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减少其他方面的负担,骑士们在宽广的道路上布阵,如果太疲累就换手休息,并确实地屠杀敌人。
虽说他们全都是身经百战的强者——但其中已经有十几个人丧命。
跟通风不佳的御柱正下方不同,神殿走廊有着许多窗户,尸药的成分无法弥漫在空气中,因此几乎没有人丧失理智,但——取而代之的,也就无法忘却疲惫地持续战斗。
战况渐渐恶化,如果不能完全撤退,就只有枉死在敌人剑下。
「赫密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并肩作战的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对在身边作战的赫密特说道。
「我没有问题,因为武器是轻的刀——」
叔父您才该休息——赫密特正要如此说,又察觉到这样说对剑圣太失礼而闭上了嘴。
正在作战的一位中年骑士,挥出一剑后突然侧头不解。
「团长——好像有点奇怪?敌人的数量是不是在减少——」
赫密特听他这么一说,就把眼光从自己身边转到整个战场。
倒地的敌人尸体横陈,其他敌兵践踏其上、更加逼近,但其人数确实比刚才要少。
因负伤而担任联络人员的骑士从楼梯上叫道:
「团长!夏吉尔人已经停止了来自御柱的增援!接下来只要把这群人解决,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久违的好消息,让骑士们大为振奋。虽然他们的疲劳已渐渐达到极限,但这最后的奋起逼出了全员的斗志。
赫密特重新拿好手上的刀,它并不是神钢制品,刀刃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一点一点地弯曲,而且刀锋也变钝了,但因为敌人的身体容易劈砍,所以还没有到极限。
(等这场战斗结束后,也该换把新刀了——)
虽然这把刀没刻上锻铸者姓名,十分朴素,但赫密特已经用得很顺手。光是这么战斗,就已经充分发挥了武器功能。
为了鼓舞士气,威士托高举着剑叫道:
「就像大家听到的!接下来不是防卫战,而是讨伐战!全员振作!」
听见骑士团团长的高喊,骑士们也高声回应。
尽管以那种奇妙士兵为对手,而且面对着增援无穷无尽的不利状况,但他们却奋勇不退,继续作战。
赫密特对这样的精神力坦率地抱持敬意。若非有在部队单位受到良好训练,是无法办到的。
「赫密特,就是这样,再加把劲吧。」
威土托仅露出一丝微笑,他的剑还没有变钝。
「是。似乎能就这样——」
赫密特的表情正要放松,却又当场僵住。
从已经不再增援的敌兵后方——
一个人影正向这里走来。
那个男的拖着一把神钢之剑,全身染上红色,缓慢地走着。
骑士们也一阵哗然。
——大家都认为那个遭敌人吞没而死的男人,却「还」活着。
不只如此——
当敌兵注意到其存在而接近,首级随即在男人的眼前飞起。
出剑之快,在赫密特眼中也仅是看得见的程度,一般人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这位佛尔南屈指可数的战斗狂,还在继续战斗。
「——我找到你了,剑圣——」
贝里耶抬起满面胡须的脸笑道。
那模样之可怕,让赫密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贝里耶一步步、像要稳稳踏上大地般走近。
而每走近一步,他的周围就陆续累积敌兵的尸体。
「……来,现在我们都已经暖好身了,来一决胜负吧!威士托·贝赫塔西翁,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要跟你打一场了。还真要感谢这些小啰喽哪!」
他高声笑着,已经毫无理性可言。
他自愿沉迷于药效,轻巧地挥舞着神钢之剑。药效似乎渗透了他全身,看来连疲劳感都已经麻痹了。
「叔父,你不能应战。」
赫密特小声地建议:
「那个男人的剑是凶剑,跟他交手只会没完没了。就由我来——」
「——赫密特,他挑战的是我。而且你的刀不利于对上他的神钢之剑。」
威士托带着叹息说道。赫密特咬紧了牙,虽然他说要代替威士托上阵,但威士托却不可能点头答应说「那就拜托你了」。与其他骑士一起包围他虽然也是个办法,但那时肯定会有一些人遭贝里耶的剑杀害。
「周围的士兵就交给你们,但谁都不准向那个男人出手。」
威士托向部下骑士们发布这个指示后,就往前踏出一步。
骑士们依他所言,开始歼灭周围的尸兵。
「……那个男人已经不行了。」
威士托小声地说道。赫密特专心听着,完全没有回话。
「那个可悲的男人沉溺于挥剑,为战斗发狂——悲哀的是,只有他的剑术是货真价实。像那样的男人也有着剑术才能,剑术端看使剑者的心态——赫密特,你也好好看着。剑士一旦走错道路,就会像那个男人一样——」
威士托突然回头,露出沉稳地微笑看着赫密特。
那微笑不合时宜地柔和,让赫密特吃了一惊。
「……你应该不会有问题,菲立欧大人也不会一样。我说了太过愚蠢的话。」
威士托苦笑着,以最自然的姿态持剑。
「贝里耶司祭!我们就来一决胜负。只是,你不能对其他人出手。如果你对其他人出手,那时我就不再认真应战。若是你不攻击他人,我则会全力以赴。」
全身都染满鲜血的贝里耶笑了。
「我现在对其他家伙没有兴趣,我的对手只有你,剑圣。终于——终于可以和你一战了。在这之前的路还真是漫长哪——」
贝里耶仿佛面对长久思念的恋人一样,打从心底高兴着。
另一方面,本以为威士托是苦着一张脸——但赫密特窥探到他的侧脸,却是平稳、毫无表情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跟尸兵那种令人不悦的面无表情不同,他的眼眸中还是有强烈的光芒,主张其意志坚定,神色自然,完全不为所动。
威士托表现出像山一样的存在感,慢慢地举起剑来。
为保持间距,贝里耶也停下脚步。
周边的尸兵已经几乎消失,王宫骑士团正迅速将那周围讨伐干净。
赫密特不和他们作战,只守护着威士托。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赫密特强烈感觉到一定要确实地观看那副光景。是剑士的本能让他有这种想法。
「——让我们好好战上一回合吧!剑圣唷!」
「我并不像你一样以战斗为乐。」
威士托冷静地回应:
「贝里耶司祭,你的剑会召唤不幸。如果你在此获胜,今后恐怕也只会招来更多不幸——当然我没有裁决的权利,但就凭剑而生存者的职责而言,我会毫不犹豫地阻止你。还有——」
他的声音非常沉静。
「——我并不是什么『剑圣』。不论过去、现在,还有未来——我都『只是』一名剑士。」
威士托的剑突然消失了。
直到贝里耶退了几步,赫密特这才知道,是威士托先行动了。而那动作不只迅速,更让人怀疑是否用了幻术或魔术。
周围的骑士们也都无法把握发生了什么事吧?
