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
我背对客房关上门,重重叹了口气。
疲劳。悲伤。安心。憎恨。不安。烦躁。不属于其中一种,却又包含所有情绪的叹息一出,我便浑身虚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在这里瘫坐下来,情况也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走过走廊,从客房来到客厅,像是等了我很久的硝子问道:
「主人……芹菜的状况如何?」
「我带她去睡了。没事的。」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但是我点头回应,对看来和我同样精疲力尽的她开口:
「你也该睡了。」
「不。」
然而硝子摇摇头。
「反正……也睡不着。」
她的表情不像哭也不像笑。
若是由她的机器主体发出命令,她应该能够入睡。更何况无论心情如何,身体想必已经想睡了。所以硝子其实没有所谓「睡不着」的状态。
但是我无法这样对她说。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着硝子落寞的笑容,摸摸她的头。
「……好吧。」
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高个子。
看来他也相当疲惫——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同时从那个低着头的家伙背后,以不带感情的声音低声说道:
「感觉如何?」
声音冰冷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为什么?
是因为殊子刚死?还是我在生这个家伙的气?
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是那个家伙——敷户良司。
「……啊啊。」
对于这个说是残酷的确过于残酷的问题,他只能以不像呻吟也不像叹气的暧昧嗓音回应。
我轻轻耸肩。
压抑在脑袋里盘旋的莫名情绪,我坐到沙发上:
「告诉我吧。这半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
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良司没有抬头。
只是——喃喃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叹出一大口气。
逃离无限回廊(eternal idle)掌控的良司与小芹。
我在大约三十分钟前和他们两人重逢。
鸳野在亚的大量杀戮行为,以及后来的殊子之死。今天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带来的震撼尚未平复,我们便离开家门,透过手机联络良司。
原本我还担心良司会不会回应,出乎意料地他一下子就接起电话。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处于近乎监禁的状态,还是对自己感到无力。
总之良司不想继续待在爸爸他们身边,选择来到我这里。
良司的表情看来苦思已久,身上背着小芹,身形看来比我记忆中要小上一圈。想必他也到了极限——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只是他带着小芹来到我们这边是事实。站在我的立场,光是这样情况就可以说是好上不少。
所以我也不详细追问,只是不发一语地在良司对面坐下。
良司开始娓娓道来。
一开始,他觉得和我们相比,无限回廊(eternal idle)还比较没有那么危险。
但是被监禁了将近半个月,焦躁与不安战胜这样的想法。
同时小芹的状况一直没有起色,更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寄给他的电子邮件,以及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一行人对邮件的反应,都让他恐惧。
这也让他察觉,待在哪边都一样。
既然如此,他觉得不如投靠有佐伯妮雅的我们比较好——
支离破碎的话语,让我在理解时需要些许的推测,但是最重要的理由似乎是「现状使他感到疲惫」。长期监禁。小芹一直没有恢复。完全不见好转的事态令他走投无路。
我不由得感到生气。开什么玩笑——我在心里责怪良司。
事实上,良司的行动几乎未经思考。
完全没想过接下来要怎么走,只因为觉得「我很危险」便带着小芹逃走,在投靠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之前,也没有充分了解他们,结果就是这副德性。这种做法无论怎么想都不值得夸奖,而且事实上,今天学校发生的事,也没人能否认良司的行动是个远因。
良司似乎不知道鸳野在亚干了什么好事。
突然有个念头让我想要开口。如此一来,这家伙应该会相当绝望吧,晦暗的想法占据我的脑海。都是因为你抛弃鸳野,她才会疯狂地在学校杀了几百个人。开什么玩笑——
但是我压抑自己,不让这些话脱口而口。
如果现在对他发泄这种情绪,我大概会将自己因殊子之死而产生的无力感转嫁到他身上。殊子会死都是良司害的,不是我的责任。我大概会有这种最差劲的想法吧。
绝对不能有这种想法。
殊子的死是我的错。我不能脱罪。
鸳野的事情也是,原因不是只有良司。如果七月我没放过寄生在她身上的「有限圆环(结缘红绳)」;如果在那之后,我察觉到无限回廊(eternal idle)附身在她身上。尽管不算大错,但是我的一错再错也促成了今天的事。
所以我没有资格斥责良司。
「……老实说,我还是不信任你。」
所以听见良司这么说,我依然面不改色。
「我还是觉得你很危险,也不希望森町和你扯上关系。可是……总比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他们好。而且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低着头的良司没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是吗?」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吗?
「小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那样?」
「就如同我刚才所说,打从离开你之后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放着她不管,她就不会主动做任何事。不会开口,眼神失焦……」
良司说不下去。
半个多月以来一直找不到解决力法,让他对自己感到恼怒。
「硝子……佐伯老师呢?」我询问站在我背后的硝子。
「大概五分钟之后会到吧。」
我带着小芹及良司回家之后,立刻联络佐伯老师。毕竟白天在学校已经请她做了那么多事,所以有点不好意思,然而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佐伯老师的虚轴真的能够治好森町吗?」
「我无法肯定。」
我摇头给了良司否定的答案:
「但是请姬的『unknown』(摇摇晃晃)看过,至少能够找出让小芹变成这样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是能够除去的原因就没问题。」
「……这样啊。」
「良司。」
「什么事?」
因为良司以看似放心的表情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问你。」
于是我便直直盯着他的脸说道:
「如果,小芹会变成那样……原因是出在我身上,你会怎么做?」
「你说什么?」
这只是假设。但是的确有这种可能。
那时——我拒绝小芹,选择硝子的那个时候。
当时津久见奏安排了最糟糕的戏码,场面相当混乱。当事实一一揭露,再加上随之而来的异常事态,对原本不知道虚轴的她而言,这些不但莫名其妙,想必更令她震惊吧。最后甚至还见识到「世界终焉」(curtain fall)。
