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上 第十五章 『清醒的喧嚣』

你如今人在何方

跟随自身意识的去向

朝声音的来源前进吧

凌晨的海面。

太阳犹未升起,天空尚无蓝意,只沾上了几抹云霞的一片苍白。

下方的黝黑海面映照着空中的光,表面轻微地晃荡。

这摇晃与其说是波浪,不如说更像座小山。山背反射着天空的光芒,而山麓则是一片阴暗。

在这呼吸般的上下晃动中有几个影子。

是渔船。

即便拿坡度最缓的「山」来比较,这些挂有大型灯火的渔船尺寸仍不足它们的百分之一。

每艘船都以白色为底并画上红蓝线条,船只侧边都漆有船名、三陆港湾管理局的认可章,以及编号。

这里足三陆外海,位于太平洋上。

每艘行驶在这宽广海域上的船都载有二至五名男女,每个人都有点岁数。船只们各自保持距离卷收渔网,不过它们全都背着天空较亮的一端,往西方前进。

船儿们的去向上有道水平线,上头还有着白色的物体。

那是云。显示陆地存在的证据,在天边连成一片。

海上,轻舟组成的船队正缓缓西行,船儿们慢慢摇动,辟出各自的白波。

领航的船只,将路线稍稍偏向北。

三陆外海有三种洋流。

其一是对马海流,由日本海侧以顺时针方向绕行本州,并沿着本州东侧由北向南行。

其二是亲潮,由北海道南侧直落本州东侧,与对马海流并行,同样沿本州东侧由北向南。

最后是绕行太平洋的黑潮,位在前两条洋流的东侧,由南向北。

洋流会随季节变迁而展现不同面貌,航行其上的船只必须见机调整航线。

它们将航线由亲潮切换至对马海流上。

船队中有几艘左右散开。他们要趁浅海鱼群在凌晨时分开始活动时,在洋流交界处捕捞。

欲先回港的船只重整队形,逐渐远去。

这时,船的警笛响彻云霄。

高鸣此声的,并非返航离去的队伍,而是留在洋流问洒网的船只。

起先鸣笛的只有少数几艘,其余的也感到异状而跟进,此后仍有船只接连鸣笛。

赶着回港的船员们,在小屋般狭窄的驾驶室里抓起无线电对讲机。

『怎么啦!?』

『——快看水底!』

这话让大家开始启动船上的鱼群探测器。

声纳画面以旋转的绿光显示出海底物的形影。

有个形状出现,占满了整个萤幕。

『……!?』

那不是鱼群,也不是船。

以数百公尺为单位探寻水底的声纳系统竟会整片亮起,不禁让人怀疑机器是否故障。

所有的船都探测到相同反应,代表这绝不是偶然。

但这世上绝不会有如此庞然大物行于海中,就结果而言,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

此刻,发生了某种变化。

盯着声纳看的人们,发现刚刚的光消失了。

不,应说是光在声纳转完一圈前移到画面外的位置了。

转瞬间,海中巨物已来到船只前方。

有种声音从海中响起。

那嘎、砰之类的声音,是某物在水底高速移动造成的。物体在水中移动,会排开水体,形成空旷的洞穴。

若移动速度极高,体积又巨大,那么掘开的将会是地狱般的深渊。

这时,所有人都看见一道深谷出现在海面上。

宽约五十公尺,深约一百公尺,而长度无从估算。

之后,大海爆炸了。

空气灌入海上深谷,崩落的大量海水再掩于其上,形成气爆。

「!」

海水爆散。

那不只是水柱,而是水墙。高逾两百公尺的白色波涛耸立海上,底下的海面也有着难以置信的震动,深谷则有如张开血盆大口般地撕裂开来。

船只们拚命抵抗海面陷没,并看着大海持续震荡。

有些船被瀑布般的激流砸中,有些船被巨大海底气泡造成的空洞吞噬,也有船因身处碎泡之中而无力控制方向。

位在波顶的船只中,有船员看到了如同地貌般的层层水山、海水构成的浓雾四处飘散,以及划开海水的长谷渐行渐远所留下的余韵。

「————」

空中传来声音。

那有如金属绞轧的鸣叫声,原先在海上根本不可能听到。

但船员们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只是看着海谷和哀嚎般的呜叫声远去的方向。

那是南方。顺这方位直行,就是关东外海。

曾几何时,旭日早已露脸,映照着远方的水平线。

