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三十.高举守护之剑

在一整个壁面的荧幕上,丽莎琳娜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高画质的庞大画面播映出自己接近等比例的身影,简直就像隔壁还有一个房间。

丽莎琳娜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一直凝视着纪录影像。

画面里出现的房间,是坚固而无机质、没有任何装饰的小房间。连采光的小窗户都没有,门扉就像金库用的一样厚。简面言之,那是一间隔离室,用来暂时关住在研究所遭逮捕的犯人或异常的人。

因为这个性质,这房间其实不能随意使用——但对丽莎琳娜来说,却是早已待惯的场所。

画面中,被关起来的自己四处张望,在室内来回走动,以不愉快的眼神望向镜头。

与影像中的自己视线相对,丽莎琳娜就会感到很不可思议。

她是跟有着相同面孔的众多姐妹们一起长大,对于他人跟自己有着相同脸孔这件事面言,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感觉。

只是,在影像中的自己,正是丽莎琳娜本人——她没有那时的记忆,所以对这件事觉得有点矛盾。

那种状态称为「升华」。

从外部对脑部施加强制命令,创造依高层的意思而行动的士兵——就是这种技术。而丽莎琳娜就作为该技术的实验体,对脑部施以了外科手术。

在丽莎琳娜等人的世界,「士兵」的重要性随着兵器的进化而减弱。但即使如此,也并非进入完全不需要人来作战的局面。

像是窃取敌方机密时——

镇压某机构但不得破坏时——

锁定特定个人进行袭击时——

在混乱中一边辨别敌我、一边作战时——

还有,从强化的敌人手中保护我方的机密、据点和重要人物时——

也就是说,对于人类士兵的要求,品质比起数量还要重要。

以少数士兵更有效率地完成任务,以少量的损害创造最大的战果,这早已是军方的方针。

在这些情况的背景下,丽莎琳娜等人诞生了。

也就是说,升华为强化士兵的其中一策。而那种研究,产生了违法的复制人丽莎琳娜。

在其他研究所先做出成果后,一同生活的姐妹们都已遭到处分,但丽莎琳娜则幸运地得救。

成为实验素材的丽莎琳娜,其升华极为不完整,因此她不接受外部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是当她在遭逢危险、或极度疲劳时,就会以逃避行动的形式擅自升华。

当姐妹们在她周围开始被杀那时也是这样。

丽莎琳娜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获救了。

她没有当时的记忆。

丽莎琳娜一直凝视着荧幕中升华的自己。

(如果我有意识——)

自己是否能够解救大家呢?至少救出一、两个人也好——

她常这样想。也许不能救人,连自己都会被杀。或者就算有意识,可能也会因害怕而逃出去。升华中应该要失去恐惧等感情,但与其称丽莎琳娜为失败案例,还不如说更接近一只野兽,对恐惧反而更为敏感。

获救至今已经六年了,丽莎琳娜还会作恶梦。

十四岁的自己,看着八岁的伙伴们。

跟自己有着相同脸孔的她们,在眼前陆续被「处理」掉。

当没有继续实验的意义时,她们对研究者来说就只是曾犯下罪行的证据罢了。所员们为了湮灭证据,将她们一个个带出去,注射安乐死的毒药。

丽莎琳娜看着它发生。独自一人——直到在注射前因升华而逃脱,她只是看着它发生。

后来她就什么事也不记得了。

「应该是——不记得了。」

伙伴们在丽莎琳娜面前被杀。

那并不是记忆,而是在知道实际上发生什么事之后,经推测而产生的光景。抛下同伴、一个人独活的罪恶感,将那种幻影深植在丽莎琳娜脑海里。

荧幕中,自己升华中的身影——那近似野兽的自己,对丽莎琳娜来说,就像是已死的伙伴们对她下的诅咒。

丽莎琳娜无言地继续看着纪录影像。

「——接下来你只是稍微徘徊了一下,睡着了而已。看这个也不怎么有趣吧!」

丽莎琳娜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回过头去。

在文件和光碟散乱的办公桌前,有位懦弱、像是个好人的中年男子正弯着背,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就现在而言相当珍贵,印刷在纸上的资料。

他有点娃娃脸,有着温和的气质,前不久还自称「拉米埃尔斯·卡契斯」。在移籍到研究所的现在,则改名为埃尔西翁·埃鲁。他也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流亡人士,甚至开玩笑地说过「没有五年改一次名字,就会觉得有点不安」。

丽莎琳娜将视线转向这位身为优秀研究者的义父。

从荧幕的影像记录中播出了义父的声音:

『冷静下来,丽莎琳娜。我知道你想出去,但现在不行。乖乖睡觉。』

那是祈求般的音调。

画画中的丽莎琳娜在义父说话时一直瞪着摄影机。发出话声时,那里应该映着义父的脸。

丽莎琳娜的「升华」很容易因恐惧而扣下扳机,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感受性强的关系,常会因为畏惧虫、黑暗和响声而升华,受到些许刺激就会失去理性。

义父虽然想把丽莎琳娜体内的升华系统转为正常,但经过这些年,症状虽然有所改善,却还不到完全康复的程度。

丽莎琳娜的升华并没有特定的原因,是在前研究所也曾因误差而发生过的失败案例,所以也无法确定是否能治疗。

对丽莎琳娜而言——就算不能治愈,也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一定是死去姐妹们的「诅咒」——

「……爸爸。」

丽莎琳娜再次将视线转向纪录影片,对不知到底是在整理还是分散资料的义父问道。

一身白衣的义父,还是弯着背,不经心地转过脸来。

「嗯?怎么啦?」

「我有点在意……升华中的我,说不定讨厌爸爸?我那样瞪着你——」

从画面中自己凶恶的眼神中,丽莎琳娜感觉到那种气氛。

身为义父的埃尔西翁,声音里带有些许困惑:

「这怎么说呢……你在更小时,升华时总像只小猫一样地黏人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对我是这样。如果其他所员想靠近,你就会四处逃避,很伤脑筋哪……」

如此回答的义父露出了怀念的苦笑。

「每次你升华时,我总是扮演制止的角色,说不定现在我也被讨厌了。可能你心情好时,会再黏着我玩耍——不过相反地,就算是被你杀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的脑波是很稳定,但毕竟是失去理性的状态。」

那虽是带着玩笑意味的话,但丽莎琳娜笑不出来。

在她升华时,丽莎琳娜的意识跑到哪去了呢——如果哪天睡醒发现自己杀了义父……光是想像就让她不寒而栗。

义父则毫不在意地笑着:

「反正也不会特意做什么危险的事,今后有关升华的实验还是在隔离室做吧。还有,这只是我的直觉……我不觉得升华中的你讨厌我。」

「可是——影像中的我,看起来很不开心。」

丽莎琳娜凝视着画面说道。

在黑暗狭窄、用厚厚的墙壁包围住的房间里——自己不安地看着相机与周围。

那表情是阴暗的。

埃尔西翁按住了额头,蓝色眼眸困惑般地游移不定。

「嗯,确实是如此。升华中的你与其说不开心,倒不如说很寂寞吧!一定是——因为你想从那个房间出来,想要『自由』吧!」

义父很抱歉地如此说:

「逃出那个狭窄的房间——你也许是想寻找伙伴吧。不论是谁都讨厌独自一人。」

埃尔西翁温和的脸庞上有着微笑,搔了搔脸颊。

若自己会想从研究所逃出,丽莎琳娜本身也觉得不太好,因此升华中的隔离处置是理所当然。只是,对于义父指出她想找伙伴的这点,丽莎琳娜却不太明白。以刚刚所看到的记录影像来说,她一味地逃离除了义父以外的职员。到了最近,即使面对父亲,看起来也不太愉快。

