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中场.少女的庭院

中场.少女的庭院

自入冬以来,拉多罗亚的天气都略带凉意——

来访者卡多尔也过着相当平静的日子。

这几个月来,他的顶头上司依莉丝总是守在那个猎人少年身边。

在依莉丝仔细的照料下,少年安朱·薛帕德的伤势已经完全康复。即使如此,她还是会借故待在他身边,很少离开。

不但如此,依莉丝还会吩咐邦布金、凡尼斯和卡多尔去办些无关紧要的事,好让自己可以跟安朱独处。

「……不过,依莉丝恐怕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这种行为吧!」

邦布金漫步在他们暂住的梅森家庭院,笑着喃喃自语。

卡多尔奉命和邦布金一起在宅邸内巡逻。

虽然他们是为了警戒才出来巡逻,但这也是出于依莉丝想跟安朱独处而下的命令。

「卡多尔哟!想必汝亦有所察觉吧?依莉丝竟在近乎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指示此等可谓没有意义的命令。不,她本人想必认为此命令的目的乃是『警戒』,其实她自己身边更需要警戒哪。支开吾等对其并无益处,即使如此,她仍下达此等命令,理由无他——只要吾等不在场,她即可无须顾虑,尽情与安朱共享欢乐时光。依莉丝无此自觉,但内心深处亦对此心知肚明。噢噢!女人诚然天生之演员,连自我都可欺骗。」

邦布金宛如歌诵般朗声分析:

「——因此,卡多尔哟!任务就此告一段落,吾等亦上街去消磨时光吧!」

他甚至说出了这种放肆的话。

「吾人近来乃能歌善舞之优秀南瓜,在广场上亦大受欢迎。只要在附近置放合适之钵碗,不一会儿即可赚得许多观赏金。倘若有隐形之汝帮忙,吾人更可开拓崭新技艺。来,吾等就此前去!」

卡多尔当然不理会他。对他而言,长官命令是绝对必须遵守的铁律,依莉丝的命令远比邦布金的玩笑话重要得多。

邦布金应该也深知此事,他平常总是一个人上街,今天却不知为何一直跟在卡多尔身边。

另一位伙伴凡尼斯则因开始负责与梅比斯等人联络,经常不在。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提议:「我希望能注意梅比斯等人的动向。」而依莉丝也允许他这么做。

因此,他们最近的生活便是凡尼斯负责搜集情报、依莉丝照顾安朱,卡多尔为其护卫,而邦布金则悠然自得地渡日。

而在安朱的伤势完全康复为现在,这种情况还是持续着。

卡多尔沉默地环顾宅邸内部,而邦布金则是以飘然的舞步跟随其后。

正在照顾庭院植物的年老师傅以冷冷的视线盯着邦布金,只差没把「你又来了」说出口,但邦布金并非会因此收敛的人。

这可说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邦布金那颗南瓜头极为显眼,在宅邸内也很快就打响了名号。

同时,邦布金奇妙的言行举止和个性也广受讨论,虽然不算受欢迎,但大家对他还是有冷眼旁观程度的关心。

另一方面,包括元首杰拉得在内,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卡多尔的存在。虽然西兹亚和梅比斯这些危险人物知道有这号人物,但在这座宅邸里,就只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察觉到卡多尔。

而这一人一狗之所以注意到卡多尔,并不是因为「亲眼看到」他。人是察觉声音和气息,而狗是凭气味感觉到他的存在。

当卡多尔和邦布金经过宽广的庭院、来到本馆旁时,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吠叫声。

「米哈耶尔,安静,不可以对客人吠叫。」

同时也传来年幼女孩责备狗儿的声音。

而这声音对卡多尔来说也已经相当熟悉。

他们将视线转向声音来源,发现有个小女孩一如往常地站在边间的窗边,她身穿可爱娃娃般的衣服,闭着眼睛面对外头。

而那只名叫米哈耶尔的大型犬,则是听了主人的指示,趴在窗户的外侧。

每当卡多尔奉依莉丝之命令巡视宅邸周围,这只狗都会大声吠叫,然后少女就对他说话。就算卡多尔只是沉默地伫立当场,她也会自顾自地说话,说不定她也多少感受到卡多尔无法说话这件事。

