。因此,自古即传说月亮会变成钟而发出声响。
在这蓝白色月光与柔和灯光融合的房间内,菲立欧转向库娜。
“受伤一事好像是我判断错误了。库娜,卒苦你了,不好意思。”
“哪里,一般人看到流这么多血,都会以为是受伤的。”
库娜柔柔地微笑答道。
“那么,在她恢复意识前,就待在佛赠南施疗院吧!让她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库娜带着温柔的笑容如此提议。
神殿所经营的施疗院,也为贫穷的人施以便宜的治疗。这一方面是为了守护神殿的权威,赢得民心、但在现场实际治疗民众的施疗师们,也有许多是真心为病患担忧、人格高尚的人。库娜虽然是在在神殿里、“属于神殿”的施疗师,但她却是以“佛尔南施疗院外派医师”的身份留在这里的。
即使相交不深,但在菲立欧眼中,她是足以信赖的人。
“若能这样,就帮了我大忙!”
菲立欧回答时配上了社交性的柔和微笑。
“我会发现她,也是某种缘分。请用我的名字让她住进施疗院
吧!治疗费也由我来负担。”
这也含有某种“托付”的意味。
库娜有点疑惑——王族成为“病倒路边的人”的保证人,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
菲立欧在这神殿里本来就是做客的身份,这样做可说是太过火
了。
“不,还不需要这样……”
抢在库娜委婉地拒绝之前,菲立欧接着说道。
“我不认为她只是个病倒路边的人,她的衣服虽然奇特,但是从外表看来,我想是相当有地位者的干金。”
菲立欧暗示的是女孩的头发或肌肤没受过日晒一事。再说,她那纤细的四肢与突出的五官,怎么看都不像劳动阶层的人民,这也是事实。
库娜的眼里有着微妙的动摇,像是敏感地察觉出菲立欧话里隐藏的意思。
这少女说不定有政治上的利用价值——菲立欧的话里有着这样的意味。
就算没有利用价值,王族帮助人民的“慈悲”善行,也会成为一段佳话。不论如何,对菲立欧都是有益无害——虽然不太令人愉快,但菲立欧是以这种形式说服库娜的。
老实说,他只是在意少女的身份,不愿在此把她交给别人。若说她是从御柱中跑出来的,应该没有人会相信吧!若是少女醒来后如此说,很难不被人当作是神经病。
所以菲立欧认为,当她醒来时由他先把事情间清楚,是自己的责任。因此才利用自己的地位,就算被库娜误会,也必须坚持己见。先把少女交给库娜,她一醒来,库娜定会马上跟菲立欧联系。另外,在面临该怎么处置她的问题时,菲立欧的想法应该也有—定的影响力。
库娜没有反对,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这样安排的。”
声音里带有些许不快。
她恐怕是曲解了菲立欧的本意。然而此时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比较好。菲立欧在心里苦笑着,她把我当作庸俗的人了啊,但他的反应也仅是如此而已。
菲立欧只是出于好奇心,才追查艾略特的幽灵故事。他对这个少女虽然也感到好奇,但却有更确实的感觉……
菲立欧有预感,这不仅只是不可思议的现象,应是某事的“契机”——这并非空穴来风。在看见柱中少女时,艾略特曾说:“跟我看到的幽灵不一样……”之类的话,虽然有必要再问个清楚,但一般来说,应该是指柱中还有其他人。
而且少女在失去意识前,把菲立欧误认为某人,低声说了“不要杀”、“大家”。既然是“大家”,那少女应该还有其他同伴才对。“不要杀”这种话,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和平的说法,那柱中也许还会有其他像少女一样的人出现,这可能性是无法否认的。
菲立欧在心中这样想着时,库娜对他说道。
“菲立欧大人。我先帮这女孩脱掉衣服,把她身上的血擦干。可以清您到房外去吗?”