贝里耶虽然瞪大了眼,但嘴边却挂着一抹微笑。
他全身在颤抖。
那恐怕是——因为欢喜的缘故。
「——就是这个!剑圣,我早就想『像这样』跟你一决胜负了。血液沸腾、肌肉颤动,脑髓麻痹——从剑尖到剑柄都跟自己身体合为一体,品味仿佛全世界都在这的充实感——真快乐哪!」
威士托没有回应贝里耶的感想。那沉稳的表情,截至刚才为止都没有任何改变。
「这次轮到我了吧?」
贝里耶高举骑士剑。
赫密特众精会神地凝视。
贝里耶以踏平大地般的激烈步伐加上斩击,袭向威士托的头顶。
威士托仅向旁移动了半步,但贝里耶这一击却配合动作,中途斜斜地改变了轨道,速度非但没有改变,更增加了威力。
但气势已尽的这一剑并没有斩到威士托身上,却也没有狠狠地斩到地面,而是停在贝里耶的侧面。
在那里和威士托的剑重叠了。
威土托在闪避过斩击后横劈一剑,而贝里耶则立刻加以防御——理应只有这样的动作,但在场能正确掌握的,只有当事人及赫密特。
剑与剑接着又数度相交,极为清脆的声响在周围响起。
彼此都以必杀之势加诸攻击,对手则巧妙的防御加以阻挡,趁隙反击后又被阻挡。
那像西洋棋的棋子一步步进退般的攻防,持续了好一会儿。
从骑士们的包围逃脱的一个敌兵,跑到两人身边。
那是在敌兵当中实力较强、手持短枪的老人,赫密特也讨伐了不少。
那瞬间,赫密特想有所反应,但那个老人的头和手脚就在他眼前爆炸般地四散开来。
老人闯进交剑中的两人之间,命运有如飞蛾扑火。
在两人的攻防中,已经没有他人可以介入的空隙。
赫密特屏住呼吸。
(能和剑圣交手到现在——)
与威士托交手的贝里耶,毕竟也并非常人。
赫密特也是个剑士。若遇见强者,虽不至于浮现打倒对方的想法,但如果对手能答应,当然会很想比划看看。
不过,面对眼前的两个人——他才真实感受到自己还有达不到的领域。
速度、战略、使剑方式、气魄——不只如此。在这两个人之间,正以各自不同——持剑者该抱有的信念——的回答相互冲突。
是像贝里耶一样,断定强大就是剑存在的意义——
还是仿佛威士托般,把耽溺于强大看作懦弱——
他们的胜败并不是用来证实各自思想的正确性,对作战的当事人来说,那还是其次。唯有打倒对手,才是这次战斗的目的。
不过凝视这场胜负的赫密特,不禁将两人间对于剑的不同思想与胜负重叠在一起。
贝里耶斩击过后,他的剑又在刻不容缓间弹跳。
一度劈下又落空的剑,简直就像在空中撞到什么地猛然弹起,追赶退避的威士托。
威士托正想退开,贝里耶的脚却强力地踏住他的脚背,威士托的行动晚了一步。
赫密特不禁闭上了眼。
(——叔父被砍到了——!?)
他不觉如此想道。
不过,贝里耶的剑并没有碰到威士托。
他的斩击被阻挡,相反地,威士托的剑将有护腕包覆的贝里耶左臂从手肘前端砍下,鲜红色的血从连身铠甲的连接处激烈喷射出来。
在乱斗到最激烈中,威上托同时攻守兼具的剑术,让赫密特看得瞠目结舌。
贝里耶在一瞬间前还能使用的手腕,此时就像玩具般旋转飞舞在半空中。
只是,他并没有发出惨叫,不仅如此,还将遭挡下的剑沿着威士托的刀刃滑下,企图顺势削下威士托的手臂。
威士托立刻抽剑,而独臂的贝里耶追了上去。
「剑圣!一条手臂算不了什么,就给你吧!不过,我要你的一条命!」
贝里耶疯狂地叫着,失去手臂并没有阻却他的行动,那应该不是药效的缘故。
他恐怕——有所觉悟,既然能和威士托作战,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到了这时,赫密特似乎终于理解他之所以对战斗如此执着的理由。
贝里耶他找不到——自己想变得更强的原因。也许一开始,他就毫无目的地以变强为目标,却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强大。
当然,赫密特虽然可以理解这样的理由,却无法感同身受。
赫密特握住自己的剑时,并不是把它当作暴力的道具。威士托应该也是如此。
对赫密特而言,剑并不是用来威胁、虐待他人使之顺从的武器,也不是为了夸示自身强大的凶器。
那是为了护身用的武器、锻炼自己心性的明镜,以及——为了保护重要事物的伙伴。
贝里耶会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吧!
剑就是武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加诸多余的枷锁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赫密特觉得贝里耶会这么说。
那也是一种解答。不管以什么语言美化,剑就是一种用来伤人的武器。
如果要保护自己不受敌人的剑攻击,只要持盾抵抗即可。持剑这件事,意味着伤敌。
以这层意义来看,这个名为贝里耶的男人,简直可说生来就是要「化为剑的男人」。
相对的,威士托则完全是个「持剑的人」。
恰成对比的两人战斗,吸引了赫密特的视线。
贝里耶用剩下的右手使着骑士剑。
也许他是因为药物而处在兴奋状态,对疼痛的感觉也麻痹了。但就算是这样,失去一条手臂应该保持不了平衡,无法好好战斗才对。
即使如此,贝里耶现在也没有舍弃剑。
更有甚者,他还挥舞着被切断的手臂,对准了威士托的脸喷血。
威士托对此奇袭也大感惊讶,瞬间闭上了眼,虽然成功避免视线直接遭夺走,但也形成了足以致命的瞬间空隙。
贝里耶以神速挥动他的剑。
然后,赫密特见到了这场战斗的终结。
*
贝里耶·弗米利恩生于内乱频繁的南方。
父亲是自吉拉哈派遣的神殿骑士,在贝里耶还年幼时,就遭到危险分子杀害。
而贝里耶则由当时驻留在南方涅迪亚神殿的骑士团团长收养,从那以来——他的人生就因战斗而多彩多姿。
他以神殿骑士的身分巡战各地,杀掉的敌兵数不胜数。
只是,对贝里耶而言,至高无上的勋章并非杀敌人数,也不是来自长宫的赞赏,更不是部下的敬畏。
贝里耶所自傲的是自己的战斗这件事。
他没有因作战获胜而自傲,也不嘲笑被击倒的对手。
贝里耶只是喜爱充实的作战,并以战斗的行为为傲。
这也许是旁人难以理解的感情,但贝里耶知道也有人跟自己一样热爱作战这件事。
在他年轻时曾听闻,东方的国家有位被誉为「剑圣」的男人出仕为官。贝里耶听闻此传言,就擅自认定那位剑圣也跟自己一样,在战斗中发现了人生的意义。
而实际见到威士托,印象则稍有不同。与其说他是战斗狂,不如说应该是个很温和的男人,体格虽然庞大,但看起来太过理性,因此贝里耶甚感嫌恶。
只是——威士托的「强大」,即使远观也可以切身感受到。
(这家伙很强——)