有个横长的大型影子背着已呈圆形的旭日降了下来。

那是架绿色的大型飞机,它的后端喷出熊熊热气,逐步进入着陆轨道。

橡胶轮胎啃噬地面的声音,和全开的襟翼拍击空气的声音相互叠合。

几个人影背着那些声音和晨风在跑道上移动,而准备搬运物资的拖车,正在接近运输机。

从跑道底端的白色输送大楼前,能将这些动静一览无遗。

在有花圃为衬的宽广大楼入口,几名美国UCAT卫兵正站在向阳的小型道路圆环上。

他们全背着概念战斗特化冲锋枪。

从外头绕回来的巡逻队员对大门口的人轻轻招手,卫兵便立刻换班巡逻。

但这附近的人们动作忽然有些紊乱。

因为跑道另一端靠山的马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名女性从道路远端的输送管理大楼后侧走了出来。她穿着黑色T恤和黑色紧身短裤,摇着灰色头发、踏着轻盈步伐走来。

「哎呀,各位早安。」

女性注意到卫兵时举起手问候。她似乎以圆环为终点,将黑色球鞋踏在沙上,于原地踏步调节呼吸。

一名卫兵对她的出现感到疑惑,却也注意到了她T恤上的臂章。那左右分开的地形图案代表的是——

「请问您是德国UCAT的监察,黛安娜小姐吗?」

「是啊,不过现在美国UCAT占领这里,我只好打扰一下罗。」

「抱歉,现在禁止外出——」

「——属于德国UCAT的我也在保护管束范围之内吗?」

黛安娜停步提问。她十指轻轻交叠,向前推出两掌,眯眼看着卫兵背后的大楼玄阙。

「罗杰,你说呢?」

「我好像怎么回答都会和德国UCAT过不去呢。」

玄关自动门随人声开启,西装身影走了过来。

穿着茶色西装的罗杰站在朝阳下,向周围的卫兵挥挥手,众人便回到各自岗位上。

他叹了口气,走近站在圆环上的黛安娜。

「不好意思,黛安娜,能不能请你不要打扰其他人呢?」

「哎呀罗杰,你什么时候爬到我头上啦?我的阶级可是上校哟?」

「……十年前还是少校呢。」

「罗杰那时候是少尉对吧?你升官啦——不,现在应该是上尉了吧?」

「来这里之前为了行事方便,我已经升上少校了。」

黛安娜「嗯~」了一声,拿挂在肩上的白毛巾擦拭额头。

「你和至见过面了吗?」

「我还被从屋顶上推下来呢。」

「是哦,没想到至变得那么积极。」

「推我下楼的是你做的自动人偶!」

过了一会儿,黛安娜才歪头揪眉对罗杰说: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哟?」

「…………」

罗杰仰起上身、双目微闭,做了个深呼吸,口中不停呢喃着「冷静冷静」。

他睁开眼,只见黛安娜也同样做着深呼吸,笑盈盈地说:

「早上的空气真的很棒,你觉得呢?这个御宅魔地区(注:奥多摩发音为OKUTAMA,改变排列就成了。OTAKUMA)的空气还不错吧?可以让你死板又性急的脑袋冷静下来哟?」

「你……是在洒饵挑衅我和你斗嘴吗?」

「哎呀呀,怎么那么说呢——罗杰怎么可能赢得过我嘛。」

听她笑着摇手那么说,罗杰不禁将领带稍稍松开,指头蓄满力气。他一面在心里要求自己冷静,一面说:

「这十年来,我对嘴上功夫也钻研了不少。」

「辛苦你罗……你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忙吧,比如哭到睡着之类的。」

「那儿的话,我们美国人是绝不会屈服的。」

「就是你们光吃汉堡和可乐,才会造成那种无聊的自尊……大脑里一定堆了不少过剩的糖分和胆固醇吧。」

黛安娜双手拖腮,垂肩叹气地说:

「罗杰好可怜哟……」

「可恶……」

不禁冲出口的字眼,让她表情有所变化。

转成苦笑。

黛安娜从喉头弹出一声轻笑,接着背向罗杰。

「——你还是没变嘛。不过我啊,已经不想再来这套了。」

「我倒觉得你斗志高昂得不得了呢。」

「没办法嘛。」

黛安娜擦擦眼角,转过身来、看向天空。

「能阻止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罗杰对这句话没能立即反应。

他稍作思考,吸了一口奥多摩的早晨空气说:

