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皆春八重说要来学校,还是芹菜提议的。总之我、硝子和里绪在校园里看见有一间教室亮着灯,现在正走在一楼的走廊上。
虽然三个人一起踮着脚走路有点滑稽,但是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被他们发现。基本上就像出门之前硝子所主张的一样,从现实层面来说,皆春八重跟虚轴无关的可能性相当高。于是我一面说服自己不要过度紧张,一面蹑手蹑脚走着。
还好教室里亮着灯,这样比较容易在不被她们发现的状况下偷偷确认。
如果不是直接回家,就是当场采取行动。
不过真是奇怪,约定的地点居然是在我们的教室。
难道这是芹菜指定的见面地点吗?我一面感到纳闷,一面走在走廊上。再走几步就要抵达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了楼梯之后的第三间教室就是二年三班。到了二楼之后得格外小心才行——我对身后的硝子和里绪打手势如此交代,一起走到楼梯转角处。
我先小心探出头,窥伺楼梯的状况。
就在这个时间。
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嘈杂的声响。
我下意识地把头缩回来。
我的心脏跳个不停。二楼某处的窗户破了,而且破掉的地方正是——
「怎么了!?」
「请问要怎么办?」
里绪瞪大双眼,硝子则是面不改色。于是我低声说道:
「走吧。但是要安静,而且要快。」
我冲了出去,这一定是发生什么异常状况。如果没事,要对她们怎么解释都行。比较令人害怕的是万一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就糟了。
我大步跳上楼梯,飞奔到二楼的走廊。眯起眼睛注意盯着二年三班教室透出来的灯光——刚才就是那里的窗户破掉。
「啧!」咋舌也无济于事,内心不禁充满不安。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可供判断的材料太少了。十几公尺的距离,现在却感觉好遥远,让我更加焦躁。
于是我放弃思考,花了一秒钟全力冲到教室门口,猛然拉开门。
「发生什么事了!?」
在某些状况下,我这样大叫看起来一定很蠢。
「哎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城岛吗?还有……喔喔。」
然而看到里面的情形之后,我的思考瞬间停止。这次不是出自自己的意识,而是因为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里面的那个人看见我们之后,将视线定在里绪身上,咧开嘴巴说道:
「这下子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会这么快见面。」
教室里有四个人,我完全没料到是这个数字。
其中两人是森町芹菜和我不认识的少女——大概就是皆春八重。这两个人在我的预料之内。
但另外两个虽然都是我认识的人,我却没料到他们会在这里出现。
脸上露出狡猾笑容,从少女背后抓着她当人质,背靠在讲桌上的人是直川浩辅;另外一个则是浑身是血,像条破布倒在地上看向直川,不停发抖的大田敦——
「……硝、子?」
呼吸困难的少女开口呼唤硝子。直川一手扭着她的手臂,一手掐住她的喉咙。
「八重……」
硝子瞪大眼睛,看着那名少女——皆春八重。
「小晶……硝子,还有……柿……原……」
靠在窗边的芹菜也是一脸茫然。
里绪在我身后偏着头,用一向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
「晚安。虽然里绪不认识,不过这些同学好像知道里绪的名字?」
「四个人里面有三个是同班同学,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至于另一个是硝子的朋友。」
「这样啊。真是对不起,里绪认不出来。」
听完我的说明,里绪对着整间教室低头道歉。
我趁着教室里的气氛暂时缓和下来的机会,对着芹菜问道:
「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芹菜突然失去力气,声音也变得微弱,双脚开始发抖。
「我真的不知道。八重……学妹找我商量事情……可是直川和大田突然撞破窗户跳进来,还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直川抓住八重,大田……小晶,我……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啦……」
「里绪——」
首先要判断现场的状况,所以我轻声对着背后的里绪问道:
「目前在场的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吗?」
「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抓住人质的人。」
「这样啊。」
里绪的视线看向直川浩辅。
也就是说对象不是皆春八重,而是不在预测之内的直川浩辅。
我对自己感到失望——我太过注意硝子的身边,没想到居然就在自己附近,再怎么糊涂也该有个限度。竟然是因为忽略自己的周遭所以反应不及,完全是我的失策。
直川是在什么时候遭到侵蚀的?不——应该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吧?
虽然目前无法确定,但是从他刚才的表现来看,应该就是他把里绪从楼顶上推下去。
总而言之,现在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
事情演变成这种局面都是我的错——不过至少这次出门不算白跑一趟,就算这只是各种偶然导致的结果。
「没想到……你还满会记恨的嘛,直川浩辅。」
昨天那场没什么大不了的纷争,毫无疑问地对他产生某种影响。
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
「里绪。」
我维持面对芹菜的姿势,叫了一声身旁的朋友。
「嗯?」
「……麻烦一下。」
「啊、也对。我知道了,晶。」
里绪回覆的声音还是一样漫不经心。
「是晶眼前的那个人嘛。」
此话一落,她已经展开行动——在蹬地的同时飞跃起来。
瞬间跳过杂乱的桌椅,拉近八公尺多的距离,一眨眼就来到教室另一头的芹菜身边。
「咦……」
芹菜根本反应不过来。
里绪笑着赔罪:
「抱歉了,要是殊子在就不用这样了……里绪只会靠力气。」
挥出小小的拳头打在芹菜的肚子上面。
受到冲击的芹菜不禁昏了过去,应该在感觉到疼痛之前就失去意识了吧?
「哎呀哎呀。」
在她动手的同时,直川浩辅笑了。
「哎呀哎呀哎呀,真不愧是柿原里绪,之前的我一定来不及反应吧?不过现在可不一样罗。总之昨天和今天早上真是多谢……不过就算我这么说也没用吧?话说回来,这身穿着打扮还真可爱。是个人兴趣吗?」
直川的眼睛看着抱住芹菜的里绪,一面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一面舔着嘴唇。那副模样和昨天之前的他判若两人,看样子已经失控了。
受到虚轴入侵的人,自我界线也会遭受侵蚀。因为虚轴会消除固定剂的部分存在再趁隙入侵,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更何况虚轴的意识和固定剂的意识会彼此影响——因此成为固定剂之后,人格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改变。假如直川是寄生型更是不在话下,甚至不是只有互相影响这么轻微,而是两个意识融合在一起,从此变成另外一个人。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直川浩辅。
于是我屏气凝神。
因为不知道这个存在的人格,也不知道他的能力,所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而且——既然他主动找麻烦,就很有可能跟那个家伙有关系。这个想法更让我的心跳加速。
娇小的里绪抱着芹菜,慢慢走回我身边。我一边留意里绪,一边对她使了个眼色。
「嗯。」里绪点头表示了解,轻轻把芹菜放在教室角落。
「好像是认识里绪的人?『你』是谁?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用了平常绝对不用的代名词询问直川。
愣了半晌的直川忽然像是理解一切,弯下身体尽情大笑:
「呼呼……呵呵……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大概是因为直川的动作拉扯她的关节,皆春八重的脸痛苦扭成一团。但是直川一点也不在意手中的人质。
「哈哈哈哈哈!是吗、是吗,终于认得我了吗?终于认得我这个人啦,柿原里绪!」
「刚刚才认识。从这个语气听来,应该是和里绪同班的人吧?可以报一下名字吗?」
「是啊,说的也是。那我就说吧,虽然你不曾留意我的存在,但是对我的名字搞不好会有点印象!我是同班的直川!直川浩辅!永远的全校第二名,从来没赢过你的直川浩辅!」
直川的喊叫在我耳中震荡,我不禁在心中颦蹙。
不过大到连窗户都之为震动的音量,丝毫没能影响里绪。
「……不是。」
摇头的里绪露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面无表情盯着直川:
「里绪要问的不是这个,我要问你是哪里的虚轴……总有个形式名吧?不可能没有形式吧?还有,没有先说是里绪不对……不要用代名词称呼里绪。」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白猫从里绪背后跳出来,在空中转身落在我们面前。
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里绪的说话技巧。
如果能够问出附在直川身上的虚轴形式名以及由来,拟定对策也会变得容易许多。
「里绪再说一次,第三次用代名词称呼里绪的话……里绪就会攻击了。还有一次机会。虚轴,里绪再问一次,快点说出形式名。如果觉得里绪失礼,那就由里绪先说吧?里绪的形式名、真正的名字是『有识分体』,是因为所有生命只进行孤雌生殖(注:仅以母系生殖细胞繁衍后代的生殖方式)而导致灭亡的虚轴,有识分体……懂了吗?一切相同的世界,一切失去个性的世界,那里没有代名词存在,所以不可以用代名词称呼里绪,所以里绪无法分辨虚轴以外的存在。如果不是世界上的唯一……来到实轴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这就是里绪世界的「起源」。之所以主动提起,是因为这是最基本的礼仪呢?还是因为我的请求所使出的诈术呢?白猫无声无息地伸个懒腰之后,眼睛也盯向直川。
「好了,快说吧。说了之后里绪可以原谅刚才的失礼举动,也会把计算次数归零。」
「哈哈……厉害厉害,没想到还有这种世界啊。」
直川咯咯的笑声中带着佩服。
「真是厉害啊,柿原里绪,了不起……那我就说吧,连柿原这么厉害的人都认同我,对我尽了礼数,如果我不以礼相待,那就真的太失礼了。只有垃圾才会不懂要对自己想要超越的对手表示敬意,不过我不是垃圾。柿原里绪……我的名字是『矮小函数』,是『我成为世界之王』这个梦实现之后的样貌。现实中的我得到这个梦的力量,变成现在的我。」
听到他说的话,于是我开始推论。
附在直川身上的,果然是他将心中抽象的「自我未来」具体化之后形成的半吊子虚轴。既然如此,他的能力很有可能是来自深层意识的愿望。
「『矮小函数』……在『世界系』里……才刚登记而已。最近才诞生的吗?」
「是啊,就在三小时之前。真是太棒了,居然可以重置已经崩毁的世界,建构新的世界,我居然得到这么强大的力量。」
最近才诞生、重置、建构,这些都是线索。
直川继续说道: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令人高兴的事了。柿原里绪还有城岛晶,你们知道吗?我可是被躺在那边的大田敦……」
「……不要!」
跪倒在地上的大田敦大叫一声,打断直川的话。
「别说了……拜托你。不要再说了……」
「哈!真是有趣啊,大田。那我倒要问你……昨天,无论我怎么哭着求饶也不肯住手,把我剥个精光还拍下裸照的人到底是谁?还有……」
「不要……别说了,我求你……拜托……」
我斜眼看着他们,内心开始思考:
剥个精光拍下裸照?所以这就是契机吗?