他确信,这家伙恐怕比自己至今所曾交手的任何人都要来得强。
他凭直觉所做的判断,也曾错误过。
不交手就不知道答案——这么一想,就让他更想与威士托一战。
贝里耶寻找藉口。
就算他提出决斗,应该也会遭到拒绝,正当他思考要不要夜袭时,就发生了乌路可的事。
既使这件事会掀起与阿尔谢夫之间的战争也无所谓。因为这样一来,威士托应该就会「认真地」跟自己战斗。
只是,在战场上会有人打扰,能跟威士托正面单挑的机会很有限。
而这场出乎意料的骚动,正是再恰当不过的「藉口」。
因奇妙药物而引起的亢奋感也确实存在。贝里耶对战斗的欲求比以往更甚,也获得了更充实的战争。
只是,他想停也停不了。
他已经无法克制地自愿沉醉于药物,并期望与威士托一战。
——他的愿望实现了。
现在那个威士托就站在贝里耶眼前。
贝里耶左臂溅出来的血染红了他的脸,而威士托的侧腹也开始溢出大量鲜血。
贝里耶那把制造出伤口的剑,现在还深深地插在威士托身上。
他自己也相当满意那击突刺的气势。
「……剑圣,我的剑怎么样——」
就在贝里耶笑着如此说的瞬间——喉头一热,忍不住从嘴里吐出大量的鲜血。那血跟自御柱出现的敌兵们不同,非常黏稠浓厚而且温热。
对威士托施以一击的贝里耶——身体也被威士托的剑劈中。
虽然是彼此互砍,但贝里耶的一击是偏离了威士托要害的突刺,而威士托的斩击则给了贝里耶一记致命伤。
在贝里耶方才刚被斩断的左臂下方,深深地、深深地——胸甲的部分一分为二裂开,剑刃甚至到达身体中心。
贝里耶的铠甲是神钢制品,跟骑马用的铠甲不同,重视轻巧与容易行动,因此装甲极薄。但薄归薄,只要材质是神钢,应该没有轻易损坏之理。
这倒不是看轻威士托的剑术。贝里耶早有吃他一剑的觉悟。
然而,只差一点——即使是一刹那的瞬间,如果威士托的剑晚了一步,贝里耶的突刺应该就会即刻要了威士托的命。
那就是千钧一发的攻防战。
贝里耶先受到斩击的结果,就是他的突刺偏离了威士托的要害,胜负由此决定。
「——一瞬间吗——」
贝里耶与血的味道一起感受那一瞬间的重要性。
他不后悔,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满足。
自己尽了全力,而威士托超越了自己——他对此事感到高兴。
贝里耶满足地说:
「……真痛快哪,剑圣——」
他一边吐血一边笑了。
威士托的剑切断了他的肺,直达心脏附近,血流至身体内。贝里耶伤势之重,没有立刻死去已是很不可思议了,而他对这样的伤势总觉得有点可笑。
以前自己就是给予敌人这样的伤害,而轮到自己受伤时,竟然觉得很新鲜。
他充分地作战了。
不断地战斗、战斗、战斗、战斗到底,他已没有任何悔恨。
他拚尽全力对上比自己「强」的对手,并输给对方。比起输给较弱对手而感到屈辱,这样的死法对一个战士来说,已经别无所求——贝里耶打从心底满足。
他被血濡湿的右手,放下了神钢之剑。
在威士托的剑抽离的同时,贝里耶跪倒在地,并叹了口气。
他的嘴边又溢出鲜血。
「感谢你,剑圣——我战斗过了。彻底地战斗过——没有后悔了。」
贝里耶说着,闭上了眼。
他依旧跪着,两手颓然垂下——然后胸腔用力地吸进最后的一口气。
他虽然感觉到空气从受伤的肺漏出,但也无法正确地掌握自己的身体了。
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就这样结束了他不断战斗的人生。
*
两人剑剧般的战斗一结束,赫密特就跑到威士托身边。
「叔父!您的伤……」
威士托一边按着遭刺伤的侧腹,一边以沙哑的声音回应:
「……不必担心,伤口没有像看起来的那么深。」
虽说如此,在赫密特眼里看来,那伤口也不算浅。
威士托慢慢地当场单膝跪倒,就这样静止不动,以免伤口扩大。
眼前的贝里耶依旧跪着,仰着脸面对天空。
他的双手无力地下垂,一望即知他已殡命。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倒下。
庸俗的铠甲支撑着他的关节部分也是原因之一,但他死去的模样,就连赫密特都感到庄严的气氛。
赫密特虽无法尊敬他——但身为剑士也不是不明白,走在剑道上的人追求强者这件事,恐怕已是接近本能。
想要变强。
想要确认自己有多强。
想要遇上比变强了的自己还要强的对手——
这些想法就跟纯粹地热爱着剑的人一样强烈。
贝里耶那接近疯狂的斗争心,恐怕就是从另一个角度去印证这种想法吧!
专注讨伐敌兵的王宫骑士团中有几个人聚集过来。
他们扶起负伤的威士托,边保护他边向后方移动。
赫密特也跟着这些人暂时退出战场。周边的敌人人数正顺利地减少,暂时算摆脱了危机。而其他战场很有可能正在苦战,但既然增援已经停止,讨伐也可以顺利结束吧。
靠在墙边坐着的威士托,表情相当严肃。虽然打倒了强敌,但看不出他已经放下心来。
「……就算他走上了歧途,但毕竟是骑士团的团长——刚才真是危险。贝里耶的剑若能用在正确的方向,将会是很大的助力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遗憾。
一直守护着这场战斗的赫密特,对威士托的心情也感同身受。
也许威士托其实并不想杀了贝里耶。正因为知道对方的实力——若是在此杀了贝里耶,就等于抹杀他变得更强的可能性,而威士托所讨厌的正是这点。
只是,偏离正道的剑再强,仍是邪魔歪道之剑。威士托无法放任不管,赫密特也能理解这种想法。
一位骑士边察看伤势边说:
「看来是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是做紧急治疗就足够的伤势。这里就交给我们,团长你们请先撤退吧!」
威士托没有反对,他很信赖这些留下来的骑士,他们受过良好训练,就算没有人指挥,也可依自己的判断充分作战。
「……真对不起哪,如果敌人没有增援,战况应该已经逆转了。赫密特——不好意思,你可以到上面去确认一下状况吗?」
可能是因为伤口疼痛,威士托的话顿了一下。
「虽然敌人阻断了我方……但你看看状况,如果敌人减少到可以突破的程度,就试着跟应该在里面的卡西那多司教和菲立欧大人取得联络。若敌人太多而陷入苦战,也可以把这边的骑士团派过去。假使那边展开讨伐战,就拜托你整合众人一起行动。」
「知道了,那我这就行动。」
赫密特听了威士托的话,点了点头,离开骑士们转往楼上去。那里并没有敌兵的踪迹。不知是否由其他方向的神殿骑士引诱走了,完全没有从楼梯上下来的士兵。王宫骑士团虽然遭阻断,却能避过敌人夹击的理由就在这里。
(他们是以楼上为目标吗——?)
