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继续展开的祭典与白天的活动完全相反,丝毫没有散发出愉快的气氛。
不用说化了妆的游行者,就是用麦草或木头做成的玩偶也都各自架着武器不停地打斗,而无法架起武器的巨大玩偶则是被当成武器直接上场。
在怒吼声响起的同时,巨大麦草玩偶互相撞击。每当碎片飞散,欢呼声便会随之出现。现场四周的乐器演奏气势澎湃、不输给打斗的狂野气氛,而黑衣人们则负责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斗歌曲。
罗伦斯避开人潮,往北边的方向走去。嘈杂声不停地在罗伦斯的脑中翻腾,令他难以忍受。
尽管罗伦斯在绵长的路上不停向前走,喧闹气氛却依然存在,他不禁觉得祭典的喧闹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罗伦斯承受着喧闹声的虐待,精神仿佛遭到魔女下咒啃蚀一般;而方才与赫萝的种种互动也同时在他的脑海浮现。罗伦斯看见站在赫萝面前的自己,看见自己那窝囊模样让罗伦斯不禁想要放声大叫,但是他强忍了下来。
因为罗伦斯至少仍保有一些理性,他告诉自己如果有力气大叫,不如把那精力和体力放在改善现况上。
以赫萝目前的状态来说,或许她真有可能接受阿玛堤的求婚。
因为在这场价格高涨的不劳而获的战局里,阿玛堤有可能是最早出手的商人,所以他应该已经赚得相当多的利益。
如果不快想办法,或许阿玛堤会不等明天日落,就拿出他的所有财产宣言已经达成契约。
罗伦斯感觉胃部像是被紧张感掐住,不禁发出如呜咽般的声音。
他仰头望向黑暗的天空,然后捂住了眼睛。
如果罗伦斯无法阻止阿玛堤继续以暴利赚钱,他只能够回到旅馆与赫萝言归和好。
然而,显而易见地,想要与赫萝言归和好,比阻止阿玛堤继续以暴利赚钱更加困难。
‘咱是汝的什么人啊?’赫萝的质问让罗伦斯不禁当场陷入了思考。
就算到了过了一段时间的现在,罗伦斯仍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罗伦斯确实希望能与赫萝一同旅行,而且一想到赫萝真要嫁给阿玛堤,就令他坐立难安。
然而,罗伦斯如牛一般反刍方才发生的事,心头涌起一阵比胃酸更加强烈的酸楚,他的脸部不禁扭曲。
在罗伦斯心里,他真心认为赫萝是很重要的存在;但如果要罗伦斯回答那是什么样的存在,他却无法说出明确的答案。
罗伦斯捂揉着脸颊,试图强制放松变得僵硬的脸。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当时愉快的祭典热闹气氛,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一场梦。想必就是万能之神也料不到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会有如此变化吧。
罗伦斯在视线前方看见了一边跳着剑舞,一边在大街上行进的游行队伍。彻底变了样的游行队伍散发出粗暴野蛮、显得不吉祥的气息,让人丝毫感受不到白天的盛宴气氛。罗伦斯感觉这就像现在的赫萝与他的关系。
罗伦斯后悔自己把信件留在书桌上。他心想如果没有留下信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找到适当的时机说明,相信反应那么灵敏的赫萝也不会如此失去理智。
而且,赫萝说的话指出了罗伦斯自私及欠缺决心的地方。就是满不在乎地回去找赫萝,罗伦斯也不认为自己能与赫萝好好交谈。
虽然城里的气氛让人觉得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但这里到底是北边地区,就算大街上的行人也是寥寥无几。祭典的游行队伍似乎不会来到这里。
在如此一片静寂当中,罗伦斯总算能够平静下来,好好地深呼吸。
他转过身子,再次一边缓慢步行,一边重新思考。
首先——
事到如今,不可能只靠着诚意就想让赫萝冷静下来听话。更何况,连罗伦斯都没有自信能够直视赫萝。
既然这样,姑且不论能否与赫萝和好,但至少不能让赫萝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然后投向阿玛堤的怀抱。
只要阿玛堤筹不到一千枚银币,赫萝就依然被债务的枷锁绑着。虽然还是不确定赫萝会不会乖乖听话地跟在身边,但至少能够以债务为由提出主张。
这么一想,就觉得还是必须朝阻止阿玛堤达成契约的方向去思考。
在这祭典的独特气氛之下,黄铁矿的价格可说呈现异常上涨。照马克的判断,今后价格会继续上涨。虽然不知道阿玛堤手上有多少数量的黄铁矿、赚了多少钱;但是,据说目前的黄铁矿价值是进货价的好几倍、好几十倍,所以阿玛堤的投资金额够多,就有可能已经赚得一千枚银币。
不过,就这点来说,可说幸运的是,黄铁矿并非采掘量很多的矿石。
就算利润是进货价的好几倍或好几十倍,如果投资金额太少,根本赚不到多少钱。
不过,阿玛堤也不一定要靠黄铁矿赚到一千枚银币,但这种想法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阿玛堤继续以暴利赚钱,甚至应该说必须让阿玛堤亏损。因为如果阿玛堤愿意拿出所有财产,抱着就算波及今后的生意也无所谓的决心,就有可能筹足一千枚银币。
可是,如果说想要阻止阿玛堤继续以暴利赚钱很困难,那么想要让他亏损就更加困难了。
根本不可能以正面攻击的方式对抗阿玛堤。因为在黄铁矿的价格高涨之下,阿玛堤能够确实赚取利益,所以他根本就没必要逞强。
既然没必要逞强,就不会被骗上当。
那要怎么做呢……
不知反复思考了多少次,罗伦斯仍然碰上相同的问题,他忽然看向身边说:
“呐,赫——”
虽然罗伦斯没把“萝”也说出口,算是勉强补救回来,但终究躲不过与他擦身而过、打扮像工匠的男子投来的异样眼光。
罗伦斯再次感受到,总是在他身边展露狂妄笑容的娇小身影有多么地巨大。
他不禁怀疑起过去自己是如何独力走过岁月。
如果是赫萝,或许会帮忙想出好办法;就算没有想出好办法,她或许也会帮忙提示一下。
罗伦斯察觉到曾几何时。自己对赫萝已经有了这般的依赖心态。
‘咱是汝的什么人啊?’
看着这样的自己,罗伦斯根本不敢抬头挺胸地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这样,罗伦斯应该这么说:
“如果是赫萝会怎么思考呢?”
罗伦斯当然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完全模仿赫萝那般极其不可思议的思考逻辑。
尽管如此,罗伦斯毕竟是商人。
商人一旦得知了陌生的构想,就必须在隔天将这个陌生的构想化为已有,才能够不断超越竞争对手。
赫萝的思考重点就在于把整体状况看得仔细透彻。
而且,面对眼前的状况,赫萝不会加以区分,而是会不遗漏任何细节地从各种角度去思考。
这思考方法看似简单,其实相当困难。有时候看似天外飞来一笔的点子,却是拥有极其理所当然的本质。
阿玛堤是因为黄铁矿的价格上涨而赚得利益,有什么方法能够让他亏大钱呢?
所有方法当中,最单纯、也最不容易想到的点子是什么呢?
罗伦斯思考了起来。他以不受到商人常识束缚的头脑思考。
这么一来,想得到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只要黄铁矿贬值就好了。”
罗伦斯出声说出这句话后,一副愚蠢极了的表情笑笑。
他是在嘲笑想模仿赫萝的自己,果然只做得到这般程度。
如果黄铁矿能够贬值,那当然会让人高兴地想要大喊万岁。
然而,黄铁矿的行情一路攀升,完全不见下跌倾向。不管怎么说,黄铁矿的价值攀升倍数已经超出了十倍或二十倍的境界。黄铁矿的价值将持续攀升,而且——
“而且?”
罗伦斯停下脚步,他发现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十倍?二十倍?这样的话,接下来会是二十倍啰?再接下来呢?”