「……的确是。」

「对了,你和佐山少年用视讯见过面了?很好玩吧?要是早点遇见他,就能阻止日本UCAT被袭击了——我想这个怪异的少年,很可能到得了我们踏不进的领域呢。」

「这是指……」

黛安娜没回答,朝白色建筑物前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在罗杰跟上脚步时,东方天空传来运输机的引擎声,但她似乎充耳不闻,问道:

「美国UCAT想暂停全龙交涉,替未来能以美国之名管理整个世界铺路。不过,我们都知道一件事吧?」

黛安娜说出重点:

「光凭美国UCAT是阻止不了全龙交涉的,虽然明白这事实的也许只有我们——不过这点你向上司报告过了吗?」

黛安娜提问的同时,在贩卖机前停了下来。

「你该不会,把曾协助日本UCAT的残存者们共同决定永远隐瞒的真相,向一无所知的上级禀报了吧?」

罗杰摇了摇头。

「——没有,那种蠢事我怎么说得出口。我还没向美国UCAT透漏任何相关情报。」

「你怎么不说呢?大概在十五年前,我们历经一番辗转后成为日本UCAT的助力,并得知了真相……那个时候,你随时都能向美国UCAT泄密吧——为什么呢?」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罗杰来到黛安娜身边,如此反问。

见她没有回答,罗杰吸了口气,看着黛安娜的侧脸。

「——黛安娜,你能推测出至现在是怎么想的吗?我怎么看,他都是一副想将一切都带走的样子。他只想瞒着你所看好的佐山少年等人,把事实带进坟墓里……你怎么说?」

但黛安娜依旧没有回答。

她只是指着贩卖机露出微笑,看着罐装饮料的样本。

「我就让你把十年前的败仗消掉几笔吧。」

这话让罗杰双肩一颓。

他无奈地掏出钱包,送入零钱。黛安娜在投币声后按下按钮,并用德语小声道谢,最后取出饮料。

「……你运动后竟然喝得下咖啡啊?」

「真是的,这是IAI的运动饮料咖啡哟。」

她拉开饮料拉环,贴上唇边喝了一口,接着说:

「可是啊——阿夫拉姆部长和赵医师在当时被压在后方,等于什么都不知道。知情的只有佐山老翁,还有那个人——佐山·浅牺所信赖的人们吧。」

「但那些人大多都在关西大地震中身亡……IAI的内部纷争也让UCAT丧失了当时一切纪录……你身为五大顶的最后幸存者,有什么感想呢?」

「我过得很开心呢。」

黛安娜慢慢地说,并看着贩卖机正面的压克力板所倒映的天空、森林,以及远方的城市。

「——不甘和叔叔比较业绩的魔女,却因此来到叔叔的所在地,并且在那里获得认同而心生欢喜。而且魔女身边还有好多能力各异的同伴,能陪她一起玩——」

黛安娜轻笑一声。

「喝醉的我拿酒瓶猛砸大城全部长的地点,现在已经成了菜园……不过大家一起种的花草树木都还在喔?」

「你还想继续过去那段天天过节般的时光吗?」

对这问题,黛安娜回了一声「不」,露出微笑。

「我已经退下来了,顶多是推想追寻的人们一把而已喔?可是……还是很有趣哟?现在啊,圣乔治只对佐山少年有反应呢。」

「————」

「那玩意儿对我们明明毫无反应呢。谕命小姐看过『那个人』因故无法完成的圣乔治后,也曾怀疑它可能只是单纯的失败作……但它确实提供了佐山少年力量。」

黛安哪又轻笑几声。

「虽然我们和谕命小姐都找不到圣乔治的右手部位,但他们也许真能办得到呢。」

「他们是指……?」

「就是佐山少年和他的同伴啊。就像过去的八大龙王和五大顶那样,他并不是孤单一人哦?他们一定能凑齐圣乔治、将十个概念核纳为己力,最后就会像谕命小姐所说的,用其力量引导出全龙交涉后的世界……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的视线稍稍低下。

「我认为他们能办到我们未能达成的,你懂吗?」

说着,黛安娜走向贩卖机里侧,那儿有个垃圾桶。

「……黛安娜,你饮料没喝完就想丢掉,不会对我过意不去吗?」

「哎呀?我喝完了哟?」

黛安娜转过上半身,在罗杰面前甩动饮料罐,里头不见一点重量。

「……你不是只喝了一开始那一口而已吗?」

「我长期靠慢跑养颜美容,肺活量可不低呢。」

「黛安娜,我有句话想说——你真是人类中最糟糕的一群。」

「你、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在黛安娜边说边扔掉空罐时,她右手边的玄关门开启,一名穿西装的清瘦长者走了出来。

