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设施的研究内容差异甚大——但其中有好几个设施的研究内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公诸于世的。
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使用被处以死刑的犯人来做人体实验。
“……杀人魔贝思纳、吉拉哈间谍聂米亚、亡国派的暗杀者德密托力、同属于亡国派的间谍洛根——还有老土匪头目马可奇亚斯——从外貌判断,从‘御柱’量产的就是这五个人。”
身穿炼金术师衣饰的研究人员喃喃自语,他是个无精打采、眼镜镜片厚如酒瓶底的中年男子。
这里是位于首都近郊某研究设施的一个狭小房间——
在和煦的午后阳光照耀下,房间里除了这位研究人员,还有另外一位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他是杰拉得所栽培的秘密警察首长、也是与死亡神灵相关研究的主导者梅比斯.弗仑岱特。
他用聊天的语气向这位熟识的研究人员问道:
“没弄错吧?其他还有很多用于实验的家伙……其中就只有他们五个人依序出现在佛尔南神殿、札卡多神殿和威塔神殿。”
这位研究人员搔了搔头:
“我也没有确认他们的长相,所以没有确切证据。但是,照你的部下给我们所内人员看的肖像画来判断,应该没错。特别是贝思纳、聂米亚和马可奇亚斯更是错不了。贝思纳的脸孔并没有变,聂米亚是短剑二刀流,马可奇亚斯则擅长短枪——他们跟其他实验对象略有不同,虽然对‘尸药’没有耐药性,不过承受量仍比一般人高,就是这点让我印象深刻。”
听了这位研究人员的话,梅比斯点点头说:
“这样啊——对了,我想再确认一件事,他们没有什么共通点吗?只要你想得到的,什么都可以。”
通过御柱袭击神殿的五种“尸兵”——虽然只有五种,却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乍看之下,他们除了同样被迫服下尸药外,并没有什么共通点。
梅比斯这么一问,研究人员便笑了:
“——共通点啊——对了,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不论是好是坏,他们都有很强烈的‘欲望’吧!”
听了研究人员的话,梅比斯在面具下眯起了眼。
“像贝思纳就是具有‘想要杀人’这种扭曲欲望的人,聂米亚是想要对吉拉哈尽忠、保护伙伴,德密托力和洛根的梦想是颠覆政府,马可奇亚斯则是为了满足私欲而赌上人生——唉!被判处死刑的人,大多数是比一般人更忠于‘欲望’……投药后成了废人的人,跟没有耐药性但多少还能行动的人之间,我所能想到的不同点就只有这点了吧。”
梅比斯再次陷入深思。
其实还有另一人被送到御柱,只是这位研究人员并不知情。
就是神殿骑士里卡德.巴杰斯——他似乎已战死,但跟其他尸兵不同的是,他并未被大量生产,很可能并非从御柱底面出现,而是从侧面出现。
里卡德也是——非常忠于自己的欲望。梅比斯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觉得他有成为“实验对象”的价值。
而与这位研究人员的对话,成了梅比斯推论的补充资料。
被传送的人物潜在的“欲望”——也就是其心意的强度,或许正是驱动神灵的一个关键。
“谢谢你,我只是想先确认一下,下次我再请你喝一杯吧!”
明知不可能有“下次”了,梅比斯还是拍了拍那位研究人员的肩膀,接着往房外走去。
研究人员却在他背后以茫然的口气说:
“喂喂!梅比斯,既然都专程来到这里了,你也听听我的状况啊!其实‘尸药’的实验对象有点不够,你能不能请元首还是谁通融一下,从哪里送大约十个人来这里?最近遭人怀疑,连死刑犯都调不到了——若是跟以前一样没个结果,那等用完后再转送到那里去吧。”
他的口气一派轻松,仿佛谈的是实验动物。梅比斯露出笑容,稍稍回过头去。
在这个国家从事非法研究的人大多有其怪异之处,要不是抛弃了身为人类的感情,不然就是一开始就不具有这种感情。
“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跟元首说。因为你一直帮了我很大的忙。”
“那就拜托你了。在正在忙神灵研究的当下,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这位研究“尸药”的人员站起身,回到自己所属的设施去了。
另一方面,梅比斯也走向自己住惯的地下。
来访者凡尼斯和老学者李布鲁曼应该正在那里整理资料。
那些资料对梅比斯来说大多没有利用价值了,但对目的单纯为“调查”的李布鲁曼而言,却仍是相当重要。
李布鲁曼是在不知道神灵秘密——一旦梅比斯等人越过世界边境,这个世界就会毁灭这件事的情况下,协助梅比斯等人。
这听来虽然很滑稽,但对从未进入“神灵”的李布鲁曼而言实在无从得知。
梅比斯也没有刻意告诉他此事。
李布鲁曼跟凡尼斯不同,若是他得知真相,恐怕会背叛梅比斯。他光是欺骗学生就耗费许多心力,更无法泯灭良心到牺牲整个世界的程度。
反正他就是个小人物。
不过,尽管李布鲁曼是那么渺小,梅比斯还是打从心底感谢他。
如今已年迈的李布鲁曼是一位知名的杰出学者,而他原本是梅比斯父亲的学生。当然,这是在他年轻时的事,当时梅比斯也还没出生。
梅比斯的父亲是炼金术师,他接受非正式的支援,不断地从事危险的研究。年轻的李布鲁曼担任其助手,其后又自立门户,在考古学的领域打响了名号。
在拉多罗亚,“考古学”这个分野,其实是在分析来访者所带来的知识,以及研究这个世界“原有”的文明之谜。
李布鲁曼为神灵的相关研究打下了基础。
他不只整理埃尔西翁.埃鲁所留下来的成就,也搜集散逸各地的许多古书,有时更以大胆的假设思考操作方法,帮助梅比斯进行研究。
死亡神灵相关的研究并非一帆风顺,也曾历经不顺利的时代。
因掌权者更替,所给予的预算、研究人员也会有很大的变化。
而在鲁思塔.埃鲁担任元首的时代,他镇压了许多其他非法的研究,这个研究设施也差点面临关闭。
梅比斯就不用说了,若是拿不到“尸药”,这对西兹亚等人可是生死交关的问题。
结果——梅比斯等人就用了暗杀这个非常手段,让鲁思塔退出政治圈。
下一任元首杰拉得.梅森也是他们的共犯。到了他的时代,梅比斯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使用这个设施。
而即使在那个鲁思塔阻挠研究的不顺利时代,李布鲁曼还是持续偷偷进行研究,并把成果提供给梅比斯。
如果没有李布鲁曼,梅比斯还要花好几年才能“越过世界边境”。
而梅比斯说不定会在这段期间内,因自己所受的手术影响而死。
所以对梅比斯而言,李布鲁曼.汉兹这位研究学者可说是他的救命恩人。
梅比斯现在正走向那位恩人所在之处。
隐藏神灵的地下钟乳石洞中,设于通路一旁的微暗房间里,老学者正默默地读着一本书。原本凡尼斯应该与他在一起,此时却不见踪影。
“李布鲁曼博士,你在这里啊?”
梅比斯极为友善地招呼他。
李布鲁曼瞥了站在门边的梅比斯一眼后,立刻将眼光转回桌上的书籍:
“……梅比斯吗?你找我这个笨学者有何贵干?”
“你太谦虚了。凡尼斯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应该在整理资料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大概是去吃饭了。”
时间确实已经是中午时分。
他让手下去据点拿备用辉石,此刻也差不多该送到了。
“博士呢?不去用餐吗?”
“你不必管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李布鲁曼一脸苍白,表情极为苦恼。仔细一看,他并不是在阅读书籍,只是让目光从文字上滑过而已。
梅比斯不解地问:
“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因为昨夜那场袭击而身体不舒服呢?”
“……不,不是因为这个……”
李布鲁曼一手按住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的学生……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的事……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难受……”
梅比斯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时他才想起来,昨夜无名氏等人来袭时,不知情的李布鲁曼与来访者穆司卡打了个照面。
“来访者穆司卡也被抓住了,所以我以为达古雷他们还不知道此事……但是,当他见到我时,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不定达古雷他们也已经……”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是当然的吧!”
梅比斯一派轻松、干脆地说道。
因惊讶而肩膀颤抖的李布鲁曼,坐在椅子上仰望梅比斯。
梅比斯则对他那抖动的双眼报以微笑:
“不能小看他们的情报网。达古雷议员、拉杜卡议员和赫密特都应该知道你背叛他们的事了。原本——赫密特之所以造访你家,就是为了确认此事。”
梅比斯一说出此事,李布鲁曼便哑口无言直眨着眼。
“——你真的以为‘没有走漏消息’吗?”