罗伦斯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赫萝用鼻子在笑他的模样。
黄铁矿的价格不可能无上限地持续上涨。这类型的热门生意有个法则,那就是失败的时刻早晚一定会到来。
罗伦斯险些发出如呜咽般的叫声,他急忙捂住嘴巴把声音吞回肚里。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必须考虑两点。
首先是失败时机何时到来;以及是否有可能让阿玛堤掉进失败之中。
仍然捂住嘴巴的罗伦斯一边走路,一边思考。
就算黄铁矿的价格发生暴跌,阿玛堤会漫不经心地跌入暴跌风暴之中,而且不采取任何行动地让自己亏损惨重吗?罗伦斯并不这么认为,因为这未免太小看阿玛堤了。
这么一来,就表示罗伦斯必须针对这点下工夫。只要能够让问题有一个具体的形式,罗伦斯自认他的头脑不会输给赫萝。
罗伦斯的脑海里浮现了合乎理想的交易,一股冰冷又沉重的感觉在他的心底沉淀,这是罗伦斯体验过好几次的熟悉感觉。这感觉并非凭靠理论,而是告知即将一决胜负的直觉。
罗伦斯做了一次深呼吸,开始思考起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暴跌会在何时发生。
不用说也明白黄铁矿的行情不可能一直异常地上涨,只是何时会开始下跌呢?况且,罗伦斯根本就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在他与阿玛堤订下的契约期限,也就是明天日落前开始下跌。
就是算命师,也算不出暴跌时间吧。除了万能之神,没有人能够预测暴跌时间。
不过,罗伦斯眼前浮现了一个画面,那画面是麦子大产地的村民们试图以人类的力量,去完成长久以来都是由神明掌控的工作。
如果必须战战兢兢地等待神明来决定暴跌时间,那不如干脆自己代替神明来决定。
就在罗伦斯脑中浮现如此狂妄的想法时,远处传来了欢呼声,于是他抬高了视线。
不知不觉中,罗伦斯已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再次来到城镇正中央的交叉路口。
交叉路口的麦草玩偶随着怒吼声响起而互相撞击,每撞击一次,撞得粉碎的麦草碎片就会跟着散落,并且引起一阵欢呼。那情景简直就像真正的战场。
被如此魄力给压倒的罗伦斯不禁抛开了原本在脑中翻腾的策略,注视了祭典好一会儿的时间。罗伦斯忽然发现了什么,随之回过神来。
霎那间,罗伦斯甚至觉得脖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阿玛堤。
眼前出现了阿玛堤的身影。
在这般拥挤的人潮之中,竟然会偶然遇见阿玛堤,这该不会是老天爷在恶作剧吧?罗伦斯一下子就改变了这样的想法,他察觉到就算这是偶然,也有着意义。
罗伦斯就站在卡梅尔森的市中心。
那是通往东西南北四方的大街交叉路口。
阿玛堤背对着赫萝所在的旅馆走着。
然后,阿玛堤停下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罗伦斯霎时以为阿玛堤的视线看了过来,但阿玛堤压根儿就没发现他。
罗伦斯立刻随着阿玛堤的视线看去。
他当然知道阿玛堤的视线移向了何方。
只是,罗伦斯说什么也得知道阿玛堤看见了什么。
阿玛堤缓缓步行后,回头看去的那个位置。
那个面向大街的旅馆二楼的窗户边,出现了颈部围上了围巾的赫萝。
罗伦斯感觉到胃部四周一阵近似腹痛的紧张感,近似愤怒的焦躁感让罗伦斯尝到特别苦涩的滋味。
赫萝一副觉得很温暖的模样让嘴巴凑近围巾,轻轻点点头。
相反地,阿玛堤则是一副尽忠于神明的教会骑士模样用手按住胸口。
罗伦斯不知道是赫萝邀请阿玛堤进房间,还是阿玛堤厚脸皮地进了房间。
不过,从现状看来,罗伦斯没有太多乐观线索能够否定他心中的猜疑。
在那之后,阿玛堤立刻转向前方,背对着旅馆走去。看着阿玛堤身体略向前倾,像在逃跑似地迅速离去,罗伦斯心中的疑虑也就越来越深。
转眼间阿玛堤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之中,罗伦斯再次把视线移向旅馆的房间。
跟着,他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罗伦斯十分确定赫萝正看向自己。
罗伦斯都能够在人潮之中发现阿玛堤,有着好眼力的赫萝当然没理由不会在人潮之中发现罗伦斯。
然而,赫萝没有立刻别开视线,当然也没有露出笑容,她只是注视着罗伦斯。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就在罗伦斯差不多快呼出倒抽的那一口气时,赫萝忽然从窗户边走开了。
如果赫萝就这么关上木窗,或许罗伦斯就会失去动力。
然而,赫萝虽然离开了窗边,但是她却没有关上木窗,而是让木窗敞开着。
木窗像是具有吸力似地拉动着罗伦斯的双脚,让他朝旅馆的方向走去。
罗伦斯当然没有天真地以为赫萝与阿玛堤是隔着木窗交谈。
因为赫萝又不是单纯的城市女孩,而阿玛堤对赫萝的情感正处在极不冷静的状态,所以罗伦斯当然会认为两人一定是在房间里谈了些什么。
即便如此,赫萝却没有表现得慌张或惊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罗伦斯,这是因为赫萝没有做出不能被罗伦斯撞见的事。
这么一来,就表示赫萝是故意要刺激罗伦斯。
而世上有哪一个男人被人刺激,还无动于衷呢?
罗伦斯记起了与赫萝在留宾海根的交谈。他心想,只要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赫萝一定会明白的。
罗伦斯一打开旅馆的大门,愉快的酒宴场面便跃进了他的眼帘。
每张桌子都排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人们一边或是聊天、或是歌唱,一边享受饮酒乐趣。
一想到自己与赫萝原本应该也在其中某张桌上开心地坐着,就算罗伦斯是以字典里没有后悔两字为傲的商人,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一定有机会挽回。如果赫萝是完全拒绝的态度,她应该会关上木窗才是。
罗伦斯怀抱这样的信心踏上吧台旁通往二楼的阶梯。
就在罗伦斯踏上阶梯的那一刻,有人叫住了他。
“罗伦斯先生。”
内心原本就不太平静的罗伦斯听了,惊讶地回过头看,而对方似乎也吃了一惊。
从吧台稍稍探出身子,呼唤了罗伦斯的旅馆老板不停地眨着眼睛。
“……抱歉。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的,我受命要将这信件交给罗伦斯先生您。”
听到信件两字,罗伦斯不禁觉得胸口一阵不安,他咳了一下让心情恢复平静。罗伦斯走下阶梯,然后走近吧台收下老板递出的信件。
“这是谁送来的信?”
“是您的同伴,刚刚才送来的。”
罗伦斯的表情没有显露一丝变化,这让他不由地想夸奖自己。
不用说也明白,身为旅馆的老板当然掌握了所有投宿在旅馆的客人以及进出者。
罗伦斯留下赫萝独自外出;在罗伦斯外出的期间阿玛堤前来拜访赫萝;被拜访的赫萝不直接与罗伦斯交谈,而打算以信件传达讯息给罗伦斯。
如果老板看两人这样的互动,还不觉得情况有异,那才令人奇怪。
不过,老板却是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表情看着罗伦斯。
城镇商人有着深厚的横向联系。
罗伦斯心想,如果现在没有表现得体一些,谣言就会立刻散播开来吧。
“可否借个灯光?”
罗伦斯竭尽所能地用冷静的口吻说道。老板听了,轻轻点头并从后方取来了银烛台。
在不是使用动物油脂,而是使用蜡烛的强光映照下,罗伦斯不禁担心起假面具底下的不安情绪会显露出来。
罗伦斯在心里冷笑起有着如此想法的自己,他拔出腰上的短剑小心地剥去信上的蜡。
虽然旅馆老板一副自己不会失礼地偷看信件内容的模样走远了,但是罗伦斯仍然感觉得到老板不时看向这里。
罗伦斯轻轻咳了一下后,便解开信封取出信中物。
信封里装了一张羊皮纸,和另一枚普通纸张。
罗伦斯感觉到心脏怦怦鼓动着,但是他现在如果犹豫多疑,就表示他不信任赫萝。
就可能性而言,信上就是写着希望和好的内容也不足为奇。
罗伦斯缓缓掀开对折的纸张,细砂也随之从纸上散落。
罗伦斯猜想细砂是用来快速干燥墨水,而这也让他明白了赫萝才刚写完信不久。
究竟是绝交信,还是和好信呢?
纸上文字跃进了罗伦斯的眼帘。
‘现金两百枚银币,黄铁矿持有量约价值三百枚银币。可变卖……’
看到没有任何开头语,就直接这么写着的叙述内容,罗伦斯错愕地抬起头。
现金?黄铁矿?
罗伦斯原本以为信上会写着仿佛听得见赫萝说话的内容,但实际上却只是一些冰冷无感情的文字排列。
然而,罗伦斯再次把视线拉回纸上,纸上写的内容让他不由地用力咬住牙根。
“……价值三百枚银币。可变卖财产约两百枚银币。”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阿玛堤的财产清单。
就像硬邦邦的面包被淋上热水一样,罗伦斯感觉到全身的力气逐渐散去。
赫萝是为了从阿玛堤口中问出这些情报,所以邀请他进了房间。
如果真是如此,赫萝一定是为了罗伦斯才这么做。
这是赫萝拐弯抹角的和好信。
尽管脸上不禁浮现了笑容,罗伦斯却丝毫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另外,文字叙述的最后写了‘本文由他人代写’
识字却不会写字的大有人在。赫萝一定是在问出这些情报后,随即以上厕所为借口离开房间,然后拜托正好路过的商人帮她写下这些内容。因为罗伦斯看过阿玛堤在契约书上写的字,所以他确定这不是阿玛堤的字迹。
罗伦斯细心地折叠好暗藏价值比千金更可贵的信纸收进怀里,接着拿起另一张羊皮纸。
他心想,或许赫萝耍了什么花招,让阿玛堤签下内容吓人的契约书也说不定。
罗伦斯的脑海里浮现了方才与赫萝幽会、一脸春风得意的阿玛堤身影。
——赫萝是想与我一起旅行的——
罗伦斯一边陶醉在这般安心感与优越感之中,一边毫不犹豫地掀开了羊皮纸。
‘以神之名……’
羊皮纸上的字迹强而有力,显得有威严。无庸置疑地,这是阿玛堤的字迹。
罗伦斯按捺住焦急的情绪,继续阅读。
他的视线追着第一行、第二行、第三行文字跑。
接下来——
‘两人依上述内容宣誓,正式结为夫妻’
罗伦斯读完整行句子的瞬间,感觉到世界仿佛天旋地转了起来。
“……咦?”