「罗杰!罗杰!我们确认到这个国家的东方海域有个不明影子了!」

「Tes。欧铎上校,我已经接获消息了。日本自卫队已经出动,我国的监视卫星也早有动作,采测到洋流异常变化。俄国虽也有相关探测结果,但军队及UCAT尚无反应。」

「罗杰、罗杰,那也就是说——」

「很可能是『黑阳』。虽然只是推测,不过『黑阳』很可能在北方海底治愈前天夜里的伤后,往东京外海慢慢移动。警戒地上动静的同时,它也享受着高水压带来的进化,并会在与标的——暮星炮距离最短时,一举从地面或空中攻向这里。」

欧铎「嗯」了一声,在大门阶梯边停下脚步。

「罗杰、罗杰,我们对它的登陆有何应变?」

「Tes,机龙队已在东京湾沿岸分组待命。」

「勇敢、勇敢的年轻人们。就算没有上级命令,他们也想上前线支援吧……罗杰,你要向他们看齐,知道吗?」

「……那就日后拨空去见见他们吧。总指挥宫视察一定能鼓舞士气,如果他们败战的话,会更需要身为中盘关键的上校您的力量呢。而且——」

罗杰继续说:

「我们必须以概念空间捕捉『黑阳』,以免对平民造成恐慌。因此我们会需要极大的概念空间——日本UCAT神田研究所,正在研究能覆盖东京全土的概念空间产生装置。」

「你想、你想夺取那个装置吗?」

罗杰摇摇头,推高眼镜。

「不。『黑阳』接近的消息已送至神田研究所——就算我们不出声,神田研究所也会为了自己国土的安宁而必须张设概念空间吧,我们只需要享受其提供的协助即可。」

「这样啊、这样啊,罗杰,不过还有一个奇怪的情报。」

罗杰皱起眉,向欧铎走近一步询问,欧铎回答:

「敌人、有敌人的动静——这一带地底浅层有动态反应,侦查班指出那反应应该在十秒前就来到这附近了。」

「会是日本UCAT吗……?」

罗杰不解地扭身环顾地面,但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刚丢了饮料罐喘口气的黛安娜从贩卖机背面注意到欧铎,「哎呀」地惊叹一声。

「我还在想这说话方式怎么那么耳熟——你是这次的指挥官啊,亲爱的?」

黛安娜最后吐出的三个字让罗杰停下动作。

他看看欧铎,再看看黛安娜。

「……『亲爱的』?」

「是呀,在罗杰到他麾下前,我们就已经是文件上的夫妻了呢。」

「那么欧铎上校的妻子就是……」

「当然就是我啊,只是连嘴都还没亲过就是了。」

就在黛安娜右手捧着脸颊自白时——

「咦咦~!?」

背后马路上的人孔盖随着尖叫声骤然飞向空中,两张脸撞开了铁盖采出头来。

较高大的对较矮的说:

「你、你听到了吗,飞场!?我、我还以为她只是个巨乳外国人,想不到她竟然是未开封的巨乳外国人妻耶!?我正对我个人史上的斩大陆惊愕错乱得受不了,真的没关系吗?没关系的话就快对我说不行!」

「啊啊,不行啊,出云学长,绝对不能错乱啊!」

「你也快冷静下来啊,飞场,要是连你都乱了那我该怎么办!」

「让下面的风见学姊赏几拳就好了吧?」

「哇啊,我突然好清醒哦——但是我的心已经再次熊熊燃起,这是多么美妙的惊人消息啊!」

「我也是又惊又喜呢,出云学长!想不到新属性就在我们身边!啊啊,能加入UCAT实在是太好了,刺激满点呢……」

「别哭,飞场。不过这真是太夸张了,既意外又冲击。不过,一旦类别太过扩散就可能失去焦点。飞场解说员,请问你从现役球员的观点来看,对黛安娜选手这次的配球有何见解?该如何反击呢?」

「这个嘛,先撇开焦点不谈,对我而言她的确足不好应付呢。美影姊对人妻这个属性恐怕还难以理解,不过就巨乳这类内角高球而言,美影姊的球路似乎也反击得相当漂亮。我个人还是希望黛安娜选手能毫不松懈地面临下一场比赛。」

