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还是个少年的克劳斯·桑克瑞得,正在他白己的房间里看书。
从窗口放眼望去的田地里,冬天的农作物结实累累,有几个农夫正在悠闲地工作。
当克劳斯不经意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时,看到一辆马车行驶在田地间的一条道路上。
橙色的夕阳照在马车后,马车就像在追逐自己长长的影子般,正朝向宅邸驶来。
克劳斯在手中的书本夹上书签后,合上书本,起身迎接。
父亲与祖父这时都正好在王都,宅邸里虽然有家臣和亲戚贵族,但就立场而言,地位最高的是少年克劳斯。他一看到马车,立刻起身迎接,也是出于自己的责任感。
关于马车里坐的是谁,他早已收到通知,所以心里有数。
一位亲戚贵族骤逝,所以就由他们家收养所遗留下来的独生女。虽然这女孩跟他出身同一个家族,却没有直接的血缘联系。虽然由其他亲戚收养也未尝不可,但对这变成孤儿的可怜女孩来说,亲戚们还是一致觉得「至少要找个好人家」,结果就决定送到桑克瑞得家来。
而且她还是二王子指腹为婚的妻子。克劳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促成了这件事,但也似乎正因如此,收养她的家庭地位不能比她原来生长的家庭更低,否则就不太妥当了。
马车进了桑克瑞得家门,在庭院里停下来。
克劳斯与其他家臣一起在宽阔的玄关迎接这个女孩。
从马车下来的,是克劳斯仅知道姓名与面孔的亲戚贵族,还有不曾见过的绿发少女。
他听说少女比自己小八岁。她畏畏缩缩、迷惑地看着周围,笨拙地行了一礼。
克劳斯让大人们在楼下谈话,把这个少女带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他想先跟女孩以小孩同伴的身份聊聊天,不要让大人插嘴。
少女名叫妮娜。
她一边以胆怯的眼神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克劳斯,一边以适合贵族礼仪的方式打招呼。这招呼似乎是出于亲戚贵族情急之下的教导,看起来相当明显地不自然。
「谨向克、克劳斯大人问好——嗯……从今人起要给您添麻烦——」
少女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道,像是拚命地在宣读剧本,克劳斯笑着对她说道:
「你不必这么紧张啦!我对这种招呼方式也很没辄呢!」
克劳斯体贴地如此说道,妮娜红了脸,低下头去:
「……很抱歉,克劳斯大人——我还完全不懂得规炬……」
那声音就像快哭出来一样。
她究竟怀抱着多么不安的心情来到这里呢——克劳斯也稍微察觉到了。桑克瑞得家在阿尔谢夫是少数的名门贵族之一,要成为这里的养女,当然也必须具备与其相称的资质,世人一定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克劳斯觉得这种想法非常愚蠢。只不过是家族正好兴盛,并且有幸得以维持至今罢了,与其他贵族也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少女应该是一直受到亲戚的警告吧!「不可以举止粗鲁!」「一定要懂得礼节」——克劳斯可以想像得出,亲戚们是以什么样的嘴脸如此警告这个父母才刚过世的少女。
「我对你父亲和母亲的事感到很遗憾——」
克劳斯压低了声音说道。妮娜细瘦的双肩震动了一下。
克劳斯露出略显黯然的微笑。
「……你一定也有很多不安吧?不过,以后就不要紧了。就像你过世的父母在安心地守护你一样,我也会保护你的。所以你放心,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我想你一定会很快就习惯的。」
他以温柔的口气如此说道。
少女还是低着头——
过了一会儿,泪水自她的眼眶滴落。
是因为那根紧张的线断了呢,还是有别的理由,总之少女无声地、尽情地哭了出来。
克劳斯抱住她瘦小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背。
克劳斯的母亲也不在了,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她过世时的样子,但却依稀还记得自己有一阵子非常寂寞。
而她则是突然失去了父母亲,而且完全没人关心她本人的意愿,就被送到这完全不了解的家庭来。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会有多么不安,这实在不难想像。
妮娜还在无声地哭泣着,克劳斯在抚摸她的背一会儿后,在她耳边低语道:
「……平静下来了吗?」
「……是的,克劳斯大人——」
回答的是带有哭声的稚嫩声音。
克劳斯轻轻歪着头,以沉稳的口气问妮娜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对吧?」
「——咦?」
妮娜抬起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克劳斯。克劳斯微笑地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你不叫我哥哥,却还是叫我『克劳斯大人』吗?」
听到他的提议,妮娜显得有点惊慌。
「呃——啊……可、可是,我们不是真正的兄妹——」
对这早巳料想得到的回答,克劳斯脸上露出微笑,却在心里痛骂那些亲戚贵族们。
为了要在只是「养女」的她和克劳斯之间明确地划出一条线,他们一定对她灌输了多余的事。这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正是因为如此,克劳斯一见到她,才要把她从他们身边带走。
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想要跟名门桑克瑞得家的长子平起平坐地对话,简直是自不量力——亲戚贵族们一定是妄自尊大地如此告诉她,克劳斯的眼前浮现他们的身影。
所谓的贵族,常喜欢极端夸大「权威」与「尊严」。
他们是与桑克瑞得「有关的人」。他们所仕奉的桑克瑞得家,是充满权威与尊严的,是其他小贵族所无法与其平起平坐的高贵存在——他们就是有这种接近信仰的奇怪想法。
而与此同时,对于将自己的信仰强加在他人身上,他们也丝毫不会感到怀疑。
少女到底被他们灌输了什么,不用问也可以知道。而对其内容,克劳斯甚至厌恶到想吐。
「嗯……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克劳斯对少女保持微笑,转向桌子把刚刚正在读的书拿起来。
他对一脸困惑、呆站着不动的妮娜招招手,她才畏畏缩缩地踏着胆怯的脚步走过来。
「请看这个。」
克劳斯在少女面前展开书本。
那是一本常见的童话书,说的是自古某个有名的童话,主角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同样被当作孤儿养育长大的两人,某天受到某个坏魔女的诅咒。然后哥哥瞎了眼,弟弟则是跛了脚——但是两人还是同心协力继续旅行,总算解除了魔女的诅咒,掌握到幸福,可说是相当天真的故事。
少女当然也听过这个故事。
克劳斯指出书中的一页说:
「这两个人也没有血缘关系。弟弟叫他作哥哥,哥哥也把他当作弟弟对待。没错吧?」
克劳斯笑着,妮娜却还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可是,那是——童话故事。」
她明明年纪幼小,却以自我警惕的声音如此说。
克劳斯一边以手指翻弄著书本,一边把手放在少女的肩膀上。
「你不知道吗?童话里有很多地方是真实的喔!」
「……真实——?」
「没错,像是心意比金钱更重要啦,或是恶人有恶报、好心有好报啦——」
克劳斯说着叹了口气。他那乐观的话与态度恰恰形成了对比,让少女感到不解。
克劳斯苦笑道:
「嗯,现实生活中也许『不是这样』,但要是做『这样的事』的话,应该还是会有收获的吧?在这个故事里,这对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把彼此当作『哥哥』和『弟弟』,我想兄妹应该也适用这个例子吧?」
克劳斯以略为开玩笑的口气如此说道,等待着少女的反应。
「——请问……」
少女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克劳斯蹲下来,凝视着她的脸。
「嗯,什么事呢?」
「……为什么您要对我这种人这么好呢——?」
这年幼小孩的提问,让克劳斯感到心痛。会抱有这种疑问,可见她对桑克瑞得家所抱有的不安有多深。而把这种资讯灌输给她的,就是其他贵族们。
要是不趁现在消除她的不安的话,她一定无法融入这个家的——克劳斯确切地如此感受。
「你问我为什么——我并不是刻意要对你好。如果我看起来像这样,那一定是因为——我非常希望你能够幸福吧!」
克劳斯率直地说道。
妮娜又歪着头。
「——你在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感到很不安吧?」
克劳斯静静地问道。少女迷惑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父母过世时,你一定很难过吧?」
这次是立刻点了点头。
「我想亲戚贵族那些人,一定对你说了很多话。像是礼仪的法则啦,对我应该要有什么态度啦——要把这些全都背起来,很辛苦吧?」
少女迷惑了一会儿,才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克劳斯微笑着,正面凝视着少女的眼眸:
「——那么,以后你非得幸福不可了。」
「——咦?」
像是听到出乎意料之外的话,妮娜微微瞪大了眼。
克劳斯加重了语气说道:
「既然遇到痛苦的事,就要变得更加幸福。我是这样想的,也希望你可以幸福。」
妮娜默默地听着,像是在咀嚼克劳斯的话。
「……这个世界也许不像童话『那样』。可是至少在我做得到的范围内——我希望你能够幸福。那不是同情。我只是觉得你一定要幸福才行。为了你过世的父母亲——也为了你自己。」
克劳斯握住了少女小小的手。
刚才的颤抖已经平息下来了。
「……以后我会努力当你的哥哥的,也许不怎么可靠——不过如果你愿意信赖我,我也会很高兴的。」
听到克劳斯的话,妮娜发呆了一会儿。克劳斯耐心地等待她完全理解他的话。
然后妮娜终于——红着脸、低下头,用跟刚才一样小的音量说道:
「请、请问——我真的……可以叫您『哥哥』吗?」
她的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但绝非出于不安。
克劳斯放心地笑了,回答她的问题。
*
克劳斯·桑克瑞得被部下唤醒时,还是尚未黎明的深夜。
可能是因为梦见令人怀念的梦吧,他的脸颊都被眼泪濡湿了。
为了不让部下发现,克劳斯擦干脸后才打开了寝室的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站在他门前的卫兵小队长,脸上红润而兴奋,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发尘大事了。
「克劳斯大人,不得了了!有可疑分子入侵监牢,被捕的正妃大人和亚伯特大人等人都遭到暗杀了——!」
克劳斯瞬间清醒过来,眼里有着锐利的光芒。
「说清楚一点,可疑分子是?」
「可疑分子现在正在逃亡中。根据在监牢守卫的卫兵转述,那可疑分子很像是四王子菲立欧大人——」
听到这话,克劳斯又吃了一惊。
