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十五.翱翔于暗夜中的黑色羽翼

即位为国王的雷吉克·阿尔谢夫,正在办公室里面对成堆的文件。

其中大部分才刚由军务卿克劳斯斟酌后予以裁决完成。目前因为政务卿与外务卿不在其位,使得内政运作有所停滞,但即使如此,文件数量还是不少。

雷吉克一边随意地加以处理,一边构思着新政府的组织。

关于重要职位,他打算任命已经向他表示顺服之意的贵族们来担任,但尚未具体地决定。虽然这些人大多都是小人物,但这样一来反而更好,可以任由他随心所欲地操纵。

等到政权稳定后一阵子,就与塔多姆缔结友好邦交——然后让阿尔谢夫成为其属国。虽然这样可以避免战乱,但之后辉石、粮食和劳动力等应该都会被对方一点一滴地榨干吧!

严格说起来,这种行为算是不战而无条件投降。对雷吉克而言,这不过是迂回地报复那些将毫无血缘的自己卷进王室诅咒的人。

只要失去王权,诸侯也就不能再藉故作威作福。王室徒留其名,失去了实质的权力。

正在处理文件的雷吉克,耳朵里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陛下,我端红茶来给您了。」

留着一头黑色秀发的纤细女子,连门也没敲就开门走了进来。

雷吉克只瞥了她一眼,就又把视线转回桌上:

「……要是你没在茶里下毒,就给我来一杯吧!」

「哎呀!好过分喔!正在说毒话的不正是陛下您吗?」

走进门的女子是向塔多姆借调来的暗杀者西兹亚,她乔装成侍女的样子,浅笑盈盈地走到雷吉克身旁。

雷吉克轻松地未加提防。

「我倒觉得下毒这主意不错!听说你连玄鸟都出动了,还是没能成功干掉菲立欧是吗?」

「是啊!我想你应该已经接到报告了。是我以前就认识的人来搅局……玄鸟之间的战争是很危险的,特别是我的荷姆拉还戴有重装备……」

听到这个借口,雷吉克耸了耸肩说:

「我也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你这样一再失败,不会损害塔多姆对你的信任吗?」

「正在损害啊!而且是现在进行式唷!」

西兹亚说得一派轻松,似乎对上头的评价并不是很在意。

「不过这次比较特别,我的失败说不定正合塔多姆那边的意呢!」

听到西兹亚的话,雷吉克哼了一声。

要是菲立欧等人和雷吉克就此正面对决,国内的兵力就会相互削弱对方的实力。而阿尔谢夫的的站力衰退,对身为敌国的塔多姆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

「——他们好像非常不信任我嘛!」

雷吉克虽然打算把这个国家卖给塔多姆,但在塔多姆国内,也分为相信他与不相信他的两派人马——也就是说,不相信雷吉克的人认为他只是利用塔多姆登上王位,所以在登上王位后就会背叛塔多姆。

西兹亚以早已看透一切的口气说道: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很多人一旦坐上宝座,就会操弄权力。你也是打算随自己的高兴与否来做吧?」

「我不否认在可能范围内我会照自己的意思做,不过要是在事成之前反抗塔多姆,岂不是太蠢了吗?你以为阿尔谢夫与塔多姆之间的战力相差多少?」

「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不相信你的不是我,是本国的大人物们。」

西兹亚用装傻的口气说道。身旁的雷吉克一边把嘴凑到送来的茶杯杯缘,一边笑了:

「喔?你相信我啊?这我倒是不知道。」

「我相信你呀!因为——你其实是个非常纤细的人呢!」

西兹亚的嘴边浮现了冷酷的笑意。

雷吉克皱起眉头。西兹亚悄悄地凑近他耳边说:

「对小时候的记忆感到害怕,到现在还会作恶梦,所以才想把这个国家卖掉——真是个像孩子般可爱的人……」

雷吉克将视线从文件转到西兹亚身上,恶狠狠地瞪着她那一派轻松的脸。西兹亚以戏弄般的动作戳了戳他的手臂:

「我是从你那奇怪的梦话、还有那个坏掉的音乐盒得到线索的。找人帮我查了一下后,才知道陛下小时候去过塔多姆的故事——」

「……别说了。闭上你的嘴,给我滚出去!我还在工作。」

雷吉克难得一见地流露感情喃喃说道。西兹亚虽然闭上了嘴,但脸上仍带着笑容。

雷吉克一边因为自己的心事被人得知而感到愤怒,一边也对自己的拙劣反应感到意外。虽然说是对方一语道中他的心事,但他应该可以装傻敷衍过去的。但是他的感情却比理智更早一步有所反应。

西兹亚在雷吉克的耳边说道:

「——你生气啦?真对不起,我本来不是要来说这些的。我要说的重点是你弟弟……还有反叛军的事——」

雷吉克沉默地任由西兹亚继续说下去。

「卡洛司家的士兵打着『释放政务卿』的口号开始有所行动了。他们现在正朝向王都这里前来——可能差不多快跟拉希安卿的军队会合了。等到明天或后天,应该就会有阵容不可小觑的反叛军正式成立了。」

听到这等待已久的报告,雷吉克眯起眼说道:

「……是吗?终于来了啊!已经通知克劳斯了吗?」

军务卿克劳斯·桑克瑞得现在是阿尔谢夫最忙碌的官僚,正拚命工作着。虽说菲立欧与拉希安举兵早在意料之中,但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克劳斯这边只会更加忙碌。

西兹亚摇摇头说:

「我们还没通知他,不过他属下的侦察兵也开始行动了。虽然比我们晚了一点,但贸易公司的情报网路也是不可小看的。」

西兹亚转过身,恶作剧似的回过头来说:

「我的荷姆拉受了点伤,飞是可以飞,不过无法作战。它没办法帮忙战斗——这样确定没有关系吗?」

「要是你在正式的战场上出手帮忙,这不就摆明了告诉诸侯,杀死母亲是我委托你干的好事吗?要是你觉得不放心,就去找个适合的重要人物把他给杀了,像是拉希安或菲立欧,这样他们的军队就会瓦解了。」

雷吉克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像是根本就不抱有期待。从拉希安的领地到王都,快马加鞭最多也只要一天的时间,就算率领军队慢吞吞地徒步前进,顶多三天也可以到达。等到他们的军队整备完毕,就没有暗杀的机会了。

西兹亚伸出纤细的手指按在嘴边:

「说得也是。虽然由我出马比较好,但我不想让荷姆拉太过勉强;况且离开王都也不方便联络——我先让『用过即丢』的伙伴试试看好了,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喔!」

雷吉克皱起眉:

「……用过即丢?你对伙伴的用词还真随便啊!」

西兹亚浅浅一笑:

「所谓的伙伴不过就是道具罢了。他们的技术虽然都不错,可惜内心都因为用药而腐坏了。反正让他们活下来也活不了多久,所以就要在这种时候使用啰!」

雷吉克嘴角微微牵动,抬头看着西兹亚,眼睛不由得凝住不动:

「——这也是拉多罗亚的新技术吗?」

「像是副产品吧!听说目前还在研究中。要是研发成功,就能够制造出很多忠实的部队了。原本塔多姆得手的就只是研究过程中的一部分——所以在这种时候投入那样的人力也带有实验的意味。」

「意思是说我的委托正好提供了一个实验的平台吗?」

雷吉克自虐般地说道。简单地说,对她和她背后的人们而言,雷吉克的委托也只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小事而已。

西兹亚摇摇头:

「陛下,请不要扭曲我的意思。他们就算因为用药而心灵腐坏,手段还是很高明、也具有判断力。而且我——实在不太会杀人哪!所以才请其他人来帮忙。」

这个确实已经杀了数十人以上的女子如此大言不惭地说过后,就迅速地离开了房间。

雷吉克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文书工作上。

再过不久,听说卡洛司家举兵的克劳斯就会匆忙地赶来了吧!

在那一瞬间,雷吉克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必须演一场好戏给他看。

雷吉克以机器人般的动作,继续在文件上盖着印章……

*

军务卿克劳斯·桑克瑞得,正穿着一身不适合他的军装置身于会议中。

讨论已告一段落,他眯细了眼睛看着会议席间众人。

在场的诸侯们反应各有不同,有的因惊吓而缩着身子、有的则态度毅然却忍不住直冒冷汗,也有的人决定袖手旁观——

那个敢正面回视克劳斯的贵族——已不在现场。

克劳斯瞬间想起了已离去的独眼友人,又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拉希安卿举兵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我也已经收到侦察兵的报告了。」

一位年老的贵族胆怯地开了口:

「不过——在演变成这种局面之前,难道不能彼此好好谈一谈,说服对方做出让步吗——」

「我已经写信去,要他们乖乖来王都报到,但是却没有回信。而且——」

克劳斯拿起摆在桌上的文件:

「这是拉希安卿写给诸侯们的信件抄本……他竟用这样的文句煽动大家。要是我们没有相应的处理,就是有损王威。」

信上写的全是对拉希安有利的事。正因为这封信,本来应该加入雷吉克这边的诸侯也有所迟疑,对克劳斯来说虽然可恨,但也再次确认外务卿的政治实力有多雄厚。

光凭刚当上军务卿、年纪尚轻的自己与刚登上王位、同样年轻的雷吉克,是无法说服诸侯的。虽然有几个人愿意跟随他们并已赶回领地组织讨伐拉希安的军队,但城里也还留有一些打算继续观察事态发展的贵族。

一旦拉希安举兵攻来,他们应该就会即刻逃回自己的领地去吧!