不知是不是为刚才的对话,她声音里多少带点凶恶。
“啊——说的也是。我都忘了!那就拜托你了。”
菲立欧也赶紧以此为借口,迅速退出。这里虽是他的寝室,现在却是昏睡少女的寝室。而且此刻库娜正感到不快,菲立欧也无心反抗她。
他走出寝室,关上房门,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
不管怎么样,在少女恢复意识前,他也不能问她任何事。
不久,门另一边传来衣衫悉索之声。
菲立欧闭起眼睛。
——遥远的从前,儿时。
那时他也同样不被允许进入房内,只是在门外听着衣衫悉索之声。
他突然回想起那时的记忆。
那是在即将举办圣祭典礼、正忙于准备时的事……
三兄弟为了出席典礼,各自在不同的房间更衣。
当时菲立欧没有玩伴,只是独自在门前等待着哥哥们——
就仅仅是等待而已。
哥哥们出来后,菲立欧也没有跟着前往,就这样等在门前——这次则是等哥哥们参加完典礼后回到家来。
菲立欧虽然是王族的人,但并不被允许出席典礼。
表面上的理由是他尚年幼,而且是四王子,但其实他身为王子,亲属却并不认同他是王族的一分子。
居于侧室末席的母亲,在生下菲立欧之后就立刻过世了。母亲娘家是式微的贵族,而她的双亲——也就是菲立欧的外祖父母,早在菲立欧出生前就因为马车翻覆事故而丧命。
因此在王宫中,他没有可以当后盾的母方亲人,又因为身为四王子的立场,遭到贵族们的轻视,在王宫中并没有容身之处。
父亲拉巴斯丹王,虽然怜惜菲立欧而将他留在王宫,但记忆中父王很少跟他说活。兄长的母亲们,基于他母亲是夺走国王宠爱的婢妾、便心生嫉妒而加以疏远,甚至曾当面侮辱他,叫他“下贱之子”。
将菲立欧抚养成人的,是负责照顾他的奶妈,以及目前身为骑土团之首的重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
正当幼小的菲立欧无事可做,只是在门前茫然地等着哥哥们时
一双粗壮的臂膀突然从背后将菲立欧抱起来。
那是正值壮年的威士托。
当时他还只是王宫骑士团的小队长,虽然他的剑术一流众所皆知,但并未位居要职。菲立欧也认识他,但在此之前倒不是特别亲密.
然后他就在典礼正盛大举办时,将菲立欧带到高塔上。
到现在,菲立欧还清楚记得从那里俯视典礼的情景。
典礼相当豪奢——王宫的中庭里,身着华丽衣衫的王族与贵族聚集,在乐团演奏中,仪式以意义不明、过分拘泥于形式的方式进行着。
其中也有哥哥们的身影。
大哥并不曾和菲立欧说过话,他是正式的皇太子,每个贵族无不另眼相待。
二哥则以有放荡习性与贵族嗜好的洒色之徒而闻名。他虽然跟菲立欧说过话,但对话的内容非常无情。他明白地说,菲立欧的存在是王上“玩乐”的结果,没有人希望他来到这世上。
三哥是唯一会跟菲立欧玩的哥哥。一方面他们都离王位继承权很遥远,一方面也是因为年纪相仿,对菲立欧而言,他是唯一的“哥哥”。即使如此,三哥的母亲也疏远菲立欧,而他也因顾虑到这一点,在人前并不太与菲立欧亲近。
对幼年的菲立欧而言,王宫并非令人愉快之处。他总是被人疏远。也习惯寂寞的日子,渐渐地变成一个不笑的孩子——
恰巧出现的威士托带菲立欧来到塔上,正是此时之事。
“菲立欧大人,请看那边。”
威士托说着,将手臂伸出窗外,越过中庭的典礼,指着远方的街道。
各色屋顶之间,有几条小略纵横交错,人们及马车忙碌地穿梭其中。
从塔上的窗子所在的城市街道。对菲立欧而言,就像是故事里的异世界。即使他知道那里居住着许多人,但还是很没有真实感。
将他抱在胸前的威士托粗声说道。
“——现在人多数的贵族、官僚们,满脑子只想要让典礼顺利完成,您的兄长们恐怕也是如此吧!不过,对这个国家人多数的人来说,王宫里各种典礼什么的,只是非常微小、不重要的琐事而已!”
威士托的眼神非常温柔,简直跟他壮硕的体型不搭轧。他用那双眼睛自塔上凝望这个国家,然后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这个国家很辽阔吧?”
菲立欧点点头。自塔上所见的全部范围,都属于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更远处还有不曾见过的其他国家,以及广阔的海洋。
威士托低声说道。
“官僚们并没有把这光景看在眼里,您的兄长们恐怕也……菲立欧大人,请恕我无礼,希望您与其注意王宫的事,不如以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国家。”
威士托说着,以厚实的手掌抚摸着菲立欧的头。
“王宫只是这个国家中封闭的极小世界,世界不应被锁在里面,而是应内外拓展——希望您别忘了这件事……”
对当时的菲立欧而言,威上托的话有一半以上他都听不懂,但他把这番话牢牢记住,也许过了几年,他多少可以了解话中的含意。
这几年间,菲立欧为了防身而向威士托学习剑术,迅速地成长起来。
而今他离开了威士托、并独自留在佛尔南神殿。
菲立欧好歹也是个王子,而威士托是个骑士,由旁人看来,两人为主从关系。然而,菲立欧却这么想——若没有威士托照看自己,自己也不会成长为今天的样子吧!