罗伦斯咕哝道,那声音微弱得让人感觉像是从远处传来。
明明已经闭上眼睛,刚刚读完的文章内容却依然历历在目。
结婚证书。
在神的见证下宣誓的结婚证书上写着年轻贩鱼大盘商——费米.阿玛堤,以及赫萝的名字。
赫萝的监护人栏位仍是空白。
但是,只要在栏位上填写监护人姓名、盖上印章,再送到任何一个城镇的教会里去,阿玛堤与赫萝就能够正式结为夫妻。
赫萝的名字以丑陋的字迹写着。
一看就知道是不会写字的人依样画葫芦写下的字体。
罗伦斯的眼前浮现了赫萝一边看着阿玛堤写下的字体,一边动作笨拙地在结婚证书上签名的模样。
罗伦斯取出收进怀里那封暗藏价值比千金更可贵的信,掀开信纸再看了一遍内容。
想必信上写的一定是阿玛堤的财产清单。因为信上写的并非不切实际的数字,而是阿玛堤十分可能拥有的金额。
只不过,赫萝会问出这些财产的金额并非为了帮助罗伦斯,而是为了告诉罗伦斯现状有多么地严酷。
赫萝为何要这么做呢?罗伦斯甚至觉得自己抱有这个疑问显得愚蠢。
只要对照着结婚证书看,便能立刻得到答案。
阿玛堤再差一步就可以达成与罗伦斯的契约,而赫萝正打算离开罗伦斯。
罗伦斯与赫萝原本就是因为偶然相遇而在一起。
尽管年轻、鲁莽又憨直,却很优秀且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或许赫萝认为这样的阿玛堤是个合适的新伴侣。
罗伦斯找不到任何线索能够推翻这个想法。
就算罗伦斯握紧这张结婚证书奔上二楼,要求赫萝不要结婚,想必也会遭到功夫一流的赫萝击退吧。
既然如此,罗伦斯只好坚定自己的决心。
赫萝之所以会揭露阿玛堤的财产清单,想必她的意思是如果罗伦斯成功地击败了阿玛堤,她就愿意听罗伦斯解释。然而,反过来的意思就是如果无法击败,一切免谈。
确实是有办法击败阿玛堤。放心,仍有希望。
这么告诉自己的罗伦斯迅速收起信纸和结婚证书后,看向旅馆老板说:
“帮我拿出寄放在这里的所有现金。”
对罗伦斯而言,与赫萝的旅行比千金更可贵。
在不违法之下,有可能让阿玛堤变得一贫如洗。
但是,问题就在于阿玛堤愿不愿意接受包含这个可能性的交易。
依罗伦斯的猜测,阿玛堤极有可能不知道他打算提出的交易类型。这并非罗伦斯瞧不起阿玛堤,而是阿玛堤从事的行业与这种交易无缘。
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交易,任谁也不愿意接受。
更何况提出交易的是堪称仇敌的罗伦斯。
因此,阿玛堤接受与不接受交易的机率比例顶多是一比九。就算采用怂恿、或是挑衅的方式,罗伦斯都必须设法让阿玛堤接受交易。
而且,尽管表面上这是个正常的交易,但是阿玛堤一定也会察觉到提议内容是完全敌对性的商业交易。
既然这样,罗伦斯正好可以用充满怂恿与挑衅意味的吵架态度面对阿玛堤。
这不是在谈生意,罗伦斯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赚钱。
当一个商人考量到生意损益之外的事情时,就已经算是亏损了——如此理所当然的想法早已被罗伦斯抛到九霄云外。
罗伦斯向旅馆老板打听阿玛堤有可能逗留的酒吧后,便一家一家寻找,最后终于在第四家酒吧找到了阿玛堤。尽管街上是一片热闹的祭典气氛,阿玛堤却在安静的酒吧里独自喝着酒。
阿玛堤的面容显得有些疲倦,或许是他完成了与赫萝签订结婚证书这项幸运的重大任务后,紧张感也随之散去的缘故吧。也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筹足一千枚银币。
然而,罗伦斯根本不在乎阿玛堤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
生意并非永远能够在做好万全准备的状况下进行。而这时想要让生意顺利进行,就得凭靠商人的能耐。
因为罗伦斯打算提出的交易就属于这种不能拖延的类型。
罗伦斯深呼吸一次之后,便在阿玛堤发现他之前,走进了阿玛堤的视线范围。
“啊……”
“晚安。”
阿玛堤似乎没有单纯地以为在这里遇见罗伦斯这个讨人厌的家伙,纯粹是偶然。
虽然阿玛堤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但是不到几秒钟后,他就已经恢复了贩鱼大盘商的表情。
“您不用这么警戒,我是来谈生意的。”
对于自己能够在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就是罗伦斯自身也感到意外。然而阿玛堤听了,却是一副一点也不好笑的表情说:
“如果是来谈生意,那更要保持警戒。”
“哈哈,说的也是。那么,能否请您拨个空?”
阿玛堤点点头,罗伦斯就在同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对着一副嫌麻烦的模样前来点单的酒吧老板,罗伦斯只简短告知了句“葡萄酒”。
面对面而坐的对手虽然有着如女孩般的纤细身材,但是他是个只身离家来到这里、成功在望的贩鱼大盘商。罗伦斯告诉自己不能被对手如少年般的外表蒙骗,也不能掉以轻心。
同时更不能让对方有所戒心。
罗伦斯很自然地咳了一下,并稍微环视了四周后,才开口说:
“这里很安静,是个好地方。”
“在其他酒吧都不能安静地喝酒,这里是很难得的地方。”
罗伦斯听了,不禁猜疑起阿玛堤的话语背后,是否有“现在却被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打扰了”的意思。
不过,就是罗伦斯也希望能够尽快把事情谈完。
“那么,突然向您提起生意,我想您一定很讶异吧。不过,您也有事情让我感到讶异,所以这么就算扯平了。”
罗伦斯并不知道阿玛堤说了什么甜言蜜语讨好赫萝,让赫萝签下结婚证书。罗伦斯认为就算赫萝的反应再快,也不可能会有想要签写结婚证书的念头。
这么一来,就表示赫萝一定是在阿玛堤的唆使下才这么做。
只不过,罗伦斯并没有权利责怪赫萝。
让阿玛堤进了房间的人是赫萝,而造成如此事态的原因在于罗伦斯。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阿玛堤是如何成功劝说赫萝,但是他举起右手制止了正准备开口解释这件事的阿玛堤。
“不,我不是为了谈那件事而来。不过,那件事确实是促成了我来这里向您提起生意的原因。我不打算追究那件事。不管怎么说,要怎么决定这一切,都是赫萝的自由。”
阿玛堤有些怒形于色地注视着罗伦斯,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阿玛堤的眼神透露出他对罗伦斯说的话仍抱有怀疑,但是罗伦斯并不打算多做解释来解开阿玛堤的疑虑。
因为罗伦斯接下来必须说出更加令人起疑的话。
“可是,毕竟让我想到这笔生意的原因在于那件事,所以我也不敢说这算是正常的交易。”
“您到底有什么企图?”
阿玛堤一针见血地说道。
然而,罗伦斯毫不畏怯地继续说: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希望能够卖黄铁矿给您。”
阿玛堤注视着罗伦斯的蓝色眼珠瞬间不知看向了遥远的何方。
“咦?”
“我希望能够卖黄铁矿给您。以现在的行情来算,约价值五百枚崔尼银币的黄铁矿。”
半张着嘴的阿玛堤把视线焦点从远方拉回,他轻轻笑笑后,叹了口气说:
“您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
阿玛堤瞬间收回笑容,用着近似愤怒的眼神看向罗伦斯。
“您应该知道我靠着转卖黄铁矿赚了不少钱吧?您明明知道,却说要卖黄铁矿给我?手上的库存量越多,赚的钱就越多,我实在无法相信您会这么做。还是说——”
阿玛堤停顿了一下后,用着确实散发出愤怒情绪的眼神说:
“外传您只要能够拿回借款,就不管赫萝小姐死活,难道是真的?”
阿玛堤的发言让罗伦斯瞬间明白了赫萝说了些什么,以及阿玛堤心里想着些什么。
他散发出来的骑士率直本性,让罗伦斯觉得有些刺眼。
“不。对我来说,赫萝是很重要的存在。”
“既然这样,怎么会——”
“当然了,我不会单纯地卖给您。”
如果是恶言相向的竞标,或许阿玛堤会比较得心应手;但如果是一对一的商谈,罗伦斯就有不输给阿玛堤的自信。
罗伦斯掌握到了阿玛堤的说话步调,他控制着对话。让局势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罗伦斯用着极其冷静的声音说出事先想好的台词:
“我希望采用信用贩卖的方式。”
或许是因为听到不熟悉的字眼,阿玛堤反问说:
“信用……贩卖?”
“是的。”
“这到底是……”
“意思是说我希望以目前的行情,在明天傍晚把价值五百枚崔尼银币的黄铁矿卖给您。”
赫萝自夸耳力好时,总会说她听得见皱眉头的声音,而现在的罗伦斯觉得自己仿佛也听得见那声音。
由此可见,阿玛堤的表情说明这件事有多么令他费解。
“既然这样,您明天傍晚再吩咐一声……”
“不,我希望现在就收款。”
阿玛堤的表情显得更加诧异。
除非阿玛堤拥有像赫萝般的好演技,否则他一定不知道信用贩卖这方面的知识。
商人如果缺少情报,就像被蒙住眼睛上战场一样。
罗伦斯拉紧弓弦准备放箭。
“也就是说,我现在在此向阿玛堤先生您收取五百枚银币,然后在明天傍晚把现在这个时间点价值相当于五百枚银币的黄铁矿交给您。”
阿玛堤拼命地动脑思考。信用贩卖表面上的体制并非难以理解。
如果阿玛堤没能察觉到,他会拒绝这笔交易的可能性就相当高。
阿玛堤开了口:
“这其实和普通的买卖没什么差别吧?”
阿玛堤没能够理解。
罗伦斯按捺着想咋舌的心情。他为了让阿玛堤能够理解,正准备展开一场诱导说明。
这时,阿玛堤阻止了他。
“不,应该有差别。”
阿玛堤一副称心如意的表情笑笑。他那少年般的面容,变成了只会因为损益显露喜怒哀乐情绪的商人面孔。
“您是希望在这个自己晚了一步出手的生意之中,至少还能够赚取一些利益。没错吧?”
罗伦斯似乎没必要多做说明了。
商人不会进行没意义的交易。若是乍看下觉得没意义,那就表示是自己没有确实地理解。
“如果说信用采购是手头上没有资金,却能够取得商品的方法,那这个信用贩卖就是手头上没有商品,却能够卖出商品取得现金的方法。如果说信用采购是因为手头上的某商品价格上涨而赚得利益,那采用信用贩卖时,只要现金价值上涨,就会带来利益。也就是说,只要贩卖商品的价格下跌,就会带来利益。”
而且,在进行交易时,就是手上根本没有这个贩卖商品,也不构成问题。
因为这是在承诺“晚些时间交货”而取得信用之下,所进行的交易。
“哈哈,原来还有这种生意可做。光是从事鱼类交易,都不懂得这世界有多大。您选择我当这生意的交易对象是因为……不,不用说也知道原因吧。如果我向您追加买了价值五百枚银币的黄铁矿,当价格上涨时,我得到的利益当然会随之增加,但是当价格下跌时,亏损也会增加。当您获得利益时,就是我亏损的时候。”
阿玛堤挺起胸膛,表情变得充满自信。
罗伦斯感觉到自己反而变得面无表情。
拉紧弓弦的手紧张地颤抖着。
阿玛堤接着说:
“这个意思就是……”
罗伦斯快了一步射出箭矢。
“阿玛堤先生,我是在向您挑起决斗。”
贩鱼大盘商的嘴角扬起。
那笑容像极了商人。
“这个能算是决斗吧。”
然而,商人口中却说出这样的话。
“所谓的决斗,应该在双方拥有对等条件下进行,而这笔交易根本不对等。罗伦斯先生您该不会是想说这笔信用贩卖只在您、我之间存在着意义吧?”