梅比斯虽无意嘲笑李布鲁曼,但对他那如此乐观的想法只有报以苦笑的份。
李布鲁曼的表情明显很惊讶:
“那……那么,达古雷他们已经知道我的事了……”
看到李布鲁曼因震惊而发抖,梅比斯突然想要小小戏弄他一下:
“原来如此,我也是现在才注意到……在我们前往另一个世界后,可能就没有人站在博士这一边了。虽说杰拉得元首还健在,但他跟博士的距离非常遥远。”
梅比斯隐瞒“这个世界”将消失的事实,指出了这一点。
接着,梅比斯在表情变得更加僵硬的老学者耳边,悄悄低语道:
“怎么样?你要不要也跟我们一起到那个世界去?”
李布鲁曼绷紧了脸:
“那、那个世界……?你要我去来访者们的世界……?”
“没错。可惜的是,那个世界并不存在死亡神灵……但有一根与御柱具有相同性质、被称为魔术师之轴的圆柱。你对来访者们的技术没有兴趣吗?”
李布鲁曼听了他的邀约,弹跳似地站起身来:
“不可能的!我怎么能越过世界边境……我在这片土地生长,也要死在这里。在你们走后,我打算继续研究死亡神灵,无意跟你们同行……”
“——达古雷他们应该会责怪你吧?”
梅比斯坏心眼地问道。李布鲁曼听了,眼底浮现胆怯。
“前不久你有位学生死去——那个青年是议员的秘书对吧?表面上他是与议员之妻有不伦关系而殉情,但达古雷他们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事实上,是我的部下杀了他,因为他太过接近‘尸药’了。”
李布鲁曼肩膀颤抖。那个学生的死,对他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冲击。但是,他并不曾在梅比斯面前表现出对此事的忿怒。
也就是说,比起学生含恨而死,李布鲁曼更重视自己的研究。
也许他本人会否认这一点,但梅比斯早已看出他是个毫无自觉的冷血汉。因此,已看出他真实心意的梅比斯,便慢慢地加以劝说:
“你确实与那次事件无关。但达古雷他们可就不这么想了,应该会认为是你把情报泄露给我们——再者,要是那个已故学生的家人想要你的命,负责保护你的我们也已经不在了喔。如何?反正你都要藏身,干脆搬去那个世界住不是更好?那是名符其实的‘重获新生’喔!”
李布鲁曼以胆怯的眼神望向梅比斯,然后以单手掩住了脸。
梅比斯判断,心中正天人交战的李布鲁曼无法立刻做决定,便拍了拍这位老人的肩膀:
“突然要你下定决心也是办不到的。我们预定今夜启程,你在那之前决定就行了。”
“今、今夜?怎么这么急……”
“我也是逼不得已——现在因为辉石快用完了,所以我正派人去取辉石。预计拿到以后便开始操作神灵,但那需要跟以前的实验完全不同的操作方式,而且不能重来,所以恐怕得花好几个小时。请你在那之前出做决定。”
梅比斯已经知道李布鲁曼会做出什么回答了。
李布鲁曼也是一位研究人员,不可能对“来访者们的世界”不感兴趣。而且为了逃开那些学生,他一定会下定决心随梅比斯前往。
预定要去那个世界的,总共约有三十人。
梅比斯、需要尸药的西兹亚等人、来访者凡尼斯——
再多加李布鲁曼一个人,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有人的气息自走廊接近。
出现的是一身黑色装束的女暗杀者——西兹亚。
她当着梅比斯的面将一锭尸药放入口中:
“梅比斯大人。备用的辉石送到了,可以开始作业了。”
梅比斯笑眯眯地回答:
“谢谢你。你们如果也到那个世界,应该可以接受肉体强化。那样一来,就不必担心尸药用完了。”
西兹亚露出妖媚的微笑:
“是啊!不过——我并不那么讨厌这种药,不知道为什么,它可以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那是因为这种药有抑制“恐惧”感情的效果。
梅比斯想起了凡尼斯不久前说过的话:
‘历经几个世代后,当肉体强化的影响变淡,就算对尸药具有耐药性,恐怕也会因吃药而缩短寿命——’
梅比斯并未让西兹亚等人知道此事,但从他们那种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看来,想必也早已稍稍察觉到了。
不只是梅比斯,对西兹亚等人而言,前往来访者的世界应该也代表着性命得以延续。
(对,我要——活下去,绝不会被任何人阻碍——)
额头上的伤又痛了。
最近他特别在意这个伤口。
十岁时,梅比斯接受父亲所施的手术,并失去了在那之前的记忆。
老实说,他甚至怀疑已死的父亲“是不是亲生父亲”。虽然让自己的儿子上实验台并非不可能的事,但重要的是父亲体弱多病。
梅比斯可能较像母亲,但他连母亲的模样都不知道。
可能正因为如此——梅比斯对于“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真实感。
被切开的额头、插入伤口的刺状辉石、来访者的手环、操纵死亡神灵的力量——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梅比斯对这个世界感到极为疏离。
梅比斯不理会苦恼不已的李布鲁曼,迳自走到“死亡神灵”旁。
西兹亚也跟在他身边。
接下来要展开的作业,将会漫长而痛苦。
梅比斯恐怕会在途中昏过去。而这段期间内,不论发生什么事,西兹亚等人都要保护这个设施和他的身体。
“西兹亚,警备工作就交给你了。艾美应该不必担心,你也要跟晓和吕岳说不可以大意。真是不好意思,不能给你们时间跟这个世界告别……”
“这您不必担心,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眷恋。”
西兹亚的口气相当坦然。
这想必是她的真心话。
梅比斯走在钟乳石洞的路上,不久便来到了神灵前。
那里已经准备好辉石的原石了。
有两个大小约略可装进人头的木箱——里面装满了白色的辉石。
负责搬运箱子的西兹亚部下,正紧紧守在一旁。
这些都是他们从几年前潜入各地神殿,一点一点偷来的。想要获得夏吉尔人精制前的辉石,就只有从神殿窃取一途。因为这些辉石并未在市面上流通,并非只要有黄金就可以走私的东西。
“辛苦了,我们的希望终于即将实现了。”
这么说着的梅比斯站在两个箱子之间,抬头仰望眼前的神灵。
那泛着黑光的巨大球体——
梅比斯轻轻地以手指轻抚那透着光泽的表面:
“……越过世界边境的作业,跟以前的操作不能相提并论。我不知道开始操作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们也要小心。”
西兹亚耸了耸肩,笑着说:
“哎呀哎呀!真是难得,梅比斯大人会用这么认真的口气说话,傍晚会不会下起冰雹来呢?”