「烦死人了!大田敦!」
浑身是血的大田敦几乎要哭出来,直川依然毫不留情地对着他大吼。
同时放开抓住皆春八重脖子的左手,指尖指向大田——
「……嘎啊!」
一道看不见的力量让大田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再次趴回地上。
我眯起眼睛。这是——让不定量子在实轴上强烈反弹所产生的力场,是任何虚轴都办得到的小事,就连身为固定剂的我只要肯拼一下,也能勉强办到。但是简单来说,这就跟把小石头丢进水中,水面出现的波纹一样,也就是浪费了一颗小石头。这种做法等于是用了十分的力量换得一分的结果,没有特地使用的必要。
他是在隐藏实力,还是不知道怎么使用?
仿佛是要告诉我答案的直川放声大笑:
「哈哈哈……太厉害了!我的力量真是了不起……连这种事都办得到!」
原来如此。
刚才说的话。
之前的态度。
还有虚轴的起源。
已经凑齐足够的资料。
我对硝子使了眼色,硝子也点头回答:
「是的,我判断主人的推测正确,这……」
「没错……是寄生型……而且只是个小角色。」
我放松紧绷的情绪——并不是大意,只是没必要过度紧张。
「住手吧,直川。」
因此我不顾被打飞之后再度倒地的大田,向前走出一步。
「我差不多了解了。反正就是大田因为昨天的事,对你做了什么加以报复……并且当成把柄威胁你吧?可是那又怎么样?这些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之中可能发生的事,你就住手吧。因为这点小事崩溃,招来的虚轴也这么不像话,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虚轴。连日常都无法控制的人,怎么可能控制非日常?你少丢脸了,直川。」
看来大田敦真的是像直川昨天所说,靠着不正当的手段考到第二名,所以才会威胁直川。大田敦表里不一这种小事,从平常的态度就看得出来,而那些跟班这么嚣张就是证据。真正有人望的人,身边的人应该也会成为班级中心,可是他们的行为只不过是狐假虎威。这是很明显的事。
大田会如此着急的理由也不难理解,皆春八重的视线一直看着他。他们就算不是男女朋友,也是类似的关系。
也就是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些无聊至极的小事所引起。
因为这些无聊小事而诞生的虚轴,会把没效率的意志力当成强大力量的家伙,有必要把它当成威胁吗?这已经无关是否扯上那个家伙,这一切根本就是没必要的事。
因此我开口说道:
「无聊,真是无聊。」
「你在说什么?我的绝望,我的世界已经毁灭得一干二净……你竟然说无聊?」
直川浩辅瞪视我的视线充满敌意,所以我也以挑衅的眼神看回去。
「你够了,直川浩辅……世界毁灭?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只有你周遭的一切才是世界吧?你的世界只要徒步几公里就走得完吗?要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世界的中心不是你,不论你的世界如何毁坏都不关我们的事。你不要把你和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当成同样水平,不要放在一起比较,更不要把你比较的结果用『世界』这个定义统括。你也是『其他事物』的一部分,所有事物聚集起来才是世界。结果你却擅自期待自己的世界,又因为无法如愿而招来虚轴,你知道这么做会破坏世界吗?招来虚轴、创造虚假的世界就是这样,无论是多小的虚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因此导致实轴毁坏。直川浩辅,你懂了吗?你为了一己之私的弥补行为,反而会让更大的、真正的世界毁坏。你以为到时候自己的小小世界还能残存吗?所以拜托你不要用那种肤浅的态度,踏进非日常的领域之中。」
直川低声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当然了,这就是我的目的。
我的这番话,就是想稍微刺激一下他的自尊心。
里绪已经确认过了,现场的虚轴只有直川。也就是说需要排除的存在只有直川。
剩下就是硝子的问题——要如何救出被抓住的皆春八重,还有我的问题——直川浩辅是怎样获得虚轴?也就是说,要问出他和那个家伙有没有关系。
受到威胁,被人拍下裸照,自尊受到伤害——这是直川的理由。
即使虚轴会因为这种无聊小事诞生,能够固定到实轴的可能性也是极为渺小。
既然如此,和那个家伙有关的可能性也瞬间提高许多。
几乎能够确定之后,我对直川投以一抹淡笑。
直川气得全身颤抖:
「你是在要我吗……?城岛晶,竟敢说出这么狂妄的话……竟敢说出这么不知分寸的话……我记得你的成绩不上不下,是个前途无量的垃圾。像你这种垃圾,我也不期望你能理解我光辉灿烂的未来毁于一旦,是个多么严重的悲剧。不过就算是垃圾……也该尽你身为垃圾的义务,好好祝福我的璀璨世界啊!」
「不对喔,『矮小函数』。」
面对直川的怒吼,里绪在一旁插嘴:
「『矮小函数』……晶不是垃圾,绝对不是垃圾。矮小函数好像一直在提成绩的事,那就用成绩来说好了……从成绩来看,晶可是比矮小函数、比里绪都还要厉害。」
「说那什么鬼话啊……柿原里绪?」
「里绪……那根本不算什么。」我咋舌的动作也是演技。
里绪的人很好,既然我是她的朋友,听到有人说我的坏话,她自然也会帮我说话。
而且这种事还是由第三者来说,会比我自己讲出来更有冲击。
「可是、可是啊,晶。」正如我的估计,里绪继续说下去:
「里绪虽然不知道怎么做,可是里绪至少知道,要判断出题老师的想法,判断班上所有人的能力,就连每一题的分数都考虑进去,刻意考出所有科目的平均分数……这种事情,里绪不觉得自己办得到。里绪能够回答正确答案,但是没有办法控制里绪以外的人,所以晶真的很厉害。」
「也没有那么厉害。」
我的回答十分谦虚,却又好像要把直川浩辅的无聊自尊敲得粉碎。
不过事实上,这种事情的确不值得炫耀。
学业成绩的确多少会影响往后的人生,但是能够发挥成绩效果的机会,终究还是要等到入学考试,所以只要到时候再发挥就行了。反倒是在校成绩会影响日常的校园生活,太高或太低都不好。只要在平均分数上下打转,就能以最佳效率排除那些烦人的琐事——只是如此而已。
可是既然这一点能够对他产生影响,还是可以利用一下。
听完里绪的话,直川浩辅越来越无法保持冷静。
「别、别开玩笑了……开什么玩笑。」
「如果我不是玩笑呢?」
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我对里绪和硝子使个眼色——两人没有出声,只用视线示意。接下来要试探直川浩辅和那个家伙有没有关系,在问出答案的同时让他情绪激动,趁他失去理智的时候由里绪的虚轴小町发动攻击,等到救出皆春八重之后再开始反击。接下来只要抓住直川,然后——如果那个家伙真的和那个家伙有关,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把兴奋之情藏在心里,嘴巴继续出言嘲讽:
「如果不是开玩笑呢?你打算攻击我吗?用无聊的虚轴、用自己一个人就得不到的虚轴……没错吧?因为你是没用的垃圾,是个为了学校考试就弄得自己气急败坏,就算这样还是拿不到满分的垃圾……所以你不可能一个人做出这种事。说吧,直川浩辅。是谁帮你的?帮助你重建那个微不足道的世界的人是谁?」
「……你!」
因为我说中他的痛处,大叫的直川已经受不了了。
果然没错。
就在我正准备指示里绪和硝子的时候——
「……主人!」
发生了今天第二件出乎意料的事。
一声闷响。
就在浩辅失去冷静准备扑向城岛晶的瞬间,所有人都听到这声闷响。
那是骨头折断的声音,同时也是肌肉绽裂的声音,其中还混杂切断神经的声音。浩辅停下动作,愤怒的表情变成一脸诧异。
「什么……?」
这个疑问更让他的表情变成惊愕。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被浩辅抓住,固定手肘关节又掐住脖子的人质——皆春八重离开了浩辅身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浩辅举起自己的双手。
「…………啊,咦?」
所有的思考、疑问、愤怒、心思,全部从他的脸上消失。
「咦、啊、啊、啊?啊、啊、咿、啊、啊啊啊啊啊啊!」
取而代之的是出自恐惧的惨叫。发自喉咙深处,不具任何意义的空虚惨叫。就在他确认映在视网膜上的双手,手腕以下都被切断的时候,一连串无意义的声带震动便随着痛楚一起涌出,直川浩辅嘶哑的声音响彻整间教室。
「什么……」
城岛晶也发出惊讶的声音。
「八重,你……」
总算撑起上半身的大田敦也忍不住发问,肿起来的脸上难掩惊愕。
「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里绪什么也没做。」
城岛晶和柿原里绪摆出架势,眼睛看着对方。
但是浩辅无暇顾及这些,只能一味惨叫。
没有手指,也没有手掌,手腕以下全部消失。
也没有流血,这是因为肉体和虚轴同化之后发生异常变化,但是浩辅的脑袋似乎无法顺利连结眼前的光景与现实,所以浩辅不顾在场满脸错愕的众人,一个人不停惨叫。皆春八重只是瞥了浩辅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安静一点,没用的东西。」
「……八重。」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于是他不再理会浩辅,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个人是微微张大眼睛的城岛硝子——「全一」。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她不带有些许疑惑、面无表情的脸,八重微笑以对。
「硝子,我其实很喜欢你。」
接着转向仿佛睡美人般陷入昏迷的森町芹菜。
「芹菜学姊,我也很喜欢你。想找你商量事情也是真的。」
对认识的人说完告别的话语,她走向最爱的青梅竹马.大田敦身边。
「啊……」
「阿敦……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敦的脸肿起来,和平常的他不一样。
最后一次看到敦居然是这种脸,八重的内心感到有点空虚。
「阿敦,我跟你说。我啊……」
她在大田的面前蹲下,膝盖着地,让他能够看到自己的肚子。
「有小宝宝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咦?」
敦虽然一脸不解,还是反射性地问了一句:
「是我的……吗?」
「不是喔。」
八重心想,还好芹菜昏倒了。
——食物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乖乖睡着比较好。
「是不认识的人。因为我去援交,不知不觉就怀孕了。」
表白。原本说不出口的事情,一开口才发现原来这么简单。
敦对八重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无法反应吧?他应该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这也没办法。
「我也觉得如果是阿敦的孩子就好了。可是不是,因为阿敦都有好好避孕。所以这不是阿敦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
这是谁的错?
她知道是自己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自己自暴自弃的错。
「八重……?」
但是——
「对不起,其实我都知道。」
但是八重之所以自暴自弃,是因为她知道了。
知道大田的真面目。
——知道大田敦这个人,瞒着八重背地里做些什么。
「这点事我当然知道,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大概是在半年前,第一次跟他发生关系的时候吧。
大田虽说自己是第一次,可是感觉起来过于驾轻就熟——就是这么单纯的疑问。
——阿敦……这方面的事,还是女生比较敏锐。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我都知道。」
因此八重便跟踪他,所以看见了。
看见敦进入英语老师竹田的家,而且那一天他没有回家。
——所以她才会自暴自弃。
「可是……我也犯了同样的错。」
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没办法放弃他吗?
还是自己也想变得跟他一样?
