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蜂蜜面包烤焦了吗?
如果是,那家面包店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
等一下,这好像不是烤焦的味道。
这是会让人联想到火的味道。
是动物的味道。
「……嗯。」
罗伦斯醒来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的星空。
近乎满月的美丽明月高挂星空,仿佛静静躺在水底似的。
似乎有人亲切地帮罗伦斯盖上了棉被,让他免于冷得打寒颤,只是不知怎地,觉得身体特别沉重。
罗伦斯一边心想「可能是喝酒喝到不醒人事的关系吧」,并一边挺起身子后,才察觉到了一件事。
他稍微抬高头,掀开了棉被。
被窝里,脸颊上沾着煤炭的赫萝睡得又香又甜。
「原来是这个味道啊……」
赫萝昨晚肯定玩得很疯狂吧。
她美丽的浏海有些烧焦的痕迹,所以每当她有规律地发出呼吸声时,焦味就会随之飘进罗伦斯的鼻子。时而夹杂着焦味,飘来赫萝身上的香甜气息以及尾巴的味道,原来罗伦斯在梦中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而且,沉睡中的赫萝没有穿着长袍,也没有遮住耳朵。
鼯鼠皮草就掉落在赫萝身旁,看得出来她试图想遮住耳朵过。
没看见教会信徒们手持长枪包围两人,所以应该没被发现吧;这么想着的罗伦斯不禁放松颈部的力气,叹了口气。
然后,他隔着一层棉被,把手放在赫萝的头上。
赫萝抽动了一下耳朵,跟着止住呼吸。
接着像是要打喷嚏似的抖了一下,并缩起身子。
她慢吞吞地移动手脚,再移动头部,最后用下巴顶着罗伦斯的胸膛抬起了头。
从被窝里投来的视线,似乎仍在半梦半醒之间似的,有些迷茫。
「很重耶。」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再次趴下头,身子不停微微颤动。她应该是打了一个大哈欠吧。赫萝应该已经醒了,因为她的指甲正刻意抵着罗伦斯的胸膛。
隔了一会儿后,赫萝一抬起头便说了句:「怎么着?」
「很重。」
「咱很轻,是有其他什么东西很重呗。」
「你的心意很重……你不会是要我这么回答吧?」
「怎么说得像是咱逼汝似的呐。」
赫萝用喉咙发出咯咯笑声,然后用脸颊贴着罗伦斯的胸膛。
「真是的……那,没被人发现吧?」
「汝是说,有没有被人发现咱与谁共度春宵吗?」
罗伦斯只在心中嘀咕说:「拜托你说共享棉被好不好。」
「哎,应该没被人发现呗,昨晚大家都玩得那么疯狂。呵,要是汝也来加入咱们就好了。」
「……我用想象的就知道你们有多疯狂……我才不想被当成乳猪烤呢。」
罗伦斯用手指揪着赫萝的浏海说道,赫萝一副觉得痒的模样闭上眼睛。
看来可能要剪掉一些浏海了。罗伦斯这么想着,正打算告诫赫萝玩得太过火时,赫萝抢先一步说:
「咱从那些旅行女孩们口中听了很多北方的话题,她们似乎刚结束在纽希拉的工作来到这里。从女孩们的描述听来,纽希拉跟以往几乎没什么不同。」
赫萝睁开眼睛,注视眼前的罗伦斯手指。然后像只爱撒娇的猫咪般,磨蹭着罗伦斯的胸膛。
不过,赫萝会这么做,应该是为了掩饰就快浮现在脸上的表情吧。罗伦斯明白,强忍着内心思绪的赫萝,其实现在就想好好大叫一番。
「真是爱逞强。」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蜷缩起身子。
那模样简直就像个爱逞强的小孩。
「反正,慢慢再做决定就好了,因为我们正在追踪伊弗啊。」
赫萝那对顺风耳正贴在罗伦斯的胸膛上,所以肯定听见了罗伦斯在心底偷笑的声音吧。
赫萝像在抗议似的,用指甲抵着罗伦斯的胸膛,然后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拜托,你可不可以挪开身子一下啊?我口渴的很。」
喝了那么多酒,也难怪罗伦斯会觉得口渴了。
而且,他也想确认一下现在的时刻是大半夜,还是天就快亮了。
有好一会儿时间,赫萝恶作剧地动也不动,但不久后,总算缓缓坐起身子。
然后,她骑在罗伦斯身上,以像是准备长嚎似的姿势,对着月亮打了一个大哈欠。
那模样十分妖艳,却又显得神圣不可触犯,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让罗伦斯不禁看得入神。
对着月亮尽情露出尖牙好一会儿后,赫萝像在咀嚼什么似的闭上嘴巴,没理会渗出眼角的泪水,露出淡淡笑容,俯瞰罗伦斯说:
「果然还是咱在上面感觉比较对呐。」
「谁叫我这样子就是所谓的被踩在脚下啊。」
月光笼罩下,赫萝的狼耳朵边缘泛起了银光。
狼耳朵每甩动一次,就仿佛会有月光银粉洒落似的。
「咱也想喝水……嗯?咱的长袍放哪儿去了?」
赫萝四处张望着说道,那口吻不像在开玩笑。
罗伦斯坏心眼地吞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绑在你腰上喔」这句话,悠哉地仰望起天空。
现在应该是快要凌晨三、四点吧。若是在修道院,就是修道士差不多该起床,准备为一天的开始而祈祷的时刻。
即便时间尚早,却不是所有人都陷入梦乡之中。不同于地上四处可见、把身子缩成像是一坨牛粪般在睡觉的人们,有几名男子围着火堆而坐。
「埃亚力。」
然后,其中一名男子在发现赫萝后,举高右手这么说。
赫萝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笑着挥手回应男子。
「什么啊?」
「那是古老的招呼语。听说在乐耶夫的辽阔山上,人们还会这么打招呼。」
赫萝这么说明。
一直以来,都是由罗伦斯来告诉赫萝世上事物如何运作、以及世间习俗为何,所以听到赫萝的说明后,罗伦斯深刻感受到两人已经来到了北方之地。
说起来,这一带已经算是她的地盘。
罗伦斯想起在麦田旁边时,赫萝注视着北方的侧脸。那是沉浸在无法返回的过去记忆之中的模样。
他不禁想对赫萝说:
你不想去凯尔贝了吧——
不过,罗伦斯知道如果这么说了,赫萝肯定会生气。
因为那是赫萝不愿意听罗伦斯说出口的话语。
「哟?小毛头醒着呐。」
赫萝的话语打断了罗伦斯如此坏心眼的思绪。
虽然每个人看似各自随性挑选了场地横躺着,但大家似乎还是聚集在一个区域内。在这个区域的角落,有个娇小身影不知忙着什么。