画面中的自己,不久后就在房间的床上像猫一样蜷曲成一团。

那是大约十个小时前的记录影片,丽莎琳娜曾睡着,过了一会儿又醒来,而她的升华状态也就此结束,像是藉由睡眠再重新设定一样。

义父整理文件告一段落后,大大地伸了懒腰。

「我想要找出改善你因精神理由而发生升华的状态,可是……对我来说似乎很困难。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不能再让你置身危险,进行不合理的研究,而且说不定你也在某些地方看开点会比较好。」

当义父说着以身为一个研究者而言相当不负责任的话时,桌上的通讯终端机响了。

埃尔西翁操作附有机臂的基板,打开了回线。丽莎琳娜也回头看着画面。

画面上出现的是穿着白衣的秃头巨汉。

『埃尔西翁博士,抱歉打扰您休息。』

通信对象是丽莎琳娜也很熟悉的研究者,他的男中音强而有力,就算距离很远也听得到。

「啊,是穆司卡啊?怎么啦?」

义父轻松地回答。因秃头的关系,穆司卡显得较为老气,但其实他才刚满三十岁。

穆司卡的境遇跟丽莎琳娜有点类似,听说他也曾是肉体强化实验的实验体。他虽然不是复制人,但父亲是略为超出常轨的研究者,穆司卡身为他的助手兼实验体,也接受了极端的强化。

结果,穆司卡得到了超乎常人的肌力。

然而,他本身真正的才干似乎不在于战斗方面。

继承了父亲的研究也是原因之一。虽然他还没有出类拔萃的实际成绩,但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教授的地位,目前以学校派任的方式在这个研究所担任所员,执行医疗工作的勤务。

在通讯终端机的另一头,穆司卡浑身僵硬:

『博士。刚刚军方派遣的人员已经到了,他们要求立刻与博士会面——』

「啊!是巴克莱德上校吗——那么,由我去见他比较好吧。」

埃尔西翁的声音听起来提不起劲,可能是他不太想见的对象,但义父在这里是知名的研究者,也不方便拒绝对方。

埃尔西翁叹了口气,站起身子,丽莎琳娜也以助手的身分跟在他身后。

走廊两侧无机质的墙壁还是全新的,闪闪发光。

丽莎琳娜一边快步前进,一边窥伺义父的侧脸。

他那温和的表情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要跟军方的人见面,眼神有点凝重。

「爸爸,巴克莱德上校是……」

「哦,他是个大人物唷,是我讨厌的那种个性。已经几年没见了呢……反正他应该没变吧。」

埃尔西翁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以消除紧张,同时说道。

军方的重要人物很少来到这间研究所。

自从三年前发生那场不祥的「魔术师灾厄」,让研究所的周边都市消失以来——掌权者们就不愿靠近这里,因为不知何时又会发生「那样的」事故。

像上校那种具有崇高地位的男人会特意来到这里,应该是体制与方针发生变化。

是军方的人士在背后支持、并加速进行关于「魔术师之轴」的研究。而研究所的主导者——恐怕已经内定换成这位巴克莱德上校了。

说来,从几年前这间研究所与巴克莱德旗下的某研究所合并,并大大受到他的影响开始,就应该看得出一些征兆了。

之后陆续发生「灾厄」及研究者失踪等事,而高层似乎也纷纷扰扰——终于连巴克莱德也正式开始采取行动。

对丽莎琳娜等人来说,那正是令人不安的要素。有军方撑腰的研究所,无论如何都具有较易容许非人道或是过度激烈地进行研究的倾向。像埃尔西翁这样良知派的研究者们,虽然也反抗他的行动,但身为被雇用的研究者,能做的也有限。

丽莎琳娜走在走廊上,突然看见了一名奇妙的男子。

该名男子身材瘦长,还戴着模拟南瓜的头套——

那异样的姿态,让丽莎琳娜不禁呆立当场。这个男子就像警卫一样地站在他们正要造访的第二接待室正面。

其眼睛和嘴巴的部分,凿有像在模仿万圣节南瓜灯笼的孔洞。那并非真正的南瓜,应该是某种机械,但颜色和形状简直跟真正的南瓜没两样。

这名万圣节装扮的南瓜头男子,转向走在走廊上的丽莎琳娜等人说:

「唉呀!这真是——您就是那位盛名远播的埃尔西翁博士吧!」

那让人联想到舞台演员、明朗而豁达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义父边走近,边毫不客气地向他伸出手:

「嗯,我是埃尔西翁,但这名字应该还不是那么广为人知,因为是这一阵子才改的。那么你呢?」

即使面对那异样的男子,义父仍是淡然以对。他看起来虽然懦弱,却不为半吊子的事所动,或者可以说是单纯的迟钝。

南瓜头将头左右摇晃,那像是装可爱的动作,反而让丽莎琳娜不舒服。

「吾人名唤邦布金,是巴克莱德上校的护卫,在万圣节跳舞的南瓜之王。」

「咦?这不是本名吧?」

义父认真地问出这种愚蠢的话。邦布金歪着头说:

「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吾人,但吾人都会故意回答是本名。如果能让人认为是『真名』就太幸福了。」

「我明白了,那我就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吧!我也是使用许多名字的人。」

两个人都有点脱离世俗常轨。

丽莎琳娜一边听着两人奇妙的对话,一边从义父背后对南瓜头致意。

自称邦布金的男子探出了大大的头,丽莎琳娜不禁退了一步。

「噢噢!汝即为丽莎琳娜吗?」

丽莎琳娜很惊讶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吾人已耳闻汝为吾主之——」

「邦布金,闭嘴。」

从室内传出少女凶恶的声音,令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颤动。

那声音——跟自己的声音非常相似。

邦布金一边露出淡淡的笑容,一边慢慢地打开了门。

丽莎琳娜看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

那少女坐在沙发上,瞥了丽莎琳娜一眼就立刻转开了视线。

那像是「看见脏东西」般的轻蔑态度,让丽莎琳娜颤抖了一下。在觉得厌恶前,她的面容更令丽莎琳娜想起了死去姐妹们的事。

(那时——存活的……?)

丽莎琳娜瞪大了眼,脚发着抖。

这名头发剪得短短的、一身军服的少女相当心平气和。如果她是那时存活下来的姐妹,年纪应该跟丽莎琳娜一样,但她似乎受到士官待遇,也习惯于这身装扮。

义父的手支撑着丽莎琳娜发抖的肩膀。

「——巴克莱德上校,那孩子是——」

义父连招呼都没打,快速地开口问道。

这期间,丽莎琳娜只看着那位少女。她的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但丽莎琳娜因为惊讶而完全看不见别人。

只听得见声音。

「唉呀!拉米埃尔斯——不,埃尔西翁博士。都是你太频繁地更换名字,我也搞混了。把自己的名字统一成一个,是那么可怕的事吗?」

这干枯的老人声音虽然带着笑意,音调听起来却是冷酷到不可思议。

「她是依莉丝,现在是我的养女。跟那位小姐一样,是跟『耶里妮斯计划』有关的人,但她是本尊——那位小姐是所谓的复制品吧?」

丽莎琳娜耳朵里虽然听见这句话,但还无法理解内容。她的思考停止了,对话语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站在她身旁的义父埃尔西翁颤抖着肩膀。

「……巴克莱德上校,我不了解详情,但请你收回刚刚的话。她已经不是研究用素材,而是一个人,谁都不允许践踏她的尊严。」

他很难得地用凶恶的声音说道。

对丽莎琳娜来说,也是已经很久没听过义父的这种声音,这让现在的事态显得更为异常。

老头子——巴克莱德·迪拿恩笑道:

