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反射着耀眼阳光的水嫩绿叶,让车上的男子看得眯起了眼。
他是个全身长着厚实肌肉、秃头的中年男子。
他的一身肌肉远比此处所有的战士都还发达,相对地却有着稳重而清澈的眼神。在他那俯视着窗外的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男子的名字叫做「穆司卡」。
这个意味着「肌肉」的名字,并不是他一出生就被赋予的,而是在经过自我改造而获得能力之后而得来,并且一直延用至今。
从少年时期获得此名,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他生长于乱世之中,从事过许多以战争为目的的研究。
然而现在——
不知何故,他正从马车的窗户眺望着外头。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乘坐由马儿拉曳的马车。无可否认地,虽然都这把年纪了,他的心却还像个孩子般雀跃不已。
穆司卡的双眼远眺着窗外的苍翠群山。
他心想——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不管是美丽的自然、还是对丰饶的大地感到心满意足的朴实人们……虽然他明明对这两者应该完全都不了解,但却莫名有种怀念的感觉……
「喔~教授,外头的景色这么吸引你啊?」
头戴着南瓜的男子以唱歌般的爽朗声调说道。他并没有在看窗外的景色,而是直接坐在地板上,仿佛不想让窗外的人看到自己。
「是啊!我很喜欢喔!邦布金,这是个好地方,和平、美丽,而且——」
穆司卡低声答道。
「而且还没有到『为时已晚』的地步。我们能活着看到这样的世界——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神所赐予的奇迹。」
南瓜头闷声笑了。
坐在穆司卡身边的金发女童西亚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不禁缩起身子。
坐在这辆马车上的,只有穆司卡、邦布金和西亚;与他们同时来到这个世界的依莉丝、凡尼斯和卡多尔则乘坐另一辆马车。
他们在这个世界被人称为「来访者」,而在这个世界的来访者,似乎都应该受到「神殿」的保护才是。
马车现在正朝向佛尔南神殿前进。
那里还留有因这个世界的人而活动停摆的迦古伊之身体。
迦古伊是试验型机械,还远远谈不上量产;他属于一种行动用的终端机,不但可用来处理各种分析作业的设备,同时也可用来搬运物资。他的庞大身躯和装甲可做为对抗轻型枪械的盾牌,手臂也可以当作拆除瓦砾之类的怪手,是一种通用性很高的后勤支援用机种。
像这种坏掉的机械人偶之类,在一般的情形下本来是不需特地回收的……但是,这次却有不得不回收的原因——
在这个世界所谓的零件,都是些钉子、木板或齿轮,几乎没有可用来修理精密机械的东西。
因为依莉丝所持的手环被打倒迦古伊的少年给一刀斩断,到现在还没有修复。为了修理手环,就必须要从迦古伊身上取得某种零件。
穆司卡眯起了眼,凝视着窗外的景致。
一望无际的田地上架设着纵横交错的水渠,水渠中稳定地流淌着澄净的清水,带给人清凉的感受。
对穆司卡来说,这是他完全不熟悉的风景。他所知道的风景,是由冷硬墙壁所构成的建筑物、配上连杂草都长不出来的铺设道路,以及干枯的土地、灰暗的天空——
然而这里简直就是完全相反的世界。
这里完全没有穆司卡等人看惯了的任何事物,恐怕连最原始的电灯泡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生物晶片或是量子电脑了。
相对的,这里却留存着许多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中失去已久的事物。
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呢——就算被景色所吸引,穆司卡还是一直在思索这件事。
「这个世界到底是——」
穆司卡不禁开始自言自语。
「——教授,你非得想出一个解释才能释怀,对吧?」
邦布金听着他的自言自语,以嘲弄般的声音说道。
穆司卡苦笑着,将眼光从窗外的风景移回南瓜头身上:
「就算说要解释,我也什么都不懂啊!不过,古典SF里常说的平行世界,我是不相信的。这里乍看之下就像是其他星球一样,可是——」
「可是却又有很多你曾经见过的文化、文明。这就是奇妙的一点,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大谜团,没错吧?」