在罗伦斯依然带着几分醉意的眼中,那娇小身影看起来就像赫萝。
也就是说,那是寇尔的身影。
「他在做什么啊?」
「嗯……好像在写字呐。」
朦胧月光下,凭罗伦斯的眼力尽管看得见身影轮廓,却无法连寇尔手边的动作都看得清楚。
不过,他看得出来寇尔拿着树枝之类的长棍,对着地面使来画去。
说不定寇尔是因为太无聊,所以在用功吧。
「不管他了,先喝点水……喉咙都快烧起来了。」
「嗯。」
罗伦斯拿着不知赫萝向谁要来的皮袋站在河畔上,解开袋口的绳子。
皮袋里的水当然早被喝光,只是袋口四周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齿痕。
罗伦斯的目光移向赫萝,但赫萝躲开了视线。罗伦斯不禁心想,赫萝说不定有咬东西的习惯,只是没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或许赫萝是在意自己会有动物般的举动吧。
不,赫萝担心的,应该纯粹是觉得这种小孩子才会有的习惯,会有损贤狼的名誉吧。
罗伦斯露出在朦胧月光下不会被发现的淡淡笑容,然后用皮袋取了河水。冬夜里的河水冰冷得就像刚溶化的冰块。
「呜……」
罗伦斯忍着痛含了一口河水。
说到酒醒后的一杯水,就算再昂贵,罗伦斯也愿意掏钱购买。
「还不快给咱。」
赫萝说着,从罗伦斯手中抢走皮袋仰头一饮,随即像是受到上天惩罚似的被水喷着了。
「那,你有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吗?」
看见赫萝咳个不停,罗伦斯伸手轻抚她的背部,结果发现赫萝全身只有肩膀夸张地在晃动。尽管罗伦斯心里想着「要人家安抚就明说嘛」,却根本不敢说出口,当然也就没有戳破赫萝假装被水呛到的谎言。
「咳咳……呼……有趣的话题?」
「你不是听到了纽希拉的话题?」
「嗯。虽然没有人知道约伊兹,但是有几个人听过猎月熊。」
就连罗伦斯都听说过猎月熊了,住在这附近的人们没道理不曾听说。
猎月熊是流传了好几百年,甚至可能有千年之久的传说中熊怪。
罗伦斯犹豫了一会儿后,决定说出心里的想法。
同时也决定万一惹得赫萝生气,就拿喝醉当借口。
「你是不是有点忌妒?」
就传说的知名度来说,赫萝根本无法与猎月熊相提并论。
当然了,在帕斯罗村,就连小孩子都认得赫萝的名字。但是,提到猎月熊的知名度,那可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身为与猎月熊活过相同时代的存在,赫萝不会有想与其较劲的心态吗?
不,以赫萝般练达的人来说,她的心态或许早超越了这种无聊小事的境界。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赫萝给了答案:
「汝以为咱是什么人呐?」
右手拿着皮袋、左手叉腰的赫萝高高挺起胸膛。
她可是贤狼赫萝啊。
罗伦斯一边暗暗自嘲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一边准备回答「说的也是」时,像是要阻止他这么说似的,赫萝抢先一步开了口:
「咱属于大器晚成型的人,接下来才准备大展身手呐。」
然后,赫萝露出尖牙笑笑。都走过好几百年岁月了,还好意思坚持这么说,罗伦斯不禁佩服起赫萝的脸皮之厚。
不管是不是贤狼,赫萝永远都是赫萝。
「虽然咱也受不了有事没事的就受人崇拜,但是呐,记载有关咱传说的书本变得越厚,咱当然还是会很开心。」
「哈哈。那这样,要不要我来帮你写?」
商人执笔写书的例子其实还不少。
罗伦斯未曾正式学过文法或文章修饰法,所以当然写不出意境华美的文章。但他心想,临死前身边如果还有一笔财产,或许可以请专家来执笔。
「嗯。可是,这么一来,汝一定会把汝与咱一同旅行的经过分成很多故事来写呗?」
「那当然会吧。」
「这么一来,汝不会感到困扰吗?」
「为什么?」
听到罗伦斯问道,赫萝清了一下喉咙说:
「因为到时候与其说像是在写故事,一定更像在写糗事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漂亮?」
赫萝用鼻子发出「哼哼」两声说:
「哎,扯谎对汝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到时候汝一定会加上一堆有的没的事情来美化故事呗。真是的,汝到底打算写成什么样的书呐?」
赫萝抬起头看向罗伦斯。
不过,她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像是强忍着笑意似的,又再玩起了愚蠢的互动游戏。
罗伦斯好歹也是个商人。
懂得察言观色的他顺着赫萝的意说:
「你是想说我打算把书写成跟我的脸皮一样厚吗?」
赫萝摇晃着肩膀没出声地笑笑,跟着勾起了罗伦斯的手臂。
两人的互动真是蠢极了。
「哎,咱听到的都是有关纽希拉的话题。那些女孩们似乎很少去到乐耶夫山上,听说是因为那里不是个太好的地方呐。」
「嗯?」
罗伦斯不自觉地这么反问。
虽然赫萝依然保持着笑脸,但罗伦斯感觉得到她内心仿佛出现了一个大缺口。
赫萝是个爱逞强的人。
当她表现得特别地开朗时,笑脸背后一定隐瞒着什么事情。
然而,赫萝一副没听见罗伦斯说话的模样接续说:
「涌出热泉之地有二十来处。蒸气从裂开的地面喷出,四周光景宛如世界末日到来,像这些描述也都与从前相同。可是,让咱有些不满的是,咱在从前就发现到的、几处只有咱知道的地点,那些家伙全晓得位置。那几处温泉明明是在又细又窄的山谷间,要是咱没变身成人类模样就进不了的地方……」
据说温泉里住着精灵,如果前往越难抵达的温泉,温泉精灵就会认同那个人的努力,治疗病痛或伤口的效果就越好。
所以,对于住在纽希拉的人们来说,前往会让人忍不住想说「有必要到那种偏僻之地吗?」的地点寻找温泉,有一半已算是他们的生存意义。
在这样的状况下,那些位在偏远处的温泉当然早晚会被发现。
虽然赫萝一脸极其不甘心的表情,但罗伦斯当然知道那只是她的演技。
赫萝不小心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乐耶夫山上不是个太好的地方。
罗伦斯为自己方才的大意感到懊恼。
他应该想到乐耶夫山当然不可能是个太好的地方。
船夫们说过,顺着乐耶夫河往上游走会遇到什么来着?