克劳斯与四王子虽然不曾正式照面,但听说他剑术相当高超。但是他竟然会潜入王城、暗杀要人,这也未免太不合常理了。只能想成是十分相似的其他人,或是出于毫无根据的误报。
卫兵小队长继续报告:
「虽然还没有确实证据,但有人猜测他说不定是来封住正妃大人的嘴的——卫兵们发现后,马上就前往追捕,现在正在继续追查他们的踪迹,但雷吉克大人已经指示把关于这件事今后的指挥权交给克劳斯大人您了。所以虽然这么晚了——」
克劳斯要卫兵等在门外,马上脱下睡衣、换上还穿不惯的军服。
然后他快速地离开了房间,前往指挥卫兵们。
为了封住正妃等人的嘴——
这总让人觉得有点矛盾。
四王子菲立欧在先前的断崖暗杀剧中,是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的。他最早发现玄鸟接近,跟外务卿一起逃出马车,千钧一发问才捡回一命。
被暗杀者盯上的人,就是雇用暗杀者的本人——这种可能性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也有可能是为了转移他人的怀疑,才会自导自演、伪装成暗杀失败吧!但是一想到时间点,当时他是在危急之下差点丧命,这是可以确定的。
克劳斯仔细思前想后,导出了一种可能性。
暗杀计划是以正妃为中心所策划的,而外务卿也以某种形式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然而正妃却打算让帮忙这项计划的外务卿也一起送命——
结果暗杀失败、外务卿生还。而为了不让正妃说出整件暗杀计划,并且为了报复,才会回来暗杀正妃等人——
——就「可能性」而言,这是一种可以成立的推论。但是,一考虑到现实性,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究竟外务卿拉希安和菲立欧这种人会不会跟暗杀扯上关系——这部分的结论下得太过草率。
但是不管可疑分子的真面目是谁,正妃、皇太子妃和其子亚伯特被杀,这似乎是错不了的。
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克劳斯认真地这么想。
这一阵子阿尔谢夫的要人接二连三地死亡,很明显地并不寻常。刚开始国王与皇太子的死,还可以说是突然遭逢不幸。
但是,其后在断崖的军务卿、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妮娜的死——还有接着的、今晚正妃等人的死——
这绝非偶然事件,与其说是刺客或类似刺客的人造成的他杀事件,再怎么想也死太多人了。政府并没有垮台,站在国家顶点位置的人们却接二连三地死去,这在阿尔谢夫历史上是前所未见的,甚至可能成为一污点流传后世。
——接下来才正要进行对正妃等人的调查,现在却——
现在才后悔,已经太晚了。
卫兵们在城中四处巡逻,其中应该有一大半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但其中却几乎没有人还睡眼惺忪。
克劳斯走进了当作本部使用的卫兵值勤室。在一脸严肃的小队长面前,曾打过照面的年轻武官抱着头。
克劳斯一露面,那武官立刻站起身来:
「阁下,这么晚了还劳烦您来到此,真是抱歉。」
「彼此彼此,有不满就对可疑分子说吧!搜索的状况如何?」
他这么一问,武官就以痛苦的声音说道:
「是,已经在西边城门发现了暗杀正妃等人的可疑分子,但是其后又失去其踪影——虽然我们也在城内进行搜索,但现在正在检讨是否要对街上展开搜索。」
「原来如此,警备有太多漏洞了,也不知道他们逃向何方——你是这个意思吧?」
克劳斯以冷淡的口气说道。武官无言以对,垂下了眼。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们。王城这么大,仅以少数的卫兵要做到滴水不漏,是不可能的——要是可疑分子知道警备的漏洞——应该是对城里内部情况相当熟悉的人吧!」
「能够接近正妃被囚禁的监牢,至少应该是知道瓦王城设计的人,这是不会错的——」
听到武官的话,克劳斯又注意到自己刚才所感觉到的不协调感。
「——可疑分子是早就知道正妃等人被囚禁之处,才入侵的吗?」
那个监牢本来并不适合用来囚禁像正妃这样的王族,可疑分子说不定是相信那牢里囚禁的是「其他人」才入侵,这是很有可能的。
年轻武官歪着头说:
「这个嘛……关于暗杀这件事,可疑分子应该不是早就知道才来的吧?或者也有可能是正好找到……」
「是吗——也对。」
在武官面前,克劳斯收起自己的疑问,仔细思考着。
这次所逮捕的人之中,就算囚禁在那个监牢也不奇怪的,就只有骑士团团长威士托,以及掩护拉希安卿逃亡的骑士们。论情况而言,就算里面有达斯堤亚卿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达斯堤亚身为贵族,为了顾虑到他的体面,也有可能将其囚禁在王宫内的一室。
如果可疑分子的目的是要救出他们——这就证实了入侵者很像四王子的情报了。
「我想听听亲眼见到可疑分子的人怎么说,他现在在哪里?」
克劳斯一问,武宫就歪着头说:
「见到可疑分子的,是警备的卫兵……他现在出去搜索了吗?我也不确定是谁,以后再好好地问清楚——」
「这样啊……」
克劳斯为他们处理失当而愤慨,但也只有在短短一瞬间而已。
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目击者。
克劳斯甚至想到,为了要陷人入罪,有可能是某人故意捏造这种情报。
他摇摇头,把瞬间浮现的这种想法甩开,坐在值勤室的椅子上。
——相信雷吉克——在妮娜等人死去、雷吉克说要为他们报仇时,克劳斯就已经如此下定决心了。
就他个人立场而言,雷吉克并不是他所喜欢的君主。但是身为臣子,善尽自己的职责,这就是祖父所说、也是亡父所说的桑克瑞得家的方针。
他虽然没有一定要继承父亲的遗志——但是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事。
至少雷吉克正试着平息当下的混乱,就算他的真实心意是出于对于权力的执着,只要结果国家可以获得平定,这样就好了。
「——妮娜——」
克劳斯在心底呼唤着亡妹的名字。他试着呼唤:这样做可以吧?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的存在对自己面百是何等重要——如今他才深深地感受到。并不只是因为两人一同长大,而是在克劳斯的成长过程中,总是在妮娜身旁守护她。如今克劳斯失去了想要保护的家人,终于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才了解到何谓绝望。
他早就知道人终究难免一死,但他却从来没想过,她会比自己先走一步。
克劳斯无法弭平心中的种种悔恨,强忍着心痛,眼神更为严肃。
同席的武官似乎把他的眼神误会成另一种意义,慌张地站起身来,开始刻意地喝斥着外面的卫兵们。
克劳斯以手指用力压着刚睡醒的眼角,他睡得太浅了。
「阁下,好像找到了!」
武官高声叫道。克劳斯大大地吐了口气,站起身来,把视线转向武官。
骑在马上的一个卫兵,下马后行了一礼。
克劳斯以眼神催促他报告。
「前往追赶可疑分子的卫兵,已经确认他们逃往哪里了。那是在王都边缘、一个叫做榭拉姆第九教会的小教会。里面很可能还有其他伙伴,所以卫兵们不敢冒然冲进去,现在正在监视中。对方应该还没发现——」
克劳斯傲然地拾起头说道:
「边移动边组织成一个队伍。带我到那里去。」
武官与卫兵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回答,克劳斯也上了马。
随着马匹向前迈进,四散各处的卫兵们也聚集而来,到达城门时,已经组成了一支数十人规模的队伍了。
克劳斯一马当先,率领卫兵们出城。
在几天以前,他还是个文弱青年,今天却摇身一变为指挥军团的将宫。
*
菲立欧仿佛看见自己年幼时的记忆。
小小的身体,却握着太过庞大的骑士之剑——
面对比自己高大一倍以上的庞大对手——
幼小的菲立欧只是一心一意地挥着剑。
他所面对的男子,明明是在专心锻炼中,脸上却浮现微笑。
那深邃而温和的眼神,比起注意菲立欧的剑,更注意他的身体动作,同时也灵巧地使着剑,漂亮地化解所有攻击。
菲立欧一边喘着气,一边猛烈地挥剑砍向他的老师威士托。
斩击的力道虽轻,菲立欧却像向前扑倒般地倒在单地上。
「看,这样不行吧!菲立欧大人?骑士的剑太大,还不适合您用。就算您有力气挥剑,但却没有力气收住刀刃,就无法正确地用剑了。」
菲立欧的对手威士托温柔地说道,并向跌倒在地的菲立欧伸出手。
还坐在地上的菲立欧,仰望眼前的庞然身躯,看起来是那么巨大。
菲立欧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威士托,你果然很强啊——」
菲立欧悄悄地低语道。就算是胡思乱想,他也没想过自己会赢过威士托。但是他更没想到,会像这样被当作小孩子对待。
他很高兴自己有力气可以承受剑的重量,以为这样就可以跟其他骑士一样,和威士托一起练剑了。但是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还没有这种资格。
威士托还是一脸笑意,伸出一只手扶起菲立欧,另一手则拿着菲立欧落下的剑,以及他自己的剑和剑鞘。
「菲立欧大人,您觉得我很『强』吗?」
菲立欧坦率地点点头。他甚至想,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威士托更强了吧!事实上,在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中,几乎没有人可以跟威士托一较高下的,更不要说有可以赢他的人了。
威士托脸上浮现苦笑:
「『强』是指什么呢——菲立欧大人您是怎么想的呢?」
威士托一边问,一边开始悠闲地漫步在王宫的中庭里。
菲立欧歪着头说:
「所谓的强——嗯……你是说强这件事吗?」
菲立欧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反问道。
威士托笑着说:
「这样啊,你说了件很深奥的事呢!这也算是一种答案吧!可是我是这么想的。」
威士托一边对菲立欧笑着,一边小声地说道:
「所谓的强,就是不输给任何人;不必留下遗憾,也没有必要屈服于无理的暴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照自己所想的去做——」
威士托看着遥远的方向,如此说道:
「所谓想要变强的人,很可能只是害怕自己变得很悲惨,只是个任性的小孩。至少我以前就是这样。」
菲立欧听了这话,更加不解。威士托像在述说怀念的回忆般继续说道:
「我呢,自从发现自己的弱小后,就一直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像我们这样的剑士,经常把『战胜自己』挂在嘴边,反过来看,只要走错一步,就像是会输给自己一样。菲立欧大人——所谓的强,就是以了解弱小为基础,然后在其上累积积木。」
「……积木?就是玩具的积木吗?」
「没错。不管再怎么强,只要年纪大了、动弹不得的时候,就会像积木一样崩塌下来。或者是输了、失去性命,再怎么强的人,到此也就结束了——」
他的声音里有着寂寞的意味。
「那么……精力充沛、长生不老的人,是最强的啰?」
听到菲立欧这孩子气的话,威士托瞬间眨了眨眼,接着就大笑起来:
「那也是其中一个结论哪!菲立欧大人。所谓死了就输了,活着人才算是赢,确实是真理。不过恐怕也有例外——」
「例外……?」
「是的。死后仍然活在『别人心中』的人,也可以说是强者,不是吗?相反地,就算身体活着,但心却死了的话,说不定才正是弱者。」