「这个国家的贵族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

克劳斯如此沉思,并叹了口气。

提案促使双方谈和的贵族还算是比较好的,至少他们仍为了国家将来着想。但是,克劳斯对那些持保留态度、决定当骑墙派的大多数贵族已经感到很不耐烦了。

阿尔谢夫的王族政治原本就非「绝对权力」,诸侯虽奉国王为盟主,但在过去的历史上,治理各自领地的领主有时也会成为威胁国王的存在。

如果是抵抗外国的侵略,还比较容易整合国内各个组织;然而这次的情况是内乱,而且双方的意见完全相反,究竟哪一边有利、哪一边正确?由旁人看来双方的战力与主张都互相对立,这点也让诸侯感到迷惑而不知该如何抉择。

当然,拉希安的手段也相当高明,对于位处偏远地区的贵族,他不是以信件呼吁他们「协助」自己,而是建议:「一边警戒他国的动态,一边冷静旁观。」

克劳斯此时才对让拉希安逃走一事感到后悔不已。

「拉希安卿把菲立欧大人当作傀儡,打算夺取政权。我虽然对这位要臣之野心感到佩服——但绝能不允许国政继续如此混乱下去。我也期待各位能做出明智的判断。」

克劳斯拒绝了促成双方和谈的提案后立刻站起身来,他没空陪这些还犹豫不定的贵族们浪费时间。目前王都的军备是以桑克瑞得家的私人兵力为中心,正准备迎击和防卫。

他们建起阻挡马匹的栅栏及设置弓箭手的了望台,同时进行士兵的训练。

克劳斯受到雷吉克委任而出任总指挥,他根据管理商人的要领将部队作了仔细的画分,架构出让各个小队都能顺利行动的指挥系统。

虽然敌方和我方的士兵都不习惯面对战争,但在活用王都地理条件整顿防御态势后,在战略上是对克劳斯等人有利的。加上可以期待支持雷吉克的贵族前来增援,要是演变成包围战,他们的胜算就更高了。

他们要等待对手并加以迎击、让对手因攻不下王都而失去斗志——这就是克劳斯所决定的方针,其实中也隐藏了部分他真正的想法——避免跟菁英辈出的王宫骑士团打野战。

离开会议席后,克劳斯带着随从来到外头。

王城周围正进行着动员城内众人的强化防壁土木工程。

阿尔谢夫王城至今从未受过其他国家的攻击,虽然也曾发生过内乱,但王城的形式跟当时已有所不同,有好几处都必须重新评估,以应付不知何时可能发生的攻防战。

克劳斯一个个解决王城防备上的弱点,亲自明确地指挥监工。加上重新编制军队、重新评估王城与街道上的防备、还有说服贵族的工作——克劳斯正因为这些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的克劳斯其实是藉着「忙碌」来逃避现实。在忙碌奔走之际,他就不会想起妹妹妮娜的死,只要累瘫了倒在床上,就算梦魇不断也能勉强入睡。

相对的,长期累积的疲劳也使得克劳斯的外貌更形险恶。

克劳斯来到外头眺望工事进行,王城的卫兵跑到他身边:

「军务卿阁下!侦察兵送来急报!」

士兵匆匆行了一礼,就接着大声报告。

克劳斯高傲地点点头,他不用听取报告也能想像到内容。

士兵快速地报告:

「以卡洛司家为首的部分诸侯已经开始起兵行动了!这应该表示他们呼应了拉希安卿的反叛军。侦察兵报告时他们似乎还未会合,但现在恐怕……」

「反叛军的士兵人数有多少?」

克劳斯问道。在部下们面前,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是。目前拉希安卿的势力约有一千人,加上协助的诸侯总计应该有两千人,不过接下来的会合人数可能会再增加。正确的数字还无法掌握——」

听到这样的报告,克劳斯点点头,他虽然掌握了几个反叛雷吉克的贵族姓名,但看来还有其他势力加入拉希安阵营。接下来各部队逐一会合,预计最后应该会有三千到四千人左右的兵力抵达王都。

非军阀出身的贵族能在如此短的期间内集结这么多兵力,也是让人惊讶的事。

听说在拉希安·罗姆的领地,身为领主的拉希安受到广大臣民的信赖,说不定正是因此才让集结兵力变得更顺利。

这对与其为敌的克劳斯来说虽是件麻烦事,但他也有了接受事实的觉悟及准备。

「马上通令全军。工事只集中在必要之处,今后尽可能让士兵休息。」

克劳斯做出了这样的指示。

拉希安的领地与国王的直辖地相邻,不过,就算他们在这个时间点开始有所行动,决战最早也要在两天以后才可能开打,何况他们应该也不会让不习惯战斗的士兵赶路前进。

克劳斯估计敌方约在三或四天后便会抵达王都,不禁绷紧了神经。

只要再忍耐几天,接到追捕拉希安命令的贵族军队应该也会整军待发。这样一来,他们就有可能与王都的军队联手夹击反叛军了。

克劳斯露出统整军队的指挥官眼神,抬头看着天空。

在蔚蓝天空的遥远彼端,可以看到黑色的厚重乌云——

久违的雨似乎即将落下。

乌云应该今晚就会通过此地,恰好朝向拉希安的领地移动。

克劳斯暗暗期待这场雨可以或多或少地夺去反叛军的体力和斗志,并转身离去。

*

这一天傍晚,约两千名卡洛司家的士兵抵达了拉希安的领地。

代替被囚禁的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率领军队的,是其长子阿戈尔。

他是个年近四十、个子矮小的中年男子,外貌神似父亲。他虽然矮小却展现出强大的存在感,这点也与其父相当类似。

出面相迎的菲立欧在此之前还不曾跟他说过话。

阿戈尔似乎正代替当家的达斯堤亚治理领地,虽然他原本也该参加国王的丧礼,但正好因为感冒卧病在床而并未卷入这次的事件。

在彼此寒暄、针对今后的方针协商过后,拉希安请阿戈尔住在自家的宅邸。

但是阿戈尔本人却以「不胜惶恐」为由,坚持婉拒——

「备战的士兵们都住在帐篷里,只有我睡在柔软的床上,这对部下未免太过意不去。请阁下不用在意我——」

阿戈尔以平稳而低沉的声调回应道。

拉希安似乎还不太习惯,苦笑着报以玩笑话:

「既然如此,那我也睡帐篷好了。」

「这里是您的领地,要是领主不在宅邸内该如何是好?」

阿戈尔一脸严肃地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宅邸。菲立欧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身为贵族的他就算住在拉希安的宅邸里,士兵们应该也会视为理所当然并欣然接受。而且他不在营区,贴身侍卫应该会比较放心。要是他待在帐篷里,其他士兵们更不能大意。

在他回到士兵们所搭起的帐篷后,拉希安笑着对菲立欧说:

「您觉得刚才那位阁下怎样?」

「看起来是个耿直踏实的人。」

拉希安一边以指尖抚摸着下巴,一边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个耿直的男人,不过同时也是个头脑精明的男人。他之所以不住在我的屋子里,除了士兵的士气外,还有其他的理由……」

听了拉希安的话,菲立欧歪着头表示不解。外务卿则以嘲弄的表情笑道:

「就是有所警戒啊!他说不定认为在我们之中会有『内应』——再怎么说,雷吉克的动作太高明了,想必是有手段高超的间谍才是!而这个间谍,也很有可能混在募集来的士兵之中……这可是一点都大意不得。」

拉希安带着叹息如此说道,接着像是要放松肩膀般地转转头,又说:

「除了担心有这样的人来袭,他之所以要待在士兵身边,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吧!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以马上指挥士兵之类的。自己的父亲正被人囚禁,还能那么沉着——就一个面临危难之际的官员来说,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菲立欧听他这么一说,才终于理解。

阿戈尔之所以被视为政务卿的继任人选,他的行动与思考之所以充满威严,似乎都是因为他早已有此自觉。

在等待隔天一早出征的前一晚,士兵们被通令早点休息。

*

与夕阳同时降临的雨,到了半夜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在大床上睡得正熟的丽莎琳娜,被天空中突然响起的雷鸣惊醒。

雷声过后是打在窗户上的雨声和菲立欧的呼吸声。他似乎睡得很沉,连打雷都吵不醒。

丽莎琳娜在房里悄悄起身。

她看了看睡在隔壁床的菲立欧那安稳的睡脸,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即将第一次出征,他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不知道是神经太粗,还是在这几天已经习惯了紧张的情势——说不定两者都有。

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不只她和菲立欧,还有睡在简易床上的护卫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一头金发的青年蜷曲着身子,而肤色黝黑的女子则是把双手放在身体上,各自沉入梦乡。

要是在平常,他们是不可能以这种形式跟身分高贵的人物同睡一室的,但如今他们必须随时提防暗杀者来袭。

为了随时可以战斗,所有人小心再小心,把自己的武器放在身旁。

丽莎琳娜下了床,走近放了水瓶的桌子。

「——睡不着吗?」

出声的是女骑士黛梅尔,她似乎是刚睡醒,声音还有点沙哑。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吗?」

黛梅尔的感觉很敏锐,虽然比不上具有特殊能力的丽莎琳娜等人,但在这个世界的一般人中也算是相当了不起的。南方出身的人一般来说在感觉上特别敏锐,不过听说她在其中算是更特别的一个。

黛梅尔还睡在床上,以极小的声音说道:

「不是您的错,我只是正好被打雷吵醒。那您呢?虽然您可能不习惯这里的环境,但要是不好好睡一觉,行军时会很辛苦的。」

「谢谢你,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正好醒过来。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很耐操的。」

丽莎琳娜压低了声音回答。黛梅尔只说了句「是吗?」就又闭上了嘴跟眼睛。

——没错,我可能是在场的人当中最「耐操」的吧——

丽莎琳娜带着若干自嘲的意味,在心中如此说道。

在原来的世界,丽莎琳娜被人视为失败的作品,理由只是因为她在「升华时会失去控制」,但身体方面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所谓升华,指的是思考和感觉为了战斗而特殊化的状态。在升华过程中,会失去大部分理性思考力、语言能力还有感情,但反射神经和瞬间的判断力却相对地大幅提高。

比如说——受命歼灭没有识别证的敌人时,就算对方是苦求免于一死的小女孩,她也可以摆脱一切迷惑、理所当然地杀了她——也就是说,在丽莎琳娜等人的技术中,所谓的「升华」其实是比人类思考更接近机械的一种本质。

在作战之前透过手环的端子输入升华时的条件,就能创造出依照此条件行动的人偶。但是这对头脑跟身体都是相当大的负担,因此通常设有时间限制以策安全。追捕丽莎琳娜的依莉丝等人在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曾处于升华状态,但现在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了才是。

他们身为成功的实验体,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设定条件并升华。然而正因为会造成身体上的负担和负面影响,所以不可能轻轻松松地随意切换开关;这一点也跟他们的强弱有关。

就这一点面言,丽莎琳娜是失败的素材。就算输入作战的资料,她也无法透过人为设定进入升华状态,因此是个瑕疵品。

丽莎琳娜的升华是基于「自己的生存本能」而发动的——也就是说,走投无路时的恐惧、疲劳和愤怒等才会成为扳机——与自身的意志无关,而以接近逃避行动的形式发生升华。可能是因为完全失控,连本来应该保存下来的升华时记忆也随之完全消失。

正因为发动关键本身就是错误的,保障安全的时间限制也不太明确。她会有如野兽般任性地度过这段时间,而在睡眠后又恢复原状……并不断持续这样的半双重人格状态。

在伙伴当中,升华中的丽莎琳娜被形容像是只稳健的老虎,是不需依靠任何人即可度过孤高时光的密林王者——她似乎正给人这样的印象。

丽莎琳娜自己在看录影画面时也吓了一跳,那超然而冷漠地瞪着摄影机、悠然自得的样子,确实很像猫科动物。话说回来,升华中的她并不是那么狰狞凶猛,反而有逃避人类的倾向,也不会伤害逃跑的人——因为要是她发狂起来袭击人类,一定会立刻被「处理掉」才是。

在厘清造成缺陷的原因之前,她就背叛了伙伴们并遭到追捕,然后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样的自己现在在「这里」——丽莎琳娜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在短短的一个多月以前,她根本就没想过今天会是这样的局面。

丽莎琳娜以水瓶里的水润了润喉咙,正想再次钻回被窝。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异样的风声夹杂在激烈的雨声中靠近。

那跟暴风雨的风有一点点不同。

(……鸟的振翅声——?)