到这神殿来以后的日子里,菲立欧偶尔会这么想。
菲立欧被请出寝室后不久,面对走廊的另一扇门即响起敲门的声音.
这间分配给亲善特使的房间,以面对走廊的起居室为中心,设有办公室、寝室和浴室。
听见起居室的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菲立欧轻轻走近。
“菲立欧大人,打扰您休息,真对不起。”
响起的是他认识的卫兵声音。
菲立欧放心地打开门,亲自走到走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么间,年轻卫兵惶恐地低下了头。
“是,其实神殿里可能出现了可疑人物——神师大人刚才亲自下了搜索令。”
菲立欧吓了一跳,脑海里虽然浮现沉睡少女的身影,但脸上还是假装平静。
“可疑人物?有小偷进来了吗?”
“不,详情我也不清楚,但神师大人指示,要是发现奇怪的人,一定要尽力加以小心保护。菲立欧大人,若是您发现什么人……”
尖锐的女子惨叫声突兀地打断了卫兵的问答——
声音来自菲立欧的寝室。
菲立欧和卫兵对望一眼,呆了一会儿。但下一秒钟,两人一起有所反应,冲向寝室。
菲立欧踢开房门,眼前所看到的光景,跟他听见惨叫时所联想到的画画一模一样,不禁咬住了嘴唇——
浑身血污的半裸少女,从身后制服库娜、紧紧地压着她的脖子。被控制在床上的库娜,只能一脸困惑地发出惨叫,却无法抵抗。
上半身赤裸的少女似乎被库娜脱了一半的衣服。她以怯懦的眼神看向菲立欧等人,以沙哑的声音喊叫着。
“请、请你们不要动!要是动的话,我就把她……”
看也知道少女压在库娜脖子上的手指是很用力的。
菲立欧以手制止正要采取行动的卫兵,努力地轻声说。
“等等,虽然我不是很明白现在的情况,但如果你想要人质,那就由我来跟她交换吧!这个人怀孕了,现在正是重要的期,所以不能太过粗暴……”
菲立欧隐藏了内心的焦急不安,语气非常温柔,希望可以削弱对于的气势。
听到他的话,少女双眼瞠大。同时,库娜和卫兵也睁大了眼——
说库娜身怀六甲,是菲立欧急中生智所想出来的谎言。若对方是坏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但若是有良心的人,就无法做出粗暴的举动了。
果然,少女很明显地非常惊慌,匆匆地观察四周后,视线停留在窗口。
连菲立欧也看得出来她想做什么,但碍于库娜在她手土,还不能轻率行动。少女押着库娜,从床上站起来,急急地靠向窗边。
她确认过外面的情况后放开了库娜,转瞬间她就自己打开窗、在月光下纵身一跃。
菲立欧倒抽了一口气——这里是二楼,窗外还有沟渠,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响亮的水声。
菲立欧不管呆立着的卫兵,取下腰间的配剑,追向少女。
“菲立欧大人,不行啊!”
虽然听见库娜在身后惨叫着,菲立欧还是纵身跃向沟渠。
他在黑暗中落下,身体立刻掉进冰冷的水面,背脊瞬间结冻。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迷失了方向感。
在蓝白色的月光照耀下,菲立欧找寻着少女。在发现她的踪影之前,耳朵先听见了她游泳的水声。
仔细一看,少女游得出乎意料地快。
菲立欧游泳追在她身后,心中暗自咬牙切齿。
要是少女表现得很乖巧,在怎么样也可以先安抚她。然而她似乎在害怕什么,竟然做出这么轻率的举动。
少女游到沟渠边,开始攀爬钉在石头上的铁梯——神殿内的沟渠就像画圆一般包围内部,只是用来做为小规模的运河,并没有什么防备的意义,因此到处都设有通往岸上的梯子或楼梯。
“——真是的,我才刚洗过澡!”
浑身湿透了的菲立欧一边叨念着,也跟在少女之后握住梯子。
在月光中,少女从上方回过头说道:“不要过来!请你不要靠近我!”
