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二十四.城里的说书人

王都榭拉姆的某个教会里、石砌的宽广圣堂中,聚集了约两百位听众。

而站在微暗祭坛前的,是名身穿长袍的高大老人——

他蓄着一头白发和白色的胡须,给人一种学者般的印象。

他以低沉却非常响亮的声音,将「话」传达到听众的耳朵里。

「——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位黑发的少女……」

「……她不但美貌无与伦比,剑技更是超凡——她是上天为了保护菲立欧王子而派遣来的战姬。这『战姬』丽莎琳娜斩断了敌兵挥舞过来的刀刃,打落了飞射过来的箭,带着微笑杀出一条血路。这位永远守护在王子身旁的战场舞姬,让我方的士气更加振奋,也为敌军带来恐慌。」

老人低沉且强而有力的声音让听众如痴如醉。虽然人物设定十分刻板,但就连在场的神官也侧耳聆听着他的故事。

这样的说书方式不但是娱乐,又可兼具获得情报的实际利益,所以相当广泛地深入阿尔谢夫民间。

说书人想好故事后,就向教会等地商借广大的场地,进行为期数日的演出。虽然穿插了一些虚构人物,但所说的故事大抵上接近现实;有时会是流言,有时会是社会评论,有时则是来自政府或自治团体本身的公告,基本上就是「话题的材料」。

而在这一星期中聚集了最多客人的这位老人,说书内容正是关于前不久才发生的「阿尔谢夫内乱」战况报告。

老人以那缓和而有威严的口气,述说着战争的始末。

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获得情报,就连实际上站在战场上的士兵都不知道的事,这位老人却相当清楚。

「……于是战姬丽莎琳娜独自潜入城里,从王城内门引进精锐部队……菲立欧王子所指挥的士兵人数约有两百人,但城里还留有超过五百人的士兵。于是,自前一天起就展开的王宫骑士团奋战就在此到达高峰——」

王宫骑士团在街上的人气是很高的。因为其成员几乎都出身平民,其中也有在王都榭拉姆所培育的骑士。对街上的民众来说,他们是远比贵族更来得有亲切感的部队。

说书人抓住这个要点,巧妙地以言语描绘着「英雄菲立欧王子」和「战姬丽莎琳娜」的奋战情形。

为了不漏听任何一句,圣堂里一片寂静,只有老人的声音回荡着。

结局,内乱终结了——

耽溺于鸦片和女人而走上歧路的二王子自裁。

因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到囚禁的政务卿和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获释,外务卿和菲立欧也洗刷了不白之冤。

而菲立欧王子将王位交给皇兄布拉多,新的盛世就此展开——

*

听众对大团圆的结局大感满足,对说书人热烈鼓掌后,开始离席。

说书人戈达·托雷思一边目送他们,一边眯起了眼。

今天的演出也大获好评……戈达·托雷思平常只在神殿周围的神域之街说书,但他为了兼顾搜集情报的实际利益,经常如此出访演讲。

在王都榭拉姆也有他相熟的大教会,演讲起来特别容易。戈达现在正好有难以留在神域之街的理由,于是他打算在这里多少赚点钱,再往北方移动。

人们陆续离开了圣堂……

戈达一边目送他们,一边在说书后正想要休息一下,这时,一位中年司祭走向他——

男子是属于这个教会的人,对戈达来说,也算是忘年之交。

「戈达,你今天也说得很好。」

司祭以温和的笑容慰劳他,戈达则向他致意:

「谢谢。我在这里说书都讲得很顺利,真正帮了我大忙——这可是因为圣堂能让声音更为响亮呀!」

「这儿的音响效果非常好……不过,如果是我们司教那种无聊的说教,也不会有太多听众来听的——能让戈达你来使用,相信设计者也会很高兴。」

司祭笑眯眯而干脆地说出严厉的话。

「你的嘴也真坏哪!不过,教会一年到头都闹哄哄的,也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平常人少一点,反倒更能保持肃穆。」

戈达苦笑着,将留在讲坛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司祭把一封信递到他手边,说道:

「戈达,这是刚刚有人送来的,你可能早点确认比较好……」

司祭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

戈达接过信。

寄信人的名字是西瓦娜——

她是两人都认识的人,而对戈达来说,更是他本职炼金术的得意门生。

收信人是戈达。西瓦娜也知道他今天在此说书,但他预计明早就启程,她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紧急地写了信。

客人们都已经离开了,留在圣堂的只剩下打扫的神官跟戈达等人。

隶属于佛尔南神殿系统的这个教会,说起来就像是来自佛尔南的派驻机关一样,对戈达和西瓦娜这些「神柱守护者」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联络据点。

戈达立刻拆开信阅读,边读边拍着额头。

信上所写的是她的困境。

「那个笨蛋,好像中了神殿骑士的埋伏、受伤了。她现在被送到玛杰托镇上的施疗院,动弹不得——」

戈达自己虽没有察觉,语气却透露出对他而言相当罕见的焦躁。

「西瓦娜吗?那她真是太大意了。」

司祭在一旁看着信,皱起眉头。戈达哼声说道:

「她好像希望我去说服长老支持阿尔谢夫。但是——」

「我觉得这提议不错,有什么不对吗?」

司祭问道。对与塔多姆敌对的北方民族来说,阿尔谢夫现在非敌非友。虽说如此,佛尔南神殿是他们的盟友,而与这神殿有同盟关系的阿尔谢夫,跟北方民族的利害关系也是一致的。

戈达说道:

「这不是由我出面说话就能决定的,而且长老也会有所困扰吧?介入其他国家的战争,总会有很多麻烦的。」

「这个嘛……一定会有麻烦的吧!」

司祭简单而果决地说道,又微笑起来:

「但是戈达,所谓麻烦的事,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发生——不,有很多事就是因为什么都不做才会发生的。既然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做可以做到的事,不是吗?这应该不是允许我们怠惰或袖手旁观的状况。」

「你是说要介入吗?」

司祭教唆般的话让戈达一脸不悦。司祭摇摇头说:

「不,做决定的是你们。我只是劝你们采取行动,免得后悔而已。你应该也知道吧?如果就这样让塔多姆和吉拉哈态度变得更为强硬,北方民族也只会更加痛苦而已。」

司祭所说的话,对来到街上的神柱守护者们是再清楚也不过的现实。不过,远在榭卜拉兹山地内的同胞们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就算是西瓦娜或其他伙伴前往说服,也很难让他们有所行动。

「——我非常感谢你的建议。不过只好先请别人来联络长老了……我要先去骂骂我那个笨徒弟才行!」

戈达匆匆地转过身去。

看到他的样子,司祭轻轻笑出声来:

「你不需要担心,没事的。西瓦娜小姐的伤应该不严重,因为她还可以写那封信啊!」

戈达边走边回过头说:

「你在说什么啊?我又不是在担心她。毕竟我可是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别轻举妄动——」

「是是是,我知道了,请你快点动身吧!行李就由我帮你保管,你再不快一点,就赶不上固定班次的马车了。」

就算被浮现微妙笑意的司祭随口敷衍,戈达还是急步走出了教会。

外面已经是太阳西下的傍晚时分——

从王都榭拉姆到玛杰托镇的距离并不算远。抵达时应该会是半夜;现在动身应该还来得及坐上最后一班公共马车。

「那个笨蛋!我都已经叫她暂时冷静旁观神殿的事了——长老也真是的,竟然让那么年轻的女孩做这么危险的工作,实在是……」

戈达一边抱怨、迁怒到长老身上,一边急步走向公共马车停车处。

一到停车处,那里已经排了十个客人。现在是傍晚,这些客人几乎都是有事来到王都,正准备回玛杰托镇。

戈达从后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他站在尘埃飞扬的土地上,焦急地等待马车。

停车处旁,有一家旅人所使用的便宜旅馆。

一名像是客人的青年和旅馆工作人员正在门前交谈。正在等待马车的戈达没有刻意去听,却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能不能想想办法呢?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他,可能的话还是希望尽早一点……」

「唉,就算您这么说——」

面对以郑重口气如此询问的青年,工作人员有点困惑。

「您之前亲自到城里去也无法见到他不是吗?既然这样,就算您问我也……」

「不。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知道一些可以进入城里的富商巨贾吧?就算不是直接认识也无所谓,我来向对方交涉。我才刚到这个国家,还不太了解一般常识,所以请你教我。」

工作人员说:

「嗯。要说知道嘛——啊,对了!要不要拜托前几天剑士大人您帮助过的骑士大人呢?您背来的那位,自称是那个王宫骑士团里的一员喔!」

「咦?真的吗!?」

青年因惊讶而提高了声量。

「糟了,我没问他的姓名——老板,你知道吗?」

「不,我也没问……因为他醒过来后就急忙叫了马车离开了。他叫我向王宫骑士团要住宿费跟治疗费,所以我昨天就去取款了。虽然他们有付我钱,但也是在门口付的,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们去王城这种地方,总还是会提心吊胆的……」

旅馆工作人员很抱歉地说道。

青年感到疲累似的叹了口气:

「伤脑筋。没想到那个人是骑士——从打扮来看,我还以为他只是个佣兵。那么,只要我能拜托他,不知他是否会让我见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大人』呢?」

一听见这个名字,一直在偷听的戈达就竖起了耳朵。

说到骑士团团长威上托,除了跟北方民族关系甚深的剑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以外,再也不作他人想了。

悄悄往旅馆方向看过去的戈达,当场全身僵硬。

(——威士托!?)