丽莎琳娜一发现到此立刻吓了一跳,走近窗边。

西瓦娜和乌路可白天就出发了,她们当然没有乘坐玄鸟,而是装扮成旅人上路。

会不会是她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西瓦娜才会骑着玄鸟回来呢?

开窗一看,夜空中风雨交加。

丽莎琳娜不怕头发淋湿,把头伸出窗外。

就在此时,雷光一闪。

就在那短短一瞬间,巨鸟的身影浮现在刺眼的闪光中,像是要遮住夜空般,窥视着地面上的状况,接着对准目标急冲而下——

下方正是士兵们的帐篷排列之处。

那不是西瓦娜——丽莎琳娜一发现到此,突然用力地跺着地板大叫道:

「菲立欧,快起来!敌人来了!」

她的动作比叫声还快,早已跳到窗外去了。她一边感觉到黛梅尔和慢了一拍的菲立欧惊醒,一边已经飞跃到室外,从二楼的高度以接近猫的轻盈姿态毫无困难地着地。

在帐篷那一带——确实有一位名叫阿戈尔的高阶贵族。

丽莎琳娜虽然不太了解这号人物,但她知道这人对现在的菲立欧等人来说相当重要。

急降而下的玄鸟撕裂了其中一个帐篷,又再次飞上天空。

丽莎琳娜判断,这只来袭的玄鸟恐怕就是在王都袭击菲立欧的那只,或是它的伙伴。

刚起床的菲立欧从她身后的窗口叫道:

「丽莎琳娜!我马上去,你千万别乱来!」

「放心!阿戈尔大人的安全就交给我吧!」

丽莎琳娜快速地回答道,专心一意地奔入雨中。

*

准备明天出征的士兵们正在帐篷内休息。

其中混有一名较他人更为年轻的少年。

这位住在罗姆家领地的少年,名叫安朱·薛帕德。

在几天前,他的周遭还围绕着一些奇妙的人。

他们来路不明,自称是神的使者——

戴着南瓜头的邦布金、看不见实体的卡多尔、聪明的俊美青年凡尼斯、年幼而怕生的西亚、肌肉发达的中年男子穆司卡,还有管理这些人的黑发少女依莉丝——

他们被从神殿来访的骑士称为「来访者」,而且在几天前离开了安朱家。

在那之后,心就像被人掏空似的安朱接到了征兵的通知——

这通知其实是与安朱无关的。

征兵对象是除了一家之主与长子之外的十八岁到三十五岁男子。而独居的安朱不但是一家之主,同时也才十六岁;也就是说,他根本就被排除在征兵的对象外。

所以安朱现在其实是以志愿兵的身分出现在此处。

像他这样的志愿兵很多,村子里对自己力气自豪、血气方刚的人们陆续加入了军队,而在年轻人之间,「上过战场」的事实也是一件足以夸耀之事……由此也可看出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距离战乱有多遥远。不过,安朱的动机却与他们完全不同——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个家里——」

这也许是非常孩子气的想法,但是来访者离开后安朱突然感到很寂寞。这跟他父母亲死去时所感受到的空虚感相似,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心,让他无计可施。等到自己发现时,安朱已经以志愿兵的身分来到此处。

也许他已经对一个人独自生活感到厌倦了。想要追求什么——什么都好,他想要追求一些「自己做得到」的事。

这就是他加入战场的理由,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愚蠢。

即使如此,安朱还是想要透过这次战争的契机,接触新的世界。

那里不必是个美好的世界,只要能带来跟以前不一样的刺激就够了。

帐篷里,在只能与周围的人肩并着肩的狭小空间中,安朱以毛毯裹住自己的身体。

随着夜色加深,雨势愈来愈强,明天就要出征了,这种天气会让打前锋的士兵感到不安……也许明天雨就会停了,但行军的道路一定会变得惨不忍睹吧!

雷鸣突然随着雨声响起。

安朱更加难以入眠,就保持仰卧的姿势思考起来。

——自己的选择真是对的吗?

在村子里一直很照顾他的弓箭师傅老爹一再劝阻他不要前来参战,说他又不符合征兵的年龄,却特地自愿参加,简直是荒谬透顶。

这次的战争并不是起因于其他国家的入侵,而是贵族与王室中人内讧。这场连「保家卫国」的大义名分都扯不上边的战争,确实是以前的安朱所无法理解的。

——安朱曾告诉其中一个名叫穆司卡的男性来访者许多有关这个国家的事,这时他才想起穆司卡当时所说的话——

「引起战争的理由主要有三个:一是为了争夺土地、物资或财产;二是因价值观或思想不同而引起争端;第三则是因为怨恨基于以上两个理由引起的战争——」

穆司卡一口否定了也许还有其他理由的说法,痛切地如此说道。

在来访者们的世界里,战争似乎相当频繁。所以当安朱形容阿尔谢夫非常和平时,他频频地加以赞赏。

他说:「这是很难得的事,一定要好好珍惜。」

但是,安朱却选择加入战场。也许对其他来访者来说怎样都无所谓,但穆司卡听了一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吧!

雷鸣再次响起。

安朱突然觉得那声音相当怪异。

他觉得有某种破风之声跟着雷鸣一起向此处逼近。

那之后,就在相当接近安朱所在的帐篷之处,响起了激烈碰撞的声音。

那声音之大,连沉睡中的士兵们吓得也跳了起来。

一开始就醒着的安朱马上从帐篷的一角拿起爱用的弓与箭筒,迅速地跑到外头。

过了一会儿,周围帐篷里的士兵们也纷纷探出头来。

黑暗中,安朱窥探着周围的状况。

异变一目了然。

在前方不远处那最大的帐篷——也就是率领卡洛司家士兵的阿戈尔卿所睡的帐篷,篷顶已经完全崩塌。

虽然也可能是强风吹倒的,但风势并没有强到这个地步。

安朱抬眼仰望夜空。

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乌云密布,连星星与月亮都被遮蔽了。

「是玄鸟来袭!快救阿戈尔大人!他被压在帐篷下了!」

某个守卫的士兵叫道。

就在此时,破风之声再度响起。

刚起身的安朱——朝向夜空迅速地搭箭拉弓。

他在故事里听过玄鸟。栖息在阿尔谢夫附近的玄鸟大小顶多跟老鹰差不多,但之前袭击军务卿等人的玄鸟,好像是栖息在榭卜拉兹山地的最大品种。

不过——

反正也就是区区一只鸟。

安朱是这么想的。

自己的本职是猎人,要是害怕野兽就别想混饭吃了。

而其他刚睡醒的弓箭兵还没清醒到可以射箭。

黑色的风随着雨势同时落在帐篷旁,周围点起的火堆刚刚才添满燃料。黑暗中,逼近的巨鸟身影逐渐清晰。

在黑色羽毛中,只在那么一瞬间,更黝黑的眼眸闪闪发光。

安朱算准了那一瞬间,从下方射出弓箭。

像是不输给风雨般,他将弓拉得满满地,并且在瞬间预测鸟的速度与前进方向,让箭在那个场所、那一瞬间抵达——

这是安朱从小到大练出来的猎人本领,也是自然而然习得的技术。

对安朱来说,弓箭就是手脚的延伸。虽然一直独自狩猎的他没有注意到,但他的技术不知不觉中已经达到人们所说的「达人」境界。

来访者们当然不知道,连军队中的长官们、长年来往的村人们也不知道安朱有这样的本领。而他就在这样的突发事态中,毫无自觉地将这高超的绝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直线飞出的箭像是被吸入般地射入了玄鸟的左眼。

黑色巨鸟的惨叫声响起,巨鸟失控地飞上了天空。虽然摇晃得很厉害无法顺利飞行,总之还是自现场撤退了。

瞄准、射击,然后射中——

对安朱自己来说,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现场的士兵们却一齐欢声雷动,几乎所有人都把这结果看成是「偶然」和「奇迹」。

「喂!小伙子,干得好呐!」

睡在同一个帐篷、出身猎人的中年男子尽情地拍着安朱的背。

安朱腼腆地笑了笑,点点头。虽然他也为瞄准、射中敌人而感到安心,但是现在应该先为阿戈尔卿的安危担忧。毕竟以他的个性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喜上眉稍的……

帐篷虽然是简易型的,但骨架使用的却是木材;要是正好击中要害,阿戈尔卿很可能会死,就算只是骨折,恐怕也很难继续指挥大军。

士兵们立刻集结在崩塌的帐篷旁——这时,与阿戈尔卿在一起的护卫兵们也陆续从帐篷下爬了出来。

其中虽有人受了轻伤,但玄鸟看起来没有要折返的样子,因此救援作业也顺利地进行着。

安朱放下弓箭,也加入救援行动。

拍着他背的中年士兵唠唠叨叨地说:

「即使如此,这种袭击手法也太过霸道了,应该是想取阿戈尔卿性命的塔多姆所干的好事。不过,用这么鲁莽的方法能否杀得了目标还得碰运气呢!」

他边说边啧了一声,随后加入了救援作业。

安朱也注意到了他的话,要是自己的箭没射中,此处一定会陷入一场大混乱吧!在这种下着大雨的黑夜之中——愈是混乱,玄鸟就愈是难以命中「目标」。

帐篷总算被搬开,壮年的小个子男子被人救出。他那充满威严的脸孔略为冷淡地扭曲着,扶着士兵的肩膀才得以站起身。

「平安无事!阿戈尔卿平安无事啊!」

放松的心情感染了所有士兵。

安朱此时才第一次亲眼见到所谓的贵族。这个名叫阿戈尔的中年男子有点像弓箭师傅老爹,倒不是他们脸长得像,只是都有着顽固的表情和锐利的眼神。就算两人身分对调,感觉应当也不会太奇怪。

换句话说,贵族也不过就是普通人。

安朱靠向路边,让出一条路,而在他站定之后的视线范围内——可以看见一名士兵站在阿戈尔背后稍远处。

这名男子将一把短剑藏在手上,从安朱的位置隐约可以看见那把剑的光芒。

(……那是?)