敌人的行动虽然没有携手合作,但总给人各自独断地以楼上为目标的印象。
赫密特突然想起了神殿的构造,他并不知道神师们是位于佛尔南神殿的何处——但他在旅途中行经的威塔神殿,神师和高阶神官们就住在与御柱相连的较高楼层。由于以御柱为中心的各神殿构造皆很类似,恐怕札卡多、涅迪亚和加鲁尼耶一带也有这种倾向吧!
——说不定他们就是以杀害重要人物为目的送来这里。
赫密特想将拔出的刀收入刀鞘,这才想起刀身已经弯曲了。
这把刀并不是神钢制品,虽然是把锻铸得相当坚固的宝刀,但毕竟是普通金属制成的武器。
仔细想想,赫密特也斩杀了为数众多的敌人。
他放弃还刀入鞘的想法,重新握紧了刀。
感觉得出楼上也有许多因为跟士兵战斗而引起的骚动。
增援虽然停止了,但战况还要花点时间才能进入可以让人松口气的阶段,只是状况应该会从此好转才对。
(能就此平安结束就好了——)
赫密特一边如此期盼,一边在走廊上朝楼上的方向急奔。
*
对阿尔谢夫王子菲立欧而言,名为乌路可·迪古雷的少女是很特别的存在。
她是威塔神殿的象征——神姬的妹妹,也是吉拉哈未来的干部人选,而且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也是一举一动备受周遭瞩目的重要人物。
不过,这些社会化的事,对菲立欧本身来说都无关重要。
乌路可之于年幼时的菲立欧,是真正、唯一的——知心好友。
以威士托为首的骑士团骑士们,就像菲立欧的家人一样。但是彼此年龄有段差距,很难说是朋友。而且又有赋予他们任务,所以经常不在王都。虽然表面上他们冠有「王宫骑士团」的名号,但在职务上,与其说保护王宫,还更像近卫骑士团。威士托等人身为「来自王宫的精锐部队」,经常派遣他们到国境附近。
而在仇视他母亲、也就是第四王妃美丽雅的正妃们面前,贵族子弟们也跟他保持距离;因此当时的菲立欧,都是单独度过大多数时光。
他就是在那时与乌路可相遇。
初次见面时,并不知道她是来头不小的神官。她一直凝视着在练剑的菲立欧。
那时也不曾认为「他」其实是个女孩子——
经过七年的岁月再度见面时,乌路可已经成长得美丽且楚楚动人。
然后——乌路可为了阿尔谢夫的内乱而烦恼,并帮助菲立欧。
在这期间,菲立欧和乌路可一起度过了每一天。
她的温柔完全没有改变,菲立欧也时常惊讶于她吸引他人的魅力,有时也意识到她是异性。
但她是吉拉哈的高阶神宫,未来会出人头地,并成为神殿的干部。而菲立欧虽然因为内乱而增加了发言权力,但国家安定后,他就打算过不引人注意的生活。
既然哥哥布拉多继承了王位,身为弟弟的自己就不适合比哥哥出锋头。就算哥哥不在意,周围的贵族也有可能出现危险的举动。
不能把乌路可留在这样的自己身边——菲立欧以前是这么想。
他希望乌路可能幸福。他期盼可以达成这个目标,只要能为她做些什么,菲立欧不论什么事都会去做。
在此前提下,只要有任何事物阻碍她的未来,他都想绝对予以避免。
然而——结果却让她被牵扯入糟糕的事态。
她因来访者而丧失了记忆,甚至连原本该站在同一边的神殿骑士们也想要她的命——然后是现在。
「……乌路可?乌路可!你怎么啦!?」
她抱着头蹲了下来。
菲立欧跑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的肩膀。与此几乎同时,乌路可全身无力,一脸苦闷地倒了下去。
她似乎没有失去意识,但身体却完全动弹不得,别说站起来,就连举起手臂都办不到。嘴唇微微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听不见声音。
丽莎琳娜和其他人也立刻聚集在她周围。
「乌路可,振作一点!生病……不,是什么发作了吗……?马上请施疗师……」
话才刚出口,菲立欧就咬紧了牙关。在这场混乱中,神殿的施疗师也到神域避难了。虽然要花点时间,但也只有使用脱逃路径运到神殿外去了。
菲立欧抱起了乌路可。
她那纤细的身子,在菲立欧的手臂中显得轻盈。菲立欧自己跟小时候不同,有所成长,而她的身材也完全像个青春期的少女了。
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那温暖就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黛梅尔从旁触摸菲立欧怀中的乌路可额头。
「看起来没有发烧……菲立欧大人,敌人的增援应该停止了,这里就由我们留守。请您赶快带着乌路可大人到神域去吧!丽莎琳娜大人也一起——」
就在此时,菲立欧背上一阵发凉。
突然滑入视野边缘的银色小球——
菲立欧以前也见过那个。
「快闪!」
他一边叫着,一边用脚推倒黛梅尔,同时抱着乌路可将身边的丽莎琳娜像撞倒般推倒。
在四个人一起倒下的同时,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发生了不自然的「爆炸」。
「——依莉丝!?你怎么在这时……」
丽莎琳娜发出惨叫声。
菲立欧也曾经因此而失去意识。
那是在来访者们杀死国王与皇太子时。
菲立欧斩断了那个跟丽莎琳娜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的手环,在那之后,就因为手环引起的奇妙爆炸而失去意识。
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爆炸范围的菲立欧,立刻环顾周围。
来访者们要的是丽莎琳娜的命——他一开始虽然这么想,但爆炸范围很明显地也涵盖了自己和乌路可。
对于此事,菲立欧觉得很奇怪。
来访者们应该需要乌路可的庇护。他们应当也无法无视于卡西那多的方针,很难想像他们除了操纵乌路可的记忆外,还会对她做其他危害动作。
但是,丽莎琳娜在下一瞬间所说的话,解除了他的疑惑。
「菲立欧!依莉丝她们受到西兹亚的邀请,已经背叛卡西那多、加入拉多罗亚那边了。西兹亚不是来自塔多姆,而是『拉多罗亚』的间谍。她是为了扰乱神殿这边的势力——」
面对中庭的石壁窗边,站着一条细瘦的身影。