——于是皆春八重瞒着大田敦,开始做起许多事。
「所以我们扯平了。」
心中有了罪恶感,好高兴。
因为她觉得这样一来,有了这个秘密,有了这种罪恶感,就可以跟他一样。
可是——
「我和阿敦扯平了。」
可是她的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认为男女真不平等。
为什么只有我的身体会改变?为什么只有我——
是啊。所以……已经够了……
「阿敦,我好喜欢你,BYE BYE。」
脸上带着轻柔微笑的八重,把左手举到敦的头上。
我是妈妈了。所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物也不一样了。
「来,吃饭罗,我的宝宝……『未及摇篮的蓝色长枪·milk closet』。」
她对着自己的子宫如此说道,孩子也回应妈妈的话。
一道光之刀沿着从八重的子宫通到左手手掌的血管直驱而上,就像刚才对付直川的双手一样,贯穿大田的脑袋。
冰冷的氛围支配现场。
不知不觉已经听不见直川浩辅的惨叫。八重站起来转头一看,浩辅已经不在这里。看见教室的门开着,这才心想:「啊、原来是逃了。」
「……不用去追他吗?」
「不用了,不用追。」
一个短发的娇小少女回答八重的问题——记得她是「有识分体」柿原里绪。
「喔,原来如此,真是滴水不漏。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硝子的男朋友……城岛晶的主意?」
「……这是里绪的主意。」
城岛晶一脸沉重咬着嘴唇。
「这样啊。城岛晶,你有个好朋友。硝子,你的男朋友很不错。」
她的眼角瞄了背后的芹菜一眼——没有苏醒的迹象,暂时应该不会来妨碍我们。反正叫她出来也是为了喂食宝宝,先解决计划之外的人再吃也不迟。一天喂两个人虽然是头一遭,但是总有办法解决的。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硝子。我和你一样。」
「可是……」
「不是虚轴……因为里绪并没有办法区分这个人与坐在那边的人有什么差别。」
柿原里绪的声音在这种时候还是有点漫不经心,觉得有趣的八重不禁露出微笑:
「是啊。我……的确不是你们口中的虚轴或固定剂。」
不过已经没有人看得出她的微笑。她的表情本来就不明显,看起来好像随时都在生气。能够察觉她的细微变化的人只有敦,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城岛晶低声说道:
「寄生型的虚轴附身在你体内的胎儿身上——对吧?原来如此,难怪里绪无法区分。因为藏在里面,自然看不出来。」
「就是这样,你的反应很快喔。」
八重由衷表示佩服。
「刚才你用言语攻击那个没用的东西时,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可怕的人。就像是在解开人心的残局一样捉弄对手、调侃对手、逼迫对手。」
但是她一点都不羡慕城岛晶。
「而且……你明知自己的朋友和情人是虚轴……只接纳自己和周遭曾经是『世界』的人,然后还可以在这些人面前面不改色地说:『这种世界很无聊。』自己分明拥有固定剂的身分,却若无其事加以否定。拥有堪称天才的能力,却只愿意用尽全力维持周遭安定。你……真的好可怕。一定是哪里坏掉了才会做出这种事,精神正常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不然内心一定也会阻止自己。但是你却能够自然地做出这些不寻常的行为。而且你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再怎么过分,你的朋友和情人不会抛弃你,也无法抛弃你。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八重坚信眼前的人就像「那个人」所说的一样。
「追根究底……你相信所有的一切。你相信这个世界与别人……全部都相信。并且利用你所相信的所有一切,都编入你的计划当中。你真是既可怕,又差劲。」
没错,差劲透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是——
「期待善意、计算恶意、拭泪慰人、笑容诱人、分享喜悦、同情伤悲、诉之以情、说之以理,赞其纯粹、认其欺瞒、算尽道理、利用不合理、以爱拘束、以恨捕缚、宽大笼络、严格操纵。无论是算计、冲动、信赖、背叛、牺牲自我、推卸责任、虚假、真实,人类善良的部分还是肮脏的部分,不管是世间种种……你相信所有的一切,不怀疑它的存在。然后……你相信、了解,然后利用这一切。利用一切、使役一切、支配一切……这真是太可怕了。」
城岛晶没有回答。
「是啊。」
柿原里绪代替他回答:
「所以里绪才会喜欢晶,因为晶相信里绪的一切。因为晶什么都知道,知道里绪喜欢晶、知道里绪害怕晶、知道里绪在最后关头可能会背叛晶……可是晶还是接纳里绪。被利用也好、被操纵也罢,只要晶相信里绪、接纳里绪……里绪就会跟着晶走下去。因为只要里绪不背叛晶,只要里绪对晶来说还有用处,晶就不会抛弃里绪。里绪只要努力就会得到回报,这可是最棒的喔?虽然很差劲,但还是最棒的喔?懂吗?『未及摇篮的蓝色长枪』的妈妈。」
「我才不管那些。」
「八重。」
接着轮到城岛硝子开口:
「从你的口气听来,我判断你已经了解,并且以此为前提说下去……我是虚轴。」
「……嗯。」
「而我……我的本体,收纳在这个身体内部的隐藏空间,是个体积三十六^4 m的不定量子回路……是台巨大的四次元运算机械。真正的我……机械的我,只是以彻底的数位方式跟随使用者。因此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永远不会过问主人人格的是非,也绝对不会判断主人人格的善恶。这是因为……尽管我身为机械,却是我选择主人,而不是主人选择我。为了在实轴生存下去,我依照我的判断,选择他为主人,作为我的固定剂。」
八重凝视硝子的眼睛,硝子露出微笑:
「这个人的人格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我选择这个人作为固定剂;是因为我这个虚轴,为了在实轴追求安定的所作所为;是因为这个人为了让我这个虚轴,能够固定在实轴所作的决定。因此是这个人选择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我选择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这个人,其中并没有否定或肯定。更何况机械……不会肯定自己或否定自己。」
「……这样的关系真是可悲。」
「但是我没有感情,因此不会感到悲伤,也不会觉得高兴……不过我能够理解别人的感情。根据体温、出汗、表情、肌肉的动作,运算这些要素之后与资料进行对照……我对别人内心抱持什么感情,可以说是一清二楚。因为我是倚靠运算理解世界的机械,也只会靠运算理解世界……只是一台机械。」
听到她流畅而坚定的声音,八重又笑了。
「这样啊……那么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
「知道。」硝子立刻点头回应,毫不迟疑。
「八重现在……很难过。至于为什么难过,由于我身为机械,因此只能推测可能性。可能是因为你背叛了你的朋友·我;可能是因为你欺骗了你的学姊·芹菜;可能是因为你杀害了你的情人;也可能是……」
硝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吸口气看了城岛晶一眼。
「也可能是因为『无限回廊』利用了你?」
城岛硝子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你果然知道。」
「根据刚才的状况很容易如此推论……你用『没用的东西』称呼『矮小函数』,而且要让虚轴寄生在胎儿身上,一般来说根本不可能。我们的敌人——『无限回廊』的起源和相关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是它的力量就是『操纵虚轴』。它不断变更固定剂,一再附身在不同人身上,躲避我们的追查。它的虚轴有时会侵蚀人心制造虚轴、有时会夺走虚轴交付他人、有时会据为己用……而且他在实轴上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洞,在破坏世界根基的同时,自己只是无所事事随波逐流。」
「是啊,没错。我听那个人说过,那个人……是你们的敌人吧?就是把城岛晶的父母流放到某个虚轴的敌人吧?可是硝子,我一点也不恨那个人。因为他让这个不知道爸爸是谁的孩子、让这个死路一条的孩子……」
八重抚摸自己的肚子——抚摸沉睡在子宫里的「未及摇篮的蓝色长枪」。
「他让这个孩子永远不会出生。很厉害吧?只要不断喂食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会永远活在我的肚子里,永远只有指尖大小,永远不会长大。」
她又笑了——尽管她认为已经没有人看得出自己的笑容。
于是八重调整姿势,像是抱着腹中胎儿。
「话就说到这里吧,硝子。我们应该聊够了吧?我还得选择是要从你们的手中逃走,或是要杀光你们之后再逃走。」
「我知道了……对不起,八重。我……不能放你走,因为主人不会放你走。」
是吗?