乍看之下,他竟看走了眼。

正在旅馆门前说话的青年,腰间还插着刀——

他的身材比起威士托还要纤细得多,头发就像玄鸟般漆黑,这一点也跟威士托完全不同。

不过即使如此,戈达还是把他的身影跟十多岁时的威士托重叠了。

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与戈达所知道的威士托相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个青年的年纪应该有二十多岁——

戈达才这么一想,再一看他的五官,更觉得两人有些共通点。

「他该不会是威士托的私生子吧……」

从他找寻威士托这点来看,实在无法认为两人毫无关系。

戈达只迷惑了一会儿,就向青年说道:

「这位年轻人——」

青年立刻把视线转向戈达。他那晒得有点黑的精悍脸庞上,蓝色的双眼熠熠生辉,直率的眼神非常像是名年轻剑士。

——他果然跟威士托很像。

戈达隐藏住内心的动摇,从容不迫地挺胸说着:

「对不起啊!我无意偷听你们的谈话,不过——你想见王宫骑士团的威士托是吗?」

「老爷爷,您认识他吗!?」

青年匆忙地跑向队伍。旅馆工作人员像是得救了一般,行了一礼后就退入后面。

戈达慢慢地对着青年点点头道:

「是啊!我跟威士托也算认识。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想先听听你的来历。」

「我是——」

青年一瞬间无言以对:

「——我叫做赫密特,是威士托大人的侄儿。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是为了送父亲写给他的信而到这个国家来的。」

戈达虽然对他的话感到吃惊,但还是能理解。

所谓的侄儿,就是威士托的兄弟所生的小孩吧!如果青年的话是真的,那么戈达总觉得他跟威士托相像,也就有理由可以解释了。

不过——

戈达心里却又浮现出新的疑问,但没有显露在脸上。

说到威士托的亲戚,那就可以推测出他的国籍。

——拉多罗亚。

那是在非常遥远西方的巨大国家,那国家并没有关于神殿的信仰,甚至拒绝宗教;位于乡间的阿尔谢夫几乎不了解它的实际情况。

戈达凝视着这个自称为赫密特的青年。

可能是因为人生阅历丰富,他大致上可以判断出一个人能不能够信任,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他有八成的自信。

在戈达眼里,这个名叫赫密特、具有剑士风范的青年,看起来相当诚实。

「——你去到王城,没能见到威士托是吗?」

戈达小声地问道。赫密特点点头说:

「是的,很可惜,我吃了闭门羹。就算我说是他的亲戚,还是被一味地阻止——虽然我说请他们转达我有信要转交,他们却说会帮我转达,要我过几天再来——虽然也有叫我把信交给他们,但我想见到面后直接交给他。」

没见到面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一般时期,应该可以直接联络到威士托本人,但现在时机正好不对。

总之,关键的威士托本人现在并不在阿尔谢夫王城里。

而戈达知道这件事目前是对世人保密的。

目前阿尔谢夫直接面临到两个困难——

其中之一是塔多姆开始侵略国境附近,明天发布这件事时,王都国民应该就会得知了。不过另一件事——关于与其同时发生的异常变化,政府方面还在秘密地进行处理。

戈达靠着自己的人脉,已经获得相关的情报。

那就是关于佛尔南神殿已经被神殿骑士们镇压一事。

以及为提防神殿骑士有所行动,派遣王宫骑士团到附近的事——

在只有高层知道的情况下,威士托身为王宫骑士团的指挥官,已经离开了王都。为了不引起国民和信徒们的不安,这派遣任务迅速且悄悄地进行着。

所以就算这位青年再怎么坚持,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理由、让他见到威士托的。

戈达再次凝视着这位名叫赫密特的青年。

一望即知他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行。

他那精悍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旅途的疲劳。也就是说,这也证明了他已经把旅行当作是「日常生活」了。

『从拉多罗亚到阿尔谢夫——旅行要半年还是一年呢——』

依行经的路线不同,也有可能要花上更多时间,那是几乎横越了广大索里达帖大陆中央的遥远路途。

只是,光为了送一封信就踏上这么漫长的旅程,总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他应该还有其他的理由吧?

如果他真是威士托的亲戚,戈达是不能丢下他不管的。就算他是骗人的好了,也有必要判断他是为何目的而行动。

戈达立刻下了决定:

「……这位年轻人,你说你叫做赫密特是吧?我叫戈达,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说书人。如果你相信我,我是很想帮助你……你可以相信我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吗?」

「那当然,如果您能让我见到威七托大人,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赫密特探出身子。

戈达微笑着。青年干脆爽快的反应,又跟往昔的威士托重叠了。

「你真的是像他一样坦率哪!好,我现在有事要去一趟玛杰托镇,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们在路上慢慢说吧!」

接下来的一瞬间,青年显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对不起,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尽量避免移动,毕竟我好不容易才来到王城前——」

「威士托不在城里。这件事虽然还对世人保密,但他正为了任务而出远门。就算你在这里等再久,这一阵子也见不到他的。」

戈达压低了声音说道。青年震了一下,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如果这是对世人隐瞒的事,为什么这位老人会知道呢——他的眼神里包含了这种疑问。

青年压低了声音:

「……戈达大人,失礼了。我可以请问您跟威士托大人的关系吗?」

「我们是一起喝酒的朋友,顺带一提,我们以前还曾经在战场上互相掩护作战,可以说是战友吧!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会慢慢说给你听的。」

戈达立刻回答道。这并不是谎言。就算是二十年前一起喝酒的关系,朋友就是朋友。

对戈达来说——不,对北方民族来说,威士托是跟亲人一样的恩人,也是战友。如果他没有到阿尔谢夫出仕,说不定真的会加入北方民族。

由四匹马所拖曳的大型附帐篷马车从道路的另一头行驶过来,排在队伍前面的人陆续坐上了马车,戈达也跟在他们身后。

「怎么样?你要跟我一起来呢?还是就此别过?」

虽然戈达不用问也可以确信这青年的答案,但还是笑眯眯地问他。

青年像是下定了决心,轻轻地点了点头说:

「要是我跟您一起上了马车,就可以更接近威士托大人了,对吧?」

「至少比留在这里好吧!」

「既然如此,就请让我跟随您。」

他已经不再迷惑,似乎也对戈达产生信任。

戈达不禁笑了起来。

就算有个什么万一,凭自己的剑术也足以脱困——这个青年应该是有这样的自信吧!从外表看来,这名叫做赫密特的青年,也散发出饱经锻炼的气息。

仔细想想,年轻时的威士托也正像他这样。

他并不是不知道要怀疑他人,只是当他相信他人的好意时,就不惧怕遭人背叛,这就是威士托的优点。

正因如此,包含戈达在内的北方民族伙伴们,都对他抱有好感。

他想起了过去的事——

第一次见到戈达时,威士托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那时,面对塔多姆对榭卜拉兹山地的蛮横侵略,戈达等人拚死一战。

而就在那时,威士托和他的剑术老师两人突然出现——他们正在武者修行的旅途上,来此寻求北方民族名匠所锻铸的名刀。

北方民族把他们当作客人款待,而他们则为此逗留了一段时间——和塔多姆为敌,与北方民族一起奋战。

戈达还记得——

记得非常清楚。

还留有少年面容的威士托,几度举剑解救伙伴于危机之中,那姿态——

戈达并不想再回到那战争比如今更为频繁的日子。

也正因为经过了那些日子的奋战,戈达才知道和平的宝贵;恐怕威士托也是这么想的吧!