这里有着四楼的高度,不管这个人从哪过来,在这时间点出现在这种地方,都不会是寻常的对手。
「——背叛是吗?不守约定的可是神殿那边唷!因为我之所以会帮助他们,可是以杀了你为前提啊——」
那与丽莎琳娜有着相同面孔的少女,就站在石壁上。
菲立欧身旁的安朱绷紧了脸。
那个少女——依莉丝像是没有把安朱放在眼里,只瞪着丽莎琳娜。她掀开下层神官的装束,举起一只手。
那从手环上发出来的银色小球,形成了三角锥形状的空间。
那范围、也就是会发生爆炸的领域在眼前扩展,依莉丝叫道:
「凡尼斯、邦布金,去吧!」
人影自窗口窜入。
有两个人闯进了走廊,分别是有着一颗大头的南瓜头与银发的俊美青年。在他们眼前的几个神殿骑士,立刻对其动向采取戒备姿态。
「王子,把丽莎琳娜交出来。只要你把她交出来,我也可以放过你们。」
听见依莉丝的话,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颤抖。
菲立欧突然抓住丽莎琳娜的手臂。
「……丽莎琳娜,你别胡思乱想,快退下。」
菲立欧马上就了解丽莎琳娜在想什么。只要自己牺牲——她有这样想的习惯。
只是,那是菲立欧无法容忍的事。对在她周围的自己和骑士们来说,这种选项一点都不让人开心。
「可是,菲立欧——」
「相信我,他们并非所向无敌。而且——既然他们跟拉多罗亚勾结,以后一定也会想杀了我跟乌路可。你千万不要想『只要我自己牺牲』这种事,你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孤独一人了。想要保护你的人,不就在你眼前吗?」
菲立欧以强烈的口吻如此说道。
丽莎琳娜的眼神动摇了。
在这个世界,她确实是异质的存在。然而,就算她再怎么异质,对菲立欧来说都是重要的朋友,也是恩人。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站在菲立欧等人的正面保护他们。
对状况感到疑惑、站立不动的安朱,则是想要阻止依莉丝,而且也和丽莎琳娜和菲立欧成了好友。
其余的神殿骑士们——虽然他们绝不是为了要保护丽莎琳娜,但在卡西那多的方针变更下,也想避免与阿尔谢夫敌对。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让「拉多罗亚」带走来访者们。
依莉丝眯起了眼睛。
「如果你们的答案是要抵抗——」
靠近窗边的两个人,举起剑冲向依莉丝。
「……我们就只有杀了这里的所有人——」
小规模的爆炸发生,将骑士们卷了进去。
这爆炸正是信号,十多名神殿骑士与来访者的战争就此展开。
「丽莎琳娜!乌路可就拜托你了!安朱你也边保护她们边退下!我要在这里阻止他们!」
菲立欧也拔出了神钢之刀。
所幸,神殿骑士们的装备也都是神钢制品。就算是对上来访者们的武器,还是可以应付到某种程度。
由神殿骑士们来包围凡尼斯。以名叫切尼的年轻骑士与本来正在休息的蕾韦为中心,阻止其行动。
而另一方面,邦布金快速地跳来跳去,一转眼就解决了四个神殿骑士,并朝向菲立欧等人飞跃而来。
莱纳斯迪同时也在一旁奔跑起来。
「菲立欧大人,由我来对付那个南瓜头。」
那罕见的认真声音,让菲立欧吃了一惊。他虽然了解莱纳斯迪的剑术,但要他一个人对付邦布金应该仍有困难。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菲立欧的不安,莱纳斯迪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不必担心。今天我和他已经是第二次交手了呢!我已经掌握住『诀窍』了。」
莱纳斯迪灵巧地挥舞着伊帝利卡的剑,站在南瓜头面前。
南瓜头不出声地笑了。
「噢!汝即是刚才那位年轻骑士哪!虽然凡尼斯被辣椒弄得极惨,然而那对吾南瓜头可是不管用的唷!」
「反正那也已经没了,这次我要用这把剑阻止你,至少不会让你碰我的主人一根手指。」
莱纳斯迪那难得一见的威风凛凛的声音,有着身为骑士的骄傲。
黛梅尔也站在他身边。
「光凭你一个靠不住,我也来帮忙。菲立欧大人,那两位就交给你了,这乱七八糟的蔬菜就由我们来采收——」
拔出神钢制的突刺剑,黛梅尔发出尖锐的声音。
菲立欧点了点头。
这两位骑士以如此强烈的口吻说着「希望您信任我」,身为主人的菲立欧无法说出否定其尊严的话。
邦布金双手狂挥乱舞,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联手防御。
只是,不能光是防战,他们的剑术足以在防御后加以反击。
两位骑士合作的十分巧妙。
莱纳斯迪刚劈下一剑,黛梅尔也做好了突刺的预备动作。然后当邦布金闪避莱纳斯迪的斩击时,她就看准了时机出剑,等她突刺发动后,莱纳斯迪又预备好下一个动作。
他们合作无问,简直就像一个人使两把剑一样,让邦布金也忙于应战。
南瓜头立刻以与生俱来的步伐改变位置,看准了两位骑士的死角,但他们互相补足彼此的破绽,虽然还不至于解决对手,但也能斗个不分轩轾。
神钢制的武器这么快就派上用场,菲立欧也觉得很感动,他一边抱起乌路可,一边拉住丽莎琳娜的手。
「他们的目标是你,快退下!」
「丽莎琳娜,别跑!」
依莉丝的手环一翻,银色小球飞射而出。
那来自天球的攻击只能看准发动瞬间后再躲避。正因为几乎得完全依赖直觉,所以恐怕无法永远都闪避掉。
菲立欧一边警戒逼近的天球,一边快速奔跑。
「——依莉丝!住手吧!」
少年的声音在一旁高亢地响起。
跑出来的正是猎人安朱。
他站在飞球的射线上,张开双手,挡在菲立欧等人面前。
这位一向冷静的少年难得一见地拚了命地叫道:
「够了吧!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这种事』呢!?快住手!」
依莉丝瞪着他,咬紧了牙关。
天球也同时停止行动。
「什——什么嘛!连你都要妨碍我?她就这么重要吗!?连你都……」
「不是的!」
安朱悲痛地叫着。那声音之大,让战局瞬间停了下来。