会遇到一个拥有铜矿如泉水般涌出的矿山,以及拥有丰富铜矿足以量产铜制蒸馏机的城镇。
而且,拉古萨是从罗姆河上游运送大量铜币南下。
制造那些铜币需要什么呢?
不用说也知道是铜矿,还有大量木柴,或是被称为黑宝石的石炭。
想必赫萝是从旅行艺人一行人口中,听来有关乐耶夫山上的消息。而旅行艺人会把充满活力的矿山城镇形容成不好的地方,绝不是指这个城镇变得萧条。
他们的言下之意,应该是这个城镇不适合人们居住吧。
地表裸露的森林,以及肮脏到极点的河水。
那是一个洪水及土石流成了家常便饭,山上只有企图大捞一笔的人们聚集的地方。
女旅行艺人的意思,或许是指客人素质不好,但城镇居民的素质好坏正是依其环境而定。
就算圣经上,也记载了「恶树结恶果,善树结善果」。
「咯咯,真糟糕,这类事情总是瞒不过汝。」
罗伦斯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向赫萝搭腔时,她突然这么说。
「人们会到处挖掘山岳是从前就有的事情。如今时间过了这么久,人数肯定也增多了呗,咱多少有些心理准备。」
这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话。
赫萝在帕斯罗村待了好几百年,应该明白一个事实才对。
她应该明白,人类的智慧已经进步到自以为不再需要神明帮助的地步。
「可是,汝啊。」
赫萝像走在浮出小河水面的踏石上似的踏出一步、两步,在第三步时,转身面向罗伦斯说:
「这是咱应该烦恼的事情。看到汝这种表情,咱就是想好好烦恼也不行呗。」
要罗伦斯说出「好傲慢的态度啊」来回应赫萝的话语,那当然很简单。
然而,他说什么也无法这么说出口。
罗伦斯知道要赫萝不烦恼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当发现约伊兹的地点时,如果看见那里是一片惨状,她肯定会发狂吧。
即便如此,赫萝却不会为自己可能有的这般反应感到羞耻,而是理解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接着,在一阵悲叹后,她一定有信心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吧。
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自我反省了一下。
赫萝并非如其外表般是个少女。
「哎,事到紧要关头时,或许会向汝借借胸膛呗。咱得先预约好呐。」
听到赫萝般的女孩对自己这么说,男人当然只能够回答「包在我身上」了。
「咯咯咯。那么,换汝说说呗,汝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吗?」
在赫萝的催促下,罗伦斯踏出了步伐,同时看向不知道聊了什么话题,突然发出一阵呼声的男子们。
「……聊了什么啊?我记得拉古萨好像说了什么有趣的……」
或许是在酒精开始作祟,意识如一滩烂泥般瘫痪时听到拉古萨提起话题的缘故,让罗伦斯无法立刻忆起话题内容。如果是在平时,罗伦斯总会把见闻到的事物好好整理过,然后像在记帐似的加以分类,这使得他频频轻轻顶着头,为自己的失常感到纳闷。
「我记得……好像听了会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是好笑事情的话题……」
「是不是有关那小毛头的话题?」
罗伦斯朝赫萝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寇尔依然在月光下注视着地面。
寇尔的身影,让罗伦斯脑海里的记忆轻飘飘地浮现。
「嗯,对……咦?是这个话题吗……」
「汝和那个船夫能够聊起的话题顶多只有小毛头的事情呗。而且,汝等两人还互相抢人,是呗?」
「我没和他抢人。不过,拉古萨先生好像是真的很想收寇尔当徒弟。」
罗伦斯眼前很自然地浮现了抵达凯尔贝后,拉古萨猛烈说服寇尔的画面。
虽说寇尔想学教会法学,但姑且不说他有没有办法在年老前完成学业,就算顺利完成了学业,有没有办法顺利当上教会的高级祭司,又是另一个未知数。这么一想,不禁觉得寇尔还是当拉古萨的徒弟比较好。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个旁观者擅自做的判断。
就在罗伦斯想着这些事情时,赫萝仰头直直注视着他说:
「汝呐?」
「我?我啊……」
罗伦斯闪躲赫萝的目光,含糊其辞地说道。
如果对象是寇尔,罗伦斯愿意收他为徒弟。
只是,罗伦斯觉得现在收徒弟似乎还太早,而且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让他说话变得含糊。
「咱在帕斯罗村时,一直等待着适合的旅人前来,只是迟迟没有好的相遇。对于人品的鉴定,汝就放心相信咱的目光呗。」
当罗伦斯发觉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牵着赫萝的手。
「还有,那小毛头虽然很黏咱,不过汝放心,小毛头应该不会变成汝的对手。」
对于这番话,罗伦斯明显地别开脸,然后吐了一口长长的白色气息。
赫萝发出了咯咯笑声。
虽然罗伦斯也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面向前方,但她应该察觉到了吧。
罗伦斯正在怀疑她会如此大力推销寇尔的理由。
「反正呐,一切似乎都还很顺利的样子。咱听到船只在河上塞着时,还以为又突然遇上一场騒动呐。」
「……你期待遇上骚动啊?」
听到罗伦斯问道,赫萝只是抬起头露出情绪复杂的表情。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取而代之地,一脸思考状地看着远方开口说:
「咱确实是希望能够悠哉地旅行,但是与汝的旅行总有很多事情纠缠不清。如果有太多时间思考……喏。」
罗伦斯想起与赫萝一起屈指数着未来还有多少旅行天数,或是一起沉浸在想象中的旅途。
她说的没错,有太多时间就会忍不住想东想西。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牵扯到骚动,或许能够得到不同的乐趣。
不过,赫萝会主动说出这样的想法,可见她有多么地烦恼。
所以,为了让她容易找理由生气,罗伦斯刻意开玩笑地说:
「太聪明也不见得是好事,对吧?」
虽然罗伦斯在脑海里排演着赫萝会如何反驳,而他又应该如何反驳赫萝;却迟迟等不到赫萝开口。
感到奇怪的罗伦斯看向赫萝后,发现赫萝深锁着眉头。
「太聪明?」
罗伦斯立刻就明白赫萝并没有生气。
因为她脸上浮现的,是纯粹感到无法理解的表情。