就算那时的冲击引发她的失神状态也不奇怪。
「你应该想过有这个可能吧?」
「是啊……没错。」良司紧闭双唇,点了点头。
「我不是没想过。不……或许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既然如此,以目前的状况来说,佐伯妮雅的『unknown』(摇摇晃晃)也发挥不了作用。」
我也老实说道:
「她的虚轴所恢复的状况,必须消灭引发的原因才能够永久固定。想治疗刀刃切断的手臂就必须破坏刀刃。否则过了一定时间之后,伤势又会复原……你也知道吧?无限回廊(eternal idle)应该告诉过你。」
「是啊,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会怎么做?」
「……那还用说。」
面对我测试性的话语,良司毫不逃避地瞪了我一眼:
「我会杀了你,除去这个原因。」
「……你办得到吗?」
「不然还能怎么办?」
看到他的眼神相当有力,我暗自放心。看来他还没沮丧到气力全失的地步。
但是在此同时——不,更重要的。
他那完全如我所料的答案,令我皱起眉头。
「你说不然还能怎么办?你办不到的。」
良司的反驳还没说出口,我已经继续说下去:
「我就明讲了。我和硝子比你强。」
我说的是事实。
「无论你想趁我熟睡时偷袭,或是使用多么卑鄙的手段都办不到。说得更明白一点,这甚至无关虚轴拥有的力量。你、绝对、赢不了我。」
我确实感受到良司想要保护小芹的强烈心意。
他为了小芹,任何事都愿意去做。我能够认同这股觉悟与意志。
可是这家伙也只拥有意志。这个「仅止于此」的事实,正是良司如今只能坐在这里的理由。
「佐伯老师也是。明知道你会杀掉我,你认为她还会帮你吗?你想怎么叫她照你的话去做?你想怎么杀我?想怎么得到佐伯老师的协助?如果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就说来听听吧。」
我厉声加以指责。
这并非出自愤怒。非但不是,这些彷佛是逼迫良司的话,更令我产生罪恶感。
只是我非说不可。
「良司,你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良司忍不住闭嘴。他大概也了解我要说什么。
「面对虚轴……即使是虚构的,你还是要面对一个世界。什么都没想,只凭着冲动根本成不了事。像你这么做,最后只会演变成闹剧般的悲剧。」
就像过度相信自己得到的力量,采取愚蠢行动的直川浩辅那样。
就像顺从自己的欲望,恣意妄为的上野恭一那样。
就像态度玩世不恭、轻视我们而战败的津久见奏那样。
同时——也像只会接受一切,最后走向崩溃的鸳野在亚一样。
「我不会批评你之前的行动,事到如今责怪你也无济于事。不过……接下来不要再有和之前一样的想法。别以为没有具体方案能够解决任何事。」
我停了一拍,接着说道:
「如果想杀我……就要用足以杀掉我的力量以及计划,确实杀掉我。」
得到的回应是短暂的沉默。
良司终于以充满攻击性的眼神看着我开口:
「你……」
声音像是害怕,又像是轻蔑。
「那么你……你会怎么做?如果原因出在你身上……如果你的青梅竹马会变成那样是你害的……你又打算怎么做!」
这句话合理至极,并且在我的预期之中,同时——
也是我最害怕的问题。
听他这么一问,我的心一阵绞痛,咬住紧闭的双唇,双脚微微颤抖。
然而我隐藏自己的感情。
「……用不着你来问我。」
笑了。
当然,我会去找不需要死的方法。
但是如果只剩下这条路可走。
如果要救小芹,我非牺牲不可的话。
由于我这个固定剂要是不在,硝子便无法存在于这个世界。
那么这等于是要我选择重要的事物——日常与非日常两者择一。
而这个选择,我在当时已经做出决定。
「我会舍弃小芹……不,是森町。」
我说出殊子昨天说过的话。
这么说过的她,唯一有能力解决现况的殊子已经死了。
「所以我是你的敌人,良司。」
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无尽的厌恶。
见到良司瞪着我,我硬是装出嘲讽的笑容回应,同时感觉到某种自虐式的安心。
有如计算时机,门铃声传进客厅。
走进家门的佐伯妮雅没有穿着白袍,打扮和白天一模一样。
都这么晚了还没换衣服啊。
我如此问道,她只是浅笑回答:
「因为我怕今天就这样过去。」
「说得也是。」带她进客厅的硝子跟着点头。
我能够理解这种感觉。
一旦换了衣服躺到床上,到了明天——随着一天的结束,我们一定会切身体会到殊子不会再回来的现实。
佐伯老师的言行不像白天那么不正经。
脸色比往常还要苍白,满布血丝的泛红双眼不如往常。
「抱歉。都这么晚了还找你过来。」
「没关系。」不知是为了谁,总之她轻轻叹口气:
「总比自己一个人钻牛角尖还要能够排遗心情……呵呵,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普通人会说的话。笑死人了。」
平常的她应该会说些「我都已经关了灯缩在墙角了」之类的鬼话才对。不过看来今天这种状况,她也没有力气来这一套。
「能找回森町同学,真是太好了。」
「以结果而言实在不算太好。不过……依然是好事。」
那个家伙的行动没有白费。因为我将学校交给那个家伙,因为那个家伙让我得以离开学校,小芹现在才会在这里。
「里绪呢?」
「……在我家睡觉。蜜同学呢?」
「没有联络。话说回来,她不是会主动联络我们的人就是了。」
舞鹤蜜在那之后便消失了。都这么晚了,她还在外面徘徊吗?她能够面对殊子的死吗?我不知道。不过这也不是我该追究的事。
我现在该做的是——
「这样说好像在催你,不过还是麻烦你了,佐伯老师。」
「我知道了。」她点头。
「那么我去做该做的事了……其实我不太喜欢『该做的事』这种说法就是了。」
如此说道的她「呵呵呵。」自虐地笑了。
「这边走,佐伯老师。」
我带她前往隔着走廊与客厅相邻的客房,小芹正睡在里面。原本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语的良司也站起身来,跟在我们后面。
拉开纸门,门后是间和室。我打开灯。
小芹睡在被窝里,呼吸沉稳而平静,没有清醒的迹象。
「……在这种状况也可以吗?」
「可以。」
佐伯老师点头,面无表情地蹲下来端详小芹的脸。
佐伯妮雅的「unknown」(播摇晃晃)能够重设事物的原因,引发暂时的时间回溯。这样的能力更为她带来能够判别事物因果的特性。
也就是说——她能够看穿小芹为何失神,找出原因。
「我知道了。」佐伯妮雅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实在过于干脆,简直令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知道。
「……情况……如何?」
我发问的声音或许在颤抖。
如果原因出在我们身上。如果是我们害得小芹变成这样。
「该怎么才能让她恢复?」
如果真是这样。
以小芹现在的状态,如果靠普通的复健或心理谘商根本无法复原。如果她的精神已经崩溃到无法修复的地步。
我想着这个刚才在和良司对话时说不出口的可能性,咬住嘴唇。
选择硝子、以硝子为优先,而非小芹。舍弃小芹。这个选择真正的含意,就是看我能不能扔下被自己害得心灵受创的青梅竹马,和硝子一起得到幸福。
我和硝子真的办得到吗?真的忍心吗——?
在所有人屏息以待之中,佐伯老师说了:
「……用一般手段无法恢复。」
「你是说……」
在凝重的气氛里,面无表情的佐伯老师瞄了小芹一眼:
「依现况而言,森町同学会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放着她不管还会逐渐恶化。」
「怎么可能!」大吼的人是良司。
「开什么玩笑!又没有任何外伤,不过是精神受到打击而已!而且,那个家伙说……津久见逆绘说她绝对会恢复的……!」
连妈妈的——我们的敌人所说的话都拿来当成依据,不适宜到令人发噱的发言。不过情况的确不能说是乐观。也难怪良司会想抗拒眼前的现实。
「……镜这么说啊。」
佐伯老师低头抱胸,把手伸到嘴边:
「的确是。我想也是……以他们的立场而言,森町同学绝对会恢复没错。」
她的脸上不带往常那种阴森的笑。
「怎么说呢……佐伯老师?」
「森町同学现在的状态,原因出在虚轴。」
你说什么——?