“您的意思是?”
“您不会打算不签写证书,就要进行交易吧?我的意思是这证书可以转让给其他人吗?”
除非是相当偏远的地区,否则普遍都会进行债务债权的买卖交易。
当然了,信用贩卖的证书也不例外。
“我如果提出如此不自由的交易,想必您也不愿意接受吧?这样风险未免太大了。”
“没错。就算事情真如罗伦斯先生所想象般,黄铁矿的价格到了明天傍晚会下跌,但只要价格在明天白天上涨到我需要的金额,我就会卖了黄铁矿。如果这时被限制卖出,我就会犹豫该不该接受这笔交易。只是,您若是愿意接受这点,这就不算是条件对等的交易。”
罗伦斯沉默地聆听,阿玛堤接着说:
“这样对罗伦斯先生太不公平了。因为只要价格再上涨一些,我就能够达成目标。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我也不愿意接受对罗伦斯先生有利的交易。”
也就是说,不管条件如何,阿玛堤都不愿意接受这笔交易。
不过,商人不会因为被拒绝一次就放弃交易。
罗伦斯沉稳地说:
“如果只是看这笔交易,或许您说得没错。但是,如果把视野稍微放大一些来看,这点程度的不公平其实恰到好处。”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赫萝有可能撕毁结婚证书。您手上也有一份吧?”
阿玛堤愣愣地看着罗伦斯。
“就算您还给我一千枚银币的借款,您仍然避免不了只要赫萝摇头不答应,就什么事都做不成的风险。和您的风险比起来,我这点程度的不公平算不了什么。”
然而,阿玛堤的脸上立刻浮现笑容,并用鼻子哼笑了一声做出反击。
“哈!我想这您应该不用担心吧?听说两位大吵了一架呢。”
罗伦斯感觉到身体在发热,仿佛背部被烧得火红的铁棒刺伤了般。不过,罗伦斯使出所有他身为商人的经验和力量,在脸上显露出翻腾情绪之前,做出反击说:
“赫萝在旅行途中,曾经三度在我的怀里哭泣。”
罗伦斯这么一说,就让阿玛堤的脸上先显露出了情绪。
阿玛堤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就这么僵住,他缓缓发出细长的深呼吸声。
“虽然哭泣时的赫萝相当可爱,只可惜她的个性倔强别扭。有时候她老是喜欢做出一些违背真心的言行举动。也就是说……”
“我接受交易!”
阿玛堤强势地中断了罗伦斯的话,他的表情就像接受决斗的骑士。
“我接受您提出的交易!”
“真的可以吗?”
“别啰唆了,我接受!我是……我是担心如果最后我夺走了您的一切,那未免太残酷,所以才说出刚刚那样的话。不过,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就接受吧。而且,我还会夺走您的财产以及所有的一切。”
阿玛堤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
这个时候怎能不让罗伦斯笑呢?
罗伦斯露出像猎人抓起掉落陷阱的猎物时的笑容,然后伸出右手说:
“您愿意接受交易吗?”
“正合我意!”
使出全力握紧的手是彼此企图夺走对方宝物的手。
“那么,我们就立刻签写合约吧。”
然而,罗伦斯以冷静的头脑判断并做出结论。
就进行这笔信用贩卖交易的这个时间点来说,双方可说势均力敌,甚至应该说阿玛堤处于下风比较妥当。
阿玛堤是否察觉到了这点呢?不,就是因为没有察觉到,所以阿玛堤才会接受交易吧。
不过,阿玛堤就是现在才察觉,也来不及了。
两人向酒吧老板借来纸笔,当场签订了合约。
但是,因为阿玛堤要准备五百枚银币的现金有所困难,所以罗伦斯同意以阿玛堤拥有的三匹马补足现金不足的两百枚银币。两人约定在明天市场开放的钟声响起时交付现金,马匹的交付时间是在傍晚过后。
如果赫萝提供的情报可信,阿玛堤手上应该有两百枚银币的现金、价值三百枚银币的黄铁矿库存量,以及价值两百枚银币的可变卖财产。
虽然这么对照下来,阿玛堤手上的现金多了一百枚银币,但是他会以三匹马来补足两百枚银币,就表示这三匹马是他拥有的可变卖财产吧。
这么一来,阿玛堤就等于拥有价值八百枚银币的黄铁矿。这代表着只要黄铁矿的价格上涨二成五的比例,就能够筹足一千枚银币。如果实际金额多于赫萝给的情报,只要更小的上涨比例就能够筹足。
即使如此,罗伦斯也不认为自己处于下风。
“就让我们明天傍晚一决胜负吧。”
在最后盖上印章时,阿玛堤抬起头兴奋地说道,罗伦斯沉稳地点头回应。
罗伦斯提到赫萝在他的怀里哭泣似乎起了很大的作用。
如果立场互换,罗伦斯相信自己也会有相同的反应。
商人只要一扯上与生意无关的事情,似乎就会变得没用。
“那么,我先告辞了。不打扰您品尝美酒。”
完成合约后,罗伦斯这么说,并离开了酒吧。
罗伦斯射出的箭矢直直地射中了阿玛堤的胸口。虽然罗伦斯相信阿玛堤也察觉到自己中了箭矢,但是还有一件事情罗伦斯隐瞒着没说。
那就是这支箭矢涂上了唯有熟悉信用交易的人才知道的迟效性毒素。
商人是在卑鄙与诚实之间进行狩猎。
根本没有必要说明一切。
因为商人都是阴险的。
罗伦斯与阿玛堤签订完黄铁矿的信用贩卖合约后,便直接前往市场。
虽然市场当然已过了营业时间,但这时的市场气氛与白天一样热闹。商人们赖着月光的照明排开酒宴,就连夜警也涉入不断展开的喧骚之中。
罗伦斯一来到马克的摊贩,便发现马克果然就在摊贩里,而非住家。
马克没有与人共饮,只是独自伴着喧骚气氛喝酒,那模样显露出了他曾是旅行商人的事实。
“嗯?怎么了?不用陪伴公主吗?”
马克一看到罗伦斯走近,随即开口这么说。罗伦斯耸耸肩露出苦笑。
马克笑着说了句“先喝再说吧”后,便将陶器瓶子里的啤酒倒入啤酒杯。
“会不会打扰到你?”
“哈哈。如果你一直保持清醒就算打扰,如果喝醉了就不算。”
罗伦斯在裁短圆木制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后,一边放下装了银币和金币的麻袋,一边喝起马克为他倒的啤酒。罗伦斯含了一口泡沫充足的啤酒,啤酒芳香瞬间在口中散开,令人发麻的苦涩味道顺着喉咙滑落。
这代表着啤酒里的啤酒花充分发挥了效用。
马克不愧是小麦商人,辨别啤酒的好坏似乎也难不倒他。
“这啤酒好喝。”
“因为今年不管什么麦子的收成都很好。如果碰到收成不好的时候,就连制造啤酒的大麦都会被拿去做面包,所以要好好感谢丰收之神。”
“哈哈,说的也是。不过……”
罗伦斯把啤酒杯搁在洽谈桌上说道。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只是这事情可能不太适合当酒席的助兴话题。”
“嗯……嗝。是能够赚钱的好事吗?”
“不,这很难说。视状况发展,或许赚得到钱。不过,我的目的不在于此。”
马克夹起一片盐渍鱼肉往嘴里送,然后一边发出咀嚼盐巴的沙沙声音,一边开口说:
“你也太老实了吧。你应该说会赚钱,这样我才会乐意帮忙啊。”
“我当然会付给你手续费。而且,视状况发展,或许会替你带来利益。”
“怎么说?”
罗伦斯擦去沾上嘴角的啤酒泡沫后,开口说:
“在祭典结束时,麦子会集中买卖吧?”
“会啊。”
“到时候我希望你帮我散播一个谣言。”
马克露出了挑选面粉好坏时会有的表情。
“我可不干危险的事喔。”
“如果是你亲口说,或许会有危险。不过,如果是由小伙子来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吧?”
其实罗伦斯不过是想散播一件小事。
不过,谣言拥有相当可怕的力量。
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大国只因为某城市的一名少年说出国王好像生病了的话,就走上灭亡之路。少年说的话几经流传,并传进了周边各国,最后导致联盟瓦解,而大国的领土也遭到占领、分割。
人们拥有的话题其实并不多。
而人们的耳朵就是为了聆听微乎其微的谣言,好让嘴巴大肆宣传而存在。
马克顶出下巴示意要罗伦斯说来听听。
“当我发出指示时,我希望在某场所帮我说——就说麦子的价格差不多会上涨了吧。”
马克听到的瞬间,仿佛时间静止了似地停止动作。他的目光注视着远方,马克是在思考罗伦斯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
不久后,马克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拉回了视线的焦点。
“你是存心想降低那矿石的价格啊?”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罗伦斯猜测会出手买卖黄铁矿的多半是来到城里卖出商品,然后在离开时会采购食品回去的人。
这些人离开时会采买最多的货品想必是麦子。
在麦子集中买卖时,如果听到麦子的价格会上涨,大家一定都会卖出只是买来赚点外快的黄铁矿,然后赶紧采买真正设为目标的货品。
这么一来,黄铁矿的价格必然会开始下跌。
而且,价格一旦开始下跌,只要过了某个时间点后,就会一路暴跌。
小麦商人大口喝下啤酒后,冷静地说:
“没想到你是想法这么单纯的人。”
“如果我说同时还要卖出相当金额的黄铁矿,你还会这么认为吗?”
马克的眼睑抽动了一下,他稍作思考后,问了罗伦斯一句“多少金额?”