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罗伦斯更不明白赫萝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就在显得畏缩的罗伦斯说不出话来时,赫萝轻轻发出「啊」的一声。
赫萝发出这么一声似乎点醒了罗伦斯。
他也察觉到了两人想法不一致的原因了。
然后,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同时停下脚步的两人在陷入一阵沉默后,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了像是要掩饰难为情的不悦表情。
「汝该不会是把咱纯粹因为感兴趣,所以问了汝一大堆有关远方土地的举动,给做了什么奇怪的解释,进而会错意了呗?」
有些说不出话来的罗伦斯挑高一边的眉毛。
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忧心只是庸人自扰,但同时又有自信这个忧心是正确的。
「难怪那时候汝脸上的表情会那么奇怪。咱才不需要汝操心呐。」
所以,听到赫萝这么说,罗伦斯强势地反驳说:
「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反正你会那么热心推销寇尔当我的徒弟,也是一样的理由吧。」
这会儿换成是赫萝用力压低了下巴。
罗伦斯果然猜的没错。
或许赫萝是因为心地善良,所以救了寇尔,但是她会特别地疼爱寇尔,或是替寇尔撑腰,甚至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要罗伦斯收他为徒,是因为有其他理由。
然后,只要把方才察觉的事实——「赫萝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罗伦斯而做」套用上去,会得到什么结论呢?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罗伦斯自己为赫萝忧心的事情,赫萝也同样为他感到忧心。
两人互瞪着彼此,谁也不肯放软态度。
彼此一副像是在主张「软弱的人是你,所以要由我来保护」似的模样。
这真的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因为两人都有着一样的想法。
「真是的……那,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先说的?」
决定先放软态度的罗伦斯夹杂着叹息声问道,赫萝也叹了口气说:
「如果有太多时间思考,咱们俩好像都会想一些无聊的事情呐。」
「还把自己的事情搁着不管。」
赫萝轻轻笑笑后,重新握住罗伦斯的手说:
「即便心里明白想一大堆有关未来的事情,也想不出个结果来,还是很难控制不去想。」
「不过,完全不去想也不行……确实是很难。」
如果两人都有自觉现在是最愉快的时候,那更是困难。
不管怎么去思考,未来永远会比现在郁闷。就算两人彼此相互担心,只要这个问题还存在,就不会有开朗的话题出现。
「哎,不要聊这个话题了呗。」
赫萝这么说,或许她也发觉到了这个事实吧。
罗伦斯也赞同赫萝的提议。
「难得在这个时间醒来,天气又冷,找那小毛头来重新小酌一下呗。」
「还要喝啊?」
对于赫萝这个提议,罗伦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走了出去的赫萝没有回答,只是动了动帽子底下的耳朵。
「话说回来,这些家伙就不能乖乖排整齐睡觉吗?想好好走路都不行呐。」
因为躺在地上的人们就像从天而降,胡乱散落一地似的朝着各个方向睡觉,使得两人就是想要直直向前走都成问题。
因为是在宽敞河畔上,所以还勉强能绕着走,如果是在廉价旅店里,就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抱怨上几句。
明明所有人只要排列整齐,不仅能够伸长双腿,还能够有容纳更多人睡觉的空间,大家却宁愿缩起手脚零乱地睡。
因为人们这样的习性,罗伦斯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已经来到旅馆前方,却只能望着寒冷夜空度过一夜的经验。
罗伦斯回想着这般回忆时,有个模糊的印象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过头眺望着船夫和商人们的睡姿。
睡相、方向、人数。
这个模糊印象是什么?罗伦斯这么想着,再次轻轻顶了顶仍有酒精残留的头,却不小心撞上已停下脚步的赫萝背部。
赫萝转动眼珠,露出锐利的目光瞪向罗伦斯。被赫萝这么一瞪,罗伦斯脑海里的模糊印象顿时变得清晰。
「寇尔小鬼。」
如同寇尔似乎很黏赫萝一样,赫萝自身似乎也很喜欢寇尔。
基本上,赫萝只会用狐狸啊、鸟啊,还是老头子之类的来叫别人,根本不会好好称呼他人的名字。
罗伦斯不禁试着探索记忆,寻找赫萝是否曾经喊过他的名字。
赫萝或许喊过他的名字一、两次,但重新回想起当时的画面,还是让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难为情。
「嗯?」
赫萝发出了少根筋的声音。尽管她确实喊了名字,寇尔却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该不会是睡着了吧?赫萝与罗伦斯互看一眼后,走近缩着身子蹲在地上的寇尔。
寇尔用赫萝换穿的长袍裹着身子,右手拿着细长树枝之类的东西比划着,所以应该不可能睡着了才是。
他应该是太专注于手边的事情吧。
就在赫萝打算再喊一次寇尔名字的那一刹那,听见有脚步声靠近的寇尔猛然回过了头。
「哟?」
出声的人是罗伦斯,赫萝则是一脸愕然。
寇尔似乎也是在精神十分专注之下,无意识地回过了头。他吃惊地注视着赫萝与罗伦斯,然后慌张地捡起手边的某个东西。因为传来清脆的金属声,所以应该是货币吧。而且,寇尔顺着站起身子的动作,用脚遮住了某件事物。
目光锐利的不只有赫萝一人而已。
罗伦斯也把视线移向寇尔脚边,发现他似乎是用脚遮住画在地上的图样。
罗伦斯还来不及思考寇尔画了什么,他便已经用脚擦去图样,然后开口说:
「怎、怎么了吗?」
透过牵着的手,罗伦斯感受到赫萝似乎想说「咱们才想这么问呢」,而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
很显然的,寇尔隐瞒着什么。
「嗯。因为在这种怪时间醒了过来,所以想说要不要一起小酌一下呐?」
「……」
寇尔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这应该是他真实情绪的表现吧。
因为他似乎才在不久前,被拉古萨灌醉到不支倒地。
「呵。闹着玩的,肚子饿不饿呐?」
「呃……啊,有一点。」
寇尔在地面上画的似乎是小小的圆圈。