「他们打算消灭所有的虚轴。既然如此,对镜而言,这种由虚轴引发的状况会消失等于是必定发生的未来。一旦虚轴消灭,修正力(repaint marker)便会产生作用。如此逆转事物的方式,比我的『unknown』更加确实。」
佐伯老师有如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原因出在虚轴?那么……」
意思就是小芹目前的状态,可能是无限回廊(eternal idle)造成的。我如此推测,同时询问佐伯老师。
「不。」
但是她摇摇头。
一边摇头,视线一边看向我的背后——看着良司说道:
「原因是你。」
「……咦?」
良司瞪大双眼。
佐伯老师点头说道:
「没错。是你的『深渊中罹患的热病』(dream theater)害的。』
++
结果,尽管过了一个几乎没睡的夜晚——隔天我还是拖着因为睡眠不足变得沉重的身体,前往学校上课。
由于把芹菜学姊与敷户学长留在家里,于是主人请了假,我一个人上学。
原本我也想和主人一起待在家里,不过学校要是又发生什么事,有我在场也比较容易联络主人,因此才决定这么做。
虽然对方昨天才有所行动,今天应该不太可能再出手,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只是目前人手处在极度不足的状况,万一发生什么事,我又能怎么办?
里绪在昨天的战斗中耗尽气力,至今仍在昏睡。
舞鹤蜜的书包在教室里,但是从早上到现在一直不见踪影。佐伯老师寄了一封电子邮件,说她一到校便立刻跑到保健室,现在睡在床上,之后便无消无息。
然后——原本在这种时候最为可靠的殊子学姊,也已经不存在任何地方。
今天是一个星期的正中间,星期三。
我过着一如往常、平安无事的学校生活,转眼间来到第四堂课。
尽管我用思考回路的一小部分记忆眼前的课程内容,却无法专心上课。我的脑袋与心思,都在思考那以机械运算整理不出答案的问题。
昨夜佐伯老师说的那席话。
她说芹菜学姊陷入失神状态的原因,出在敷户学长拥有的「虚轴」。
「你的『深渊中罹患的热病』(dream theater),能够增长他人的欲望,或使其衰减。」
佐伯老师对敷户学长这么说。
特有的阴沉音色,那时听起来却带有训诫的意味。
「可是你没有发现……这项能力有副作用。」
敷户学长回答得很茫然。
「……使欲望增长,以及衰减。光是一两次可能还不会有显着的影响,但是你长期以来操控了森町同学的欲望好几次。我没诡错吧?」
「要是放着森町不管,她连饭都不会自己吃……」
为了照顾不会自发性地去做任何事的森町学姊,他肯定是使用了「深渊中罹患的热病」(dream theater)。然而……
「我不知道你的虚轴是用什么原理在控制欲望,可是……单就结果来看,那等于是不断操弄她的脑袋。」
然而那是——不应该的行为。
就和太强的药反而有害是一样的道理。
就和长时间执行大量的程式,会让电脑当机是一样的道理。
「半个月。要让脑部损坏,我想这段时间应该够长了。」
「你是说……是、我、害的?」
「我想她一开始应该只是单纯受到惊吓,放着不管也会找回自我。可是你不知道这回事,试图用虚轴治疗她。不,不是你……我猜应该是城岛镜……叫你这么做的……没错吧?」
敷户学长的表情,透露出佐伯老师的猜测属实。
敷户学长大概什么也不知道。
关于自己的虚轴有什么副作用,以及长时间过度使用会有什么结果。
他得到虚轴的时日尚浅,所以不知道。
「我能够让她复原。」
佐伯老师的话语,对他而言近乎绝望。
「可是为了固定她回归的状态,必须除去让她变成这样的原因。」
原因。
芹菜学姊变成这样的原因。
毫无疑问的。
「至于原因……敷户良司同学,就是你。」
他无法答覆。
我和主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昨晚我们没有结论,只有时间不断流逝——
这对主人而言,也是相当难受的事。
主人从昨晚开始,就针对这件事不停思索。
尽管曾经变成我们的敌人,敷户学长还是朋友。主人杀得了他吗?
之前的我办不到。
当小公主的残骸潜藏在鸳野在亚的身体里时,我不忍心消灭她。
但是无论事情的经过,不忍心的结果都是错的。
如果当时消灭「有限圆环」(结缘红绳),鸳野在亚就不会变成无限回廊(eternal idle)的固定剂,也不会让芹菜学姊和敷户学长的关系恶化。甚至殊子学姊——或许也不会死。
都怪我在那时感情用事。
然而这一次,演变成类似状况的可能性恐怕也很高。
如果不杀敷户学长,芹菜学姊就不可能恢复原本的笑容。不仅如此,他还有可能再次遭到无限回廊(eternal idle)利用。
究竟最好的做法是什么?
只要不会引发最糟糕的结果就好吗?为了回避最糟糕的结果而有所牺牲,还能说是最好的做法吗?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法吗?
——其实我全知道。我的运算回路早已导出解答。
答案是,不可能有所谓最好的做法。
能让所有人得到幸福的方法根本不存在。如果有的话,旱就有人行动了。
恐怕在今天之内,主人就会做出结论。
到时候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
无论怎么想,我都想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
我思考主人的问题,同时也思考另外一件事,是关于我自己的问题。不,应该说我没办法不去思考。
什么是尽善什么是尽恶、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心是什么?我之所以会一次又一次询问自己如此根本的疑问,是因为我昨晚的感受。
那时。
当佐伯老师告诉我们芹菜变成废人的原因时。
知道原因不是我们,而是敷户学长的当时——
我心中的感受不是冲击,而是……安心。
既然原因是敷户学长,我们就不用害怕受到伤害了。
这样的想法卑鄙、自私、肮脏,以人类而言再差劲也不过。当我还是机械时,肯定会断定这样重己轻人、不顾伦理的逻辑,是「合理」的想法。
身为人类的我和身为机械的我,从昨晚开始便不断冲突。
然后到了午休时间。
我带着心中的阴霾,和八重她们一起摄取午餐。
坐在我对面的小公主,也和我一样没精神。大概是因为昨天——我告诉她殊子学姊的死汛之故吧。
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不复存在,自己却不知道那个人有多么重要。连有关那个人的记忆都想不起来。世界的修正力连同记忆一起抹灭造成的结果,就某种意义来说对小公主极为残酷。
或许我不应该告诉她。一想到这里-心不在焉的我盯着没动筷子,偶尔还会叹气的小公主。 「呼啊……」
这时坐在她旁旁的小君,打了个大呵欠。
「……怎么了吗?」
「思。有点没睡饱——」
这么说来,记忆中有她在第二堂课频频打瞌睡,被老师警告的印象。
「游戏?看书?」
八重如此间道。
「嗯,有点事——可是不能说——」
小君只是笑得很开心,却不说出理由。
平常这种时候应该轮到小公主闹她,说些「什么,君子该不会是有男人了?」之类的话。八重也如此预期,看了小公主一眼。
然而她并末做出反应,只是一脸茫然动着筷子。
我错失吐嘈的机会,又无法主动提供轻松的话题,只能和小公主一样默默吃着便当。
便当索然无味。于是咽下口中的食物后,我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你们今天都不太对劲。」
八重轻轻说出这句话,大家依然沉默不语。
小公主的视线飘到窗外;小君进行一面吃东西一面差点失去意识的高难度动作;我则是望着她们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三个人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安静地吃着午餐,只有八重一个人歪头表示不解。
没了平常的无聊对话,中午到放学的这段时间在主观方面也显得格外漫长。以前我否认感情之时,根本没有想过会有这种感觉——但是现在的我没有余力为此感慨。
小公主的心情依然不是很好,于是决定直接回家。所以我心想——和小君一起回家好了——所以这么告诉她。
「啊,那——我先去图书馆还书,你等我一下喔——」
语毕的小君匆忙离开教室。我目送着她,同时不经意环顾教室。
平常总是立刻赶往社团的八重,还留在教室里。
「怎么了吗?」我走过去问她。
「嗯,没什么……我马上就要走了。」
她的表情有点忧郁。
「八重。你不想去社团吗?」
「不,不是不想去。只是……」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露出浅笑:
「因为人数变少了。虽然原本也浚多少人。」
「这样……啊。」
半个月前,由于津久见奏与敷户学长引起的事件,学校里陆续有许多人转学。或许有某些社团转走的人特别多吧。
芹菜学姊和八重一样是田径社——一想到这里,我暗自握紧拳头。
对不起。
道歉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还是吞了回去,勉强挤出笑容。
要装出笑容,在我只是机械时是那么简单。
现在却是这么困难、这么难受。
「可是如果连八重也不去,其他的一年级社员会伤心的。我想其他社员也很依赖八重吧?」
我没有余力分析自己看起来像不像是在逞强。
她闻言之后轻轻一笑,轻到不知道的人看见,不会知道她在笑。
「谢谢你,硝子。」
然后向我道谢。
「那么我去社团罗。」
「好……要加油喔。」
「嗯。」
八重点头拿起包包,转身离开教室。
目送她的身影,我咬住嘴唇。
不仅半个月前的事件,至今发生过好几起有关「虚轴」的事件,尽管外界不知情,依然对我周遭的日常造成细微的破绽。
如今这些缺损逐渐达到饱和,何时溃堤都不奇怪。
然而我身为一切事件的原因,究竟应该怎么做?究竟应该如何补偿?