他一瞬间呆住了。男子长得一点都不起眼,就这样隐身于其他士兵之中。

周围的人们完全没注意到他。

在场的有拉希安·罗姆的士兵,还有阿戈尔从领地带过来的士兵。因此就算出现不熟悉的脸孔,也不会有人觉得可疑。

就在安朱的注视下,男子以若无其事的步伐走近阿戈尔,然后——

「等一下!」

少女高亢的叫喊声突兀地响起,周围掀起了一阵风。

她以令人误以为是燕子飞出的快速身形,迅速地挡在阿戈尔卿与男子之间。

「各位近卫队员请保护阿戈尔卿进入拉希安卿的宅邸!快点!」

高声叫喊的是一名黑发被雨淋湿的少女。虽看不清她的脸,但可看到她穿着便于灵敏活动的短裙以及宽袖的随从上衣。

在周围的士兵一阵错愕中,少女飞奔向其中一位士兵——也就是藏有短剑的刺客。

在黑暗中,她的手背发出模糊的光芒。

刺客男子啧了一声,也手持短剑冲向少女。

——「她被刺了!」安朱心想。

少女的动作虽快——正因为动作太快,看起来不像是已顺利应付对手的突刺。

然而,刺客脸上却浮现茫然的表情,转身逃亡。

少女追上前去,「折」成对半的短剑就落在她脚边的水洼里。

刚刚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只是其他士兵们,就连安朱也不知道。那少女注意到刺客的举动,然后在危急之中解救了阿戈尔卿,这是错不了的。但是她到底是如何在一瞬间折断短剑,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注意!这个人是暗杀者的伙伴!」

少女边追边喊。

乔装成士兵的暗杀者一转身,跑向右方,正好朝安朱所在的方向跑来。

安朱摆好架势。虽然弓箭已摆在一旁,但是他想在瞬间用身体冲撞来阻挡对方。

「不行!他手上还有武器——」

少女叫道。刺客的左手闪现「另一把」短剑。

安朱发现到此,不禁浑身僵硬。

避不掉了——

他这么想的下一瞬间,只见银色光芒闪动,刺客的手臂已朝向不可思议的方向弯折。

这不过是在安朱眨了眨眼的瞬间发生的事。

刺客持有短剑的那只手臂的肘关节整个被弯折。刺客受到这冲击而跪倒在地,刚好与安朱撞在一起。

安朱的双脚陷入泥泞之中,就这样跟刺客一起向后摔倒在地。

「把他抓住!别让他自杀!」

头顶上响起的巨大声音,出自一位少年之口。

仰躺在泥泞上的安朱看见了一位一头紫发、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少年。从举止来看,他似乎是个贵族子弟,虽然身穿平民服装,手上却握着一把已出鞘的剑。

乍看下虽然是细剑,但只有单边有刀刃,金属也比细剑还厚。那是北方民族所爱用、在战场上相当稀有的剑。

被那把剑锋折弯手臂的刺客,就在安朱身边遭到士兵们的逮捕。

刺客完全没有抵抗,颓然不起。

——他的双眼已经失去焦点。

嘴边溢出黑色的血。

少年虽指示「别让他自杀」,但在这方面刺客还是占了上风。他以另一只手握住针般的剑刃,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宁可自杀也不能被捕……吗——」

少年以痛苦的声音说道,表情扭曲。安朱也移开了视线。

最初来袭的玄鸟恐怕只是声东击西之计,掀起骚动后再由刺客趁隙暗杀重要人物,这才是暗杀者的如意算盘。但是玄鸟的骚动在中途就被安朱的弓箭打断,暗杀行动也被少女阻止了。

阴谋未能得逞就自杀的刺客,遗体已被士兵们运走。虽然士兵们想从其手上的东西找寻谁可能是委托人的线索,但由他选择一死的手法来看,他来时应该早就有了相当的觉悟,应该不会带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才是。

少年向倒在地上的安朱伸出手:

「——你没事吧?我刚刚在老远就看到你射箭了,真是了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尚轻的关系,他的声音以贵族来说算是相当亲切。

安朱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吸引人的特质。

「不,没什么——」

还不习惯与高贵人物谈话的安朱顺口以随便的语气回应道。当他抓住对方伸出的手时,却意外地感受到一股强健的力量。外表虽然是贵族子弟,但力道的强度却接近战士。

成功阻止刺客暗杀阿戈尔卿的少女也快步跑向两人身边,问道:

「菲立欧大人!你有没有受伤?」

这听来相当担心的声音,安朱觉得似曾听闻。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从少女被雨濡湿的黑发间看见了她端整的脸孔。

从正面一看她的容貌,错不了,那是——

「依莉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安朱才刚站稳就失声叫道。

她应该跟其他来访者一起去神殿了,但那让安朱想忘也忘不掉的「她」现在却站在他眼前。

少女吓了一跳,呆立在当场,她瞪着大大的双眼,以一只手掩住自己的嘴。

——不对。

安朱立刻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她和依莉丝的脸孔虽然相似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依莉丝给人的感觉更为尖锐,而且十分冷淡。她总是绷得很紧,让看的人都感到不忍心——那个少女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眼前的少女却给人柔和的印象,眼眸中流露出亲切的神色。再说依莉丝的头发也没这么长。

安朱慌慌张张地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因为你太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你认识依莉丝吗?」

少女的声音颤抖,身子前倾。她的反应让安朱一下子慌了手脚。

然后他才想起……

穆司卡说过,他们正在追捕一个与「依莉丝」极为相像的少女——

「那么,你就是——丽莎琳娜吗?」

安朱叫出她的名字。丽莎琳娜和另一位少年的表情突然都变得僵硬。

被称为菲立欧的少年紧紧抓住安朱的手腕,其力道之强让安朱皱起眉来。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跟我们一起过来吗?我想在宅邸里跟你谈谈。这里交给其他士兵就好了。」

安朱没有理由拒绝。对他而言,她——丽莎琳娜,也是他与依莉丝等人的连接点。

名叫里卡德的神殿骑士说过,来访者们杀了国王,而阿尔谢夫的人们也正在追捕着他们。

不过,依莉丝等人应该不知道,这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现在跟王室中人在一起。

安朱点了点头,名叫菲立欧的少年才减轻了力道。

安朱听过他的名字。

那确实是——拉希安卿这次举兵所拥立的阿尔谢夫四王子——他应该就叫做菲立欧,在王族中是极为不起眼的存在。安朱自己在这次动乱发生之前,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安朱一边对他与丽莎琳娜的关系感到好奇,一边在雨中被引导至领主的宅邸。

*

在菲立欧面前,少年报上自己的姓名——安朱·薛帕德。

给人的印象是个有点阴沉、沉静的少年。

他说话时的语气很直率,明知道对方是王族却并不胆怯、也不虚张声势。从这一点看来,他虽然年纪轻轻,却给人一种隐士的感觉。

身为罗姆家领民的他似乎住在邻近的村子,靠着打猎为生。

菲立欧起初对他是「志愿兵」一事感到很意外。

正因他给人一种隐士的印象,看起来不像是会「志愿」从军的人。如果是喜欢夸耀力量以增加自己的价值的人,行为举止应该会更引人注目。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狂热的爱国分子。

这样的安朱,以平稳的口气淡淡地说起自己与来访者们认识的经过。

说到几天前来访者们被神殿骑士带走时,他的故事也就说完了。

「——安朱,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听完安朱的话,菲立欧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拉希安宅邸深处的一个房间,在将帐篷被破坏的阿戈尔卿安置在另一个房间后,菲立欧等人一边听着安朱的话一边平静了下来。

丽莎琳娜坐在菲立欧身边不停颤抖,背后则是护卫骑士黛梅尔与莱纳斯迪。

所有人都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对骑士们来说,来访者是杀了国王与皇太子的仇人,而对菲立欧也是一样。然而因为之后发生了种种令人头痛的问题,让他们对来访者们的感觉变淡,这也是事实。

他们还来不及累积恨意,意外的变卦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再加上对菲立欧来说,被杀的哥哥和父亲都是不算亲近的亲人,虽说是家人却只交谈过几次,简直就像陌生人一样。连在葬礼时,菲立欧都没有流泪。

安朱所说的话也让菲立欧再次认清一件事:虽然国王等人之死在他的记忆中日渐淡薄,但造成如此结果的犯人仍然存在。

「那些人要是被捕,会被处刑吗?」

安朱问道,口吻略显凶恶。刚开始他的措词虽然稍显冷淡,但提出这问题时却带有一种接近敌意的味道。

菲立欧被他这么一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要是抓到他们,至少下手杀了国王的南瓜头是死罪难免的。但是他们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而且最重要的前提是「能抓到他们」——光是这点似乎就不太可能。

恐怕在发现他们的踪影时,即会演变成杀了他们或被他们杀掉的争端。另外,菲立欧也对他们要取丽莎琳娜性命这件事怀有危机感。

「处刑吗——也许会演变成类似的情况吧……」

菲立欧思考过后,诚实地答道。安朱的眼神变得更凶恶了。

「但是事情没有这么单纯……我很在意神殿的态度,而且也不觉得杀了他们就是件好事。」

黛梅尔动了一下:

「菲立欧大人,您是说不要为陛下报仇吗?」

「报仇是一回事,但要是为了报仇而跟威塔神殿兵戎相见,就更对不起死去的父亲了。而且就算报了仇,父亲也不会再复生了。」

菲立欧压低了声音说道。黛梅尔可能觉得自己太多话了,随即闭口不语。

据说来访者们受到神殿骑士的保护,而佛尔南神殿位于阿尔谢夫的领土之内,对他们来说并非可以安居之地,所以应该会被带往威塔神殿吧!

菲立欧有两个选择——

是追捕他们呢?还是先放着不管呢?