听到她的惨口U,菲立欧有种矛盾感。声音虽然很清脆,但音调却略显疯狂。当她从御柱中出现寸,虽然他也想过她并非这个国家的人,但此刻更确信了这一点。
菲立欧向少女喊道。
“你为什么要逃?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佛鲁南神殿周围被高耸的墙壁所包围。除了四个方向的门以外,没有别的出口,若不依程序出入,要入侵或脱逃都非易事。
显而易见地,如果就这样让少女逃走,事态将会变得很复杂,为了她好,菲立欧心想稳健地处理此事,于是追在她身后。
少女越过包围沟渠的石垣,逃入了中庭的树林中。树丛枝叶茂盛,连月光都足以遮蔽。虽然眼看着菲立欧就要追到,但在树根盘根错结的森林中,少女也似乎无法跑得很顺利。菲立欧趁隙追到了少女的身后……
少女发觉他追过来,背靠在一根树干上,面向菲立欧。
“请你不要过来!”
她再次以悲痛的声音叫道,那声音给菲立欧——种忍无可忍的感觉。
“——请冷静一下,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菲立欧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你为什么突然逃走呢?我们并没有想对你做什么啊!”
“不行……别、别靠近我……不要……”
少女的声音颤抖着。
“……求求你。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请不要……管我了……否则,否则,我…”少女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菲立欧不禁背脊一阵发凉。
在森林笼罩的一片黑暗中,他有种仿佛野兽潜入的错觉。而给人野兽般错觉的,很明显的是眼前的这名少女——现在的她浑身湿透,穿着破损的衣衫,披着肩长发,理应给人相当凄惨的感觉才对——
然而,她却散发出切换成“什么”了的氛围。
应该是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少女,令他直冒冷汗。
菲立欧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腰部,那里通常挂着一把突刺剑,但在眺下沟渠前却放在房里,这时他真是悔恨不已。
“……我对你没有任何加害之意。”
菲立欧低声说道。
少女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在手脚使力。
对手只不过是个少女,自己究竟在怕什么,菲立欧也对自己的胆小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无法解释的第六感,在脑中敲响了警钟。
少女不知从何处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声。
菲立欧记得听过这种声音,他小时候扮成一般百姓外出时,曾经看过那只老虎虽然是驯养的,但还留有许多野性,来自深山的老虎——少女的声音非常像那只老虎的吼声。在表演场地的帐篷里,简直像看到饵一样地看着菲立欧。如今在一片黑暗中,虽然看不见少女的脸,但在感觉上则非常相似,彼此依旧看不见对方的脸,却焦急地互相瞪视着。
终于,从神殿内传来通报异常状况的高亢钟声,连续响了三次,一再重复——
那是通知有可疑人物入侵的暗号。
少女对那声音出现反应而有所行动——她朝着远离菲立欧的方向,——溜烟地跑进森林里。
那像弹眺般远离的脚步声,让菲立欧无力追赶,双脚变得僵硬。
怎么也无法相信,刚刚还在此处的那个可爱的黑发女孩,一瞬间,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或者,换成别的“生物”——般,感觉完全不同。
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菲立欧嘴角浮起微笑。
他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会笑,只是自己刚刚确实“感觉到恐惧”,而现在则有种从恐惧中解放的安心感,才会有微笑的表情。
菲立欧大大地深呼吸,再度开始追逐消失在黑暗中的少女。
他找到了方向,加快了脚步,总之要先快点穿过中庭的森林才行!
菲立欧有所自觉……
刚刚在感觉到恐怖的同时——内心也稍微有所跃动,那是对未知的好奇心,在他心中大大地膨胀起来。
“那只不过是个女孩,不是吗?”
菲立欧轻轻地自言自语,在树下的黑暗中加快了脚步。
通报有入侵者的钟声响起时,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明明告诉值勤室的卫兵,不要把事情闹大,并且要保护神秘入侵者的。即使如此,他们却还是敲响了警钟,那就表示有什么紧急状况发生了。
在另一个房间等待的高司教,听了钟声,也若有所思地把头转向窗外。高就算把风帽拉得很低。从雷米吉乌斯所在的位置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他困惑的心情——
“雷米吉乌斯司教,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啊!”
对于深谋远虑、沉稳持重的高司教所说的话,雷米吉乌斯点点头回应。“可能是因为联络不周……”雷米吉乌斯这么一说,高就轻轻地叹了口气。“从‘那边’来的,有各式各样的人,以前也来过粗暴的人或坏人……虽然并没有留下纪录,但应该也还是有一些被处理掉的人才是——这次的来访者若是个危险人物,那么很遗憾地,为了自卫——只好采取不得已的措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雷米吉乌斯接续的未尽之声。
“上一次的来访者,是在一百五十年前来的……当然啦,那时我们都还没出生,不过根据纪录,是——位很正派的有识之士呢!”