这番话深深烙印在菲立欧脑海中,虽然他还无法直一正了解其中的意义,却觉得自己应该牢牢记住。
威士托继续说道:
「把强大当作自己的刀刃,只会挥舞刀剑,心却被夺走的人,结果是输给自己的『强大』。这样的人有时会被人误以为是勇者或强者,但实际上是心非常脆弱的人。面对比自己强的人会失去斗志,或是一失去自己的强大后就会立刻放弃。」
威士托的声音里有着深刻的含意,深深地感动了菲立欧的心。
「对自己的强弱有所自觉,并且不耽溺于那种力量——而且可以在不失落某种重要东西的情况下战斗的人,才配称为强者。我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
威上托说到这里就停下来,凝视着臂弯中的菲立欧。
菲立欧回以轻轻的点头。虽然他尚未完全理解威士托的话,但他的话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威士托满意地点点头。
灿烂的阳光洒在王宫的庭院里。
菲立欧抬头仰望,看见太阳与歪斜的蓝色月亮。与广阔的天空相较,连威士托的庞然身躯都变得那么渺小。相较之下,自己就显得更弱小了。
——我想要变强。他如此想道。
不用胜过他人也没关系。他想要追上威士托,至少做到他所说的一半程度,能切实地理解他所说的话。
威士托像是看穿了菲立欧的心事,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菲立欧的头,强而有力地断言道:
「——菲立欧大人,您一定会变得很强的。恕我僭越,我可以向您保证。」
在日正当中之下,威士托展现出可靠的笑容。
——幼年的记忆,在菲立欧的梦中重现。
对菲立欧来说,是老师、恩人,也是他的目标,而且是像父亲般的存在。
这样的威士托,现在正因蒙受不白之冤而被囚禁起来——
在模糊的意识底层,菲立欧如此想道:
我想把他救出来——他确实如此想。
虽然如此,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意识也无法清醒过来。
回忆中的菲立欧虽然在阳光底下,但如今他的视野却被封闭在黑暗中,连自己身体的存在也感到模模糊糊的。
他所想到的,不只是威士托的事。
常陪他一起练剑的莱纳斯迪、黛梅尔,还有其他骑士们——
在佛尔南神殿认识的、负责照顾他的艾略特和施疗师库娜、神师雷米吉乌斯和高司教——
阿尔谢夫的外务卿拉希安、政务卿达斯堤亚,还有哥哥布拉多——
每个人的脸孔都浮现又消失。
炼金术师西瓦娜——司祭乌路可——来访考丽莎琳娜——
出手相助、自己却不认识的人、为自己担忧的亲友、还有离开后不知是否安好的人。
他重新发现到,原来有这么多入围绕在自己身边,他觉得很开心。
另外,他不再想要追上威士托。但是想要变强的动机稍微有所改变,这是可以确定的。
以前他只是想要更接近威士托。但是如今他想要变强,是因为有了想保护的伙伴。从只是想要变强的目的,渐渐变成想要保护他人的目的。现在的菲立欧把变强当作保护他人的手段之一。
那是菲立欧如今有真实感的少数答案之一。
身体还是无法动弹。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本来应该握住刀子的那只手,感受到了温度。如果这种感觉是真实,说不定是神经从那里开始恢复了。
菲立欧为了不让这种感觉消失,拚命地勉强保持意识。
*
乌路可把菲立欧的右手紧紧地抱在胸前,默默地祷告着。
在喝过艾娃司祭所煎的汤药后,她觉得好像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菲立欧还一息尚存,他的身体正在抵抗那企图吹灭他生命之火的毒性。
被两位骑士、两位司祭包围的菲立欧虽然熟睡着,但额头上冒出汗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艾娃司祭说这是好的变化。如果他还是维持被送回来的状态,那就有可能从此一睡不醒了。
虽然意识尚未恢复,但现在的菲立欧确实活着。
接下来就是看菲立欧的体力会赢,还是毒性会赢了——两者的胜负将会决定生死。
菲立欧被乌路可抱在胸前的手,像是接收了她的体温而开始出汗。
就快要天亮了。在一片寂静中,被系在外头的马不自然地嘶鸣着,乌路可吓了一跳,肩膀颤抖着。
但是马儿只叫一声就停了,其后又是一片寂静。
艾娃司祭将水壶里的水倒进菲立欧口中,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无事可做,只能心急如焚地守护在一旁。
黛梅尔突然拾起脸,那精悍的眼睛眯成担忧的形状,她离开菲立欧身边,跑到窗口问道:
「——莱纳斯迪,你听见了吗?」
「咦?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金发的青年骑士歪着头,乌路可也停下祷告,抬起头来。
黛梅尔把食指竖在嘴唇前,靠近窗边、观察外头的动静,轻轻地「啧」了一声。
「——我们被包围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黛梅尔以单手制止正要有所反应的莱纳斯迪。
「安静——外头有人,错不了的。刚刚系在后门的马不是叫了一声吗?可能是被杀了,或是被牵走了。」
乌路可一点都不明白,正想开口问清楚,莱纳斯迪就像察觉她的疑问般插嘴道:
「黛梅尔既然这样讲,那一定错不了。她出身于南方,擅于察觉他人动静,简直跟黑豹不相上下。」
莱纳斯迪的声音一点都提不起劲。
「我们那么小心地逃走——还是被跟踪了吗?」
「……你说袭击菲立欧大人的,就是那个很像暗杀者的女人吗?」
黛梅尔一边问,一边咂嘴道:
「说不定她有部下。像她那样的人,是靠那方面的技能在吃饭的。抢在粗枝大叶的骑士之前这点小事,她们就算闭着眼睛都办得到吧?」
莱纳斯迪皱了皱鼻子:
「……这么说,她们是为了要找到我们的据点,才故意让我跑了的吗?」
「或者,她们只是在准备可以确实逮捕我们的部属,才要先确认我们的藏身之处吧!」
黛梅尔以严肃的声音回应道。
莱纳斯迪想要抱起菲立欧的身子说:
「怎么办?要离开这——」
莱纳斯迪才小声地说到一半,后门就响起被人踹破的声音。
乌路可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莱纳斯迪立刻把菲立欧的身子背在自己背上。
下一瞬间,玻璃窗也破了,射进几支燃烧着的飞箭。同时,踢破后门的卫兵们的脚步声也向此处逼近。
在尖锐的玻璃破碎声中,莱纳斯迪与黛梅尔拔剑出鞘,莱纳斯迪所用的是菲立欧的「刀」。回来时,他并没有取回自己的剑。拔出来的刀身虽然沾满了血,但乌路可并不知道那是谁的血。
「艾娃司祭,乌路可大人。我们就此告别。」
黛梅尔快速地说道。
听到她的话,乌路可当场僵住。
肤色黝黑的女骑士以认真的表情和凛然的声音说道:
「两位都是受到神殿保护的神官。请对卫兵们说,两位什么都不知情,目正受到我们的胁迫。只要你们手上没有持剑,也不加以抵抗的话,阿尔谢夫的卫兵应该不会做出什么粗暴的举动才对。这样可以吧?」
「这怎么可以?那黛梅尔大人你们——」
身上还背着菲立欧的莱纳斯迪,代替黛梅尔笑了。虽然那是浮现冷汗、略为牵强的笑容,但却气魄十足:
「我们就算会失败,也要试着突破重围。请祝我们好运吧!」
「你们只有两个人!太胡来了!」
乌路可以接近惨叫的声调叫道。
黛梅尔摇摇头说:
「对手连暗杀者都用上了,要是菲立欧大人被捕的话,我们也会立刻被杀掉的。既然这样,就算胡来,也要尽力逃出去。」
黛梅尔在说过这话后,就像弹射般地跑了出去。
从后门入侵的卫兵,已经逼近大厅旁边了,黛梅尔快速地击倒其中两人,然后与随后而来的卫兵展开对战。莱纳斯迪马上跟在黛梅尔身后。
这位金发青年穿过乌路可身边时,眨了眨单眼:
「要是可以用我们的命换菲立欧大人的话,那也不坏。这样不是很像骑士作风、很帅吗?」
这话的内容虽然轻松,声音却听来很紧张。而他的表情也变得很像个战士。莱纳斯迪背着熟睡而一动也不动的菲立欧,跑去支援黛梅尔,两位骑士就这样一边击退卫兵、一边跑向出口。
「要出去啰!莱纳斯迪,快!」
「好!」
黛梅尔一叫,莱纳斯迪也迅速回应。
两人就这样持剑跑向室外。
乌路可就算想叫住他们、或是想跟随他们,也是办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就算跟去,也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两位骑士从大厅离开后,卫兵们就立刻从另一侧跑进来。
另一方面,射进来的火箭插在墙上,正燃起熊熊烈火。
从黛梅尔与莱纳斯迪逃走的方向,不停传来接近尖锐的剑拔弩张之声。
卫兵们似乎也注意到可疑分子已经逃往另一个方向,冲进来的其中几个人又从后追赶,剩下的几个人则抓住了艾娃司祭与乌路可的手臂。
乌路可和艾娃司祭一点都没有抵抗。
两人都毫无所惧。乌路可与其担心自己的安全,更为菲立欧等人担忧,她的不安全写在脸上。艾娃司祭此时则是泰然自若。
「你是这个教会的神官吗……」
被卫兵这么一问,艾娃点点头说:
「是的。我是榭拉姆第九教会的司祭,我叫艾娃。她是我的孙女玛丽亚。」
这郑重的回答,大大地削弱了年轻卫兵的气势。
被当作艾娃孙女的乌路可,沉默地站在一旁。
「这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突然用火箭射进神圣的教会,这可不是寻常的事啊!」
卫兵以严肃眼神瞪着这以悠然的口气发问的老司祭,并用力拉住她的手腕说:
「先到外面去!我们有话要问你!」
声量虽然大,但口气却是保持对司祭应有的尊重。卫兵们就这样将两人带到外面。
乌路可牵住艾娃的手,装作是被卷入的神宫,跟随着卫兵们。
教会外正是一片喧闹,赶来包围的卫兵们,正在追赶企图逃亡的莱纳斯迪等人,让这位于王都边缘的闲静之地陷入一片混乱。
金属撞击之声激烈地响起,加上类似卫兵的惨叫声。
只有两位骑士,竟然敢与大批卫兵们为敌——乌路可光听声音就可以明白此事。
她听说两人都是跟随骑士团团长威士托练剑的骑士,其剑术连菲立欧也夸赞有加,但是一旦以寡敌众,实在很难想像他们还能全身而退。再怎么说,莱纳斯迪身上还背着菲立欧。
乌路可依旧被卫兵们押着,仔细倾听着剑击之声。
——希望他们能平安脱逃——
但事情发展却事与愿违,卫兵们的人数愈来愈多。
在乌路可的视野边缘,弓箭兵开始行动。莱纳斯迪等人也停下脚步,包围的人数太多,他们无法突破重围。
乌路可抬起脸,连眼也不眨地凝望着那一个角落。
——她光是这样看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对不起……)
乌路可在心中向黛梅尔等人道歉。
然后她往前跨出了一小步,抓住她的卫兵慌张地加强力道,只见她以严肃而冷漠的眼神望向他说道:
「放开我。」
那是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她跟菲立欧等人在一起时,绝对不会用这种声调说话。那是身为「威塔神殿司祭」、「神姬之妹」的她所发出的声音。
卫兵还来不及生气,就先哑门无言。乌路可那充满气魄的声音,只用一句话,就彻底压倒了年轻卫兵。
「把你的手放开。我不会逃走的。」
乌路可再次发声。被她的威严击垮的卫兵,简直就像停止思考一样地放开了手。
然后,乌路可在心中再次向黛梅尔等人道歉。
——他们是心存厚意想要让乌路可两人平安,乌路可不想糟蹋他们这分心意。
「士兵收起剑,把弓放下!」
那是一点都不像发自女子、相当大的音量。
那高傲而庄严、让人误以为夜晚的黑暗是舞台的美妙声音,牵动了卫兵们的注意。
为了更吸引众人的注意,乌路可又向前跨出一步叫道:
「我名叫乌路可·迪古雷,是威塔神殿的司祭。我现在代表神殿,负责现场的『调停』。各自把剑收起来,安静下来!」