「赫密特,你好像是个剑士——你喜欢战争吗?」

依序登上马车的戈达,对坐在身边的青年如此问道。

青年的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的父亲是政治家,而且是『讨厌战争』的政治家,我以这样的父亲为荣。」

这回答对戈达来说是十分理想的。

然后戈达从他的回答导出了某种事实。

刚刚他用了「政治家」这个字——在那个时间点,就可以确定他是拉多罗亚的人了。

跟王权国家阿尔谢夫和塔多姆、以及宗教国家吉拉哈等国不同,拉多罗亚是由人民选出领导人,被选出来的人就成了政治家,主导国政。

威士托的兄弟好像就站在这样的立场。

「——这样啊!你父亲已经隐居了吗?」

赫密特咬着嘴唇,他的表情变化让戈达甚感奇怪。

「我父亲——在一年多前被杀了。所以我必须向叔叔威士托传达父亲的死讯。」

赫密特的回答,让戈达一时无言以对。

*

菲立欧·阿尔谢夫与卡西那多·库格的谈判,结果是彻底的破裂。

对于菲立欧「想见被囚禁的神官们」之要求,卡西那多当场予以拒绝。

卡西那多的理由是「他们是谋反者,在调查结束以前,不能让他们跟外人见面」,但对这种看似有礼、实则轻蔑的态度和强词夺理,菲立欧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在某种意义上,神官们确实是谋反者没错,他们帮助北方民族是千真万确的。

但是即使如此,威塔神殿的手段也太过蛮横了。

卡西那多的态度到最后还是没有改变:「这件事是威塔神殿和佛尔南神殿之间的问题,没有理由让身为第三者的阿尔谢夫介入。」

一牵涉到外交问题,就不是菲立欧一个人有权可以干涉的。若是他失言,也有可能会使状况更为恶化。

交涉就在彼此互不退让的情况下决裂了,简直就像交给时间来解决一样,就这样过了五天。

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是在平静的水面下,这五天内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动静,菲立欧和卡西那多都很清楚。

其中之一,就是王宫骑士团来到了近郊。

关于派遣威士托出此任务,外务卿拉希安也是困扰到最后才做出决定。不过万一真要面对技术高超的神殿骑士,其他部队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宫骑士团抵达近郊的消息,菲立欧是在神殿内自己房间里得知的——王宫骑士团为了不在内乱后煽动社会的不安,表面上伪装成商队,已经潜入了神域之街。

至于卡西那多这边,应该是从无名氏们的谍报网得知其动态的。只要国民和信徒们都还没察觉,这样就够了。

至于人数,除了王宫骑士团的百名精锐,还有约四百名一般士兵。

驻守于神殿的神殿骑士约有六百人——采正面攻击战术虽然无法致胜,但形成拉锯战则是可能的。藉由邀请周边的诸侯,并研究增援的可能性,时间愈久,战力就应该会愈增加。

当然如果可能,最好能够不作战就处理掉神殿的问题,这才是他们的真心期待。

与骑士团抵达的消息同时传到菲立欧耳里的,还有塔多姆侵略的坏消息。

菲立欧读过送来的书简,脸色立刻一变。

战端才刚开启,还无法判断有利或不利,但贝尔纳冯似乎已率领一支军队前往支援了。

这虽是早已预料到的事,但这么一来,阿尔谢夫就不得不抱着佛尔南神殿的问题、同时与塔多姆开战了。

老实说,菲立欧很想马上冲到国境去,但是现在也只有相信贝尔纳冯和国境的士兵们了。

佛尔南神殿这边还有堆积如山的麻烦问题——

丧失记忆的乌路可今后该何去何从?

对吉拉哈表示反抗之意的神官们是否无恙?

卡西那多和神殿骑士们与塔多姆联手让神殿陷入混乱,他们究竟有何企图?

然后还有他们所保护的来访者们所在之处……

*

「如果不先决定何者优先,那就无法采取行动了。」

神域之街——

菲立欧一行人前往借来当会合场所的桑克瑞得分公司。

眼前是和他共度此一难关的所有伙伴。

他们无法在神殿里放下心来讨论对策,而这里四周有骑士们的警戒,负责谍报的无名氏们应该也无法轻易进入。

这房间本来是用来进行大型洽商的接待室,地上铺有地毯,墙壁上挂有绘画,天花板上虽还不至于有吊灯,但仍备有垂吊式的烛台。

现在还是白天,所以从面对中庭的窗户注入了灿烂的阳光。

菲立欧坐在长桌边上,身边是来访者丽莎琳娜和猎人安朱,正对面是骑士团团长威士托的庞然身躯,其左右则分别是青年骑士莱纳斯迪和女骑士黛梅尔。

面对身边的诸位伙伴,菲立欧以不至于传到隔壁房间的小声量说道:

「我考虑过了……以阿尔谢夫的立场来说,保护佛尔南的自治权还是第一要务。也就是说,想办法接触被囚禁的雷米吉乌斯司教等人,听听他们的主张,再要求卡西那多司教接受——这点办得到吗?」

「——如果能办得到,我想这也不失为很好的策略。」

威士托严肃地点点头。在那头银发下的脸孔,即使面对这难关,还是不失一派悠闲的表情。

「不过,正如菲立欧大人您所担心的,卡西那多司教是否会接受呢?为了让他接受,应该需要进行几次政治上的交易。如果乌路可大人恢复了记忆,就可以请她帮助我们,而关于辉石的供应,稍微妥协、出口给威塔也是不错的。另外,以我们的战力来施加压力也是一个办法。最后的方法是个危险的赌注,但如果不这么做,似乎很难让对方同意妥协。」

威士托所指出的方针,跟菲立欧的想法几乎相同。

菲立欧从他身上多少学到关于作战、战术,以及政治方面的事,他们的关系接近老师和学生,所以思考相近也是相当自然的。

但是除了威士托的提案之外,菲立欧还有一个腹案。

「——嗯,关于让对方妥协的交易这件事。」

那是在威士托面前很难说出口的事。

不——就算是对城里的诸侯们,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交易。会赞同他的,也只有思考方式极度现实的少数人吧。

「威士托,我掌握了卡西那多司教的弱点。」

菲立欧对身边的安朱使了个眼色。

安朱虽然困惑般地转开了视线,但菲立欧已经对他跟丽莎琳娜说过这个提案了。

「喔?菲立欧大人,您说的弱点是?」

威士托歪头不解。菲立欧则以更低的声音回应:

「——就像我跟拉希安卿提过的,卡西那多司教正在保护杀了父王和皇兄的『来访者』们。那些来访者所拥有的知识,似乎对他们跟拉多罗亚作战是必要的。我们知道这件事,也有丽莎琳娜和安朱这两位证人。我们要利用他这个弱点——以『放过』他们为交换条件,要卡西那多司教释放神殿的神官们,就是这样的交易。」

当场的空气瞬间冻结,威士托的眼神不自然地闪烁着。

沉重的沉默降临。

威士托的表情没有改变,连动都不动。但是从他的庞然身躯喷出一股剑气,这一瞬间,两旁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都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菲立欧一动也不动地正面盯着威士托。

威士托虽然也看着菲立欧,但他的视线同时也像是凝视着自己心中的纠葛。

彼此都沉默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不久,威士托双目微敛,从喉头挤出沙哑的声音:

「——您是说——要放过杀害陛下和殿下的仇人吗?」

「没错。」

菲立欧下定了决心,立即做出如此回答。

「虽然卡西那多司教不一定会接受这个要求,但威塔神殿方面似乎也不是意见一致的。如果我们把这个情报透露给与卡西那多司教对立的势力——他们应该会判断这有值得考虑的价值。」

菲立欧将一张羊皮纸在桌上展开。

上面记载着这五天来菲立欧所整理的、与卡西那多的和解案——

释放神师们,并把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交还给他们。

将驻守的神殿骑士们恢复到跟以前一样的人数。

而作为回报的是——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在此后的十年,会将两成生产的辉石免费地交给吉拉哈。

只要吉拉哈在履行这项约定的期间就像之前一样,不干涉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

而未明文写出的另一个让步内容,就是阿尔谢夫放过来访者们,装作不知情。

辉石的两成比例是很高的。即使是现在,佛尔南交给吉拉哈的税也就是两成辉石。这个数字在今后十年将会变成四成。

光从结果看来,像是阿尔谢夫让步、而吉拉哈获利,对吉拉哈方面应该是不坏的交易。但最重要的是,比起佛尔南完全受到镇压,这内容可说是出于无奈。

只是,这对阿尔谢夫而言已是最大的让步了,对吉拉哈来说则应该是可以设法妥协的。

反过来说,阿尔谢夫也可以逼卡西那多引渡「国王暗杀犯」。卡西那多应该会搪塞而不予以回应,但在吉拉哈本国则将会出现分歧的意见——相信这是连卡西那多也不乐见的。

「关于来访者的事,当然我不会白纸黑字地写出来。一旦把这内容写出来,对方也会很困扰的。只能以口头约束,不过……从政治上考量,我认为这个和解案是妥当的。」

这也是菲立欧深思熟虑之后所下的结论——即使在他寄往王都给拉希安的信上,也提到了这件事。拉希安的回答虽然是交给菲立欧全权处理,但还加上了「说服威士托」的附带条件。

而在意料之中的,威士托的表情十分严肃,他发出了平常绝不会有的、呻吟般的声音:

「——但是,要放过杀了陛下的仇人——真的有必要妥协到这个地步吗?至少也要要求引渡那个南瓜头……」

那声音听起来相当悲痛。

威士托对拉巴斯丹王有多忠诚,菲立欧是知道的,那是接近于友情或羁绊的感情。正因为如此,要向威士托提出此一建议才会这么困难。

不过,他不能选择为了复仇而与吉拉哈为敌,让阿尔谢夫这个国家面临险境。

「——威士托,如果那时来访者们杀的是我,而父王这时必须做出决断——」

菲立欧以沉静的声音假设道:

「我想父王一定会做出跟现在的我一样的决断,理由并不是因为亲子之情淡薄——而是王族所肩负、对国家的责任『这件事』。」

为了守护国家而舍弃私情——这是威士托自己也常对他说的话。

威士托可能是想起了这件事,肩膀微微颤抖着。

菲立欧再次说道:

「与对手加深对立、作战是很简单的。不过,因此而实际蒙受其害的是谁呢……是过着一般日子的国民。如果这是个人之间的怨恨,我也许会依照感情冲动而去复仇。不过,我们有责任要照顾阿尔谢夫所有人民的生活,而且,现在也关系到被囚禁的神官们之性命。正因为是站在王族的立场——才更应该舍弃私怨、做出让步。」

威士托无言以对。

他的表情还是很僵硬,没有任何变化,但内心里肯定是激烈挣扎不已。

菲立欧又对这挣扎下了最后一记猛药:

「请你明白。我们现在正面临跟塔多姆的战争,不能连跟吉拉哈都开战,也不能抛弃长年以来的盟友佛尔南神殿。为此,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父王他一定会这样说的——因为他是看重国家和平胜于一切的人。」

菲立欧凝视着威士托。

威士托也一直凝视着菲立欧。

不久,他身上的剑气突然消散,眼神里散发着某种光芒:

「——我会遵从菲立欧大人的方针。」

他低低地如此说:

「老实说,我自己还无法完全想通。如果实际上找到来访者——尤其是那个南瓜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持理性……」

威士托的表情还是很僵硬。

菲立欧与父亲拉巴斯丹王的关系非常淡薄,所以就算菲立欧想要报仇,也只是基于身为人子的义务,所以在感情面上才能够妥协。

然而威士托并非如此。他是先王的忠臣、也是朋友,突然要他抛弃复仇之心是不可能的。

「威士托——对不起,我也知道这对你太过勉强,不过——」

「我明白。」

威士托毅然地说道:

「如果我怀着私怨而掀起这个国家的大乱,那我也没有脸到那个世界去见陛下了。就遵照菲立欧大人您的决断吧!而且,如果放过来访者可以保住诸位神宫的性命——那一定比报仇还要来得珍贵。」

威士托如此说,带着略微悲痛——且寂寞的微笑。

他一定是想起了已故的先王吧!

他自己应该并不认为把剑当作复仇的工具是件好事。

菲立欧曾经从威士托身上学到——

剑依使用者的居心不同,其存在意义也会有所改变。若是剑士的心扭曲了,其剑也会扭曲,而复仇就是扭曲人心的要素之一。

威士托今后应该会背负着自己心中燃烧的复仇之心,与自己的心战斗吧!那在某方面,也许可说是身为剑士的命运。

不论如何,成功地说服了一件事,让菲立欧暂时放下心来;而一直静静聆听的安朱,也在旁松了口气。

然后菲立欧环视众人,指示今后的方针:

「接下来与卡西那多司教的交涉,就以此方针来进行。当然,我不知道卡西那多司教会不会接受这个提案,所以交涉本身可能就会很困难。」

「是。而且对方可能会企图拖延交涉。」

莱纳斯迪不甘心地说道。

「国内的混乱延长,应该也会对塔多姆的侵略有帮助。事实上,王宫骑士团留在这里只做这件事也很不妙,如果我们可以去到国境……可恶!」

面对难得凶恶的莱纳斯迪,菲立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

「嗯。不过关于国境的防备,现在也只有冀望贝尔纳冯卿和诸侯的本事了。如果塔多姆知道他们无法轻易地攻破国境,就会有长期作战的准备。这么一来,我想卡西那多司教也会答应这个和解案的,所以我们也打算多少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此外,还有乌路可的事——这也只能以后再说了。」

对菲立欧个人来说,乌路可的事绝不是个小问题,但是现在却是他必须压抑私情的时候。

威士托也强忍着应该是难以压抑的复仇之心。

那个姿态对菲立欧来说,也是必须学习的品德。

*

在菲立欧等人的方针统整好时,走廊上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与敲门声同时,门边的黛梅尔立刻就打开了门。

「失礼了。菲立欧大人,您谈话告一段落了吗?」

出声询问的,是一个满面笑容的小个子中年男子——他以眼神致意,同时也对室内的所有人微笑。

来人就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人洛西迪——

他在先前的内乱加入菲立欧这一边,并在补给方面立了大功。现在他代替正在闭门思过的主人克劳斯,全力地经营公司。

他背后跟着几个雇工,各自抱着不同的剑。

洛西迪以手示意:

「刚刚送来了上次所说的这些——您要不要看看呢?」

菲立欧委托他的,是要给莱纳斯迪等人使用的东西。

五天前,莱纳斯迪自己的佩剑毁在来访者邦布金手下。在来访者不可思议的刀刃下,除了神钢之剑以外,所有东西几乎都像是纸一样地被斩断了。

神钢所制的剑,如果没有塔多姆之札卡多神殿生产的「火之辉石」,是无法制造出来的。

因为它强烈地反映出锻铸师的技巧,所以其中也有许多粗糙的制品。另一方面,坚固的珍品是相当昂贵且贵重的,因此很少流到市面上。

菲立欧借重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力量,请其寻找这些珍品。

「洛西迪,你来得正好,我们才刚谈完。快让我们看看吧!」

「我明白了,那么就失礼了。」

洛西迪将背后的雇工叫进房里,桌上马上就接连排列了五把刀剑。

一把是北方民族所使用的刀,另外是突刺剑和长剑各两把——

洛西迪摩擦着双手说:

「请先看看。虽然是紧急搜集来的,但都是上等货色。」

「喔!」威士托发出了赞叹声:

「这些都是『神钢』制品吧?看起来品质也很好。」

「还是被您看出来了啊?这是菲立欧大人交代我去找的。」

洛西迪和气地回答,并先指着其中一把剑鞘和剑柄都很朴实的、略为脏污的剑。虽然经过长年的使用,却给人很容易上手的印象。

「这把剑原本是吉拉哈神殿骑士高层士官的配剑。神殿骑士对剑的管理很严谨,规定在到任的同时配给,卸任的同时则交还给神殿,因此很少流到外面,士官用的更是如此。这不知是从战场或何处所流出的,是很珍贵的宝剑哟!虽然连外表修饰都很庸俗,但正因此而更坚固,当然剑刃也没有损伤……」

从剑鞘滑出来的剑刃相当厚,反射着朦胧的光芒,那样子让人感受到相当的实用性。

洛西迪的手指滑动着,指向下一把长剑,这是在剑柄部分刻有精致的裸女,给人与前一把剑完全不同的优美印象。剑鞘的装饰也很细致,似乎是可以作为日用品装饰在墙壁上的剑。

「这是塔多姆的名匠伊帝利卡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已经达到艺术的领域,但就算用来作战,也是相当棒的兵器呢!伊帝利卡的剑特征是剑柄很长,如果用得习惯,会比一般的剑更来得好用——但相反地,不同的剑士也许会感到这剑柄很碍事。这是依人喜好而有所不同的剑,但还是比较适合熟手吧。」

洛西迪的说明有点夸大,这可能是出于商人交易的技巧,但菲立欧也被那把剑的美所吸引。那是把适合用来夸耀的剑,恐怕连价格也是这五把中最贵的吧?

