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张开眼睛,眼前只见到白色的天花板,上头布满曲线构成的几何图案。
这个图案十分熟悉——舞鹤蜜马上意识到自己身处学校的保健室。
「嗯……」
灯光有些刺眼,让蜜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但是蜜没有因为刚醒来而头脑昏沉,记忆更是清晰到令人想笑。蜜清楚知道自己在睡着之前——不,是在失去意识之前发生什么事。
自己输了。
蜜隐约记得失去意识前,速见殊子把自己抱起来,朦胧之中还依稀看见她脸上的焦急表情。想到自己竟然被那个女人救了一命,蜜便打从心里感到愤恨不平。不过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愚蠢造成,把气出在别人身上也是毫无意义。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确认现况,先查出事件的后续发展,然后再采取行动。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要是再不快点——天晓得君子会遭受何种对待。
蜜立刻试着起身,却发现双脚完全使不上力,连要坐起上半身也颇为困难。
不对,应该说双脚完全没有知觉。
「难道……」
——是那家伙干的好事?
蜜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早安,蜜同学。」
附近有人呼唤蜜的名字。
「既然起床了,要喝点什么吗……?」
蜜转头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整张床都被拉帘围住,一名白衣女子从帘外探头进来,以幽灵般的动作紧盯着蜜。
「佐伯……」
挟间学园的保健室医生佐伯妮雅。
听见蜜说出自己的名字,妮雅马上露出让人联想到世界末日的微笑。
虽说她一向如此……但是这表情实在让人很不舒服。可是此时的蜜忍不住笑了:
「干嘛?看见我受伤这么高兴吗?」
「呵呵。」
妮雅依然保持只有脸探出拉帘的姿势,一对熊猫眼因为笑意眯细。蜜不禁觉得一起床就看见这个会动的恐怖电影真是有碍健康。
「算了。我要起来,过来帮我一下。」
蜜用下巴示意妮雅过来帮忙,于是妮雅也走近扶起蜜的上半身。蜜一边用双手撑住身体一边问道:
「我睡了多久?」
妮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刚过十二点……」
「所以说我睡了三个小时啊。」
蜜掀开盖住身体的毛巾,打算确认自己的伤势,视线也跟着往下移动。
「……啧。」
从裙子里伸出的双脚只到大腿,膝盖以下消失无踪。
伤口用绷带卷住所以无法确认伤口,但是可以确定绝对不是普通的伤。蜜丝毫感觉不到伤口有任何疼痛。
「干得好啊……上野恭一。」
蜜的记忆只到地板崩塌为止,随后就因为头部遭到撞击而失去意识。看来在那之后,那家伙还帮自己留下纪念品。
「不对……正好相反。是拿走纪念品才对。」
真是无聊的玩笑。
蜜继续检查自己的身体,试着让手指一开一阖。自己折断的左手小指已经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石膏固定。虽然并非小伤,蜜倒也不太觉得痛。
检查一番之后,蜜随口询问妮雅:
「佐伯,我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呵呵,这个嘛……最严重的是双脚,然后是手指骨折,其他就是一些小擦伤,没什么大不了。啊、对了对了……还有一个地方。」
「还有一个地方?哪里?」
「贞操。」
「啥!?」
妮雅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让蜜吓得连心脏都快要蹦出来。
「骗人,该不会……!」
「骗你的。」
看见蜜慌张的模样,妮雅说得一脸愉快。
「你、你这家伙……开这什么无聊的玩笑!」
「不过你刚才还想确认一下吧?呵呵……放心,我已经帮你确认过了。真是遗憾,蜜同学还是很清白的。呵呵,要是真的被玷污就好了。」
「确、确认……你看过了?」
「头痛不痛啊?」
「等一下!?回答我的问题!」
内裤没有被脱过的迹象——至少感觉如此。
「话说回来,今天还真是大饱耳福。刚刚那个好比临终哀号的叫声我已经录起来了,准备把它放进我的地狱图书馆。呵呵呵,你知道吗?我从好多电影、连续剧、动画,还有古今中外的各种媒体里撷取了各种惨叫收藏喔。」
「什么莫名其妙的嗜好!」
「容量已经有二十GB了。」
「没什么好自夸的吧!」
蜜一边怒吼,一边感到莫可奈何。
两人的对话根本没有交集,所以自己才不喜欢跟这个女人来往。
虽说至今为止,遇到的虚轴里也没有一个喜欢的。
「我可没时间跟你东扯西扯,真是的……」
如此抱怨的蜜伸手抚摸双脚被绷带包住的部分。
双脚断裂的部分——正确的说法是大腿以下完全没有知觉。
轻轻敲打发现自己的脚变得很坚硬,就连隔着绷带也能看出绝对不是人类的皮肤。
原以为那家伙的能力对人体无效,看来是猜错了。
也就是说那家伙随时都可以取蜜的性命,蜜是在完全误会对方能力的情况下与上野战斗,才会从头到尾都被上野要着玩。
「哼……我只是个小丑吗?真丢脸。」
蜜不禁如此自嘲。
在对上野的好诈感到厌恶之前,蜜不得不为了自己的愚蠢而深深悔恨。要是再冷静一点、多观察一下对手,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
蜜紧咬自己的嘴唇。除了悔恨,蜜更气自己没能保护君子。
「……殊子呢?」
光是在这里胡思乱想也不是办法,时间正在无情流逝。刚刚妮雅说现在刚过十二点,也就是说君子已经被带走三个半小时。蜜拼命把「一切都太迟了」的可能性赶出脑中,开口向妮雅打听殊子的行踪。
「现在不在这里……和里绪同学一起出去了。」
「里绪?关她什么事?」
妮雅默默伸手指向蜜的隔壁——被拉帘隔开的另一张病床。
蜜伸手拉开阻挡视线的白布。
「……就是这么回事。」
有人躺在那里。
城岛晶的头上绑着绷带,躺在病床上安稳入睡。
蜜不清楚事情的详细经过,但是很自然联想到这一切都是晶的敌人无限回廊[eternal idle]在背后主使。蜜有些奇怪硝子为何不在这里,但是这和自己无关,总之城岛晶和自己一样,栽了一个大跟斗。
既然里绪也已经展开行动,蜜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线索。现在是半夜,里绪可以充分利用「有识分体[分裂症]」的能力,把附近彻底搜索一遍。
话虽如此,蜜还是无法安心待在这里休息。就算有时间限制,她也要请妮雅用「unknown[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把自己的伤治好,让自己能马上街出去。
就在此时——
「……啊,对了对了。殊子同学叫我告诉你……」
「什么?」
蜜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虽然不知道殊子想说什么,但是蜜直觉认为绝不是好事。
「呵呵,有好消息跟坏消息。蜜同学想先听哪一个?」
妮雅的笑容就好像在地狱嘲笑罪人的鬼差。
「……先说坏消息。」
「知道了,坏消息是吧。你觉得先听坏消息比较不会那么震惊吗?那可就大错特错,照惯例这种时候发生的坏事绝对可以让好消息变得黯然失色。算了,蜜同学就好好在绝望之中凄厉哀号吧,呵呵呵呵。」
不知妮雅是不是在开玩笑,听起来一点也不好笑。
「有话快说!不然我就杀了你。」
「……唉呀,蜜同学真心急。那我就说了——殊子同学说:『你给我再多睡一会儿。』」
「啥?」
这算是「坏消息」?