面对乌路可这唐突而奇妙的叫喊,卫兵们都感到困惑不已。
乌路可再次叫道:
「你们所攻击的这些人,是受到威塔神殿保护的。要是你们继续这么无礼,就视为对威塔神殿及吉拉哈不敬的行为。」
在场一片哗然。少女所说的国名,是远比阿尔谢夫要大、拥有更强权力的国家。该不该继续与身为御柱信仰中心、奉「生命」保护之神殿为敌,让卫兵们不知如何判断。
乌路可取出胸前的吊饰。以生命辉石为中心,刻有模拟光形的、威塔神殿纹路。那是只赐给威塔神殿的高级职位者、证明身份之物。
乌路可一边把它举到脖子的高度,一边挺胸说道:
「臣子乌路可奉神姬诺爱尔之名,于此调停纷争。没有人有意见吧?」
一旁的艾娃司祭,默默地当场跪倒。看到年老的司祭也听从少女的话,卫兵们动摇了。
所谓的调停,就是威塔神殿的高位神官为人们的纷争进行仲裁。神官在听过双方的说词后,会提出建言,以平息纷争。
而神官的话顶多也只能说是「建言」,和审判不同,并不具有强制力,要不要接受建言就看当事者本人,但若是拒绝接受调停,则是不被允许的。无视于调停等于是对神殿的侮辱,更可进一步说是对信仰的否定。
但是——在这种场合,提出仲裁的乌路可,本人就是当事人。本来她是不能要求要担任现场调停者的。身为调停者却为自己辩护,这依规定是不被认可的。
但是乌路可无视于此,还说出这番话,是下了一种赌注。调停制度虽已经在有御柱信仰的地区广为流传,但很少有人民对提案的神官所应遵守的规定有所了解。
艾娃司祭应该看穿了乌路可的话中所含的虚伪性。但是她在心中察觉此事,却什么也不说,而是尊重乌路可的意思。
在场提出「调停」,算不上是机智,而只是单纯的灵机一动。她一心想要帮助菲立欧和骑士们脱逃,正因如此,在神的提示下才想到这条苦肉计。
一头蓝色秀发飘逸的少女司祭,在月光的照耀下,静静地往前走。
没有一个人阻止她。
那堂堂的步伐让卫兵们的包围自然而然地分开,她看见了站在中央的莱纳斯迪与黛梅尔。
两人似乎都不知道卫兵们为何停止攻击,只是茫然呆立着。而菲立欧还是一样在骑士背上熟睡着。
「在场的负责人是哪一位?」
乌路可以清澈的声音问道。她那五官端正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以让人觉得是神的代理人的悠然神情环顾四周。
一位类似卫兵指挥宫的青年,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虽然身穿高级武官所穿的军服,但还相当年轻。判断他是某个有名贵族的乌路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沉思了一会儿。
这位高瘦的青年以严肃的声音说道:
「您说您是威塔神殿的司祭是吗?请恕我失礼,请把首饰——」
乌路可把首饰的纹饰给他看。青年凑近确认后,知道那并非赝品,皱起眉头。
——她总算想起来了。
之前在国王与皇太子的葬礼上,她与菲立欧漫步中庭时,见到了他跟他的妹妹。因为此时表情跟气氛都有所变化,她才一时没有发现。
他确实是叫做——
「我是阿尔谢夫的军务卿,名叫克劳斯·桑克瑞得。那么,威塔神殿的司祭大人,您为什么会在此处呢?」
克劳斯的声音听来咄咄逼人。
乌路可一边在心底烦恼着该如何回应,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这个教会的主人艾娃司祭,是我的老朋友。我留在此处正想重温旧谊,你们突然来访,这场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故意装迷糊。克劳斯的眼神更加严肃了:
「我们是前来追捕潜入王宫的可疑分子的。那边的男女与少年,是司祭您的朋友吗?」
听到这问话,乌路可刹时间哑口无言。她刚刚才气势逼人地说他们是「受到威塔神殿保护的人」,用这话来阻止卫兵们,但她并没有仔细想清楚,所以现在才陷入开始思考细节的窘态。
「——他们的确是我的朋友。刚才您说潜入城里,但他们今晚都一直在跟我谈话。该不会是您弄错了?」
「——请告诉我他们的姓名和身份。」
克劳斯以严厉的声音叫道。
乌路可瞪着他,同样不服输地叫道:
「在那之前,请你先出示他们潜入王宫的证据。这应该是冤枉的吧?」
「我们有人跟踪可疑分子,才查到此处。」
「请把那个人请到这里来。作为调停的证人是有必要的。」
乌路可立刻回答,让克劳斯当场语塞。
——果然猜中了。依据黛梅尔的话,跟踪他们的很可能是暗杀者的同伴。当场应该不会有人站出来的。
克劳斯对身后的武官问道:
「把那个人叫来。」
「是——是。」
年轻武官一脸困惑地回答,环顾周围:
「喂!那个跟踪的人,到这里来!」
卫兵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定上前。卫兵人数虽然未达百人,却也接近这个人数,但在场的每的人都摇摇头。
克劳斯发出焦急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查到这个地方的人——」
「应该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乌路可叫道:
「虚伪的密告者,恐怕是生存在黑暗中的人——他们厌恶阳光、避开正道、在历史的阴影夹缝中生存——克劳斯大人,您是上了『可疑分子』的当了。」
克劳斯皱起眉头。乌路可堂堂正正地继续说道:
「以下是我的推论——能够潜入戒备森严的王城里的,应该是专门靠『这种勾当』维生的人吧!而这种人的同伴向卫兵们传达假的情报,把他们的搜索方向引导到这个教会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虽然是突然之间想出来的狡辩,但乌路可还是说得冠冕堂皇。
「但是——但是他们又为何要抵抗呢——」
克劳斯问道。乌路可还是一脸镇定地回答道:
「无缘无故地突然被人将火箭射进屋里,又有持剑的人来袭,身为一个剑士,自我防卫是很正常的事吧!那个可疑分子若是真正想逃走的话,就不会潜伏在王都近郊的这种地方,早就转往其他地方去了。根本没有必要特地等待追兵包围,不是吗?」
虽然菲立欧的情况是为了疗毒才不得不留下来,但在现场必须隐瞒这个事实。
克劳斯听了哑口无言。
而指挥官的动摇也传递到卫兵们之间,乌路可在情急之下所想出的对策奏效了。
克劳斯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我知道了。但是这还是无法洗清他们入侵王城的嫌疑,先将他们绑起来,加以审问。这样如何呢?」
克劳斯的这个提议却是乌路可难以接受的。
「应该没有这个必要。我可以保证他们的身份——」
「说到身份,其中一个人我已经知道了。」
克劳斯说道。
乌路可感到背后一阵战栗。
「这个国家的四王子、菲立欧·阿尔谢夫大人——就是那位骑士背上所背的那位。王子跟日前自王都脱逃的事件有关,因此陛下下令加以追捕。」
克劳斯的声音在深夜里分外响亮。
至今并不引入注目的菲立欧,跟克劳斯的缘分应该很浅。本来乌路可还抱着缈茫希望可以蒙混过去,现在看起来是彻底绝望了。
如果在场的负责人并不是贵族克劳斯、而是下层的武官,或许不会注意到,也能就此蒙混过关——刚这么一想,乌路可就把这个想法否定掉了。
——菲立欧是掉进了雷吉克所设下的陷阱。在这里的就是菲立欧本人,不管负责追捕的人是谁,应该都会得到这个讯息才对。
她无法拒绝这个要求。菲立欧逃离卫兵们的包围、跟外务卿一起离开王都,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她以调停为诉求,并不是对方会接受的话。
就在乌路可正感到死心时——
在卫兵们包围的中心,有个人影动了。
「——原来如此——皇兄果然还是打算把我杀了啊——」
声音虽然沙哑,旁人却绝不可能听错。
莱纳斯迪惊讶地瞪大了眼,而黛梅尔的唇边则是浮现微笑。
有着一头紫色头发的四王子,从骑士肩上抬起脸来。虽然一脸疲倦,但眼眸里已恢复生气。
乌路可一瞬间忘掉了当下的状况,因欢喜而屏住呼吸。
菲立欧·阿尔谢夫——
这个少年战胜了暗杀者的毒药,慢慢地从骑士肩上下来、靠自己的双脚踏在大地上。
*
在教会的屋顶上,有个人影正在悄悄地凝视着卫兵们的猎物。
屋顶上对天空以外的所有场所而言都是死角,所以卫兵们跟菲立欧等人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影的存在。
人影继续观察着眼下的情况。
这人影看见卫兵们聚集于此,包围得滴水不漏,正在想今晚应该是轮不到自己上场了——
没想到却因为身穿神官服饰的少女,让事态有了转变。
正当她对这意想不到的发展百思不得其解时,以为这次死定了的四王子菲立欧竟然复活了。
这人影——暗杀者西兹亚,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毒性应该确实发作了才对。而且一旦发作,在解毒前就会丧命。
不可能有人得以生还的——虽然她如此确信,但现实摆在眼前,眼下的少年开始动了。
西兹亚所用的毒,是一族里所流传下来的秘方,长久以来亲近此毒的族人都具有耐力。而自幼即每次少量摄取作为锻炼的西兹亚,就算毒性由伤口入侵,也顶多只会造成轻微的麻痹,她早已习惯了。
但是,若是这个国家的人,就肯定会死,这是错不了的。
——「若是这个国家的人」——
「那孩子该不会——」
西兹亚在屋顶上自言自语道。
以这个国家的人而言,少年具有相当罕见而超群的肌肉力、运动神经、以及对毒性的耐力。
尽管他是剑圣威士托的弟子,这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她嘴边自然地浮现讽刺的笑。
所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西兹亚压低了声音笑着。雷吉克也好,这孩子也罢,这个国家还真是问题不少呢。已故的先王拉巴斯丹,知道「这件事」吗——西兹亚不得而知,但若先王明明知情,还是将他视为王族而抚养长大,那他还真是个奇怪的国王。
「——算了,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孩子也活不长久了,怎么样都无所谓——」
西兹亚淡淡地笑着,手上握住了短剑。
要是他就这样被卫兵们带走就算了,万一他逃脱——只要她追上去解决他就好了。
之后她会在某个监牢深处杀掉他,再伪装成自杀。
西兹亚藏身在屋顶上,俯视着菲立欧,静静地微笑着。
改变事态的司祭少女跑到菲立欧身旁。
西兹亚不知道她跟菲立欧是什么样的关系,但她自称是威塔神殿的司祭。
那么年轻就当上「司祭」,一定是亲戚中有相当有力的神官。有这样的人物在帮助菲立欧,是连雷吉克也没料到的事实。
微笑着的西兹亚,眼里有着阴暗的光芒,从屋顶俯视着眼下的两人。
*
站到地面的菲立欧,就这样脚步踉舱地抓住了莱纳斯迪的手臂。
他的身体还相当疲软,手脚似乎还在麻痹,没办法好好使力。
虽然难以说是可以作战的状态,但倒也不是完全动弹不得。
菲立欧抬起脸,看着眼前身着军服的青年——克劳斯·桑克瑞得。
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个对人和善、身段柔软的青年。然而现在的他,就像一把离鞘的刀一般,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而在军务卿等人的马车坠落的悬崖边,他所散发出来像幽灵般的感觉,也曾让菲立欧战栗不已。如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变成一种咄咄逼人的气魄。
菲立欧将视线从克劳斯身上栘开,环顾四周。