「好的,谢谢飞场解说员的精辟见解。话说回来,我们还真是白痴啊,哇哈哈哈哈!」

「就是说啊,哈!哈!哈!哈!」

两人尽情大笑后看了罗杰等人一会儿,表情正经下来。

「——糗大啦!」

两张脸缩回洞里那瞬间,从空中落下的人孔盖伴着金属声将洞口阖上。

欧铎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罗杰!罗杰!他们一大早就在忙些什么啊——赶快处理!」

新庄站在早晨中。

最早发现到的,是头顶上的宽广天空。

天空蔚蓝清澄,有着肌理般的薄云。

由风力强劲的高空投射而来的阳光,让新庄想起了夏天,然而——

「奇怪?」

新庄注意到自己没有肉体。

「这是……」

新庄想了想,答案随之而来。昨晚入眠后,自己还没清醒。

现在,自己正在早晨的浅眠中,以梦的形式见到了过去。

……虽然应该要早起的,不过既然这是貘的杰作就……这是哪一年的夏天呢?

怀抱疑问仰望天空的新庄,注意到某件怪事。除了空中的浮云之外,还有其他云朵般的物体从下方升起。

「……?」

新庄向下望去,眼里是座废墟。

「……咦?」

曾是市街的景象在眼前扩展开来。

刚刚的云,其实就是废墟中窜起的烟。

新庄急忙环视四周,所见之处尽是废墟,自己正站在受过火焰洗礼的双线道马路上,左右两旁皆有两层楼高的建筑残壁。颜色都变得苍白,还有着泼墨般的焦黑色块。

每栋建筑都没了屋顶、墙壁,窗棱中没有一面完好的玻璃。

路边散落着有如建筑物呕吐出的内部建材。

仔细一看,拱廊构造的大马路如棋盘般排列。

但那其间的一切全已崩毁、烧尽。

……结束了。

新庄了解到这是空袭后的景象。

远处传来警报铜钟声,还有夏季晨问偶有的凉爽西风。

到这时候,新庄才感到人们的存在。

布满道路的瓦砾和烧毁的建筑物中,有许多人正弯身在其中寻找着些什么。

有些人在马路上拉着托车搬运木材或沙袋,有些人呼喊家人的名字,也有些人四处布告当地避难所的位置。

每个人的装扮就像教科书中那样颇具古意。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

新庄想起过去调查2nd-G时,曾在新宿街道上见过东京大空袭的景象。

「现在是那之后吗?」

抱着疑问的新庄在路上走着,还越过一个用拖车载着孩子和棉被的主妇。

新庄想寻找让自己再次见到这景象的原因。

红绿灯烧熔断裂,商店看板也因火势而崩落。

「————」

这时,视野豁然开朗。

拱廊左手边出现一个被水泥墙围起的宽广区域,里头有许多因燃烧而颓倒的树木,中间还有个宽大的建筑。

那是个横幅约百公尺的双层木造建筑,但不见屋顶踪影,彷佛是受到来自上方的攻击而崩毁,表面还有几处焦黑。

……这是学校吗?是受到无差别轰炸了吧。

在意识这么想时,新庄已来到广场的入口。

那里聚集了许多人影,靠近一看,入口已被铁门封锁。

人们在门边相互推挤。

接着新庄听到声音。几道急切呼喊自人群问冲出,每次都唤着不同名字。

「……?」

新庄顶着问号更贴近几步,发现人群中央有个年老的士兵,正透过少了单边镜片的眼镜看着手中的纸。

「我现在要开始唱名了,请各位安静……!」

他的话让新庄感到疑问。

……那是寻人名单之类的吗?

当新庄思索时,老兵已喊出名字。新庄注意到,那些名字后头还附有广场、寺庙或神社等地名

「他公布的是空袭避难者的去向啊,原来如此。」

新庄松了口气,因为现在被念出名字的,都是成功移往避难所的人。

每当一个名字被念出,就会有个人道谢并走出人群。

……真是太好了。

新庄想知道这所学校是否也是避难所,于是往广场看去,接着认出了并排的几个汉字。

广场入口处,也就是正门上的铁制门牌写有几个汉字。

其实这里并不是学校。

「——八王子第一医院。」

新庄在心里默念后,恍然升起视线。看看烧垮的建筑物,有看看门牌,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这是新庄·要住院的地方?

感受到某种跃动的新庄,在发现那是心跳之前,意识已飞人人群,一同聆听老兵喊出的名字,却怎么都等不到自己想听的名字,于是——

「新庄!新庄·要在不在上面——!」

新庄视线朝烧垮的建筑物及老兵手上的文件看去。

但没人听见他的声音,因为这只是貘重播的过去。

……我只能看而已!