“既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下起冰雹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如果这样就能了结,那还真是谢天谢地。”
他幽默地回答,并稍微放松了肩膀的力量:
“……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梅比斯开始将意识投注在手环。
他的额头深处立刻产生仿佛虫在四处蠕动的不快感受。
戴着手环的手一点一点地——指尖像是沉入泥沼般埋入了神灵之中。
神灵内侧有宽广的空间。
那空间远比外观看起来还要大得多——是个让人以为是无限延伸、宽广到令人害怕的空间。
梅比斯也未掌握其全貌,他总是在入口附近操作神灵而已。
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让他伸进去的手臂麻痹了。接着,一股紧紧纠住心脏的感觉袭来,让梅比斯脸部扭曲。
“……西兹亚……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句沙哑的话,眼角瞥见西兹亚淡淡一笑。
下一瞬间——黑色球体爆炸性地膨胀、瞬间吞没了梅比斯的身体。
*
夏吉尔人高.夏尔帕司教,现在正遭到梅比斯等人囚禁。
昨夜,虽然穆司卡等人一度救了他,但又立刻恢复了阶下囚的身份。
当初囚禁他的房间房门已经被穆司卡破坏,因此高司教所待的房间移到他处,但待遇几乎没有改变。
‘重蹈覆辙——’
高司教也对此事感到滑稽。
——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这种事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重复到令人厌倦。
打从“人类”初次造访这个世界起,到经过数千年岁月的今天——他已经不知道被像这样囚禁几次了。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曾好几次强迫夏吉尔人——要他们操作“死亡神灵”。
但是,这个企图至今从未得逞过。
因为夏吉尔人绝不会屈服于胁迫,就算受到拷问,就算被当作人质,对于操作神灵这件事,夏吉尔人是非常顽固的。
结果也正因此而招致悲剧。
例如好几百年前——那时“神灵”还在吉拉哈的威塔神殿。
而吉拉哈的某位神官透过来访者察觉此秘密,便想将之视为自己的力量加以利用。
那位神官将与夏吉尔友好的人当作人质,为了个人的野心,强迫他们操作神灵。
——夏吉尔人迫于无奈,便进行神灵操作。
但并非以那位神官所希望的形式去操作——
他们采取了非常手段,让神灵的祭坛、其周边数公里的区域完全“消失”。
结果,抱有非分野心的神官与其串谋者一起消失,还连累一些无辜的人。
大地也被挖走了一块宽广的圆形,如今那里已经化为湖泊。
在当时的人眼中看来,那也许是上天的惩罚。
其后,掌握状况全貌的吉拉哈神官觉得招致此现象的“神灵”存在非常危险,决定将之封锁在远方。
夏吉尔人知道人类无法处理神灵,便也允许此事,将神灵藏在远离吉拉哈的钟乳石洞里,并派人驻守。
从那之后经过了好几百年——当时尚未有人正式统治的这片土地上,不知何时形成了“拉多罗亚”这个国家。
当时的人都已作古,只剩下夏吉尔人知悉这段历史。
对高.夏尔帕而言,那是段令人怀念又可憎的记忆。
只是,即使历经这样的事,夏吉尔人还是没有抛弃“人类”。
他们继续精制辉石,守护人类的生活,除非必要否则绝不出面,悄悄地——尽可能悄悄地守护人们的世界。
但是,这次的状况跟前几次的例子有点不一样。
在此之前,人们没有“夏吉尔人的力量”,便无法操作神灵,所以他们最后只能胁迫夏吉尔人——但梅比斯不同。
他虽是人类,但却发现了几种可以操作神灵的方法。
夏吉尔人也早有觉悟,这一天迟早要来。他们早已有预感,人类的技术一旦跨越一定的界线,也许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开死亡神灵的秘密。
只是,人类未免也“太早”就发现了。
至少,在他们没有获得超出来访者的科学技术前,便不可能进行正式的研究。就连那群来访者,也还没解开魔术师之轴的谜团。
虽说是出于来访者手环这特殊工具的影响,但人类要以现在的文明水准驱动神灵,是完全出乎夏吉尔人预料的事。
——让来访者埃尔西翁.埃鲁前往他国旅行,似乎一开始便是个失策。就算他本人非常值得信赖,夏吉尔人仍轻忽了他把技术传给子孙的可能性。
夏吉尔人的失策还不止如此。
在位于来访者们世界的御柱——对方称之为魔术师之轴那边,也有一些动静。
由来访者不定期地出现这件事,可得知双方世界的御柱密切连接。
那是资讯的“输入装置”与“输出装置”关系,但被输入的不只有“来访者”而已。
被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尸药”——也是来自那个世界。这应该不是蓄意的,但就像来访者透过魔术师之轴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尸药”也因某种因缘而被放入轴中。
若是人类,便会具有“到外侧去”的意志,因此可以主动离开御柱,但若是“物品”,就绝不会是自然出现,而需要外部的指示。
拉多罗亚的研究者在偶然之间对神灵下达指示,命令其复制及大量生产尸药。手环虽不能连续复制,但也获得了相当庞大的数量。
只是,在高眼中——这些操作都太过铤而走险。
例如眼前有一座极为复杂的机械。
机械上设有安全装置,原本人们就连按下按钮也办不到。
然而——开启这安全装置的钥匙“辉石的力量”,却被一无所知的幼童所掌握。
这幼童就像在玩弄玩具般,随意地按下好几个按钮。
他们当然无法找到大多数隐藏的按钮,甚至也不太清楚看得见的部分有什么效果,就只是随意乱按而已。
而机械当然也配合其指示做出行动。
就算那出错的指示发自错误的意志——只要那是以指示的形式发出,机械也不会有所怀疑。
在夏吉尔人眼中,梅比斯等人的“操作”就属于这个层次。梅比斯等人并不了解、也无法理解神灵真正的功能。
现在的高,打从心底希望能予以协助。
只要自己能到神灵旁,就能够变更系统。这样一来,不但可以阻止梅比斯等人的失控之举,这个世界也就可能存续下去。
只是,如果梅比斯等人就这样到来访者的世界去——
(……那也是命运吗……)
高司教对着理应不存在的神问道。
当然没有人回答。就算高拥有夏吉尔人的技术,始终也无法触及“神”的存在。
掌握世界命运的,毕竟还是“人”。
从前,夏吉尔人也曾在自己的星球上,掌握自己的命运。
然而——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将其毁灭。
高.夏尔帕凝视铁窗外。
可能是因为换了房间的缘故,他可以看见窗外宽广的天空。
现在可以看见澄明的蓝天,以及颜色像是溶入蓝天的月亮。
那形状扭曲的、留下三道伤痕的“母”星——
——那并非实体。
人们把“它”当作这个星球的卫星,但那并非事实。
那是他们使用御柱映照在天空的,不具实体的幻影——
人们把那月亮称作“天空之钟”。
根据神话传说,每年一度自天空响起的钟声,就是出于月亮。
高司教以深远的眼神仰望月亮——正确地说,它并不是“月亮”,而是他们所失去的母星。
对夏吉尔人而言,那是他们的犯罪证据,警告他们必须赎罪。
他们亲手毁灭了自己所诞生的星球。
那三道伤口,是因最后的战争所造成的地形变化。因为这场战争,地上所有人都死光了,连星球也失去了。
为了不让他们忘却罪过——
便将该姿态以这个星球的假卫星形式保留下来。
因此,每当夏吉尔人仰望月亮,罪恶感就会油然而生。
‘人类这种生物——也在重复我们曾经犯下的过错吗?’
高司教无法摆脱这种预感。事实上,来访者的世界正迈向毁灭一途。
因为时间的流动方式大不相同,也许会是这个世界先一步毁灭——
但这个世界还有几千年、或是几万年、说不定还有几亿年以上的期限。
梅比斯等人的行动就像是放弃这时间,对想要保护人类的高司教等人而言是无法允许的。
“……现在只能寄望……”
高司教小声地低语。
如今,在拉多罗亚的无名氏们受到几乎瓦解的打击,能行动的人很有限。
首先是身为神柱守护者的北方民族,他们恐怕正在研拟再次袭击的对策。
如果高写给元首的信送到了,而且元首相信其中所写的内容,也许拉多罗亚的部队会出面阻止梅比斯。
另外,高司教还把信——
寄给“另一个人”。
那就是在佛尔南神殿结识的、拥有精湛剑术的四王子——
他现在的身份已是王弟。
他也以使者的身份来到这拉多罗亚。
考虑到其立场,高认为他不会有动作,也无法做出动作。
但即使如此——菲立欧还是会率领护卫的王宫骑士团来到“此处”。
这是高没有根据的直觉。
以阶下囚的身份而言,高司教只能等待——但是其他人一定会注意这异常变化的“前兆”。
在面临这异常变化时,要逃避或是要对抗,就决定了这个世界的命运。
高司教的胸口深处,突然有种嘎嘎作响般的异样感受。
夏吉尔人具有独特的感觉器官,可察觉御柱或神灵的异常变化。
那种感觉正告知他状况有异。
高.夏尔帕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一族的灭亡可说是必然的事,夏吉尔这个种族原本应该在更早以前就灭亡了。
但是,若是这个世界的人灭亡,就太令人遗憾了。
高.夏尔帕仰望窗外歪斜的月亮,胸口再度因罪恶感而隐隐作痛。
*
在会谈席间,乌路可顺利地发挥其话术。
刚开始她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在倾听菲立欧与杰拉得争论的过程中,也渐渐习惯了现场的气氛。
现在她也可以坦然地接受议员们的视线了。
提出质疑的老年议员疑惑地开口:
“——那么,你是说吉拉哈人并不敌视拉多罗亚是吗?”
听见这充满敌意的问题,乌路可假装困惑地回答:
“老实说,吉拉哈的人民大多数都不在意‘拉多罗亚’的存在。他们并非轻视拉多罗亚,而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而已。双方之间并没有物资交易,国境又有山脉阻隔,就连使者的往来也是第一次——与其说吉拉哈人对贵国抱有敌意,不如说觉得贵国只是疏离而遥远的存在,这才是一般人的感觉。”
乌路可虽然带着微笑如此带过,但这番话却是对拉多罗亚的敌视政策最惨烈的讽刺。
她所面对的老议员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真的是如此吗?现在吉拉哈不是在国境附近集结了大量的战力吗?是不是想趁机侵略我国呢?”
乌路可悠然自得地凝视发问的那位议员:
“我国并没有扩张领土的打算。从索里达帖大陆以往的历史便足以证明,太过庞大的国家将会从内部开始崩溃。然而,如果受到攻击,我们便必须保护国家与人民,这才是‘国家’的本分。国家本来就必须随时维持保国卫土的力量,在得知拉多罗亚的动向危险后,自然就增加了国境相邻的西域战力。将防卫战力集中在情势紧张的地区,是身为执政者理所当然的义务。一般人民并不太了解拉多罗亚,但吉拉哈高层却已掌握到拉多罗亚对吉拉哈抱有敌意的状况。刻意制造空隙给来犯的对手,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她自己也觉得说得有点过分,但这问题可不能虚应了事。
议员也许是判断再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稍稍改变了切入的方向。
“我能相信你这番话吗?现况是我们认为你们吉拉哈的士兵非常危险,甚至有可能将防卫战力直接转变为侵略的战力。”
“如果你无法相信我的话,那也没有必要刻意相信。因为如何评估我们的危险性,全看你们自己。”
乌路可明言。
然后她又下了赌注般说道:
“吉拉哈在好几年前就已经进行着开战的准备,就算明天就开战,我国也能随时因应。”
这不当的发言让议员们听了一阵骚动。
刚才发问的老议员皱起眉头,瞪着乌路可:
“你是说,吉拉哈已经做好与我们战争的准备吗——?”