「蜜同学,拆掉绷带看看。」
妮雅要感到疑惑而皱起眉头的蜜拆掉绷带,于是蜜把手伸向腿上的绷带。解开绷带有些麻烦,所以蜜直接把绷带撕开。
——也许该说是意料中事,腿上没有感觉的部分呈现有如老旧漆面的光泽质感,原本是皮肤的部分已经变成其他物质。
看起来好像是陶器或纸黏土。伤口的部分也不像伤口,反而有如折断的树干般呈现类似坚硬物体碎裂的模样。
上野的虚轴拥有将接触的东西变成玩具的能力。
妮雅对盯着伤口不放的蜜开口:
「……这种伤我治不了。」
「原来如此。」
佐伯妮雅的「unknown[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能够逆转因果关系,让已经发生的现实暂时回到尚未确定的未观测状态。然而这种力量只能作用在有生命的物体。
「也就是说我非得借用殊子的力量吧?想到就想吐。」
「就算你说不在乎时间限制,还是说只要在限制时间内杀掉那家伙就好,总之想逼我帮你把伤治好是不可能的。因为打从一开始就做不到,所以你还是乖乖睡吧。就是这样……呵呵,真是残酷又美丽的姊妹情谊呢。」
「谁是姊妹啊!少说这种恶心的话。」
如此说道的蜜因为自己的行动被殊子看穿而满腹怒火?老实说,自己真的打算用这些理由叫妮雅帮自己治疗。
不过这的确是个坏消息。
自己现在动弹不得,就连想把脚伤治好也做不到。
在这种情况却只能袖手旁观,也不能对上野恭一展开反击。想到接下来只能依靠别人,蜜就觉得很不甘心。
君子被别保带走,不知道无限回廊[eternal idle]打算做什么。总之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上野,透过他才有机会找到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一想到别保与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之间的关系还没理清,蜜更是觉得焦躁。
正当蜜思考这些事之时,妮雅突然一脸陶醉地说道:
「话说回来……真是好美。」
「什么?」
「你的脚。」
妮雅露出朦胧的眼神。她的五官其实很端整,因此现在的表情也显得相当妖艳……如果她的视线和脸色不是这么病态。
「蜜同学知道吧?我只要看见鲜血就会昏倒。」
「啊……是有这么回事。」
听到蜜的随口回答,妮雅也用平常罕闻的高亢语调说道:
「可是我也是女人,是女人就会有欲望。只要眼前有伤口,我总是会忍不住想看。女人不就是这样吗?」
真是诡异到极点的理论。
「越是凄惨的伤口越诱人,但是我这个人竟然一看到伤口就会昏倒,简直就像处女……真丢脸。其实我真的好想看,好想看被残酷破坏、血肉模糊的人体,即使一直看到活活饿死我也心甘情愿……!」
「……那又怎样,神经病?」
「可是,蜜同学。」
这家伙完全不听别人说话。
「看看你的伤口。」
「伤口……这根本不算伤口吧?」
变成无机物之后遭到破坏的双脚当然不可能流血。
「没错……就是这个。听好了,蜜同学:我喜欢看伤口,但因为一见到血就会昏倒所以没办法看。而你身上的那个……既是伤口又不是伤口,残酷得不得了却又不见血……原本矛盾的两个要素在你身上完全并存。」
「……啥?」
妮雅的视线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远离现实,湿润的双眼贪婪地凝视蜜的双脚,一边喜不自胜地扭动身体一边伸出舌头舔嘴唇。她的脸色很差,唯独舌头显得特别艳红。蜜的背上冒出恶寒,看来她的不祥预感完全正确。
「我追求的理想就在这里……我忍不住了。」
「等一……呀!」
妮雅仿佛来自地狱的死者缠住蜜的脚:
「求求你,我真的忍不住了,让我摸也好让我戳也好让我舔让我贴脸颊让我用力抓也好还是说……干脆把你整个人……!」
——真是糟透了!
「住手!给我走开,你这个变态!」
「呵呵呵……蜜同学不行喔……叫得这么大声会被隔壁听到的。」
仿佛在语尾加上了爱心记号的语气,只不过是黑色的爱心。
「城岛晶!还不快点起来!」
晶还是一动也不动,真是派不上用场的废物。
于是蜜只好用双手硬是把妮雅从自己身上拉开。幸好妮雅在固定剂之中算是动作比较慢而且力气比较小,蜜使尽力气才好不容易逃出她的魔掌。
虽然还在不住喘气,蜜总算因为贞操得以保全而松了一口气。
「枉费我忍耐没在你睡着时恶作剧……蜜同学真无情。」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现在没那种心情……不对,不管是在哪种心情下都不要……啊、不对!殊子要传的话呢!?你还没把『好消息』告诉我吧!?在这里发什么情啊!」
「……唉呀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妮雅还是不死心地盯着蜜的身体,直到蜜狠瞪她一眼,感到害怕的妮雅才露出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用葬礼司仪一般的语气说道:
「好消息是吧?」
「没错。」
妮雅阴沉的语气让人一点也没有在听「好消息」的感觉,不过蜜还是催促她快说。虽说殊子的话未必值得一听,但想到可能是君子的消息,蜜还是在心中暗自期待。
妮雅开始重复殊子说的话:
「我已经确认平安无事,小蜜可以放心了。你的处女……」
「耍我啊!」
话还没说完,蜜已经把枕头丢过去。
「呜啊。」
妮雅应声向后倒退。
如今已经不是焦躁可以形容,蜜感到强烈的无力感,只好深深叹口气。
自己动弹不得,甚至得依靠那个讨厌女人的力量来解决事情。
想来想去全是令人烦闷的事,蜜不禁有点消沉。
连君子是否平安无事都不知道。倘若无限回廊[eternal idle]打算利用她,应该不至于取她的性命,只是眼前的状况不允许蜜做出乐观的判断。
即使如此,既然殊子说交给自己负责,她就绝对不会失败,所以大可安心——蜜的内心深处还是有这种想法。
「……多想无益。」
反正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还不如好好反省自己的脆弱无力。至少这样可以让自己在关键时刻来临时更能够慎重以对。
+—+
午夜十二点又过了十二分钟。
直川君子也差不多快醒了。毕竟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了四个小时,镇静剂的药效快过了,手臂骨折的伤会让她痛醒。
想到这里,私立挟学园的老师别保透环视自己的房间。
这里是位于挟间市与玖珠市交界处的独栋房屋。别保从小就住在这里,由于房屋位在环境比较安静的地区,一到深夜四周便是一片寂静。以前邻居养的狗还会在夜里大声吠叫,但是现在也听不到那些叫声。
安静是件好事——别保的脑中浮现这句话。
这是理所当然的,深夜本来就要安静,任何人都不应该打扰邻居。
所以他让君子安静下来,还有睡在隔壁房间里的君子妈妈也一样。等到她们醒来之后得提醒她们不要大声喧哗,尤其是直川的母亲更是必须严加告诫。
原因很简单,在夜里制造噪音是坏事,而直川的母亲是个不把坏事当作坏事看待的人,所以自己必须出面指正她。
任何坏事都必须遭到纠正,这是别保唯一信仰的真理。
因此自己才会挺身帮助直川君子。既然知道有人违背虐待是坏事这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别保就不会视而不见,也不能视而不见。因为对坏事视而不见也是一种坏事。
只是关于这位母亲要如何处置,别保现在有些烦恼。
正确的说法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虽然想过交给司法处理,但是司法绝对不等于正义。法律的漏洞往往会纵容恶人,这个世界上甚至还有违背正义的法律存在。认识这一点的别保从未真正遵守法律,也不曾要求自己的学生守法。