凡尼斯站在依莉丝身前保护她,前方有切尼和蕾韦瞪着他,对准了丽莎琳娜的邦布金,由莱纳斯迪和黛梅尔防守。这一瞬间的胶着状态并不是休兵停战,而是彼此为了找寻彼此的破绽所产生的空白。
在这一片寂静中,安朱叫道:
「我担心的不是丽莎琳娜,而是你!」
这似乎是出乎依莉丝意料的话,她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菲立欧也倾听着他说的话。
在这个世界,曾和来访者们好好地交流的,就只有「他」。卡西那多等人招待来访者只是出于政治目的,他的部下们应该也是如此。
但是,安朱不同。
虽然时间也许很短,但他毕竟曾与来访者们共同生活过一段日子。
那段期间,他应该是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来访者们。
安朱诚挚地说:
「你已经不能再恨丽莎琳娜了。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因为恨她,反而正在谋杀你自己的心。所以——」
面对安朱的介入,依莉丝显得相当激愤。
她皱着那和丽莎琳娜一模一样的脸,以尖锐的声音叫道:
「不要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为什么还那样说……」
「——我了解。」
安朱心有不甘地说,打断了依莉丝的话:
「我了解。我——跟你们在村子里相遇,一起生活了一阵子——后来我还遇见丽莎琳娜,所以我了解。」
安朱的声音听起来很苦涩,这还是菲立欧第一次听见他这种声调。
平常不太常流露出感情的他,现在不知为何一副拚了命的样子。
那也许是出自对依莉丝的好感,但菲立欧认为绝不止如此。
安朱一定是——想帮助依莉丝。
「……什么嘛……你说你了解什么?……不要动!我要引发爆炸了!」
在压低声音问了安朱后,依莉丝牵制了菲立欧等人。
就算依莉丝不说,菲立欧也无意行动。若他现在行动,依莉丝就不会听安朱说下去,又会开始作战了吧!就算结果相同,菲立欧也想至少要让安朱说完他想说的话。
安朱是为了再见依莉丝一面——为了这个,他才在内乱后又跟着菲立欧到这里来。
只是个猎人的少年,持续张开着双手,回答依莉丝的问题:
「我了解——你恨的不是丽莎琳娜,你真正恨的,只是拿你跟丽莎琳娜相比较的那群人。」
听了这宛如洞悉一切真相的话,依莉丝浑身僵硬。在菲立欧身旁的丽莎琳娜也同样僵住了。
安朱以严肃的眼神继续说道:
「你开始恨丽莎琳娜的原因就是这个吧?我一点都不清楚你们的事,但我就是了解。你虽然说恨丽莎琳娜,但你在说那句话时,眼神不是对着任何人,而是望着你自己内心。你之所以恨丽莎琳娜,是因为你深信——她应该跟你『一模一样』,却拥有你所没有的东西。」
「……别说那种蠢话。」
依莉丝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这个女的是我的复制品!是赝品!我才是本尊,她不是。我……我——」
「不对。丽莎琳娜是丽莎琳娜,你是『依莉丝』。」
安朱没有把视线从依莉丝身上移开。
菲立欧从他的背影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有多强烈。
菲立欧听说,安朱的双亲早逝,一直是独自生活,所以他了解孤独的恐怖。他之所以与菲立欧个性相投,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然后安朱——恐怕也在依莉丝心中发现了同样的孤独。
安朱继续说:
「也许你们只有脸孔相像。不过,你们并不分谁是本尊、谁是赝品。不管要我说几次我都会说。丽莎琳娜是丽莎琳娜,你是你。你只是透过丽莎琳娜——在痛恨自己的际遇。如果你再持续这种想法,自己也会遭遇不幸。你还是把丽莎琳娜忘了比较好。」
依莉丝低下头去。
安朱的话,就像箭一样地射中了她心中的要害。
在后面观看的菲立欧,也清楚地明白了。
「你——你……你有什……」
依莉丝的肩膀因愤怒而颤动。
「小姐,你不必因那个少年的话而太过敏感……」
凡尼斯一边警戒神殿骑士,一边担心地说。
在莱纳斯迪等人面前,邦布金边摇晃肩膀,边不出声地笑着。
「……这着实令人惊讶。除了乌路可司祭和教授以外,竟然还有其他人敢对依莉丝说教。该说汝不知死活还是好奇呢?又或者只是个多管闲事——或说亲切的贤者?」
安朱对他嘲弄的言语置若罔闻,向前踏出一步。
「……依莉丝,我……我不是在看『丽莎琳娜』,我是好好地看着『你』!丽莎琳娜和你只有脸孔相似,其他则完全不同。在你身上,应该也有丽莎琳娜所没有的东西。所以你根本就没有理由嫉护丽莎琳娜。不要再为了无聊小事再怨恨谁了,你应该对你自己更……」
「安朱,住口!」
依莉丝突然抬起脸。
飞射的天球将安朱团团围住。
「你再说一句试试看!你的头会被炸飞!明明完全不了解我,却擅自乱说这种好像很了解我的话……」
「依莉丝——我……」
「闭嘴!我真的要引爆了唷!」
依莉丝以高亢尖锐的声音叫道。
菲立欧突然发现。
在依莉丝大叫的同时,她所放出来的天球显示出微微地震动反应。
菲立欧突然朝安朱的背高声叫道:
「安朱!避开……」
「迦古伊!妨碍电波!将领域封锁!」
这粗犷的男子声响彻了走廊。
——爆炸没有启动。
银色小球分散在空中消失了,依莉丝茫然地望向发声的人。
走廊尽头,是有着一身发达肌肉的巨汉,和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女孩。
来访者穆司卡——他和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戴着奇妙的黑色板状眼镜。
在用菲立欧等人不明白的语言对着手环叫过后,穆司卡转向依莉丝。
「依莉丝,安朱所说的恐怕没错。倒不如说——这是我早该注意到的。其实我不明白——我至今到底在做什么。」
「教授……你为什么要阻碍我?」
依莉丝茫然地说道。从两人的对谈中,菲立欧才知道是穆司卡阻止了天球的爆炸。
(……同伴内哄吗?)