菲立欧的脑海里浮现已故拉巴斯丹王的面容。

他虽然不喜欢哥哥,但却想为父王报仇。虽然他与父亲并不亲近,但他认为这是身为人子应尽的义务。

不过——他并不认为报仇是最好的选择。

来访者在极机密的状况下受到神殿的保护,也就是说——威塔想要隐瞒他们的存在、并且加以保护。

照安朱的说法,威塔神殿似乎是需要来访者们的知识。

若是阿尔谢夫要求威塔神殿交出来访者,他们一定会隐瞒其存在吧!而要是阿尔谢夫采取强硬的态度,很有可能会产生新的「战乱火种」。

威塔神殿说不定会对这火种感到高兴。要是以此借口出兵攻打阿尔谢夫,就可以自由地运用佛尔南神殿的辉石,也可以更加巩固跟塔多姆之间的关系。

问题根本不是两边的想法何者较为正当。

「要是给了他们掀起战争的借口,那是绝对不行的——」

菲立欧下了这样的结论。

拉巴斯丹王热爱和平与和谐更甚于一切。要是为了报仇而让阿尔谢夫的人民死亡、甚至招致这国家灭亡——他一想到此,身为王族的理性就战胜了感情。

「在人民之上者,不能够失去感情。」这是菲立欧从威士托身上学到的,而那位剑圣同时也继续这么说:

「话虽如此,也不能太过感情用事。身为王族尤其是如此,要抛弃私欲和私怨,以国家的事为优先考量。身为一介战士还无所谓,但若是站在王族的立场,就必须先考虑国家的事才行,只要从这个角度看,就可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菲立欧反刍着现在身陷囹圄的老师所说过的话,咬着自己的嘴唇。

若他不是王族,也许就可以任意行动了。但是现在菲立欧的双肩上还背负着国家的将来。

在这种状况下,他不能容许自己昧于事实。若是只想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就无法尽到身为王族的义务了。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紧张屏息地等待他开口。

「——刚才的话,希望大家能暂时保密。」

菲立欧在思考过后,如此告诉大家。

「关于来访者的事,只要知道其行踪就够了。现在我们应该要专心对抗雷吉克哥哥,不先让国内先安定下来,更无法处理来访者的事。丽莎琳娜——这样可以吧?」

菲立欧凝视着丽莎琳娜的双眸,意思是希望她不要再失控。

丽莎琳娜的表情僵硬,没有说话。

「也许你想去追其他的来访者,但『威塔神殿』的人比你想像中还要来得危险,他们跟佛尔南神殿的人是完全不同的。要是你独自行动,一定也会给西瓦娜带来困扰。」

菲立欧以略为严肃的声音说道。丽莎琳娜迟疑了一会儿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决定现在先帮你的忙了,放心吧!我跟乌路可也是这样约定的。」

她的话将迷惑一扫而空。原本她的立场就是「被来访者追捕」,而不是「追捕来访者」。

接下来,菲立欧再次转向安朱说道:

「安朱,也请你对这件事保持沉默。要是知道你把这些事说出来了,我想神殿应该会派人杀你灭口。至于该怎么对应来访者,目前只能先不去想了。」

安朱无言地点点头,态度相当冷静。

神殿骑士也要求他守口如瓶,即使如此,他还是将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他很担心来访者们的安危。只要是了解神殿骑士恶名的人,一定都会这么做的。

但是,菲立欧等人与那些来访者们是敌对的关系。

对站在来访者这一边的安朱而言,神殿骑士固然不可信任,但也无法因此而相信菲立欧等人——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安朱明知如此还是把来访者的行踪告诉了菲立欧等人。

菲立欧也对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安朱,你好像很担心来访者的安危,那为什么要把他们的事告诉我们呢?再怎么说,我们跟他们也算是敌对关系——」

菲立欧问道。猎人少年安朱低下头去: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你刚才在危急之时救了我——也或许我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件事告诉谁,还有——」

安朱不太会说话,结结巴巴地说:

「还有,我也很在意『来访者』那些人——我知道自己的立场不能要求任何事,但要是不会妨碍大家,我也想要知道依莉丝等人的事,可以吗?」

安朱的视线投注在丽莎琳娜身上。

丽莎琳娜感到很困惑,转而窥探着菲立欧的表情。

安朱将身子探出桌子:

「不是很重要的事也没关系。我只是因为完全不了解那些人……像是有没有家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等,我都很在意……因为穆司卡几乎没有告诉我这些事。」

安朱断断续续的声音里,还有某种比好奇心更为确实的意味。

对他来说,来访者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这件事再次让菲立欧感到很在意。

只要看看丽莎琳娜,就可以知道来访者虽然拥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却也是拥有感情的人。

就像菲立欧无法放下丽莎琳娜不管一样,安朱也很关心来访者们的事。从这件事也可看出其他来访者们并不是杀人魔,至少也拥有人类的心。

丽莎琳娜在等待菲立欧开口,似乎是有所顾忌而不敢擅自对安朱说话。

菲立欧一边思索,一边小声地问道:

「丽莎琳娜,我会准备马车,我们三个人在行军时慢慢谈好了。要是你有事不想告诉我们也可以不说,不然,我也有几件事想先问问清楚……」

等到菲立欧说话后,丽莎琳娜坦率地点点头说:

「……好的。除了我们的技术以外,我想都是可以说的。还有,我也很在意依莉丝他们的状况,所以也有很多话想问安朱。」

安朱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菲立欧思考着。

照理说安朱绝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虽然现在彼此没有相争的理由,但要是找到来访者们的所在地,安朱一定会站在他们那一边。菲立欧深知这一点,也这么认为。

他的存在说不定会形成与来访者们的连接点——

这是菲立欧隐约的期待。

而在安朱那一方面,一定也在期待能否由丽莎琳娜形成与其他来访者们的连接点。目前他们都「想获得资讯」,至少这个目的是一致的。

在后面听着这段对话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应该很在意杀死国王的仇人行踪,但现在还是以救出威士托和达斯堤亚为优先。而且如果来访者们真的受到神殿保护,要是对应得不妥,也会危及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安危。

这种事态对一介骑士来说,是很难下判断的。

莱纳斯迪耸了耸肩,略带苦笑地说:

「菲立欧大人,这件事可以告诉拉希安卿吗?」

菲立欧点点头:

「当然,明天我会告诉他。如果情况允许,我也想告诉西瓦娜等人,但是目前没有办法跟她们联络……」

西瓦娜并没有告诉菲立欧等人该如何跟她联络,或许是因为还不够信赖他们吧?她只是抱怨道:「因为卡西那多司教来到此处,联络的管道几乎都断绝了。」

这恐怕也是事实。由于神殿派出的间谍频繁地四处活动,西瓦娜等人似乎已暂时放弃了大部分的据点。

北方民族西瓦娜与佛尔南神殿之间的关系,要是被卡西那多等人抓到足以作为证据的把柄,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说不定会因此被取消。

为什么佛尔南甘冒这种风险也要支持北方民族?菲立欧对此感到疑问。西瓦娜只说「可能是因为过去的因缘」,但他们之间的强烈羁绊似乎不仅如此。

也许——那羁绊比起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之间更为深厚。

其背后的关系不久之后应该就会明朗化了吧?

窗外渐渐泛白。

雨不知何时停了,遥远群山的棱线清晰可见——

这是出征当天的清晨。

*

外务卿举兵进犯——

在这报告传遍王城与王都后,城里的人们陷入一片混乱。

大家各自打包家中财物,争先恐后地逃往其他城镇。

在拉希安·罗姆出奔时,虽然多少有人嗅到危险的气息;但在其士兵实际采取行动的此刻,人民的不安更达到顶点。

城内也陷入严重的骚动。

因葬礼而滞留在王都的诸侯也陆续离开,表面上都说「要回自己的领地整兵」,结果留下的只有属于军阀一派的少数几人而已。

他们以辅佐克劳斯的形式指挥调度士兵。

诸侯所乘坐的马车以十万火急的速度离开王都,这时雷吉克还关在自己房间,整理克劳斯送来的文件。

防壁修补工程已完毕的报告、已让麾下商人们成功确保粮食的报告、有力贵族格瑞纳汀家加入支援的报告——其他各式各样的事项也皆以报告书的形式整理妥当。

而克劳斯·桑克瑞得现在正专心一意地准备迎击作战。

拉希安的领地离王都相当近,快马加鞭只需要花一天就能到达。但若是以千人为单位的行军,再怎么赶路也要两天;普通速度则应该要花上三天。如果因太急着赶路而累坏了士兵,对重要的战役是没有帮助的。再加上前一晚的那场雨,也让通往王都的路况变得很糟。

雷吉克本身预测决战将在三天后。

他一边进行着乏味的文书工作,一边思考着这场战役——

关于战略或战术,就交给克劳斯。现在的雷吉克所思考的,是战争的意义与决定胜负后随之而来的结果。

虽然这次的战争看起来像是阿尔谢夫国内的权力斗争,但实质上却并非如此。这场战争背后其实藏着北方大国塔多姆的影子。

雷吉克接受塔多姆的支援——话是这么说,却不是实际上的物资支援。对方虽然很贴心地供应了鸦片等等,但那不过是次要的援助。

塔多姆方面提供了西兹亚等人为首的间谍情报网,这才是对雷吉克而言最重要的支援。

要得到塔多姆方面的信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刚开始雷吉克只不过是站在被监视的立场,直到这几年塔多姆才真正理解他的想法。

从那之后,为了要让雷吉克在拉巴斯丹王死后掌握权力,双方一步一步地演练着对策。

而国王与皇太子出乎意料的死讯突然传来,也让他们的计划乱了调。

雷吉克不得不掌握「实权」,然而却有太多人会妨碍这个目的,像是认真的军务卿、政治力强大的政务卿、以及精明的外务卿等。要是由他们掌握实权,让雷吉克本人成了傀儡,他即位也就没有意义了。

雷吉克的目的并不是只要「当上国王」就好,而是要独断独行,由他一个人来决定国家的施政方针。

所以他暗杀了军务卿,并以让正妃与政务卿背黑锅的方式解决掉那一派的势力,然后顺利地登上国王的宝座。

在这次的内乱中,只能选择逃跑或决定当骑墙派的贵族们早已不具政治上的发言权,剩下的敌人就只有外务卿与四王子菲立欧了。

「那些家伙真的要一决生死吗——要是我一定会选择『无条件投降』啦……」

雷吉克喃喃地说道。

他喃喃自语的重点不在于这次的内乱,而是针对邻国塔多姆的存在——

大国塔多姆觊觎阿尔谢夫肥沃的土地与其劳动力,同样也极度渴望佛尔南神殿的辉石及其经济利益,这是无庸质疑的。

只因为土地的些微不同,就产生了如此大的贫富差距,雷吉克觉得这是很不合理的。将阿尔谢夫的富足分一些给塔多姆,对他来说是不痛不痒而且理所当然之事。

在阿尔谢夫的王室中,这么想的本来就只有雷吉克一个人。

这两国自古以来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阿尔谢夫是站在防守的一边,而塔多姆则是站在侵略的一边。尽全力想要打破这个局面的塔多姆是坏人——人们这样的想法是根深蒂固的。

因此两国在不久的将来势必会爆发战争。

——「势必会」。

这场内乱真正的意义其实在于「避免那样的情形」。

对于塔多姆,雷吉克早在战前就已决定「无条件投降」,塔多姆也深知其心意。也就是说,一旦雷吉克掌握实权,塔多姆与阿尔谢夫之间就可以避免一场战争。

外务卿那些人应该早已注意到这件事了吧!不过菲立欧也许还不知道。

引导这场战争的结果,就等于是选择这个国家的未来。

是要避免战争、顺从塔多姆,虽然被榨干,却可以苟延生命呢?