地面上似乎画了好几个圆圈,只是罗伦斯无从确认起。
「嗯。汝啊,咱们有足够的食物呗?」
「嗯?喔,有是有,只是……」
「只是?」
罗伦斯耸耸肩回答说:
「多吃了一些,就会少一些啊。」
赫萝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臂说:
「那就这么决定。可以的话,咱是比较希望在火堆旁坐下来……」
「如果去了那边,肯定会被缠上的。我们去向他们借火,自己在这边找地方坐吧。」
「嗯。那么,先拿咱们的行李……」
一方是疯狂跳舞,另一方是醉得连身上何时被盖上棉被都不知道。
赫萝与罗伦斯同时看向寇尔,寇尔见状,一副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说了句:「两位真的不记得了吗?」
如果赫萝与罗伦斯的两人之旅多了个徒弟寇尔,每天应该都会上演这样的互动吧。
「咯咯咯。没办法,两个醉鬼呐。抱歉,去帮咱们拿来,好吗?」
「我知道了。」
说着,寇尔小跑步地跑了出去。
留在原地的罗伦斯与赫萝两人,并肩目送着寇尔的背影。看着看着。罗伦斯不禁觉得这样的画面似乎还不赖。
不过,罗伦斯会有这样的感想,当然是因为赫萝就在身旁。或许是与罗伦斯有了同样的感想,只见赫萝轻轻倚在他上。
罗伦斯知道一个词能够形容现在的画面。
然而他不能说,因为说出口就输了。
「汝啊。」
「嗯?」
赫萝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摇了一下头说:
「没事。」
「这样啊。」
罗伦斯当然知道赫萝想说什么。
即便如此,他却有种不应该去思考赫萝想说什么的感觉。
「对了。」
「嗯?」
「寇尔的故乡好像是一个叫做彼努的地方,你听过吗?」
因为跑得太急,寇尔似乎踩到了躺在地上睡觉的船夫、或是其他什么人的脚。
罗伦斯面带笑容眺望着寇尔不断道歉时,赫萝加重了握紧他的手的力道说:
「汝啊,刚刚说了什么?」
赫萝的声音显得不平静。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回头一看,看见了赫萝带着笑意的眼眸。
「骗汝的呐。」
「……别闹了。」
「呵,咱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知道呐?」
虽然赫萝这话说的没错,但有时对于越重要的事情,她明明知情,却越爱佯装不知情,甚至喜欢把事态严重的大事说成芝麻小事。
如果什么都要怀疑,那永远怀疑不完。尽管明白这样的道理,两人一路旅行下来的经验却告诉罗伦斯,赫萝会开这种玩笑就已经显得不寻常。
或许是因为刚刚踩了船夫的脚,寇尔这会儿非常小心翼翼地走着。赫萝望着寇尔这般模样哈哈大笑,而罗伦斯则是凝视着她的侧脸。这时,赫萝没转头看向罗伦斯,叹了口气说:
「下次咱还是控制一下的好。」
「……这样我会轻松很多。」
就在罗伦斯这么说时,寇尔正好走了回来。
「怎么了吗?」
「嗯?没事,只是正好提到你的故乡。」
「喔。」
寇尔回答得有气无力。或许寇尔应该不至于鄙视自己的故乡,只是认为提起出生地毫无乐趣可言;但是他也有可能觉得自己的故乡是个不足以成为话题的村落。
如果对自己的故乡有那么一点点信心,应该会立刻露出兴奋的目光才对。
「是彼努,对呗?那村落有什么传说吗?」
「传说吗?」
因为赫萝是一边说话,一边打算从寇尔手中接过行李,所以寇尔也一边反问一边把行李递给赫萝。
「嗯,总有一、两个传说呗。」
「呃……」
突然被问及这个问题,应该会感到犹豫吧。因为不管是多么偏僻的村落,一定会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传说或迷信。
「你跟我聊天的时候,不是提到教会来到山上,让你们很困扰吗?也就是说,包括彼努那附近一带,应该有其他神明存在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似乎总算掌握到了状况。
他点了点头,开口说:
「是的,有传说。彼努是巨大蛙神的名字,长老说他亲眼看过彼努。」
「哟?」
寇尔的话题似乎勾起了赫萝的兴趣。
三人先坐了下来后,赫萝与罗伦斯为自己准备了酒,为寇尔则是准备了面包及吉士。
「彼努现在的村落位置和以前不同。听说很久以前发生过一场山崩地裂,从山头冲下来的大水积成了湖泊,村落因此掉进了湖底下。在那场山崩地裂发生时,当时在山上帮忙猎杀狐狸、还是个小孩子的长老说他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青蛙。听说那时,从山谷通往村落的唯一一条道路,被一边冲倒树木一边流动的浊流淹没,后来那只巨大青娃出现,挡住了浊流。」
很多地方都存在着守护村落,让当地免于受到大灾难的神明传说。
据说教会一个一个地把这些传说改写成他们信仰的神明所为,但是从温驯的寇尔都如此兴奋地描述着传说的表现看来,就能够知道教会不可能顺利达到这样的企图。
有关神明或是精灵的传说,不单纯只是神话故事。
现在的罗伦斯能够直率地这么认为,所以更觉得教会不可能达成目的。
「后来,趁着彼努蛙神挡住浊流的时候,长老们赶紧下山跑到村里告诉村民这件事,村民们因此好不容易逃过了一劫。」
寇尔描述完后,似乎察觉到自己变得有些兴奋。
他一副担心说话太大声的模样环视着四周。
「嗯,那里的神明只有青蛙吗?有没有狼神之类的?」
赫萝似乎耐不住性子了。
听到赫萝这么询问,寇尔很干脆地回答说:
「有,有很多狼神的传说。」
赫萝从袋子里取出的肉干差点就掉落在地上,她硬是假装冷静地把肉干送进嘴边。
她的手微微颤动着,而罗伦斯当然佯装没看见。
「不过,在一个叫做鲁比的村落有比较多关于狼神的传说。对了,就是我跟罗伦斯先生说过的,那个住了很多猎捕狐狸和猫头鹰高手的村落。」
「喔,你是说教会到访的那个村落啊?」
寇尔之所以会露出苦笑点了点头,当然是因为造成他踏上旅途的原因,正是教会去到那个村落的缘故。
「在鲁比村,流传着村民们的祖先是狼的传说。」
赫萝咬在嘴边的肉干前端大幅度地晃动着。
罗伦斯不禁佩服起她还咬得住肉干。
不过,他也想起在异教徒城镇卡梅尔森时,询问过女编年史作家狄安娜的问题。
那是有关人类与神明结为连理的问题。
虽然罗伦斯那时是为了恐惧孤独的赫萝询问了这个问题,但到了现在,这个问题的意义变得有些不同了。
就在罗伦斯心想「千万别被赫萝捉弄才好啊」时,寇尔这么接续说:
「根据我后来到处听来的传言,听说教会的人会来到鲁比村,就是为了狼神而来。」
「为了狼神?」
「是的。不过,鲁比村里没有狼神,因为传说里有提到狼神已经死了。」
罗伦斯无法掌握这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传说里有提到狼神已经死了,教会就不应该会为了狼神而来才对。如果说教会是因为狼神已死,所以比较容易传教的目的,那或许让人比较能够理解。