然后洛西迪的手接着指向另外两把突刺剑——

平滑的刀刃呈现优美的曲线,乍看之下并不实用。虽然伊帝利卡的剑既是武器也是艺术品,但这两把较为接近艺术品的印象。虽说如此,若是具有神钢所制的刀刃,依旧会成为比一般的剑更为强大的武器。

「这两把原则上是成对的,由之前身亡的贵族所秘藏,右边是『清风少女』,左边是『满月少女』,作者是拉多罗亚的『吉克·斯皮亚』——」

这名字一从洛西迪的口中说出,丽莎琳娜就吓了一跳,纤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菲立欧见到她瞪大了眼,也想起了这个名字。

刚认识丽莎琳娜时,她提过几个她义父的假名——其中确实有「吉克·斯皮亚」这个名字。

「洛西迪先生!」

丽莎琳娜像弹跳般站起来,洛西迪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得停下了说明,直眨着眼。

「那个人——名叫吉克·斯皮亚的人,在拉多罗亚吗……」

「什、什么?」

受到丽莎琳娜的气势惊吓,洛西迪退后了一步。

她立刻又想逼近,菲立欧慌张地抓住她。

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慢慢地劝解说:

「丽莎琳娜,冷静一下。你这么激动,洛西迪也很难说明的。」

「啊——对、对不起。」

丽莎琳娜叹了口气,沮丧地低下了头。但她立刻又抬起头来,这次是以真挚的眼神凝视着洛西迪。

「洛西迪先生,请告诉我。那个名叫吉克·斯皮亚的人他——」

洛西迪一边对她眼底那认真的——太过认真的光芒感到困惑,一边郑重地开始回答:

「啊……呃,我也不太清楚吉克·斯皮亚这个人的来历,但他开了一间名为斯皮亚工坊的锻冶厂,自己雇用负责设计的工匠,生产了许多名作。他在此地虽然没有名气,但在拉多罗亚是相当知名的,并且以其他名号经营贸易公司——也有各种接近传说的可疑之事,但他已经是约一百五十年前的雅士了。」

洛西迪流畅地说出这番话。

丽莎琳娜的眼神颤动着:

「……一百、五十——年前……?」

一听说年代久远,丽莎琳娜的双肩立刻无力地垂下。

菲立欧也知道是她弄错了人。

听说丽莎琳娜的父亲下落不明,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约两个月前的事。佛尔南神殿虽然没有那个时期来访者的纪录,但他也有可能是从其他神殿的御柱现身的。

只是,对方若是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人物,就不可能有所重叠了。

「……只是同名同姓吧!」

丽莎琳娜觉得非常遗憾般地低语,并深深地行了一礼:

「刚才叫得那么大声,真是抱歉。应该是我弄错了……因为跟我所找的人名字相同,所以我才忍不住——」

这夹带着叹息的声音,让菲立欧发现了她的寂寞。

身为来访者的她,在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最先注意的就是她父亲的行踪。虽然不确定他是否来到这个世界,但若是真的来到这里,菲立欧希望能让他们两人见面。

「这样啊——要是您能找到就好了。如果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再跟我说。」

洛西迪以同情般的口吻说道,又再次把视线转回剑上。

剩下的最后一把是刀,那是跟菲立欧所拥有的一样、细长而柔滑的刀。

「那么这把是——」

洛西迪正要说明,威士托就打断了他,他迅速地拔刀出鞘,仔细地凝视刀刃说:

「这把我知道,是北方民族所锻造的刀。看起来装饰很新,从这波浪状的刀纹看来——是凯修的作品吧?」

洛西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轻轻拍了拍手说:

「您真有眼光,这是举世稀有的、名匠凯修的作品。在这些刀剑之中,它虽然细长,但却是最为强韧、而且充分发挥辉石效果的名刀。其他四把都是只要寻找就可以到手的宝剑,但这把刀却打着灯笼都不见得遇得到。使刀的人本来就少,而这又是划时代的新作,在价格方面虽然比不上伊帝利卡的剑,但真实价值却绝对不输给它。」

这是商人惯用的夸大推销说词,威士托频频地点头,刚才的沉郁表情变得柔和,他像是怀念般地凝视着那把刀。

菲立欧也从桌上窥视着那把刀。

原来如此,刀刃的花纹是柔滑的波浪状,给人一种削铁如泥的感觉,跟自己从威士托那里拿到的刀非常相似。

「威士托,该不会——」

威士托赞美般地看着发现某事的菲立欧,点点头说:

「是的。我所送给菲立欧大人的刀,也是凯修的作品。他是个怪人,只为自己欣赏的人锻造刀剑,这是很有名的。我是在各国进行武者修行中认识他,才请他帮我铸剑的……这把刀恐怕也是凯修为他欣赏的人所锻造的吧?洛西迪大人,这把刀的原主是?」

威士托这么一问,一脸亲切的商人就苦笑道:

「啊!很可惜,我很清楚卖出的人是谁,但使用的人就不清楚了——其实这把刀不是我去找来的,是在几年前委托交易中偶然到手的。因为相当贵重,所以在希望购买的客人出现之前,我就特意移到王都的总公司保管至今。」

洛西迪搔搔头说:

「最早拿这把刀来的,是住在这神域之街、一个名叫戈达·托雷思的老说书人,他说想筹措生活费,希望我们买下——当时我也在场,突然见到这把名刀时吓了一跳,还怀疑他是不是偷来的,就问老人是怎么到手的,但他说是随便从仓库拿的,并不是很清楚它的来历——如果我们拒绝,让他拿到别处去卖也是很可惜,所以我们就高兴地买了下来。」

威士托笑了,心中似乎已有某些线索。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明白了,这可是很棒的宝物喔!不论如何,菲立欧大人,就算贵了点,买下来也不会有损失的。」

威士托这么一说后——

「您说贵就太令人遗憾了,这是受到重要的菲立欧大人之委托,我们绝不会漫天喊价的。不过商品就是商品,我们无法平白无故地赠送,也请让我们尽量顾及应得的利益。」

洛西迪回答得面面俱到,令人实在无法讨厌他。

菲立欧带着苦笑点点头说:

「反正对付来访者也一定需要神钢武器,即使用来对抗神殿骑士也是很有效的武器……我想要全部买下,货款你就跟王城收吧!」

「是。感谢您的购买,那么就请收下吧!」

洛西迪笑呵呵地如此回答。菲立欧接着对他说:

「还有,请你尽可能搜集神钢制的武器或防具,就算品质一比这些差也无所谓。我想让王宫骑士团佩带……数量跟预算就跟拉希安卿或阿戈尔卿洽谈吧!」

「是。其实我已经从拉希安卿那里听闻此事,能在五天之内搜集到这些,也是因为如此才来和您洽谈——不过拥有神钢之剑的人是很难再放手的,再加上塔多姆和吉拉哈又不断地持续回收,在阿尔谢夫国内已很难拿到。是以我向跟两国无关的其他国家商人询问,正一点一点地搜集,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洛西迪深深地低下头,笑容满面。

菲立欧有点明白克劳斯·桑克瑞得为何会将此人以商人的身分加以重用了——洛西迪在谈交易的事时,不会给人讨厌感,他会放低姿态,坚定地说明事理,而在关键处也非常面面俱到。此外,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搜集到这些,也足见他的手腕高明。

菲立欧慰勉过这位手腕高明的商人、待他退下后,立刻转向莱纳斯迪问道:

「那么,莱纳斯迪,你要用哪一把?」

「不,菲立欧大人……让我用这么高级的武器,真的可以吗?」

莱纳斯迪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桌上的刀剑。

神钢武器在吉拉哈或塔多姆还算容易取得,但在阿尔谢夫却是很稀有的。正如洛西迪所说,从两国携出也受到限制,因此在阿尔谢夫国内是很贵重的物品。

就算同样是神钢武器,如果是一般神殿骑士所持有、较为低等的货色,那只要有点存款就可以购买……

不过像现在摆在桌上的高级货色,光是一把剑的价钱,就可以让一家人轻松地过五到十年的日子——也就是说,那是宽裕的贵族为了虚荣所持有的货色。

菲立欧对难得显得客气的莱纳斯迪说:「现在还在客气什么?」并对他投以微笑。

「如果又遇上跟来访者作战的机会,没有神钢之剑可就无法举剑作战了。你就别客气,选一把你用起来顺手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请洛西迪准备的。」

「嗯、嗯——那我就选这把神殿骑士士宫用的剑——」

莱纳斯迪巡视每一把剑,对其中一把伸出了手。

他似乎是选了其中看起来还算是便宜的一把。

阻止他的是团长威士托。

「不,你用这一把比较好。」

他从旁递过来的另一把剑,正是伊帝利卡的剑——那是比神殿骑士的剑更优美,装饰也更华丽的珍品。

莱纳斯迪战战兢兢地接过那把剑说:

「团、团长?这把实在是——」

「这把剑的剑柄很长,才能配合你使剑的方式。而且它比神殿骑士的剑还要轻,挥剑时的速度也比较快,应该正好可以让你发挥拿手的突刺。」

威士托淡淡地说道,但莱纳斯迪却稍稍板起了脸说:

「真的吗……?可是这把好像是其中最贵的——」

不管是少女的雕刻也好、装饰也罢,那都不像是一介骑士所该拥有的剑,反而比较像是王族所拥有的东西。

威士托摇摇头说:

「莱纳斯迪,不必去理会剑的价格。如果有机会拿到适合自己的剑,白白放过就太笨了,这把对你来说恰到好处。」

「不,但是我也很担心我的剑术配不上它……」

莱纳斯迪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也是个剑士。亲手拿着这把剑,也被它的出色气势所压倒——这把跟之前莱纳斯迪爱用的剑相比,确实是天壤之别。

「要是你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就成为不辱这把剑的剑士吧!今后可要好好钻研剑术。」

威士托如此训诫后,莱纳斯迪终于点了点头。

伊帝利卡的剑造型虽然优美,但本来就不是用来装饰在墙上供人鉴赏的。剑是工匠当作武器所锻造的,也只能用来当作武器。

「那么,黛梅尔就用这一把好吗?」

莱纳斯迪要用的剑决定后,菲立欧就拿起了那把名为「清风少女」的剑,拿在手上才发现它比想像中来得轻。

黛梅尔眨着眼说:

「我自己有剑——」

「不,身为菲立欧大人的护卫,你也佩带一把神钢之剑比较好,要是有个万一时就可以派上用场。」

被威士托这么一说,黛梅尔就胆怯地把剑拿在手上,脸颊上浮现这年纪的女孩应有的微笑:

「谢谢您,我会好好珍惜的。」

黛梅尔对着菲立欧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羞怯微笑。比起衣服或装饰品,获赠宝剑还让她更为开心,真是名奇怪的女子。

「你如此珍惜这把剑,我当然很开心。但它毕竟是实用品,所以你要好好运用,早点使上手。而且就算你稍微粗暴一点,它应该也不会轻易就坏掉的。」

菲立欧回答道,并把成对的另一把「满月少女」递给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你可以用这一把。」

丽莎琳娜一直带着微笑看着骑士们获赠宝剑,这时露出比黛梅尔更惊讶的表情看着菲立欧:

「咦?可是我不会用剑啊……」

「嗯,现在也许还没有勉强你用剑的必要……但如果你现在开始习惯它,倒也不是坏事。你的手环所延伸出来的刀刃,并不是永远可以用的吧?」

来访者所佩带手环的力量——使用时似乎需要一种名为原料核心的特殊矿石,菲立欧并不知道那可以使用到何时。

如果可能,菲立欧也不希望丽莎琳娜持剑,不只如此,他甚至不希望她必须上战场。

只是,她的性命受到名叫依莉丝的来访者威胁,不管她希不希望,还是需要能防身的武器。

不知丽莎琳娜是不是察觉到菲立欧的心意,她胆怯地接过突刺剑说:

「——我明白了。接下来我会开始练习的。」

她一边仔细端详那把剑,一边低语:

「呃——你有空时,可以教我用法吗?我没过用这种剑,所以不太清楚。」

菲立欧困惑地歪着头说:

「要『教你』恐怕不行,因为我自己也还在学习——不过,我想我们可以成为练习的伙伴。我会尽量每天都进行训练,你就配合时间一起来吧?」

「好的,拜托你了。」

丽莎琳娜规矩地低头致谢,并开心地红了脸。

菲立欧瞬间吃了一惊。

虽然同样是羞怯的微笑,但那却跟黛梅尔的笑有所不同。

他反射性地移开目光自问道——

(……我还念念不忘上次的事吗?)

就在五天前,丽莎琳娜陷入了升华状态,那时她紧抱着菲立欧,到早上都没放开——而菲立欧也确实感到很困扰。

刚见到丽莎琳娜时,菲立欧一点都不了解她。她会在那样的状态下对他撒娇,也只是让他觉得很奇怪,但现在彼此已有所了解,难为情的程度更远胜上次。

他在帮她包裹绷带时也尽量不去看她的肌肤,当然自己也问心无愧……

只是——要说一直以平常心相待,显然又不是这么回事。他虽然因温暖的体温而睡着了,但一直到入睡前,他都还是面红耳赤。

从那一天开始,丽莎琳娜的态度也变得有点冷淡,有时又会突然变得很亲近,有着奇妙的起伏变化。

而菲立欧每次见到她,也不禁会想起那一夜的事。

他也自觉很笨拙,但过一阵子以后,双方都应该会恢复原状的。

留在桌上的神钢之剑,是神殿骑士之剑和凯修所作的刀。

莱纳斯迪拿起这两把刀剑说:

「菲立欧大人,在决定这两把刀剑的主人前,就先保管起来吧?」

「说得也是——不,神殿骑士之剑就送给葛拉姆吧!那正好适合他的体格。」

王宫骑士葛拉姆,是在前往王都通知神殿状况时,充当使者的骑士。他在途中受到疑似卡西那多属下的人袭击,虽然受了伤,但还是完成了任务。

「他为了任务还受了伤。所幸并没有生命危险,最近就会回来了吧?」

菲立欧这么一问,威士托苦笑着说:

「他确实可能马上就会回来——但不知他会不会接受这把剑?」

「有什么问题吗?」

威士托耸耸肩说:

「葛拉姆对这次的事相当心有不甘,他在被刺客包围时,被路过的剑士搭救,甚至还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对方送到附近的旅馆。而等他醒来时,那位恩人已经不见了——所以他可能会拒绝接受奖赏吧!」

威士托所说的这件事,菲立欧也是刚刚才耳闻。虽然不知道那位恩人的来历,但要是没有这号人物,葛拉姆不但会丢了性命,也无法完成联络使者的任务,王宫骑士团就会延迟抵达神殿的时间了。

菲立欧垂下了眼说:

「不,让葛拉姆单独上路的是我。现在想起来,我应该早就要预料到会有刺客——至少如果能有两个人,说不定他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如果使者的人数增加,菲立欧大人您的警卫人数就会变少,对其后的联络应该也会有妨碍。是葛拉姆自己疏忽,夸口说一个人比较快、还掉以轻心——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威士托边笑边如此说。笑归笑,他对葛拉姆的顽固和个性还是给予很高的评价。正因如此,他才会把原本身为佣兵的他拔擢到骑士团来。

菲立欧思索了一会儿。对葛拉姆的个性,他也有相当的了解。

「那么就不要说是我的奖赏,当作是威士托你送给他的慰问礼,找个机会交给他好了。我想这把剑很适合葛拉姆,而且他拚命完成任务也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当然也明白他以自己的疏匆为耻,但他有资格接受这把剑。」

「是,我明白了。」

威士托答应着,低下头去。

最后一把是刀。

菲立欧望向猎人少年:

「如何?如果安朱你要练刀——」

「不,王子!我很感激您的这份心意,但我的专长是弓箭,并无意练刀。而且,我也不是家臣,不能接受这么好的刀。」

安朱讷讷地回答。他的口气是诚实的,并没有特别客气的样子。

威士托也在一旁点头道:

「菲立欧大人!射箭和使刀所需要的肌肉或感觉有相当大的不同,会同时使这两者当然是可能的——但如果像安朱那样特别擅长射箭的人,若让他练刀,可能会减少他练习射箭的时间,说不定反而会对他的射箭技术有所妨碍。这把刀还是暂时当作您的预备用刀吧?原本在阿尔谢夫会用刀的剑士就不多,不需要现在勉强决定谁来接受它。」

「我知道了,那么就请王宫骑士团的人帮我保管。」

菲立欧决定先接受威士托的提议。

关于今后的事已大致谈完,然后当菲立欧担丽莎琳娜等人正准备回神殿时——

借来当作会议场地的桑克瑞得分公司,此时有稀客到访。

*

以边境来说,这里算是一条很宽大的街道。

四处林立的石砌建筑物也很气派,高高耸立的钟楼等,让人感受到货真价实的建筑技术。

(东方的蛮族——是吗?)

这是在拉多罗亚一般人的广泛认知,而赫密特在这一年的旅途中,实际地感受到这错得有多离谱。

其实并没有这回事。在离开拉多罗亚以后,其他国家都把比拉多罗亚更西方的人称为「西方民族」等,就仅只是彼此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轻视对方,这也隐藏着政治上的想法。

在某个土地上,有可以确实治疗濒死患者的天才医生。

而在其他土地上,有表演不可思议魔术、让人不管看几次都无法看穿的艺人。

哲学家、科学家、炼金术师、风水师、锻铸师、神官、农民、商人、贵族——赫密特在旅途上与各式各样的人相逢、又分离。

这趟旅途中充满了新鲜惊奇,让他差点忘了当初出发的目的。

国家不同、风土不同,所住的人也不同,每每让赫密特有不可思议的感动。

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宽广呢?

而这世界又有多少丰富多彩的人,各自过着自己的人生呢?