别保一切的行动,都是依据自己内心的正义。
接下来只要等到母亲醒来之后纠正她的罪行,虐待自然就会停止。
这是件好事——想到这里,别保露出满足的表情。
只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样做是否真的是「好事」。
别保是在双亲的严格管教下长大。
双亲从小不断告诉他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让他知道世界上有正义与邪恶两种观念。双亲也告诉他身为一个好人必须要维护正义、消灭邪恶,别保从小到大也一直谨守双亲的教诲。
在双亲的眼里,别保透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生。
是个会忠实遵守大人说的每句话,被禁止的事就绝对不会做的「好孩子」。
别保的双亲都是不信任法律的人,所以他从小就被灌输这样的价值观:不能盲目服从法律,自己内心的正义才是真正的正义。最低限度的规范当然必须遵守,但如果发现规范违背正义,就必须基于义愤加以纠正——别保还记得双亲的口头禅是「不要当法律的傀儡」。
双亲之所以会有这种观念,也是因为过去的惨痛经验。过去他们曾被玩弄法律灰色地带的黑心商人欺骗,几乎因此倾家荡产,只是他们的孩子并不知个中缘由。
他只是完全遵守双亲告诉自己的每件事。
小学时代的别保连续六年被选为班长,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从不会放过虐待同学或恶作剧的坏孩子,自己也绝不会做任何坏事;国中时代的别保担任学生会长;高中时代也是风纪股长;升上大学之后,别保将全部心力投注在课业上,最后在双亲的建议下成为教师。
他的双亲非常满足,流泪庆幸自己拥有这么了不起的孩子。
他们一直以自己的儿子为荣——直到三年后,夫妻两人为了纪念丈夫退休而一起外出旅行,却在途中死于巴士坠崖意外。
就这点来看,别保的双亲并没有做错什么,把自己的儿子教育成懂得坚守自己的伦理与道德观念并非坏事,让他变得不放过任何自己觉得不对的事也没有错。
双亲虽然没做错,然而他们还是有罪——这个罪连他们都没有注意。
他们的儿子别保透,打从出生就有某种精神上的缺陷。
别保的病症非常单纯。
他无法对他人的情感产生共鸣,如此而已。
看见别人欢天喜地并不会让他感到快乐;不管是多么感人的悲剧电影,他看了之后不但不会流泪,甚至没有任何感想;他知道被别人打会痛,但是没想过自己如果打别人,别人也和自己一样会痛,当然也不会因此住手。
还有——就算有人告诉他某件事是好事,他也无法理解好在哪里;别人告诉他某件事是坏事,他也无法理解坏事代表的概念。他无法对任何人产生共鸣,自然也就无法分辨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所谓正义、伦理、道德甚至邪恶都只是外界灌输给他的情报,他的内心从未自发性地产生这种观念,更遑论形成自己的价值观。
别保透就是这种人。
之所以会乖乖接受父母亲的严格管教,唯一的原因就是如果不守规矩,父亲的体罚会让自己觉得很痛。但是别保从未怀疑父母的管教方式不合理,因为爸妈说过做坏事本来就应该受罚,而且他也对这个教诲深信不疑。
对于父母亲的管教,他一向听从并且忠实遵守,虽然心里从未接纳、理解父母的想法,也从未因此感到不满。对于别保来说,判断善恶的标准非常单纯——长期下来因为身体疼痛所形成的心理反应,还有将好事与坏事的具体实例视为基准所进行的资料同质性比对。别保一切的行动都是依据这个准则,而他的父母与社会也因此判断他是一名正人君子。
光是这样也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他早已成为法律定义的罪犯。
具体来说——杀人罪一起,毁损罪十二起。
犯罪的原因是来自父母亲的教诲,也就是不要变成法律的傀儡。
就别保自身而言,不遵守法律的原因很简单,只因为没有人教他遵守法律。
高中二年级时,别保班上的一名女同学遭到某名男同学的欺负,当时的别保曾经公然指责施虐者,但是他并未因此停手,反而变本加厉。
由于别保学过虐待是坏事,为了阻止那位男同学继续做坏事,别保在某个假日把男同学叫到自己家里,用球棒打了他的头十六下将他杀害,尸体如今还埋在别保家的后院。
别保知道杀人这个行为抵触法律,所以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若是曝光,自己就会遭到警察逮捕,如此势必会给双亲增添不少麻烦。别保知道给爸妈添麻烦是坏事,而且爸妈教过自己不要成为法律的傀儡,所以他也没有去自首。
只是从当时他就下定决心:除非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阻止坏事发生,否则不会再杀人。
因为处理尸体太麻烦了。
最近别保还用球棒打死邻居养的两只狗。因为这两只狗经常乱叫,别保曾经三次规劝狗主人,但是主人丝毫没有改进。
当然这种行为在法律上触犯毁损罪,所以他动手时非常小心。特地挑在主人都不在家的时候,并且事先准备不在场证明,还确认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动手。
父母亲因为太过理所当然,而没有告诉他毫无理由剥夺生物的生命是件坏事。无论理由为何,剥夺人的生命都是坏事。
所以他从不把这种行为当成坏事,反而毫不犹豫地去做。
他无法体会别人跟自己同样是人类,而且是与自己同等的个别存在。撇开这一点不谈,他的想法可以说是非常合理。
到了现在,别保打算杀死君子的母亲。
情况已经不同,自己没有必要考虑杀人的风险与疲劳。两个小时前遇到的少女,已经传授别保最有效率的杀人手段。
别保不在乎那名女孩是谁,对于刚才发生在自己体内的奇怪现象,别保完全不打算去体会或理解,只是单纯的接受。
「唔……嗯。」
隔壁房间传来微弱的呻吟。
应该是刚才被自己打昏的君子妈妈醒来了,也代表那名少女所说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
别保站起身来,打算去看看隔壁房间的状况。
+—+
回家吃过饭洗完澡换好衣服,上野恭一从自己的衣橱里拿出为城岛硝子准备的衣服,把这件与人偶服装相同款式的连身洋装放进包包。
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囚禁硝子的仓库。
他故意多花了一点时间,目的是为了削弱硝子的心防。距离自己离开已经三个小时,独自关在仓库里的她如今一定很不安。
「我回来了。」
恭一边打招呼边开门。
硝子或许会在门口设下陷阱、或许会趁自己开门的瞬间试图逃跑,也可能就这样意志消沉地待在原地。不管哪种情况都很有趣,恭一越想像就越觉得兴奋。
「怎么样?还好吗……」
然而——
「……咦?」
硝子待在仓库后方,既没有设下任何陷阱,也没有试图逃脱的迹象。
当然也没有丝毫意志消沉的表现。
「嘶——」
发出可爱呼吸声的她——正在睡觉。
「什么?」
恭一不禁吓了一跳,连手上的包包都掉到地上。
包包落地的声音似乎吵醒了硝子,她马上睁开眼睛,然后缓缓起身:「早安,上野同学。」
「呃、啊……早安。」
听见硝子一如平常在学校见面般地向自己打招呼,恭一也不知不觉对她回礼。
「……不对,这算什么?你还真是悠哉。」
恭一很快就发现自己看起来很愚蠢,连忙皱起眉头。
「是吗?」
硝子开始用被绑住的双手艰难地整理头发和缎带。
「是上野同学叫我别想逃走的,不是吗?」