「您好,您是圣灵吧?但今天还有另一位的脚步声……」

邦布金颇感意外地「喔」了一声。

「哎呀!吾曾听闻宅邸中之人提及,汝即为悠蒂耶·梅森?」

邦布金朗声问道,窗边的悠蒂耶听了则是吓了一跳,轻轻地点头说:

「是的。您——不是圣灵,而是父亲的客人吧?」

「诚然,吾名为邦布金,正如汝所见,乃是南瓜——啊!汝眼盲不能视物?」

邦布金无限遗憾地压低了声调。

别人无法感受到他的外表有多奇特,似乎令邦布金觉得非常遗憾。

悠蒂耶稍稍歪着头:

「邦布金大人……?好奇怪的名字喔?您跟圣灵是什么关系呢?」

「——汝所谓圣灵,可是卡多尔?原来如此,汝眼盲不得见,却能察觉人眼所不能见之存在?吾人仅为此人之友,今后尚请——」

邦布金抿着嘴笑,同时恭敬地行了一礼。

卡多尔无视于他,走到悠蒂耶身边,越过窗台轻抚她的头。

悠蒂耶开心地展露笑颜,但邦布金则在卡多尔身后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虽然邦布金看不见卡多尔的身影,但似乎是发现悠蒂耶的头发不自然地凹陷,才注意到卡多尔的手正抚摸着她的头。

「……卡多尔?汝竟然——」

邦布金压低了声音。

卡多尔一边抚摸小女孩的头,一边对这种感触让他觉得怀念而感到不可思议。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不过他觉得,在他早已遗忘的遥远过去——也曾像这样抚摸过谁的头。

而他之所以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乃是因为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迪雷恩在他身上进行了人体实验。

从那以后,卡多尔就丧失了身为人的自我。当初他明知会有这种危险,却还是自愿接受这个实验。

他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何做了这个决定。

——他也无意回想起来。

卡多尔温柔地抚摸女孩的头,同时回头望向邦布金。

悠蒂耶天真地问道:

「您说的卡多尔大人,就是这位圣灵的名字吗?以前我祈祷后,他总是像这样——」

邦布金当场华丽地旋转了一圈:

「——诚然。卡多尔乃常人无法得见之存在,亦无法言语,然而他能理解汝所言。」

他边摇晃着那颗南瓜头边靠近卡多尔身旁。

悠蒂耶察觉自己的爱犬米哈耶尔正要狂吠,便先出声斥责:

「米哈耶尔,安静——邦布金大人,您虽是人类,却说与这位圣灵卡多尔大人是朋友,那是指受其庇佑的意思吗?」

「非也,吾并末特别受其庇佑,吾等仅是朋友。卡多尔之庇佑恐怕仅专属于汝。否则——或许汝亦为卡多尔之友。」

邦布金立刻如此回答。

听见他说出「朋友」,悠蒂耶露出了开朗的微笑。

邦布金又再向前一步,将瘦长的身躯靠近窗边:

「噢,悠蒂耶·梅森哟!请恕吾失礼。吾人想瞧瞧汝之双眼,触摸汝之脸庞,可否?」

悠蒂耶颇感不可思议地点点头,卡多尔便往一旁让开。

邦布金伸手越过窗户,以指尖接触悠蒂耶的双眼,并稍稍翻开她的眼睑。

悠蒂耶眨了眨失焦的双眼。

虽然失明,但她的眼球上并无伤口,眼睑也可以活动;如果睁开眼,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异。