雷米吉乌斯提出从书本看来的模糊记忆。高司教也在风帽下点点头。
“是的,那位是埃鲁交易的创始人。他所带来的知识,虽然也有危险之处——但他个人似乎很巧妙地跟这世界的人相互妥协。至于这次的来访者会是什么样的人,那就不清楚了……不管什么样的人物,应该要紧急于以保护,而且我们必须视情况,负起神殿的责任来加以处理。”
“正是。要是让他逃走的话,可是有点危险——”
雷米吉乌斯说到一半,办公室门上响起敲门声。
雷米吉乌斯以预期最糟状态的声音回应。
“请进。”
应声而人的是年轻的卫兵。雷米吉乌斯隐藏起内心的不安,用平常的衷情间道:“有什么事吗?”
“是.刚刚在西边一角确认了,疑似可疑人物的是一位年轻女孩。”
声音因紧张而僵便:“现在她正在逃亡中……呃,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卫兵的话变得含糊。
雷米吉乌斯的表情变紧张了。
卫兵困惑地继续说道。
“其实在我们之前,菲立欧大人似乎就已经在保护这位可疑人物了。后来这个可疑的女孩利用施疗师当人质想逃亡,现在她已经释放人质,而菲立欧大人也独自去追她——”
听到报告的瞬间,雷米吉乌斯的脸色转为苍白。
菲立欧。阿尔谢夫,是与这神殿关系最深厚的阿尔谢夫王国的王子,也是这两个国家间友好的证明。
拥有自治权的神殿,原本就具有接近一个小国的体制。要是菲立欧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就会演变成国际问题了。
不顾部下就在面前,雷米吉乌斯不禁发出呻吟。
“菲立欧大人…竟然……刚刚的钟声就是因为这样吧?”
“是——”
卫兵恭敬地回应。
雷米吉乌斯皱起眉头。
他无意责怪卫兵将这当作是足以鸣钟的现场判断。不过,没有阻止菲立欧主子单独去追可疑人物,就成了令人懊恼的问题。现在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很在意菲立欧在保护可疑人物这件事。
卫兵退出后不久,雷米吉乌斯与高沉默相对。
高终于在风帽下发出清澈的声音。
“偏偏是身为王族的菲立欧大人在保护来访的女孩——”
“是——这么一夹,真的很伤脑筋。”
雷米吉乌斯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虽然一方面担心追逐女孩的菲立欧之安危,但还有一个问题——“来访者”的存在,是神殿的重要机密。在神殿内部深处的史书编纂室里.沉睡着这些纪录。知道其详细内容的,虽然只有雷米吉乌斯或高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但在他们之间,也有人将“来访者”等解释为一种童话。
雷米吉乌斯自己从未想过,在自己任职神师的期间会发生这样的事。前例只有过去的纪录,那也是他出生之前的事了。要是没有身为‘柱守”一族的高司教这么说,他一定无法掌握状况。
不——即使是现在,他也无法掌握状况。现在连柱中会有个定期来访者的事,都还没有明朗化,因为那是取决于“那边”世界的状况。
而从柱子里“来”的人,不但再没有从这里到别的世界去,在来这里以后,也不曾再回到原来的世界去,这也是传说与纪录中才会提到的事。
过了——会,雷米吉乌斯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
“如果菲立欧大人眼那女孩说过话——事情似乎会变得有点棘手。”
神殿的机密泄露出去,是令人最不乐见的.但高仅仅笑了笑。
“菲立欧大人是个重情义的聪明人。只要我们诚心诚意拜托他,相信他是不会置之不理的。还有——就算泄露出去,世上的人也不会相信。万———要是有人相信,过了几百年,也只会变成‘童话’而已,并不会改变什么。”
听到高司教乐观的话,雷米吉乌斯深深地点点头。
他稍微释怀了。正如高所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住在另—个世界的人擅自——迷路到这边来而已。而且,如果只是个年轻女孩,应该就没有必要那么神经质了。
只可惜,理智上虽然明白,雷米吉乌斯还是一直毫无根据地感到心惊肉跳,这可说是有预感的直觉。
仿佛是证实他的心慌似地,敲门声又高声响起。
“爷爷,不得了了!”
身为侍者的梅雅惊慌的声音,把雷米吉乌斯吓了一跳。虽然他们约好在工作时要以雷米吉乌斯之名相称,但孙女的声音听起来完全无法顾及这点。
“请进,什么事?”
打开门的梅雅,似乎是拼命跑来的.差点喘不过气来。
雷米吉乌斯因不好的预感而皱起眉头。
“不,不得了了!可疑的少女躲过卫兵、穿过门,到街上去了!”