「呃、我是这么说没错……」
「因此我判断当前最有意义的行动,就是想办法恢复体力。」
几乎平静过头的平静语气让恭一感到非常意外,甚至有些不快:
「恢复体力又怎么样?虽然抱歉,但是城岛同学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
如此强势的话,换成以前的自己一定说不出口。
自己是在将近八个小时前被无限回廊[eternal idle]在身上种下虚轴,如今恭一也隐约察觉自己的内在逐渐产生变化。
「没这回事。」
「你在耍我吗……?」
没错——就连讽刺的话也能如此自然说出口。
「不……我完全没有愚弄你的意思。」
然而恭一的态度并没有对硝子造成任何动摇:
「我的性能没有低到会低估你的战力,当然也不会高估。我是在精确分析你的能力之后才做出这个结论。」
硝子说得很平淡,既没有敌意也不是挑衅,不是逞强也没有掺杂任何计谋。
硝子没有一丝情感的态度让恭一没来由地感到恐怖。
过去那个懦弱的自己突然冒出头,恭一连忙压抑自己的内心边大声说道:
「分、分析?你连我的能力也没看过……既然你说分析,那你倒是分析看看我和城岛晶相比如何?和输给那个人的家伙比起来如何啊?」
「这个嘛……加上对话二十分钟,没有对话五分钟,大概就是这样。」
「……咦?」
「我说你也许可以撑个二十分钟。」
也就是说——
「我会在二十分钟之内……被他干掉?」
「是的。」
硝子的回答不带一点迟疑。
「你、你还真看得起自己的主人……」
「我当然也不会高估主人,一切都是在公正的评断基准之下……你与主人单挑,大概可以支撑二十分钟。」
这已经不能说是自信,而是一种断言。
「如此判断是因为主人有爱说废话的倾向……如果不说话专心战斗,五分钟就可以解决。当然这些数字都是以不使用我为前提。」
「你说、什么……」
恭一不禁怒火中烧。
她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无聊的失误导致她失去控制,简简单单就被打败的城岛晶。
不管是人类的身分还是人偶的身分,这种人都没有资格拥有她。
可是她直到现在还站在他那一边。
正确说来,恭一感受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嫉妒。城岛硝子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人偶,她应该信赖的对象不是那家伙而是自己,然而她——
恭一只靠一个人就打败舞鹤蜜,就连城岛晶也被自己打倒。比起变强的恭一,硝子竟然更偏袒以残酷的方式背叛她的城岛晶——
「看来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
恭一自然而然压低声音:
「那家伙已经输了,我在打败他之后把你抢过来。还有……没有你在身边,那家伙根本只是个废物,是个没有任何力量的普通固定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说谎可是不好的,城岛同学。无力的他和拥有力量的我相比……他凭什么胜过已经得到世界的我?」
「上野同学,说谎的人是你。」
「你说……什么?」
「第一,主人……不对,我们不是败给你,而是败给无限回廊[eternal idle]。第二,无论现在未来,我是主人的所有物,从来没有被你夺走。还有第三……主人绝不可能只因为我不在身边就失去力量。如果你不是在说谎,那么你恐怕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硝子的话依然不带任何感情,只是淡淡否定上野刚才说的话。
这一席话好像在告诉恭一,你根本配不上我,白天刚被明确拒绝的恭一越听越烦躁。
「只不过……说不定有我在反而会拖累他。」
硝子继续说下去,就好像在自言自语。
恭一从说这句话的硝子脸上,看见不同的表情——那是略带忧伤的神色。一种恭一从来没有看过,恐怕只有在思念城岛晶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那又怎么样,我绝对不可能……会输。」
不甘心的感觉促使恭一提高声调:
「没错,我不可能会输,我绝对没有任何一点比不上那家伙!和城岛同学没关系,那家伙要是和我单挑,赢的人一定是我!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让那家伙体无完肤,彻底加以粉碎!」
恭一看过好几次日常的城岛晶。
他不但外表普通,也没有任何过人的优点,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自己比较优秀,就算要比聪明才智恐怕也是自己更胜一筹。
没错——一切都是城岛硝子的误会。
自己比那家伙更有资格拥有硝子。
自己和硝子在一起才是天造地设,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更深爱身为人偶的她。
一定要让硝子认清楚这一点。
即使恭一朝着硝子走近,硝子的表情丝毫不变,眼神中也不带任何感情。搞什么鬼,你应该惊慌哭叫、应该对主人的举手投足有所反应,乖乖跳舞才对。
你不是收在衣橱里的人偶,是真正的活人偶。
你要表现得更像活人偶,更像恭一的所有物才行。
「……请不要再靠近。」
当恭一来到距离硝子一公尺的位置,硝子终于开口。
没关系。
恭一再往前走两步,蹲下来伸出手,用手指抓住纤细的下巴。
比想像中更加细致、更加柔软的触感让恭一为之一震。
她的肌肤抚摸起来冷冽有如瓷器,恭一无数次边想像这个触感边抚摸那个人偶。
很久以前,打从小时候的恭一就对人偶下手。只是尺寸远比常人娇小的人偶根本无法泄欲,而且那些人偶原本就没有这种功能。
如今能够实现这个妄想的人偶就在眼前,等身大小、拥有能够与人类结合的构造——
欲望从内心深处不断涌出,恭一的视线在硝子身上游移。
端正的脸庞、滑顺的头发、丰润的嘴唇、柔软的胸部、白皙的手臂。身上的睡衣残破不堪,露出隐藏在底下的肌肤。透过心脏上方的衣服破洞隐约可以看见柔软的鼓起,换个位置或许还能看见整个胸部。
「没错……就是这样。」
就让她亲自体会,和谁在一起比较舒服吧。
恭一用力抓紧硝子的脸颊,打算强行夺走她的吻,就像自己平常对人偶做的事一样。
不过硝子也奋力抵抗,硬是用被绑住的双手隔开两人的脸,同时把头转开,身体也随着转向另一边。也罢,未必要从嘴唇开始侵犯,那是人类对人类的做法。于是恭一推倒硝子,一只手伸进睡衣里面。
激情让大脑一片空白,手掌传来腹部的触感,不禁兴奋得汗毛直竖。
恭一决定尽情蹂躏她的胸部与下体,彻底放纵自己的本能。
只不过——正当恭一的手指即将接触到柔软的胸部之时。
「……不要碰我,贱人。」
「……咦?」
突然震撼鼓膜的声音令恭一停止动作。
他听不出这是谁说的话,这种语气无法与眼前的少女联想在一起。
「滚开。」
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清楚来自自己的耳边。
恭一不由得一愣,手上的力道也随之放松,硝子立刻趁隙逃离恭一的掌握。
受到惊讶的恭一任由硝子逃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不准用脏手碰我……上野恭一。」
双手依然被绑住的硝子还是昂然而立,面无表情地俯视恭一:
「就凭你这个低贱的世界,再过千年也没有资格碰我。」
如今的硝子看起来就像充满威严的女王,同时又像毫无感情的机械。
「认清自己的身分,卑微的世界。你以为我是谁?」
硝子仿佛换了一个人,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虽然外表没有变化,但是现在的硝子明显与刚才不同。