还是相信这些微的胜算,不屈服于塔多姆的威胁,为守护这个国家与人民而战呢?

不论选择哪一个,都会给人民带来相当大的负担。

而且要是选择后者,赢了塔多姆固然可以守住这个国家;但要是战败的话,将会失去所有人力和物资。而且就算赢了,也要付出惨重的牺牲代价。

其实在雷吉克眼里,这个名叫阿尔谢夫的国家是没有「胜算」的——

贵族们松懈不振。

人民不习惯战争。

士兵疲弱,很少人具备指挥官的才能。

唯一的优点只有物资丰富,但人民却一心追求安稳生活,缺乏可能面对战争的觉悟。

雷吉克看不到这个国家的未来有任何希望。

如果用陈腐的比喻来说,阿尔谢夫就有如一只肥猪。

相对地,塔多姆虽然物资缺乏,却也因此而拥有剽悍的国风,就像一只饥饿的野兽。

双方一旦开打,阿尔谢夫是没有胜算的。既然如此,还不如在战前先降伏,不但可以减少伤害。对雷吉克来说,这也才是他对王室真正的复仇。

这些贵族一直以为人民是为了守护王室而存在的。

他觉得这种想法太过自以为是——为了守护什么无聊的王室而与其他人战斗,是一种叫人作呕的思想。

雷吉克本就出身平民,身为被卷入王室自以为是理论中的一人,他并不打算犯下同样的错误。这并不是针对人民,只是单纯对于这样的王室得由「其他人」来保护一事感到不快。

他无意让这个王室成为战败者这样的悲剧主角。

王室就像现在这样徒有虚名即可——不需为将来攻打其他国家有什么实质上的作为,只要畏畏缩缩地一味迎合就好了。

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认为这个王室是「没用」的。让王室失去威信,正是雷吉克的希望。

这是扭曲的欲望,对雷吉克来说却只是令人愉快的、对王室的小小报复。

雷吉克犹自沉浸在幽暗却带有热情的思考中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陛下,布拉多大人求见。要请他进来吗?」

女子的声音传来。

三王子布拉多——

雷吉克这才想起来:「原来还有这家伙在啊!」虽然他下令将他软禁,但这体弱多病的王子原本就没有体力可以逃出去。他的兴趣是编织,是个生来就是无法骑马的孱弱青年。

雷吉克不知他所为何来,也没有特别的理由拒绝他。雷吉克很有兴趣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这个什么都无法做的三王子会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让他进来。」

雷吉克冷淡地说道。

女子离开门前,不久后就响起脚步声——

「皇兄,打扰了。」

三王子布拉多那纤细的身躯就像滑行般地进了房间。

雷吉克装出表面的微笑:

「你觉得舒服一点了吗?今天怎么想到要来呢?」

在母亲第三王妃死后,布拉多因深受打击导致健康情况恶化,应该是因这阵子都待在房里的缘故,他的脸色更添苍白了。

布拉多那细长的瓜子脸上浮现了懦弱的微笑:

「是的,托皇兄的福。今天我来是有事想跟您谈一谈。」

「有事要谈?坐吧!」

雷吉克站起身来,将布拉多引导至里面的桌子。

就在他转身背对布拉多的那一瞬间——

惨叫声响起。

「啊——」

雷吉克回头一看,布拉多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按倒王子的正是乔装成侍女的塔多姆间谍西兹亚。

倒在地上的布拉多手上握有锐利的短剑。

雷吉克吓了一跳,刹那间浑身僵硬。

西兹亚用力扭转三王子的手臂关节,噗哧一声笑了:

「——你们果然是兄弟,想的事都很相像呢!」

这是在揶揄雷吉克常用的「暗杀」手段,雷吉克听了也只有苦着一张脸。

事实上,他真的吓了一大跳。

懦弱的三王子布拉多,到底是从哪里冒出这样的决断力呢——关于这一点,雷吉克也只能说自己对他的认识太过天真了。

雷吉克缓缓地走近被按倒在地不断呻吟的弟弟,问道:

「……布拉多,你打算杀了我吗?」

他俯视着眼前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以洞悉一切的口气问道。

布拉多痛苦地呻吟着,眼里有着相当强烈的光芒,雷吉克看了皱起眉头。

(——这家伙说不定是兄弟里最像老爸的。)

他突然这么想。已故的拉巴斯丹王平时虽然个温和的男人,但有时眼里也会露出这样的光芒,这一点本来就是与国王极为亲近的人才会知道的国王真面目。

从这一点看来,三王子虽然体弱多病,或许比皇太子更像先王。

「你身体这么虚弱,竟然有这等决断力。我真的很惊讶哪!你的动机是?」

雷吉克浅笑着问道。

布拉多以凶恶的眼神抬眼看着他:

「——因为你对这个国家而言是个阻碍。」

雷吉克立刻往他的头踹了一脚。

发出闷声一响后,布拉多喷出鼻血并因痛苦而沉默。

「阻碍也无所谓。听你这么说,好像已经知道大概的情形了。我要不要干脆狠心杀了你呢?」

雷吉克尚未打定主意地如此说道,心想布拉多会不会哭着求饶。结果他只是以更为凶恶的眼神抬眼瞪着自己。

「……随你高兴。就算我死了,还有菲立欧在。」

由三王子口中一吐出这个名字,雷吉克立即眯起了眼。

布拉多压低了声音说着,长发披散着的他虽然趴在地上,却不失气魄。

「那孩子一定会『尽全力』阻止你的。皇兄——菲立欧是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言词虽然听起来陈腐,但声音却强而有力,简直令人无法想像这番话是出自他口中。

雷吉克也对他的变化感到讶异。

是内乱和母亲的死改变了他吗——应该不只是这样。说不定布拉多原本就有这样的资质,只是在长久和平的国内,他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发挥这份资质。

而对于菲立欧,雷吉克也是太过小看他了。虽然他听说菲立欧的剑术高强,但他竟然能击退西兹亚而且屡次从陷阱中逃脱,能力绝对非同小可。

——难道这个国家的人才也意外地让人不可小看吗——

从内乱前到现在,雷吉克渐渐对许多事改观。

不只是外务卿,被埋没的人才现在都开始有所行动了。

辅佐雷吉克的克劳斯·桑克瑞得。

高举反旗、脱离王都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与拉希安卿会合的政务卿长子阿戈尔·卡洛司。

刚刚才出人意料地展现出坚强意志的三子布拉多。

还有四王子菲立欧——

若加上锒铛入狱的政务卿、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或许可以组成一个比起他国毫不逊色且有能力的家臣团。

「布拉多,你说——菲立欧会赢过我是吗?」

雷吉克对着眼下的布拉多,冷冷地问道。

布拉多回以凶恶的眼神。

「是吗?你相信他会赢啊?那么你就好好看着吧!看结果是我赢还是他赢——我就让你活到那时候吧。」

雷吉克抬了抬下巴。西兹亚熟练地将布拉多的手腕绑起来,催促他站起来。

「陛下这么说呢!王子大人,多亏陛下的慈悲,您才能继续活命唷。」

西兹亚开玩笑地说道,布拉多什么也没回答,想必是把西兹亚当作普通的侍女。现在的西兹亚负责保护雷吉克,同时也负责监视他。

西兹亚将布拉多带走后,雷吉克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回到文书工作。

菲立欧跟自己,哪一边会胜利呢——

结果将会明确地左右这个国家的命运。可惜的是,究竟哪一边的结果「较好」,也只能到后世才会见分晓。

那小子——菲立欧到底对这件事了解到什么程度呢?

雷吉克突然这么想。

*

菲立欧一边坐在运货马车的货架上摇晃着,一边歪着头。

他眼前是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还有名为安朱·薛帕德的猎人少年。

三人所乘坐的马车原本是用来运送士兵们的粮食、再普通不过的运货马车。周围有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警戒着,一行人朝向王都急奔。

「——所以那个叫依莉丝的女孩,就是丽莎琳娜的妹妹吗?」

菲立欧对着正在述说来访者们事情的丽莎琳娜如此问道。

「她所知道关于来访者的事」——菲立欧正在马车中听说她述说这些事。正如之前跟安朱所约好的,她所说的内容是有关来访者个人的个性或成长过程。

听到菲立欧的问题,丽莎琳娜摇摇头道:

「跟妹妹有点不一样,应该说是复制品之类的……我和依莉丝都是复制人……不,这样说你们也不明白。依莉丝是另一个我,反过来说,我是另一个依莉丝……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所以我们并不是姐姐或妹妹的关系。」

丽莎琳娜回答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菲立欧也听不太懂。虽然他以为她们是双胞胎,但听丽莎琳娜说法似乎并非如此。

「你曾经说过,你父亲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了,对吧?」

还在佛尔南神殿时——丽莎琳娜之前受到保护时,曾在西瓦娜房间里提过有关父亲的事。虽然她父亲有很多化名,找起来很困难,但说不定他已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她是这么说的。

「你说的父亲,应该也是那个依莉丝的父亲对吧?」

丽莎琳娜马上摇摇说道:

「虽说是父亲,但因为我是养女,所以我跟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事实上,他是制作我的研究者,在某种意义上真的像是我的父亲,不过——」

「……制作?」

菲立欧心想,这真是奇妙的说法。丽莎琳娜有些困扰似的歪着头说:

「在我所在的那个世界,可以用技术『制作』人类。因为高司教要我不要透露细节,所以我不能说——不过,我跟依莉丝都是用这种方法制作出来的人。」

菲立欧和安朱面面相觑。听到这无法理解的内容,安朱也是一脸疑惑。

「这种制作出来的人,身体要比一般人来得强壮;不容易生病,运动能力也很强——虽然拥有这样的天赋,但相对地也会被一般人当作研究用的素材,进行种种实验。」

丽莎琳娜以平静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我跟依莉丝一样,都因此而在特殊的环境下长大,直到最近才见到彼此……她在另一个研究所,而我是在穆司卡教授所在的研究所……这两个研究所约在七年前被整合,那时方针又有种种政变——这方面的事可能有点复杂——」

丽莎琳娜的言词含糊,菲立欧察觉她大概是难以启齿,于是问起其他的事:

「那么,那个叫做依莉丝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安朱最想问的问题。在被货物包围的狭窄货架上,沉默的猎人少年稍稍探出了身子。

丽莎琳娜点点头,开始说道:

「依莉丝是军人,虽然跟我同年、还相当年轻,但她相当早就出任官职,因此地位比起年长的穆司卡还来得高,在来访者们之中立场就有如指挥官一般。」

菲立欧这时才听丽莎琳娜说起来访者们的详细情况——

肌肉发达的男子穆司卡、白皙的贵公子凡尼斯、南瓜头邦布金、看不见身影的卡多尔、幼小女童西亚,还有——

与丽莎琳娜有着相同容貌的少女依莉丝·耶里妮斯。

这六个人就是为追捕丽莎琳娜而来到这个世界,因而迷途的来访者。

其中只是少女的依莉丝却拥有指挥权,这让菲立欧觉得有点不寻常。

「抚养这个名叫依莉丝的女孩长大的父母,是军阀贵族之类的人吗?」

「不,在我的世界里没有贵族,虽然有特权阶级,但简单说来就只是『有钱人』,因此就算普通人也有机会成为这样的特权阶级。当然,家世比较好的人是比较容易出人头地……但我们并没有在这方面受惠。」

安朱歪着头问:

「可是那个叫做凡尼斯的家伙称呼依莉丝为『小姐』……」

「那个人是依莉丝的保护者,负责护卫依莉丝——我想菲立欧也知道,依莉丝的能力是指定某个『领域』并在那个范围内引起爆炸,但很难在瞬间发挥出来。所以凡尼斯的存在就是为了补足那样的空隙。」

像是重复丽莎琳娜的回答般,安朱又问道:

「那个男的老是非常冷淡,好像一直防着别人,该不会是个危险的家伙吧?」

丽莎琳娜微微地侧着头,说道:

「我想『危险』的应该是邦布金或卡多尔吧!凡尼斯虽然冷淡,但想法很正经,而且他有太太跟小孩——所以最想回到原来世界的,说不定是他喔!」

安朱沉默不语,像是对这个事实感到意外。菲立欧也见过这个名叫凡尼斯的青年,但他记得这青年的年纪看起来不像是已经有了小孩。

听了丽莎琳娜的话,菲立欧不禁有点同情起来访者的立场。

包适丽莎琳娜在内的来访者们,究竟能不能找到回去的方法呢——

听了安朱和丽莎琳娜的话,菲立欧这才清楚了解到,来访者们并不是杀人魔鬼,而是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对突然来到这个世界感到困惑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在那之后意外杀了国王、随即被人追捕并被当成仇人,也可说是相当可怜。

「接下来,关于邦布金与卡多尔的个性,我也不太清楚——虽然我听说他们很有能力。至于穆司卡教授,因为他是我在研究所整合之前就认识的人,所以我很了解他。他虽然不是坏人,但因为我背叛了他们,所以他一定很生我的气。然后是最后一个西亚……她还是个孩子,还不太懂事。应该是为了训练她习惯实战才带她来的……」

丽莎琳娜叹息着。

「连那样的小孩都……真是残忍啊!」

从这百感交集般的简短言语,菲立欧可以推测出她背上的负担有多沉重。

猎人少年安朱抬起原本低下的脸问道:

「我可以叫你——丽莎琳娜吗?」

「可以,有什么事呢?」

「我想先问你……你有可能跟依莉丝他们和解吗?」

安朱所问的也是菲立欧在意的事。但是由支持来访者的安朱口中问出这件事,还是让他有点意外。

「——如果可能,我并不想让她成为杀人者。而且向谁复仇这件事……我也总觉得有点……不太对。」

「……不太对?」

菲立欧问道。难道安朱对来访者少女「有什么感觉」吗?他觉得答案就在其中。安朱犹豫地喃喃道:

「她……虽然看起来很冷酷,但看起来就像是在勉强自己……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但我觉得她并不是心中有恨,而只是想要怀有恨意……我是这么觉得的。」

如此回答着的安朱眼中,有着温柔的光芒。

菲立欧看了他的样子,察觉到他纤细的心思。

丽莎琳娜瞪大了眼,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有点哀伤地摇摇头说:

「我想依莉丝是不会原谅我的。刚刚提到那位她的保护者——就是我『杀掉的』。」

丽莎琳娜如此说道,肩膀微微颤抖着。

听到了她杀人告白的安朱,以惊讶的表情直眨着眼。

菲立欧倒没有特别惊讶。

她的另一种「战斗力」,菲立欧是很了解的——那种力量很明显地是为了战争而生。

「我杀了依莉丝的保护者,那个人也正是研究所的负责人。我背叛同伴、并杀了他——所以才被大家追捕。所以依莉丝会对我恨之入骨也是理所当然的。」

丽莎琳娜像是一吐胸中累积许久的东西,大大地喘了口气。

菲立欧把手放在她肩上安慰着她。这一定是她不太想要忆起的事……虽然不知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事态,但他似乎已经能掌握丽莎琳娜与依莉丝的关系了。

菲立欧接着转向安朱说:

「……安朱,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要告诉来访者们丽莎琳娜在这里吗?」

安朱的视线飘向别处。

不管他怎么回答,菲立欧都不可能让他这样做,而菲立欧也预测他不会这样做。

安朱说过「不想让依莉丝杀人」——如果这番话可以相信,那他现在让其他来访者知道丽莎琳娜在这里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是——志愿兵。」

安朱吞吞吐吐地答道。

「在这场内乱结束之前,我都会认真作战。接下来的事——以后再去想。老实说……我虽然站在依莉丝他们那一边,但也并不认为他们一定是正确的。」

「那是——为什么呢?」

丽莎琳娜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安朱叹息着说:

「穆司卡本人也说过:『我们走错了路。』在依莉丝他们听不到时,他还对我说:『其实我觉得就算找不到丽莎琳娜也好……』」

丽莎琳娜僵住了。

菲立欧也皱起眉头思索着。来访者们的想法似乎有很大的落差。

「教授他……已经原谅了我吗——」

丽莎琳娜断断续续地说道。安朱把手靠近嘴边: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有说得很仔细,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在怨恨任何人的样子。硬要说的话,反而让人觉得他在责怪自己——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吧。」

丽莎琳娜听了他的回答,眼眸里浮现泪光。

那并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个看见希望的人因充满感动而浮现的泪水。

菲立欧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丽莎琳娜点点头,仿佛卸下肩上重担般地叹了口气。

该说的都说完了之后,安朱从马车罩篷下望着他们所经过的道路。

菲立欧也跟着他眺望起来时的道路。

土壤在雨后变得松软,道路在前行马车车轮的辗轧下变得惨不忍睹。

但不管路况再怎么糟,毕竟还是一条通往目的地的重要道路。

说不定来访者们也正走在这道路的某处……

菲立欧也只能先将他们的事抛诸脑后,因为眼前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三个人所乘坐的运货马车一边轻微摇晃着,一边以战场为目标顺利前进。

*

王都的动乱也为相隔一段距离的佛尔南神殿罩上了阴影。

对阿尔谢夫来说,这处能够生产大地辉石的重要场所是相当重要的经济枢纽,两者的关系也相当密切;阿尔谢夫政治情势有所变化时神殿也可能受到影响,因此神官们也紧张地屏息等待着内乱决一胜负的时刻到来。

看在威塔神殿的年轻司教卡西那多·库格眼里,神官们的紧张模样就成了他冷笑的对象。

「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内乱就坐立难安,真是让人担心他们的前途。」

在分配到的一间宿舍里,卡西那多如此说出他的真心话。

隔着一张小桌子,坐在正对面的是满脸胡须的大块头男子——

他就是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贝里耶以手指顺了顺梳得整齐的黑发,又抓抓头说:

「就因为有这么朴实的一群人,你才会这么好做事啊!你已经抓到支援北方民族那群人的把柄了吗?」

他眯起那蠢动不安的眼,淡淡地嗤笑道。

听到他的询问,卡西那多以要射穿人的锐利眼神盯着他,早已习惯的贝里耶却不为所动。

「还没掌握到确切的证据,不过已经锁定可疑的人了,接下来——」

「这样啊!只要捏造证据就好了是吗?信教监察院院长大人在这一方面的手段,应该就是毕兰却司教调教出来的吧?」

贝里耶晃着肩膀可疑地笑着。他所说的信教监察院院长正是卡西那多,而毕兰却则是卡西那多的支持者,是个在威塔神殿有着「冷酷无情的调停者」外号的老司教。只要是为了神殿,不管多卑鄙的手段,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用上,是个擅长幕后工作的男人。

卡西那多以不带感情声音回答:

「请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们本来就是让应该有的证据重现而已。我们也经过调查,并且充分留意证据的内容。」

这话虽然很郑重,但声音里却带有常人一听就觉得不寒而栗的冷酷。

贝里耶轻轻挥挥手,不当他的发言是一回事:

「吹牛!捏造证据就是捏造证据,不过也罢,跟我没关系。」

卡西那多也不再否认。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走廊传来卡西那多的心腹——神官维尔吉妮沉着的声音:

「副团长里卡德刚刚已经抵达了,『客人们』也跟他在一起。」

卡西那多立刻起身,贝里耶也像是等待许久似的站起来。

打开门的维尔吉妮以毫无感情的眼神微笑着说:

「已依您的指示马上安排他们前往灵安室了。请两位到地下层去见他们吧!」

卡西那多听了部下的报告,点了点头,快步走到走廊上。

维尔吉妮所说的客人就是「来访者」。本来计划安排他们不经过佛尔南神殿而直接前往威塔神殴——因为他们毕竟是杀了国王的犯人,神宫中也会有人认出他们。

但是来访者们强烈希望能来检查一下来访者之中一位——名叫「迦古伊」的怪物之尸体。

虽说已答应了他们,但要是被此处的神官们见到可就麻烦了。在由神殿骑士团们做好严密警戒等事前的准备后,总算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这是卡西那多第一次正式见到来访者们。