旅行改变了赫密特,这恐怕是指往好的方向改变。

现在赫密特在亲切的老人带领下,终于快要见到他此行要见的人物……

历经一年的旅途所到达的,是佛尔南神殿的神域之街——

这里是生产「大地辉石」、在这世界上少数丰饶的土地。

丰饶的不只是作物产量,赫密特在旅途中了解到的丰饶,是跟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感到幸福与否密切相关的。

就算金钱和粮食不虞匮乏,但还是有心灵匮乏的人。这在赫密特眼中看来,他们绝对称不上丰饶。

但是这阿尔谢夫的国民,看起来大致上是幸福的。

在刚进入这个国家时,他还以为自己只是还没有见到黑暗面。至今所见到神殿所在的土地,就算物产丰饶,也大多给人人心扭曲的印象。

但是,这个国家却似乎是个例外——王族的施政本乎良心,再加上土地肥沃,所以并没有人民挨饿的情形。

人民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沉稳的气质,街道上给人一种和平的印象。

他坦率地想,这真是个好国家。

叔叔会舍弃拉多罗亚而住在这个国家,说不定就是感受到这个部分的魅力。

「赫密特,就是这里。这里是桑克瑞得贸易的分公司。」

老说书人戈达指着面对大马路长而延续的石壁。

就算挺直了腰也构不着的高耸墙壁,一直延伸到远方。

光看构造还以为是哪处贵族的宅邸。不过,其宽广的外门大大地开启着,有许多马车和人们出入。

戈达轻松地对站在石板路上的门房举起一只手,经过其面前。

「在先前的内乱中,桑克瑞得贸易扮演的是很微妙的角色,身为当家的克劳斯卿站在二王子那一边,而其心腹商人洛西迪则是站在四王子这一边。结果四王子胜出,克劳斯卿受到闭门思过的处分,桑克瑞得家的评价虽有下滑——但拜洛西迪所赐,桑克瑞得贸易则是安然无恙,连周围的商人们也对他的巧妙奔走感到很嫉妒呢!」

戈达小声地说道,露出揶揄的笑容。赫密特兴致盎然地听着他的话……戈达所说有关阿尔谢夫的常识,在赫密特耳里听来是新鲜又有趣的。

「因为有这样的缘分,所以支持四王子的威士托,也会暂时留在这里……恐怕公司里也潜伏了一些骑士吧!刚刚的年轻门房说不定也是其中之一哪!」

今天的戈达话特别多。

在玛杰托镇探望过徒弟后,他的心情就相当好。赫密特虽然没有进入病房,但他知道戈达的炼金术弟子好像是个年轻女子,因被卷入骚动而受了伤。

戈达似乎很担心那女子,连跟他交往极浅的赫密特,也看得出他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穿过了铺设石板的门前通道,戈达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公司内部。

正面有巨大的圆柱相连,其中央有嵌镶格子状玻璃的大门。

建物本身让人感到年代久远,但同时也很整洁。

因为现在是夏天,门是打开的。

一进到屋内,即可见到铺了地毯的地面,正面设有接待访客用的柜台,商人们正在柜台周围忙碌地来来去去——这幅充满活力的光景,跟拉多罗亚的商人没有什么不同。

柜台里坐着两位年轻女孩。

戈达满面笑容地站在她们面前说道:

「失礼了。我是说书人戈达·托雷思,王宫骑士团的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大人应该在这里,请你们告诉他,戈达来见他好吗?」

柜台少女那稚气未脱的脸庞露出困惑的表情:

「真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客人。」

她以稍稍高亢的声音回应道。

「……喔!他没有来吗?可能是我们在哪里超过他了吧!」

戈达装模作样地搔了搔头。

另一方面,赫密待则快速地环视周围。

在说出威士托名字的瞬间——站在离柜台稍远之处谈话的商人们中,有几个人发出了奇妙的剑气。

仔细一看,他们身上也佩带着剑——虽说商人为了保护商队,随身佩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以商人面言,这些人的体格也未免锻炼得太过强壮了。

戈达露出沉稳的微笑:

「对不起啊!赫密特。威士托好像还没有到这里……」

「……戈达大人,这些商人们看起来都是使剑高手。」

赫密特小声地说道,并握住了悬在腰间的刀。商人们虽转开了视线,但其注意力还在自己和戈达身上,这是显而易见的。

戈达笑了,并小声地说:

「你就装作没注意到,而且不要拔剑……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的。」

听到赫密特指出这件事,戈达也干脆地承认了。

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为了保护威士托而乔装为商人——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这状况在明眼人眼里一看即知,他们根本无意隐瞒。可能只是为了不给利用桑克瑞得贸易的其他商人和客人们压迫感,才会乔装的。而撒谎说威士托不在这里,一定也是对戈达的身分有所警戒。

「我们也不能硬闯进去啊——那么就在这里暂时等一下好了。」

戈达当场坐下。柜台女子连忙慌张地跑到桌子旁边:

「您、您坐在这里,会让我们很困扰的!」

「威士托马上就会来了吧?只要他见到我,就是对我的身分最好的证明了。」

赫密特也注意到,戈达是刻意地大声说的,似乎是要说给周围的骑士们听。已经有几个人立刻爬上了在两侧宽广的楼梯。

威士托就在楼上。

戈达斜眼看着那些人,微笑着,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了点:

「赫密特,你马上就要见到你叔叔了。」

听见老人的话,赫密特胸口不由得一热。

回想起一年以来旅途的每一个日子,他切身地感受到,都是为了今天的此时此刻。

赫密特闭上了眼,为了平复雀跃的心,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

正面监视桑克瑞得贸易领地的空屋里,有一群健壮的男人。

其中两个男人守在窗边。

其他约有十名左右的男子把监视的工作交给他们,各自坐着。

全员都装备着神钢胸甲和剑。

他们——神殿骑士们所监视的,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动静。

就在刚才,菲立欧王子一行人离开神殿,进入了其中。

对跟踪他们的神殿骑士们来说,到目前为止都是可预料到的——他们在几天前借来这间可以监视分公司大门口的空屋,从那以后,就以两两轮班的方式常驻于此,努力地监视着,而伴随着菲立欧王子外出的其他骑士们也随即来访。

所以,现在在房里的所有骑士,在菲立欧等人回去后,也大都会跟着回到神殿。

即使这狭窄的空间令人呼吸困难,骑士们也只得暂且忍耐,压低了气息。

菲立欧王子与桑克瑞得贸易的关系,在先前的内乱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在这条神域之街上,可以让菲立欧等人当作据点的地方并不太多。

司教卡西那多只交代要监视他们的行动并加以报告,不需要特别出手。

然而团长贝里耶交代的——却是不同的指示。该不该遵从这样的指示,就要看对方的行动而定了。

男人们聚集在狭窄的空屋里,度过了一段无聊的时光。

而在王子们一行人进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他们所等待的人来到了这个分公司。

从窗口透过望远镜窥视的年轻骑士,发出「啊」的惊叫声。

他所看到的是曾见过的老人,以及没见过、有剑士风范的青年。

「喂!那个老人是——?」

骑士把望远镜交给同伴,后者也说:

「——没错。就是逮捕令上的神柱守护者老头,上次也在说书时见过他。」

在屋里内侧的其他骑士,探出身子来笑了:

「喔!我听说那个老头逃离了神域之街,没想到他居然跑回来了。」

佛尔南神殿的神柱守护者——也就是潜伏的北方民族姓名,是来访者们用了奇妙的技巧从神官那里问出来的。

虽然其中也有些人的相貌是骑士们不认识的,但那个老人——戈达·托雷思,则是他们曾经见过的……

「跟他在一起的另一个年轻小伙子是谁?」

「不知道,可能是北方民族的伙伴。喂!去通知在隔壁房间的副团长。」

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正在隔壁房间休息。一个人跑去叫他,负责监视的骑士们则开始各自动了起来。

「真的要出动吗?」

「我们在那个王子所在之处引起纠纷,还是不太好吧……」

「让他在此跑了不是更蠢吗?团长也有交代,要是找到『神柱守护者』的伙伴,不管怎么样都要抓起来。要是好不容易找到却又把他放走,团长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那我们就去等他出来吧!」

「他也有可能会从后门逃走。而且如果他跟王子他们会合,光靠我们是很难出手的,副团长大概也——」

在骑士们讨论得正热烈时,隔壁房间的门咿轧一声开了。

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等在隔壁房间的青年骑士牵动嘴角无声地笑了。

他已经拔剑出鞘。

「——你看,他也想干吧!」

神殿骑士说着,把望远镜放在桌上。

在场有十几个神殿骑士。

他们彼此眼神交会、点点头,一个个地走出了房间。

*

在桑克瑞得贸易的大门玄关内,柜台的少女慌张地抓住了戈达的手臂。

戈达依然坐着不动。

「老爷爷,请您站起来。要是您一直坐在这里,我可是会被骂的。就算您要等,至少也要在里面——」

「不不,小姑娘,你不用担心我。」

「我不是担心您,我是觉得很伤脑筋呀!」

戈达一边戏弄着年纪就像他孙女一样的柜台小姐,一边倾听着突然响起的危险脚步声。

那踏着石板的军靴声此起彼落地向这里而来。

站在一旁的赫密特凝神专注,手指握上了刀柄。

戈达也皱起眉,往大门的方向看去。

不顾警卫的制止声而跑进来的,是装备黑色胸甲的十几名骑士。

他们若无其事地排成一列,立刻封锁了入口。

那以神钢武具统一装备的姿态,让人一望即知是神殿骑士。

站在骑士们最前头的青年骑士,一看到坐在那里的戈达,就朗声说道:

「不要妄动,我们是神殿骑士团的人。北方民族戈达·托雷思!因为你对威塔神殿的敌对行为,现在我们就要在此逮捕你!」

戈达不禁按住额头。

佛尔南神殿骑士团的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他的个性恶劣和爱玩女人是出了名的,但他的剑术也不逊于前两者。

「嗯——不只是西瓦娜,连我的名字和脸孔也泄露出去了啊!」

戈达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把柜台少女推到安全的地方,少女就像跌倒般地藏身在桌子的阴影中。

虽然他不知道是谁说溜了嘴,但似乎有相当多的神柱守护者情报流到卡西那多那里去了。联络通路也几乎溃散,现在的戈达等人也因而无法进行正式的谍报活动。他的徒弟西瓦娜之所以要勉强潜入神殿,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戈达也是曾经举剑作战过的人,虽说年纪大了,一两个对手倒还应付得来——但现在人数实在太多了。

周围虽然也有乔装的王宫骑士团骑士在场,但他们保护的对象并不是戈达,现下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看起来也无法依靠他们保护。

神殿骑士们应该没有注意到乔装的王宫骑士团吧!如果他们知道了,应该会聚集更多的人前来才是。

「抓起来!」

里卡德出声指挥着部下骑士们。

戈达确认怀里的药瓶。他跟西瓦娜一样携带着几种药品,作为炼金术师的护身器具。不过,前不久西瓦娜才使用过这个脱离险境,里卡德他们应该不至于笨到会上第二次当吧!

拔剑相向的骑士们,一边对他的药品心存警戒之意,一边步步逼近……

包围得滴水不漏。

戈达对身边的赫密特说:

「赫密特,这里我来挡住,你先逃吧!既然被他们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你也会有嫌疑——」

赫密特打断了戈达的话,向前踏出了一步:

「戈达大人,我问您一句话。您是想在这里被他们逮捕,还是不想呢?」

赫密特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声音相当地冷静,虽然他并非搞不清楚状况,但一点畏惧的样子都没有。

戈达笑了。这个青年的盛情厚意虽然让他很开心,但对方有十多位神殿骑士,这可是很难对付的。

「我当然不想被他们逮捕,所以才要反抗。不过你没有拔剑的必要,这是我跟他们之间的问题,你要是被卷进来,以后会很麻烦的。」

「如果您不想被他们逮捕——虽然我的力量微薄,但愿助您一臂之力。」

赫密特无视于戈达的话,咻的一声拔刀出鞘。

他的刀并非神钢制品,虽然是上等货色,但以戈达所见,不过就是常见的一般刀具。

戈达注意到赫密特的剑气增加,因而感到焦躁不安。赫密特要是在这种状况下作战,有可能会被当作罪人,那这样戈达就太对不起他了。

「喂喂,你——」

「戈达大人。您做的事是正确的,却被这些人盯上——没错吧?」

赫密特问道。戈达摇摇头:

「姑且不论事情的善恶,这事跟你无关吧?听我说,你没有理由跟这些人为敌,也没有理由多管闲事——」

「要理由的话,我倒是有。」

赫密特微笑。

「您对我有恩,这是我报恩的绝佳时机。」

戈达无言以对。

他在青年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中感受到了某种回忆。

那是曾经造访北方民族土地的两位拉多罗亚剑士——

一位是还年轻的少年剑士,另一位则是他的老师。

两个人都成了北方民族的伙伴,并肩携手与塔多姆作战。

戈达突然想起了他们两人的样子。

赫密特迅速以单手持刀、摆出架势。

他侧身站在当场,静静地说道:

「各位神殿骑士,请先以我为对手——」

赫密特还没有说完,骑士就已奔上前、一剑刺来,赫密特则是一派轻松地架开了这不由分说的一击。

他用刀并没有使上太多力气,而是以水流动般柔和的动作,明快地抵挡了骑士的攻势。

骑士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不久,周围又有其他骑士杀到。

赫密特没有退却,反而向前踏出了一两步,华丽地挥舞着他的刀。

——快是很快,但却看不出来他有使力,就像在跳着剑舞一样。

就在赫密特跑了几步之后——

一马当先飞奔而来的神殿骑士,当场颓然跪倒在地。

又有四位骑士从后突刺而来。

其中两个人的持剑自手中掉落,其余两个人则是倒在地上。

戈达看着那满场飞舞般的刀,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赫密特仅是淡然地站在原地,由于这场面并未有人流血,看来他应该只是以刀背把对方打倒而已吧?

虽然看得见他出刀,但他是何时打倒骑士的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男人——)

感到战栗的不只是戈达,神殿骑士们的神情也为之一变。

「……你是谁?」

其中一位骑士非常不悦地问道。赫密特以锐利的眼神瞪着他们说:

「就算我报上名号,你也不认识,而且诸位并非值得我尽礼数的对手,我无意报上姓名,也确信自己不是你们那一边的人。」

赫密特侧身对着骑士,单手重新拿好白刃。

五位骑士在转眼间就被击倒,这让他们更加谨慎。

副团长里卡德以凶恶的眼神凝视着赫密特。

十五位骑士就有五位被打倒,剩下十位。虽然在人数上他们还是占上风,但赫密特仅仅在一瞬间就掌握了情势。

这位青年骑士以跟表情一样爽朗的声音说:

「——请你们离开。以你们这种程度的战力,是无法把我怎么样的。只要有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们对这位老人家出手。你们的使剑方式太过偏离正道,我——是绝不会输给你们这样的剑法的。」

赫密特如此威胁着对手,而里卡德就像是为了与此对抗,向前踏出了一步。

里卡德嘴边虽然带着笑意,但眼睛却是直盯着赫密特,相当吓人。戈达吞了一口口水。

「——原来如此。你好像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不过,被人耍成这样还闷不吭声,我的修养还没有好到这种地步。」

里卡德淡淡地笑着,举剑相向。

赫密特没有动,他把刀尖对准了里卡德,观察他的动静。他似乎也察觉了里卡德并不像刚刚他所击倒的那些对手。

里卡德步步逼近,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周围的骑士们也受到两人的气势所震慑,因而不发一语。

戈达也静默地僵住身子不动。

有如空气静止流动般的寂静,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儿。

里卡德与对方保持几步的距离,震动了一下,止步不动。

在相互瞪视了一会儿后——

「——到此为止!双方都把武器收起来!」

高亢而宏亮的叫喊声响起。

两者间紧绷的那条线倏地断了,彼此的剑尚未相交,就此静止。

戈达往发声的来源一看,有一位少年站在通往二楼的大楼梯平台之上。

他的声音响彻了宽阔玄关的每个角落。

「我菲立欧·阿尔谢夫以王家之名,来处理这场骚动!再怎么说,这里也是阿尔谢夫贵族克劳斯·桑克瑞得所管辖的贸易公司。这块领地属于桑克瑞得家所有,并非适用神域之法、而是适用阿尔谢夫的法律。你们怎么可以不经通报、在这块领地掀起这样的骚动——里卡德卿!」

菲立欧站在公家立场的发声,听起来更加凛然。

「这是出于卡西那多司教的指示吗!?如果是的话,阿尔谢夫应该要质疑他的真正意图,并按照适当的程序——」

里卡德露骨地啧了一声:

「——不,我们是发现通缉的犯人而追到这里来的,对阿尔谢夫并无敌意。不过——如果你要包庇这个犯人,那就视同是干涉了我们的自治权。」

里卡德仰望楼上的眼神是凶恶的。

俯视他的菲立欧也是一脸严肃。

这两人互相抱持着敌意,一股跟刚刚完全不同的紧迫感支配了全场。

菲立欧从楼梯平台看着戈达,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在他身后,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的苦恼表情看着事态发展。

戈达感到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好像是引起大麻烦的祸首。

「菲立欧王子,我们只是追捕他们到此而已,逮捕他们应该没问题吧?」

听到里卡德的问话,菲立欧思考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那么——」

然后菲立欧以紧绷的表情、更大声地宣告:

「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听着!由我们代替神殿骑士团将这位老人和青年拘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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