睥睨整个世界的语气,有如全部的世界部应该臣服在自己脚下——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悲情玩具[ragdoll]』?」
「城岛……同学?」
「『全一[all in one]』。」
硝子眼也不眨地说道:
「我是为了毁灭世界而生的世界。是创世之神也是末日恶兽,开幕与闭幕皆经我手。注定与全部共死的唯一,诞生自唯一的全部……这就是我。所以我的存在……只有在我所认定的唯一主人之下才能成立,也只为他一人成立。」
恭一的背部同时感受灼热与冰冷。
「只有他可以束缚我,也只有他可以迷惑我。我的自我与附属于自我的一切,只为唯一的他而存在……所以我绝对不允许自己被卑微有如尘埃的你使用。」
这些话绝非发自眼前这位娇小的少女,而是来自某种更巨大、巨大到了极点,而且无比空虚的东西——来自一个极其恐怖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成为我的身体这名女孩……我不会把这个身体交给你这个肮脏的东西。这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认同,也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友人的身体。只有我认同的他有资格把这个身体拥入怀中,只有他可以对这个身体为所欲为。」
恭一不由得双脚发颤,眼前的状况惊醒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真正自己。
只喜爱不会反抗的人偶、只对永远配合自己的对象倾注爱情的自己、只要一被拒绝就会变得茫然不知所措的自己。
原本的上野恭一,在城岛硝子毅然的态度之下开始畏缩。
冲动早已彻底消失,他甚至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然打算侵犯这种完全无法控制的东西。
「若是听懂就退下……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继续配合你的下贱嗜好。我必须回到我的主人身边,没空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必须向他道歉,请求他让我再次侍奉他,让我弥补过去的失败。」
严肃的声音如此说道。
虽然双手依然被绑、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硝子还是毅然朝着出口走去。
看起来简直就像——戴着皇冠的奴隶。
恭一无法动弹。
他感到恐惧,无比的恐惧。
眼前的她不是恭一的人偶。
甚至不是坐在自己隔壁的可爱女孩。
是怪物。
恭一惊恐地仰望从自己身边走过的硝子背影。她看起来是如此高高在上,丝毫不以双手被缚为苦。只看外表会觉得她是个可爱有如人偶的女孩,但是内在……
想到这里,恭一突然注意到自己想法的矛盾之处。
——内在?
恭一觉得自己很奇怪。
缓步前行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人偶。
没错,人偶。她是个人偶,所以自己才会决定从那家伙手中把她抢来,让她变成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是吗?
仔细想想,自己为何会喜欢城岛硝子?
因为她像人偶一样漂亮。
自己又是为什么喜欢人偶?
是因为见到自己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家中收藏的陶瓷娃娃。她们是如此美丽,让自己不禁动心,所以从那时开始——不、不对。
恭一想起最根本的部分。
自己的初恋对象是个任性的女孩,相较之下那些人偶总是十分沉默,不会有任何抱怨,只会站在架子上对自己微笑。
这是精神层面的问题。
国中时代的恭一曾经试着与对自己告白的女孩交往,然而很快就感到厌烦。她总是说我想去这里去那里,我喜欢这个我讨厌那个。我、我、我,永远只会主张自我,从来不考虑恭一的感受,恭一觉得人偶还比她好得多,便以准备升学考试为理由藉机和她分手。
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
不是「人偶比她好得多」
人偶的精神才是自己真正所爱——只懂得顺从,永远不会违背自己。
「……没错。」
恭一终于发现——不,是终于想起。
光从外表是否美丽来看,刚才和自己战斗的舞鹤蜜一点也不输给城岛硝子。然而恭一对她却丝毫没有任何欲望,为什么?
因为舞鹤蜜愤怒扭曲的表情非常丑陋。
不只是舞鹤蜜。
不管是笑容还是哭泣的表情。
对恭一来说,女孩子的表情,还有蕴含在这些表情中的情感,全部丑陋至极。
「没错……就是这样。」
恭一发现自己终于想通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绝不是会以自己的意志拒绝恭一的硝子。
任意走动的双脚、说出无聊话语的嘴巴、用责备眼神瞪视自己的双眼,全都不需要。
人偶不需要这些东西,自己只想得到一个真正的人偶。
看到硝子把手伸向门把,恭一在她的背后发号施令:
「等一下。」
她停止动作,回过头瞪视恭一。
恭一忍不住一阵瑟缩,但是立刻告诉自己没关系,已经不用再害怕。
恭一往前踏出脚步,他要亲手消除那对眼睛的意志。
「没错……我已经得到……这种力量。」
+—+
虽然失去意识,但是完全没有睡过觉的感觉。
脑袋还是与睡着的瞬间一样沉重,试着抬起头,却发现鼻腔带着些微的血腥味。我不禁猜测自己的大脑可能受损,只是倘若真的如此,那我大概会长眠不起。除了血腥味还有药味,看来这里是保健室,里绪带我来找佐伯妮雅……这下可好,她一定知道我的大脑有没有受损,所以我的判断是没有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
「我就说……拜托,再一次就好,只要再一次我就满足了。」
「烦死了!我就说不要,你这个性欲异常的变态!」
「……怎么这样……蜜同学真残忍,竟然把我的冲动说成性欲这种下流的东西。」
「不然是什么……」
「这是爱。」
「那更糟糕!」
「哈哈,让她摸一下也没关系吧?反正你也没感觉不是吗?」
「殊子给我闭嘴!够了,不要过来。」
「妮雅,蜜都说不要罗?想摸可以摸里绪的脚啊。」
「唉呀,里绪同学对不起,的确以一个装满鲜血的臭皮囊来说,里绪的脚可爱到让人想把脸贴上去。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一看到这个伤口我就不能自己……」
「就叫你不要靠近我啊!」
话说回来——这阵骚动是怎么回事?
我慢慢睁开眼睛,撑起自己的身体,把视线转向吵得不可开交的她们:
「你们……在做什么啊?」
「啊!」
「喔。」
「……啊……」
「啊。」
四个人不约而同停止动作。
正坐在床上,拼命把想要抱住自己的佐伯妮雅推开的舞鹤蜜。
在一旁袖手旁观的殊子,还有躲在殊子背后一脸笑意的柿原里绪。
「……大家都来了,真是热闹。」
我摸摸还有点昏沉的头喃喃说道。
「早安,晶……睡得好吗?」
里绪用欣喜的眼神看着我。
「看来是平安无事。」
殊子一边苦笑一边轻声叹息。
「唉呀,晶同学起床了……我还在想晶同学要是这么死了,我就在你的尸体上泼硫酸,烧成灰之后埋在校舍后面……真遗憾……」
佐伯妮雅的行为还是一样不正常。
「你啊……也太晚起来了……」
不知为何,舞鹤蜜正以怨恨的眼神看我。
老实说我真的搞不清楚,为何会出现眼前的状况?