满是焦躁的新庄在人群中摒住气息,后退一步。

这时,背后传来一道英气凛然的男性声音:

「新庄!有没有新庄·要的名字!?」

……佐山同学?

这尖锐的口吻让新庄回过头去,心想会不会是貘的能力有所提升,让佐山成功回到过去。

但事与愿违。

一辆装满食品木箱的蓝色卡车停在路上。这辆满是凹陷与泥泞的卡车上,印有残破不全的「出云公司」字样。

一名青年跳下卡车,他身上的军服虽有污损,但依然整齐笔挺。

「各位抱歉,我是陆军中尉佐山·薰——我们有位特务在此住院,我希望能先知道他的去向。」

这句话令新庄哑口无言。

……佐山同学的爷爷?

青年从马路上逐渐走近。在脚步声中,新庄看到他有张尖锐的脸庞,双颊略有胡渣,表情十分有力。

那精悍的眼神是天生如此,或者只是现况造成的呢?

……和总是面无表情的佐山同学不一样呢。

但举止和口吻十分相似。新庄有种莫名的理解,心想佐山若是也看着同一个梦境,就算自己只剩下意识,也一定会抓着左胸口。

……抱歉,现在不能陪在你身边……

当新庄这么想时,佐山·薰从身边走过,开口说:

「你知道新庄·要准尉的去向吗?」

老兵皱眉回答:

「照顺序——」

「那我就等吧,是照伊吕波(注:日本平安时期流传至今的习字歌,以四十七个不同假名组合而成)顺序排的吧?」

佐山·薰双手叉腰直截了当地回答。有些失落的新庄抬头看看他,却见到预想外的光景。佐山·薰的视线依然强劲,但抱胸的双手明显地使劲抓着对侧手臂。

……看起来好急哦。

在新庄眼前,佐山·薰看着老兵淡淡地说:

「顺序较晚的就去搬卡车上的东西,那些是我的存粮——你来分配吧,我相信你。」

老兵点点头,继续唱名。

新庄一面听着接连念出的名字,一面念着伊吕波歌,新庄的首字「Shi」远在后头。

但佐山·薰依然等着。他在默默地等待唱名之余,也回头看着等待唱名的人卸下物资。

新庄也等待着。假如新庄·要没被念到——

……就代表新庄·要已经过世——

「——新庄·要」

老兵的声音忽然响起。

佐山·薰猛然抬起头来,但视线随即恢复水平,沉静地说:

「他在哪里?」

老兵回答了某座寺庙的名字,以及——

「听说昨晚空袭前,三号楼所有人都被卡车送走了,但妇产科的人却等不及卡车返回——」

老兵注意到自己多嘴而闭口,低头道歉。

相地的,佐山·薰双眼微闭、低头示意说:

「不要紧,就让说出口的遗憾随升烟一同葬送在空中吧。虽然我没什么好说的,但也不希望太多苦闷积在你心里。」

「那么我就先把那些话藏在心里吧。至于避难地点的位置——」

「谢谢你,我知道怎么走。」

佐山·薰转过身去,却在卡车前停下脚步。他见到卡车上还有木箱,于是又转过身来对人们说:

「不拿了吗?」

「我们已经挑了够用的量,剩下的就送到你要去的地方吧。」

佐山·薰只是点点头回覆老兵,接着缓缓爬进卡车。

他从车内敬了个礼后,将卡车发动。

新庄明白他的去向。

……他要到新庄·要的所在地去。

想到这里,新庄的视线昏暗起来。

过去即将结束。新庄在暗沉的视线中,看着卡车逐渐远去。

……以后会怎样呢?

「那个人、那个佐山·薰去见的人,会不会是我的血亲呢?」

……希望新庄·要平安无事……

接着,新庄对这个梦本身有个疑惑。

……为什么貘要让我做这个梦呢?

貘总会让人们看到与自己有关的过去,那么——

「这和我们目的地一定有所关联。」

今天是预定造访4th-G居留地的日子。

佐山应该也见到了同样的梦吧,起床更衣时问问也无妨。

……到底有什么涵义呢?

还有——

……UCAT的大家过得还好吗?