——回想起来。
每当我像这样烦恼时,有个人总能敏锐察觉我的不对劲。
时而以戏谵的言行举止逗弄我,时而严肃训话。
动不动就爱钻牛角尖的我和主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得到那个人真挚的奥援。
只是她已经不在了。
无论我们多么需要她、多么烦恼,总是悠然拯救我们的轻浮笑容再也不会回来了。
所以——我必须振作。
尽管有这种想法,沉重的心情依然不见好转,我有气无力坐回椅子上。
++
无论人们多么不愿意,时间永远不会停下脚步。既然时间不会停下脚步,任何人都无法维持现状或是延后再议。短时间或许可以,但是事情决定得越晚,越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这简直是诅咒。不过这不是诅咒也不是别的,只是单纯的现实。
夜晚降临。
距离昨天佐伯妮雅残酷的告知,已经过了二十个小时以上,我却无法冷静接受这个事实。昏睡不醒的小芹,郁闷不语的良司。有他们两个在场,家里的时间彷佛静止一般。
我在静止的时间之中不断思索,但仍然迷惘。
老实说,才一、两天的时间,根本不够让我实际体认殊子的——朋友的死。只是既然不知道无限回廊何时会发动攻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一天的时间无限珍贵,而又无法挽回。
为了避免白费如此珍贵的时间,现在我必须接受下一个死亡才行。
等到硝子从学校回来,我找良司去公园。
半个月前,良司与我诀别的地方。同时也是我和父亲重逢的地方。
来到这里,再怎么不愿意都会想起那时的事,使我心情沉重。我想良司的心情应该也不太舒服,但是在附远也没有其他地方空间比这里更大。
我已经请佐伯老师来到家里,将保护小芹的工作交给她负责。不需要担心敌人趁虚而入。话虽如此,我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大概是因为这样,我的脚步虚浮,轻飘飘地一点都不踏实。
好不容易走到公园,我面向踏着沉重的脚步跟在身后的良司。
时间已经过了晚间十点。
周围的住家还亮着灯,但是只要别大声吼叫应该不会被发现。
「硝子。你……退开一下。」
我对站在身边的硝子如此吩咐。
「是的,主人。可是……」
「没事的。用不着担心。」
硝子点点头,和我们拉开数步的距离。
「……你有……什么打算?」
一直没有吭声的良司终于开口。
「你要……杀了我吗?」
一只狗倏地从黑暗中在良司身旁现身。
看似杂种的成犬——「深渊中罹患的热病」(dream theater) 的本体发出低吼,露出獠牙。
如果是为了让小芹复原,良司本人大概不惜一死吧。从昨晚开始,他脸上就挂着一副似乎有所觉悟的表情。
然而,那不过是敷户良司个人的意志。
他的决心与觉悟,和身为虚轴的固定剂的意志不一样。
——比方说,舞鹤蜜在伤害直川君子之后,还是无法否定「破碎万花筒」。
——比方说,害怕失去硝子的恐惧对我而言胜于一切感情。
其他虚轴,无论是我们的同伴,还是过去对付过的那些家伙都一样。
已经毁灭的世界化为虚轴之后,「想要活下去」的生存本能,不会顾虑选为依附对象的固定剂有任何感情、主张、苦衷。所以固定剂无论如何都会以虚轴的生存为优先。也就是说,固定剂重视的事物会被加以抽换。
要克服这一点,必须拥有近似疯狂的强韧意志:或者完全相反,已经和虚轴完全合在一起,到达无法分割的地步。
前者能够去除虚轴的本能,后者固定剂反过来影响虚轴本身。然而刚和虚轴同化的良司,并不足以成为这两者。
所以。
所以我毫不回避地盯着良司的脸,以带着杀意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然后换上一脸明显的轻蔑——对他露出笑容。
「杀了你?你在说什么?」
良司皱起盾头,一脸狐疑。
我依然带着笑容。不,是嘲笑。
「所以我才说你不行,良司。」
有如我的哥哥,蔑视他人、嘲弄他人、挑衅的表情。
「你以为我会杀了你,还是乖乖跟来?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别以为没有具体方案能够解决任何事。』我昨天才刚告诉过你吧?」
「那又、怎么样……」
「还问怎么样。」
话语之间刻意夹杂叹息,几乎要令听者梗塞。
「你还不明白我是什么人吗?为了自己和硝子,我连小芹都可以牺牲喔?面对这种人,你却打算默默受死……你如果以为这点程度的气概能够保护小芹、保护森町,未免也太肤浅了!」
——我低声说道。
良司脸色一变。
晚间的公园,初秋乍带寒意的空气感觉稍微多了一点温度。
愤怒与屈辱高涨,一触即发的气氛。
我挺身以待。
「既然如此,我要说的还是和昨天一样。『无关虚轴拥有的力量』……我不用硝子。来吧。我会证明给你看,你没有办法杀我!」
在我挑衅的同时。
「晶——————!」
良司放声大吼,冲了过来。
莽撞的直线冲刺,足见他被怒意冲昏了头。
因此还不够。
光是惹他发怒——还不够。
我的右手向前产生不定量子的反斥力场,奋力打向良司。
「……唔!」他的上半身像是遭到球棒重击往后一仰,冲刺的力道也趋缓。
我趁隙反击,赏了他的腹部和心窝各一拳。
良司的呼吸声瞬间停止,但是我毫不理会,低身追加一记扫腿。在他无从抵抗、往后躺下的同时,我已经向后一跳,拉开几步的距离。
「你真是无趣啊,良司。」
我睥睨身高远远超过我的巨汉,语带不屑地说道:
「这种程度的挑衅就能让你气极败坏了?连直川浩辅都比你有耐性得多。对了……你大慨不知道直川浩辅吧?他原本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在春天被虚轴寄生,不过我想你不记得他了。因为我杀了他。不……我利用同伴杀了他。」
「你说、什么?」尽管心窝那拳令良司呼吸急促,他还是狠狠瞪着我。
「我就是这种人。你也知道吧?对于排除障碍我不会有任何犹豫。无论对方是谁都杀。即使是你也不例外。你也该认清楚了。」
我一直在想。
该怎么做。怎样才是最好的做法。
其实根本不用想也知道结果。没有所谓最好的做法。
既然如此。
那就只好如我所愿,如良司所愿——也只能这么做了。
愤怒?只有愤怒根本不够。
这种无聊的情绪,无法让良司有所觉悟。
「还有你最好记住……以挑衅惹怒对手再趁隙进攻,这就是我,卑鄙而差劲的我,最擅长的常用招式。」
能让这个家伙有所觉悟,想让这个家伙有所觉悟——