“是的,正是如此。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无意主动进攻。如果我们有此意,早在好几年前就进攻了。正因为知道拉多罗亚的敌视政策,吉拉哈才会加强防卫线,这几年只是加以维持而已。”
乌路可边选择遣词用字,边淡淡地说。
坐在她身旁的菲立欧也没有说什么,不过,他的信任确实在乌路可背后支持着她。
老议员以更冷漠的口气说:
“就算目前是如此——我们仍不得不判断,将来你们很有可能会将这战力用来侵略我国。你们对我国相当危险,这是不会改变的。”
“是的。吉拉哈对贵国而言当然很危险,我们有这方面的自信。”
乌路可立即笑着回答。
她也感受到议员们心生疑惑,便缓慢地环视周围:
“似乎有很多人产生误解——但我们此行的目的,并非要来跟各位论述开战没有益处。我们只是要指出一个事实,就是如果开战,对双方都会造成严重的损失。”
经过与达古雷的会谈后,乌路可注意到了问题的本质。
简单地说,拉多罗亚就是“看不起”吉拉哈。正如塔多姆不把阿尔谢夫放在眼里一样,他们估计“只要现在先下手为强,便能轻松获胜”。
既然拉多罗亚国内有人这样想——就算乌路可等人再怎么诉诸友好,对方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劣等国家在求饶”。
因此,乌路可便逆向操作:
“你们视为蛮族的那个国家,是东方神殿诸国的盟主,拥有数十万的潜在兵力。如果拉多罗亚展开侵略,那不只是对吉拉哈一国的侵略,而会被视为对整体神殿势力宣战。五个神殿再加上所有东方国家——我也不知道兵力将会膨胀到什么程度。”
几位议员绷紧了脸,却也有少数议员深深地颔首,看来并非所有的议员都是不用功的。
另一位中年议员似乎将乌路可的话视为挑衅,站起身来:
“你说得太夸张了吧?其他国家或神殿怎么可能对吉拉哈或威塔神殿没有丝毫不满。若他们全都站在吉拉哈这边,那南方的内乱早就已经结束了!”
乌路可望向身旁的菲立欧。
这位少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发言。
他虽然不是吉拉哈人,但身为“阿尔谢夫人”,却有话要说:
“确实有人对威塔神殿心存不满,就像拉多罗亚内部也有被称为‘亡国派’的人一样——”
他这么一说,刚才那位站起身的议员表情就变得凝重,深邃的五官闪过一抹狼狈。
菲立欧以清朗的声音继续说着。
在乌路可眼中,这位少年的侧脸看起来是如此英勇而可靠。
“不过,如果大国拉多罗亚展开侵略,大多数的东方诸国应该会团结一致。因为就连小孩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吉拉哈输了,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身为阿尔谢夫国王之弟的我支持这个举动,必须对抗侵略者、保护自己。”
此时,杰拉得站起身来。
想起刚才的辩论,乌路可在一旁看着,紧张得浑身僵硬。但菲立欧却没有丝毫动摇。
“菲立欧大人,还有乌路可大人,你们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看到杰拉得那带着危险光芒的眼神,乌路可感到战栗不已。
“你们刚刚说,如果拉多罗亚保持敌视政策,吉拉哈就会加强防卫线。那是正确的。但是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以侵略拉多罗亚为目标的政治家,将会以‘排除危险’的理由兴起,我们认为真正危险的就在此。例如,掌握吉拉哈军方的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他便将拉多罗亚视为威胁,更实际上把‘无名氏’这些间谍送到这首都来。你们知道昨夜才刚发生的事件吗——”
他这么一说,乌路可便歪着头,菲立欧当然也是毫无所悉。而其他议员也不知道杰拉得想说什么,全都露出不解的表情。
杰拉得显得非常遗憾,重重地叹了口气:
“从昨夜到今天早上,那批无名氏袭击了我们某个研究设施。虽然几乎都被我们扫荡,也有几个人遭到逮捕——两位坚持吉拉哈‘不可能主动侵略’,但现实中拉多罗亚已遭受到威胁。”
乌路可哑口无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这不像是杰拉得情急之下所编出来的谎言。
菲立欧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只是瞪大了眼。
“遭到逮捕的其中一位名叫丽莎琳娜.耶里妮斯——我相信两位使者应该认识她。”
一听见这个名字,乌路可便屏住气息,菲立欧的肩膀则因惊讶而颤抖。
杰拉得所保留的这张王牌,对周围的议员来说也是未知的情报。
达古雷开口相助:
“杰拉得元首,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您说的是哪个研究设施?”
“那是机密,请恕我无法奉告。所幸我们在事前就察觉其计划,因此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既然现实中已经发生了这种事,两位的话听在我们耳中,实在是非常虚伪。”
乌路可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忍耐着不从椅子上跌下来的她,紧握住身边菲立欧的手。
但菲立欧却无意坐下来。
司仪拉杜卡像是要填补时间空当般,也对杰拉得提出问题:
“如果您无法回答是在何处,那至少请告诉我们该处在从事什么样的研究。光凭元首您刚才的话,实在无法让人接受。”
“那也是机密。我们逮捕了一些人是不争的事实,等侦讯完毕不久,将依照法律加以处刑。”
乌路可转开了视线,她不忍心看到菲立欧铁青的脸色。
拉杜卡再次质问:
“我不认为在双方即将进行会谈的时期,吉拉哈间谍会采取破坏会谈的行动……我无意怀疑元首您的话,但那是真实发生的事吗?亡国派还比较有可能在当下采取行动。”
“那是昨夜到今早所发生的事,我们接下来才要详加调查。虽说如此,此事仍不容置疑地出于吉拉哈间谍‘无名氏’的犯行。”
议员们以怀疑的眼神望向菲立欧与乌路可。
菲立欧还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而乌路可也无计可施,想不出该如何对议员说明此事。
(西瓦娜大人他们……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采取行动……)
昨夜,当西瓦娜待在埃鲁家时什么话都没说。也许她是顾虑到“不想把他们牵连进来”,但这样一来,乌路可他们就无法事先准备好反驳的话了。
原本,无名氏们就是在休坦贝克的指示下为对付“死亡神灵”而行动,乌路可等人则是以神姬使者的身份前来说服议员。既然两批人马的目的各有不同,就该事先预料到这种状况。
而乌路可比什么都在意的是——被逮捕的丽莎琳娜等人是否平安无恙。
“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再次仰望菲立欧,他的表情十分痛苦。
不过就算是这样——菲立欧的眼神也还未死心。
*
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人洛西迪,正在他休息的房间等待菲立欧等人归来。
房间里还有几位骑士和达古雷议员之子修奈克。
‘不知道菲立欧大人他们的会谈顺不顺利……?’
洛西迪从刚才就一直在担心此事。
众人在其他房间休息,无从得知会谈进行的状况。
“洛西迪,你还是很担心啊?”
坐在窗边地板的金发青年骑士悠闲地打了个哈欠后问道。
“是啊……我知道担心也没用,但就是放心不下……莱纳斯迪大人,您不担心吗?”
“当然会担心啦!可是菲立欧大人不像你想的那样,有必要时,他的口才可是很好的喔!所以我相信没问题的啦!”