“一千枚崔尼银币。”
“啥……一千枚?你是笨蛋啊?你这么做,不知道会亏损多少钱呢。”
“价格跌多少都无所谓。”
马克露出再苦涩不过的表情,来回抚摸下巴让胡子唰唰作响。他的视线飘来飘去,嘴里发出呻吟声。马克的模样看来,像是猜不透罗伦斯在想什么的样子。
“只要能够再买到价值五百枚银币的黄铁矿现货,不管最后它的价格是涨是跌,我的荷包都不痛不痒。”
罗伦斯向阿玛堤提出的交易是阿玛堤处于下风。
这么说的理由就在于此。
“可恶,原来是信用贩卖啊。”
如果手上的商品价格上涨,那当然不会伤及荷包,但价格下跌也不会伤及荷包的特殊状况并不多。
卖出的商品价格如果下跌,只要以下跌的价格买回商品再交给交易对象就好,而手上的商品价格如果上涨,就会直接带来利益;只要利用前者的信用贩卖搭配上后者的一般交易,就能够做出无论黄铁矿的价格上涨或下跌,罗伦斯的财产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的状况。
而且,罗伦斯最具决定性的优势在于商品被大量卖出时,其价格势必会下跌的事实,以及因为阿玛堤无论如何都得获取利益,所以他必须让黄铁矿的价格上涨。
也就是说,罗伦斯的企图是拿信用贩卖给阿玛堤所收取的五百枚银币,以及手头上的现金到处搜购黄铁矿,然后一次卖出所有买来的黄铁矿来引发价格暴跌。
只要能够把利益置之度外,就做得出这种事。
曾是旅行商人的马克立刻察觉到了罗伦斯的企图。
当然也察觉到了罗伦斯的对手是谁。
“因为无知而受骗的可怜贩鱼大盘商还真令人同情啊。”
罗伦斯耸了耸肩回应马克。
然而,乍看下如此具有优势的计划,却有一点让罗伦斯无法稳下心来。
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计划。
“那家伙看起来,应该会知道进行不熟悉的交易有多么危险才对啊。”
“是啊,他应该知道有危险,但还是接受了交易。我不会连这个都不提醒他的。”
马克用喉咙发出轻轻笑声,跟着喝光剩下的啤酒,一改表情说:
“那,你只要拜托我这件事吗?”
“还有一件事。”
“说来听听。”
“帮我搜购黄铁矿。”
马克听了,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直盯着罗伦斯的脸看。
“你不是先掌握黄铁矿的来源才签约的啊?”
“很遗憾,我没那么多时间。你可以帮我吗?”
这点就是罗伦斯无法稳下心来的原因。
尽管有再理想的计划,如果没有备齐一切条件,就什么事也做不得。
马克听了。瞥了罗伦斯一眼。
马克毕竟是商人,想必他当然不愿意做白工。
然后,马克简短地说:
“不行。”
“是吗,那么……咦?”
“不行。”
这次马克是看着罗伦斯的眼睛说道。
“什——”
“我没办法帮你这个忙。”
马克正言厉色地说道,罗伦斯探出身子强调着说:
“我会答谢你的。我不会小气地只付给你手续费,你绝对不会吃亏。这条件很好吧?”
“不会吃亏?”
把胡须修剪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方脸的马克一皱起眉头,就变得像块岩石一样。
“不是吗?我是要你帮我搜购黄铁矿,并没有要你投资啊。而且是用现金支付,这样你怎么可能吃亏?”
“罗伦斯。”
而且,罗伦斯缺少的这个条件相当难寻。
罗伦斯当然可以等到天亮后,在市场采买黄铁矿。但是,如果他在市场买了价值好几百枚银币的黄铁矿,黄铁矿的价格势必会一个劲儿地上涨。
罗伦斯必须在暗地里,在不会影响行情之下搜购黄铁矿。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方法就是透过城镇商人的门路小额小额地搜购大量黄铁矿。
“付款条件是使用现金,价格多少高过行情价也无所谓。如果数量不少,可以直接用卢米欧尼金币付款。”
如果说崔尼银币是利剑,卢米欧尼金币就是把长枪紧密排列在一起的枪林。在采买高额商品时,卢米欧尼金币可说是世上最强的武器。
然而,罗伦斯虽然持有现金,却没有门路。而除了马克之外,他也没有其他友人可以帮忙。
如果被马克拒绝,罗伦斯就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去收集黄铁矿。
在这个每年只前来行商没多少天的城镇,罗伦斯想要循规蹈矩地搜购大量的黄铁矿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然而,马克却是不知看向何方地动也不动。
“我会答谢你的。而且,金额不会太少。”
罗伦斯的意思是他不会只支付手续费。
马克的话比任何静止信号都更有力地中断了罗伦斯的言行。
然而,罗伦斯不明白马克的想法。遇上能够获得合理的酬劳,并且确定不会有风险的交易时,不可能有商人会拒绝。
为什么马克会说不行呢?
难道马克只知道看罗伦斯的缺点吗?罗伦斯这么一想,一阵近似愤怒的猜疑情绪也随之在内心翻腾。
这时,马克接着说:
“你能付给我的金额顶多只有十卢米欧尼吧?”
“如果只是代理采购,这样的酬劳很足够了吧?又不是要你独自扛着整个商队采买量的商品,在一天之内爬过陡峭山岳回来。”
“你是要我跑遍市场,帮你搜购黄铁矿的意思吧?这是一样的状况。”
“究竟哪里……!”
罗伦斯坐着的圆木椅子“叩”的一声翻倒在地,他以吓人的气势探出身子,在差一步就要揪住马克时恢复了冷静。
然而,马克却是一点也不动摇。
马克彻底保持着商人的表情不变。
“唔……究竟哪里一样了?我没有要你整个晚上都在市场里穿梭,也没有要你搬动沉重的货物,更没有要你前往极有可能遇难或出意外的陡峭山路。我不过是说希望你能够透过你的门路帮我采买黄铁矿罢了。”
“我的意思是这状况是一样的,罗伦斯。”
马克缓缓说道。
“你是在荒野出没的旅行商人,而我是以这个市场为战场的商人。你脑子里想的危险都是旅行商人会遇上的危险。”
“啊……
罗伦斯把声音吞进了肚子里,而马克也像喝了苦水般紧锁双眉。
“对城镇商人而言,一发现有赚钱机会,就毫不迟疑地扑向前的行为绝对称不上是美德。比起靠副业大捞一笔,靠着本业朴实地赚钱才算是优秀的城镇商人。虽然这间摊贩的老板是我,但是这间摊贩所牵扯到的名誉并不只在于我的名字而已。这间摊贩关系着我和我老婆,还有所有血缘关系者、以及与这间摊贩配合的所有往来对象的名誉。如果只是赚点小外快,即使是来路不明的钱,也应该手脚快一些下手,这绝不是什么坏事。”
马克说到这里,先倒入啤酒到杯里,然后喝了一口。虽然马克依然紧锁着双眉,但想必不是因为啤酒太苦涩。
“可是,要我搜购你要的价值五百枚银币的黄铁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想周遭的人会怎么看我呢?想必大家会认为我是个不顾本业,只想着发横财的没用家伙吧。你有办法付给我和这个风险相称的酬劳吗?因为我也曾经是个旅行商人,所以才敢这么说,城镇商人经手的金额是只赚一点小钱的旅行商人根本无法匹敌的。”
罗伦斯无法做出任何反驳,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马克丢出最后一句话:
“我这家店虽然看起来小小的,但是我这招牌可是拥有惊人的价值。招牌万一受损了,那修理费用可不是十枚或二十枚金币就够用。”
决定性的一句话。
罗伦斯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把视线落在桌面。
“就是这么回事。”
马克不是只看见罗伦斯的缺点,更不是想惹得罗伦斯不开心。
马克说的话一点儿也没错。
只是,这让罗伦斯清楚明白了自己与马克虽然同样是商人,但却是住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抱歉啊。”
即使听到马克这么说,罗伦斯也回不出话来。
罗伦斯剩下可以拜托的对象用五根手指数都嫌太多。
“不、不会,抱歉让你这么为难。”
如果说还有可以拜托的对象,罗伦斯只想得到巴托斯一人而已。
既然确定无法得到马克的协助,罗伦斯也只能够把一切希望放在巴托斯的身上。
然而,罗伦斯记起了巴托斯告诉他有关阿玛堤的筹钱线索时,曾提过阿玛堤用了不太正派的手段。
对扛着沉重石块越过陡峭山岳的巴托斯来说,想必右手接来黄铁矿,左手随即卖出并获取大笔利润的手段算是龌龊的行为吧。
罗伦斯这么一想,不禁觉得巴托斯协助他的可能性相当低,但也只能够硬着头皮去找巴托斯看看了。
罗伦斯定下决心,胸膛一用力便抬起头来。
就在罗伦斯抬起头的那一瞬间,马克开了口:
“总是一派轻松的你也会变成这样子啊?”
马克既没有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也没有嘲笑的意味,他只是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说道。
“啊,抱歉,别生气啊,我只是觉得意外而已。”
看着马克急忙解释,罗伦斯当然没有生气,就连罗伦斯本身都感到吃惊。
“不过,碰到你那样的伙伴,也难怪会这样子了。就算你不这么拼命想要阻止阿玛堤那家伙,你那伙伴也不会轻易就屈服于阿玛堤吧?连我这个第一次看见她站在你身边的人都这么认为了,你就有自信一点嘛。”
马克这时才露出了笑容,而罗伦斯则是面无表情地回答:
“她把签了名的结婚证书交给了我,对象当然是阿玛堤。”
马克睁大了眼睛,跟着一副不小心踩了地雷的模样抚摸下巴让胡子唰唰作响。
罗伦斯看见马克这副模样,不禁稍微放松了肩膀的力量。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我当然会有自信。可是,就真的发生了什么……”
“是你来了这里之后,再回去时发生的啊?人生差一步就是地狱啊……尽管如此,你仍然觉得有希望,所以努力想着办法,是吗?”
看见罗伦斯点头回应,马克顶出下巴,跟着叹了口气说:
“虽然我知道你那伙伴不是个简单人物,但是我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你找得到其他人帮忙吗?”
“总之,我会先问问看巴托斯先生。”
“巴托斯先生啊。原来如此,你打算叫他帮你问那个女人啊?”
听到马克低音说道,罗伦斯反问说:
“……那个女人?”
“啊?你没打算叫他帮你问那个女人啊?那个编年史作家啊。你不是见过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狄安娜小姐,我是见过了。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不怕将来有可能惹上麻烦,我觉得你可以找那个女人谈谈看。”
“你到底在说什么?”