「那么我们就来一决胜负吧,硝子。」
「好的,八重……只是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八重……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感情是难过,这点不会有错。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八重还在笑呢?」
皆春八重猛然抬起头来。
唉……
唉……就算是机械,就算是没有感情的机械。
「很高兴能够和你交朋友,硝子。」
「我也是,八重。」
如果能够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这种话已经不用多说。
只见八重和硝子相视而立,城岛晶也悄悄站到硝子身边。
**
直川浩辅使尽浑身解数拼命逃跑。
别开玩笑了。我没学过这种事,也没听过这种事,更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皆春八重和浩辅一样,也是获选之人——要是早点知道就不会想出这种笨方法了。再说今天晚上他只想报复大田敦而已,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这种事不应该发生,所以他不是逃跑,而是要重整旗鼓。
浩辅没有察觉自己天生不擅长随机应变。他没有这种自觉,只是一味告诉自己——我绝对不是死心,而是要重整旗鼓——于是他一面下定决心,一面奋力逃跑。
他认为自己应该先把伤养好,还要熟悉如何使用力量。因为这股力量连他自己都还没完全理解,更加深他的念头。
手腕以下断掉的部分,现在是用别的东西替代。
浩辅的双手已经变成金属。他随便找间教室拿了一张椅子,用椅脚做出自己的手,把椅脚切割成手掌的长度之后连接腕骨,而且椅脚上有几根小椅脚组合出骨架的形状,伸展变成掌骨。取用无机物仿造身体的某个部分。就是浩辅借用「无限回廊」之力创造出来的虚轴「矮小函数」拥有的力量。一个专注于重新建构一切、重头来过的虚轴。事实就如同城岛晶所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但是认为这种力量很厉害的浩辅,也因为未见过其他的力量,所以未曾怀疑过这一点。
即使有点不太灵活,还是能够按照自己的意识活动,也可以取代手指。看似小金属棒的东西数量和手指相同,感觉也跟以前一样,而且不会感到疼痛。「无限回廊」曾经说过,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长出肉,然后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在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得到不死的肉体。浩辅第一次使用了他特有的力量之后,不禁感到士气大振。也因为这样,心里那种要他们等着瞧的心情,更胜过原有的挫败感。
他下了楼梯来到一楼的走廊。由于破坏玄关太过明目张胆,而且要是有人听见声音追上来就糟了,所以他决定随便找间教室跳窗离开。
「……呵呵。」
耳边的笑声也在这个时候响起。
「是谁!?」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没有人,看不见人影,但是他不害怕。因为他相信自己现在就算面对柿原里绪也有办法逃跑,不过他就是感到焦急。
传来一阵声音——
「虽然跟我的预期有点落差,不过还是算了,看来我的直觉好像不怎么可靠。不过也还好,应该说是猜对了,只是没有清楚预测到细节部分吧?没差,反正无论如何,有个好结果就没有问题了。不过那个『有识分体』真会给我找乐子……她大概认为一开始是由我提出来的,所以想让我负点责任吧……总而言之,以游戏来说还算是有点乐趣吧。」
来自前方的声音。
浩辅定睛凝视眼前的黑暗走廊,前方好像有个模糊的人影,但是只能看到疑似人脸的圆形白影。这让他想到幽灵,呼应内心想法的声带也发出「噫!」的一声。
「哎呀,你会怕吗?真是抱歉,我马上帮你开灯。」
浩辅前方再次发出声音。
日光灯沿着走廊依序闪烁,从背后往前方一盏一盏发光,最后来到走廊的尽头,也就是浩辅去年上了一整年课的一年十班教室前面。
「直川学长,幸会。」
一名少女站在那里。
「你是……谁?」
不合时宜的装扮和容貌,让浩辅的表情为之一僵。
身上穿着一件漆黑的连身洋装,袖口、领口,还有饰着荷叶边的三层蓬裙等任何有层次的黑色边缘,都加上纯白与深红交错的华丽装饰,看起来就像一只满身是血的乌鸦。
诱人的及腰长发,和衣服一样都是染料的深黑,甚至隐约反射墨绿色的光泽。
细长的眼尾和嘴角极为冷酷,嘴唇抹上黑色唇膏,黑得就像是将恐怖化为具体的颜色。
脸上的妆特别强调白色,伸出袖子的纤瘦双手,戴着润泽发亮的黑色皮手套。脚上则是穿着鲜红皮靴与纯白长袜。
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生气。
像是在强调其他部分,脖子围着一圈皮项圈——过度煽情的打扮让人背脊一凉。
身穿哥德式服装的少女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不知道的话我就来个自我介绍。」
她露出仿佛能够夺魂摄魄的冰冷微笑,一只脚向后退一步,双手拎起裙摆屈膝行礼:
「我是舞鹤蜜,还有……」
随即立正站好,用右手比出手枪抵在太阳穴的自杀姿势。
「混进驰骋在这颗脑袋里的电流当中,我可爱的我……『破碎万花筒』。为了当你的对手,特地盛装前来。好了,我们也该动手了吧?」
接着扬起嘴唇,露出带有异常的执着,以及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残酷笑容。
「你……你是……什么……」
自称舞鹤蜜的少女笑过之后,语气也变得强硬,以带着哄笑之意的清冽声音说道:
「哎呀?淑女既然报上自己的名字,绅士随侍在侧是常识吧?来吧,快报上名来带着我一起走吧!我现在的心情非常好,因为……我……现在好想杀人、好想杀人、好想杀人、好想杀人,想到心痒难耐了。呵、呵呵……来、来、来!干脆一点快上吧!这位大哥,男士主动才符合礼节喔?想逃的话我可是会杀了你喔。虽然到头来还是要杀了你,可是你如果窝囊到想要逃跑,我会彻彻底底杀了你喔。快来吧!不是废物就快来吧。」
这下糟了,这个怪女人给人的感觉太过阴森,他原本想要掉头跑走,但是万一她追上来怎么办?所以还是先发动一次攻击,趁她退缩的时候趁隙——
「……不对。」
浩辅忽然想起少女刚才脱口而出的名字,否定原本即将成形的想法。
刚才这个家伙说了什么。
『那个「有识分体」真会给我找乐子。』
没错。
这名少女提到柿原里绪的名字。
她和那个家伙是一伙的。
看样子她应该是预先躲在这里的伏兵,准备伏击逃跑的自己。
「少看不起人……」
到底想耍我到什么时候?
那个家伙——柿原里绪到底想怎样?
浩辅忍不住大叫:
「好啊,那就来吧,我要杀了你!到头来……总是得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才能和那个家伙平起平坐吧?那个家伙才会理我吧?既然这样,我就杀了你,你这个打扮像个玩偶的疯子。既然你是那个家伙的手下……我就杀掉你、肢解你、强奸你,然后做成标本拼在一起,用线吊起来,让你变成真正的玩偶!」
少女也回答他:
「很有决心嘛。看在这点的份上,我也不对你的误会多说什么。好……废话少说,快来吧!」
为了助长自己的愤怒,压抑内心的恐惧,浩辅发出莫名的大叫,朝着少女。舞鹤蜜扑过去。
变成虚轴之后,直川浩辅的肌肉和反应速度都比一般人来得优秀许多。因此他只花了两步,大约零.五秒的时间就跑过十公尺的距离,逼近舞鹤蜜身边。
舞鹤蜜纹风不动。浩辅认为她可能来不及反应,于是用椅脚钢管构成的双手、用不像样的虚轴对着蜜的脸颊狠狠挥去。
蜜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她脸上还是一副桀骛不驯的笑容,眼睛直盯浩辅的双眼。浩辅心中隐约感觉不太对劲。
就在拳头即将打中脸颊之际,舞鹤蜜闭上眼睛,稍微动了一下下巴。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浩辅感到不解之时,他的拳头已经顺势挥出,打向白色的脸颊。
蜜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飞了三公尺之远。
浩辅不顾心中涌现的不安,继续追击。
他在油羶地板上滑行,一直到了惯性消失之后才在走廊尽头的墙边停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浩辅不由自主放声大叫。他追上被自己打飞的蜜,目标就在眼前……
「……感测攻击,暂时解除封锁。」
就在这个时候,蜜就像得到王子的一吻,睁开漆黑的眼睛。
嘴上有一道伤口。她舐去嘴边的血痕,同时露出可怕的笑容。
「……这!」
浩辅不禁发出一声惊叫。刚才明明一动也不动,站在原地挨打的她,现在竟然轻巧地翻身躲过浩辅的拳头。
「我就告诉你吧。」
在浩辅还没站稳脚步之时,蜜已经灵巧落地,并且开口说道:
「我的虚轴平常是处于沉睡状态……等待被纺织机的针刺中……」
她一面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一面用柔软的手掌推了浩辅一把。
「这点小伤大概是三十秒吧。来,该上场了!可以动了吧?那就动吧!重回久违的自由世界,尽情大闹一番吧……我的『破碎万花筒』!」
一阵「沙沙沙沙沙沙沙!」的声响。
被她推了一下的浩辅失去平衡,差点就要跌倒。好不容易稳住脚步起身回头之时,那个东西已经在他眼前扩展。
「什么……」
还没站稳的浩辅看见眼前的景象,扭曲的身体就此僵硬,动弹不得。
「……呵呵。」
蜜以懒洋洋的动作叠起双臂,戴着手套的右手举到嘴边,轻轻咬着小指,眼睛盯着浩辅。可是除此之外……
她的头上放射状地伸出几千、几万根头发,刺进地板、天花板和墙壁里面。
浩辅想也不想就往后跳了一步,喃喃说道:
「这是,什么……?」
「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
蜜笑着回答他的疑问:
「我估计能力只能维持三十秒,所以必须简洁定住你、简洁痛整你,并且简洁杀了你才行。虽然可以中场休息,不过那可是要留给我们情话绵绵的喔?先告诉你好了,这些头发就是我的武器,强韧有如钢丝的头发。不要以为你可以扯断这些头发,我可是勤于保养,甚至还可以用来切割钻石呢。」
「那又怎样……!」
头发位于蜜的身后,再怎样也不可能碰到浩辅。浩辅又往后退一步,好像以为这么做对方就无计可施。
但是……
「而且……我的力量——」
在浩辅重新摆出架势之前。蜜已经散发她的杀意:
「——破碎万花筒在侵入平面之后,可以在平面与相接的平面任意穿梭。不晓得你的成绩有没有优秀到能够理解个中含意……反正你就注意看吧!」
刺进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头发没有动静,蜜也没有任何动作,可是就像浩辅眼前所见到的光景一样——在距离蜜两公尺远的地方,也就是浩辅所在之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各个角落,同时刺出黑色的尖针,朝浩辅的身体飞去。
连恍然大悟的时间都没有,当浩辅感到错愕焦急之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必须定睛凝神才能看见的黑色细丝柔韧如鞭、锐利如刀,从浩辅的上下左右同时以无法闪躲的速度刺来。
「呜、噫!」
浩辅的喉咙发出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的恐惧惊呼。
蜜残酷地舔过嘴唇。
「来——万花筒,开始转吧。」
唰!缠住浩辅右手的几根头发,俐落切断他的手臂。
「刺进天花板的头发穿梭过去,从天花板和左右墙面出来。」
唰唰!有如线圈一般绕在左手上的头发,将左手像火腿一样切成薄片。
「刺进地板的头发穿梭过去,从地板和左右墙面出来。」
唰唰唰!这次是双脚有如立体纸雕一样,顺着复杂的轨迹变成一块一块。
「然后是刺进墙壁的头发穿梭过去,从左右墙面、天花板和地板出来!」
唰唰唰唰!头发将四散的碎肉切得越来越细。
来不及反抗、无暇绝望,更没得后悔——
这已经是单方面的施暴。
「噫——啊、嘎!喀、噫!啊——啊!」
浩辅的惨叫已经不成人声。失去四肢的他无法抗拒重力,只能倒在地板上,连翻身都没有办法的他,只能这样躺在地上。
「如何?感觉到了吗?」
蜜以既高兴又冷淡的眼神,俯视浩辅倒卧在地的狼狈模样。
「这样差不多二十秒吧?剩下十秒,我就送你一个特别美好的死亡吧。」
蜜就像个淫荡的魔女,脸上露出疯狂的微笑。刹那之间胜负已分,浩辅根本无计可施。
「咿、啊……啊、啊、啊、啊、啊!」
浩辅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力,只能凭着本能翻身,将伤口抵住走廊的地板。他把油羶地板与骨头同化,并且藉此抚平伤口,更急着利用地板做出手脚的复制品。尽管精神已经脆弱到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惨叫,仍然照着本能行事。
看着浩辅的举止,蜜以冷淡的声音说道:
「太难看了,直川浩辅……才这样就陷入恐慌啦?那我就顺便告诉你……这就是所谓的伤害他人,这就是所谓无法抹灭的伤痕。你知道吗?你在修理君子的时候,有想过这些吗?」
——君子?