在这几道思绪中,新庄的意识被黑暗填满。

眼前有条黑暗的通道。

里头的灯火,只有数十公尺一盏的白色紧急照明灯,通道中央并不是道路,而是流动的水。

这儿是下水道。水虽然污浊,但确实正流动着。而在小灯照明下,流动的水面还映着三道人影。

他们在下水道左侧的步道上移动。一个是个子不高的少年,一个是较为高大的少年,最后一个则是一般身高的少女,每个人都穿着学生制服。高大少年左手握着白色巨剑,最后的少女右手提着白色长枪。

他们正在逃跑。后头的少女说:

「喂!你们两个!我们等一下要去原川家耶!我本来还以为中途跟丢了,结果你们竟然跑去做那种会被人发现的蠢事!」

「别、别急啊,千里!听我们说完你一定会了解!是男人就一定会了解!对不对啊,飞场!?」

「就、就是说啊,风见学姊!是男人就一定会了解的——怎么还不吐槽啊!?」

有条白色光柱冷不防地窜过下水道。

那是G-Sp2的炮火。

跑在前头的出云和飞场连忙卧倒。

光柱掠过头顶几秒后,前方发出着弹声。出云急得大叫:

「臭、臭娘们!被那种吐槽直击会出人命耶!要是我挂了怎么办!?」

「哎呀呀?觉,原来你已经变成把『要是』挂在嘴边的废人啦?」

先头两人又趴又跳又贴壁地闪过后面三发。

「——哈哈哈,其实还蛮好闪的嘛!」

「就是啊,出云学长!」

「——好吧,下次我会先瞄准再开枪哦。」

「你刚才都是随便射射吗……」

「那个——」

飞场边跑边说:

「我、我死了美影姊一定会很难过!还会被希比蕾小姐怨恨耶!」

「那还真是遗憾、悲伤又令人于心不忍啊——不过总有一天会被人忘掉的。」

「哇啊,我还想继续快快乐乐活下去啊,成全我好不好!?」

风见再次射击。就在命中前一刻,袭来的光柱被削过、弹开,因为——

「出云学长!」

出云用V-Sw击溃了G-Sp2的炮火。

「感、感谢你救命之恩啊,出云学长!就让我把逛网路收集下来的连结都送给你吧!」

「…………」

「怎、怎么啦,出云学长?你在想什么?」

出云扭颈思索。

「这个嘛……保护男人实在没什么好开心的呢……千里,下次我不会妨碍你了,好好射啊。」

「哇啊,这对夫妻档真是了不起地令人痛恨啊!」

「随便啦,靶就给我乖乖地逃吧,这条直线可长得很呢。」

风见说完,前头两人立刻板起脸来加速逃逸。脚步比出云轻盈的飞场跑在最前头,穿梭在紧急照明的灯光中。

「不过,这个下水道那么长,是跟跑道平行吗?」

「不对,照军神爸爸所说,这是横越跑道的下水道。平行跑道的昨晚就看过了吧?就是货柜库旁边那条奇怪的垂直洞穴。」

「……那个洞到底是什么啊?听说长约三公里宽约百公尺……」

「天晓得。底下被掩住了,军神爸爸也只说可能是地下设施扩建预留地之类的——会不会被拿来随便盖一些电玩中心或保龄球场之类的啊?」

「你们已经不打算闪啦?」

两人背后有声音响起,但已不带杀气。

飞场和出云的速度也因此放慢。

右手边有一条穿进下水道的副线。他们三人正跑在左侧的检测通道上,眼看就要经过主副两线的交叉点。

越过交叉点的瞬间,几道光冷不防地从副线射来。那些是照明的光。宽度虽窄,但确实是为了照明而投射的光,而且不只一道。

「——!?」

英文入耳后,风见大叫:

「被发现了!」

另一句话随即响起。

——光即是力量。

当这句话贯穿世界的刹那,狭窄的通道被白色刷过。

光之翼从风见背部伸展开来,转眼间就冲至下水道顶端,接着——

「飞吧。」

羽翼驱散了黑暗。

风见纵身向前飞翔。

羽翼尖端来回削过下水道的拱型顶端及脚边水面,振振有声。若将振翅产生的力量换个方向,即成为前进的跃动。

风见在狭窄的通路上高速振翅前进,不断飞翔。

很快的,风见追过了出云和飞场。出云边跑边说:

「千里!你弄得那么显眼,小心变靶子啊!」

「别担心,马上就能从另一头冲出去了。」

仔细一看,前方约五百公尺处有面墙将下水道分成左右两边。

「到那边右转就能出去罗——靠我的翅膀应该不用三十秒吧。」

说话的同时,英语叫喊不断从后方传来。下个瞬间——

「出云学长,刚刚好像一直有东西打到墙壁的声音耶。」

「是啊,我还能听到后面有火药爆炸的声音呢。」

「哈哈哈出云学长听力真好——他们开枪啦!?啊、风见学姊逃走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是逃,只是先走一步罢了。」