而且,来到鲁比村的一行人,只因为想必也兼任指挥官的高位传教士生病,就从村落撤离。
教会前来的目的与撤离的理由,给人一种衔接不上的感觉。
照这样看来,简直就像为了寻找什么东西而来到鲁比村似的。
一路思考到这里,罗伦斯察觉到了一件事。
他察觉到教会一行人是为了偷偷地寻找某物而来。所以他们才会特地来到深山里,来到一个信仰的神明早已死去的村落。
「听说鲁比村的狼神是在很久以前负伤来到村落,最后便死在鲁比村。那时狼神为了感谢村民的照顾,留下了祂的右前脚和精子。狼神的精子是由鲁比村民的子子孙孙继承下来。右前脚则一直守护着附近一带,使当地免于受到流行病以及天灾地变的侵害。然后,听说教会的人们就是在寻找这个狼神的右前脚。」
寇尔一副像是在描述神话故事般、不是打从心底相信传说内容的模样说道。
任何人一旦开始四处旅行,就会知道世界有多么辽阔,也会开始认为从前深信不疑的村落传说是随处可见的陈腐故事,会有这样的心态是很常见的事情。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们村落都因为一场山崩地裂而掉进湖底了,所以鲁比村的狼神是否真的留下了前脚,很让人怀疑就是了。」
寇尔一边说道,一边笑笑。
在接触外面的世界而得到智慧后,他不可能没察觉到传说与实际状况之间的不一致。
寇尔察觉到的这个事实,或许只会使他对于故乡传说的信赖心变得动摇吧。
然而,罗伦斯与他相反。
因为遇上赫萝,他得知了这类传说并不单纯只是神话故事。
这么一来,罗伦斯的商人本性当然会告诉他,或许可以把脑子里装的各种情报以及寇尔所说的事情搭在一起思考看看。
这股动力甚至唤醒了罗伦斯原本变得模糊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在醉倒前,听到拉古萨所说的话。
罗伦斯当然明白自己只是恣意地把一切串联起来。
不过,他所做的联想却是如此地合乎逻辑。
「那,你对传说感到怀疑吗?」
赫萝似乎立刻察觉到气氛有所不同,她从帽子底下露出锐利的目光看向罗伦斯。
寇尔轻轻笑笑说:
「……就无法完全相信的意思来说,我确实是感到怀疑。不过,说到关于神明到底存不存在的逻辑想法,我已经在学校学了很多。所以,要催眠自己这么去想是很简单的事情。也就是说,鲁比村的狼神前脚已经早在几十年前……」
寇尔在南方的学校经历了各种苦难,并且抱着「或许有机会,就回到故乡去吧」的想法一路流浪到了这一带。
有着如此心态的寇尔首先会怎么做呢?
照常理来说,他当然会想收集有关故乡的话题吧。
这样一来,寇尔就算收集到了与罗伦斯相同的情报也不足为奇。
而两人最大的不同,就只在于是否能够相信这个无稽之谈。
罗伦斯刻意不看向赫萝,但相对地握紧了她的手。
「藏宝图往往都是在宝藏被偷了后,才会出现。」
寇尔瞠大了眼睛。
然后,他缓缓眯起瞠大的眼睛,脸上浮现淡淡的腼腆笑容。
那是一副「我不会再被骗了」的表情。
「可是,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吧?怎么可能有人买卖狼神的前脚?」
「——」
赫萝倒抽了一口气。
寇尔果然收集到了与罗伦斯相同的情报。
她用力握紧了罗伦斯的手。
并以视线代替话语投向罗伦斯,但罗伦斯没有看向她。
「也是啦,毕竟世上有太多伪造品嘛。」
在乐耶夫上游地区,有个名为雷斯可的城镇。据说,这个城镇的商行在寻找的东西就是狼神的右前脚。
拉古萨会在酒席上说出这个话题,可见这一定是盛传于船夫之间的谣言。
而且,过着流浪生活的寇尔都知道这件事,就表示这件事在旅人聚集的旅馆或是餐厅里,也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吧。
所谓无风不起浪,但是造成这个谣言盛传的原因,也可说在于北方是一块异教猖獗的土地。
累积了七年的行商资历后,罗伦斯当然有机会遇到好几次这类的话题。
圣人遗体、天使羽毛、奇迹圣杯、神之羽衣。
这几样物品都是会让人不禁发笑的伪造品。
「那个,我真的没有很相信这个谣言喔。」
看到罗伦斯,尤其是看见赫萝沉默不语,寇尔似乎以为两人是对他抱着难以置信的态度。
所以他慌张地这么解释。
「不过,如果有机会确认真相,我当然是有兴趣想知道……」
说着,寇尔脸上浮现带了点落寞的笑容,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得知魔术其实是骗人手法的小孩子一样。
如果他知道眼前的赫萝其实是狼神的眷属,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罗伦斯不禁对寇尔会做出什么反应感到好奇。
不过,罗伦斯本以为赫萝当然也会想在寇尔面前变回原形,但从她的模样看来,不像有这个意愿的感觉。
取而代之地,赫萝用着十分平静的眼神看着寇尔。
「话说回来,假设教会真的在寻找脚骨,还真不知道他们是抱着什么想法这么做。」
虽然罗伦斯颇为在意赫萝的反应,但是毕竟这个话题与赫萝关系深切,或许她也在思索着什么吧。
于是,罗伦斯先这么说,好让话题延续下去。
「抱着什么想法?」
「嗯。你想想啊,如果教会相信那个脚骨是真的狼神脚骨,才前来寻找,就等于承认了异教之神的存在。教会不可能这么做吧?」
寇尔一脸愕然地嘀咕了句:「确实是这样没错。」
「听您这么说,好像真的有些奇怪……」
如果是真的狼神脚骨,想必会是体型如赫萝般巨大的狼神,那脚骨一定也会大得吓人吧。
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罗伦斯记得拉古萨好像说了「地狱看门狗」。
教会如果找到了脚骨,或许是打算擅自这么命名,好用来传教吧。
只要把脚骨说成是殉教圣人的骨头,想怎么利用都行。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寇尔忽然扬声说:
「啊,该、该不会是……」
罗伦斯心想寇尔可能想到了什么,于是把视线移了过去。这时,在火堆旁喝酒的男子们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就在这个瞬间——
啪!某物断裂的声音传来。
因为赫萝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好,所以罗伦斯一瞬间怀疑是她做了什么事情。
他立刻把视线移向赫萝,结果发现她也是一副不知道发生何事、有些惊讶的表情。当两人视线相交时,赫萝似乎看出了罗伦斯的心声。
她捶了一下罗伦斯的肩膀。
「刚、刚刚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一直在谈论神明之类的话题吧。
寇尔明明才说自己对于神明的存在抱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现在却胆怯地喃喃说道。