为什么她会知道妹妹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同班同学,而且又是同一所国中……你知道吗?君子从来没上过游泳课,国中的校外教学也没去。一个浑身是伤,不敢在别人面前脱下衣服的女孩子,究竟抱着什么心情度过校园生活,你知道吗?直川浩辅,你知道她上体育课的时候根本不敢穿短裤吗?可是她还是一天到晚一边笑着说哥哥如何如何……真是……每次只要看到她,我就怒不可遏!」
舞鹤蜜越说语调越激动,杀意也跟着变强。
浩辅不禁感觉到一股纯粹的恐惧。
「啊、呃!那不是我打的,是妈妈……」
「不要把错推到妈妈身上!你还不是袖手旁观……」
但是他的辩解也被蜜的大喝打断。
「虽然她已经忘记我,不过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如果是要杀了你,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不只不会留情,甚至高兴得不得了。」
忘记、记得——这个人和妹妹有过什么样的关系,浩辅并不知情,但是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被杀。
浩辅终于领悟了,因此更想要逃跑、更急着用地板复制手脚。
冰冷而柔软的骨骼已经复原到手肘和膝盖,只要再一下子就好。
但是——
「哎呀哎呀,你以为我会等到你站起来吗?怎么可能。说到等,我可是等待这一刻等到快不耐烦了。都是那个差劲的『闹钟』限制我的力量,所以只能用来自卫,而且还要等到受了伤才能用,伤得越重,解放时间就越长。一开始我会让你打中我,就是因为这样,懂了吗?可是呢……我还是很讨厌受伤。不过这次就原谅你,因为我现在的心情好极了……因为可以杀了你,可以完完全全把你杀了。」
「……!噫!不、不要、不要啊!」
我还不想死。不要、我不想死。浩辅在心里如此思考、挣扎——恐惧与不想死的意念加上侵袭全身的痛楚,让他不停以模糊的话语苦苦哀求。
「住手、救、救我……」
「好了,这是我珍藏的秘技喔。」
蜜根本没听进去,黑色的长发垂落在地,发梢刺进地板里。
「最后告诉你一种掺杂希望与绝望的销魂快感吧。你死了之后……受到虚轴侵蚀的人死后,这个世界上的『修正力·repalnt maker』就会把你当成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知道吗?也就是说,关于你的生命纪录将会完全消失……无论是家人、朋友、情人,任何人都会忘记你的一切,任何人都不会想起。会记得你曾经存在的,只有同为虚轴的我们。所以你的生命将会完全为我所有。很棒吧?很想吐吧?这就是你所加入——在这个广大世界上,由一群渺小的世界争夺领土的零和赛事。」
「噫……我、我不、要……!」
「死到临头还说这种话,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就死得干脆一点……来!你就变成一团肉酱之后灰飞烟灭吧!就像万花筒破碎之后飞散的色纸一样!」
刹那之间,暴力席卷现场。
「呀啊、噫、叽、啊啊啊!」
地板伸出十万根黑色钢丝,一口气包围浩辅的身体。
有如一阵具有实体的龙卷风,将浩辅化为碎片,同时粉碎殆尽。
肌肉、骨头、神经、内脏,所有的一切都公平地变成碎屑。
钢丝刀刃在浩辅全身上下肆虐。
「…………!」
浩辅临死的惨叫混杂在切割声响之中,没有在走廊回响。
「……总计三十秒,结束。」
现场只响起少女悠然的声音。
现场只留下一滩有如沼泽的黏稠血水。
以及站在血水之中,浑身上下满是血滴,依然一脸轻松的黑衣少女——
过了一会儿。
舞鹤蜜皱着眉头,低头看向沾满血迹的盛装。
「……结束之后就觉得好无聊。」
原本高兴的微笑,也变回平常那副不悦的严肃脸孔。
随手抹去溅到脸上的几滴血,转身背对那副惨状。
「下手的人是妈妈啊?这样一来,她的伤也不会消失……」
留在走廊地板的血水,一下子就失去颜色。
飞溅到她衣服上的红色也是一样。
在蜜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之前,血水就已经消失无踪。
**
总算找到那个家伙的踪迹。
四年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眼前的这个虚轴就是线索。
怎么了?我应该更高兴才对,可是……
我非常冷静,冷静的程度连自己都会为之惊讶。
是因为敌意过度饱和吗?
还是说我已经进入达观的境界了?
或者是眼前的敌人是硝子的朋友,所以我犹豫了?
难道是因为这个出乎预料的状况带来的意外幸运,让我乱了阵脚吗?
「……不对。」
不,这些都不对。我——对了,大概就像皆春八重说的一样,因为我是个没有半点感情,经过计算之后才会采取行动的冷酷之人。
我利用世界的一切。
守护安定、守护日常?这只不过是诡辩。
这只是为了否定那个家伙的藉口罢了。
如果那个家伙想要我,想要把我拖进非日常,我就要全力加以否定,执着于那个家伙想要破坏的日常,如此而已。
在此同时,我也在等着日常毁坏的时刻到来。
我只要建立日常,那个家伙总有一天会来破坏。
所以我只要在这边等待,就像这样——
利用一切。
为了见到那个家伙。
利用一切。
为了杀掉那个家伙。
「……主人。」
皆春八重,如果是那个家伙派她过来,那么解决她就能够更进一步接近那个家伙。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四年,这段时间好像很长,又觉得有点短。我做了几次梦了……?每个星期一次,一年五十二个星期,然后乘以四。
这种计算真是无聊。
「硝子。」
我开口说出同时也是柔韧、锐利、易碎之物的名字。
我踏过玻璃碎片,握住面露微笑的硝子双手。
「我……要踏进非日常了。」
至于她的回答:
「——是。」
「我要使用你了……就像我们做过的无数练习一样。」
「——是。」
「我要使用你,解决你的朋友。」
「——是。」
「所以,硝子……『全一』,你要跟我……你愿意跟着我吗?」
「——是,主人。」
硝子一脸平静地对我说道:
「这个身体原本就是只属于你的东西。无论头发、手指、手脚、胸部、舌头、双唇,从头到脚包括内脏以及隐藏在内部的本体……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使用而存在。从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允许自己为你以外的人使用。所以,所以主人……请给我命令。只要是你的期望,只要是你的命令,我就会把能够将任何对手破坏到体无完肤,有如最凶恶的祸害、最下流的罪恶、最可怕的灾难武器,呈献在你的面前!」
「……谢谢。」
我竭尽全力伪装自己,对着硝子露出微笑。
眼前的敌人——皆春八重只是默默看着我们。
所以我一面看着她,一面大喊:
「硝子!」
order start system "all in one"
「我命令你!启动不定量子回路!」
硝子——虚轴「全一」也做出回覆:
Yes, My master
「遵命,我的主人。」
硝子对我的话产生反应,位于皮肤内侧的身体与本体展开同步。
当「全一」在离开原本世界之时,得到这个少女的身体——以四次元建构的本体,有部分与这个身体的皮肤内侧建立直接连结。基于猜测观望,「不定量子」的波函数(注:wave function,量子力学里从数学角度说明粒子波动性的变量)能够任意收放,而身为不定量子集合体的她,会在腹部打开武器建构界面,同时以专用连线从设置在我体内的观测结果发送器接收详细资讯。于是「城岛晶」的猜测观望就会透过连线连结到资讯控制终端机,操纵本体的波函数。
Yes,set:virtual observationinstall start:D-link/"semi scratch"O.K
「了解。确认猜测观望。形状,剪刀。于回路开始建构……结束。」
硝子的外貌没有变化,但是在她的体内已经开始逐步建构杀害虚轴的武器。硝子轻轻闭上眼睛,开始集中精神。
「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
皆春八重决定先发制人。
「但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吧,我的『未及摇篮的蓝色长枪』。」
八重对着我们伸出手掌——刚才杀害大田敦的蓝色光线从腹部顺着血管往上爬。
不知发出这道蓝光的虚轴起源为何,也不知道它的原理又是什么,甚至连它有没有自主意识也不知道,说不定只是乖乖听从妈妈的命令而已。不过等到光发射出来之后,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她不是虚轴也不是固定剂,因此反应速度很慢,很容易看穿发射的瞬间动作。
从子宫聚集到血管的光,隐约从她的体内透出来。
我根据手掌方向和八重的视线预测射击方向,转身躲过激射而出的光线。
随着「啪!」一声刺耳声响,我背后的黑板焦了一块。
「这对人体以外的东西没什么作用。」
身材高大的少女面无表情如此说道。我示意要硝子暂时散开,双双在教室里奔跑。
「对宝宝来说,这种行为只不过是在吃东西,所以不会对没有生命的东西造成伤害……夺走别人的生命活下去,并不是坏事吧?」
光线再度亮起,硝子躲到讲桌后面逃过光线的攻击。
「别用是非善恶论断生存,真是无聊……你好歹也是身为人母吧?」
「是啊……说的也是,谢谢你。」
第三次的攻击目标是里绪,可是站在原地的里绪只是微微移动身体,就轻松化解危机。这么直接的攻击根本伤不了里绪。
我一边跑动,一边说话扰乱她。
「而且……那招没打中要害就没用,对吧?」
「是的,没错。如果没有杀死人,这个孩子就无法摄取生命。可是你们最好不要掉以轻心,就算不是打中要害,也是很痛的。」
八重丝毫不为所动,不过这也在我的预测范围之内。
「……你是在套我的话,想要打听情报吗?」
「随便你怎么想。」
她在说话的同时再次发射光线,我也屈身闪过攻击。
「附近玖珠市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也是你干的好事?」
「对。」
下一个目标是倒在教室角落昏睡的芹菜——但是我早已猜到,随手丢了一张椅子挡住光线,顺利保护芹菜的安全。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我时而拉开距离、时而靠近、时而踢倒桌椅、时而抛出桌椅,同时对八重问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森町、要杀小芹呢?既然你可以在附近杀人,何必回头吃掉你身边的人呢?」
八重一边对着硝子发射光线,一边面无表情看过来:
「因为……这个孩子的食量越来越大了。」
她用一只手抚摸肚子,另一只手的掌心对准我:
「我做过许多尝试之后,发现这个孩子吃得饱不饱,和生命的重量有关。我说的重量不是体重,而是对我的重要程度。如果喂食我重视的生命,到下一餐的间隔时间就会变长。我会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喂了我家养的可罗之后,饱足时间比喂了在玖珠市钓到的大叔来得久……可是这个孩子需要的生命重量越来越重,所以我只好这么做。」
「这样啊。」
我一面蹲下闪避光线,一面心想:
原来小芹对皆春八重来说,已经是这么重要的人了。明明才认识一个月,而且只是社团活动认识的学姊——
「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原谅你。」
「不原谅我又怎样?以现在的状况来看,你们根本奈何不了我。」
八重再次瞄准里绪。
——所以我放声大叫:
「里绪!那个人对里绪来说也是敌人!帮我的忙……封锁她的行动!」
「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
没有给八重任何犹豫的时间,里绪——只要对方不动手,无论谁再怎么拜托也绝对不会主动攻击的里绪——再次看见光线朝着自己飞来之后,似乎也认同我的说法。
「嗯。」
她天真无邪地点头,轻呼一声:
「……小町。」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脚边待命的白猫分裂成为两只。再一眨眼,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十六、十六生三十二、三十二变成——六十四。来自孤雌生殖世界的「虚轴」小町,以无限分裂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增殖成班上人数的两倍。这群白猫一起往前跳,以完全不受重力影响的动作贴在墙壁、地板、天花板的各个角落。
「什么……唔!」
目瞪口呆的八重也不禁停下动作,不过马上朝着其中一只发射——这只是无谓的举动。
「封住她的行动就好,由我来收拾她。」
被光线射中的小町发出一声惨叫掉到地上,另外一只小町又立刻变成两只。
「晶要利用里绪对吧?」
「是啊……我要利用里绪,可以吗?」
「当然可以。」
里绪开心地笑了。
「……小町。『有识分体』——围起来。」
六十四道白影一齐跳耀。
它们把皆春八重团团包围,纷纷露出利牙。
「……唔。」
八重连忙摆出架势保护自己。只要她稍微露出破绽,这群猫就会扑上去咬断她的咽喉。
单独一只的确没有什么力量,而且也很好解决,但是有识分体的真正实力,就是透过能够无限增殖的多重身,形成压倒性的数量暴力。六十四只红眼白猫占据整间教室,包围一名少女的场景,的确会让人对猫这种动物的印象完全改观,甚至打起寒颤。
于是我对着她说道:
「暂时别动喔……皆春八重。」
「『及摇篮的蓝色长枪』的妈妈——」
带着笑容的里绪接在我后面开口:
「里绪的任务只是封锁,所以听晶的话,暂时别动好吗?等到晶和硝子准备好了之后,里绪就会收手了。要是有什么动作……里绪就非得攻击不可。与其到时候被切断手筋脚筋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不如乖乖别动比较好喔?」
「要杀就快点动手……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八重的眼睛虽然瞪着我,但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所以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没有必要回答。
「主人。」
硝子轻轻叫我一声,我也点头回应:
「好。」
「……!?」受到白猫包围无法动弹的八重,再次发出惊讶的叫声。
硝子缓缓闭上眼睛,手朝着制服裙子伸去,找到固定裙子的勾环。
在八重看来,一定觉得硝子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举动吧。
解开勾环之后,裙子轻声滑落在地。
接下来是水手服。她松开胸前的缎带,以流畅的动作解开身前的钮扣,拉开自己的衣服。衣服底下除了胸罩别无他物,从敞开的衣服下面可以看到小巧的双峰、白皙的腰部线条、柔软的心窝,以及——
原本应该是肚脐的位置,在小腹靠近子宫的地方,开了一个椭圆形的洞。
「什么……?」
就好像有人用手术刀切下那个部位的皮肤。
再往里面一看——看不到任何内脏,而是连结皮肤内侧,在其他次元空间展开的部分巨大不定量子回路.