必须让他否定愤怒、超越愤怒。
「别太冲动了。彼此都是固定剂,条件相同……既然如此,你有弱到会输给我吗?你会比不算擅长运动,体格又比你瘦小的我弱吗?」
以理性冷静地看待我和小芹才行。
我不发一语。睥睨蹲坐在地上的他。
咳嗽慢慢趋缓。
呼吸稳定下来。
终于——
「原来……是这样。」
良司像是想通什么,站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懂了,晶。」
表情依然凝重。但是他的肢体不再紧绷,甚至忍不住笑了:
「你是想来场男子汉之间的互殴是吧?这是什么古老的漫画桥段。」
「这个嘛,也不见得喔。」所以我也一样。
「说不定我只是装腔作势,刻意让你以为是这样。」
「这么做对你有好处吗?」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我们的对话听起来像在互探虚实,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会用虚轴……不会靠小不点。因为你也没用。」
「我看你苗头不对就会用了吧?话说回来,我想就算用了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哼,说得真难听。」
在良司笑着开口同时,我趁虚而入,主动出击。
我压低身体,疾驰有如跳跃。
「……!」
头上传来接近惊愕的呼气声。我这次瞄准腹部,打算来记肘击。
但是这次良司做出反应。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闪过我的肘击,顺势抓住我的后领。
我单手举肘一顶试图甩开他,然而他的手臂文风不动。接着——他利用我向前扑的力道,瞬间扫倒了我。良司的动作和架式转换都相当熟练。
他是柔道二段,没有学过格斗技的我在他眼中只是个普通人。
我啧了一声,站起身来。但是身体却在我打算起身之前便飘了起来。不,正确来说是良司利用我起身的力量,将我朝斜前方拉起。我整个人几乎要向前倾倒。
可是我的思路就此中断。
我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只知道后领和右袖被良司用极大的力气抓住,同时也感觉到他整个人转身贴了过来。他的右脚切进我的左脚内侧,顺势将我顶飞起来。当我意识到的时候,眼中的景色已经在流动了。
我还没想到要抵抗,整个人已经头上脚下。
这招大概是内股。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从良司的盾上摔落。
参杂沙粒的土经过确实整地,相当坚硬,冲击窜过我全身。如果是比赛顶多是有效或半胜,但是我被摔在地上仍是事实,地上也没铺榻榻米。
「……呜……!」
情急之下的我咬紧牙根,用拳头顶着不定量子的反斥力场,朝身体紧贴在我身上的良司狠狠揍了一拳。冲击力使我的脑袋一阵晕眩,我也搞不清楚打到哪里。
捉住我后领的手松脱。我甩开他的手,往后跳开。
良司没追过来。所以我开口试图争取时间:
「忽然想到……体育课时我也被你整得很惨。」
「你有点口齿不清了,晶。伤到脑袋了吗?」
对面的良司也压着侧腹。
「你也被打到要害了吧?」
「哼,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明显是在逞强。不过我自己的脚步也不太稳,无法进攻。
「体育课啊。这么说来去年的确上过柔道。」
去年和垒球课、足球课轮流上课,记得总共上了六次左右。同学们都当成是玩乐,没有一个人认真学。可是从道服的穿法就可以明显看出良司学过柔道,所以同学们争先恐后找他享受被摔的乐趣。现在回想起来,那也只是快乐的回忆。
「……喂,晶。」
良司放开压住侧腹的手。
「现在说这个算是废话,不过为了不让你受伤,我可是手下留情了。」
「放心吧,良司……我也是。」
「这里不是道场。在坚硬的地面上施展摔技,可是会死人的。」
「这才叫废话吧?你不是想杀我吗?」
「对……说得也是。」
我们一边对话,一边靠近。
我没有逃避,只是待在原地调整呼吸。
来到距离一公尺的地方,良司停下脚步:
「我会抱着杀死你的决心……出招。」
「是啊……我也是。」
我低下身子准备冲刺。
良司预测到我的动作,朝旁边移动一步。
尽管如此,我还是第三次采取同样的攻势,顶着不定量子反斥力场冲出去。
良司同样制造反斥力场,抵销我的冲撞力道——
然后。
双方有如反弹一般跳开,再次几乎同时逼近对方。良司躲过我的拳头之后,在我的手臂伸展到极限的瞬间用右手抓住,一面拉扯我的身体一面前进。我利用他的动作.趁势以带着杀意的膝击朝良司的腹部顶去,但是他牵制我的重心让我无法顺利施力。我立即换成头槌,良司却将我的身体拉得更近。我们几乎贴在一起,我举起的膝盖不知不觉也被良司用左手拨开。固定剂之间的攻防快到正常人的眼力追不上,经过的时间恐怕连O.1秒都不到。这样的应对几乎超越脑部的处理速度,完全只靠反射神经进行。在经验法则比思考还管用的状况下,门外汉没道理比得过有经验的人。等我意识到时,原本还在眼前的良司已经消失。他蹲下身子。原本比我还高的身体弯到大约只有我的一半,腰一沉转身背对我,然后抱住我被他捉住的左手,接着一口气将着我整个人甩起来。我的脚完全离开地面,简直就像被背了起来。不,事实就是如此。
背负投。
良司以漂亮到令人厌恶的动作,将我从他的背上摔落地面——而且不只如此。
在我摔落地面时,他整个人背向地面躺了下来。
体重、重力加速度,加上我被夹在地面和他的身体之间受到的冲击。
「呃啊……!」我吐出一口气。
令人讨厌的声响——肋骨折断的声音同时从我的侧腹传出。
而且不只一声。不知道断了几根。
压在完全无法呼吸的我身上,良司说道:
「一胜。你……输了。」
「喝……呼……」我只能用喉咙呼出的声音回应。
唉——我本来打算清楚告诉他的。
告诉他,我才想这么说。
如果他让我头部着地。
如果因此让我的颈部受到冲击而折断,他或许已经赢了。
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太天真呢?还是没想过杀人的正常人顶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又或许是因为练得太过熟悉,无意问摔得太漂亮也说不定。
还有良司。
你不知道。
——我感觉不到痛楚。
利用地面夹击?肋骨骨折的疼痛?呼吸困难?