嘴上这么说,但莱纳斯迪看来也有点坐立难安。
在他身旁,一位肌肤黝黑的女骑士正靠在他背上打瞌睡。她能如此放松,让洛西迪好生羡慕。
不过,黛梅尔在菲立欧等人的房间警戒到今天早上,所以现在是她的休息时间。该休息的时间就要休息,这是身为护卫的正确素养。
莱纳斯迪乖乖地当黛梅尔的枕头,从窗边监视户外的情况。
据说前不久拉多罗亚才刚发生危险分子占领议会厅的事件,这次难保不会也发生同样的事。
另一方面,黛梅尔则是靠在伙伴背上,睡得正熟。
虽然平常的她给人的印象颇严肃,但睡脸却出乎意料地天真无邪。
洛西迪也不太了解这两个人的关系,但他明白两人是互相信任的伙伴。
这两个人都拥有洛西迪在阿尔谢夫四处张罗来的神钢之剑,并很珍惜地带在身旁。
莱纳斯迪的剑是誉为名匠的伊帝利卡之作,雕刻在长刀柄上的少女具有相当的艺术气息,而虽然有这样的装饰,却仍是最高级的战斗用剑。
黛梅尔的突刺剑是拉多罗亚锻造师吉克.斯皮亚的作品,名为“清风少女”。
这是把兼具柔韧和坚固的剑,而另外还有一把与其成对的剑,那是被称为“满月少女”的突刺剑,如今在另一个不在此处的少女手中。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洛西迪很为她担忧,不知她现在是否平安。
她在阿尔谢夫的内乱中大为活跃,与菲立欧并肩作战的英姿,至今仍为士兵们津津乐道。
然而,她本人的个性却并不适合战斗。她在进入拉多罗亚之前即与菲立欧等人告别,因此无从得知她的安危。
洛西迪不禁开始喃喃自语:
“北方民族和无名氏——现在在采取什么行动呢?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正坐在一旁读书的修奈克.巴托鲁以稚气的眼神笑着说道:
“现在我们就相信他们,继续等待吧——没问题的,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的话语中有种让人信任的力量。再说无名氏那里也有西瓦娜、赫密特舅舅和安洁莉卡等人在,应该不会有事的。”
这虽是一派乐天的话,但从修奈克嘴里说出来,却具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
而提议在此等待的,也是修奈克。他的理由是,如果一大群同一阵线的人同席,可能会让人觉得他们连会谈席次都要故意壮大声势——因此他提议要把出席者降到最低限度。
洛西迪明白这道理,也可以理解。
只是,菲立欧和乌路可的年纪都足以当洛西迪的小孩,洛西迪虽然相信他们,却还是会因他们的年幼而感到不安。
他无法像骑士们那样一派轻松,也没办法像修奈克那样沉稳。
再怎么说——主人克劳斯.桑克瑞得嘱咐洛西迪要好好照顾菲立欧等人,洛西迪虽是臣子,但较他们年长,深深感受到自己有责任要带他们平安归国。
对洛西迪而言,拉多罗亚这个国家是未知的领域。
他是个贸易商人,因此有很多机会旅行,实际到过的国家也很多。他身为克劳斯.桑克瑞得的得力助手,曾过着一段东奔西跑的日子。
只是,就连他也是初次踏上“拉多罗亚”。
统治索里达帖大陆东侧一带的神殿势力,与统治西侧一带的拉多罗亚之间,在地理上自不用说,连政治上也有很大的隔阂。
想跨过这道隔阂从事贸易实在太过危险,而且也无法获得拉多罗亚的许可。
理由很简单。
既然拉多罗亚为了统整国内,而把神殿势力设定为“敌人”,那又岂有与敌人通商之理?
从拉多罗亚到神殿的埃鲁贸易公司是特例,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交易,而是确保拉多罗亚间谍们的交易据点,以及调度活动资金。
当初神殿方面之所以很晚才注意到其动向,也是因为埃鲁贸易公司巧妙地隐藏与拉多罗亚的关系,装作是在神殿势力下自然成立的公司。
在由卡西那多.库格执掌信教监察院的现在,吉拉哈也并非对埃鲁贸易公司毫无对策,还让几个间谍潜入其中,逆向窃取情报。而埃鲁贸易公司也察觉这一点,迅速地转变为“单纯”的贸易公司,但有时还是继续游走在两国之间。
权力关系复杂纠结,背叛和假情报交错,情势更是混沌不明。就连对情报相当敏锐的洛西迪,也并未大致掌握状况。
不过——
挑拨拉多罗亚与吉拉哈相互对立的幕后黑手,肯定就在拉多罗亚,而其中几个人现在正在菲立欧和乌路可眼前。
根据修奈克与赫密特所带来的情报,他们的目的不只一个。
这些人的共通点都是“挑拨对立”这个手段,但其目的各有不同,有获取大陆的霸权、利用战争进行贸易、趁乱获得政治权力,也有人只是单纯想把东方诸国当作威胁手段。
菲立欧和乌路可等人的行动,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一大妨碍。正因为如此,西兹亚等暗杀者很有可能采取行动。
同行的骑士们也有加强戒备,但这里毕竟是异国。
(正因为如此,才不可能不担心啊——)
洛西迪这么想,但乌路可和菲立欧看起来却没有太大的不安。
虽然不知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为何,但至少他们做到了“不让周围的人感到不安”这一点,让洛西迪也感慨良多。
在他不知叹息几声后,莱纳斯迪苦笑着说:
“洛西迪,既然你那么担心,就去问在房间前待命的骑士吧!我是因为身上这个很重,动弹不得……”
莱纳斯迪指着靠在他背上的黛梅尔。
洛西迪点了点头,慢慢地站起身来:
“那么,我就去看一下,马上回来。”
洛西迪来到走廊,看见拉多罗亚卫兵及菲立欧与乌路可的护卫骑士,两批人马保持一定的距离排列着,像是在互相牵制。
两边的目的都是“保护重要人物”,因此气氛虽然谈不上剑拔弩张,但也算不上友善。
洛西迪一边对他们点头致意,一边快步走向会谈场地,此时却见到部下从反方向奔跑过来。
那是个年轻的商人,洛西迪要他在外头的马车等待。
而他身后跟着一位神色有点慌张的银发女子。
“……西瓦娜大人?”
洛西迪注意到她,便慌张地跑向他们。
年轻商人焦急地开口:
“洛西迪大人,事情不得了啦!西瓦娜大人刚刚……”
“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西瓦娜点了点头,但没有开口,似乎不方便在这里说。
洛西迪让部下先回马车,接着邀西瓦娜到休息室。
“咦?你回来得还真快……”
莱纳斯迪转头望向回房的洛西迪,惊讶地眨眼:
“咦?西瓦娜大人?您为什么到这里来……喂!黛梅尔,快起来。”
莱纳斯迪似乎从这位银发女子无精打采的表情察觉到不祥的预感,立刻叫醒身边的黛梅尔。
当被吵醒的女骑士还揉着眼睛,西瓦娜先环顾周围状况,接着走向骑士们。
修奈克也站起身来迎向她:
“放心,在这里只要小声一点,就不必担心被人偷听。”
西瓦娜对修奈克的细心点了点头,总算以极小的音量说:
“——对不起。我们昨夜行动彻底失败了。菲立欧他们……正在开会是吗?我本来想早一点来,但我那边的状况也很糟……真的很抱歉。”
西瓦娜以眼神指示大家靠近一点。
洛西迪和修奈克、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还有西瓦娜五个人,集中在肩膀几乎靠在一起的近距离范围。
莱纳斯迪更压低了声音:
“您脸色那么苍白,发生什么事了——”
“坏消息,可以说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听到西瓦娜的话,洛西迪当然不用说,骑士们和修奈克也是满脸紧张。
这位银发女子慢慢地、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昨夜到今早……无名氏突袭了隐藏‘死亡神灵’的研究设施。”
“……行动失败了吗?”
黛梅尔问道,西瓦娜则是点了点头:
“他们获得情报,说梅比斯等人前去取缔亡国派,不在设施里,但那其实是个陷阱。我们搭乘玄鸟,在上空等待‘神灵’浮上来,结果什么都没有等到,只好推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洛西迪也察觉自己的脸已渐渐失去血色。
根据西瓦娜的话,那场行动的结果接近最糟糕的状况。
冲入的无名氏们安全与否几乎不得而知,仅有几个人得以脱逃——大多数据点都同时遇袭,因此花了相当的时间才跟他们会合。
待在据点的西亚也遭到逮捕,现在下落不明。
“……也就是说,丽莎琳娜大人和穆司卡大叔也……?”