体积三十六^4 m,其中不定量子回路占了三次元领域的九十七%,这就是「全一」之所以为「全一」的原因。
——能够接收使用者的猜测观望,任意收放波函数,建构想像中的武器,可说是最凶恶、最强的万能武器,也是集所有力量于一身的all in one。
从硝子的子宫附近那个洞里面,可以看见各种零件。
齿轮、积体电路、发条、螺丝、螺旋盘、绝缘电线、U型磁铁、裸露电线,还有其他各式机械零件。椭圆形的洞里塞满这些紧紧相连、毫无间隙的零件,彼此之间虽然没有组合,却带有一种神奇的协调感。
看了那个洞一眼,我绕到硝子背后。
我的双手从硝子身后绕过她的娇小身躯,像是在拥抱她一般。
「『未及摇篮的蓝色长枪』,在你死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我带着最强的敌意,对眼前的「敌人」如此宣告:
「虚轴当中最大,也是延续最久的虚轴——试想1999年发生在东京的连续客机自杀恐怖攻击事件,如果发生在美国会怎么样?根据这样的猜测观望而诞生,完全复制这个世界的虚轴——以时间来说,这个一直延续到西元2329年才毁灭的虚轴,最后进入幸存少女的体内,于是那个少女便以虚轴的身分来到现代的实轴,她就是全一型万能被动武器建构装置。腹中的胎儿,你应该感到骄傲的,在祝福中挣扎吧。我要将你这个寄居在皆春八重肚子里的肮脏意识和欲望,从硝子重要的朋友身上……打掉。」
「你说……什么?」八重的口中只能够发出惊愕的言语。
我询问硝子:
「准备好了吗,我的所有物?」
硝子也回应我:
「没问题,我的主、人——请强行取出。」
我对着硝子子宫上面的洞,对着那个塞满机械的缝隙,硬是把自己的手插进去。
「啊……」硝子的口中发出轻柔的气音。
「嗯……唔、啊……」随着她的喘息声,腹部也发出「叽哩叽哩」的声音。「啊、嗯……」同时隐约可以听见有些湿黏、带有水气的声响。「……噫!呜……啊……」硝子的双脚不停颤抖,吐出急促苦闷的呼吸声,然后手臂往背后一伸,勾在我的脖子上。「呀啊、啊!」饱受折磨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听起来就像在说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咿、啊、啊……」不过我没有理会,继续将自己的手越插越深。「啊、唔……呜!」硝子死命抓住我的肩膀。「咿、呀……」整个人的重量全部靠在我身上,并且忍不住拾起纤细的下巴。「呜……啊啊、呀啊!嗯嗯!」我的手在硝子的子宫里摸索,用指尖寻找我想要的东西。「啊、呼啊啊……呼……」她的呼吸越来越痛苦,颤抖蔓延全身,甚至开始痉挛。「喔、啊、就是……」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在堆叠如山的不定量子回路当中,找出反应我的想像,最适合这个情况的东西。
「啊、就是、那里,就是、那个……」我摸到了。
「噫!呀……啊、呜……呜、呜啊啊啊啊……!」
于是我缠住它、拖住它、抓住它,硬是把它拖出来。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响起黏液滴落的声音。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喀吱,响起零件呜咽的声音——
我从肚子里拖出一把形状像是大剪刀的「东西」。
这个东西是完全由齿轮、电线、积体电路、转盘、发条、螺丝、钉子还有血管组成。分不出哪个部分是刀刃,哪个部分是握把。只有从两个圆环以及彼此交错的细长部分,勉强看得出它的形状。就外型看来,的确是一把歪七扭八的剪刀,但是这把剪刀却是由一堆破铜烂铁集合而成的畸形工艺品。这个滴着体液的物体几乎跟硝子一样高,大到不合常理的剪刀就从娇小的硝子身上更小的肚子里,被我慢慢拖出来。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硝子一阵更加尖锐的尖叫,那个东西完全离开她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
「咿啊……唔……呼……」
我站不住了——硝子的身体随着一声叹息瘫软在地,我则是高高举起那个东西。
八重以混乱至极的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剪刀。」
我的双手拿着歪七扭八的东西,眼神显得冷酷而且不带生气。
「真是讽刺,这个或许跟你们很像。」
决不离开子宫,会吃东西的生命。
从子宫诞生,用于破坏的无机物。
寄宿在真实行为尽头的空虚世界。
建构自虚伪行为尽头的扭曲武器。
「这东西的质量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剪刀则是为了切割……觉悟吧,我的敌人。」
我深吸一口气,摆出架势:
「接下来我要杀了你。里绪,可以叫小町退下了。」
在里绪点头的同时,原本包围八重的白猫也全部消失。
仿佛是惊吓过度的八重先是环顾四周,最后再度以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看见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深沉的憎恨,我也露出睥睨的笑容。
「——别瞧不起人。」
皆春八重瞪着高举剪刀的我,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有什么打算?一度把我逼进死路,却又放了我……」
「我没什么打算。」
我挥舞手中的剪刀,然后以缓慢的动作将剪刀指向她:
「『无限回廊』给了你力量……所以你是我的敌人,不是里绪的敌人。我的敌人由我来杀,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真是诡辩……你刚才明明放过那个没用的东西,这种话只不过是藉口吧?」
「反正直川什么也不知道,这点小事我还看得出来。对于那个家伙来说,直川只不过是界线,或者是威吓手段。而你或许知道一点事,你比直川还要接近『无限回廊』……没错吧?」
八重没有回答,所以我继续说道:
「你打算吃掉小芹。这不只是因为小芹对你来说还算熟,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我吧?」
「……我事前并不知道你和森町学姊的关系这么好。」
「皆春八重,你在说谎。真不知道星期一我和小芹一起回家时,在后面跟踪的人是谁呢?」
面对我的逼问,八重皱起眉头:
「你发现了?」
「我没看见是谁,不过还是察觉有人在监视我们。看来我是猜对了吧,皆春八重。你的话中露出破绽,脸上也这么写。」
这下子她才知道我是在套话,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我实在很不会这样互相欺骗。」
「大田不就被你骗得团团转?」
「因为他不会怀疑我。」
我笑了,可是八重没有笑,反而收起表情怒目瞪视我:
「所以你现在要杀我?」
我点点头:
「是啊,我要杀了你。」
「我不会任你宰割的……绝对不会。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就算不是我自愿怀了这个孩子,可是既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应该也有生存的权利啊?难道……这个世界的器量这么小,小到容不下一个小宝宝的生命吗?我无法认同,绝对不会认同,我才不要认同。」
沉静的声音充满怨怼,但是我不予理会。
「你认不认同不关我的事,皆春八重……你打算毁掉我的日常,就足以成为我杀你的理由。其他的藉口、遗言、求饶、惨叫、祈祷、诅咒,都不关我的事。」
「是吗?那么……也就是说你要那些猫放过我,也只是出自你的自私罗?因为你无法忍受别人帮你逼到我无路可走,对吧?」
「你要这么想我也不反对。」
八重狠狠瞪着我:
「果然没错,你虽然相信所有的一切,但是到头来,你并不信任这一切。自己的事情绝对不假他人之手,只会操控别人保护自己的世界。你就是这样,利用她、利用硝子,只为了逼我招出那个人的事……这样也好,城岛晶……既然你这么自私,那我也要自私到底。我不会让你杀掉这个孩子,也不会告诉你那个人的事。」
「那我只好靠我的力量逼你说了。」
对于八重下定决心的宣言,我投以带着挑衅的嘲笑。
「那你就试试看啊!」八重发出简短的叫声,同时对我伸出手掌。
光线从她的腹部延着手臂移动,最后集中在手上。
「太慢了。」
我往地上一蹬,在光线发射之前跳到一旁,光线划过我先前的所在位置,消失在我的背后。我趁着这个机会,双手握住剪刀一阵乱挥,扫开碍事的桌子。
当各式各样的零件组成的刀刃碰到桌子之时,桌子便应声解体。锁住桌脚的螺丝松开,分离的木头和金属散乱在地,发出一阵巨响。
「什么……」
就在八重感到惊愕之际,我笑着对她说道:
「你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剪刀吗?」
「唔!」
八重再度举手——这次是双手,一只手瞄准我,另一只手瞄准倒在地上的芹菜。这点伎俩也在我的预测范围之内。
「里绪!」我朝背后叫了一声,但这只是虚晃一招。
这个虚招让八重起了戒心,让她在瞄准时有所迟疑。
趁着这个瞬间压低身体,将剪刀——将这把刀刃比半个我还高的巨大武器,朝着八重丢出去。惊愕的她只能放弃瞄准芹菜,一个闪身躲过攻击。剪刀就这样飞向教室的角落,插在一台一体成形的电脑上面,响起一声超越形体的奇妙「哔喀!」声响。电脑瞬间变成一堆零件,映像管、塑胶机壳、不锈钢机壳、主机板、硬碟等零件全部散落在地。我在解体的电脑落地之前,抓起身边的椅子丢到芹菜身边。椅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嘈杂的声音。椅子正好挡在射线上,阻碍八重的瞄准。一脸焦躁的她瞪了我一眼,右手瞄准我发出光线。不过这次还是没击中,光线再次消失在我的背后。
我低声说句「结束了。」同时边跑边踢开电脑零件,握住插在墙上的剪刀握把,拔起剪刀顺势朝八重冲去,一口气拉近距离。
「……不要!」着急的八重左手再次瞄准我,蓝光集中在一起。
「太慢了。」
我的身体一沉,躲过她的瞄准。
「主人!」
就在我听见硝子叫声的同时。
「……一点也不慢,慢的人是你。」
一脸不悦的八重笑了,她的手不再对准我,而是朝着完全无关的地方发射。
就在我看见那道蓝色光芒的瞬间,我的手臂与肩膀附近被什么锐利的东西从背后击中,开了一个洞。
「唔!」我的脚步踉跄,肩膀开始流血。
就在快要倒地的同时,我朝背后瞄了一眼,看见教室靠近走廊的铝制窗框。
有两个地方出现不自然的焦痕。
原来她是打算利用金属反射光线——也就是说先前右手发射的光线是在诱敌,同时兼具测试反射效果。
「真是可惜。」
当我因为站不稳而即将摔倒之际,我看见八重睥睨的眼神,以及她的手又再次亮了起来。
因此我回了一句:
「——那可不见得。」
我不再假装失去平衡,而是挺起身体冲向她。
「骗……人……」
听说八重的低语,我也笑着说道:
「是啊,我是在骗你。」
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尖叫,以及有人倒地的声音——
我一脚踢翻八重,然后将打开的剪刀刺进地板,夹住她的腹部。
「到此为止了,皆春八重。」
她躺在地上仰望我,我则是站着俯视她。
八重一脸茫然,轻声对我说道:
「……为什么?」
「你在发射前也知道吧?利用铝窗框反射会让光线扩散,所以威力会减低,这是其中一点。加上你没有瞄得很精确,无法一击将我毙命。还有最后一点……」