罗伦斯问道,马克环视了四周后,稍微压低声音说:
“那个女人是掌控北方地区的人,甚至可说是炼金术师们的联络窗口。依我们的见解来看,都是有那女人在,所以因为各种原因而容易遭到攻击的炼金术师们才有办法聚集在一个地区。不过至于真相如何,当然只有城里的贵族和公会的长老们知道。然后啊……”
马克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
“只要是这里的居民,最先都会想到‘炼金术师们应该都有黄铁矿吧’。不过,如果想在这里不惹风波、安稳地做生意,就不能和这些人扯上关系。巴托斯先生也是因为和炼金术师交易,所以很少和其他人做生意。说是很少做生意,其实应该是说做不成生意。如果你不怕将来惹上麻烦,透过巴托斯先生帮你问问那个女人也是个办法。”
对于突来的话题,罗伦斯一时无法判断其真假,但是他心想,马克就是说谎也没什么好处。
“视状况所需,或许值得一试。你不是已经火烧屁股了吗?”
虽然罗伦斯自觉没出息,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出乎意料地被马克拒绝,使得他的处境变得相当危险。
“你在这里会来找我帮忙,我真的很高兴。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建议你而已。”
“不,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差点就错过这么大的机会了。”
而且,罗伦斯自身也认为马克拒绝他的理由一点儿也没错。
马克是城镇商人,而罗伦斯是旅行商人。当立场不同时,能够做的事和不能够做的事当然会有很大的差异。
“拒绝帮你的人还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不过,我会祈祷你成功的。”
这回换成是罗伦斯露出了笑容。
“你让我上了一课。光是这样,我就算赚到了。”
罗伦斯不带讽刺意味、别无他意地这么说。在未来,当罗伦斯与城镇商人交涉时,他就会懂得也考量到像这次这样的事情。罗伦斯说他上了一课,并非谎言。
不过,马克一听到罗伦斯说的话,便来回抚摸起下巴让胡子唰唰作响。
然后,马克紧紧皱起眉头一边看向他处,一边说:
“我虽然不能大大方方地行动,但如果要我小声说出别人的荷包里头有多少钱,倒是没什么不行的。”
看见罗伦斯露出惊讶的表情,马克闭上眼睛开口说:
“你晚点再过来。我可以告诉你采买得到东西的对象,这点忙我还帮得上。”
“……谢谢。”
看见罗伦斯打从心底真心地说道,马克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地噗嗤笑了出来。
“看你这个表情啊,我说也难怪那小姑娘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了。”
“……什么意思?”
“没事,商人只要专心思考怎么做生意就好了。”
虽然罗伦斯很想向笑着说话的马克问个清楚,但是他的思绪早已飘向了巴托斯和狄安娜。
“总之,好好加油。”
“啊,喔。”
虽然罗伦斯仍然觉得心有疙瘩,但是他心想事不宜迟,还是早点前去交涉的好。
罗伦斯向马克简短道谢后,便离开了摊贩。
不过,罗伦斯走在路上时一边想着:或许俗话说旅行商人交不到朋友是错误的。
罗伦斯首先直接前往了洋行。
他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为了询问巴托斯是否持有黄铁矿的库存,以及巴托斯是否有其他门路可介绍。另一个是为了拜托巴托斯再次带他去见狄安娜。
然而,罗伦斯记得巴托斯曾说过,阿玛堤着手买卖黄铁矿的手段是不太正派的方法。
巴托斯是从矿山地带搬运宝石或金属走过险路的旅行商人,或许在他的眼中,黄铁矿的投机交易是龌龊的行为。
即便如此,即便知道很勉强,罗伦斯还是得去找巴托斯。
罗伦斯无视于持续到深夜、气氛近似暴动的祭典,一边穿越小巷子,一边朝洋行走去。
当罗伦斯总算来到洋行栉比鳞次的大街上时,他看见各洋行点亮着灯笼,还有大批人群围成圆圈跳着舞。时而会看见洋行的人手持长剑以不熟练的姿势互相练武,这或许是祭典延伸出来的宴会活动。
罗伦斯一边穿越挤满了人潮的道路,一边朝罗恩商业公会的建筑物走近。他没有向聚集在敞开着的大门附近、正在喝酒的会员们打招呼,便直接溜进了建筑物里头。
想要悠哉在建筑物里头喝酒的家伙们,以及想要在建筑物外头胡闹的家伙们似乎明确区隔了各自的栖息地。在散发出独特气味的鱼油挂灯照明下,整个大厅弥漫着柔和的谈笑声。
虽然大厅里有几人发现了罗伦斯而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是大部分的人似乎都沉醉在酒宴的愉快气氛当中。
罗伦斯在这些人当中找到目标人物后,随即走近那名男子。
男子坐在年龄偏高的商人们聚集的桌子上,在昏暗的灯光笼罩下,他看起来就像个隐者。
那是居伊.巴托斯。
“很抱歉打扰您喝酒。”
罗伦斯比周遭的谈笑声更轻声地说道,老江湖的商人们似乎当场就看出罗伦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每个人安静地一边喝酒,一边瞥了巴托斯一眼。
被看的巴托斯则是一边露出温柔笑容,一边开口说:
“哟,罗伦斯先生,怎么了吗?”
“很抱歉冒昧前来找您,有件事想与您商量。”
“是有关生意的事吗?”
罗伦斯犹豫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到那边说话好了。难得的发财机会怎么可以让其他人听见呢?”
同桌的其他商人们笑笑后,仿佛在说“我们自己会喝得开心”似地轻轻举高酒杯。
罗伦斯轻轻点了一下头后,便追上往洋行里面走去的巴托斯。
有别于弥漫着酒香与谈笑声的大厅,沿着洋行的走廊稍微往里面走,四周的气氛就变得像在小巷子里一样。两人转眼间来到不见光线的地方,而喧哗声就像在隔岸观火似地变得遥远。
巴托斯在这时停下脚步,转过身子说:
“是什么事情呢?”
罗伦斯心想拐弯抹角地说话不会有帮助,于是他单刀直入地说:
“是的。老实说,我想采买黄铁矿,现在正在寻找谁有大量库存。我想巴托斯先生一定有门路才是。”
“是。”
巴托斯一双近乎黑色的深蓝色眼珠,在泛着黄光的红色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灰色眼珠。
而这样的一双眼珠正注视着罗伦斯。
“您有门路吗?”
听到罗伦斯再次询问,巴托斯叹了口气后,揉着眼角说:
“罗伦斯先生。”
“您不记得我告诉您阿玛堤先生的筹钱线索时,说了什么吗?”
“我不仅记得您说的话,我还记得狄安娜小姐好像不喜欢别人跟她谈生意。”
巴托斯的手稍微从眼角拉远并且停在半空中,他这时才露出了像个商人的眼神。
那是一个投身于严酷行商工作的旅行商人,不在乎如何赚更多的钱,只在乎如何平安无事地搬运货物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罗伦斯多心,这样的眼神感觉像狼一样。
“您脑筋动到炼金术师们的库存上了啊?”
“与您真是好沟通。可是,我听说如果没有取得狄安娜小姐的许可,他们就不能做生意。所以,我想请您帮个忙。”
罗伦斯记起自己初成为旅行商人时,为了增加新客户,在没有任何门路下,突然造访对方并强势进行交涉的那段日子。
巴托斯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勉强挤出声音说:
“您知道这么多,还想要与他们交易,这是因为黄铁矿真的那么赚钱吗?”
“不,不是这样。”
“那么……您是为了谣言所传的那样,想要得知命运、或是用来治百病?”
巴托斯一副像在讨孙子欢心的模样笑着说道,想必这是巴托斯一流的讽刺方式吧。
即便如此,罗伦斯当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感到焦躁。
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是必须一整晚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摆动的天秤看,也难不倒他们。
“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我没打算否定这个事实。”
巴托斯的身体动也不动,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看。
如果罗伦斯在这里吃了巴托斯的闭门羹,极有可能入手黄铁矿库存的希望就会消失。
现在的罗伦斯没有从容到能够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我不是想从价格像泡沫膨胀般不断上涨的黄铁矿交易中赚取利益。我是为了更……更基本的理由。”
巴托斯没有插嘴说话,罗伦斯当这是巴托斯催促他说下去的信号,于是继续说:
“巴托斯先生,您毕竟也是个旅行商人,您应该有过不少肩上扛着的货物差点就掉落谷底的经验吧?”
巴托斯沉默不语。
“当马车陷入泥泞里动弹不得时,我们会把舍弃马车和拼了命也要从泥泞中拉起马车这两件事放在天秤两端衡量。货物的商品价值、利益、手头上的资金、行程、以及请人帮忙时必须支付的酬劳。还有再慌张失措下去,有可能遇上恶徒的危险。我们会考量诸如此类的事情,来判断是否舍弃货物。”
“您是说您正处在这样的状况?”
“是的。”
巴托斯的目光仿佛在视线不佳的道路上,也能够看出前方有什么东西似的。
他在同样的路途往返数十年,为了得知自己在这样的路途上没能目睹的事物,所以找狄安娜聆听古老传说。
想必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商人的谎言一下子就会被识破吧。
然而,罗伦斯没有退缩。
因为他没有说谎。
“我不想舍弃货物。只要能够再次把货物放上货台,就是有些勉强我也不顾。”
想必巴托斯不可能没察觉到罗伦斯指的货物是什么,而他又处在什么样的状况吧。
即便如此,巴托斯还是缓缓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应该再说些什么吗?还是应该趁势追击?
后方传来大厅里的谈笑声听起来像是嘲笑声。
有限的时间一点一滴流失。
罗伦斯准备开口说话。
然后,他在开口说话的前一刻改变了主意。
罗伦斯想起了师父告诉过他,恳求别人时,等待是不二法门。
“我就是在等这个反应。”
在想起师父说的话那瞬间,巴托斯轻轻笑着说道。
“因为尽管时间再怎么有限,要是没有其他路可走,就得乖乖地耐心等待,这才是优秀商人的表现。”
罗伦斯发现自己受到考验时,感觉到背部顿时涌出了大量冷汗。
“不过,话说回来,我当初和您一样的时候,态度比您更强硬呢。”
“呃……”
“喔,我手上没有黄铁矿的库存。不过,我想炼金术师们应该有吧。”
“那么……”
巴托斯轻轻点点头说:
“您只要说‘我来买装白羽毛的箱子’就可以了。后续发展得靠您自己努力,请您想办法好好说服大姐。我想,应该还没有任何人去采买黄铁矿。”
“谢谢您。我一定会答谢——”
“只要您能够分享个古老传说给我听就好了。如何?我这样说有没有像大姐那样的威严?”