身边的莱纳斯迪,手上握着菲立欧的刀,身上虽有好几道新伤口。但他所背负的菲立欧却毫发无伤。而距离稍远的黛梅尔,她那黝黑而光滑的肌肤上也受了好几处伤。
自己昏迷不醒的期间,他们究竟是如何奋战的呢——光是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就让菲立欧感到相当痛苦。
「莱纳斯迪,黛梅尔,谢谢你们——我好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菲立欧说着,从莱纳斯迪手上接过自己的刀。
两位骑士脸上浮现欣喜、却又有点复杂的苦笑。菲立欧虽然恢复意识,但他们却还未脱离险境。现在可说是四面楚歌。
乌路可自卫兵们包围的空隙间跑来。卫兵们似乎不敢对这位手无寸铁的少女司祭举剑相向。而且她非但没有逃走,还自己闯入包围群中。
「菲立欧大人!」
发出快哭出来的声音跑过来的乌路可靠近菲立欧身边,想要扶住他那摇摇晃晃的身体。
菲立欧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多说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乌路可也是,谢谢你。抱歉让你担心了。」
乌路可猛摇着头,又像是说不出话来、不发一语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腕。
然后,菲立欧慢慢地转向克劳斯。
克劳斯以冷冷的视线凝视着菲立欧说道:
「王子,可以请您跟我们一起走吗?如果您试图抵抗,只会让双方的受害加重而已。」
「……在这种状况下,也没有办法了。」
菲立欧一边回应,一边环顾四周。周围有数十位卫兵包围着,其外侧还有弓箭兵待命,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他觉得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在这种情况下也太过胡闹了,但他们会做出这种事,完全都要怪自己,这一点他也十分清楚。
如今在这种场面下,继续抵抗只会被杀而已。要是自己被捕,也许会被人杀掉,再伪装成病死或自杀,但至少乌路可和莱纳斯迪等人还有可能得救。
菲立欧思考着,如果自己的身体能好好活动,说不定可以——比起死在这里,他更想多争取一点时间。从他清醒到现在已过了一段时间,不论是思考或感觉都变得清晰许多,但为了要能够战斗,他还想再争收几分钟。
「——我会乖乖地跟你们走。克劳斯卿。」
菲立欧隐藏内心的想法,装出已死心的样子。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放松下来,跟着菲立欧。
克劳斯对卫兵们下达指令:
「逮捕他们。也请两位司祭大人一起来,帮助我们厘清案情。」
卫兵们一起开始行动。
混杂着胸甲与军靴相互碰撞的金属声——菲立欧耳中突然听见马蹄声。若说那是卫兵们的声音,也未免太远了,有数十骑马正渐渐接近此地。
在外围警戒的卫兵们,突然间慌了手脚。而身为指挥宫的克劳斯也察觉情况有异,把注意力转向外侧。
响起了尖锐的剑光火石之声,卫兵们包围的一角被人突破,出现了一匹黑色鬃毛的马。
「菲立欧王子,您没事吧?」
这突如其来响亮的声音,发自一位不知名的男子。
他跨坐在疾驰而来的马上,一眼覆盖着眼罩,另一眼则有着锐利的眼神,半边脸有着严重的灼伤痕迹。
他背后还跟着许多各自武装的佣兵,这些佣兵正陆续袭击周围的卫兵们。
这戴着眼罩的男子,从丹田发出响亮的声音:
「解救菲立欧大人!不要让卫兵们靠近!」
菲立欧眼前,为敌人来袭所惊的克劳斯,脸色大变地转向这来袭的马:
「……贝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男人似乎是克劳斯所认识的人。菲立欧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乌路可。乌路可虽微微地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但还是柔顺地紧抓住菲立欧。
马上男子一边被周围的佣兵们所保护着,一边将剑尖对准了克劳斯:
「克劳斯,我无法追随雷吉克,所以只好这样了。」
克劳斯呻吟着。
四周正掀起一股战乱。
这突然来袭、身份不明的佣兵们,一边与卫兵们交手,一边将菲立欧等人团团围住。在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还茫然不知所措时,卫兵的包围已被化解,取而代之的是已成形的佣兵阵势。
克劳斯一边被佣兵们攻击得节节败退,一边转向心生胆怯的卫兵们发号施令:
「不要退!已经知道敌人的人数了!第一队和第二队站在前排。弓箭兵在后面排阵。」
他指挥的声音中,除了对意外事态的困惑,还带有对来袭男子的敌意。
卫兵们接受指挥,总算稳住阵脚。
在道路前后的两股势力虽然形成对峙,但佣兵们停止攻击,卫兵们则是退却后还按兵不动,双方隔着几步的距离,窥视着对方的动向、相互瞪视着。
其中,身为敌将的克劳斯,转向突然现身的眼罩男子说:
「贝尔,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克劳斯的声音相当苦涩。被唤做贝尔的男子,仍然手举着剑,面露毫无所惧的笑容。
「大半夜的,你们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不注意到也很难吧?我透过这里『伙伴』的情报网,掌握了藏身此处的菲立欧大人的消息,所以我才急忙赶到这骚动之处来。」
在马上挺着胸回答的男子背后,他的伙伴——另乘一匹马的中年小个子男子突然露脸。这也是菲立欧所不认识的人。这男子虽然佩着剑,但身上并没有护具,服装看起来也像个商人。
他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以眼神对克劳斯致意。
克劳斯的脸上出现比刚才更甚的狼狈神情叫道:
「洛、洛西迪——?这是怎么回事?」
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深深地低下头说道:
「克劳斯大人,我真是万分过意不去。请您放我几天假,不管理由是什么——如果能得到您的同意,我会非常感激……」
菲立欧不明所以。但是,这些突然出现的人是克劳斯所认识的人,同时也明显地不是站在他那一边,这是可以确定的。
菲立欧茫然地仰望着独眼男子。
男子像是回应他的视线般,在马上转过身说道:
「菲立欧大人,我名叫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恕我僭越,我希望能在菲立欧大人与拉希安卿这一方占有末席。您同意吗?」
菲立欧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依稀记得听过他的名字。他是个剑术高超、有点古怪的贵族,小有点名气。
看着他那让人感受到意志坚强的独眼,菲立欧点了点头。
「不要说同意,我求之不得,谢谢你的帮助。」
听到菲立欧直率的回答,贝尔纳冯笑了,虽然笑得很诡异,但是不可思议地,却让人无法讨厌他。
然后贝尔纳冯转向佣兵们,大声叫道:
「勇士们!边保护王子边脱离现场!把碍事的卫兵击退!慢一步的人就留在这里吧!」
宛如流氓般的发号施令,但佣兵们的反应却相当敏锐,立刻摆起阵势,毫不犹豫地一起挥剑砍向卫兵们。
卫兵们虽试图抵抗,却因畏惧其声势,而被击溃一角。
佣兵们一齐冲向那空隙并加以突破,让周围溃不成军。
他们的队形就有如包围住菲立欧等人一般,形成锥形队伍向前冲。
骑在马上的贝尔纳冯一马当先。他那一手拿着马上盾、一手高举着豪迈的骑士剑的英姿,让卫兵们心生畏惧.
佣兵们为了护卫商队,长年以山贼等为对手而四处征战。但是持续长久和平的国家的卫兵们,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乱,就算能够追捕逃跑的对手,或是包围少数对手,但并不习惯这种部队与部队之间的对战。
佣兵的人数约在三十到四十人之间——相对的卫兵们则应该有六、七十人,但双方之间战斗力的差距,当场明显地呈现出来。
被佣兵们纺锤形的阵势保护着,菲立欧等人也开始往前跑。
往教会一看,似乎已被卫兵们遗忘的艾娃司祭伫立在远离喧哗的树荫下。
老司祭微笑着点点头,轻轻地挥挥手。
菲立欧带有感谢之意、远远地对她点点头,与佣兵阵一起往前跑。
怀抱中的乌路可轻声说道:
「菲立欧大人,艾娃司祭她——」
「不要紧的,有佛尔南神殿在背后帮她撑腰。只要她坚持自己是毫不知情的被害者,神殿一定会保护她的安全的。」
乌路可也点点头。
现在的艾娃司祭,是由佛尔南神殿所派出、驻在王都教会的司祭。只要她坚持「是菲立欧等人威胁我,并强住在我家」,卫兵们也无法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
佣兵们的纺锤形阵势突破了卫兵的人墙,强硬地开出一条路来。
在菲立欧等人突破包围的背后,克劳斯虽然拚命地发号施令,但要指挥一度溃散的卫兵们,是需要时间的。
刚刚在克劳斯面前被称为「洛西迪」的商人模样男子,骑马来到菲立欧身边。
他似乎不会武艺,一边受到佣兵们的保护,一边留在阵势中心。
「菲立欧大人!我人在马上,真是失礼了。前面已经为各位准备了足够的马匹,只不过不是军马,而是商队的载货马——您骑马没问题吗?」
「嗯,我可以骑马。谢谢你。我可以叫你……洛西迪吗?」
菲立欧边跑边问道。身材矮小的男子露出做生意时的笑脸,讨好似的点点头道:
「是,真是不胜惶恐。我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人,因故背叛了克劳斯大人。还请您——」
就在他郑重地低头致意时,头顶掠过了一支弓箭兵所放的箭。洛西迪差点稳不住身子,慌张地抓紧了马上的缰绳。
突破当场的卫兵阵势后,佣兵们迈开大步向前冲。
卫兵虽然也前往追赶,但其动作并不漂亮。他们似乎是了解到佣兵们的力量和气势,因而萎靡不振。
菲立欧对脱离危难这件事感到喜悦,却也对自己国家的衰弱兵力感到闷闷不乐。
若是今天塔多姆的士兵进攻阿尔谢夫——他们真的能够保护这个国家吗?正规的卫兵们所受的训练和经验不足,这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各地诸侯所拥有的士兵恐怕都是一样的。
跑了一会儿,在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分公司旁,看见了许多马匹,有几个男子在这夜晚的道路上看顾着这些马匹。
这些未受过训练的马会畏惧剑或弓箭,因此不适合战斗。商队的马最多在平时是骑乘用,或是用来拉曳货物。只有贝尔纳冯和洛西迪的马似乎受过军马的训练。
洛西迪对奔跑的佣兵团叫道:
「卫兵们已经追过来了,大家避免战斗,专心脱逃吧!马匹有点不够,请两人共骑一匹。」
佣兵们豪迈地答应。他们各自抓住马上缰绳,骑了上去。
洛西迪也指着其中一匹,转向菲立欧说道:
「菲立欧大人请上那匹马,让脚程慢的货车马先行。虽然在他们追上来之前,一定要快一点,这位小姐就请与哪一位同骑一匹……」
「你不必担心。我们前不久才刚共骑一匹过,还有——」
菲立欧跑向马,先把乌路可送上马背。而第二次逃亡的乌路可,也以比之前熟练的样子跨上了马。
「我的未婚妻,由我自己来保护。」
菲立欧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商人瞪大了眼,小声地吹了声口哨。
乌路可也吓了一跳,屏住呼吸。
「菲立欧大人,这……」
「开玩笑的。而且这本来是乌路可你先说出来的,不是吗?」