说在这里我先停下来,深呼吸之后继续说道:
「很可惜,我没有痛感。所以虽然受到轻微的冲击,也不会因此陷入混乱。你刚才说过『打中也是很痛的』对我来说并不适用。」
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我的衣服。
她惊讶地瞪大双眼,我只是面无表情看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
八重发问的声音正在颤抖。
我没有回答。
像是要代替我回应——里绪在我身后回答她的疑问:
「很简单……虚轴为了要将自己的存在固定在这个实轴世界上,就需要固定剂。这点应该不用里绪说吧?」
「这有什么关系……」八重抬起下巴,看向里绪。
「虚轴在侵入固定剂的时候,会夺走很多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世界的人类就像装满的水桶,如果倒入新的水,原本在里面的水就会满溢出来,而且倒进去的水也会跟着流失……可是无论流出来的水属于哪一边,都不会改变水流失的事实。不过『未及摇篮的蓝色长枪』的妈妈不知道也没办法吧?其实里绪、硝子、晶、蜜、矮小函数……只要是虚轴或固定剂,一定有某些缺陷。像是里绪就无法辨认不是虚轴也不是固定剂的人,也没有味觉;硝子则是没有感情。」
我继续保持沉默。里绪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
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
「晶是『痛觉』有所缺陷,就算受伤也不会觉得痛。」
我接着里绪的话,对哑口无言的八重说道:
「懂了吗?无论被光射中有多痛,我也没有感觉。这种伤对我来说只是肩膀少了一块肉而已。皆春八重,如果射中要害也就算了,这种伤不但无法阻止我的行动,更不可能让我倒下。」
八重原本惊愕的眼神里,逐渐浮现看破一切的态度——最后长叹一口气:
「这不就表示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赢过你了吗?」
「不见得,你很难缠。」
「不用安慰我……我怎么可能打得赢你?感觉不到痛?那不管别人怎么揍你、踢你、捅你、射你,你都不会有所动摇啊?」
八重慢慢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着我,以带着嘲笑的口吻对我说道:
「……也就是说,你不会了解别人的痛罗?」
我虽然听见她的话,但是我没有回答——我没有办法回答。
「不是吗?你利用别人的感情,利用所有的感情,想要打造理想中的世界。城岛晶,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有办法这么做了。那是因为就算别人受到伤害,你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因为你就算伤害他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我怎么可能赢得了你这种人?不可能有人可以赢过受了伤也不知道痛的人!」
她的话语越来越锐利,深深刺进我的心。
「吵死了,闭嘴。」
但是我的这句话,丝毫不带半点痛楚。
「无谓的对话到此结束,皆春八重。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吧?」
「……我当然知道。」
她的声音比刚才对峙之时更加尖锐。
「你打算告诉我,如果我不说出那个人的事,肚子里的孩子就会没命吧?」
皆春八重的眼睛带着泪水,狠狠瞪着我。
所以我扼杀自己的情感——我不痛。
「你知道就好……快把你知道的事一五一十招出来。」
「卑鄙,你太差劲了!反正就算我说了,你还是会杀掉这个孩子吧?」
「是啊,没错。」
「可是你也知道,只要拿这个孩子当人质,我就无计可施。」
「是啊,没错。」
「我没有办法说谎,而且也不能不说。明知无论如何都会被杀……我还是不得不从。因为要是我说谎或是不说,就等于抛弃这个孩子。我爱这个孩子、最重视这个孩子,绝不可能舍弃他……这些你全部都知道。」
「是啊,没错。」
「所以你就乘人之危,利用我的感受,让自己前进。」
「是啊,没错。」
「卑鄙小人……你这种人……不、你才是真正没有生存价值的垃圾。」
「是啊,没错。」
「你最好受到最恶毒的诅咒!你早该受苦受难、死无葬身之地!」
「是啊,或许吧。既然你这么清楚,那就快点招吧,皆春八重。如果你还想要这个孩子的命,想要救他,就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经过短暂的沉默,终于响起啜泣的声音。
八重用手臂遮住眼睛之后才开口:
「我……我遇见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是个削瘦的中年男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太记得长相。但是……他在让这个孩子不会出生的时候,托我带话给你。」
「说。」
「不用你催我也会说……『总有一天会过去,给我等着。』……只有这样。」
「没有别的了?」
「没有。」
「真的吗?」
「是不是真的你不知道吗?你明知只要这个孩子不背叛我,我就不能背叛他……不能说谎,不能瞒你……」
「我知道,我相信你。」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听着她的声音。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相信两字可以这么让我深恶痛绝。」
「……是吗?」
我的双手开始在手中的无机组合物上面使力。
「那就永别了,皆春八重。还有……虚轴。」
「……我求你别杀我也是白费力气吧?」
「说不定不会。」
「你以为你回答是的话,我搞不好会自杀吗?那你就错了,城岛晶。我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会保护这个孩子。就算我无力抵抗,被绝望打垮……我也不会抛弃这个孩子,绝对不会。要不然我杀了阿敦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不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吗!」
「那么我就修正一下……皆春八重,求饶或许还会得救,但是只要抵抗就会被杀。听懂的话就乖乖躺着别动。」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追寻那个人是为了什么?找回失去的双亲吗?」
「是啊,你说的没错。」
正在哭泣的八重笑了:
「那么……找回双亲……找回不知道跑到哪个虚轴的双亲……是为了要救他们?还是为了要亲手杀掉他们?」
我没有回答,只是睁开眼睛。
「我求你!求你放过这个孩子!放过他、放过他啊……!」
「硝子,详细定义切断对象。」
「是的,主人。」
我不顾皆春八重的惨叫,随着硝子在我身后的答覆,让手中握把靠在一起。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刀刃的两片刀刃,在握把的带动之下夹住切断对象。
刀刃穿过她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将子宫内的虚轴解体。
「哔啪!」一声。
泣不成声的八重失去意识,只留下一片寂静。
只有一片令人心情沉闷的寂静。
接下来——
在那之后过了十五分钟。
「你们还真是夸张,竟然搞成这样。」
就在我们大致解决之后,舞鹤蜜哼着歌来到二年三班,以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耸肩。
面无表情的我回了一句:
「没有比你的打扮夸张,舞鹤蜜。」
「哼!难得我好心想要炒热一下气氛,没想到居然有人不领情。」
「我认为没有必要理解歌德式打扮。」
「就算你能理解我也不会高兴。话说回来,这里真是一团乱,只能说是一场糊涂。」
蜜皱起眉头,我也再次环视整间教室。
结果——的确相当凄惨。
桌椅乱七八糟,乱度(注:entropy,出自热力学第二定律,是一种能量的概念)提升到了极限。
碎裂的窗户玻璃理所当然地掉落在走廊上。由于虚轴消灭时,世界的「修正力」会产生作用,让「未及摇篮的蓝色长枪」在各个地方造成的焦痕以及大田敦的尸体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是大田敦的尸体虽然消失,不过是否连存在记录都被抹灭,我就不清楚了。因为他不是虚轴,只要情况允许,他的生命就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恢复原状。基本上修正力的世界修正,是以对观测者的认知来说,最合理的标准进行。复活和消失哪种比较合理,必须等到明天,也就是过了今晚之后才能确认。
眼前的问题是这间教室,还有昏倒在地的芹菜和八重。
芹菜还没有睁开眼睛。里绪在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就打晕她,所以她应该没有清晰的记忆。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让她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比较好。因此主人正在联络速见殊子。殊子的力量是强行侵蚀自我界线并且施下强力催眠,效果甚至能影响身体。对舞鹤蜜下了暗示,让她「除了自卫之外不能使用力量」的人也是殊子。主人从刚才就一直在走廊上,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吵些什么,恐怕是「亲一下」的问题。
至于八重——
主人命令我建构的武器是「剪刀」,武器的概念是「切割」——也就是母体堕胎。意思是主人选择的方法能够单独消灭八重腹中的虚轴,但是不会对八重本身造成伤害。
总之等到八重醒来之后,就会把肚子里有过小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虚轴的死就是这样。
但是八重没有死,她还活着。我无法判断结果和手段的好坏,但是至少我能确切知道一件事,就是我明天还见得到八重。
我转身对着蜜发问:
「直川浩辅怎么了?」
「那个家伙啊?很弱,害我只发泄了三十秒,真是烂透了。」
蜜的措辞很强烈,像是对现场的沉重气氛感到厌烦。
「蜜,谢谢。蜜的人真好,肯听里绪的请求。」
里绪笑着把手伸向满脸不高兴的蜜。
「我又不是因为里绪求我才来。只是想藉机发泄……喂、这是干嘛……嗯!?」
里绪抱着蜜,给她一个吻。
而且是吻在嘴唇上。
「才不是,里绪很高兴。谢谢,这是谢礼,亲一下。」
里绪轻轻放开蜜,偏着头的表情显得十分温柔。
「我才不要这种谢礼……这是……那个家伙的……!」
蜜苍白的脸颊逐渐泛出苹果红,抱怨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然后低下头说些「什么嘛!哪有人这样的!搞什么!这是我的第一次耶……」之类的嘀咕。
面对这样的蜜,里绪毫不留情地加以追击:
「咦?殊子说之前亲过蜜了。」
「……嘴、嘴嘴嘴唇是第一次啦!笨蛋!」