“大姐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会睡觉,所以您现在去找她应该没问题吧。既然要去,就应该早点去,因为时间就是金钱嘛。”
巴托斯一边说话,一边指向洋行深处。
“只要走后门,就可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地离开。”
罗伦斯道完谢后,便往走廊深处前进,途中他回头一看,看见了面带笑容的巴托斯。
背对着大厅灯光的巴托斯身影似乎有那么一点像师父。
走出洋行后,一路朝北边跑去,过了没多久后便碰上了石墙。
因为没有幸运地正好碰上石墙入口,所以罗伦斯沿着墙面跑步,最后终于找到入口,用力撬开开关不良的大门溜了进去。
四周当然没有光线。但跑着跑着,眼睛也就习惯了黑暗。而且,对一个经常野营的旅行商人来说,一点黑暗根本算不了什么。
只是,在黑夜之中,忽然从倾斜的木门缝儿漏出的灯光,或者是不知从何方传来的猫叫声和鸟儿振翅声都让人毛骨悚然,那程度远远超出白天的感觉。
只要是去过一次的地方,无论从什么方位出发都能够找到位置——如果不是拥有这项旅行商人的独特能力,说不定罗伦斯会因为迷路而害怕地逃跑。
总算来到狄安娜的家门口时,老实说真的松了口气。
那感觉就像在气氛诡谲的森林里,来到熟识的樵夫住家前时,会有的安心感。
然而,在眼前这扇门的另一头,并非住着愿意无条件欢迎自己来访的熟识友人。
虽然从巴托斯那儿要到了暗号,但一想起与狄安娜有过的互动,就觉得她好像真的很讨厌谈到生意。
有办法顺利采买到黄铁矿吗?
不安的感觉一点一滴涌上心头。罗伦斯赶紧做了一次深呼吸,把所有不安感全都往肚子里面压下。
一定要采买成功。
因为他未来还想与赫萝一起旅行。
“有人在家吗?”
罗伦斯轻轻敲门后,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人们保持沉默时的安静感,以及没有任何人时的安静感是不同性质的感觉。
在空气中弥漫着前者的安静感时,总是会令人避讳发出声音。
然而,大门另一头却是毫无反应。
因为看得到光线从大门缝隙漏出,所以狄安娜应该在家才是,她有可能是睡着了。
虽然按照城里的规定,就寝后没有熄火的居民会受到严格处罚,但应该没有人会那么大胆地跑到这里来巡逻吧。
罗伦斯举高手正打算再敲一次门时,发现屋内似乎有了动静。
“哪位?”
传来了带点睡意、显得慵懒的声音。
“很抱歉这么晚还前来打扰,我是昨天与巴托斯先生一同前来拜访的罗伦斯。”
罗伦斯道出姓名后,隔了一下子才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跟着大门缓缓打开。
大门一打开,光线便随之流泄而出,狄安娜家中的空气也跟着渗透出来。
狄安娜的眼神看起来像是不悦,也像是带着睡意。
她和昨天罗伦斯前来拜访时一样是长袍的装扮。因为狄安娜曾经是修道女,相信她全年不分早晚应该都是这身装扮,所以罗伦斯根本无法判断她方才是否在睡觉。
先不说狄安娜方才是否在睡觉,夜里前来拜访独居女性住家本来就是极度不礼貌的行为。虽然罗伦斯也明白自己的失礼,但是他不畏缩地开口说:
“我知道这非常失礼,但是我不得不来找您。”
罗伦斯继续说:
“我来买装白羽毛的箱子。”
罗伦斯一说出巴托斯告诉他的暗号,狄安娜便瞬间眯起眼睛。然后她沉默地让开身子,以手势催促罗伦斯进入屋内。
没有硫磺味的狄安娜家中显得比昨天更加脏乱。
书柜上保有些微条理的书本也几乎全数取下,其中有一半的书本呈现翻开状态,就这么散乱地朝着天花板。
而且,还有数量更多的巨大白羽毛笔散落一地。
几乎全新的美丽白羽毛笔散落一地的景象所散发出的气氛,甚至让人觉得恐怖。
“竟然在一天当中有好几个客人来访,这太稀奇了。祭典果然会招来人气。”
在如此杂乱的环境之中,同样没有请罗伦斯入座,而是只有自己坐上椅子的狄安娜自言自语地说道。
罗伦斯正准备坐上没有堆放物品的椅子时,突然察觉有异。
连续有好几个客人来访?
这也就表示在罗伦斯来访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
“那么,来买装白羽毛的箱子这句话应该是巴托斯先生告诉您的吧?”
原本不安地想着先前的访客是为了何事而来的罗伦斯听了,回过神来点点头说:
“是、是的,是我硬求他让我与狄安娜小姐见面……”
“哟,是吗?他不是那种被强硬要求,就会答应的人吧。”
看到狄安娜开心地笑着这么说,罗伦斯便无法再多说什么。
虽然本质不同,但是与狄安娜说话让罗伦斯感觉就像在应付赫萝一样。
“是什么生意让您不惜费心说服那个老顽固,也要做呢?”
有各式各样立场的人因各式各样的理由,渴望得到炼金术师们提炼的药物或拥有的技术。
狄安娜的存在肯定就像是用来防止这般欲望泛滥的防波堤。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狄安娜这么做的理由,但是在他眼中,一坐上椅子便直直注视着罗伦斯的狄安娜,就像一只以铁羽毛保护着鸟蛋的巨鸟。
“我希望您能够让我采买黄铁矿。”
虽然就快被狄安娜的气势给压倒,但罗伦斯依然做出回答。
狄安娜用她白皙的手摸着脸颊说:
“听说价格高涨呢。”
“可是——”
“我当然明白巴托斯先生不会为了单纯的赚钱生意鼎力相助,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
一切都被狄安娜抢先一步的感觉。狄安娜的反应总是快了罗伦斯一步,而狄安娜也企图炫耀她的优势。
即便如此,罗伦斯告诉自己不能生气。狄安娜一定是在考验他。
罗伦斯点点头回答说:
“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为了一决胜负,所以需要黄铁矿。”
狄安娜轻轻笑笑后,眯起眼睛询问:
“与谁一决胜负?”
“是……”
罗伦斯犹豫着该不该说出阿玛堤,但并非因为他觉得说出阿玛堤的名字有什么不妥。
罗伦斯是在思考与自己一决胜负的对象真的是阿玛堤吗?
阿玛堤只不过是设在城外的护城河,城里还有必须攻下的对象。
罗伦斯说了句“不”,再次把视线移向狄安娜说:
“是装载货物。”
“装载货物?”
“无论在什么时候,旅行商人的敌人永远都是装载货物。估计装载货物的价值,深思熟虑如何运送,再仔细酌量应该运送给什么对象。要是当中一个环节判断错误,旅行商人就输了。现在的我正在努力地想把快从货台上掉落的装载货物放回去。因为我再次酌量装载货物的价值、运送方法以及运送对象后,得到的结论是绝对不能让这装载货物从货台上掉落。”
狄安娜的刘海被吹动了,这让罗伦斯以为有一阵风吹过。
然而那不是风,而是狄安娜呼出的气。
狄安娜轻轻笑笑后,从脚边捡起一支羽毛笔。
‘购买装白羽毛的箱子’只是言过其实的暗号,其实真正的意思是只要能够让我感受到一点乐趣就行了。鸟儿高兴地拍动翅膀时,不是都会掉落羽毛吗?而且,我事先授予暗号的人也会帮我筛选访客,所以我只是观察访客一些细微的地方而已。我想应该没问题吧,就破例让您采买黄铁矿。”
罗伦斯听了,不由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子说:
“谢谢——”
“可是——”
狄安娜从旁插嘴说道,一股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罗伦斯的心头。
一天来了好几人的访客、没有堆放物品的椅子——
罗伦斯的脑海里浮现了“该不会是?”的黑色文字。
狄安娜的脸化为一副非常过意不去的表情说:
“已经有人来采买过了。”
罗伦斯的不安成了事实。
他说出身为商人理所当然会说的话语。
“买多少数量?多少钱卖出?”
“请您冷静。那位客人是用赊购的,并没有带走现货。说穿了,就跟订购没两样。就我个人来说,我是觉得把东西让给罗伦斯先生也无妨。所以,先让我和那位客人交涉看看吧。另外,我记得以今天的行情来计算,采买数量约价值一万六千伊雷多。”
换成崔尼银币是四百枚。只要能够取得这数量,罗伦斯的计划可说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我明白了。那个,那位客人的名字是?”
万一狄安娜说出阿玛堤的名字,罗伦斯的挽救对策将会被打了个粉碎。
然而,狄安娜轻轻摇摇头,以沉稳的语调说:
“由我来负责与对方交涉。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不会让与炼金术师们交易的人知道彼此的对手是谁。”
“可、可是……”
“有什么不满吗?”
不带笑意的笑容。
“您说是胜负,就表示事情并不寻常,所以我会尽全力帮忙,并尽早告诉您交涉结果。明天在哪里一定找得到您呢?”
“啊,呃……市场里,矿石商人的摊贩前面。在市场开放时间的前后,我应该会一直在那里。或者是麻烦您联络小麦商人马克,他的摊贩位置是……”
“我知道位置。我明白了,我会尽早派人通知您。”
“拜托您了。”
罗伦斯不能多说什么,只好这么说。
然而,视交涉结果不同,罗伦斯有可能采买不到黄铁矿。如果当真采买不到,将会带来无法挽救的致命结果。
即便如此,罗伦斯能说的话还是有限。
“我不会吝啬花大钱。请您告诉对方,只要不是提出两倍行情价那样无理的要求,我愿意出相当高价买下。”
狄安娜面带笑容点点头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罗伦斯明白是自己该告辞的时候。他心想,在这个时间突然不请自来,却没有吃闭门羹已算是奇迹了吧。
“很抱歉这么晚还不请自来。”
“不会,我的生活不分昼夜。”
罗伦斯不觉得狄安娜是在开玩笑,这反而让他轻松笑了出来。
“而且,只要您能够带来有趣的故事,就是待上一整晚当然也无所谓。”
虽然狄安娜的话听起来像是带着诱惑的感觉,但想必这是她的真心话吧。
只是,罗伦斯早已说了他所知道的有趣故事。
取而代之地,罗伦斯脑中忽然闪过一件想询问看看的事情。
“怎么了吗?”