菲立欧笑着说道,跨上马抱住了乌路可,两手握住缰绳。
他一踢马背、送出指令,顽健的马儿立刻依其指示行动。
一行人开始朝向离开工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虽然背后有卫兵们紧追在后,但这骑马部队一行,已渐渐将他们甩开。
菲立欧一边保护着怀中的乌路可,一边奔驰着。
被毒性所侵蚀的身体,感觉已恢复了七成,行动也恢复到没有障凝的程度了。虽然还有严重的疲惫感,但现在也只有努力集中精神了。
在这接近黎明时分,骑马一团马蹄声哒哒,一起奔驰在王都的大道上。
*
塔多姆的暗杀者西兹亚,回到了位于市郊的一个据点。
此处表面上是名为艾尔贸易的贸易公司分公司,现在正集结了几个由塔多姆派遣来的部下。
西兹亚很早就离开了卫兵们与贝尔纳冯等人相争的现场,主要理由是:卫兵们是阻挡不了佣兵部队的。同时,为了杀掉在其中心受到保护的王子,她需要更多的力量。
(——那个王子大人的运气真不是盖的,竟然在那种地方还跑出程咬金——)
西兹亚一边喃喃念道,一边转近建筑物后方,走进了仓库的一角。
那里停有一台大的货车马车,马车的驾驶座上,有一位部下少女正在待命。
那有着一头褐发的女孩,立刻从驾驶座上起身,她虽然给人一种在街上也不引人注目的、沉稳的印象,却也受过不少身为暗杀者的锻炼。
「西兹亚大人?您这么匆忙,究竟是什么事呢?」
负责守卫的少女以带有鼻音的声音问道。西兹亚没有回答,走进了几乎需要仰视的货车马车帐篷里。
虽然突然闻到动物的臭味,但那是西兹亚早就习惯了的味道。
帐篷中睡着一只巨鸟,它规炬地收叠好双翼,睡得正熟。
这就是拥有略带红色的暗色羽毛、西兹亚的玄鸟——
「菏姆拉,你醒着吗?」
西兹亚温柔地对那只鸟说道。
玄鸟没有呜叫,只稍微动了一下泛着黑光的锐利嘴喙。它那纯黑的眼眸,映出黑暗中西兹亚的身影。
西兹亚对伙伴已醒这件事感到很满意,她一边解下一旁的绳索,一边打开帐篷的天棚。驾驶座的少女叫道:
「西兹亚大人,您要在这里——」
「来帮忙。必须给这孩子上装备。」
「——咦?要去袭击谁吗?」
少女惊叫出声。
「是的,十万火急。你也快点行动。」
西兹亚走近鸟背,开始快速地整理起放置帐篷各处的玄鸟装备。
少女慌张而迅速地开始帮忙。
腹部、爪子、额头——玄鸟身上各处都装有黑色的特殊装甲。
双翼上虽然没有任何装备,但所有装备都是由神钢所制的特殊订制品。若是完全装备完毕,就像是一只骑士般的鸟。
然后玄鸟站起身来,黑色眼珠凝视着在它庞然身躯周围忙碌工作着的两个女子。
西兹亚迅速地准备完毕,坐上了鸟背上的乘具。
「快天亮了,所以我会跟这孩子一起藏身在某处的森林。请你明天夜里把马车开到集合地点,把这孩子带回去。地点就在『王者断崖』附近。因为那一带的人烟稀少——明白了吗?」
少女点点头。
西兹亚拿起藏在胸前的笛子,吹起一定的旋律。那是人所听不见的,但却会将指示传给鸟。
有着红色羽毛的鸟,立刻昂首展翅。
在一旁守候的少女虽然想说些什么,但西兹亚视若无睹,驾鸟高飞。她拉着通过鸟嘴的缰绳,以陡急的角度飞上了夜空。
忍耐着拍打在身上的风,飞上上空后,那里就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了。
为了找寻王子等人的位置,一人一鸟四处张望着。
追捕猎物的红色双翼,宛如滑行般地遨翔在夜空中。
*
马队一行人以拉希安卿的领地为目标,一个劲儿地奔驰在王都之路上。
在骑着马的菲立欧身边并骑着的,就是在危急中救了他的贵族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靠近一看,他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若是没有那严重的烧烫伤痕的话,光看那五宫还可说是个美男子。
他的独眼浮现嘲弄般的笑意,在马背上对菲立欧说道:
「虽说如此,王子,您也真是太过胡闹了。竟然跟骑士两人就这样潜进王宫,这可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啊!就算您对王宫内部再怎么熟悉,身为王族,还真是果敢决断哪!」
听到对方指出这一点,菲立欧一边骑着马,一边报以苦笑。
「不是只有我们两人,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城外准备好马匹,而且要是行动顺利,说不定还可以把威士托卿带回来。」
那个名字一说出口,菲立欧的语尾就带有遗憾。
被雷吉克看穿他的举动,是他这次最大的失败原因。
有着放荡习性、鸦片中毒的二王子——雷吉克给人的这种印象相当强烈,但这说不定是太看轻他了。只是,看穿菲立欧的举动,并设下圈套,这至少并不是一个笨蛋所做得到的。
贝尔纳冯嗤笑道:
「就算这样也只有少数几个人啊!您不觉得很危险吗?」
「要是人多反而容易被发现。其实我只要去侦察敌情就够了。只是因为警备太过疏忽,我们才会进入监牢——结果还是没能救出威士托卿和达斯堤亚卿……」
即使如此,也不是一无所获。不但和三王子达成共识,也知道威士托等人是被囚禁于戒备森严的高塔附近。
只是——还是有明显的失败。
菲立欧一边握住缰绳,一边小声地对贝尔纳冯说道:
「贝尔纳冯卿——其实就在今晚,我被皇兄套上了杀害正妃的罪名。」
贝尔纳冯眯起单眼,而在同一匹马上、紧抓住菲立欧的乌路可,也微妙地加重了力道。
「杀害正妃——难道正妃她——」
贝尔纳冯压低了声音说道。菲立欧点点头回答:
「我涉嫌暗杀军务卿,然后害怕正妃泄密,所以特地为了杀人灭口而潜入王城——皇兄所计划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剧本。虽然没有亲眼确认尸体,但皇太子妃和亚伯特大人恐怕也——被刺客所杀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如意算盘啊!」
贝尔纳冯嗤之以鼻。他那太过直接的反应,让菲立欧有点吃惊。
「我大概会被当成大罪人吧!你还要加入我这一边,这样好吗?」
贵族的背后还有其家族。贝尔纳冯这种人虽然只是一介贫穷贵族,但肯定也是背负着家名的一家之主。
贝尔纳冯用力地点点头说:
菲立欧大人您也不打算一直背负着污名吧?您是威士托卿所认可的人,这样的您,是不可能会做出那些无谓的坏事的。」
贝尔纳冯如此断言,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问题在于诸侯。我们虽然主张正妃的死是出于雷吉克的阴谋——但诸侯应该无法判断雷吉克和我们哪一边才是正确的。也就是说,要说服诸侯——」
贝尔纳冯嘴边浮现惊人的笑容:
「有必要让他们看到力量的差距,哪一方将会占优势。」
这话里的意味,菲立欧也懂.回到领地的拉希安卿,现在也正在为此而做准备吧!
就算拚尽全力也要让雷吉克的政权垮台——若是他背后有塔多姆当靠山,光凭交涉就想解决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雷吉克正打算杀了拉希安和菲立欧。
贝尔纳冯所指挥的佣兵部队,也许在战力上并不算非常强大。但是,他们「李斯特霍克家」和桑克瑞得家有渊源,应该是属于军阀的贵族,竟然加入拉希安这一边,更具有超乎纯粹战力以上的意义。
贝尔纳冯脱离桑克瑞得体制,这件事应该会让其他贵族思索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贝尔纳冯压低身子、策马疾驰。
「王都周边有来自桑克瑞得家领地的士兵驻守。要是被他们发现可就麻烦了,要不要急冲过去呢?」
菲立欧点点头,这时乌路可在他耳边嗫嚅道:
「……菲立欧大人,天上——」
乌路可以紧抱着菲立欧的姿势骑在马上,因此其视线不是面对正前方、而是越过菲立欧的肩膀望向后方。
她的视线正眺望着夜空。
「你说天上怎么了?乌路可?」
「天上——糟了!」
乌路可失声惊叫,睁大了眼:
「是玄鸟!它要从上方袭击我们!」
乌路可快速地叫道。听见她的声音,佣兵们也惊讶地看向天空。
菲立欧回头一看,感觉到脸上有某种东西的影子。
遮住星光的巨大双翼,已经逼近了他们的正上方。佣兵们的马分散往四周,以逃离急速下降的玄鸟之爪。
玄鸟锐利的爪子——正对准了菲立欧的马。
突然间,菲立欧一边拉住马的缰绳,一边抱着乌路可的身子、脚下一蹬。
几乎就在他们从马上飞落的同时,玄鸟的爪子已抓住了马背。
那爪子覆盖钢铁的装备,玄鸟身体上的重要部位也都有装甲。
而腹部的装甲,有数支刀刀就像突出一般地在闪闪发光,它是护具、同时似乎也兼具有武器的功能。
磨得光亮的刀刃一闪,马头随之被切离马身。
马身依旧跑了几步,才颓然滑倒在地面。
在尘土飞扬中,逃至一旁的菲立欧才站起身子。
注意到玄鸟不过是一瞬间,要是晚了一步,被杀的一定是就是菲立欧等人了,乌路可的警告决定了两人的生死。
「乌路可,你没事吧?」
「没、没事——」
乌路可在菲立欧怀中小声地应道。虽然有点擦伤或跌伤,但从声音听来,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
确认她没事后,菲立欧仰望天空。
月亮已沉落山间,只有大量的星星广布在夜空中。似乎快天亮了,天空的颜色也从深夜渐渐增添了些许明亮。
而这黑暗夜空的一角——有个暗影自天空浮现。
遮住星斗的这个剪影,不折不扣地正是一只巨鸟。
没能成功猎杀获物的玄鸟,正缓缓地回旋,准备再次袭击。
贝尔纳冯对佣兵叫道:
「保护菲立欧大人!别怕那只鸟!」
虽然他如此下达指令,但佣兵们什么事都做不了。敌人在天空,这里又没有弓箭兵。再说,对手飞降而来的瞬间,速度实在太快了。
菲立欧还记得来袭的刺客那掺杂着红色羽毛的双翼,跟他几天前在「王者断崖」所见的一模一样。
那就是杀了军务卿的暗杀者——菲立欧一注意到此,就高声叫道:
「贝尔纳冯卿!别让佣兵们靠近我!」
他立刻做出这样的指示。
「那家伙的目标是我!就算佣兵在,也只会被卷入而已,我也反而会更难躲避!请大家离我远一点!」
菲立欧一边叫着,一边推开手里抱着的乌路可。
「黛梅尔,乌路可就拜托你了!」
他如此叫道,自己往她与佣兵等人所在的相反方向跑去。
「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菲立欧没有理会,手握住了刀柄。
受到指示的女骑士,立刻骑马来到倒地的乌路可身旁,同时也对菲立欧叫道:
「菲立欧大人,你太乱来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逃——」
「那当然,要马上逃。但是你先把乌路可带到安全的地方。因为我要把那家伙引开——」
就在菲立欧下达指示时,鸟眼还是从上空瞄准了他。菲立欧为了离开乌路可而拔腿奔跑,直到拉开充分的距离后才抬头看着对手。
风呼啸而下。目标只有菲立欧一个人。菲立欧握着刀柄,看准了对手来袭的瞬间,拖到最后一秒才放倒身子。
风打在他的身体上,但玄鸟的爪子和装备的刀刃挥了个空,玄鸟又再次飞上天际,菲立欧毫无反击的余地。
若是压低了身子正面应战的话,说不定可以用斩铁的要领砍断它的双脚。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它腹部有刀刃等装备,菲立欧的身体应该也会四分五裂。
要是躲避就砍不到它,要是不躲就会被杀——真是两难的状况。
玄鸟的装备是以黑色的金属制成的,要是那是神钢材质,比起铁更难以砍断。要一边闪避一边砍断,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莱纳斯迪骑马来到他身边。
「黛梅尔,快点让乌路可大人骑上马!菲立欧大人就交给我!」
听到莱纳斯迪的话,黛梅尔让乌路可上了马,奔离现场。