听了梅雅的报告,雷米吉乌斯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感到一阵晕眩。
高司教立刻从背后扶住他踉跄不稳的身体。
雷米吉乌斯语调茫然。
“她穿过那道门了?到底是怎么——”
在高司教提出有可疑人物的可能性时,雷米吉乌斯最先处理的就是门口守卫问题,他应该已经配置大量卫兵、并要他们确实锁上门才对。
梅雅迅速地回答。
“还没有收到详细的报告,虽然难以置信,但总之是被她逃出去了——”
她自己也似乎藏不住满脸的困惑。
“似乎没有卫兵受害,但少女跑到街上去是千真万确的——该怎么办才好?”
梅雅用向神祈祷般的声音如此报告。
雷米吉乌斯踌躇了一会以后,深深地点点头。
“让她跑了出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把神殿骑士团召集起来,借助他们的力量吧!”
虽然他眼中充满某种决心,但还是叹了口气。
佛鲁南神殿所拥有的神殿骑士团,是由以特殊战斗力见长的骑士们所组成的。若是少女加以反抗,可能难以手脚完好地回来。但也不能因此就眼睁睁让她跑走。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动用骑士团——虽然他们同样隶属于神殿,却是不好对付的一群人。
“梅雅,清你以我的名义,对他们下达出动的指令。以捕获可疑者为第一优先——请他们‘尽可能’别杀人,把人抓回来。”
听到雷米吉乌斯的话,梅雅说了声“是”,点点头后,快步地离开了办公室。
留下来的雷米吉乌斯与高司教,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高终于以空虚的声音小声说道。
“能够突破那扇门——难道来访者是拥有优异战斗技术的人吗?”
“我想这可能性很高,最严重的状况是——无法避免知识的流出。”
雷米吉乌斯如此回应,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在落后可疑少女许多之后,终究平安地穿过了中庭的森林。
虽然途中数度因黑暗而迷失方向,但他总算是来到了接近自己所想的地点——
那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卫兵的喊叫声回荡在包围神殿的石壁上。
“她突破包围了!逃到街上去了!”
听到这喊叫声,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封闭的神殿之门,不是靠少女个人的力量就可以突破的。这铁门的大小以供马车通过为前提,是以极为沉重,即使是熟练的卫兵们,也需要好几人才能移动。若是上了锁,也需要对应的钥匙才能开启……
菲立欧走近门附近的那一片骚动中。一位年轻卫兵在看见了浑身湿透的菲立欧后,不禁惊讶地说:“菲立欧大人,您没事吧?”
“恩,没事。那女孩呢?”
卫兵愤愤不平地说。
“您相信吗?那女孩——”
卫兵指着那道“门”。
菲立欧将视线移往灯火照耀下的铁门——
铁门的高度有成人身高的好几倍,而且因为可供马车通过,所以相当宽阔沉重。现在几个卫兵们正拉着绑在门把上的绳子,慢慢地打开门。
看了他们的样子,菲立欧不禁皱起眉。
“喂,如果门刚才——直没有打开的话……”
“那个女孩是飞越过去的啊!”
年轻的卫兵回答。
菲立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把眼光移向他。
“……飞过?这扇门?”
“不是飞过这扇门,是旁边的石壁!简直就像背上长了对翅膀一样……”
仔细—,看,卫兵指的是就在门边、比门还高的石壁。包围着佛尔南神殿的石壁,比——般的城堡外墙还要高上许多。这样的高度在神殿里虽然被说成会遮蔽阳光、毫无意义,但此处是生产贵重辉石的重要场所,所以防备比碉堡和城池都还要坚固。
菲立欧仰望着月夜下耸立的石壁,摇摇头。若不是鸟,根本难以飞越这样的高度。
“就算她是——”
“我没有说谎。那个少女突然用很快的速度跑过来,把手脚贴在行壁上往上爬,就这样消失在对面了。”
听了卫兵的话,菲立欧背脊一阵发冷。即使是老虎,恐怕也做不出这种事。石壁下方虽然有点角度,但上方却是几近垂直,顶端还设有防鼠板般的突起物。另外,就算越过石壁,也非得在对面跳落下去才行。
不过,现实是少女不在这里,卫兵们为了追上她,正拼了命地想把门打开。
菲立欧放弃以常识判断,他对那少女还一无所知。也许对她而言,穿越这道石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菲立欧快步地走向渐渐敞开的门。门已经开启至可容人通过的程度,追上的的卫兵们也拥向狭窄的出口。
卫兵挡住正要走出去的菲立欧面前、快速地包围住他,神情相当严肃。
“菲立欧大人,由我们来追可疑人物,请您回房间去。若是您有什么不测,对神殿来说问题可就大了.”