「失礼。事情变成这样了啊?那我收回并道歉吧!你的女儿确实是个人,对不起。」

巴克莱德轻轻地一语带过,拍了拍名为依莉丝的少女的肩膀。

「来,依莉丝,你也打个招呼吧!」

身穿军服的少女再次回过头,她只以锐利的眼神瞪了丽莎琳娜一眼,马上转向埃尔西翁:

「博士您好,我名叫依莉丝·耶里妮斯,担任父亲的护卫跟在他身边。这是我的部下凡尼斯和卡多尔。您在走廊跟邦布金谈过话了吧?凡尼斯是我的护卫,邦布金和卡多尔是为了今后的警备而向特殊部队借来的人员。请多指教。」

少女无视于丽莎琳娜,面面俱到地说着招呼的话。

站在一旁的银发青年行了一礼,他也跟依莉丝一样身穿军服,而在他身后则只有看见驼背的军用工作服与帽子悬浮着而已。

那名工作员似乎涂了高精密度的光学迷彩,仿佛幽灵般地没有存在感。如果没有工作服和帽子,就连那里存在着某个人都不知道了。

丽莎琳娜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能做。

银发青年和看不见的男子像是侍奉这位名叫依莉丝的少女。

而跟自己有着相同外表的这名少女,则完全不正眼看着丽莎琳娜。

——两个人的初次见面,在「表面上」像没事般地结束了。依莉丝对丽莎琳娜的嫌恶是一开始就有,但此时还称不上敌意。

而丽莎琳娜因某事杀了巴克莱德上校,是发生在两年之后的事。

*

丽莎琳娜发出轻声呻吟,扭动着身子。

感觉正一点一点地回到施打了药物的身体中。然而除了双手双脚被捆绑外,还失去了手环,这实在不是能战斗的状态——不过总算是可以说话了。

肌肤确实地感受到石砌地板的冰冷。

即使施打了麻醉,丽莎琳娜也还保持着意识清醒,此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以前的事。

那时——初次跟依莉丝见面后,如果两人的关系能好一点——她这么想着。只是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上校是丽莎琳娜所杀,就算关系有稍微改善,说不定结果还是一样。

丽莎琳娜的身边坐的是乌路可。

她仍穿着薄薄的睡衣,手脚也被绑住,背靠在墙上。

丽莎琳娜是双手反绑在背后,而且双脚也跟双手绑在一起,那是身体向前挺出、非常悲惨的姿势。乌路可则只是分别绑住手脚而已。

是否拥有战斗力正是造就差别待遇的主因。

倒在地上的丽莎琳娜,拚命地思考着: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至少让乌路可大人获救——)

丽莎琳娜还无法正式使力,拚命地绞尽脑汁。

那个名为西兹亚的暗杀者——

就在刚才,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让丽莎琳娜得知她是属于拉多罗亚的人。

依莉丝等人如果接受她的邀约,到拉多罗亚去……她们就没有必要让丽莎琳娜和乌路可活命了。他们不需要乌路可的庇护,甚至也没有必要为此威胁西亚再次施以处置。

那对依莉丝而言,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好条件。

依莉丝为了确认西兹亚所说事情的真假,此刻正前往御柱。穆司卡、西亚和卡多尔也跟她一同前往。

而在丽莎琳娜和乌路可面前,只留下凡尼斯和邦布金负责监视。

那俊美的青年将冷淡的脸转向窗口,像雕像般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另一方面,南瓜头不知是不是打盹,戴着南瓜头躺在床上,虽然没发出鼾声或鼻息,但他似乎确实是在休息。邦布金虽然动作迅速,但相对地也比其他人更不耐长时间的战斗。

丽莎琳娜拚命思考着从这两个人手中逃出的办法。

她想不出好办法。大前提是自己的武器手环被夺走,又被绑住倒在地上,而且脚还在痛。要在这种情况下跟那两个人交手,并救乌路可逃出去——成功的可能性是零。

丽莎琳娜不禁紧咬牙关,这时一直静静待在她身边的乌路可悄悄地开口:

「……丽莎琳娜大人,对不起……」

道着歉的乌路可的脸颊因为遭依莉丝殴打,还微微红肿着。正因为她原本是那么美丽,这伤痕看起来更令人心疼。

「——真的很对不起……为了让我逃出去,连您都——」

乌路可似乎认为都是自己的错,才害丽莎琳娜也被囚禁。

丽莎琳娜还倒在地上,从喉头挤出声音来:

「这并非乌路可大人的错,是因为依莉丝本来就恨我——反倒是菲立欧都把乌路可大人交给我了,却变成这样——」

丽莎琳娜说道,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邦布金发出了笑声。

「噢!噢!这真是美丽啊!如果再有多一点时间,这份友情会更深厚吧——不,或许经过一段时间后,汝等可能会开始相互嫉妒,而这样也能享受命运的坎坷吧——」

——再这样下去,这两者可能都不会发生。

邦布金的嘲弄包含了这两种意味,听在丽莎琳娜耳里只觉得厌恶。

一旦他们跟西兹亚一同前往拉多罗亚,就没有让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活下去的必要,而且杀了她们灭口对他们还更加有利。

既使他们不去拉多罗亚,也可以用丽莎琳娜当人质威胁西亚,让乌路可丧失记忆——不论如何,丽莎琳娜都可能在最近被杀。

丽莎琳娜绝没有随时可以死的觉悟,她害怕死亡,也希望能反抗到底。

只是,如果自己被杀——而且连乌路可也活不了,那就糟了。

杀了依莉丝养父的自己被杀,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因果报应。但乌路可没有犯下这种罪,她只是受到牵连。

再说,身为神姬之妹的她如果在佛尔南死得不明不白,对吉拉哈之间的外交也有很大的影响。对阿尔谢夫来说,这应该是想要尽力避免的事态。

而最重要的——是乌路可的死亡,会带给菲立欧莫大的哀伤。

菲立欧恐怕会自责,而太过严重的自责会扭曲内心,丽莎琳娜不希望菲立欧变成这样。

「……邦布金,还有凡尼斯,听我说。」

丽莎琳娜转向这两人,别有用意地装出求救般的声调:

「依莉丝恨的是我,这我就不多说了,但求求你们,至少救救乌路可大人。」

「丽莎琳娜大人,您在说什么……!」

一旁的乌路可虽然想插嘴,丽莎琳娜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这应该不是办不到的事吧?如果你们去拉多罗亚,跟吉拉哈应该就毫无瓜葛了——更重要的是,你们跟乌路可大人无冤无仇,没有必要特地杀了她……」

凡尼斯在椅子上转过脸来。

他那在月光下照耀的苍白脸庞上,没有可称为表情的表情。

「……你还真是模范的『好孩子』哪!丽莎琳娜。」

凡尼斯的声音很冷酷:

「像你这样的女孩,如果是在和平的世界里,应该可以抓住小小的幸福吧!然而,在战争中却无法长命百岁。为了让自己不当坏人而奔走,对周围的人摆出和善的脸孔,结果在惋惜声中美丽地凋谢——这种伪善、自我牺牲的精神,真教人作呕。」