乌路可在一瞬间虽然有点迷惑,但似乎也发现到自己留下反而会妨碍菲立欧。她以不安的眼神看着他,就跟着黛梅尔一起与佣兵们的马群会合。
菲立欧一边仰望着玄鸟,脑海里一边浮现它刚刚逼近的样子。它有如低空滑行般地逼近,掠过地面以后又上升——那速度快得惊人。
周围因夜晚而一片微暗,他虽然没有看清楚的自信——但却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
对着正警戒上方的菲立欧,莱纳斯迪快速地叫道:
菲立欧大人,请上马!要是我们逃进建筑物的阴影的话——」
「莱纳斯迪,你先走。我想试试看。」
菲立欧拒绝道。此刻玄鸟正要从空中折返。
莱纳斯迪皱起眉头:
「试试看?您想对那种对手试什么呢?」
「总之你先走,你在我身边的话会被卷进去的。就算不行,应该也有一试的价值。」
菲立欧对莱纳斯迪一笑,虽然那是混有紧张情绪的笑容,但对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露出微笑,菲立欧也稍微多了点自信。
莱纳斯迪屏息说道:
「……我可以相信您吗?」
那是非常真挚的声音。菲立欧报以一笑:
「我还不打算死。要是我试过发现不行,就会逃进某个建筑物里。所以你快走吧!」
「……要是菲立欧大人死在这里,我就得到团长面前上吊谢罪耶?」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以沉静的声音回答的菲立欧,站在路中央、摆好架式,他用力地握住了刀柄,静下心来。莱纳斯迪无言以对,只得将马骑到路边去。
在稍远之处,贝尔纳冯愤怒地叫道:
「菲立欧大人!您在做什么呢?要是站在那里——」
「贝尔纳冯卿!那家伙的目标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是这样——」
风再次呼啸而下,还没对贝尔纳冯说完的话,菲立欧在内心里说道:
「至少让我正面对决一次——」
菲立欧摆好架式,随时准备挥刀迎击从天而降的玄鸟。玄鸟落下、在低空滑行、转为上升的瞬间,就是爪子攫取菲立欧的时机。
虽然菲立欧耳中听见乌路可的尖叫声,但他的气魄丝毫没有动摇。
滑行在低空的巨鸟,瞬间逼近了道路中心单独一个人举刀相迎的身躯。
菲立欧——拔出刀子、一蹬地面,向前飞跃而出。
在一旁守护的贝尔纳冯瞪大了眼,莱纳斯迪也哑口无言地凝视着他。
那切断马头的锐利刀刃,已经逼近菲立欧眼前。
菲立欧并没有躺倒,而是以斜斜的角度飞跃而上。
在爪子与刀刃掠过他身边的同时,菲立欧一边跃起,一边高高挥舞着高举过头的刀。
尘土飞扬,风呼啸而过。
飞跃而上的菲立欧顺着风势,被吹到了一旁。而穿过身边的鸟转为上升,再度高飞到刀所砍不到的遥远高空。
虽然他想要砍玄鸟没有被装甲包覆的翅膀部分——但他跃起的高度还差一点才能到鸟背上去。虽然这也是风势所致,要是像威士托这样的巨汉,说不定就可以跳得上去了。
菲立欧对莱纳斯迪叫道:
「莱纳斯迪!借把佣兵的枪给我!下一次——」
「请不要再胡说了!您还想再来一次吗?这种乱来的战斗方法,试一次就够了!」
骑马靠近的莱纳斯迪,从马上抓住了菲立欧的手腕。他的气势汹汹,菲立欧耸耸肩,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虽然失败了,但这是可行的没错吧?它的羽毛上没有装甲,而且——」
「我知道这是可行的,但试第二次实在太无理取闹了。对方应该也有所警戒了,我不想再看一次了。快点!」
莱纳斯迪催促着,菲立欧只好上了他的马。
在一旁观看的贝尔纳冯,浮现僵硬的笑容:
「——这确实是胡闹,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
而一旁紧张地屏住气息守护着的佣兵部队,发出大声的叫喊。
玄鸟以锐利的眼神瞪视着,准备再次来袭。它不抓到菲立欧,似乎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莱纳斯迪策马疾驰。
菲立欧高声叫道:
「贝尔纳冯卿,请先让佣兵部队离开。黛梅尔也跟他们一起走——我跟莱纳斯迪先躲在某处,让『那家伙』通过后,再跟你们会合!」
听到菲立欧的指示,贝尔纳冯点点头,开始让部队移动。黛梅尔和乌路可的眼神依旧流露出担忧,无奈地跟随队伍离去。
莱纳斯迪与菲立欧所骑乘的马只有一匹,跟部队的方向不同、奔向另一条岔路去。
玄鸟紧追着两人。
莱纳斯迪发牢骚道:
「这家伙真是顽固呢!我们找个附近的建筑物——」
「要是不够坚固,会被那家伙压垮的。在天上的家伙还真是麻烦……」
菲立欧无奈地说道。
为了不让乌路可和佣兵们卷入危险,跟他们分道扬镳是对的,但是这么一来,在天空中的对手就很容易继续追捕他们。一到了早上,说不定它就会放弃而消失——但他们可不知道能不能继续逃到那时。
跑到岔路上的马,来到另一条大马路上。
弯过转角之后——
只顾着警戒天空的菲立欧等人面前,出现了一群卫兵。
莱纳斯迪吓了一跳,勒住了马。对方也同样吃了一惊,瞬间哑口无言,接着高声大叫: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啊!」
菲立欧两人似乎刚好遇上了正在警戒的部队,虽然是只有十个人的小队,但也只能说是太不凑巧了。
「哇!不妙——」
莱纳斯迪慌张地正想掉转马头.就在此时,玄鸟瞄准了两人,从天而降。菲立欧突然推开莱纳斯迪,自马上掉落般飞跃下来。
急降而下的玄鸟的爪子掠过马匹,马就这样被踢飞到路旁去。
距离稍远的卫兵们,脸色突然大变。
其中一位类似小队长的男子,大声地怒吼道:
「玄、玄鸟?就是在前天袭击军务卿的那家伙吗……」
玄鸟唐突的来袭虽然让卫兵们吓了一跳,但也不能就这样让菲立欧两人逃跑。
就在倒在路边的菲立欧与莱纳斯迪站起身的同时,卫兵们包围住他们两人。
几根短枪就这样陆续逼近他们眼前。
菲立欧还没摆好备战姿势,就直接挥刀,一边弹开卫兵们的短枪,一边向后退去。
在拚命地架开陆续挥来的枪头中,耳中又再次听见破风之声。
但是,玄鸟才刚离去,未免也回头得太快了。
「菲立欧大人!这次是另外一只!」
莱纳斯迪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用眼角余光确认来者的菲立欧,发现到星空下的来者是拥有漆黑羽翼的另一只玄鸟。它没有装设危险的装备,但仍有锐利的爪子。
看到它那像要把卫兵们卷入一样的气势,菲立欧也有了终于到来的觉悟。
相反地,卫兵们对逼近的鸟心生畏怯,想要逃跑,但是他们的反应不只是困惑,还更迟钝,连想要躲避都办不到。
因此,菲立欧也毫无退路。
「菲立欧大人!请蹲下!」
此时响起高亢的女子声音。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是他所听过的声音,但发出这声音的人为什么会在此处——他一点都不了解。而且「那声音」正是发自玄鸟背上。
菲立欧反射性地蹲下去,玄鸟就从其头顶上低空掠过。
之后,小小的人影轻飘飘地飞降而下。
虽然从高速飞行的物体上飞跃下来,身影却像猫般轻巧着地,就像是从鸟背上弹跳下来。
细小的影子高高地——越过卫兵们的头顶,迅速地飞降在菲立欧眼前。
此人背对菲立欧,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发出白色光芒的手环。
手环的光芒缠绕般地覆盖至手指,此人大大地挥舞着双手。
在长长的黑发飞舞的瞬间,包围着的卫兵们的枪尖一起落地。
「菲立欧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响起的是略为不悦的少女声音。
菲立欧什么话都还来不及说,她就转向包围着的卫兵等人,再次挥舞手上发光的手刀,纵向地划开了其中一人的胸甲。
「呜——」
卫兵两腿发软、向后倒下。站在周围的人,也因玄鸟与突然出现在其背上的少女之奇妙绝技而感到战栗,往后退去。
「请你们退下!我现在不会取你们的性命。玄鸟马上就会回来了!」
少女尖声叫道。
十几个卫兵发出惨叫,连滚带爬地逃走。
菲立欧凝视着少女的背影,还在茫茫然。
现在的她,穿着短袖的黑色上衣及短裙,而不是刚从御柱现身的奇妙服饰、或是从菲立欧眼前消失时的神官衣饰。但是那张脸蛋和声音,确实就是菲立欧所认识的「她」。
「丽、丽莎琳娜……?你怎么会在这里……」
菲立欧绷着脸叫着她的名字。身边的莱纳斯迪也说不出话来,僵在一旁。
这位少女——来访者女子,以微怒的表情转向菲立欧说道:
「——虽然我觉得您是个让人操心的人,但您这样也太过胡来了!要是我晚来一步,会变得怎么样——」
「不,这个——不对,你到底为什么会在玄鸟……啊!」
菲立欧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慌张地仰望王都的天空。
在这接近黎明的天空,有两只玄鸟。
一只是对准菲立欧来袭的红羽玄鸟,另一只则是丽莎琳娜所搭乘而来的、拥有一身漆黑羽毛的玄鸟。
两只玄鸟在上空擦身而过,反覆急降和急升,用彼此的嘴喙相互争战着。菲立欧虽然完全看不出来究竟哪一只占上风,但此刻天空已渐渐泛白。要是被人看见了,对哪一边来讲应该都不是件好事。
红色玄鸟虽然身上有危险的装备,黑色这只看起来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装备,但是这样一来,动作就轻快而敏捷多了。
两只玄鸟简直就像在舞蹈般展开对战。
菲立欧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微暗的清晨天空。
*
西兹亚一边操控着红翅伙伴荷姆拉在天际遨翔,一边凝视着突然出现的另一只玄鸟。
因为玄鸟主要的羽毛是黑色的,远远看则很难分辨哪只是哪只。西兹亚所操纵的荷姆拉因为羽色特殊是另当别论,但出现的敌人是纯黑色的,完全地融入了夜空中。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它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西兹亚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一边双手拉着缰绳,将荷姆拉的嘴喙对准了对手。
玄鸟对玄鸟的战斗是相当少见的。原本能操控玄鸟的就只有北方民族,他们基本上是相当团结的。因反叛而离开族人的西兹亚等人算是少数派。
西兹亚本身很少有空中作战的经验,相信对手应该也是一样的。
只在一瞬间看出对手的动向。
对手玄鸟并未装配正式的装备。乍看之下像是西兹亚这边较为有利,但在动作轻巧上这一点却是大大不利。
对手玄鸟像是滑行般接近。西兹亚为了避开它的嘴喙,便将荷姆拉稍微诱导到旁边去。
就在双方交互攻击、擦身而过的瞬间——
在漆黑羽翼上闪动着的银色短发,进入了西兹亚的视野里。
西兹亚一惊,回头一看,对手所射出的箭正巧掠过她的鼻尖。落空的箭就这样落在眼下的街道之上。
西兹亚单手握住短剑。
操纵玄鸟的敌人——是她所认识的。
(那孩子也来到这个国家了啊!她为什么要帮那个王子大人——)
西兹亚淡淡笑着,让鸟回旋,紧追在对手身后。
(「我这边」的事也曝光了吗——)
雷吉克背后有塔多姆撑腰的事实——若是那个王子或外务卿拉希安·罗姆掌握到这个事实,先前他们跟王宫骑士团一起迅速逃亡的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西兹亚等人背叛了曾是自己伙伴的北方民族,受塔多姆所雇用。自己现在身处被昔日伙伴追杀的立场,这连她也有所自觉。
敌手玄鸟画了个大大的弧线,掉转方向,来到西兹亚的背后。反被对手追赶的西兹亚也不甘示弱,转了一个圈,变成双方绕着圆形相互追逐的形势。
这个圆愈来愈狭小。