这些因素并不构成动弹不得的理由。
照理来说,我的手臂应该因为冲击和疼痛而无法动弹,还是违反常理,贴在良司脸上。
我制造反斥力场打击他的下巴,震荡他的脑部。
「……咦……?」压在我身上的人,发出怀疑的声音。
良司一脸诧异,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于是他维持把我摔到地上的姿势,就此失去意识。
几分钟之后。
「……呜……?」倒地的良司发出呻吟声,终于醒来。
我早已起身,站着俯视良司。一方毫无防备倒在地上,一方睥睨倒地者——任何人看到这种情况都会觉得胜负已分。
「啊……我……」
「怎么样?还想打吗?」
我一边摸着因为骨折而感觉不太舒服的侧腹,一边开口。
「不过……要是你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我会踢断你的脖子。」正如同我所说,我的脚尖对准良司的头部。即使踢不断脖子,也能够轻易让他再昏倒一次。
「……不。」良司微微一笑:
「我没辙了。比虚轴没胜算,就连肉搏战也输给你。」
「我看你还能再打吧,还有办法理解状况。」
「还好。倒是你,哪有人特地说出口来损人的?太过分了吧。」
「是啊……我是很过分。」
既没有杀意,也没有战意。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单纯,感觉就像是莫逆之交。
不过这只是欺瞒。
「好啦。那么……我说到做到。为了让小芹复原,我要杀了你。」
我们已经不是朋友。
「好啊。」尽管如此,良司依然点头。
「谢了……我感到舒坦多了。」
他身为虚轴的生存欲望不知是被挫败感抵销,还是因为冷静下来,得到了足以克服的意志力。我不清楚是哪种可能性。
良司已经——不打算抵抗。
「硝子。」
「……是的,主人。」
在我身后待命的硝子如此回答,我便抓住她的手。
连同她的手臂拔出一把机械构成的剑,我举剑抵在良司的后头:
「有什么遗言吗?」
「……不……没有。反正你应该会好好保护森町。」
「你相信我这种人吗?」
「谁会相信你。我只是觉得你杀了我之后,大概会基于罪恶感保护她……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很会照顾人。」
「那也是伪装。」
「哼……而且老是说谎。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一切,都是谎言。重要的事你只会默默去做。就像我们刚才的对决一样。」
「你在说什么?」
「天晓得……说够了吧?」
「是啊……别了,良司。」
良司慢慢闭上眼睛。
我双手握住剑柄,剑尖朝下。
杂种狗——「深渊中罹患的热病」(dream theater) 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动作。就连现在也只是默默陪在良司身旁,没有攻击我的意思。不知道是良司制止它,还是它无法理解我想做什么。
无所谓。我要做的事情、我犯下的罪依然不变。
我高举剑。
之后我立刻处理掉他,和硝子一起离开公园。
沉重的心情,让我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息没有温度。
「主人,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走在我身旁的硝子担心地发问,于是我露出笑容。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不会痛。有点不舒服就是了。回去再请佐伯老师帮我看一下。」
「请你一定要这么做。你的骨头肯定断了。」
虽然说如果只是暂时活动是没什么大碍,但也不能放任不管。如果仗着自己不会痛就这样做出大动作,可能会小命难保。
这时——
我的视线前方,有个人影靠着住宅区的墙壁站立。
我稍微皱了眉头。是我认识的人。
「你……没事了吧?」
她——舞鹤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今天在保健室睡了一整天,让我很担心她的精神状况。
我越走越近,黑暗中模糊的表情跟着变得清晰。
她双手抱胸,以烦躁的眼神瞪着我。外表看来姑且和往常一样,实际上就不知道了。正当我这么思考时。
「……你还是老样子。」
经过她身边,舞鹤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
看来她似乎躲在某处偷看我怎么对付良司。
「你在说什么?我杀了。你也看到了吧?」
「是啊,我是看到了……我看到你只消灭敷户良司的虚轴。」
我分不清蕴含在她声音里的是轻蔑还是达观。
舞鹤继续说道:
「即便你不杀他,也算不上是温柔。」
听见她一如往常的发言,我面无表情地——笑了。
「我知道。」
「你以为让他忘记一切,能够让事情有什么进展吗?」
「我知道。」
「对他而言也一样。除掉他的虚轴,让修正力抹消一切,不代表他害森町芹菜变成废人这个事实、这个罪……就会消失。」
「我知道。」
言语之间带着敌意,以及烦躁。还有——
硝子大概是忍耐不住,对着舞鹤厉声大叫:
「舞鹤蜜!你……」
「……知道就好。」
然而舞鹤完全不理会硝子的愤怒。她露出小小的微笑,像是要藉此化解冲突。
「说归说,这也不是知道就好的问题。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确认你对自己这种不上不下的做法……是不是真的有充分的理解,还是坚持这样的做法。」
「……哼。」我只是耸耸肩,故意说道:
「没事的。你这么担心我吗?」
「谁会担心你啊。少开玩笑了。」
好像惹恼她了。她哼了一声,离开墙壁。
然后顺势迈开脚步,一副事情办完了的模样准备走人,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离开时低声说句:
「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
低声的语气有点不屑,又像是在缅怀什么地留下这句话。
「因为殊子就是看上你这一点。」
「舞鹤……蜜。」
硝子叫了她的名字,但是她不再理会。
所以我只有在心中表达感谢,缓缓呼口气,然后笑着说道:
「走了,硝子。」
「好……是的,主人。」
硝子点头,视线仍然停留在她离开的方向。大概也感受到那个家伙真正想要表达什么吧。硝子一脸诧异,又显得有点尴尬。
大概——真要说来。
如果说我们是在摸索遍寻不着的最好的做法,那么目睹殊子之死的舞鹤就筹于是没能好好把握到近在眼前的最好的做法。
所以我们又怎么能对她有所怨言。
更何况——她还对我们说出那么善解人意的话。
「我真是失败。」
为了不让硝子听见,自嘲的话语没说出口。
++
意识不知何时变得清楚。第一个念头是回想今天几月几日。可是想不起来。记忆相当暧昧,感觉就像在雾中徘徊。
手脚有感觉。不觉得饥饿。脑袋沉甸甸。还不到痛的地步。
如此确认自己醒得还算清爽之后。
森町芹菜挺起上半身。
熟悉墙壁和天花板。格局。家具。她立刻知道这是自己的房间。
「奇……怪?」她不禁发出怀疑的声音,但是干渴的喉咙使她发音不顺。
这是怎么回事?她确认脑中记忆。显然不太对劲。
站起身来。但是双脚使不上力。她心想:一段时间没有运动,这也是理所当然。接着反射性地担心田径社的活动。怎么办?一天没跑得花三天弥补。再这样下去,成绩想必会大幅落后。
虽然脚软,还不到走不动的地步。她打开房门,走下楼梯。
「哎呀,你醒了?」
来到客厅,母亲看了她一眼。面对电视的她正在玩游戏,看起来并不担心芹菜,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喝啊!去死!」她放着芹菜不管,狂按控制器。
一个貌似武将的持剑角色对抗多到令人发笑的成群武士,横扫千军的爽快景象同样有趣。
「去死!代替我那个今天又加班不回来吃可爱老婆做的晚餐的老公去死吧——!」
平凡无奇到了这种地步,简直令人感到不快。
「……妈?」
「哎呀,你的声音怎么这么沙哑?感冒了?」
「没有……不是。」
「啊,结果是我死了。呜呜……当老婆的总是只能忍耐。」
还说什么忍耐,明明老公放假时只会指使人家,甚至叫他煮饭。芹菜差点要像平常一样吐槽,但是转念一想——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呐,妈,我……」
「啊——你全都不记得啦,笨女儿?」
「……咦?」
搞不清楚状况的芹菜不禁皱起眉头。母亲又说道:
「你跑到晶他们家去玩,结果就在那边睡着了。而且怎么叫也叫不醒,还是晶专程把你带回来的。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