毕竟信仰心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消失的,看见赫萝有些开心的模样,罗伦斯差点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在那之后,有好一阵子没有再传来声音,坐在火堆旁的男子们也放松了挺直的腰杆,其中还有人对着罗伦斯三人这里耸了耸肩。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就在现场所有清醒的人都这么想着时——
才再次传来「啪!嘎吱!」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一阵不明巨大物体破裂的声音。
从河川处传来的声音。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时,木头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还有「啵」的一声、像是巨大气泡冒出河面的声音跟着出现。
寇尔站起了身子。
罗伦斯也弯着一边膝盖看向河川。
「船!」
在火堆四周喝酒的人们这么大喊着。
罗伦斯立刻把视线移向河面。
他在河面上看见了一艘在月光笼罩下,仿佛就要出港的巨大船舶。
「喂!快来人啊!」
在火堆四周喝酒的人们尽管站起身子喊叫着,却没有一人采取行动。
他们应该都是商人或旅人吧。罗伦斯也站了起来,而说到寇尔,他早已不自觉地跑了出去。只是,在跑了三、四步后,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知道船舶就快被河水冲走,也都知道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
就在这个瞬间,叫声响起:
「守住船只!」
那些把身体缩得像是一坨牛粪般在睡觉的船夫们,听到这声吆喝,全都跳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习以为常,所有船夫们都毫不犹豫地朝向河川跑去。
尽管前晚喝得烂醉如泥,大部分船夫的脚步却都踩得相当健稳。
在他们之中,拉古萨与另一名船夫最先抵达停靠在河岸边的船只。
两人一边溅起水花,一边抓住船身后,便像在跟牛只比赛谁力气大似的使劲推着船只。
拉古萨先跳上船,另一名船夫好不容易地也跳上了船。
或许是为了采取次要良方,一些来不及坐上船只,但确实已清醒的船夫们毫不迟疑地就跳进河中,游向停泊船只。
虽然缓慢,但是叠在沉船上的船舶确实顺着水流开始移动。
应该是因为被绑上好几次绳索反复受到拉扯,使得罗伦斯等人原本打算拉起的沉船变得脆弱了吧。
沉船因而承受不住船舶的重量被压碎了。
如果船舶就这么被冲走,很可能在河川转弯处又撞上浅滩而搁浅。
而且,河川下游地区也有船只停泊。
船舶万一撞上小型船只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就算三岁小孩也知道。
不过,船夫们之所以能够做出宛如受过长期训练的骑士般跳进河中的举动,与其说他们是因为考虑到这些实际的理由,不如说他们是为了顾及身为船夫的名誉比较贴切吧。如果让同一艘船舶搁浅了三次,谁知道他们的名誉会损失多少。
寇尔向前踏出了两、三步,或许他是被拉古萨等人的勇敢行为吸引了。
罗伦斯也吞了一口口水,观看着事态发展。
毕竟那是一艘需要四、五名划浆手才划得动的大船,想要让大船停下来,当然没那么容易。
然而,罗伦斯并非与其他人抱着同样的想法注视着船夫们的努力。
因为赫萝一站到他身旁,便这么喃喃说:
「汝真的不知道吗?」
「咦?」
虽然罗伦斯一瞬间以为赫萝指的是船只的状况,但后来发现如果是指这个,她的话语会变得意思不明。
所以,他立刻察觉到赫萝是指「真的不知道教会为何要寻找脚骨吗?」的意思。
「你知道吗?」
这时,一阵呼声响起。
罗伦斯一看,发现拉古萨用着让人看了会为之痴迷的高超技巧,将船只划到搁浅船旁边,在追过搁浅船之际,另一名船夫跳到搁浅船上撑起了篙。
然而,想要让搁浅船停下,似乎很困难的样子。在朦胧月光映照下,篙看起来就像不可靠的细长树枝。
罗伦斯仿佛就快听见拉古萨咋舌的声音。
「咱知道。因为就像汝以行商为生计一样,咱一路过来也是以人类的信仰为生计呐。」
赫萝话中会带着刺,证明了她心情欠佳。
罗伦斯不知道她为何生气。
不过,罗伦斯至少知道惹得她生气的起因在于教会。
「咱之所以讨厌被尊称为神明,是因为大家都会在远处围起圆圈望着咱。大家恐惧咱的一举手一投足,说咱是值得尊敬、可贵的存在。所谓提心吊胆,指的就是大家的反应。所以汝啊,只要反过来思考……」
「太危险了!」
某人这么大喊着。
拉古萨的船只绕到了大船前方,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停住大船。最坏的状况有可能会被大船压过,沉入河中。
河面传来了船身互撞的低沉声音。注视着河上景象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拉古萨的船只大幅度地晃动着。尽管在人人担忧着「会不会翻船」、河畔上气氛紧张到最高点的这个瞬间,罗伦斯还是把视线移向了赫萝。
因为他明白了赫萝方才想说出口的话。
「该不会是想把脚骨……」
然后,传来了波浪散去的巨大声响。
在经过宛若永恒般的短短数秒后,搁浅船明显地减缓速度,几乎已经停了下来。
这样可以放下心了。
这般安心气氛蔓延开来,最后传来一阵欢呼声。
大展身手的拉古萨,像是夸耀胜利似的在船上高高举起单手。
罗伦斯无法为了停下搁浅船这件事感到开心。
因为教会残酷的作风让他满口苦涩。
「没错。如果拿到了真的脚骨,然后用脚践踏一番,汝说会怎样?就算咱们再了不得,也不可能在化为一堆白骨后,还能够咬死那些蠢货呗。咱们只能忍受被践踏,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奇迹。然后,看见这般光景的家伙们会怎么想呐?他们会这么想呗——」
后头的船只很快地赶上现场,几名船夫跳上搁浅船,丢出绳索。
经年累月在相同场所工作的船夫们,表现着说不出的一致感,让人深刻感受到船夫们在工作时培养出来的默契之深。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热气氛,若有可能,罗伦斯还真希望自己也能够和船夫们一同参与。
「搞什么,原来咱们提心吊胆敬畏着的对象只是这般程度的存在呐。」
比起费尽唇舌地解说教会之神有多么了不起,这么说的效果会好上几百倍吧。
想到说出这般话语的合理性,就让人不禁佩服起教会不愧是好几百年来,一直与异教对抗的存在。