凡尼斯淡淡地说道,这对寡言的他而言是很难得的。

「老实说,你喜欢那个王子吧?倘若如此,反倒是乌路可司祭死了,而你存活下来,那一切就太美好了,你不这么想吗?」

听到凡尼斯说得如此直接,丽莎琳娜皱起了眉头。

——她曾听说过关于他的八卦流言。

凡尼斯是来访者们中唯一在另一个世界还留有妻子的人,那位妻子原本是他好友的未婚妻。

关于那个原本是研究所职员的男人,丽莎琳娜也略知一二。他虽然不像凡尼斯是个美形男,但乐天知命、人好又很诚实。

但是在几年前,他因意外而下落不明——留下来的未婚妻,过了不久就和凡尼斯结婚了。

丽莎琳娜当然并不了解这三个人的关系,虽然不了解,但她突然想,凡尼斯的面无表情,说不定是为了隐藏内心里某种黑暗感情的假面具。

「……你又是如何呢?」

丽莎琳娜反问道。

凡尼斯没有回答。不过,他眼里有着对丽莎琳娜货真价实的不快感:

「丽莎琳娜,是我在质问你。乌路可司祭死了而你独活,就可以获得幸福……你不曾这样想过吗?」

丽莎琳娜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实说,她在内心深处也很迷惑。现在的丽莎琳娜是真心地希望乌路可活下来,只是,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说不定——

丽莎琳娜叹了口气:

「凡尼斯——正如你所说的,我喜欢菲立欧。」

身边的乌路可颤了一下。为了她,丽莎琳娜撒了个谎:

「不过那并不是恋爱,而是更接近忠诚或友情性质的感情。所以我不希望他伤心——对菲立欧来说,乌路可大人是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重要的人。如果可以,我想要保护他这份心意。」

只有第一句话是谎言——后面都是真的。至少,丽莎琳娜自己是如此确信。

就算有人否定、说她伪善,如果不能至少保护住乌路可,她就无法向菲立欧交代。

「她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死是无可奈何的,但乌路可大人身为这个世界的人,你们就算放过她也无妨。不是吗?」

凡尼斯没有回话,他状似无聊地转过身,像是想说跟丽莎琳娜已经无话可说一样,将视线转向窗外。

取而代之的,是邦布金蹲到丽莎琳娜面前。

「嗯,丽莎琳娜唷——汝真是像极了埃尔西翁博士哪!那位先生也是严以律己,很珍惜他人所拥有的正向感情和理性。那样的男人偏偏成就了让人失去理性和感情的『升华』等技术,真是讽刺啊——不过,那个人还有救,至少他面对了自己的罪,也面对了周遭的人。他真是个值得玩味的研究者呀——」

「——你想说什么?」

听到这番像是侮辱父亲的话,丽莎琳娜过度反应了。

邦布金淡淡地笑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正常人都会受到良心的苛责。也有极少数人失去了良心,但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因此——如果为非作歹而受到良心苛责,就会有人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而背叛高层。那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在这意义下,埃尔西翁博士内心也曾有过纠葛吧?」

邦布金从南瓜头凿空的孔中窥视着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回视他那孔穴的深处,却看不见他的双眼,只看到黑色的空洞孔穴。

「人是多样化的。有习惯于犯罪、良心麻痹的人;有无法接受犯罪、企图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人;有不自觉罪孽深重、漫不经心继续活着的蠢人;也就有被所犯的罪击垮、自己选择死亡的愚者;还有一味追究他人之人;以及自我惩罚的高尚之人——有各式各样的人。还有最稀少的,为偿还自己的罪,持续地于物质和心灵两方面赎罪,进而获得宽恕的人——总之,汝是未曾发觉自己所犯下的罪,因此也不知该如何补偿的愚者吧?埃尔西翁博士若是知道这件事,想必也会感到遗憾吧?」

丽莎琳娜对嗤笑的邦布金投以凶恶的视线:

「你说我犯罪,是指杀了巴克莱德上校吗?那么——」

「不,那对汝而言并不是罪。吾人所说的罪,是跟法律不同的其他『过错』。」

邦布金将细长的手伸向丽莎琳娜的脸颊,丽莎琳娜不禁别过脸去。

「汝似乎对抛弃了姐妹们、自己独活这件事感到懊悔吧?」

听到他指出这一点,让丽莎琳娜惊吓到肩膀颤动。那正是丽莎琳娜所背负罪的记忆。

邦布金微微侧着头:

「只是,丽莎琳娜唷!即使汝对此感到罪恶,以吾人看来,那也不是罪。逃跑是自我防卫的基本,责备选择逃跑的人才是伪善。汝所犯的罪,以吾人看来只有一条——冷漠地将意识集中于『偿还』,也有人善意地解释这种作为乃——太过轻视自我欲望吧!然而从吾人看来,汝之生活方式太小看他人。这些是吾人的想法,觉得如何呢?」

丽莎琳娜对于邦布金这番轻视人的话仍是不太明白。

「你说我——太小看他人——为什么!?」

她不禁提高了音调。

「看,吾人已说明至此,汝还未察觉自身的罪。直一是可悲啊!」

他以带笑的声音回答:

「吾人所谓最重的罪,即是背叛因信赖而结合的人心。吾人正因恐惧此,所以经常拥抱孤独,以不会受任何人信赖的滑稽行为生活。不——吾人也曾背叛过某人。自那以来,吾人戴上了这个,以此为戒,然而——」

邦布金将双手按住南瓜头,转来转去。

「唉!吾人的事不值得谈论,更重要的是——汝虽然获得难得的信任,却背叛了它。这不正是罪过吗?」

丽莎琳娜感受到内心的骚动。

邦布金的奇妙话语中,有太多她不了解的事。他奇妙的性格和思考,对丽莎琳娜而言很难理解。虽说如此,他所说的话却并非毫无意义,有时甚至直指真理。

「……邦布金,告诉我,我犯的罪——!」

丽莎琳娜的心情不知为何而激奋,令她大声地问道。邦布金倏地转过头去。

与其说那个动作是将视线段丽莎琳娜身上转开,不如说周围吸引了他的注意。

「——凡尼斯唷!门外似乎太过吵闹了——」

凡尼斯的表情立刻转为险峻。同时,邦布金高高E跃起,贴在天花板上。

过了一瞬间,就有人大力踹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乌路可被那声响吓了一大跳,身子蜷缩起来。凡尼斯也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不要动!我是王宫骑士团的人!」

声音发自丽莎琳娜相当熟悉的人。

虽说如此,却并非菲立欧,也不是赫密特或威士托。

老实说——这对本人虽然颇失礼,但这个人来到这里,却反而让人觉得会使事态更加恶化。

在这种危险状况下造访的,就是菲立欧王子的心腹——骑士莱纳斯迪。

邦布金贴在天花板上移动着,几乎同时,凡尼斯跑向隔壁房间。

「哇!果然在这里!」

骑士莱纳斯迪用听起来相当悲惨的声音叫道,高举起剑。

丽莎琳娜忍不住咬牙。如果自己的身体可以动,而且有武器在手,应该就可以支援他了。现场又正好只有凡尼斯和邦布金在。

可是——就算可以动,丽莎琳娜手上没有武器,脚也受了伤。

「呜——」

丽莎琳娜不甘心地呻吟着,希望至少解开手脚的绑缚。

陷进手腕的铁线,是来自她原本世界的东西。如果没有手环的力量,是不可能一下子切开,不过如果有人可以帮忙解开线结,应该就可以取下了。

而眼前有乌路可,她的手虽然也被绑住,但手指还可以动。

「乌路可大人,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解开这个吗?」

丽莎琳娜轻声低语,转过身子,将线结转向乌路可那边。

理解她想法的乌路可立刻伸出了手。

邦布金和凡尼司正忙着对付莱纳斯迪,所以没有注意到。

骑士莱纳斯迪占住了分隔走廊与房间的门,与凡尼斯对峙。两人都正在找寻彼此的漏洞,凡尼斯似乎还对骑士后面的伏兵有所警戒的样子。

「王宫骑士唷!汝这出场还真是唐突啊?」

邦布金开心地叫道,莱纳斯迪则报以高八度的笑声:

「是吧?我也吓了一跳呢!因为听到丽莎琳娜大人的声音嘛。还有——我刚刚看到来访者们往神殿去了,这里应该只剩一或两个人——」

邦布金大笑道:

「所以汝才一个人前来吗?有吾等两个人在,你至少也该带几十个士兵来吧!该说汝愚蠢呢,还是——」

「没办法呀!我本来打算如果你们两个没发现,在伙伴来之前我就乖一点的!」

那几近迁怒的声音,让人感受到很明显的动摇。

丽莎琳娜的内心焦虑不已。看来莱纳斯迪是只身一人闯进这里,再怎么说这样也太鲁莽了。

「哦?既然如此,汝逃走不就好了——」

邦布金也不解地说道。莱纳斯迪沉默了一会儿:

「……不,我想反正你们也会追来……还是我现在逃走,可以吗?」

「不行哪!」

脚步声响起,三个人离开了房间,战场似乎移往走廊了。

丽莎琳娜不禁发出悲鸣。她虽然不清楚莱纳斯迪的剑术程度,但她并不认为他可以跟邦布金与凡尼斯正面交手。

「乌路可大人,快——」

「请、请等一下,结绑得很紧——」

丽莎琳娜一边对事态发展感到疑惑,一边催乌路可快一点。金属制的线太过坚硬,乌路可纤细的手指怎么都无法解开。凡尼斯等人应该就是如此判断,才会放着她们不管、前去对付莱纳斯迪吧。

丽莎琳娜为了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而苦恼不已。

那时——房间的窗户突然无声地开启了。

丽莎琳娜的脸颊感受到冷风,慌张地抬起脸来。在夜晚的黑色背景衬托下,女子纤细的身体从窗口滑进来。

那动作之轻巧,让丽莎琳娜浑身僵硬,以为是那个西兹亚回来了——结果完全估计错误。

「——两位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这松了口气的声音,发自女骑士黛梅尔。丽莎琳娜和乌路可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名肤色浅黑的女骑士凝视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精悍的五宫上有着温柔的表情:

「请保持安静,失礼了。」

黛梅尔快速地跑向她们,开始动作迅速地解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身上的束缚。虽然因为金属线的触感而面露惊讶,但还是用刀尖滑进坚固的线结,先松过后再灵巧地解开。

「金属制的绳子,真是奇妙的东西……丽莎琳娜大人,乌路可大人。趁莱纳斯迪引开他们注意,我们快点到外面去。丽莎琳娜大人,您可以走路吗?」

黛梅尔一边探视着丽莎琳娜的伤势,一边问道。

「啊……可、可以。虽然无法快速奔跑,但走的话还可以……比起这个,呃——」

「如果您无法跑,就由我来背您。总之我们没时间慢慢说了。快一点。」

黛梅尔俐落地解除束缚,先将乌路可引导至窗边。

她似乎是直接攀着石壁上来的,那里并没有绳索。石壁并非磨平的石头,处处都有手指可以攀附的凸起处,但也是垂直的壁面。只是地面为湿润的土地,就算落地,应该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冲击。

黛梅尔对迷惑的两人伸出手,小声地说道:

「这里位于二楼真是帮了大忙。若再高一点,应该就不是那么容易可以爬上来了……丽莎琳娜大人,您可以一个人下去吗?」

「可以,那倒是没问题——」

因为受伤,落地的姿势可能不会太好看,但两层楼的高度还是办得到。只要沿着石壁下降,就不会太困难。

黛梅尔轻轻地抱起乌路可,乌路可惊讶地直眨眼,但没有出声。

「那么,我抱着乌路可大人跳下去,丽莎琳娜大人,你先请。」

「呃,可是,莱纳斯迪他……」

丽莎琳娜回头张望,一直很在意此事。

走廊连续响起剑刃互击之声。因为凡尼斯拥有「消失」的力量,所以不使用刀刃。那声响应该是来自邦布金的手环和莱纳斯迪的剑。

就算要让乌路可逃跑,也不能就这样丢下莱纳斯迪。

不过,听到这个问题的黛梅尔眨了眨单眼。

「您不需要担心他,他会做得很好。」

「怎么可能做得很好——太乱来了。对手是邦布金和凡尼斯呢!」

丽莎琳娜一脸不安地说。黛梅尔笑着拍拍她的头。

「我明白您的心情。因为那个男的『就是那种』个性。他的剑术缺乏绝招,让人看了很不安。不过——」

黛梅尔对着走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那个莱纳斯迪在战成平手这方面可是天才。那个男人出色的技巧,并不只限于绘画或小手艺。这次的救援行动也是来自他的提案。既然他说办得到——应该就有办法吧!」

黛梅尔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同僚骑士的深厚信赖。

丽莎琳娜还想抵抗。但黛梅尔紧紧盯着她。

「他跟我为了两位都冒了很大的危险。还有,莱纳斯迪至少比你们对求生术还有经验。请理解这一点。」

黛梅尔这么一斥责,让丽莎琳娜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刀刃相交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丽莎琳娜等人一边祈祷平常不太可靠的青年骑士平安无事,一边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

(……本来是想装一下酷——)

莱纳斯迪在内心捏了把冷汗,与两位来访者对峙。

来访者邦布金和凡尼斯。

两个都是不可大意的强敌。

他前不久才和邦布金交过手。才刚过招,用惯了的爱剑就被切得寸断,让他觉得非常不甘心——而现在手上的是神钢之剑,应该可以跟他多过上几招。至少可以靠这把剑防御对手的攻击。

莱纳斯迪对凡尼斯也是记忆犹新。

当国王与皇太子在这佛尔南神殿被杀的那一天——莱纳斯迪也和来访者们交手过。

凡尼斯虽然拥有让所握住的东西「消失」的奇妙力量,但动作和反应并不像邦布金那么超乎常人,他顶多是「出色的高手」那种程度而已。

(……也就是说,他不是我可以充分应付的对手哪……)

并非高手的莱纳斯迪,在内心深深地叹气。

因为对手并未持剑,所以他占了距离上的优势,但相对地,如果距离拉近,那就万事休矣。

「怎么?年轻骑士唷!即使汝手上握有这把足以和吾人对抗的贵重宝剑,若是持剑者无心恋战,那就发挥不了作用了。汝这么快就丧失斗志了吗?」

邦布金戏谑般地说道。

莱纳斯迪回以僵硬的微笑:

「其实正如你所说——就算我这么说,你们还是不会让我逃走吧?」

「……只要你不抵抗,很快就能结束了,乖乖不要动。」

凡尼斯小声地说道,压低身子冲了过来。

莱纳斯迪慌张地举剑突刺。

凡尼斯险险避过,就这样伸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莱纳斯迪一边后退,一边将剑斜斜向上砍出。神钢之剑的重量虽然跟以前那把剑差不多,但因重心的关系感觉起来更轻。铸剑名匠伊帝利卡的技术,在此与莱纳斯迪的动作相互调和。

凡尼斯的手臂在眼前挥过,同时莱纳斯迪也一剑掠过他的脸。

他无意当场了断对方,如果硬要斩杀凡尼斯,就会为多踏出一步而被对方击中,因此莱纳斯迪的使剑方式只是为了削弱凡尼斯的攻势。

就在双方战得难分难解、彼此都要重整姿势之际,邦布金自天花板落地。

「哇哇哇哇!」

莱纳斯迪用力踏步后退,并将伊帝利卡的剑向前刺出。

刀刃恰恰刺到邦布金脸前,阻止了南瓜的进击。

再次拉开距离的莱纳斯迪,心脏开始激烈地狂跳着。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但邦布金的动作果然跟常人完全不同。