邦布金吟唱道。
穆司卡点点头。这里有很多他见过的植物、动物。最主要的还是「语言」可以相通这件事,可不是用奇迹来解释就能让人轻易接受的。
经过街道时,他们碰巧看到了一间名为「施疗院」的场所,那里有点滴、注射、金属制的手术刀等,虽然古老、却千真万确是全套的医疗器。如果说这里是中世纪的世界,从这个部分看来,文明上又已有了相当的进步。
总之,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事情了。
首先,这里是不同的星球——这点应是错不了的。毕竟不管星球的环境再怎么变化,不可能连天空上的星座都完全不同。就算是过了悠久的岁月才变成如此,然而语言还能相通、人们的姿态也丝毫没有改变,这才是奇妙之处。
「是平行世界呢,还是……要把这里当成『死后的世界』呢?不过现在要下结论还太早,不多了解一点这个世界不行,否则目前什么都还无法确定。」
穆司卡如此一回答,南瓜头下的邦布金就吟唱道:
「……嗯,说得极端一点,这也有可能就是『我』所正在作的『梦』。我无意抄袭『梦蝶』的故事,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你的梦——不然就是集团催眠所产生的幻觉,或者是有某个东西占领了我的头脑,让我看见幻觉——」
听到邦布金荒诞不经的推论,穆司卡晃了晃肩膀:
「那也很有可能……现在,说不定真正的我们已经被在脑里接了电极,而受到假的五官感受所支配。可是这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这是第一个疑问。还有一个疑问是——」
穆司卡还没说完,邦布金就点点头、插嘴道:
「嗯,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已经涉入其中太多了。还有,这五官感受实在太过真实!根本不让人觉得是假的。教授,噢!教授啊!我们是不是被卷进奇怪的事情了?」
在头上戴的东西下,邦布金愉快地笑着。
穆司卡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错,正是如此。该说是被卷进去呢,还是我们自己一脚踏进去呢——因为国王与皇太子的死,这片土地马上就要掀起战乱了……我们做了很对不起这国家的事呢!」
穆司卡说着,打从心底为此事担忧。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前几天才分别的少年猎人身影——
「还有那个村子的少年猎人——说不定他哪天会被征召入伍,真是令人惋惜啊!」
邦布金笑道:
「哎呀呀!教授你好像非常喜欢那个少年嘛——」
「……嗯,是啊!可能是因为他很像我死去的弟弟……」
穆司卡简洁地答道。邦布金收敛起笑声,沉默不语。
「那孩子他一直希望有个永远不要有战争的世界——偏偏争斗乃是人世间常有之事,这真是是可叹啊!」
穆司卡伸手抓抓那秃得发亮的头顶。
这里看起来像是个和平的世界,在举目所见的范围内,简直可说是一个乌托邦……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世界里也存在战争。
穆司卡对此事感到很遗憾。
坐在一旁的西亚,静静地抓着穆司卡的袖子。
那孩子不安地仰望着他,眼眸里流露出依赖的神色。
穆司卡虽然因为秃头而看起来年纪较大,其实他才不过三十来岁。不过即使如此,两人的年纪差距也足以当父女了。
穆司卡用大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小小的头,笑着对她说:
「你很不安吧?」
西亚极轻地点了点头,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可是——丽莎琳娜也在这里吧?」
听到西亚的话,让穆司卡皱起眉头。听见那个女孩的名字,痛苦的回忆也随之而来。
对穆司卡来说,她是曾经照顾过自己的恩人之女,然而——现在却成了叛徒。
「——是啊!她好像也在这个世界。」
「……我好想见她哦!」
西亚的话充满了孩子气的感伤,但那对穆司卡来说则是徒增困扰。
西亚很怀念那个女孩。但丽莎琳娜是叛徒,对身为一行人指挥官的依莉丝来说仍然是可恨的敌人。恐怕他们一见到她就只能下手杀了她。
该说是近亲相恶吗?这两个拥有相同遗传基因的女孩从以前感情就相当不好。稳重的丽莎琳娜倒还好,但依莉丝对丽莎琳娜的厌恶却是难丛言喻的,而「背叛」这件事,更让那种厌恶根深蒂固。