莱纳斯迪板着脸问道,西瓦娜对他点了点头:
“——就在刚才,去搜集情报的伙伴获得里面传来的消息。丽莎琳娜他们还活着,但遭到囚禁……原因是他们不可能轻易杀掉重要的‘来访者’,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是如此。”
她其实也想如此相信,但脸上还是无精打彩。
洛西迪也可以想像得出理由。
据说袭击是从昨晚持续到今天早上,就算是社会暗处的流言,情报也流传得太快了。
“这种情报会这么快开始流传,也就是说——他们在引诱我们上钩。”
洛西迪十分肯定地如此说。对方故意放出这种消息,还有其他理由。
“还有,敌人该不会是想在这场会议上说出丽莎琳娜大人的事……”
骑士们瞪大了眼。
要让使者们心生动摇,并让议员们对吉拉哈产生不信任感,这正是绝佳机会。
而事实上——洛西迪确实说中了,只是此时他们并不知情。
西瓦娜心有不甘地低着头:
“……或许我们也该自我反省,是我们上了对手假情报的当。本来也想让菲立欧他们在会谈之前知道……可是我们花了很久才甩开敌人,实在来不及。”
西瓦娜的口气带有深深的懊悔,使得洛西迪等人无法苛责她,只好沉默不语。
得知丽莎琳娜成了敌方的人质,“菲立欧”会有什么反应呢——
大致可以想像得出来。
就算菲立欧不采取行动,要引诱无名氏的余党或北方民族自投罗网,丽莎琳娜等人的存在还是很有用的。
西瓦娜紧咬着双唇:
“现在我们就算想动也动不了,对方不只有西兹亚和梅比斯,甚至还有依莉丝和邦布金等来访者。在失去丽莎琳娜和穆司卡的现在,很明显地——我们的战力有所不足。”
听见她那疲倦的声音,洛西迪也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回应。
而青年骑士则是慌张地插嘴:
“西瓦娜大人,请、请等一下,我们也可以帮忙呀……”
莱纳斯迪如此一说,西瓦娜便立刻摇了摇头:
“那绝对不行。现在就可明显看出那只会破坏原本就出现裂痕的国际关系,同时也会成为杰拉得想要的开战借口。”
指出这一点的西瓦娜深深地叹了口气:
“丽莎琳娜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接下来也许会暂时无法与你们联系。我在此久留也很危险,而且赫密特正在外头等。不好意思,请代我转告菲立欧。那么……”
出身于拉多罗亚的赫密特正遭秘密警察盯上,不方便进入这种地方。
西瓦娜说完要说的话,便欲转身离去。
修奈克却突然拉住她的袖子。
这位少年从刚才便沉默不语,此刻眼神更显得极为不安。他一向非常沉稳,洛西迪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表情。
“西瓦娜——我想问你一件事。安洁莉卡她——”
洛西迪吓了一跳。
无名氏安洁莉卡正是那个带修奈克前往吉拉哈的女子,洛西迪在旅途中也常见到修奈克与她亲密谈话的模样。
“……安洁莉卡?你是说那个跟丽莎琳娜一起进攻的无名氏女子吗?”
西瓦娜似乎不太了解修奈克和安洁莉卡之间的关系。
不过,当她明白说出“跟丽莎琳娜一起进攻”的瞬间,修奈克的表情变得极为僵硬。西瓦娜察觉这变化,表情也随之黯淡下来:
“……对不起,我们这边从昨夜到今早也是一片混乱……我在各据点确认过,还没有办法掌握脱逃的无名氏。攻进去的无名氏中,应该也有人被那边的人俘虏……”
洛西迪也明白,这番话无法安慰修奈克。
修奈克一张脸变得极为苍白,接着踉跄了一下。黛梅尔急忙从背后扶住他。
“……对不起,我没事。”
修奈克以不像是个孩子的口气坚强地低语,并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冷静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一转身,快步走到走廊。洛西迪目送他的背影,知道修奈克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掉眼泪的样子。
黛梅尔低着头:
“看那孩子这样,实在让人很难过啊——西瓦娜大人,有没有我们可以帮上忙的事呢?就算我们在立场上没办法直接行动,但至少可以做些什么——”
“谢谢,不过你有这心意就够了。你们有你们应该做的事,而我们也有自己该做的事。请帮我把这些话告诉菲立欧。还有……”
西瓦娜又转过身,轻声低语:
“……我一定会把丽莎琳娜他们救出来,所以……”
西瓦娜才说到一半,修奈克就跑了回来。
他那双眼明显才刚哭过,却不带悲伤之意,他一脸慌张、小小身体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间:
“不得了啦!请大家来一下!”
洛西迪吓得魂都飞了,该不会是菲立欧他们出事了吧?
不过,修奈克却是指向走廊另一边的窗外。
就连警备的卫兵和骑士们也感到困惑,并开始骚动起来。
而洛西迪也亲眼目睹这“异常变化”。
西瓦娜皱起眉头,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则是喘不过气来。
他们从窗户所看到的街道西方——
看到那奇妙的光景,洛西迪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
同一时间,阿尔谢夫——
佛尔南神殿为了庆祝成为国王的布拉多前来参拜,举办了简单的欢迎仪式。
虽然神殿已经不再生产辉石,但也因御柱停止了量产功能,所以不必担心会再有尸兵出现。
即使如此,来访者还是有可能出现,因此布拉多没有进入祭殿,只进行向神师致意的例行参拜。
年轻国王布拉多.阿尔谢夫圆满地完成了这次参拜。
而他现在正被邀请至神师办公室,参加非正式的茶会。
国王和神师的交流是惯例,不过神殿方面乃是打从心底欢迎这位新任国王,而布拉多也竭尽礼数。
负责招待的是神师雷米吉乌斯与其孙女梅雅,而曾负责照顾特使菲立欧的神官艾略特.雷文也获邀出席。
而艾略特——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邀参加茶会的他,在“国王”面前显得很不自在。
他只是一介神官,原本以他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见到地位如此崇高的人。当初他第一次与菲立欧见面时,也非常紧张。
不过,艾略特在负责接待的那段日子中,受到菲立欧的亲切对待,因此已经完全习惯与他的相处——而菲立欧如今成为了国王之弟。
以上三个人为神殿侧的人,而王家除了布拉多外,还有其他三个人列席。
一位是负责保护国王的独眼军务审议官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传闻将在最近回归“军务卿”一职的贵族克劳斯.桑克瑞得。
还有国王的未婚妻苏菲雅.亚涅斯特也同行。
在城里说书人的渲染下,街头巷尾盛传苏菲雅是“救了国王一命的边境贵族之女”,而艾略特则是惊讶于她正如传言般那么美丽。
至少,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举剑作战的战士。
面对温和的国王、可爱的准王妃,还有年轻的有力人士,神师雷米吉乌斯显得很开心:
“……那么,明年夏天即将举办陛下的结婚典礼是吧?到时也过了前任陛下的丧期,时间正恰当。”
他开心地说。
布拉多面露微笑,身旁的苏菲雅则是红着脸、幸福地娇羞不已。
国王布拉多在今天提出他想在佛尔南神殿举办婚礼的要求。
而佛尔南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他。
茶会中还聊到其他种种话题。
一想到这一年来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状况的演变,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其中特别常聊到的,就是关于担任亲善特使的菲立欧。
在聊到自己这位弟弟时,布拉多露出非常开心的表情。
知道菲立欧成长过程的艾略特对此特别感到高兴。这一年来的演变,也让兄弟俩的感情更加浓厚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菲立欧相当关爱。
畅谈中,布拉多突然转向面对艾略特。
这位本来一直静静倾听的少年神官立刻正襟危坐。
“……不过,你也很辛苦吧?负责照顾那个菲立欧……他有没有给你添过什么麻烦呢?”
“没、没有!菲立欧大人非常亲切,还用对待哥哥一样的态度,与我这种地位的人相处……”
艾略特立刻有点夸张地如此回答。
贝尔纳冯一听,当场噗哧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这位年轻人,你不必勉强,我都听菲立欧大人说了。当菲立欧大人从神殿骑士手中救出丽莎琳娜大人时——是借用你的名字吧?虽然有听说最后是在没有让你跟神殿骑士之间,留下正式纪录的状况下解决该事……不过菲立欧大人也有自我反省,说他‘给你添麻烦了’。”
此时这么一说,艾略特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回事。
虽然还没经过一年,但从那之后还真的发生了许多事。
布拉多笑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你还骂菲立欧说:‘请想想自己的立场,怎么能做出跟神殿骑士打架这种莽撞的举动’——”
“不、不!那是因为……”
艾略特一脸苍白,布拉多则是以温柔的眼神望着他:
“……不,你说得很好。谢谢你。那孩子真的是——如果没有人盯住他,他会毫不在乎地做出鲁莽的举动。所以有你责骂他,我真的觉得是件好事。”
贝尔纳冯低垂他的独眼,深有所感地点点头。
“是啊!还有你要他背诵神殿内规当作处罚,在解救被神殿骑士追赶的戈达和赫密特时也派上用场……克劳斯,就是在你的分公司发生的事。”
艾略特直眨眼,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闻此事。
克劳斯.桑克瑞得也笑嘻嘻地点点头:
“你没听说吗?当神柱守护者戈达和那位拉多罗亚剑士赫密特,为了造访威士托卿而来到神域时——在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遭到神殿骑士包围。那时是菲立欧说出神殿与阿尔谢夫之间的规章,以‘这个分公司位于桑克瑞得家的领地,并非适用神域之法,而是适用阿尔谢夫的法律’这种理由,从神殿骑士手中救出那两个人,真是机智过人啊!”