「……真是出乎意料的快!」

他深有所感地说道。凡尼斯再次奔跑起来。

莱纳斯迪装出迎击的样子,再次一边使剑一边后退,避过凡尼斯的手。

同时他也将邦布金来自左侧的刀刃,用剑刀中段灵巧地架开,边发出惨叫边摆脱了窘境。

邦布金手环的刀刃与莱纳斯迪的剑缠斗,并发出高亢的声音。但还不至于危及到身体。

两度攻击都失败,让凡尼斯的表情显得有点焦躁。

另一方面,莱纳斯迪的眼神凶恶,但不主动挑衅,只在原地调整姿势。

虽然此时说厌倦攻击还太早,但邦布金歪着头停在原地。

「……凡尼斯唷!暂时交给我吧!这个男人——虽然一直在逃,却大意不得。好像有着什么计谋。」

邦布金似乎将年轻骑士消极的作战方式解读成有某种意图。

莱纳斯迪啧了一声,与此同时,南瓜头一跃而起。

那瞬间从狭窄走廊的墙壁跃至天花板,再移动到相反侧墙壁的动作,根本已经超越野兽、更接近幽灵了。

那笼罩光之刀的必杀手臂,对准了莱纳斯迪猛挥过去。

莱纳斯迪再次举起神钢之剑,快速地防御住刀刃。在刺耳的金属声还未消失前,邦布金另一只手便从下方向斜上突刺。

莱纳斯迪在危险之际转身避过,绷紧了脸。

他一连串的动作完全是「逃之夭夭」的作战方式。

虽说如此,莱纳斯迪倒也不是一味的逃跑。

在他退后闪避邦布金的攻击之后,就将看似要突刺的剑直接打横,对准了邦布金的手臂一剑劈去。

这次换邦布金感到讶异,立即抽身后退。莱纳斯迪这招攻击并不是为了斩杀对手,而是为了封锁邦布金下一招的行动。

要是顺利——莱纳斯迪多少会这么想,但如果邦布金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打倒的对手,威士托和菲立欧早就将他解决了。

邦布金手抚着下巴,摆好架势,当场转了一圈:

「——原来如此。汝先瞄准了对手的武器,再以封锁武器来取得优势吗?虽然是老套,但这选择是正确的!年轻骑士唷!汝那灵巧的剑,若以这种方式来应用会更灵活——但汝的目标不只是这样吧?」

看着邦布金冷静的反应,莱纳斯迪忍住咂嘴的冲动。南瓜头在观察后,似乎多少承认了莱纳斯迪的剑术。如果可以,多希望他继续保持大意的状态。

「……凡尼斯唷!这位骑士虽然看起来不太可靠,但出乎意外地很会使剑。虽然吾人不认为汝会败阵,但万一手臂被斩就麻烦了。暂时由吾人来领教这位骑士吧!」

那听起来与其说在为凡尼斯着想,还不如说他个人想要作战。

这一连串的动作对莱纳斯迪而言则是求之不得。比起同时与两个人为敌,专心应付其中一个还来得容易多了。

没错——莱纳斯迪一开始就不是以胜利为目的。

他的第一目的是争取让丽莎琳娜等人逃跑的时间,之后的问题就只剩下想办法让自己全身而退了。

「骑士唷!这不就是古老而令人怀念的单挑吗?」

邦布金不自然地弯低了身子,屈膝蹲下,两手在左右两边转来转去。

那对准了脚踝的奇袭,令莱纳斯迪边用剑防守,边进行闪避。

邦布金趁这破绽展开连击。他的手臂带着仿佛双手增加成四只或八只的气势,确实地瞄准莱纳斯迪。

(好、好快……!)

莱纳斯迪拚命地招架,并坦率地感到惊讶。邦布金的攻击完全不留空档给敌人反击,带着必杀的气势,只要稍一疏忽立刻就会送命。

虽然莱纳斯迪沦为防守方,但仍彻底防御住对方的斩击。

那边后退数步边保守自身安全的使剑方式,并不像看破一切招式的人般华丽。只是像能走钢索而不落下般,总在危急处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然后——

就在莱纳斯迪看准了「某个」时机的瞬间,邦布金唐突地停下动作。

他立刻跳起般飞身后退,低声说道:

「——骑士唷!汝现在『想做什么』?」

莱纳斯迪瞠目结舌。

对方应该没有发现他的准备动作,即使如此,对方那会令人害怕的直觉还是在瞬间感觉到了什么。

「——没有啊?就像你看到的,我正在拚了命防守你的攻击……真是的,我只是个新来的骑士,你也好好进攻嘛!」

莱纳斯迪若无其事地装傻。

邦布金还是保持着距离,开始慢慢地左右寻找空隙。

「……汝的剑,仔细看充满了虚伪。吾人很感兴趣。」

听到这番话,几乎让莱纳斯迪咬紧牙。倘若邦布金是存心想侮辱他就再好不过了,但邦布金是在作战中渐渐地认同了莱纳斯迪的剑术。

莱纳斯迪深有自觉,自己的剑术比不上威士托和菲立欧。

而且他的行动速度也比不上黛梅尔,力量又输给以葛拉姆为首的大多数骑士。

不过——莱纳斯迪有一项出色的特技。

那就是出类拔萃的灵巧度和战略技术——关于这一点,就连威士托也认同莱纳斯迪。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拔擢莱纳斯迪到王宫骑士团。

邦布金似乎也和威士托一样认同莱纳斯迪的本事。

南瓜头发出歌咏般的声音:

「噢噢!汝是刻意贬低自己,引诱对手大意,乘虚而入的大骗子。那乍看之下姑息而软弱的剑,其实合理而稳当,防御时仿佛无法招架却不会溃败,若吾人上当,汝立刻会反击——」

莱纳斯迪苦笑着摇摇头,那不是如此高深的技术。对他来说,只是单纯的「想要轻松地达成目的」而已。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自己的面子和自尊都是其次。

邦布金的视线没有离开莱纳斯迪:

「——汝那引诱敌人大意的才干,在某些场合会比单纯的剑术更加可怕。先前的一战,汝之武器似乎太过糟糕——而在目前的状况,若将汝之力量评价过低会很危险。」

邦布金慎重地摊开双手,其背后那依旧未挺身而出的凡尼斯也摆好了架势。

面对更加慎重的两个敌人,莱纳斯迪刻意地露出胆怯的微笑。

「……啊!我真的没有那么伟大啦……希望你们不要太过认真……你看,这种想法就很孩子气吧?」

「这么滑稽的话,只有没注意到的人才会上当。」

邦布金旋转身子。

他的手环刀刃以接近反拳的形式袭向莱纳斯迪。

面对这奇袭,莱纳斯迪一边装出惊讶的样子,一边「看穿了」他的行动。

邦布金的行动中,充满了诱敌的空隙——菲立欧也如此说过。若是将诱敌当作破绽而冒然出手,一下子就会被对手逼上绝境。

莱纳斯迪只防范反拳,并未反击就直接后退。邦布金的诱敌之术又再度以落空收场。

在上次遭受邦布金的戏弄后,莱纳斯迪并非只是茫然度日。

他预测还会再次跟邦布金交手,于是以自己的方式演练作战方式。

他想出了好几个防守和逃跑的方法,而在思考过后所得到的结论是——

「啊……可恶……不玩了!」

莱纳斯迪喃喃自语,将剑尖插在地上。

凡尼斯大感怀疑,皱起眉头,邦布金也僵住不动。

「不行,我赢不了你们。本来是想让你们大意,再乘隙攻击的。但既然都给你看穿了,我就举白旗投降,所以是我输了。怎么办?你们要杀了我吗?还是抓我当俘虏?」

莱纳斯迪以非常世故的口气对两个人如此问道。

凡尼斯像是对这突如其来的投降宣言感到困惑,摇摇头说:

「……为了避免日后节外生枝,你还是死吧!我们也没有理由对一个骑士手下留情。」

「那就随你意吧!」

莱纳斯迪傲慢地说道,直直地挺立着。对他那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两位来访者似乎觉得很不协调。

凡尼斯开了口:

「……像你这么有干劲的骑士,为什么突然放弃?明明还没有确定败阵吧?其实你躲过了我和邦布金的攻击,不觉得至少报了一箭之仇吗?」

听到凡尼斯的问题,莱纳斯迪报以无力的笑容。

「光是躲过攻击就已经冷汗直冒了,再战下去也不会赢。反正都是要输的——再打赢不了的仗也没有用。但若是你们愿意放过我就另当别论啦……」

他对死已有觉悟——那声音给周围的人这种印象。不过充其量也只有「声音」是如此。

凡尼斯和邦布金都没有动。

莱纳斯迪也看透了他们心存警戒。

「嗯……年轻骑士唷!汝究竟在想什么?」

邦布金慢慢逼近。莱纳斯迪还是直立不动——

「我都说我投降了,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吗?」

「但是汝之眼神却并未死心,那是在『企图』做某事的眼睛。」

听到邦布金指出这一点,莱纳斯迪又笑了,他深深觉得南瓜头「真是不好惹」。

「那怎么办?你们也无意让我就这样逃走吧?还是要交涉呢?」

「你说谈判——是什么样的谈判呢?」

邦布金的问题跟莱纳斯迪所预料的完全如出一辙。

根据之前的战斗,他明白了某事。

这个南瓜头强得令人害怕,他的技术恐怕堪与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匹敌。

然后,他有唯一一个可让对手乘虚而入的罩门。

他的好奇心很强,对「对话」这件事深感兴趣。以现在的莱纳斯迪来说,南瓜头的这种个性具有很重大的意义。

「你确实是叫做邦布金吧?」

「诚然,吾人是在万圣节跳舞的南瓜之王——高举迎接死者的路标灯火,在每个月夜挥舞刀刃之人——然后也是接下来要将你送入冥府大门之人,请记住吾人名号。」

邦布金作戏般地行礼,报上自己的名号。

莱纳斯迪自然地点点头。

「是吗?既然你都报上名号了,为了礼貌起见,我也自报姓名。本人是莱纳斯迪,王宫骑士团的骑士,负责护卫菲立欧王子,不过护卫对象的菲立欧大人比我强就是了。我没有像你一样的南瓜王还是灯火之类那么了不起的称呼,倒是常有人说我不过是爱猫人士啦、下等赌徒啦、凡人啦、样样通样样松啦,或戏称是所谓的凑人数——总之在伙伴中是极为不起眼的普通骑士——」

「哦?像汝如此的技术,是『普通的』骑士吗?」

听到邦布金的话,莱纳斯迪心想「就是这样」,并探出了身子。

「没错!正是如此!我啊,也想要认真地锻炼自己。实际上,虽然领的薪水很少,但我可是很认真地在工作哪!结果,我的同僚却把我当作菲立欧大人的陪衬、黛梅尔的跑腿小厮等,更过分的还派我去喂猫——不对,其实我并不讨厌啦,总比受到过高的评价来得『好』,但是最近我在想,如果待遇能再高一点不是很好吗?」

听到莱纳斯迪无聊的牢骚,邦布金摇摇头又点点头:

「……嗯,原来如此。不过世间也有背负着如此命运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吾人一样想要引入注目——汝若悲叹这际遇,那就改变生活方式好了。汝有此意吧?」

莱纳斯迪轻轻拍手。

「你说得好。所以啊,我才想在此做一些显示存在感的事。虽然不是主张存在意义那么伟大的事啦,你看,不是有什么想去冒险的年龄吗?」

听到莱纳斯迪这相当开朗的话,邦布金不可思议地歪着他那颗南瓜头。

「——刚刚有一点的脉络不合理,也就是说,汝向吾等挑战的这些状况,是为了强调自身的存在才采取的不得已行动吗——?」

「不,刚开始我并没有考虑过这种事。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我是在无意识中思考着这件事。你不曾这样吗?像『总觉得这样会很好玩』或『总之先做做看』这样的感觉,爽快地做了重大决断之后才后悔……」

「吾人是不会后悔的。就算事后后悔,也不能改变过去,只能自我反省。既然如此,年轻骑士唷!汝就看向未来,然后努力过好现在的日子吧!这正是上天给予人自由的本质。」

「……喂!邦布金……」

凡尼斯在背后悄悄地插嘴,但莱纳斯迪无视于他,接着说道:

「自由的本质吗?你说了很困难的事啊!我经常在当下的情势做错选择,在事后才后悔。单细胞就是单细胞啊……」

「不,汝应有较常人思考得更深入,汝之眼神比起表情有着不可思议的强悍。漫无目的行动的人,眼神中会有更多疑惑。汝并不是在嘴上、而是在内心的部分有了一种觉悟。是骑士忠诚那一类的东西吗——吾人并不明了,只是吾人绝不会轻视汝哦?」

「所以我说这也是误解。我真的什么都没想。你要是打开我的脑袋看一看,一定会笑出来。会是名符其实的空空如也。」

「智者也会这样说,例如那个菲立欧王子。看起来什么都没想,却总是不会错过大义。世间的人将反应灵敏看作聪明,但愚直也是一种聪明。如果以此事吸引人心,那就更好了。在吾人眼里,汝也——出自自己希望地扮演愚者吗?」

「那也是太看得起我了啊——我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仔细想想,剑圣威士托也和邦布金有一样的误解。莱纳斯迪就是利用这项误解加入骑士团,得到这份职务。

骑士苦笑了一下——思考跟南瓜头谈了多久的话。

凡尼斯很焦躁地说:

「邦布金,别再说那些无聊的话了,你的习惯真不好。」

「是吗?但是凡尼斯唷!以吾之愚见,上天之所以给予人语言,就是要任其与敌人交流。看看那些不懂语言的禽兽!那忠于他们本能的模样,虽然有各自的美,但吾人看不出乐趣。禽兽是不会笑也不会哭的,不是吗?」

邦布金开心地如此说,但凡尼斯却皱起了眉。

「你应该是不信神的。话已经说得够多,该结束了吧!不论那个男的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两个一起上,肯定可以解决掉他。」

凡尼斯正要走上前。

莱纳斯迪则在内心偷笑。

——正如凡尼斯所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这样吗?差不多够了吗?我『很高兴能跟你谈话』呢!」

莱纳斯迪说道,并再次举起剑。

「……哦!你果然还是不放弃吗?」

邦布金将双手在肩膀的高度摊开,手上笼罩着光。

「但是,为什么要谈这些话呢?汝又不是为了听人啰嗦,才想跟吾人谈话。如果不是为了引诱吾人出现空隙,也不是遗言——」

邦布金停止了动作。

——他似乎终于发现了。莱纳斯迪的作战方式和口气——他的目标极其单纯。

「汝该不会——是想『争取时间』吧……?」

邦布金茫然地说道。

给他这么一问,莱纳斯迪无言地眨了眨一只眼。

他可以凭演技拖延到这个程度,还真是幸运。现在女骑士黛梅尔应该带着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不知逃到哪去了。