里绪也就算了,怎么连殊子跟蜜都在这里?
我的脑袋有些混乱,里绪踏着轻快的脚步跳上我的床,坐在我身边露出灿烂的笑容:
「放心,晶的脑袋好像没问题。」
「啊哈哈,里绪的说法好像晶的头脑很不好。」
「咦?殊子怎么这样说,晶的头脑很好啊?」
「呵呵……要不要确认一下啊?切开头盖骨把大脑拿出来,如此一来一定会有好多灰色的美梦跳出来,放进鞭炮再点火一定很有趣……」
里绪、殊子、佐伯老师,三个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白让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完全没有条理可言的状况,我很快就想起这种熟悉感的来源。
没错,就是那场宴会。没想到相同的状况竟然再次重演。
「喂、舞鹤……这是怎么回事?」
没办法,我只好询问一脸不高兴坐在我隔壁床上的舞鹤蜜。
她用力叹了口气说道:
「……老实说,这里只有你看起来最正常。」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也有同感……到底怎么了?」
于是旁边的殊子用试探的语气问我:
「你知道今天的日期吧,晶?」
「看到你们就知道了。」
还能在这里悠哉吵闹,看来我没有失去意识太久。
「嘿,真聪明。」
殊子笑得有些看不起人。
「……很遗憾晶同学的大脑很正常,骨头也没有裂开。」
佐伯老师接着补充。虽然她的说法还是一样难听,至少可以确定我没有大碍。
因为她的虚轴本质就是如此,可以一眼看穿生命是否有所损坏,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病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就这点来说,她远比普通的医生更值得信任。
「好了……就让我来说明吧。毕竟现在的情况有点麻烦。」
殊子的一句话让保健室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换回认真的表情,空气中弥漫一丝紧张。
真是的——
态度说变就变,真不愧是平常就踩在两个世界分界线上的缺陷者。
「拜托你了。」
看到我点头回应,于是殊子缓缓开口说明。
「……就是这样。」
过了短短两分钟,听完殊子简明扼要地述说事情的原委,我默默低下头。
直接闯进我家的无限回廊[eternal idle]。
同一时间现身在舞鹤面前的上野恭一。
将直川君子带走的别保透,还有试图与他接触的无限回廊[eternal idle]。
事情似乎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复杂。
里绪在殊子说明完毕之后接着说道:
「里绪已经尽量搜索过学校周围,可是没有用,什么都找不到。」
「对方或许不在挟间市。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连玖珠市一起搜索是不可能的。」
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殊子跟里绪似乎曾经外出寻找硝子与君子的行踪。
她们好像是在接到舞鹤醒来的联络电话之后才回来——的确,对方若是藏身在离这里有段距离的地方,即便是里绪也得花费不少时间搜索。毕竟就算是在夜里,让小町无限制增殖还是会有问题,何况还得考虑到里绪的体力负担。
「算了,既然晶醒来就没问题了。」
「嗯……没错。」
唯一的线索就在我身上,硝子跟我之间还有直接连结。
除非硝子与我之间有一方失去意识,否则这种连结不会切断。以硝子来说,就算身为人类的身体睡着,只要机械本体依然保持启动状态就可以连结。
虽然距离过远无法对话,但是我已经掌握硝子的所在位置。
地点在挟间港附近,看来硝子被关在出租仓库之类的地方。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是啊,得先让晶把硝子抢回来。」
不先解决上野恭一,舞鹤蜜就无法行动。虽说让舞鹤蜜保持现况,应该可以让我们的社会少受一些损害。
「……你那是什么眼神?」
「不,没事。」
看来未必如此。
只是我还是有点担心——担心硝子是否平安无事。
本体当然没有问题,因为我与硝子间的直接连结没有中断。事实上根本没有必要确认,我还是固定剂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不过这并不能保证硝子的身体也平安无事。
我想起前几天遭到跟踪一事,还有同学邀请硝子去海边那件事,看来上野恭一似乎是以异性的身分想要得到硝子。虽然我不清楚他的个性——但是如果他使出强硬的手段,现在可能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想到这里,我便发自内心感到一阵恶寒。
并非我也以相同的眼光看待硝子,只是——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如果硝子真的遭到不幸,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得加快脚步。」
起身下床的我继续说道:
「马上出发。还有谁要去……」
「我也一起去。」
殊子第一个站出来。
「应该派得到上用场吧?」
「的确如此。」
从舞鹤叙述的上野能力来看,殊子的「闹钟[忐忑不安]」很适合对付他。
「里绪呢?」
「留在这里好吗?」
面对里绪试探性的询问,我也如此回答:
「舞鹤现在无法活动,那家伙有可能趁这个时候来找麻烦……拜托了。」
「嗯,没问题。蜜安心睡觉吧,里绪会好好保护蜜的。」
「哼,就算里绪不保护我也没有问题。」舞鹤的说法听似不领情,但是从她乖乖叫里绪的名字而没有用代名词这点来看,她似乎也是心存感谢。
「那就这么决定……我们怎么到港口?」
「呵呵,没办法……我送你们去吧。」
低声开口的佐伯妮雅是有车阶级。这个时候有大人在实在值得庆幸。
「呃……」
「嗯?殊子怎么了?」
「啊,没事。」
方才的殊子明明有一瞬间脸色大变,不过此时只是摇头表示没事。
……怎么回事?