“这又不是神殿的错,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
菲立欧笃定地如此说道。虽然他也害怕要是发生什么事,会使神殿与王宫之间的关系恶化,但要是从王宫的角度来看,应该也不想为了菲立欧“这种人”,而结束与神殿之间的蜜月期。对王宫而言,菲立欧本来就是碍眼的人。
比起双方龌龊的政治考虑,现在的菲立欧只在乎少女的安危。
“我不会要你们许可,是我自己要去的。为了那个女孩,我还特地潜入水里。要是就这样空手而归,岂不是傻瓜吗?”
“但是要是菲立欧大人发生什么事——”
菲立欧伸手制止企图说服的卫兵。
“而且,我还记得她的长相,让我来帮你们忙吧!”
卫兵无言以对。那女孩在一瞬间逃走,他们也确实无法确认她的面容。
菲立欧不理会踌躇不定的年轻卫兵,通过了分隔神殿与街道的铁门,其他卫兵们也迅速跟了上来。
神殿外头有着范围辽阔的外沟渠包围着,虽是引自街上的流动河川,但越过石壁的少女一定曾掉落在这里。其后逃往哪个方向,就有赖直觉判断了。
穿过门、渡过桥的卫兵们,单手拿着火炬分散至街上各处去了。
菲立欧从神殿与街道的交界,凝视着被黑夜所包围的街道。
这里被称为“神域之街”,住在此地的居民虽然跟其他街道没什么两样,但在拥有高度经济实力的神殿影响下受惠良多,街道也更加蓬勃发展。
少女此刻一定在这广大街道的某处。
菲立欧再次大大地吸了口气,眼神变得有点严肃。
还有件事让他十分在意——
要追的“只是个可疑人物”,神殿的对应也未免太快、还有动员的卫兵人数也未免太多了。
对神殿而言,菲立欧是个外人,就算其中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内情,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还是有些令人费解之处。
菲立欧略为察觉到事有蹊跷,但还是浑身湿透地跑进了夜晚的街道。
梅雅·巴尔多雷正身处佛尔南神殿一隅、神殿骑土团的宿舍内——背后还跟着几位护卫她的卫兵。
“咦?你找团长有事?团长已经就寝,你明天早上再来吧!”
如此说着迎接梅雅的,是不知名的年轻骑士。
梅雅以尖锐而厌恶的眼神看着这笑得猥琐的骑士。骑士一听到这样无礼的言语,侍立于梅雅身后的五个卫兵脸色。
“要是你是他的女人,我就放你进去,小姐?”
但是梅雅静静地用手制止他们,一点也不为所动。
“我是自接受到神师雷米吉乌斯的指示,要是你不让我通过,我就先去办理稍嫌繁琐的手续再来拜访——”
听到雷米吉乌斯的名号,年轻骑士用“没办法”的表情耸了耸肩。
“进来吧!不过,团长在睡觉是真的。他喝得大醉后才睡着的,所以不能把他叫起来喔!他说过‘谁敢吵醒我,我就杀了他’!我可还不想死。”
年轻骑士如此说道,侧过身让一行人通过。
梅雅也不多说什么,毫不客气地往里走。
神殿骑士们的宿舍位于神殿内部,是独立房舍般的格局。不过,在这里起居的众多骑士们,绝非为佛尔南神殿工作的人们。
被称为神殿骑士的他们,基本上隶属于中央的威塔神殿,而以从那里被派赴任的形式,成为各神殿的守备队。指挥权虽交给各神殿的神师,但骑士们早已习惯仗着中央的威势我行我素。另外,正因为他们是具有特别强化战斗力的严谨组织,有许多人生明显地背离神殿教义,也曾为此和其他神官们之间产生磨擦。
但是,令梅雅生气的是——这些人确实颇具实力,他们拥有就算所有卫兵联合也无法匹敌的力量,其勇猛果敢更胜王宫骑士团。还有,他们过去的丰功伟业,也让人不得不默许他们的少数无赖行径。
宿舍内实在非常杀风景,在没有任何日常用品的粗糙石造走廊尽头,有间当作餐厅的大厅。
——梅雅与卫兵们先在这里等待。比大厅更深处则应该是一间间团员们的寝室,但梅雅自己并未进去过。
过了不久,立刻出现了一位年轻骑土——
他一边用于梳理着光亮的褐色长发,——边向梅雅微笑,就像见到老朋友一般地举起一只手。
面对这样亲切的男子,梅雅却整个绷紧了脸。
他并不是骑士团团长,而是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虽然才二十五岁左右,但家世相交游都不差,因此位居骑士团要职。
在梅雅眼中,他是个把人生赌在欺骗女人、宛如恶魔般的生物。本来她连跟他说话都不屑,但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里卡德用夸张的手势展开双手,表示出欢迎的态度。不过,他的没有把梅雅带来的卫兵放在眼里
“哎呀!美丽的梅雅·巴尔多雷。这么晚了,你来到这简陋之处有什么事呢?”