在菲立欧等人迷惑中,穆司卡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
「当然还是要感谢老天。虽然说因为应急修理让爆发力减弱,但要是对准头部,那可就不是开玩笑了,会有失明危险哦!」
穆司卡淡淡地说,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何很愉快。
「依莉丝,你听好了——我决定不去拉多罗亚。」
对穆司卡的话感到瞠目结舌的不只是依莉丝,就连菲立欧也无法了解这出乎意料的发展,交互看着依莉丝和穆司卡。
周边的骑士们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巨汉。
「这不是为了加入丽莎琳娜这一边。我还是——无法信任拉多罗亚这个国家。并非神殿势力就可以信赖,但我要在这里偿还所犯下的罪。虽然我不认为可以偿还,但我会努力,这就是我的决定。」
穆司卡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通情达理。
坐在他肩膀上的西亚,不安地俯视菲立欧怀里的乌路可及他身旁的丽莎琳娜。
穆司卡抚摸着她的头,再说道:
「当然,西亚就交给我。我不能把这孩子交给现在的你。」
「教授……你打算背叛?」
依莉丝咬牙切齿地说。穆司卡摇了摇头。
「背叛——吗?你这么想就太悲哀了。只是,我发现自己错了。依莉丝——以前我认为你是长官,所以必须遵照你的指示。但这里已经是异世界,我们应该舍弃在原本世界架起的障碍,现在一定还来得及,别去拉多罗亚。我不会硬要你留在这里,但我认为你应该在这个世界重新省思你的人生。」
「……连你都要对我说教?」
依莉丝轻轻地转身。
她仰望外面的天空,沐浴在开始从云朵空隙间洒落的蓝色月光下。
夜风吹动了她的短发。
「教授——我和你总是意见不合呢……虽然我也早知道我跟你个性合不来就是了。结果你还是站在丽莎琳娜那一边——」
依莉丝叹了口气——
「邦布金,凡尼斯,放过教授和西亚。不过——」
她以冷淡的眼巡视战场:
「将其他人——全部杀光。我以指挥宫的身分允许你们『升华』。」
穆司卡、西亚和丽莎琳娜三人的脸色同时在瞬间刷白。菲立欧也发现气氛危险,将注意力转向来访者们。
「将作战设定从抹杀变更为『歼灭』——时间设定为三分钟。绰绰有余了,可以吧?」
依莉丝只说了这些,就从窗口向楼下消失。
凡尼斯和邦布金将手扶在手环上,以指尖操作完毕某种指令。
——当天夜里最后的惨剧,就此展开。
*
走廊上的骚动,就连祭殿也听得见。
那里有夏吉尔人和神师雷米吉乌斯等人。
神官艾略特怀抱着不安并注意外头的状况。
身为不持剑的神宫,如今也只有指望菲立欧等人。
艾略特的双肩微微颤抖,梅雅悄悄地从背后扶着他。
「艾略特,没事的,菲立欧大人他们一定不会有事。拉多罗亚的增援应该也已经停止了,骚动马上就会平息下来。」
梅雅以温柔的声音说道。
艾略特十三岁,神师的孙女梅雅·巴尔多雷十七岁。从梅雅眼中看来,艾略特这个少年就仿佛自己的弟弟。
只是对艾略特来说,她也是幢憬的对象。
艾略特对于心生畏惧的自己感到丢脸,羞红了脸。
自己虽然不像菲立欧一样强……但还是个男人。梅雅都那么泰然自若,自己却感到害怕,实在太丢脸了。
在距离稍远之处,高司教、雷米吉乌斯和那个名为戈达的老炼金术师正在谈话。关于唐突出现的来访者,他们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在目前的状况下,若是让拉多罗亚的人带走他们,实在会令人难以忍受。
梅雅再次说:
「……没事的——大家都会平安——丽莎琳娜大人、乌路可大人,还有菲立欧大人……」
艾略特这才发现到,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来访者的目的似乎只有丽莎琳娜。也就是说,他们应该不会进入祭殿中,虽说如此,他还是无法放下心来。
艾略特和梅雅都很担心丽莎琳娜,不希望她在此发生什么事。
夏吉尔的高司教对雷米吉乌斯和戈达说:
「我们已经让御柱完全停止了,但这次换来访者了吗——我还以为他们是站在卡西那多司教这边的——」
高司教无限遗憾地说道:
「拉多罗亚以前并不是如此危险的国家。但是人世的变化很激烈——总因为微小的契机,就让暴动一发不可收拾。人为什么不能满足于已有的东西呢——真是可悲。」
听到这正是夏吉尔人民的感想,神师雷米吉乌斯也点点头。
「人的欲望这东西,由夏吉尔的诸位眼里来看,算是种愚蠢吧——」
但高司教听了这话却摇摇头说:
「不——愚蠢的是我们夏吉尔人。对你来说,这是『第一次』,但我们……已重复过好几次错误。好几次、好几次——我们都无能为力。」
炼金术师戈达眼神游移。
「高司教,你不需要如此自责。只是一部分蠢蛋做了蠢事——无法事先阻止虽然很遗憾,但我们不是神,这是无可奈何。」
「我们确实不是神。不过——至少我们可以再多做一点什么。我们有这样的义务。」
艾略特无法掌握高司教话里的真意。
梅雅插话:
「这次的事是拉多罗亚所为吧?以高司教为首的夏吉尔人应该没有必要觉得自己有责任——」
「——真是的。所谓的好人,就是会把不是自己的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突然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发自背后,艾略特吓了一跳并回过头去。梅雅、雷米吉乌斯和高司教等人也同样吃了一惊。
做出最激烈反应的是戈达,他瞪大了眼,以凶恶的眼神凝视着发声处。
发声者无声无息地伫立在因御柱停止发光而产生的祭殿暗处。
她明明在说话,却感觉不出那里有谁在。
「是谁?」
高司教问。
为了警备而留下的三位神殿骑士,慌张地上前跑去。
「站住!不可以随便接近!」
戈达慌张地叫道。
暗处的女子嘻嘻笑了。
「你问我是谁?我是讨人厌的——」
突然间——
三道细细的光芒,从她手边飞出。
骑士们发出窒息般的声音,当场倒地。
「——『拉多罗亚』的人,我叫做西兹亚。」
尖锐的短剑就像被吸入般地刺进神殿骑士们的喉头。
因为黑暗与速度过快,艾略特几乎看不见投出的短剑。距离他稍远的骑士们,一定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戈达跑了起来。
「西兹亚!你——」
「哎呀——凯修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虽然你也很老了,但竟然没发现我接近,该不会年纪大不中用了?」
这两个人似乎是旧识,这让艾略特很惊讶。只是虽然他们相识,却并非友好的关系。
戈达边跑边采手入怀,手里握住了某种东西。
「我虽然老了,但对付像你这样的——!」
随着清脆的破裂声音响起,突如其来的闪光一现。
梅雅屏住气息,当场僵住身子。艾略特的视野也为之昏眩,无法言语。
艾略特耳中听见刀剑互击之声,他被梅雅一推,跌坐在地。
「没想到你竟然是拉多罗亚的间谍。不只塔多姆,你偏偏还把灵魂卖给拉多罗亚了——奥兹马大人正在冥府叹息呢!你这混帐徒弟!」
戈达愤怒的声音混合着刀刃之声响起。
还加上西兹亚这名女子的笑声。
「我可不打算成为那个人的徒弟呢!是他擅自把我当徒弟而已——奥兹马·贝赫塔西翁是病死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就算你跟奥兹马大人的死无关,后来烧了那个村子、杀了雪乃母亲的又是谁?」