「不会、吧……」
芹菜不由得感到惊讶。
「可是,我……」
「你还没睡醒吗?」母亲夸张地叹口气。
看到母亲这种反应,芹菜几乎有种错觉,以为有问题的人是自己。
「算了,去睡吧。虽然才十一点,可是对小朋友来说已经很晚罗?」
母亲像平常一样语带嘲弄地说完之后,便背对芹菜继续玩游戏。随着音乐传出敌人死亡的惨叫声,滑稽地让人感到不真实。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说不定那真的只是梦。
没错。仔细想想,这样的确很奇怪。认为那种事——认为那种记忆是现实反而不正常。尽管芹菜硬是逼迫自己这么想,心里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
「呐,妈。」
为了确认,芹菜对着母亲的背影,提心吊胆地发问:
「今天是几日?」
「啥?家庭主妇也就算了,哪有学生会忘记的?」
「要你管!到底是几日?」
「我看看喔。」母亲按下暂停,看着墙上的月历回答:
「二十七日。」
「……喔。」果然——不是梦。
「我知道了。晚安。」
语毕的芹菜离开客厅上楼。
这样啊。原来那是现实。
如果是梦,今天的日期等于是从她记得的日期一下子跳了半个月。然而母亲似乎不觉得自己的女儿睡了半个月。
就常识来想,这显然有问题。
大概是有人动过手脚。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芹菜经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顺手带上房门之后,原地靠着门坐下。
「……这不是真的。」
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她捣住脸。
真希望这不是真的。
真不想相信会有那种事。
但是半个月前学校发生的事,以及从那之后到现在的朦胧印象。这两段记忆,毫不留情地颠覆芹菜至今建立的常识。
然而同时。
儿时到现在的回忆。
至今为止的各种开心记忆。
心中想到他的时候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些都在脑海里来来去去,反过头来全力攻击她。
她突然抬起头来。
越过眼前的床铺,看向上方的窗户。
她茫然地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窗外是晶居住的城岛家。
两家小孩房间的窗户,正好隔着巷子相对。她回想起以前曾经为了好玩,从自己的房间拉纸杯电话到对面的事。那时因为有了热线觉得很高兴,还想一直维持这样,结果第二天醒来时线却断了。她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可是平常感觉不太可靠的晶却安慰她:「再拉就好了。」
后来怎么了?她不记得有再拉一次纸杯电话。
我们之间的热线已经没了。她如此心想。
不,不对。不是这样。
消失的不只是热线,而是更加难以挽回的——
晶的房间没有灯光。连窗帘有没有拉上都看不出来。
突然之间,芹菜觉得那个阴暗的房间里有人盯着她看。这让她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恐惧。她连忙拉上窗帘,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的呼吸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只能爬到床上整个人缩在一起。
她感觉自己好像和世界完全失去联系一般孤独。
++
「真可惜。」
母亲看着挂在墙上的制服开口,表情完全没有惋惜之色。
这样的情景莫名地滑稽,使「城岛晶」——无限回廊(eternal idle)坐在沙发上咯咯笑了起来。
「哎呀,你在笑什么,晶?」
「我才想问你在可惜什么,镜。」
在听见母亲叫自己的名字感到愉快之余,无限回廊(eternal idle)如此反问。
「可惜不能再去学校吗?」
「有一部分是,但主要是因为难得买了制服,却没机会再穿了。真是浪费。」
「哼哼……是喔。」
镜说出人类才会说的话,让他觉得可笑。
「没关系,你就去上学啊。反正『深渊中罹患的熟病』(dream theater)不是消失了?那么明天开始又有失败作的欺瞒可看了吧?想必会相当愉快。」
「不,不行。」母亲摇头。
事实上,城岛镜——不,「津久见逆绘」从这个星期开始便请假没去上学。他们失去所有能用的棋子,依附在无限回廊体内的虚轴也被除去大半。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话说回来,树大概不这么觉得吧。」
「是啊。你爸爸肯定不会。」
镜朝通往另一个房间的房门看了一眼。父亲——城岛树就在门后。他今天还没从里面出来。八成是在看书吧
这里是挟间市内的一处公寓。无限回廊(eternal idle)选定适合的地点,将住户变成虚轴之后杀害。如此一来,在修正力的协助之下,他们得到这个不会受到任何人注意的住处。
动手的人只有他。爸妈对这种事并不积极。
「不过树真的有意动手吗?」
无限回廊忽然感到怀疑,一改瘫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挺起身子:
「都放话说要杀掉森町芹菜和直川君子,却没有要行动的意思,也不像在拟定策略。要是交给我来办,我就能实行珍藏已久、足以让那个家伙绝望的计划了。」
和那个不成材的弟弟一样,父亲给无限回廊(eternal idle)的感觉同样是无法理解。只是这并非出自反抗,而是纯粹的崇拜。总有一天,当他变成真正的城岛晶之后,就能站在和父亲同样的境界。他如此坚信,也觉得非得实现不可。
即使询问父亲真正的意图是什么,他也不会说。所以无限回廊(eternal idle)问了父亲最亲近的人。
「那个孩子绝不绝望,对爸爸而言没有意义。」
镜笑了。
「而且事情不是杀掉她们就好这么简单……必须考虑到虚轴对实轴(liner)的影响,维持几近毁坏的修正力也需要掌握平衡。一个没弄好可是会全盘泡汤。依照你的做法,在杀她们的时候一定会使用虚轴吧?」
「是啊。」他当然是这么打算,于是老实点头。
「这样不行。现在光是有虚轴产生,便会立刻对修正力造成影响。真要说来,就连你利用虚轴弄到这间公寓,妈也很反对喔?」
言下之意,像是将对世界的影响视为优先一切的第一考量。
为了保护世界。维持世界。避免世界遭到破坏。简直就像……
「正义使者的好听藉口。」
「没错,晶……你如果这么认为,就照你的意思吧。我们是正义使者。是为了消除所有企图破坏世界的虚轴而行动。」
「哼……生出虚轴、生出我的人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他没有特定的固定剂,可以说是虚轴本身。
「哎呀,生出虚轴的是这个世界喔。至于世界就是我。」
镜毫不动摇。她一以贯之的逻辑尽管自以为是,却没有自相矛盾。
「所以能够消灭我生出来的东西的人也只有我……实际上并非消灭,而是统合。世界开了许多不完整的洞,要由我这个实体收集细小的碎片来填补。染病的是自己。治病的也是自己。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不拘于对错,不会动摇。
「……这样啊。」
他不认为双亲试图要做的事是错的。
因为那一切都是为了他——无限回廊(eternal idle)自己。
首先要将那些虚轴全数消除,让世界变得完整。所谓的完整,是对城岛树而言的「完整」。如此使得世界坚若磐石之后,最后再将他统合至世界之中,无限回廊(eternal idle)这个虚假的世界也将变得完整。原本只属于想像和期望的他,将再次以镜为产道回到这个世界。
无限回廊(eternal idle)对此没有异议。他同样如此希望。
只是,唯有一件事。
只有唯一的一点,让无限回廊(eternal idle)相当挂心。
「我诞生在虚假的世界,也是虚假的世界伴随我走到今天。」
「那又怎么样?」
「不……没什么。」
无限回廊(eternal idle)沉默不语。他露出平常那种桀傲不逊的笑容摇摇头,闭上嘴巴。
然而只有那件事。
他想不通。
他一生下来就是虚假的存在,也只能够制造虚假的世界。所以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只有这件事,在世界上开了无数的洞。尽管目的是为树和镜制造通道,但是他绝非没有其他想法。
这样的他——真的有资格在完整的世界,成为真正的存在吗?