那口气之亲呢,仿佛若是梅雅不管,就会亲吻她的手背似的。
梅雅声音僵硬,尽可能地用事务口吻说明本意。
“这是神师雷米吉乌斯的指示,请神殿骑士团的各位紧急出动。”·
里卡德淡淡地微笑。
“这样啊!既然是‘梅雅小姐的’请求,我当然乐意舍命陪君子啦!”
她都还未告知正式的内容,里卡德就做了如此戏剧性的回答。
梅雅无视对方轻薄的态度,冷冷地继续说道。
“我再说一次,不是‘我的,请求,而是神师雷米吉乌斯的指示。就在刚才,有可疑人物侵入我们神殿,虽然现在这个人物已经逃往街上了,但希望你们抓住她,把她带回来。”
里卡德轻轻地点点头。
“对方只有一个人吗?”
“应该是。”
“是小偷吗?”
“不,她什么都没偷。”
“容我失礼——”
里卡德耸着肩膀笑了起来。
“这样的话,为什么需要劳动我们呢?”
梅雅冷冷地盯着正在笑的里卡德,看到她的眼神,里忙德慌张地摇摇头。
“不不,我并不是不想为了你出动。只不过,神殿骑士团再怎么说也是防卫用的集团。仅仅是追捕一个可疑人物,那是卫兵们的工作吧?要我们逾越本分、抢别人工作——”
听到里卡德的借口,梅雅强挤出微笑。
“是说你没办法决定是吗?那我就直接跟贝里耶团长谈吧!”
里卡德耸耸肩。
“不行。团长要是被人吵醒,心情会很差的,这是为了梅雅小姐你好,刚睡醒的团长跟野兽没什么两样,不能接近他啊!”
“我会祈祷我没有接近他的机会。”
要说野兽,其实里卡德也蛮像的。贝里耶团长只是单纯在暴力意义上像野兽,但眼前的男人,却是在女人之敌的意义像野兽。梅雅所认识的女官,也曾经被他骗过。
里卡德压低了声音。
“要是把团长吵醒的话,你们会被赶出这里喔!不过说也奇怪,
不是我在自夸,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们。为什么要为这种小事借助我们的力量呢?我想你们应该尽可能不想要借用我们的力量才对……”
梅雅心想,你还有点头脑嘛——但是却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因为可疑人物不单只是可疑人物,她知道神殿的机密。而且根据卫兵回报,她已经‘飞越’这神殿的外墙了——”
里卡德笑了:“飞越外墙?这是某种比喻吗?”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个少女在瞬间攀上高耸的石壁,降落在另一边,往街上逃亡去了。”
“少女?你说是少女吗?”
里卡德的双眼定住不动。
“有一位少女侵入这神殿,接触到机密,然后越过外墙逃出去了?”
“正是如此。”
梅雅深深地点点头。
“所谓的机密是?”
“非常抱歉,这连我也不知道。”
梅雅这么一回答,里卡德的嘴边浮现了痉挛般的微笑。正因为他还算是美男子,一旦显露出来,就给人一种非常凄惨的印象。
里卡德岣声音透出一种寒气。
“这样啊——那你们的订单是?”
“订单?”
梅雅不解。里卡德一边站起身,一边重新问道。
“死的也没关系吗?”
这问题引起梅雅明显的不快。
“——请你们尽可能抓活的回来。”
“那么,要是抓回来是死的,或是让她活着跑掉,哪一边比较好呢?”
单卡德一睑微笑地问道。
“——请你们‘尽可能’抓活的回来。”
梅雅重复相同的话。
她背上一阵发凉,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里卡德·巴杰斯这个男人的本性。
里卡德笑了,那是打从心底愉悦的笑声。
“那么,我就用我的权限出动骑士团吧!明大我再向团长报告,啊!”
他回过头,好像想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逃掉的那个女孩,是个美女吗?”
“——我不知道。现在正请目击者帮忙画出她的肖像。”
“是吗?那我就自己亲眼确认好了。”
里卡德笑了。
从里卡德往深处消失的背影,梅雅似乎突然嗅到了一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