虽然在国王被杀的那一天他曾持剑与南瓜头对峙,但对于其他人却不太了解。根据成功完成说服任务的骑士里卡德报告,他们看起来似乎就是普通人,只不过是多了一点点超乎人类智慧可理解的部分。

卡西那多对这「超乎人类智慧可理解的部分」非常期待。

为了对抗西方大国拉多罗亚正在研究中的新技术以及使用该技术的士兵,他们十分渴望获得来访者的知识与力量。

其中一个力量——迦古伊的身体,正安放在位于地下的灵安室。

迦古伊的身体本来预定由佛尔南神殿秘密加以处理,却被卡西那多阻止,现在正进行将其运至威塔神殿的动作。然而,以高司教为中心的夏吉尔人民却担心「来访者的知识」会外泄,不太能够理解他的作法。

要是采取强硬的做法将会侵害到神殿的自治权,也许这会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但现在是否已经到了那种时期还很难说。要收回神殿的自治权也需要相应的理由。

楼梯下的地下楼层正受到神殿骑士们的严密戒备。

这一阵子,神官们都静静地在祈祷中度日。这段期间本来应该举行圣祭,却因国王的死而中止,整个神殿就像火焰熄灭般地寂静。

灵安室的门大大敞开着——

卡西那多毫不客气地踏进门,眼前出现高大男子的背影。

那秃头、结实的身躯让人联想到战士。他蹲在迦古伊的身体旁,不断地翻弄着什么。

一旁的少女注意到卡西那多的到来而回过头。

那是美得引人侧目的美丽少女。

她摆动着剪得短短的黑发,轻轻点头致意。

她跟大块头的男子都换上了骑士们准备的神宫服掩饰身分。

像是监视两人般站在一旁的,是一名脸庞很有魅力的青年——神殿骑士团副团长里卡德。

「哎呀!卡西那多司教,团长,辛苦了。这两位就是我所提到过的……」

里卡德挺胸说道。将他们说服并带来此处,正是他所立下的功劳。

卡西那多只露出敷衍的微笑:

「里卡德副团长,你辛苦了,多谢你带他们来。」

在双方结束表面上的寒喧后,里卡德恭敬地行了一礼。

一直在翻弄迦古伊身体的秃头男子,终于回过头来:

「真是失礼了,你就是卡西那多司教吗?」

被男子这么粗声一问,卡西那多深深地点头说道:

「我叫做卡西那多·库格,是威塔神殿的司数,也是信教监察院的院长。诸位来访者能光临此地,真是令人感到荣幸——」

「我知道我们的身分,你不需要对我们这么客气。就快点进行我们各自要办的事吧!我们不宜在此地久留,不是吗?」

男子以沉静的口气说道。

他的口气跟他肌肉发达的身材不大相称,反而像学者般理性;这外表和谈吐上的落差让卡西那多感到有点疑惑。不过,对方看起来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人,这点让卡西那多很满意。

「我叫做穆司卡,这位小姐叫依莉丝。其他伙伴因为太过醒目,所以便将他们留在外面。那我就直接问了——有谁检查过迦古伊的身体吗?嵌在『这里』的石头到哪去了?」

「石头?」

卡西那多窥看着穆司卡的手边。在灯光照明下,迦古伊身上有个小小的凹陷处,那里似乎曾嵌有一颗石头之类的东西。

「详情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检查这身体的事,跟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有关——」

「丽莎琳娜——没错,就是她偷走了!」

少女以澄澈的声音说道,虽然有着一张可爱的脸蛋,她的声调却相当冷酷。

「你说偷走了,那对你们来说是很重要的物质吗?」

卡西那多这么一问,穆司卡轻轻地耸耸肩说道:

「那是武器的能源——也就是像补给物资一样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是拿不到的,所以我们才认为如果有剩余的资源就必须加以保存,她的想法应该也是一样的。」

「要是没有那个,你们就无法发挥超乎常人的力量了是吗?」

卡西那多带着些许的失望如此问道。就算只能获得他们的知识,他也不会放过;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得到其武力。

穆司卡皱起眉来:

「你打算让我们上战场吗?」

卡西那多心想:「这下糟了……」他刚才的问题也许无意中加强了对手的警戒之心。

「我并无此意。但正如两位所知,此地目前正处于动乱之中,一旦发生什么事,诸位来访者也必须有能力自卫。我只是提醒各位罢了。」

这辩解似乎稍稍获得对方的理解,穆司卡的表情略为严肃,但并没有特别生气的样子。

「我们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脆弱,不需要你来担心。我们只是想把原本在这里的石头拿来储备,而且这石头只在用来强化我们的武器或战斗力时才会消耗,我们应该都希望不会有这个机会才对吧!」

穆司卡如此回答,离开了迦古伊的身体。

「石头就不去管它了。如果可能,我们现在需要迦古伊的身体,要是能让我们带走,那我们将会非常感谢。」

「关于这件事,请等待几天可以吗?」

卡西那多尽可能装出诚实的表情,脸颊上浮现微笑。

「可以。我只是想用它来更换故障的零件。」

穆司卡回答时,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他似乎是个相当谨慎的男人。

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后,站在一旁的依莉丝对卡西那多微笑道:

「你这么年轻就当上司教,真了不起呢!我叫做依莉丝·耶里妮斯,在立场上算是这位穆司卡教授的长官。请多指教。」

这番话让卡西那多有点慌乱,他本来以为这个秃头的大块头男子才是管理来访者们的人物。

依莉丝微笑着,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

从她的微笑里,卡西那多察觉某种危险的东西。

卡西那多在这个名叫依莉丝的少女身上嗅到了恶女的气息。

「对这女孩可不能大意——」

卡西那多理智的警钟响起。要是被她的外表所骗,下场可能会很惨——他有这样的预感。

他一边轻轻地握住少女纤细的手,一边与她的视线正面相对。

依莉丝没有转开视线,从她的眼眸中也读不出丝毫感情。

卡西那多放开手,将视线转到穆司卡身上问道:

「对了,你们所使用的『石头』,是很贵重的东西吗?有没有可以取代的矿物?」

穆司卡以一声叹息回应:

「在我们的世界,那是非常不易获得的东西。在这神殿里,有叫做『御柱』的东西对吧?」

卡西那多点点头。

「在我们的世界,也有一根非常相像的东西,叫做『魔术师之轴』,但不是像这里的这样垂直竖立,而是以横躺的状态在遗迹中被发现的。我们正在对它进行研究。手环所使用的石头叫做『原料核心』,就是这个研究的副产品。」

穆司卡以指尖翻弄着自己的手环,打开盖子的部分给他看。

卡西那多一看,里面有个白色、混浊,像大姆指指尖般大小的小小石子。

「在研究轴的过程中,我们想要分析隐藏在其中的讯息和其组成成分,试图再次重现那不可思议的素材。这还在研究中,不过我们曾以仿制品的形式,成功地制造出藏有巨大能源的原料核心。要是把魔术师之轴比喻成钻石,这就是制造失败的石墨吧?」

卡西那多虽然不很明白穆司卡所举的例子,但比起他所说的内容,原料核心给人的印象更教人在意。

「这——不是『辉石』吗?」

卡西那多迟疑地问道。

穆司卡凝视着从手环露出来的石头,终于露出苦笑:

「我们也希望如此,所以在经过的村子借了大地辉石,试试看能否用在手环上……结果完全不行,果然不会那么刚好……」

卡西那多歪着头,从穆司卡的指尖借来白色而混浊的石头。

市面上流通的「辉石」大致上是无色透明的。

不过——

「……恕我失礼,你们试过『精制前』的辉石吗?」

卡西那多这么一问,穆司卡和依莉丝都直眨着眼。

这对卡西那多而言也是预料中的反应。

不只是来访者们,一般民众也没有机会拿到精制前的辉石,而就算有机会拿到,也只是颗无法使用的「白色石头」而已。

若不经过夏吉尔人的精制,辉石就不具有任何效果。所以流通在世间的辉石,全都是已经过精制的。换句话说,也只有精制过后的辉石,才会被当作「辉石」看待。

卡西那多对他们说明:

「辉石若是不加以精制,对我们来说便是毫无用处的。经过夏吉尔人民的精制,辉石就会随着其生产地不同而产生种种效果。这白色而混浊的石头——非常类似刚从御柱涌出的辉石。你们要不要试试看呢?」

「——当然。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精制这件事,我们想再多听听详情。」

穆司卡探出身子,眼里有着知性的光辉,看得出他主要是出于「好奇心」,才向卡西那多询问的。另一方面,少女依莉丝虽然也有所反应,却不像穆司卡来得强烈。

卡西那乡思索着:

「——请让我准备精制前的辉石吧!它应该有一试的价值。关于这件事,就让我们稍后换个地方再慢慢谈——」

卡西那多是如此确信的。

夏吉尔人民有史以来一直隐瞒着某件事,他们与来访者们之间应该有某种密切的关系。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们自古就积极地保护来访者。

「因为他们突然在这个世界里迷了路,一定非常困扰,所以要加以援助。」——当然也有这一层人道的理由,毕竟夏吉尔人民敦厚温柔到几近愚蠢的地步。

不过——卡西那多还是不能释怀,这让他很不舒服。夏吉尔人民愈是对人温柔相待,他就愈想要探索其内心深处。

卡西那多凝视着两位来访者,眯起眼说道:

「——在你们的世界里有夏吉尔人民吗?」

依莉丝依旧是眼神冷淡,摇头说道:

「你是指有像蛇般外表的人吧?我们听猎人少年说过,但那种人在我们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他们会察觉御柱的异状,对吧?」

「是的。他们是不能以一般方式看待的——这一阵子若有机会,我再帮你们引见,不过不能让你们跟佛尔南神殿的夏吉尔人民接触就是了。」

要是被发现他们就是来访者,一定会引起争端的。穆司卡两人也坦率地点了点头。

伫立在卡西那多背后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在他蓄满胡须的嘴边,浮现了冷漠的浅笑。

对于他散发出来那种类似杀气的斗争心,卡西那多一律假装视而不见。

——他想要跟来访者们作战。

虽然贝里耶考虑到现在的状况而没有出手,但他何时会爆发出来,卡西那多可就不知道了。

来访者与神殿骑士团——现在的卡西那多手上,握有这两支蠢动不已的利刃。

要是处理得不妥,利刃将会危及自己的性命,但卡西那多自己则打算好好地使用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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