艾略特完全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但可以轻易了解到戈达对那名女子有着激烈怒气,而她则轻松地一语带过。
「嘻嘻——我在王都见到奥兹马大人留下来的女儿啰,她对操纵玄鸟也很拿手了呢!她长那么大啦,刚开始我还不认得……」
西兹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直到她以带有恨意的眼神看我,我才认出她。而且他们果然是亲子,她跟奥兹马大人及她的母亲大人都像极了——尤其像母亲吧?不过那头银发跟奥兹马大人一样。凯修大人,你知道吗?拉多罗亚有很多银发的人唷!奥兹马大人也一样,他的徒弟威士托也是银发吧?所以雪乃若要藏身,比起平安的佛尔南,还不如到拉多罗亚比较好——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拐走她,做些有趣的事了。」
「胡说八道!」
锵地一声,响起异常高亢的刀刃之声。之后就传出戈达的呻吟声。
「戈、戈达大人!?」
梅雅等人身旁的雷米吉乌斯惊叫出声。
「——我『现在』还不会杀你。」
西兹亚回答。
在艾略特好不容易恢复的视野里,出现了她的身影。
这位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正一派悠闲地站在那里。
从她手上延伸出发光的线,正卷在戈达脖子上。脚边落着一把应该是他所使用的短剑。
戈达的脖子被缠住,发出呻吟,双手也有光之线绑住,处于无法随心所欲动弹的状态。
「——嘻!你还真是个硬朗的老人家呢!徒弟跟神殿骑士作战受了伤,而身为老师的你也不考虑自己的岁数,还想要冲过来——你们师徒俩真是合得来啊!」
西兹亚一副受不了他似的说道,并拉紧了发光的线。
戈达再次呻吟出声。
「住、住手!」
雷米吉乌斯虽然一脸苍白,还是刚毅地走到梅雅身前。
他站在西兹亚和孙女之间,以严肃的声调问道:
「——你的目的为何?如果是要我的命——」
「要神师大人的命?也对,这样也不错……」
女子手边的短剑一闪,嘻嘻笑了。她瞥了一眼戈达后,将视线转向夏吉尔人。
「高司教,我有事要找你。可以劳驾你来『拉多罗亚』一趟吗?」
高司教金黄色的眸微眯。
「……找我有事?」
西兹亚点点头,手上的短剑对准了戈达的胸口。
高司教发现到「这件事」,迅速地向前踏出一步。
「请等一下,我不允许你伤害戈达大人。我不会逃跑,随你处置。但如果你对戈达人人出手,我就当场自我了断。」
西兹亚眨了眨眼,艾略特也对高司教这么快就有所觉悟感到惊讶。
「高司教,可是……」
雷米吉乌斯交互看着戈达和高司教,心有不甘地说。戈达应该也正在听两人的对话,虽然脖子遭缠住,还是激烈地左右摇头。
高司教垂下蛇眼,大大地点点头。
「您无须担心,而且——」
一直在观察状况的艾略特这时才醒悟。
要让御柱恢复原状,高司教就有必要到拉多罗亚去一趟——他刚才确实有这么说。
「太危险了!司教,您该不会是为了去拉多罗亚,才把自己交给敌人吧?」
艾略特不禁插嘴。这个名为西兹亚的女子,并非要杀高司教,而是要带他去拉多罗亚。也就是说,她可能想要关于「死亡神灵」的情报。
高司教这位知道操作方法的存在,对神殿势力也非常重要。
但高司教心平气和地说:
「我若是去拉多罗亚,就有机会和他们的人谈话。而且有很多人可以『取代』我。」
即使是在场守护的夏吉尔人,也没有人阻止高司教。
他们虽然表情沉痛,但似乎接受高司教的方针。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反而让西兹亚加强了戒心。
「——为了让御柱恢复原状吗?不过高司教,拉多罗亚在镇压神殿势力后,应该就会允许生产辉石——总之你这种觉得自己过去,就可以做些什么的想法不会太自以为是吗?」
高司教苦笑道:
「你是想带我去?还是不想带我去?」
「这——」
西兹亚面露戒心,闭嘴不语。
「请带我去吧,拉多罗亚的人。你们对于御柱和死亡神灵的事都『太过无知』了。御柱完全停止运作,就意味着人类这个种族的终结。御柱的运作本来就不是国家或神殿势力可以左右的次元现象。」
高司教如此断言,走近西兹亚身边。
「例如加鲁尼耶御柱。这个星球的大气因为有那个御柱存在,才能保持人可以居住的状态。而涅迪亚御柱也是一样,这块大陆周边整体的海洋,经由那个御柱去除毒素——札卡多御柱抑制温度的剧烈变化;佛尔南御柱支撑着这片大陆。而威塔神殿的御柱管理其他所有御柱,使其能正常保持机能——你明白了吗?支撑你们世界的栋梁——那就是御柱。辉石只不过是副产品。没有御柱,这个世界就不可能存在。你们就连这件事也没有掌握到吧?」
高司教的声音带有夏吉尔人很少展现的威严。
艾略特、雷米吉乌斯和梅雅也都为其威严所震慑,说不出话来。
高司教走过戈达身旁,握住西兹亚的手。
这个女暗杀者皱起眉头。
「解放戈达大人,带我过去吧!拉多罗亚的人唷,我们夏吉尔人是为了守护人类这个种族,所以才在这里。拉多罗亚的人对我们而言,也是应该守护的对象。」
西兹亚不太愉快地握住高司教的手臂。在这同时,缠住戈达脖子的光索,力道也很明显地变弱了。
「——虽然是第一次跟你们谈话——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毫无理由地讨厌你们了。」
西兹亚一边拉着司教的手臂,一边将嘴唇凑近一支小小的笛子。
「是因为你们『太过正义』了吧?所以会让坏人觉得恶心。」
听到这指摘,高司教毅然地摇了摇头说:
「……不,我们过去『错得太离谱了』。做坏事的人们是潜在地——将我们努力赎罪的身影,跟未来的自己重叠了吧!这是我的想法。」
高司教吟唱般地说道,开始与西兹亚一起走向出口。
西兹亚一边走,一边慢慢地将戈达抛向墙边予以解放。
「……不、不行!高司教,那个女子是……」
戈达边咳嗽边叫道。但高司教只有微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连雷米吉乌斯也无法叫住他,只能目送他的背影。高司教之所以做出这个决断,与其说想救戈达,不如说有着更大的目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找不到可以阻止他的话。
艾略特也一边目送他们——一边突然感到很矛盾。
祭殿的大厅极为宽广,而在出口的外侧旁边,菲立欧等人应该正在和来访者们作战。
这个名为西兹亚的女子应该是与来访者一起过来,也许她是趁骚动之际潜入祭殿,然而——
「请等一下!」艾略特叫住了两人。
西兹亚以冷淡的眼神回过头。艾略特毫不畏惧地说出自己感到矛盾的理由:
「走廊那边——是不是有点奇怪?」
祭殿之中,并没有发生军势混乱般的大骚动.那么,戈达与西兹亚争吵之声和高司教澄澈的声音应该已经传到外面去,很难想像竟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祭殿内的异常。
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跑进祭殿。
西兹亚似乎也注意到了。
「该不是……警备的怠慢吧——」
这时,一个小小的黑色团状物飞到了祭殿出口附近。
在那里滴溜溜地转动后停止下来的——是一颗人头。
梅雅发不出声,当场别过视线。
在每个人都说不出话的状态下——走廊那边交错地传来不寻常的惨叫与怒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