脑中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使得罗伦斯惊讶地停下脚步。
他急忙回答狄安娜一句“没什么”后,便朝大门走去。
从脑中闪过的问题荒腔走板得让人惊讶。
“离开女性住家的时候,做出如此故弄玄虚的举动,小心遭到天谴喔。”
狄安娜再次投来的话语就像个爱恶作剧的少女一样。看到开心笑着的狄安娜,罗伦斯不禁觉得不管提出什么问题,她应该都会认真回答。
而且,这个问题应该也只有狄安娜能够回答吧。
罗伦斯一边把手伸向大门,一边转向身后说:
“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请尽管问。”
听到狄安娜爽快的回答,罗伦斯咳了一声后,说出了他的问题:
“异教众神和人类……呃,有成为一对的传说吗?”
如果被狄安娜询问为何要提出这个问题,罗伦斯一定会当场回答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罗伦斯仍然不顾危险地想要询问。
赫萝哭着说她变成孤单一人时,曾说过只要生了孩子,就会是两个人。
如果说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罗伦斯想要传达给赫萝知道,好让她怀抱个希望。
狄安娜听了这个太过没头没脑的问题后,显得有些意外的样子。不过,她立刻恢复了正经的表情。
然后缓缓回答:
“有很多呢。”
“真的吗?”
罗伦斯不禁扬声问道。
“好比说——啊,您赶时间吧?”
“啊、是、是的。可是,下次……可以请您详细说给我听吗?”
“当然。”
幸好狄安娜没有询问为何要提出这个问题。
罗伦斯多次郑重地道谢后,便准备离开狄安娜住家。
就在大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狄安娜似乎简短地轻声说:
“加油。”
罗伦斯准备反问时,大门已经关上了。
狄安娜是否知道罗伦斯与阿玛堤的攻防战呢?
虽然罗伦斯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他没有时间再多想了。
他接下来必须回到马克的摊贩,然后再前往拜访其他可能持有大量黄铁矿的人。
罗伦斯不仅没有时间,更惨的是他手上可说几乎没有黄铁矿。
再这样下去,根本不成胜负,就只能乞求上天帮忙而已。
罗伦斯心想:就算勉强马克,也要叫他说出可能持有黄铁矿的人;然后就算多给一些好处,也要采买到黄铁矿。
只是,在夜街上拼命地奔走,是否就能够接近赫萝一些呢?罗伦斯如此自问时,脑中却只浮现令人不安的答案。
罗伦斯回到马克的摊贩后,发现马克坐在和方才同一张桌子上喝酒,而他身边的小伙子正咬着面包。
就在罗伦斯想着“这时间用餐的情况还真少见”时,马克发现罗伦斯到来,便投了视线和话语过来:
“结果怎样?”
“你看我这样也知道吧。”
罗伦斯轻轻挥动双手后,直直看着马克的眼睛说:
“我向狄安娜小姐提了。但是,有人抢先了一步,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有人抢先?”
“所以,我只能把希望放在你告诉我的事情上面。”
因为狄安娜表示愿意协助,所以罗伦斯推测能够到手的可能性有七成。
不过,他觉得在马克面前表现得像是无后路可退的模样,应该会更具效果。
在与马克先前的谈话当中,罗伦斯已得知对城镇商人而言,他的请求是个无理的要求。
既然这样,就只能诉诸于情。
然而,马克听了罗伦斯的话后,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喔……关于那件事啊。”
然后,马克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这让罗伦斯清楚听见了体内的血液迅速褪去的声音。
不过,马克立刻敲了一下口中咬着面包的小伙子的头,然后顶起下巴说:
“快报告结果!”
被敲了一下头的小伙子急忙吞下面包,然后从砍树后剩下的残干做成的椅子上站起来说:
“如果是以崔尼银币付现,价值三百七十枚的……呃……黄——”
“你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啊!就是这么回事。”
马克一边用他厚实的手掌捂住小伙子的嘴巴,一边迅速环视四周一遍,如果这话题不小心被四周的人听见,想必马克会很伤脑筋吧。
只是,罗伦斯不禁一脸茫然。
以崔尼银币付款?价值三百七十枚?
“哈哈。看到你这个表情,连我都不免高兴了起来。是这样子的,你走了之后呢,我试着想了一下。”
马克从小伙子的嘴边挪开手,并直接伸向倒了酒的酒杯,然后开心地说道:
“连我都会为了保护名誉而不能帮你忙了,我想其他家伙也一样。可是,我自己也基于赚点小外快的想法而买了那商品,其他家伙当然也会跟我一样。可是呢,我之所以能够控制在只是小家子气地赚点外快,那是因为我手头没有现金。照理说,因为采买回程货物的家伙们都没来买麦子,所以麦子行情是下跌的。行情明明下跌,但是前来兜售麦子的家伙却会毫不犹豫地来兜售,所以我手头的现金才都付光了。既然这样……”
马克咕嘟咕嘟地喝下酒,看似舒服地打了嗝,同时继续说:
“既然这样,手头有现金的家伙会怎么做呢?我怎么也不认为他们有办法忍住不出手。想必他们一定在暗地里,偷偷地大量搜购吧。不过,这就要提到我告诉你不能帮你忙的理由了。这些人都不是独来独往的旅行商人。他们是各有立场、背负商店名誉的商人。他们买到商品固然开心,但因为价格涨得太高,这会儿头痛着想脱手却脱不了手。就算只是卖出些许数量,也会带来惊人的利益。如果是特别神经质的人,想必会更加在意吧。接下来是什么样的状况,我想聪明的你应该猜得到吧?”
马克在最后丢出这样的问句。罗伦斯隔了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
马克一定是让小伙子到处跑腿,然后要他散布消息。
有个想赚钱想疯了的旅行商人说愿意用现金采买黄铁矿,您觉得如何?不如趁现在把价格涨得太高、想脱手却脱不了手的黄铁矿处理掉吧?
听到这番建议的人一定会认为这正是一场及时雨。
当然了,马克肯定与这些人签订了暗地里用现金换取黄铁矿时,酌收手续费的合约。
以施恩惠给对方的形式换取黄铁矿,可说是绝佳妙计。
不过,利用这个妙计竟能买到价值三百七十枚银币的数量,这表示市场上存在着相当大的卖出压力。
“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叫小伙子去跑腿。”
罗伦斯没有理由拒绝。
他立刻解开背在肩上的麻袋。
“可是……”
罗伦斯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
马克以讶异的眼光看向罗伦斯。
罗伦斯回过神来,连忙从麻袋里取出装有银币的袋子搁在桌上。
然后,他喃喃说:
“抱歉。”
马克听了,一副受不了罗伦斯似的表情叹了口气说:
“这时候应该要道谢吧。”
“咦?啊,对喔。抱……不对。”
罗伦斯觉得自己像是在和赫萝说话一样,他再次开口说:
“谢谢。”
“咯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这家伙原来这么有趣。嗯?不对。”
马克从罗伦斯手中收下装有银币的袋子,他先亲眼确认后,才解开绳子交给小伙子。小伙子动作敏捷地堆高银币,开始数起银币枚数。
“应该是你变了。”
“……是吗?”
“嗯。要说你以前是个优秀的商人嘛,倒不如说你是个彻头彻尾、没有里外的商人。你老实说,你从来没把我当成朋友过吧?”
因为被道中心声,罗伦斯顿时哑口无言。
然而,马克却开心地笑着说:
“现在怎样呢?在你心中,我仍然只是个交易对象、一个好说话的商人吗?”
听到马克如此直接的询问,罗伦斯根本不能点头。
即便如此,罗伦斯却感觉仿佛身陷不可思议的幻术之中,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摇了摇头。
“长期过惯了旅行商人生活的人当上城镇商人后,总无法得心应手的原因就在这里。不过呢,还有一件事比这更加有趣。”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另有原因,马克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尽管继续说话的马克把胡须修剪得四四方方的,他的脸看起来却像颗栗子一样圆。
“我问你一件事。当你面临与我诀别的时候,你会这么拼命地在卡尔梅森四处奔走吗?”
每天在主人马克的威势下过生活的小伙子抬起头,轮流看向两人。
罗伦斯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虽然他已把马克当成朋友看待,但如果要他老实回答这个问题,他实在无法点头回应。
“哈哈哈哈。没关系,我期待将来。不过……”
马克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下来,然后沉稳地说:
“你为了伙伴却如此拼命。”
罗伦斯听到的瞬间,感觉到一股灼热感通过喉咙,滑进了胃里。
马克把视线移向小伙子后,语带嘲讽意味地说:
“这就是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模样。不过,树枝如果不够柔软,就无法抵挡强风。”
一人度过一年的岁月还不及两人度过半年的岁月来得长。
那么,马克究竟比罗伦斯年长多少呢?
“你跟我一样。一定是中了旅行商人的诅咒。”
“诅、咒?”
“因为这个诅咒快被解开了,所以你才会变成这么有趣的家伙吧。你不明白吗?你应该单纯是因为幸运,才会跟你的伙伴一起旅行吧?”
“还没决定。”
“既然这样……”
“不,我决定了。今天可以让我睡在这里吗?”
马克一脸愕然反问说:
“睡这里?”
“嗯。这里有装麦子的麻袋吧?借我。”
“你要多少我当然都可以借你,可是……来我家吧,我不会跟你收钱的。”
“这样或许可以带来好运。”
很多旅行商人都会这么做。
马克听了,似乎也放弃了继续邀约。
“那,明天凌晨在这里见啰。”
罗伦斯点头回应后,马克举起酒杯说:
“要不要干杯祈祷愿望实现?”
罗伦斯当然没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