站在一旁卡多尔,听见南瓜头内发出驱动机械零件的微弱声响。

邦布金正在确认悠蒂耶的眼睛状况,他虽然没有特殊的医学知识,但他所戴的南瓜头具有多种功能,绝非只是个装饰品。

「嗯,可以了。」

不久后,邦布金松开了手。

「啊……邦布金大人,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看得见』呢?」

小女孩以真挚的口吻问道,而邦布金则是歪着那颗大头:

「年幼的孩童哟!吾人并非神明,不明了汝双眼之事,然而虽不明了此事,却尚有一丝希望。汝尚年幼,要乐观或悲观面对未来,亦端看汝自身。」

邦布金那暧昧的言语,让悠蒂耶有点遗憾,但也有点松了口气。

卡多尔也能理解她想重见光明的心愿。

原本她就连「看得见」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她曾说过,自己就连点头、歪头这些动作也不是透过看见来学习,而是奶妈和佣人直接摆动她的身体表示「肯定时这样」、「有疑问时这样」才学会的。

她强烈地想要了解这些自己未知的感觉。

这种念头之强烈,也感染了毫无感情的卡多尔,不过他对此还是没有怜悯或同情的感觉。

卡多尔不明白,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会来找她。

而他也不会将这份疑问当作「疑问」。

失去自己的心,就是这么回事。

「卡多尔哟!吾将离去,汝是否随同?」

卡多尔依旧沉默,跟在邦布金身后。

悠蒂耶说:

「卡多尔大人,邦布金大人,请务必再次来访喔!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这里除了家里的人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会造访。卡多尔可以理解,她应该也希望有个说话的对象。

而如果是这样,邦布金应该比无法言语的自己更适合陪她。

但邦布金却拍了拍他隐形的肩膀:

「吾人虽无法经常来此,但可以允诺,这位卡多尔相当期待倾听汝之言语。他虽不发一语,但吾人明了确实如此。」

悠蒂耶一如往常地伫立在窗边,以看不见的双眼目送两个人离去。

等他们走到听不见声音之处后,邦布金才喃喃自语:

「——其实,汝对其他人表示兴趣,真是让吾人惊讶——但此并非坏事。不,此处世界诚然足以改变一个人,例如依莉丝和汝。」

邦布金无限感慨,并用比平常更认真的口吻说:

「吾人被唤为『妖精』、『怪物』或『蔬菜』等名号并非罕见之事,却是头一遭被误认为『圣灵』。汝未阅读此地之书,因此不知,拉多罗亚人民口中之圣灵乃是在暗地助人的存在,其并非人类,身影亦不可见;其话语无法令人耳闻,而是传达至人心——此角色很适合由汝扮演哪?」

听见邦布金的俏皮话,卡多尔并没有答腔。他继续依照依莉丝的命令,在宅邸内巡视。

而邦布金也跟在他身后。

邦布金看不见卡多尔的身影,却能掌握他的动作。邦布金所戴的南瓜具有侦测周围温度变化的功能,透过此功能,他可以完全看清卡多尔的动作。

邦布金在卡多尔身后飘然起舞般行走,同时喃喃自语:

「即使如此,方才那女童之双眼真令人遗憾。吾人并非医生,并不清楚详情,但其眼球并未损伤。若是生来就有脑部和视神经连结上的障碍——也许西亚能够为她治疗。」

这话让卡多尔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

邦布金摇了摇头:

「吾人乃云『或许』。西亚的手环能力可对人类头部施以电击,或任意重组脑内神经元。当然,西亚本身所具备宛如超能力之力量,方能进行此种处置——重新连接脑部与视神经,可比复制人格或封锁记忆更为简单?」

邦布金将南瓜头仰望向天,夸张地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西亚不在此处,而该可能性亦相当低。多说无益,遗忘吧!」

邦布金越过停下脚步的卡多尔,飘飘然地走进宅邸的庭院。

卡多尔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虽然他了解邦布金那番话的意义,但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他不禁停下脚步的理由——卡多尔完全没有察觉自己感到心疼。在抹去自己的感情后,又继续执行长宫赋予自己的无意义任务。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