艾略特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他真的记住那些内规了啊……’
对于菲立欧如此中规中矩,艾略特打从心底感动不已。
接下来,克劳斯.桑克瑞得又想到另一个话题:
“对了,当佛尔南神殿被卡西那多司教的神殿骑士们镇压时,前来王都通知菲立欧大人的也是你吧?你和另一位女施疗师——”
“什么?那时也是这位少年吗?我都不知情,还真是受到你诸多关照了。”
贝尔纳冯开玩笑地说道,艾略特听了则是戒慎恐惧:
“我什么都没做——当使者时,施疗师库娜大人也跟我同行,几乎都是她在带领我。还有跟神殿骑士有关的那场骚动,也是菲立欧大人自行处理的,我并没有帮上忙——虽然时间很短暂,但能在菲立欧大人身边服侍他,我真的觉得很幸运,而且也是很好的经验。”
这是艾略特的真心话。
虽然他也曾为菲立欧而担忧受怕,但菲立欧对他的恩情却远超过此。
菲立欧本人虽然没有意识到,但自己的存在总为旁人带来希望和活力。
并给与他人这样的印象——与他相关的人,大多数都获得成长的动力。
艾略特自己也多少因经历混乱而有所成长,但其中菲立欧对他的影响最大。
在场的人也或多或少都对这影响有所自觉。
“……菲立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布拉多喃喃说道。
菲立欧等人现在似乎正在拉多罗亚,或者还在旅途中也不一定,至少可以肯定将会较预定时间还要晚归国。
带回这消息的是搭乘玄鸟的北方民族。他们在短时间内便可越过几座高山,移动速度不是在地上行走的马车可以比拟的。
比那消息晚了许多时间后,国王也收到菲立欧的亲笔信。
身旁的苏菲雅小声地说:
“我想您不必为菲立欧大人操心,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都在他身边,还有骑士团的人们——此外,菲立欧大人本身就是个幸运的人。”
贝尔纳冯笑了:
“这倒是,只能说他确实受到幸运女神眷顾。还有,菲立欧大人也不会一味顺从好运,而是自己决定自己该做的事,再采取行动。就是因为这样,女神才更喜爱他的吧!”
听在艾略特耳里,这实在太过吹捧菲立欧了,但他没有反驳。
布拉多一脸寂寞地微笑:
“……那孩子单纯到连女神都会为他担心呢!”
所有人都一起倾听他这语带叹息的声音。
“菲立欧单纯又温柔,所以就算会使自己身涉险境,他也要保护他人。但这同时是极为危险的事,他自己似乎也渐渐略有所感……不过他老是在思考前就先采取行动了,真是令人担心啊!”
布拉多喃喃低语,却又露出微笑:
“——不过我相信菲立欧,那孩子一定会回来阿尔谢夫的,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而且还有他重要的人在——他一定会回来。所以现在虽然寂寞,但还是相信、等待着他。”
所有人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艾略特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初次来到这佛尔南时,还是个“多余的四王子”。
但现在的他对阿尔谢夫这个国家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静静地祈祷菲立欧平安归来的艾略特,耳里却听见了——
——那不该听见的“声音”。
吓了一跳的他瑟缩起肩膀,但不只有是他如此。
身旁的梅雅也仰望天井,而站在窗边的布拉多则直接将视线转向窗外。
那从天而降、如钟声般低沉的声音——
“天空之钟”——
那很明显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声音,让艾略特变得脸色苍白。
今年夏天,这钟声响起了两次。
第一次是依照往年的惯例。
而第二次——则伴随着被称为“尸兵”的怪异人物袭击。
艾略特的脑子里掠过这不快的记忆,双脚发抖。
神师雷米吉乌斯站起身来,叫道:
“陛下!请立刻脱逃至安全之处——!梅雅,你来带路。我到夏吉尔人那里去……”
“……不,没有这个必要。”
在钟声响起之际,走廊传来清朗的声音。
在那里的是拥有蛇首的神官——也就是夏吉尔人。
这三位造访办公室的夏吉尔人,表情都同样地沉痛:
“各位不需要避难。因为佛尔南御柱的复制、转送功能已经停止,不会再有东西出现。我们也是在几分钟前察觉异常变化,本想来通知各位,但慢了一步。”
夏吉尔人具有人类所没有的感觉,能够察觉御柱的异常变化。
众人先暂时放下心来,但钟声却仍未停歇。
贝尔纳冯眯起了他的独眼,凝视夏吉尔人:
“那么,没有危险吗?”
夏吉尔人的眼神痛苦地四处游移:
“刚才那钟声——是通知在拉多罗亚的‘神灵’发生异常变化的警报。就算有危险,身在佛尔南的我们也束手无策。”
“咦?可是,如果有危险,那我们就必须去避难——”
来到布拉多身边的苏菲雅不安地说道。
夏吉尔人悄悄地移开视线:
“……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有结论了。不论如何,都没有必要避难。因为只会有两个结果——就是这个世界将‘存续’,或是‘灭亡’。”
夏吉尔人指出这一点,令艾略特等人全都无言以对。
*
东方使者与西方议员的会谈——
席间的气氛绝非和睦融洽。
而杰拉得明白说出“间谍们袭击设施”,更是让几乎所有出席者都受到重大的冲击。
菲立欧本身甚至因这冲击而一时失了神。
(丽莎琳娜她……被俘虏了?)
这个事实太过沉重。
菲立欧下定决心要“保护她”——但她现在却在菲立欧伸手不及的某处。
耳边又响起邦布金不知何时所说的话:
‘汝欲保护重要之一切,然其却非凡人所能,迟早总要舍弃其一——’
说不定,现在——正是那个该抉择的时机,但菲立欧却不愿这么想。
正动摇不安的菲立欧耳里又听见杰拉得的声音:
“使者不远千里而来,着实令人不胜惶恐……但结果却只是徒然加深贵我双方之间的鸿沟,殊为可惜。那么会谈就到此为止。”
杰拉得擅自指示休会。
‘……不能就这样结束。’
菲立欧突然间有这种直觉。
他一察觉,便发出尖锐的声音:
“——杰拉得元首,你我之间确实存在鸿沟。但是,正如我一开始所说——我们并非前来贵国填补这道鸿沟。本次的目的只在于阻止开战,更无意于此时间点强求友好关系。”
听了他这激进的发言,议员们都皱起眉头。
菲立欧鼓足了劲地说着,同时思考着丽莎琳娜的事。
一方面也为了救她——他不能向杰拉得屈服。
要是就这样让讨论结束,他们将受到处刑,而一切问题都归咎于吉拉哈。
所以菲立欧拼命地思索要说的话。
杰拉得耸了耸肩:
“不要求友好关系——那毕竟还是敌对状态吧?”
“我要谈的是在那之前的阶段。你们原本就不了解吉拉哈,而我们也很难说了解拉多罗亚。这从刚才的对话中就已经确认了。在我看来,现在的拉多罗亚……故意蒙蔽自己的眼睛耳朵,只是盲目地寻求敌人。”
几位议员因此话而呻吟出声。
以达古雷为首,他们之中也有人正担心这一点。
菲立欧由此获得勇气,再次说道:
“今后若拉多罗亚执意朝开战的方向前进,我们东方诸国也将为防卫而加强战力。但即使如此——吉拉哈也不可能对拉多罗亚先发制人。为什么呢?因为吉拉哈没有在追求‘敌人’,而是判断战争是无益的举动。”
杰拉得大大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大人,不是只有侵略国境才算战争啊!在他人国内进行谍报活动也是接近宣战的行为。特别是这次我们也有人死伤。这几乎等于是吉拉哈先发制人。”
杰拉哈的回答具有常识性,但同时也正如菲立欧所料。
所以菲立欧立刻回答:
“元首,你知道——那些间谍‘暗中活跃的背景’吗?”
杰拉得皱起眉头。
菲立欧缓慢地环顾四周。
也许他们听不进他所说的话。
但即使如此——菲立欧还是打算说出该说的话。
“今年——东方诸国的神殿‘御柱’陆续出现异常变化。各神殿失去了辉石,取而代之的是出现所谓‘尸兵’的奇妙人物,并且袭击了神官。”
菲立欧的话响遍了寂静的议场。
大多数议员都是初次听闻此事,也有人面露困惑之色。
“出现的士兵们全因一种名为‘尸药’的药物失去理智。而那种药物的产地、以及那些士兵的出处——正是拉多罗亚‘这里’。”
议员们一阵哗然。
这想必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实,但仍有几个人心里已确实有谱了。
眼前的元首——杰拉得.梅森,正是其中之一。
菲立欧正面瞪视着他:
“我也曾经为不知该不该说出此事而困惑,因为我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也不知道那种药是在拉多罗亚的何处制造、何处进行实验——但依据夏吉尔人所言,那种药是由被称为‘死亡神灵’的物体所生产,将那些尸兵送到神殿也是神灵所为。再者,为了让御柱恢复正常功能,就必须找出神灵——如今神灵就在拉多罗亚,同时还遭到某些人滥用。吉拉哈的间谍正是为了让已丧失的御柱功能恢复,才跟我们分开行动,找寻其所在地。”
菲立欧淡淡地说道,并凝视杰拉得。
杰拉得则是面无表情,没有生气、怨叹,更没有胆怯——就只是面无表情地回望菲立欧。
“——元首,神灵就在吉拉哈间谍所袭击的‘研究设施’里——我是如此解释的。而你能早早就获得情报——似乎表示神灵跟包含你在内的拉多罗亚政府间,有着极深的渊源。这样一来,也就看得出是谁在主导尸兵的相关研究——”
“说谎也要适可而止!”