凡尼斯立刻瞪大了眼。

「邦布金!你立刻回房间去!我来解决这个男的!」

南瓜头飞身退下。凡尼斯以替补的形式伸出手来。

邦布金就这样往原本的房间飞奔。

对莱纳斯迪来说,那也是他所希望的。先将两个人引诱出来,等争取到时间后,再把事情挑明,让一个人先回房间——只要一对一作战,战斗就能变得相当轻松。

而且,他手边还留好本来打算为了争取时间而使用的「某种机关」。

「你们这么容易上当,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连不成功时的对策都想好了哪!」

为了不被飞奔过来的凡尼斯用手抓住,莱纳斯迪一边扭转身子,一边挥舞着剑。

剑刀掠过,令凡尼斯放低了身子。

这次莱纳斯迪不再放过这个瞬间。

「很辣,小心哦!」

在他叫出来之前,就已经把隐藏在袖口小袋子里的咖啡色粉末一起撒了出来。

在正下方的凡尼斯,让大量的粉末撒了满头。

那极细的粉末,变成雾状包围住他的头部,并立刻出现效果。

「这——这是——!」

凡尼斯叫了一声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打了好几次激烈的喷嚏,用手覆盖住遭疼痛袭击的双眼。

手制的「辣椒烟幕」——那是莱纳斯迪以前的朋友教他制作方法、用来护身的小道具。输给邦布金后,莱纳斯迪想起了这个小道具。为了安全起见,就经常装设在袖口。

这小道具能用来混淆对手视线,虽然简单,却很有效。

凡尼斯不断地打着喷嚏,退了好几步,一动也不动地坐倒在地。

正赶往房间的邦布金虽然慌张地折返,但莱纳斯迪当然没有等他的道理。

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就快速地跑走,弯过转角后穿进了眼前的门。

莱纳斯迪在来此之前,就掌握了前方的部分逃走路线。他一踢神殿内的石砌地板,接着拔腿就逃。

邦布金没有追来。

他是在照顾凡尼斯,还是去确认房间的状况——不论是哪一种,对莱纳斯迪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先拉开彼此距离,以确保对方难以追上。

他就这样继续在走廊和中庭奔跑着——

当莱纳斯迪终于放下心来时,他已经追上了先一步逃跑的「伙伴」。

她跟乌路可在一起,一边背着脚受伤的丽莎琳娜,一边拚命地在神殿宽广的走廊上奔跑。

莱纳斯迪也追在她身后。

「啊……莱纳斯迪!?你没事啊!」

最先注意到的是丽莎琳娜,她回过头,发出惊讶的声音。

在一旁奔跑的乌路可也惊讶地瞪大了眼,黛梅尔只转过上半身,露出一瞬间的微笑。

追上来的莱纳斯迪,笑容满面地迎向三个人的视线。

「乌路可大人,丽莎琳娜大人,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黛梅尔你也累了,换我来背吧?」

莱纳斯迪边看着黛梅尔背上的丽莎琳娜边问道。黛梅尔冷淡地摇摇头说:

「没有那个必要。若是菲立欧大人也就算了。我没有道理把丽莎琳娜大人交给你。你提出这建议,是在期待什么呢?」

「哇!你太过分了吧!我是毫无邪念、单纯地认为你很辛苦……」

「就算你现在没有打坏主意,以后也一定会向骑士团的伙伴们吹嘘『胸部的触感如何如何』,你就是这种人。」

遭到如此断定的莱纳斯迪绷紧了脸。这确实很像自己会说的话,让他无法反驳。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都因为这话而红了脸,但发言的黛梅尔却一脸恰然自若。

「更重要的是……你还真慢哪?」

女骑士边跑边伸出拳头。微笑已经收起来,那张脸又转为平常精悍的表情。

莱纳斯迪以拳头跟她的拳相抵,用跟平常一样的口气喋喋不休地说:

「要是太早就糟了吧?我是为了争取时间——不过我还以为这次真的会死呢!还真不能做不习惯的事。黛梅尔,你听我说,我跟那个名叫邦布金的家伙——」

「对不起,有话以后再说。现在没那个时间。」

黛梅尔干脆而冷淡地一语带过,莱纳斯迪沮丧得垂下肩膀。丽莎琳娜在一旁苦笑。

「……喂!对于赌命完成工作的我,你的态度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会吗?」

黛梅尔的手自斜下方伸起来,抚摸一起并肩奔跑的莱纳斯迪后头部。

「——你做得很好,等一下我再请你喝酒。」

黛梅尔如此说,微微地笑着。

平常很冷淡的她,很难得展现如此温柔的表情。

看到女骑士难得一见的高兴模样,莱纳斯迪不禁放松了脸部表情。

「那么,那黛梅尔,你去向团长进言,虚报一点危险津贴。就算我去讲,大概也不会增加。」

「少得寸进尺了,笨蛋!」

黛梅尔轻轻槌了他一下,莱纳斯迪觉得自己也放下心来。

像这样跟黛梅尔说话,因战争而引起的紧张也会一点一点消失,黛梅尔恐怕也是这样吧!战场上的日常会话,是能放松精神的特效药。

黛梅尔边跑边小声地说道:

「莱纳斯迪,神殿那边的状况好像很诡异,有来路不明的士兵从御柱出现——如果我们能成功避开来访者的耳目,就将这两位送去神域避难。在那之前,我们不能大意……」

在前方不远处的走廊转角,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莱纳斯迪等人察觉有异,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从转角慢慢现身的,是一群他们不曾看过的士兵。有戴着铁面具的巨汉、拿着短枪的老人,还有年轻士兵。

莱纳斯迪等人正因来者不是来访者而放下心中大石时——

士兵们就像连成一气般,成群结队地跟着出现。

走廊上的灯火照亮了他们的表情,那很明显地并不寻常。失去理性的圆眼,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莱纳斯迪等人。

其中大多数身上有溅血的痕迹,推测有在哪边战斗过。

丽莎琳娜在黛梅尔的背上发抖。

「那些人就是西兹亚所说拉多罗亚的——」

莱纳斯迪不懂她话里的含意。不过黛梅尔似乎已经从丽莎琳娜等人的口中听到些什么,所以并不惊慌。

出现的士兵高举的剑逼近。

对方只有敌对意识相当明显,但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而莱纳斯迪注意到,在敌人中有几个人容貌是完全相同的。

那像在照镜子般,数种相同容貌并列的光景,非常缺乏现实感。

「乌路可大人,丽莎琳娜大人,我们到上面去。」

他们警戒着来访者们,不能回去原来的道路,黛梅尔指着一旁的石砌楼梯。如果能经由上面的楼梯避开他们,那就没有必要勉强战斗。

黛梅尔走在前头,乌路可追在她身后,莱纳斯迪殿后。

莱纳斯迪一边在意追上来的异样士兵,一边在同僚身后问:

「黛梅尔,他们是——」

「我也不太清楚。从乌路可大人所闻来访者们的话来看,他们是从御柱出现的拉多罗亚士兵……不过,不必在意他们,我们只要考虑怎么让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平安脱逃就好了。以后就算不想,也会得知详细状况的。」

黛梅尔回答,表情也很险峻。

一行人上了楼梯,逃开紧追不舍的士兵们。

莱纳斯迪对接二连三的灾难心生畏惧,同时再次紧握神钢之剑。

名匠伊帝利卡的剑吸住了他的手指,简直就像身体的一部分。

那种感觉,为现在的莱纳斯迪打了一剂强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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