算了,还是赶紧行动吧。
我挺起胸膛打起精神,催促在场所有人加快动作。
「喂……晶。」
我正打算出门,里绪却突然拉住我的衣摆,让我停下脚步。
「里绪有话想和晶说。」
「怎么了?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不可吗?」
「嗯,还有……不好意思,能不能请妮雅、殊子和蜜回避一下?」
里绪用一副有难言之隐的表情看了三人一眼。她很少露出这种表情。
「啊——没关系。那我们就到保健室外面罗?」
「拜托了。对不起,都是里绪太任性。」
「没——关系。」
殊子似乎察觉到什么,用爽朗的笑容如此回答。
「里绪同学可要小心,晶同学也是男人,男人全都是野兽。要是房间里只剩两个人,天晓得晶同学会做出什么事。里绪同学这么可爱,晶同学说不定会忍不住兽性大发,不顾一切对里绪同学霸王硬上弓喔。」
一脸绝望的佐伯在里绪耳边说话,看来也不会是正常人想听的话,我决定假装没听到。
「听好了,只有脾脏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喔?里绪同学的脾脏已经被我预约了,还有……可以的话最好连眼珠和小脑和胰脏还有性……」
再说一遍,我决定假装没听到。
「等一下,你们怎么可以擅自决定……为什么要让城岛跟里绪留在保健室里?如果有话要说,两个人到外面说不就好了?」
舞鹤难得提出如此有建设性的意见。
「啊,舞鹤抱歉。」
「干嘛?」
「我完全忘了你。」
「……你是什么意思!?看我不能动就在那边胡说八道……!」
不理会乱吼乱叫的蜜,我转头对殊子说道:
「拜托了,殊子。」
「小蜜没关系,我才不会忘记你呢。」
「啥?你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等等,你干嘛?给我放手!」
殊子伸手轻松一举就把蜜扛在肩上。
「要乖喔,乱动可是会掉下去的喵——」
「开什么玩笑!殊子别碰我!我要杀了你!」
「是是是……不过你也太轻了吧?有好好吃饭吗?」
「没有脚当然轻!你是白痴啊?」
失去双脚的少女像个人偶一样被人抱起,不停挣扎的场面看起来就像大吉尼奥尔剧场(注:Grand Guignol,二十世纪初巴黎的知名剧场。以演出恐怖戏码闻名)的一幕,不知该说是恐怖还是滑稽。过了一会儿,殊子、舞鹤与佐伯老师三个人陆续离开保健室,房间里只剩我和里绪。
眼看最后出去的人把门关上,我面对里绪问道:
「好啦,怎么了?」
「嗯,其实里绪有点担心。」
皱眉的里绪抬头望着我。
「担心?」
「嗯。」
「没什么好担心的。情况虽然有点糟,但是和上次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我试着露出笑容。
事实也是如此,如今情势虽然险恶,但还不到致命的地步。
然而里绪却是缓缓闭上双眼,低下头说声:
「晶……」
瞬间的沉默,里绪继续说下去:
「这样下去晶会输的。」
「……咦?」
「里绪说晶会输,晶以为里绪看不出来吗?」
再次抬起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
「还是说晶自己看不出来?晶就算去了也没用,现在的晶根本不可能抢回硝子。」
不仅如此。
「……晶是不是想死?」
面无表情的里绪凝望着我,背部立刻感到到一股寒气。这不是平常的里绪。
这种眼神——既不是在看敌人,也不是在看朋友?
只有面对自己毫无兴趣的对象时,里绪才会露出这种不带一点关心的表情。
就好像即将踩扁一只蚂蚁的巨兽。
对于脚下的生物浑然不觉,就算发现也不会停下脚步,甚至连一秒钟之后即将踩死一个生命的事实都不知道,里绪现在的眼神正是如此……好像在看一个打从心底觉得毫无意义的东西。
里绪继续说道:
「真的那么想死,就让里绪动手吧?晶喜欢身上的肉被一爪一爪刮下来吗?还是喜欢被一口咬断喉咙?里绪两种都可以,也都不在乎。不过太麻烦了,一瞬间就把晶杀死或许也不错。」
「里绪、说、什么?」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对——也许我在害怕。
里绪以看风景的眼神看着我,嘴里说出仿佛能够刺穿心脏的话:
「晶……晶为什么不肯面对硝子?」
——这把利剑让我的大脑停止运作。
「晶是硝子的固定剂,而且硝子对晶来说是最重要的人吧?但为何晶不肯面对硝子?晶不是输给无限回廊[eternal idle],而是因为不肯正视硝子才会输。」
里绪说得毫不留情:
「不只如此……明明才刚失败,晶居然想再失败一次?现在的晶既不卑鄙也不狡猾,不懂欺瞒也不会蒙骗,就连掩盖漏洞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晶打算和谁战斗?还是说……晶以为放弃自己也没关系?以为逃避硝子眼神的自己还是可以欺骗整个世界?晶真的这么觉得吗?」
这番话并非出自对我的关心,我从话中只能感受到失望。
「里绪不需要这样的晶,所以里绪要把晶杀掉。硝子一定也不需要这样的晶,就连这个世界也是,所以——里绪觉得晶还是消失比较好。」
话中没有半点虚伪。
小町从里绪的脚边跳上肩膀,鲜红的双眼无神地看向我。
没错,我必须承认。
从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我一直放弃思考。
我知道硝子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
我竟然对硝子的这种行为感到愤怒。
甚至在敌人面前失去冷静,导致不定量子回路失控。
最后连我的敌人——无限回廊[eternal idle]都对我感到失望。
硝于当然无法对我开口。
因为她很清楚,清楚知道我在面对无限回廊[eternal idle]时会有什么反应,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然而我又做了什么?
当看见无限回廊[eternal idle]的瞬间,冲动的情绪便遮蔽我的双眼。我就像是点燃的烈火,所有的思绪都被愤怒占据。
我有什么资格在硝子面前露出如此丑态?
在选择我而没有选择任何人的她面前,我竟然——
我还搞不清楚,那种因愤怒而燃烧,难看至极的火焰,不是我应该点燃的火焰。
至少在硝子面前不应如此。
对无限回廊[eternal idle]的憎恨的确让我燃烧,双亲的消失、自己的无力,还有崩溃的日常都是我的燃料。然而这些都不是我的起点。
真正的起点是在六年前。
在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孩伴随杂讯,一脸痛苦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
我想要帮助她,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既然如此,我应该点燃另一种火焰。
我的火焰不该烧伤她。
「……我懂了,里绪。」
「懂什么?都快死了不是吗?」
「闭嘴。」
我高声反驳里绪,同时将视线形成利刃,冻结全身散发的气息,制造杀气并且加以扩散:
「杀我?开什么玩笑,就凭里绪也想杀我?」
应该点燃的火焰,绝不是燃烧周遭一切的难看火焰?
「不要得意忘形……柿原里绪。」
所以我要燃烧虚假的燃料、投下虚构的燃料,只在空幻的想像之中点燃。
没有热度的火焰,只会将不真实的世界燃烧殆尽。
把深藏的真心交给她、用虚伪的情感操纵一切、算尽一切欺骗全世界。
这就是我。
遇见那家伙?那又怎么样?