看到蜜气得大吼大叫,里绪歪着头表示不解:
「咦?这样啊?那么里绪就是蜜的初吻对象罗,好高兴喔。」
「有什么好高兴的!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状况啊?对女孩子来说,初吻可是一生当中……」
「不要用代名词称呼里绪,蜜知道里绪的规矩吧?」
「够了!这是怎样!就是这样我才讨厌你!」
「第二次了。就算是蜜,里绪也不会忍耐第三次喔?」
里绪虽然露出笑容,还是叫小町跳到她的肩膀上。
「够了,我知道啦……步调都被打乱了。」蜜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闷闷不乐搔着头。
我没有什么事好做,所以站在原地不动。
「……谈好了。」
主人终于从走廊走进教室,一脸郁闷地将手机放进口袋,叹着气说道:
「她说要亲三下。一开始还说要五下,最后总算让步了……里绪抱歉,可以拜托一下吗?」
「好啊!刚才里绪还跟蜜……嗯……」
舞鹤蜜连忙捣住里绪的嘴。
主人瞄了她们一眼,但是好像不特别感兴趣,随即将视线转向教室内部,口中念着:「这些要怎么办啊?」
「我判断放着不管也没有问题。或许会有些许混乱,最后还是会被当成小偷干的好事,或是有人恶作剧。不过主人分解的东西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
「……说的也是。」
如此说道的主人似乎很疲惫。事实上,我也累积了不少疲劳。
「……那我就回去了。我不想见到她。」
带着诡异微笑的蜜就像是在附和主人,以一如往常的语气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直觉好像没错,原来是皆春肚子里的孩子啊。怎么样啊,机器娃娃?人类的感性也不容小觑吧?」
「无法确实判别详细状况就没有意义,而且也没有预测到直川浩辅不是吗?你的那些话反而有搅乱之嫌。」
「嗯,或许是吧。」
看来这些事她都知道,还是故意说出口。但是即使蜜这样挖苦我,我还是没有任何感慨。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功能。
「舞鹤蜜,还是要谢谢你处理掉直川浩辅。」
主人的眼睛瞪着蜜,不过还是悻悻然地向她道谢。
「你没必要道谢。反正我也找到一些乐子,你也感受到一些苦楚。从整体来判断应该是我赢了吧?不管怎么说,我也了解你的手法了。」
「……我的手法?」
「不是吗?只会掩盖一切,只会把一切当作没发生过,什么都没有解决……还真亏你能做出这么让人看不下去的行为。躺在那边的硝子朋友失去了很多东西,可是只有你在一旁逍遥自在,让人忘记你害她失去一切。心情如何啊,伪君子?」
的确——
和情人之间互相蒙骗、杀害自己的情人,喂食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小孩,以及犯下连续杀人事件这几件事,依照我学习的伦理认知,如果把这些全部当成没发生过,的确是超过接受范围。可是具体说来,赎罪行为是什么,是怎么样的行为,我也无法做出结论——
但是我的思考回路至少可以理解,现在的情况等于是主人逼着八重走上「不去赎罪,只是浑浑噩噩度日」的未来。
主人应该是在了解一切之后选择这种结果吧。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讨论善恶的价值。不懂伦理、没有感情的我,没有办法计算主人该怎么做才能够免于受苦。
立场上唯一能够辩解的主人还是默不作声。
蜜继续说道:
「而且我也听殊子说过那位睡美人的事。」
那件事——
「……舞鹤蜜!」
我试着加以制止,然而蜜却不理会我,迳自说出那件事:
「她就是你的青梅竹马,以前喜欢过的森町芹菜吧?」
「……我没必要回答你.」
主人的表情虽然纹风不动,蜜还是咄咄逼人地说下去:
「我不需要你的回答,反正我都知道了。」
她接着看向我,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怒:
「机器娃娃,『全一』,最可怕最大的虚轴——你选择这个人作为固定剂,到底夺走他多少东西?『痛楚』?只是这么小的缺陷,应该不可能让你这种巨大虚轴稳定存在吧?过去城岛晶对森町芹菜怀有的爱意……不,应该是你来到这里之前,城岛晶所拥有的一切感情。让固定剂的过去消失得一干二净,然后厚颜无耻占据他身旁的位置,感觉如何啊?还有你,城岛晶。自己喜欢过森町芹菜,这段感情在你心中只留下文字,感觉如何啊?从出生以来到她出现为止的所有记忆,如今在你心中只剩下记录,感觉如何啊?你们的关系还真是乱七八糟。你对这位睡美人到底抱持着什么样的罪恶感呢?」
里绪什么也没说,主人则是一样沉默不语。
所以我也没有否定蜜说的话。
这也是理所当然。
身为机械的我,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否定事实。
——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口了。我放弃思考与结论的程序,几近反射地说道:
「舞鹤蜜……是我,是我选择主人。从主人身上夺走许多东西的人是我。因为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会服从主人。即使毁灭世界,或是拯救应该毁灭的世界都一样。所以从这层意义……对我来说无论原因为何、结果是善是恶,所有的一切我都不会干涉。」
「……这算是回答吗?」
「由你自行判断。」
舞鹤蜜忍不住笑了,应了一声「是吗?」就转身向外走。
她朝着教室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喔,对了对了。硝子,最后再问你一件事……我杀掉的那个直川浩辅,他是我们班上直川君子的哥哥,这件事你知道吗?」
「是的,当然知道……对照主人和我的联络手册就能轻易判断。而且小君经常提到她哥哥,说哥哥和我不一样,很聪明很厉害,是我最自豪的哥哥。」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在知道之后还这么做罗?就算已经知道,你仍然让君子完全忘记她的哥哥,让一切归零?害她所有的美好回忆全部化为泡影?所以你也和他一样,打算走上最下流的路罗。我总算了解了。可是……」
说到这里,她也停顿了一下。
「我会承担,承担所有一切。因为这是享受游戏乐趣之人的义务。」
她用很小、非常小的声音如此说道,同时背着教室关上门。
沉默笼罩在我们头上,没有人开口。
所以——所以我选择开口:
「……主人。」
「怎么了?」
「我这次的表现如何?做得好不好……是否合乎主人的期望?」
主人咬着嘴唇,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和平常一样。我对你没什么不满,就和往常一样。」
「那么……请给我奖励。」
「……你说什么?」主人显得一脸讶异。
「因为主人很少夸奖我,事实上也没这个必要。但是我判断这是恢复主人精神状态的工作之一,所以才会如此发言。」
「你先学会真话跟玩笑的差别吧……你想要什么?」
「摸摸头。」
「……什么?」
「摸摸头。这是上周二的推理悬疑剧场里,凶手姊夫的情妇提出的撒娇要求。」
「……开始三十九分钟就被毒死的那个?」
「是的,开始三十九分钟就被毒死的人。」
「……你是白痴吗?」
「白痴也好,我要摸摸头。」
「好啦。」
主人终于让咬住的嘴唇露出笑容,粗鲁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随手拨弄我的头发,给我摸摸头的奖励。
**
确认手掌的触感,「全一」城岛硝子心里这么想着。
晶一直选择自己最难受的方法。
这次也一样。他刻意设计八重痛骂自己,扮演坏人的角色,一手揽下所有的责任,让自己承担所有的一切。
从以前——从自己选择他担任固定剂开始就是这样。
无论经过和结果,对于自己孩子的死,八重可以怪罪晶,而不是怪罪自己的失败。是晶让事情演变至此。
会作出如此结论,是因为自己偏袒他吗?不可能,因为自己没有学过偏袒的概念,更何况自己没有感情。
没有把八重交给柿原里绪处置,也是因为主人觉得她死了会让自己难过,所以才亲自动手。
晶感觉不到痛,但是……
但是自己知道。
只有从他身上夺走童年恋情、痛觉,以及其他许多东西的自己知道。
自己没有连同晶的心痛一起夺走。
所以要是他会感到心痛,自己就要挺身承受。
只要能补偿他失去的一切,自己就会毫不吝惜给他任何东西。
自己是个没有心的机器娃娃。
主人是个没有痛觉,有所缺陷的人。
两人加起来才完整。
他的痛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心在他身上。
任何人都无法将他们分离。
既然如此,他所承担的一切,自己也要承担——为了承受主人的痛。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当时的他还拥有正常人所有的一切。
然而他的一切就此崩溃,只为了将她的存在固定在这个世界上,只为了区区的机械,只拥有全能武器功能的「全一」。
当时的他曾经说过:
硝子只是偶然出现在他的房间,因为极度缺乏实轴的稳定性,看来似乎随时都会烟消云散。于是他对硝子说:
很难过吗?
硝子——「全一」虽然还不能理解所谓的感情,还是透过充满杂讯的运算装置,将所有资料毫不掩饰传达给他,包括自己的状况、解决状况的方法,以及实行这个方法对他的好处与坏处。不是透过文字,而是用尽最后的能源,透过不定量子的直接连结告诉他。
他稍微想了一下,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和难过不一样吗?
这样的形容并不正确。
可是这的确是他所能够理解的概念之中,最为接近的形容方式。
所以硝子点了头。
那……好吧。
这是他的回答。
那个时候,她没有发现这个幼小的少年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决定舍弃他所有的日常——舍弃无忧无虑的每一天、美好的未来、和爸爸妈妈三人共度的平稳生活。还有对当时喜欢的女孩,心中抱持的青涩爱恋。
一直等到她能用人类的身体说话才发现——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点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
不过他也是个脆弱的孩子——当时的「全一」下了如此判断。
这点也是没有任何改变。
**
忽然之间。
当时的纪录一时闪现,让我在实轴里的活动中心——有机物所构成的人体部分——心脏机能稍有紊乱,跳动速度比平常高出二○%。
所以我像人类在掩饰害羞的时候一样,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主人知道撒娇也有强要的意思吗?」
「……知道啊。」
主人放松嘴角,不再咬着嘴唇。
这下子就没问题了。
我动手整理凌乱的头发,同时恢复平常的面无表情。因为当我必须在主人面前做出笑容时,会浪费许多能源。
「主人……收拾一下就回家吧。」
「嗯。」
听到主人的回答,我往后一转。
随着我的脚步移动,我察觉绑在后脑勺的缎带跟着摇晃。
这个缎带是我们相遇不久之后,他送给我的东西。
是他给我的,不是我夺走的。
我确认缎带些微的重量,同时毫无根据地思考:
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