然而,赫萝与这个可能遭到践踏的脚骨主人说不定是朋友,搞不好还可能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对于皮草买卖,赫萝说过自己能够坦然接受。
即便如此,皮草买卖和遗骨遭到践踏根本是两码子事。
赫萝的眼睑颤动着,但不是因为想哭泣,而是由于她怒不可遏。
「那么,汝怎么认为呐?」
在口哨声及掌声不断响起之中,拉古萨等人动作熟练地用绳索把船只全系住,忙着处理停泊作业。
每名船夫的动作都像是习惯得不需要思考似的,非常合理性地进行着作业。
而教会是在信仰的领域之中,运用他们的习惯动作。
为了拓展信仰,一切事物都能够化为道具。
「我觉得……很过分——」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说道。
从脚的疼痛感看来,罗伦斯能够感受到赫萝有多么焦躁。
「咱没问汝如何区分事情善恶,反正汝跟教会一样都是人类——」
在猛然闭上嘴巴的赫萝说出「抱歉」之前。罗伦斯反过来踩了赫萝一脚,表情认真地倾着头看向她。
他用眼神告诉赫萝「我已经报仇了」。
不知道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是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恼,或许两者都有吧;赫萝咬了嘴唇后,才接续说:
「……咱指的不是这个,咱指的是那个谣言、那个寻找脚骨的谣言。汝认为这会是事实吗?」
「一半一半。」
或许是听到罗伦斯想也没想地就做出回答,赫萝露出带点苦涩的表情看向罗伦斯。
她是在反省自己在没必要的地方惹了罗伦斯生气。
「不,我是真的认为有一半一半的可能性,才会想都没想地说出来。这类谣言,跟寇尔在学校被骗的事件一样多到不行。」
罗伦斯顶出下巴指向寇尔说道。
他与其他人一样,正在为拉古萨等人的活跃表现高声欢呼着。
因为寇尔穿着赫萝的长袍,看着他的天真背影,就仿佛看见了赫萝的背影。
「既然这样,就不能说是一半一半呗。」
「我知道你的存在,所以我不可能觉得这个谣言会是经常听得到的无稽之谈。这么一来——嗯,可能性应该就是一半一半了吧。这个谣言之所以会形成,是因为商行有所行动,但是我不知道那会不会真的是来自鲁比村的脚骨。至于教会前往鲁比村的事,只要寇尔没有说谎,就是事实吧。」
拉古萨等人似乎完成了作业。
船夫们有的人坐上拉古萨的船只,有的人则是英勇地跳进河中游上岸。
河畔上的人们朝着就快熄灭的火堆里头大方丢进剩余的木柴,并拿出酒慰劳英雄们。
「喏,汝啊。」
「嗯?」
赫萝握住了罗伦斯的手。
那举动给人仿佛当她有求于罗伦斯时,非得先这么捉弄罗伦斯不行似的。
「就这么悠哉地继续旅行,找到约伊兹后,就互相道别。汝觉得这样如何?」
听到赫萝这么切入话题,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赫萝生气地让指甲陷入他的肉里。
所谓凡事都有限度。
看见赫萝如此明显的举动,罗伦斯当然不敢说出像是「你还真不坦率啊」之类的话语
罗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吐出气说:
「拜托你别问我这种问题好不好。我去接你的时候,说了什么?」
赫萝别开视线不肯回答。
虽然罗伦斯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但她确实像是有些害羞的模样。
「反正,说不定会发现这纯粹是个谣言。如果你对这话题感兴趣,我无所谓。」
「那如果发现不是谣言呐?」
所谓贤狼,指的就是具有智慧的狼。
玩弄文字是其擅长的游戏。
罗伦斯用着更加轻率的口吻说:
「如果真是事实,可能会弄得遍体鳞伤喔。」
「因为咱会生气吗?」
罗伦斯轻轻闭上了眼睛。
然后,在罗伦斯睁开眼睛的瞬间,寇尔带着兴奋热度未退的表情,转头看向这里。他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寻常。
寇尔一副仿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表情,慌张地转头面向前方。
「这类物品都有着令人无法相信的高价,因为很多时候教会都会滥用其威信。也就是说——」
罗伦斯看向身旁的赫萝说道。
他知道寇尔转头偷看着这里。
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
「这是一个违反你的伦理观念、攸关教会威信、作为商品还能够定得高价的物品。如果出手碰了这物品,当然不可能只是受点小伤就能了事。」
赫萝面带微笑把空着的手举高到胸前,轻轻挥了挥手。
寇尔慌张地别开视线。
她缓缓放下手说:
「说穿了就是要去寻找遗骨,汝没必要勉强陪咱去做。」
这种说法太卑鄙了。
卑鄙得让罗伦斯甚至不愿意这么说出口。
罗伦斯把空着的手举高到胸前,轻轻顶了一下赫萝的额头说:
「我跟你不一样,我想让书本厚一点。」
「……真的吗?」
就这么继续旅行直到老死那一天,这样的人生或许也有其魅力存在,但罗伦斯不得不老实说,这样的人生多少让他感到有些痛苦。
在经历夸张的相遇以及旅途后,痛苦的剧烈程度更是逐渐加深。
在一年即将结束或是收割结束时,人们为什么要聚在一起跳舞狂欢一场呢?
罗伦斯觉得自己现在明白了其理由。
「故事应该有个段落比较好,对吧?」
「就算会有危险?」
罗伦斯摇摇头回应赫萝。
他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必须过自己的生活。
「当然得要你避开危险。」
赫萝脸上浮现了自傲的笑容说:
「咱可是贤狼赫萝呐。」
这真是一件蠢事。
假使商行真的在寻找脚骨,教会也虎视眈眈地想要得到脚骨,孑然一身的商人怎么可能有所影响?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不禁心想。
与赫萝的旅行,无法只靠着去掉配料的烂糊食物得到满足,而是得靠着洒上大量辛香料的大块厚实牛肉才行。
赫萝轻轻笑笑后,走了出去。
然后,她轻轻顶了一下竖耳偷听着两人说话的寇尔的头,跟着推了寇尔背部一把,朝着拉古萨等人的方向走去。
罗伦斯也缓缓地走在他们后头。
夜空高挂着明月,甚至让人觉得舒服的冰冷空气随着船夫们的笑声而晃动。
以旅途中的一小段落来说,这或许是一个相当美妙的夜晚。
罗伦斯深呼吸一口气。
这么说或许会惹得赫萝生气,但罗伦斯对于谣言是真是假,其实不怎么感兴趣。比起谣言是真是假,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
他不禁感谢起月神,让两人有了继续前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