出云对着渐渐远去的光之翼和风见的声音大喊:

「喂,千里!要是我被坏人的子弹打到怎么办!」

「嗯~抱歉,我想觉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吧。」

「可、可是我很容易死耶!?」

风见停下来想想飞场的话,再度振翅飞去。

「嗯,抱歉,再给我一点时间想想你会不会死。」

「哇,悠哉人生万岁——呃、我耳朵被于弹擦到了啦!耳朵!」

飞场说话的同时,英语叫喊和枪声更加逼近。

风见的身影一口气冲到路口,随即消失在右方。

当通路回归黑暗时,出云加速冲刺,在狭窄通路上和飞场并肩奔跑。

「飞场,我要说关键台词了,仔细听好……我先走,这里就交给你了!」

「哈哈哈,出云学长你真是的,一般来说身材高大壮硕的都是死第一个耶。」

「我先问你,尊秋多学生会和UCAT在你心目中也算是『一般』吗?」

「这、这个——」

「听好罗?仔细听好,飞场。对方会开枪,不过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家,只要你能好好应付就不太会被打成蜂窝,而且——美影也在他们手上呢。」

「说、说的也是,美影姊她……」

「再告诉你一个重要资讯吧——美国基本上是不打马赛克的。」

出云「哇哈哈」地笑着拍拍飞场的背。

「天啊,好羡慕你哦,LuckyBoy!」

出云冲到前方,请飞场的腹部吃了一记短上钩拳。

「——帮我们拖住他们吧。」

这许久未尝的一击瞬间冲散了飞场的意识。

他的呼吸立刻哽塞。

……呜啊!

他在心中发出强忍的咽呜,等到呼吸再次通顺,力气重回身体时……

「——这个嘛……」

抬头一看,路口就在三百公尺前。在那看似堵住通道的墙壁边,有个高大身影由左向右钻过紧急照明的灯光,消失在视线里。

那是穿着学生制服的出云。

飞场看着学长头也不回的样子,只得苦笑。

「真是败给他了……」

嘟哝过后,背后传来一串脚步声,还有部分涉水而来。

飞场转过头。

同时,共有八道光线射来,飞场推测距离约五十公尺。

他们是美国UCAT。

飞场手托下巴,想着是否真如出云所言,只要自己处理得当就能和美影重逢。

……该怎么做呢?

在他犹豫时,脚步声在眼前五十公尺处停下。

除了流水声和自己的喘息之外,没有任何枪声或其他声音。

「——!」

英语叫喊在通道间反射而来,传进飞场耳里。

……他说什么啊?

虽然自己英语成绩尚可,不过英语听力课一年级是从第三学期才开始。相同吼声再次响起时,飞场歪了歪头,摆出自认为万国共通的姿势。他双手向左右伸出,就像在观察天空是否飘雨那样。

枪声穿过头顶。

「…………」

同样的英语吼声又传进无言的飞场耳里。

飞场心想——

……不照他们所说的做,就会被当场射杀吗?

当飞场思考这个问题时,英语叫喊再度响起。

「——!」

飞场竖起耳朵,聆听一再响起的声音。

下个瞬间,飞场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梁,因为他听到的是——

……冷冻?

怎么可能办得到。飞场继续思索这话的意思。

……该不会是要射杀我之后再把尸体送去冰柜冷冻起来吧!?

充满疑问和焦虑的思考,因某句建言而解套。出云的确说过——

「美国是自由的国家。」

低声呢喃后,飞场下了结论。

……我懂了,毕竟冷冻什么的也太奇怪了。

美国是尊重自由的国家,是个freedom的国家。这代表,他听到的并不是冷冻。

……那是自由的复数形。

他们的意思,是要自己表现自由。即便语言不通,但肢体却能充分表现自由,必须藉此证明自己对美国的做法举双手赞同。

原来这就是美式自由啊,飞场心想。但自己该如何向这些人表现自由呢?

「…………」

一阵沉默后,飞场下了结论。

在八道探照灯中央,他自由地跳起舞来。

不停舞动。

忘情地舞动。

这舞蹈带给飞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

「——啊……」

……我的肉体和心灵竟能如此开放……

但客人们又惊又怕地叫喊,枪击声一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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