因为丽莎琳娜的背叛,让许多同伴的努力和牺牲都成了泡影。关于这件事,穆司卡也感到很羞愧。
但是——他在心底某处却又感到松了口气,这也是事实。
『那种技术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
他如此想道。穆司卡的想法原本就是这样,但他却无法背叛同伴,结果现在只好站在追捕丽莎琳娜的立场。
穆司卡不是很清楚幼小的西亚是否可以理解这些事。
邦布金可能是察觉他脸色的变化,坐在马车的地板上出声道:
「噢,教授啊!依莉丝好像对丽莎琳娜的事非常执着哪——不过就算把那个女孩杀了,要是我们回不去原来的世界,那也什么意义都没有不是?或许那个依莉丝的私怨是可以解决啦!但我对这件事可没啥兴趣。」
邦布金嗤之以鼻地说道。
「可是她是个叛徒,这是不能被原谅的!」
穆司卡口中说出的话完全违背他真正的心意。在穆司卡看来,她的行动虽然可以理解,但并不能因此而视为正当。
邦布金高举着双手说道:
「噢~我们又不是天上的神,人是不能原谅另一个人的——所谓原谅是被害者才能施予加害者的东西,依莉丝跟教授你是被害者吗?不是。既然这样,就没有资格开口说原谅,不然这岂不只是傲慢的被害妄想而已?」
听到这番话,穆司卡只能叹息以对:
「……所以你会原谅那孩子吗?邦布金,你的意思是不会下手杀她,是吗?」
「不、不、不,我可没有这么说。」
邦布金迅速以爽朗的声音说道:
「要是我的话,连辩解的时间都不会给她,在一瞬间就会确实把她杀掉,毫不犹豫地、干净俐落地,就如同一阵狂风——但是,这跟原不原谅这个话题无关,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杀人。我对任务这种事是不会有所犹豫的。」
戴着南瓜头的杀人者如此回答,随后又嗤笑着:
「不过,教授你一定不是这样的!你一向对任务并不是那么忠诚,为什么会在可能是异世界的此处,还这么执着于无聊的任务呢?这不是很滑稽吗?你的回答又是如何呢?」
「……我非回答不可吗?」
邦布金忙不迭地摇摇头说:
「『拒绝回答。』也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我尊重你。」
穆司卡闭上双眼。
邦布金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替穆司卡着想——「你发发牢骚会比较轻松,我会听你说的。」——虽然他这么说,但穆司卡并不打算这么做,毕竟发牢骚也于事无补。
实际上——穆司卡自己并无意执着于任务,但他如果摆明这种态度将惹得依莉丝不快,更会失去她的信赖。对穆司卡来说,「为了依莉丝好」,他希望能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一旁的西亚紧紧地抓住了穆司卡的衣服。
穆司卡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西亚,你不必担心。虽然不知道回不回得去,但至少这里不像我们以前所在的地方那么危险呢!而且食物也很好吃……总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我们只要认真地找出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就好了。」
邦布金夸张地张开了纤纽的双手:
「噢~从教授你的话听来,还真是一派乐天哪!真是美好的人生,乐天是最好不过了。能乐观地度过短暂的人生,对人来说可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啊!要是再加上美味的食物,就可以更加乐观了!所以我也来支持教授的话好了。」
邦布金如此歌咏着,同时左右摇晃着南瓜头。
年幼的西亚没有说话,把视线转向穆司卡。
穆司卡又摸摸她的头,再次把视线转向马车外。
田地已不复见,周围的风景已变成了果树园。虽说季节像是夏天,但树上却已结实累累——那果实就有如熟透的艳红苹果。
然而苹果本来应该是秋末冬初时才能采收的……
那位名叫安朱的少年猎人曾说,这个国家的土壤相当肥沃,一整年都有果实、蔬菜和谷物得以丰收。
穆司卡望着这丰饶的大自然恩赐,一边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自己的祖先舍弃了如此美好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突然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