高声怒斥的并非杰拉得,而是别的议员。那是一位属于杰拉得派系、年老的女议员。
她以高亢的声音激动、怒气冲冲地喊:
“你又没有证据,再继续说这些侮辱的话,就算你是使者也不能原谅!”
菲立欧毫不退缩,瞪着她说:
“杀人鬼贝思纳——似乎是这里的知名罪犯。”
比起女议员的责难之语,议员们更加仔细倾听菲立欧的话。
杰拉得的表情依旧不变,但菲立欧总算在他脸上发现少许焦躁的神色。
“他犯下连续杀人重罪、被判处死刑——但实际上,他成了尸药的实验对象,而他的尸体现在正在吉拉哈。他侵入神殿打算刺杀神姬,但被警卫杀死。尸体经过防腐处理得以保存,要我们邀请拉多罗亚的人前往吉拉哈做确认,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菲立欧刻意没有说出“量产”的事。就算他说了,对于未亲眼目睹现场的议员来说,也不会有什么真实感。
女议员的表情痛苦而扭曲,再次歇斯底里地高声叫道:
“胡说八道——贝思纳已经在此地执刑完毕,遗体也下葬了!谁会相信你的胡言乱……”
“我相信。”
如此断言的,正是达古雷.巴托鲁。
以粗犷声音说道的这位政治家瞪了女议员一眼。
其视线之凶恶,就连其他议员也心生胆怯。
“美兰妮炼金师长,听了刚才菲立欧大人的话,我也想起一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在之前亡国派占领议会厅的事件中——我听到某个亡国派年轻人的遗言。”
达古雷站起身,用力地说:
“他说的是:‘释放伙伴……在他们成为尸药实验品前——!’”
他那庞然身躯所发出的声音与气势都相当惊人。有几位议员慑服于他的气势,肩膀颤抖。
那位红着脸、高声大叫的女议员则是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一脸苍白。
“——当他正在说遗言时,某个女秘密警察却像要封住那位濒死青年的嘴一样,将他刺死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我已经把这几件事都串连起来了。从非法的人体实验、未获议员认可就对其他国家展开攻击行动、到跟这次事件有关的杀人行为——”
达古雷那燃烧着怒火的眼神直射女议员,她就这样双腿无力地跌坐进椅子。
虽然无法确定,但她似乎是接触到部分真相的人。
就连菲立欧也为达古雷的这股气魄感到惊讶,接着达古雷又将怒火烧向杰拉得:
“元首,这不只是外交问题,而是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内幕。在‘那次事件’中死亡的卡兹国防部长和尼鲁贝多警察总长一向积极取缔亡国派,也因此相当清楚亡国派的事。那‘尸药’究竟为何——您似乎有必要加以说明。”
听了此话——杰拉得神色自若,而且不解地说:
“我也不明所以……虽然刚才我说是‘机密’,但因为那研究设施是在美兰妮炼金师长的管辖之下,我也不太清楚详情。关于此事,我稍后再跟师长确认。”
尽管受到达古雷的威吓,杰拉得还是厚着脸皮说道。
腿软的女议员瞪大了眼,凝视元首。
她似乎还想反驳,却苍白着脸,闭上了嘴。
她是单纯害怕杰拉得,还是被人掌握了弱点呢——菲立欧无从判断。
“那么,就请您在此向美兰妮师长确认细节——”
“她被你们吓到了,还是等她冷静下来再说吧!”
在采取攻势的达古雷与接招的杰拉得之间,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气氛,就在此时——
走廊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接着,一位像是官僚的壮年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会场内:
“失、失礼了!各位,很抱歉,有紧急状况,请先中断会谈!”
原本以为是眼见情势不利的杰拉得派系要人进来妨碍,但样子看来确实非常紧迫。
“……什么事呢?”
杰拉得冷冷地问道。那位官僚男子擦拭着冷汗,并以手指向走廊的方向:
“怎么说明呢——不,比起由我来说明,不如请各位亲眼看看——”
“喂!又变大了呀!”
走廊响起了某人的惨叫声。
建筑物外也渐渐开始可以听见人们的骚动声。
菲立欧反射性地握住刀柄,并抱住了乌路可的肩膀。
这位不安地发着抖的司祭少女,以纤细的手指抓住菲立欧的衣服。
“菲立欧大人!不得了啦!城镇西侧发生了奇怪的状况……!”
就连护卫骑士莱纳斯迪都跑进会场来,走廊似乎一阵混乱,卫兵们也一阵哗然。感到疑惑的声音不断响起,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议员们立刻站起身,慌张地陆续离开房间。有些年老的议员惊讶得无法站稳脚步,年轻的议员则是迅速奔向可以看见“城镇西侧”的窗口。
达古雷和拉杜卡也跟在其后。
菲立欧抱着乌路可的肩膀,她也不安地仰望着他:
“菲立欧大人,这——”
“会谈看来是中止了。乌路可,我们也去看看吧!事情似乎相当严重。”
莱纳斯迪跑过来,用力地点头:
“确实非常严重,我们也才刚注意到……啊!对了,西瓦娜大人刚刚来过……”
“……她说了有关丽莎琳娜的事吗?我已经听元首说了——无名氏他们好像也相当心急呐!”
他的声音相当严肃,但这也是无可奈何。
菲立欧无意责备任何人,该责备的,是说了要保护她却无法做到的自己。
但是,就算他一度无法保护她——却完全无意就这样弃她于不顾。
莱纳斯迪露出一脸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将菲立欧等人引导至走廊。
他们已经听见先行外出的议员们的声音。
“那是什么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方向不就是我家吗?喂,‘那个’的内侧是什么……”
“我们是不是该避难比较好?它很有可能变得更大……”
众人议论纷纷的话语,在在显示出眼前的事态有多惊世骇俗。
而菲立欧和乌路可终算来到窗边,亲眼目睹那幅光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漆黑而巨大的“块状物体”。
就像覆盖城镇西侧那一角般,半球形的黑色块状物体唐突地出现。
直到刚才为止应该都一如往常的街道,现在则是被藏进半球体内侧,完全看不见了。
护着肩膀颤抖的乌路可,菲立欧看着这副足以让人觉得自己眼睛有没有问题的奇异光景。
那散发出光泽的球体表面,立刻让他联想到另一个物体。
“……那是不是很像御柱?”
“菲立欧大人也这么觉得吗?”
不知何时,黛梅尔已来到他身边。
这位有着褐色肌肤的女骑士,以严肃的眼神面对眼前的光景:
“虽然御柱是圆柱,这个是半球形,两者形状完全不同,但表面却很类似。不过,如果要说它是不是实体——从这里看来,外周部分的建筑物并没有被破坏的样子。”
听黛梅尔这么一说,菲立欧也凝眼望去。
虽然因太远而看不清楚,但如果这么巨大的物体破坏街道,应该会扬起沙尘,周围的建筑物也会崩溃、同时发出声响。但是,目前却没有看见这些痕迹。
洛西迪和修奈克也走到菲立欧等人身旁: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没想到会在难得的会谈中发生这样的事……”
对洛西迪的体贴,菲立欧点点头说:
“关于这点的话没问题,因为几乎都谈完了——比起这件事,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态才是问题吧!西瓦娜人呢?”
“她已经跟在外面等待的赫密特大人会合,先去跟伙伴联络了——他们恐怕也打算前往展开调查吧!”
洛西迪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那颗半球状物体,同时如此回答。
菲立欧也有事想问西瓦娜,但她是为了自己的任务才来到此地,两人擦身而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菲立欧望向修奈克:
“——修奈克,那边有什么呢?”
他大概也猜想得到答案,但还是问道。
稚气的脸上因紧张而露出僵硬表情的修奈克清晰地回答:
“表面上什么都没有——但那是很适合某人隐藏研究设施的场所。西瓦娜大人他们所袭击的研究设施好像也在那一带,也就是——死亡神灵。”
听到这正如预期的回答,菲立欧得到了确证。
如果不如此思考,便无法说明眼前所发生的现象,至少那不像是人类的技术可以引起的事态。
(那么,丽莎琳娜也——在那里面吗?)
这么一想,他抱着乌路可的手就下意识地加强了力道。
菲立欧虽然也想跑出去,但总算还能克制自己的冲动。
冷静想想,丽莎琳娜不一定在那里。遭梅比斯等人逮捕以后,也有可能被移到其他场所去。
此时,他抱在胸前的乌路可,小声地嗫嚅道:
“那是……‘末日黑色神殿’……?”
她这句带有不祥意味的话,传到了菲立欧的耳里。
接着——
没多久,菲立欧听惯了的“钟”声,突兀地在此时开始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