两只玄鸟与操纵玄鸟的两人,一边测量爪子与嘴喙让对手负伤的时机,一边向彼此接近。
双方的目标都是最脆弱的乘坐者,为了抢先占得对方头上的有利攻击位置,两只鸟不停交错飞舞着。
对手的动作敏捷而谨慎,西兹亚只要稍一不慎便有可能丧命。
对手放箭,西兹亚则投出短剑回报,但空中强大的风则削弱了彼此的威力。
在重复着接近与离开中,西兹亚开始感到焦虑。
——药就快用完了——
几年前在潜入拉多罗亚时,西兹亚在那里盗出了被称为「死亡神灵」的力量。在用习惯之前,也吃了不少苦头,而现在已经纯熟到可以用在实战中了——但是运用那种力量有个副作用,就是非得依赖特殊药物,否则连日常生活都有问题。
服用过药物后,会让人强烈地想睡。虽说药就快用完了,但在战斗中吃药,其实可说是自杀行为。
至少在解决掉对手、离开这里以后——西兹亚如此想着,一边让玄鸟疾驰。
她急速上升、迷惑对手的视线,然后又急速下降。
——就在这一瞬间。
冰冷的某物碰触到她的脸颊。
急速下降的攻击被对手闪开,这次换西兹亚成了逃跑的一方。
西兹亚一边操控着荷姆拉,一边用一只手擦拭着脸颊。
红色鲜血流了满脸,这不是西兹亚的血,而是玄鸟——荷姆拉的血。
荷姆拉应该一次都还没接触到对手才对。对手所射的箭也完全没射中。
西兹亚惊讶不已,看着回旋中的荷姆拉双翼。
渐渐明亮的晨空中,她看见了从它的羽毛滴落的——鲜血。
西兹亚愕然。
那是它羽翼下的伤口——能想得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在眼下一直仰望着这场战斗的王子,一定是在突然间的机会动了手脚、飞跃起来攻击——她绝对想不到他竟然触碰得到。但事实是荷姆拉现在羽翼上受了伤、正滴着血。
那应该只是擦伤吧!但是,激烈的空中战斗加重了羽翼的负担,使得伤口开始扩大。
西兹亚瞪大了眼,嘴边浮现浅笑。
——真不敢相信。
她如此想道。人在地上,竟然能用弓箭以外的武器让不断飞翔的玄鸟负伤——惯于操控玄鸟的西兹亚非常了解,这有多么不可能办到。
要是就这样持续在空中的战斗,伤口很有可能会更加扩大。而对手并非好对付的,她不可能在无法掌握伤势的情况下继续战斗。
走为上策——
西兹亚下了决断,便穿过对手身边,让荷姆拉向前直飞。
对手没有要追来的样子,虽然在背后以弓箭攻击,但箭被风吹歪了,射向了错误的方向。
西兹亚轻轻回过头,凝视着敌人的身影。
鸟背上的银发女子,正以非常严肃的眼神看向这边。
西兹亚一边逃,一边嘻嘻笑着。
(——长大了呢,原本是那么小的孩子……)
西兹亚暂时放下自己的事,如此想道。
她还憎恨着西兹亚,这在今天的战斗中就可充分得知。既然彼此都未能成功地杀害对方,想必今后还有机会交手吧!
当然,位在眼下的、那位有点怪异的王子也是一样——
西兹亚一边对这件事抱有些许期待,一边往王都上空飞去。
*
从地上仰望空中玄鸟之战的菲立欧,一注意到这场战斗已经结束,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红色羽翼这一边,以在空中流畅的动作直线滑行,立刻从菲立欧等人的视野中消失。
配合这个变化,相斗的另一只玄鸟也降落到地面上。
就在菲立欧等人眼前,玄鸟柔软地收起双翼。
落到地面的鸟,背上有一个女子手握缰绳。
女子从玄鸟头部对菲立欧等人叫道:
「快点上来!卫兵们马上就会增派援手了!你们现在想被抓起来吗?」
听到这澄澈的声音,让菲立欧不停眨着眼,跟丽莎琳娜一样,这也是他所认识的人的声音。只是,他无法相信「她」就坐在鸟背上。
女子一边把银色短发往上拢好,一边用略为严肃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别站在那儿发呆!动作快点!不然我要把你们丢下来了!」
「西、西瓦娜……」
菲立欧一边发出惊叫,一边跑到她身边。
那住在神域之街上的炼金术师——
就在前不久,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子才向菲立欧提示雷吉克与塔多姆之间的关系——
她现在就坐在玄鸟的背上。菲立欧的混乱已到达极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更重要的是那只鸟——」
西瓦娜脸上连微笑都没有,用大姆指指向鸟背:
「我没空回答你。我也有一大堆事想告诉你,总之先上来吧!那边的那个骑士也一样,不想被抓就快点上来,我要一起把你们救走。」
丽莎琳娜先一步跨上鸟背,菲立欧则与莱纳斯迪互望一眼,战战兢兢抓住了玄鸟的羽毛。鸟身上所装设的皮革与金属装备上有让手脚攀爬之处。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坐上了鸟背。
鸟背上虽然不算是很狭窄,但要坐四个人也稍嫌拥挤。就算玄鸟具有把马抓上半空的力道,载重量上还有余裕,但乘坐空间已经被挤满了。
丽莎琳娜一副很熟练的样子,把救生索交给两人。
菲立欧大人,请抓住这个。天上风很强,很危险的。」
菲立欧接过与装备相连的把手,但还是很困惑:
「西瓦娜,这到底是——」
「抓好了没?要飞啰!」
西瓦娜无视于他的问题,干脆地如此说道,并吹了笛子。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玄鸟随即气势惊人地振翅飞上了了空。
菲立欧的周围吹起强大的风。
至今所未体验过的奇妙重量施加在身体上,下一瞬间——
身体像是浮起来的感觉,眼下随即出现辽阔的王部。
菲立欧瞪大了眼,俯视着眼下的光景。
有王城、高耸的钟楼、人们的家、贵族们的宅邸、教会、学校、森林、山麓——所有各种景色,都在他视野之下。
在强大的风吹过身体四周中,菲立欧盯着眼前的光景不放。
莱纳斯迪缩着肩膀,紧紧抓住鸟身上的装备。
「哇、哇……我、我怕高呀——」
他的声音在颤抖。菲立欧则与手下骑士相反,脸颊上浮现笑意。
——不知为何,他感到十分怀念。
自己回到「这里」来了——他有这种感觉。
这对菲立欧来说,是种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坐过玄鸟,当然也没有来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菲立欧是「知道」这片天空的。至少他有「这种感觉」。
沉睡在血液中的记忆开始骚动,出于本能地感到愉悦——
菲立欧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对西瓦娜说道:
「西瓦娜!你——」
「下面的佣兵部队,是你的伙伴吗?」
西瓦娜打断菲立欧的话问道。
菲立欧点点头。
「那我们就追上去,让你们会合。真是的——」
银发女子似乎是刻意地叹了口气。
「丽莎琳娜这样,你也这样——鲁莽也要有点分寸,搞得周围的人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我说得没错吧?那边那位骑士大人?」
西瓦娜的话是对着莱纳斯迪说的。
「啊!是、是,说得也是……」
有惧高症的莱纳斯迪,根本无法好好回答。看了他的样子,西瓦娜笑起来:
「不过也罢——你们总算是活下来了。」
那像是放下心的声音。
菲立欧身前的丽莎琳娜也点点头,这来访者少女像是觉得菲立欧相当耀眼般地凝视着他:
「真的——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点都不知道,您身边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丽莎琳娜低垂着脸、用细微的声音说道,跟刚刚压例卫兵们的气势截然不同。
菲立欧带着感谢之意——然后也为不知去向的她平安感到欣喜,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丽莎琳娜,你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在意你的事,佛尔南神殿的人也是一样喔!你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那是个好地方。」
「我——我——」
西瓦娜一边操控着鸟,一边叫道:
「丽莎琳娜,你还是亲口说清楚吧!不然那个笨蛋是听不懂的。」
「西瓦娜,什么笨蛋——」
菲立欧悄悄抗议,西瓦娜立刻回以严肃的视线:
「聪明的人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状况的。」
菲立欧无言以对,只好闭嘴不语。
丽莎琳娜加重了握住菲立欧的力道,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叹息般的话:
「——菲立欧大人,您对我有恩。也许这称不上回报——请让我帮您的忙。我想我多少可以发挥作用。」
丽莎琳娜的声音里有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的坚定力量。
她似乎是仔细想过后才下了这样的决断。
「……丽莎琳娜。」
菲立欧被她的气势压倒,凝视着她。
刚相逢的时候,这黑发少女对这不习惯的世界表现出不安的样子。
而现在的她虽然依旧不安,但已经毅然地靠自己站稳脚步。
丽莎琳娜出手相助的动机,一定是出于她的殷切心意,但是看来她也是同时想藉加入战局,来发现自己的极限所在。
其他来访者杀了国王和皇太子——这件事应该让她很介意。对于来自同样世界的人们的所作所为,她感到自己也有责任。
丽莎琳娜愈说愈激动:
「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很习惯作战了。这里的作战方法也许跟我所在的世界不同——即使这样,我应该可以在您背后守候着。」
她这番带有认真意味的话,让菲立欧胸口一热:
「谢谢你,丽莎琳娜。」
菲立欧以感谢的话接受了她的提议。
不只是丽莎琳娜。
乌路可、黛梅尔、莱纳斯迪,还有西瓦娜——
哥哥布拉多、贝尔纳冯等人、佛尔南神殿的人们,还有威士托和王宫骑士团的人们——
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为菲立欧担心,同时也在担忧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再次深深地感动了他的心。
他未能救出威士托和达斯堤亚,但是这绝非表示就此绝望。
西瓦娜一边操控着鸟的方向,一边不经意地说道:
菲立欧,去跟拉希安卿会合吧!那个男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既然雷吉克已经跟塔多姆挂勾,那么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全面的战斗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声音里带有斥责股的意味。
菲立欧点点头,握紧了拳头。
他在心中立誓。
为了这些人,也为国家,还有为了自己,他「不能放弃」。
为了得到更美好的未来,也为了保护相信自己的这些人,在和平的日子到来之前,必须继续奋战——
菲立欧无言地将誓言藏在心底,出生以来第一次从天空眺望王都。
旭日开始自遥远的山顶升起。
迎接黎明的天空,正急速变亮。
由黑色转为深蓝、由深蓝转为蓝色、再由蓝色转为天蓝色——
菲立欧将这天空的颜色,与誓言一起深深地烙印在自己心底。
眼下的街道也开始苏醒。
正妃、皇太孙的死,应该立刻会在街上传开来吧!
这崭新的一天也是阿尔谢夫王都从和平转向战乱的分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