真的能够丢下他制造的那些虚假的世界生存下去吗?
他找不到答案。但是或许没有必要找出答案。烦恼苦思不是他的个性。更重要的是对于未能出生的他来说,这样的烦恼也是喜悦。
「有意思。」
「哎呀,晶。什么有意思?」
「哼哼……」他看着镜的脸笑而不答,继续思考。
自己一直制造虚假的世界,如今却企图变得完整。
失败作完整地出生在这个世界,如今却和虚假的世界一起生活。
这下子会是哪一方得胜呢?世界会选择哪一方呢?
他昨天才刚被打败,早已没有信心能够打赢。
尽管如此,就连自己的死,也让无限回廊(eternal idle)觉得「有意思」。
++
陌生的房间摆设总是让人不太自在,但是绝非不适。只是手中的书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看了也不知道哪里有趣。
「那个家伙真是的……这种书哪里好看了。」
这里是远见家的客厅。
眼睛扫过无聊的字句,舞鹤蜜嘟起嘴巴。
松软的沙发让她静不下心来,所以搬了餐厅的椅子来坐。她不时互换交叠的双腿,却没有放下书本。
「而且『状似呕吐的戒指』是什么东西……真是莫名其妙。」
宽广的空间里,除了蜜以外没有别人。
妈妈工作到很晚,再婚对象到国外出差。尽管如此,她却觉得轻松大于寂寞。比双亲几乎每晚都在家的自家好多了。
殊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在君子来到这个家以前,她一直都在这样的环境生活。会不会跟自己相反,觉得寂寞呢?如果真是如此,两家或许应该交换一下。
——不过那个家伙的想法大概差不多吧。
无论环境是热闹是安静,都能乐在其中,却又不会打从心底享受。她就是这样。证据就是殊子书柜里的这本书,内容分不清是乐观还是悲观,只是冷冷地记游平淡的绝望。然而文字十分优美,更是有那个家伙的风格……虽然蜜怎么样都无法适应。
无意间抬头思考。
自己身在这里是多么奇妙,原本该在这里的人不在了,又是多么空虚。
寄宿的君子和只是亲戚的她,撇开在这个家出生成长的殊子,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过会变成这种状况,大概也是殊子自己的期望——
想着想着,蜜有点生气,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时有人沿着走廊走来。
「小蜜,我洗好罗——」
那个人身穿睡衣,一边拿着毛巾擦拭湿润的头发,一边走进客厅。
是君子。
她的笑容化解蜜的恼怒。蜜阖上书,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就这样住了下来。」
「不会。」刚洗完澡的通红脸颊,让君子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放松。
「刚好我一个人也很无聊——」
结果蜜不只昨天,连今天也决定在这里过夜。不,在事情告一段落以前,她应该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吧。
君子没有多问什么,母亲也只是说声:「有没有跟家里联络?」让蜜很庆幸。如果她们询问理由是什么,蜜只会不知所措。因为她无法说谎。
为了保护君子。这句话她说不出口。
「那么我借用一下浴室。」蜜打开放在沙发旁边的包包,拿出换洗衣物。今天傍晚她曾回家打包行李。
先将换洗的衣物放在地板,随手将左手的义肢卸下。
她随意将义肢扔到沙发上,君子的声音便从背后响起。
「不行啦——怎么可以这样乱丢——」
「又不会坏掉。」
「一样不行。那是你的身体耶——」
她的确是会这么想的人。这么思考的蜜忍不住笑了。
会在意这种小地方,却又不会过度顾虑,什么事都肯帮忙。还是和以前一样体贴。
「……也对。我会注意的。」
自己都没想到能够如此坦率说出这句话。
简直就像回到以前的她。只要和君子在一起总是这样。
可是又不能顺从这样的感受,就此与她亲近。
只要有虚轴存在,就不可能回到以前。虽然已经无法固执己见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能过于深交。即使殊子不在,在日常之中保护君子的责任落到她肩上也一样——不,正是因为殊子不在,所以更加不行。
万一蜜失控,已经没有人能够制止她了。
定出客厅前往浴室。脱下身上的衣物,用右手以及几根「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摺好。之前的不方便,在能力不受束缚的现在,已经可以用这种小手段来克服。当然,她只会在没有人看见时这么做。
洗净身体,用毛巾包好头发,泡进浴缸的热水里。有点不太热。
君子大概喜欢这样吧。还是别加热水好了。
感觉四肢逐渐放松,蜜闭上眼叹气。
——开启虚界涡(under gate)的负担,比原本想像的还重。
或许昨晚睡不着,和君子聊到很晚也有影响吧。可是今天几乎一整天都在保健室睡觉,还是无法完全消除疲劳。
必须尽早消除疲劳。
既然晶已经抢回森町芹菜,再来就只剩下杀掉城岛树与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也就是说决战近在眼前,不久之后便是最后一战。到时候大概得被迫再次开放虚界涡(under gate)吧。如果在紧要关头因为疲劳而无法发挥全力,可是足以致命的失误。
而且这么一来,更无法保护君子。
——我得加油才行。
不但必须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更不能受到随时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敌意与杀意蒙蔽,或是让敌人利用这一点。同时必须注意君子。
她已经失败过两次。
第一次是虚轴觉醒时,伤害了君子。
第二次是昨天。因为君子受伤而失去理智,结果是害死殊子。
不能一直这样耿耿于怀。那个家伙是为了什么而死?她决定正视自己的失败,勇于负责。
她紧握热水中的右手,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心想。
我不想再后悔了。
这次绝对要坚持到最后,不可以再出任何差错。
我对殊子的灵魂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