只为这种事,因为这种无聊的事就失去自我,简直难看到了极点。
如果心中涌起不可抑止的愤怒,就应该用狂笑来隐藏。
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藏在面具底下,全心全意压制对手。
我没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招致失败。
因为我没去做该做的事,才让硝子被人夺走。
想到这里,我用该有的表情向里绪怒吼:
「尽管放马过来,过来让我杀吧。根本不需要藉助硝子的力量,我会让每个与我为敌的人体无完肤、碎尸万段,尝尽世界末日的滋味……过来让我吞噬吧,柿原里绪。」
里绪没有动作,我只是高声大笑。
没错,想杀我就来吧,任何妨碍我的世界的人都是敌人。对我来说,我的世界从六年前的那一刻就被一名少女完全占据。
那个纤细又娇小,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女孩。
如果有人打算杀我,打算妨碍我去救硝子,就算对方是里绪我也不在乎。我会把里绪的世界连同里绪一起彻底抹杀,然后若无其事地填满因里绪消失所出现的深渊。
对已经失去日常的我来说,这个世界唯一的真实就是硝子。
除了硝子之外别无他人,因为我已将自己的存在完全托付。
「怎么了……不动手吗?」
里绪望着面带冷笑、睥睨自己的我,再度闭上双眼。
充斥室内的紧张气氛缓缓消散,里绪的表情也跟着恢复正常。
所以我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里绪一点也不必担心。」
我就像慈母一般,向里绪倾吐充满诡辩的温柔安慰——同时露出笑容:
「如果里绪不是我的敌人……我会打从心里接纳里绪。」
瞬间。
「呜……呜。」
里绪皱起双眉,一脸泫然欲泣。
「啊……呜、呜。」
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大颗泪珠有如决堤般从双眼涌出。
里绪——我的好朋友——扑进我的怀里,毫无顾忌地开始放声大哭:
「呜……咕、呜、哇……」
「……对不起。」
我抱住里绪的肩膀轻声安慰。
「呜、呜、晶……里绪好害怕……晶昏倒了,里绪以为晶会死,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所以里绪才会……!」
里绪一边啜泣,一边抽抽噎噎地吐露对我的担心。
「对不起,都是我害得里绪担心……已经没事了。」
「嗯,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晶终于回来了,终于醒了……」
在里绪的眼里,我大概一直到刚刚才算醒来吧。
对里绪来说,沮丧落寞以至于迷失自我的我,根本就不是我。毕竟里绪不是靠外貌或声音来辨认一个人。
里绪只能看见我的内心。
看见我的本质,藉此判断我这个人——也因此喜欢上我。
里绪逐渐平静下来,我轻轻推开依偎着我的娇小身体,深深望着她的双眼:
「我要走了。舞鹤就……拜托了。」
虽然还在啜泣,里绪依然露出一如往常的灿烂笑容回答:
「嗯。路上小心,晶。」
留下不再哭泣的里绪,还有因为殊子的关系心情格外恶劣的舞鹤,我们一起走出校舍。
目的地是距离此地车程二十分钟的港口。虽然从学校只能推估出大略位置,但是只要接近目的地,我就能精确掌握硝子所在的地点。
我跟殊子在佐伯妮雅的带领下走向教职员专用停车场。
「就是这台,上车吧。」
停车场里正孤伶伶停着一辆双门跑车。
老实说我一直很好奇她开什么车,没想到竟然是法国车。我记得这款狮子商标的车是以宝蓝色车身闻名,不过眼前这辆却是银色。
「晶同学,殊子同学……敞篷要打开吗?」
竟然还是敞篷车。
佐伯老师露出难得一见的得意神色,我看了不禁苦笑:
「我们现在是要直捣敌人大本营,打开敞篷也没用吧?」
「呵呵呵,就算你们说要开我也绝对不开……这台车打从买来到现在,从来没开过敞篷。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一打开就会接触到外面的空气,这样我开到一半铁定会想要跳车自杀。呵呵,呵呵呵……」
「……那又何必买敞篷车?」
佐伯老师丝毫不理会我的吐槽,用手中的遥控器打开车门。
「殊子可以坐前座。」
我催促殊子上车,然而——
「……不行喔,晶同学。」
「呃?」
「嘻嘻,看清楚……前座是史蒂芬妮专用。」
听见佐伯老师这么一说,我便透过车窗探望前座。
……一只没有手的小熊布偶就摆在座位上。
布偶的脸跟腹部都用绷带包住,表面上还能看见许多红色墨水的痕迹,看来是想要表现伤口渗血的样子。
「好像是里绪送她的。」
殊子在旁小声说道。
「是吗……算了,我知道了。」
虽然很难理解,但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东西的来龙去脉。
「嘻嘻,史蒂芬妮的爸妈在刚出生时就被猎人射杀,而且它也身受重伤,所以我才收留它。可是猎人射击它的子弹还留在脑里,再过几个月它就会变成一只发狂的杀人熊。到时候它会先把照顾它的我狠狠杀掉,然后逃到街上,把讨厌的人类一个接一个……嘿嘿嘿。」
佐伯老师自顾自地解释这只熊的身世。我明明什么都没问。
「这是什么设定啊?别闹了……」
我把前座往前倾倒,跟着殊子一起钻进后座。空间有些狭窄,不过现在只好忍耐一下。
「到港边去就好了……?」
「拜托你了。」
我如此回答的同时,佐伯老师已经发动引擎。
车轮开始转动,先倒车离开停车场,然后开始缓缓前进。
当车子驶出学校大门,佐伯老师低声问道:
「……晶同学,殊子同学……我可以放音乐吗?」
「请便。」
我随口回应一句,坐在我身边的殊子却有身体猛然一震的激烈反应。
「音、音乐……!?」
「怎么了?」
话说回来,这家伙自从踏出保健室之后就很奇怪。
「那个、可以的话最好不要……」
「还好吧,放个音乐应该没关系。」
殊子不知为何讲话吞吞吐吐,所以我的回答也很随便。
话声方落,殊子便突然拉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说道:
「晶!你……难道你从来没坐过佐伯老师的车?」
虽然是耳边细语,语气却是异样紧张。
「……没有,怎么了?话说回来,殊子从刚才就很奇怪。」
「呵呵呵谢谢晶同学,那我要放了。」
「啊、佐伯老师等一下……」
不等殊子出声阻止,佐伯老师的手指已经按下汽车音响的开关。
随即从喇叭传出的声音——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呜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咕啊啊啊!』
『救命!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
『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啊啊啊啊!』
『Oh,Noooooo!Ooooooooo!』
『Kill!Kill that fuckin,bitch……Uahhhhhhh!?』
「喂……这、这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凄厉惨叫多重奏,正以重低音不断从喇叭倾泄而出。
来自男女老幼的惨叫接二连三响起,背景还伴随枪声以及各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音乐片段。
听起来好像是从各种电影还有戏剧当中节录出来的濒死哀号……
「所以我才说不要……!」
用手捣住耳朵殊子也忍不住大叫。
「你不是说音乐吗……」
『噫咿咿咿!讨厌救救我不要杀我求求你饶了我「喀嚓」咿呀!』
惨叫声以极大音量放出,就算捣住耳朵还是挡不住。
……糟糕,我竟然忘记佐伯妮雅的精神有点不太正常。
「呵呵……如何?这是我亲手编辑的曲子,名叫第九十一号交响曲『向日葵』。」
这种情况下还是听得见佐伯老师的低声呢喃——即使不想听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有这么阳光的曲名!?」
「这首曲子只有短短五分钟,开到目的地之前还可以听第三号交响曲『天鹅』……」
「不用听也没关系!佐伯老师,我想我们还是……呜哇!」
我还来不及叫佐伯老师关掉音响,身体便遭到猛烈的重力加速度侵袭。
「开、开太快了吧……」
「这个人只要一放音乐就会变成这样……!」
佐伯老师毫不理会狼狈不堪的我与殊子,只是默默地猛催油门。虽然有点想透过后照镜看看佐伯老师现在的表情,但是如今的我完全没有余力,而且也不敢去看。
「所以我才会阻止你!」
「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得了!」
『啊、啊……啊……义、雄……爸爸已经不行了……咕呜。』
『爸爸,爸爸!张开眼睛!求求你快醒来「喀嚓」嘎啊!』
「喂、义雄死了!?义雄要撑下去啊!」
「等一下,晶怎么也失常了……快点想想办法!」
「老师,拜托你开车小心一点……咕哇!」
「呀!」
殊子发出一声非常像女孩子的叫声,虽说是一生难得一见的珍贵经验,但是此时的我一点也笑不出来。重力加速度突然从前方转向侧面,可以感觉到车子的后轮正在急速滑动。
佐伯老师不知为何启动雨刷,连方向灯都没打就甩尾左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