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耶夫河水源区有名为雷斯可的矿山城镇,乐耶夫河与罗姆河的汇流处有雷诺斯,而罗姆河与海峡交会处则有港口城镇凯尔贝。
位于罗姆河流域最下游的凯尔贝,受托进行从上游运来的铜制品交易,拥有这般背景的商行,想必规模一定有相当大。
罗伦斯抱著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准备背水一战的心情前往目的地。
当他抵达珍商行前面时,不禁感到有些扫兴。因为──
「是这里吗?」
赫萝也一脸期待落空地这么询问。
那表情彷佛在说「这种破烂店面随便一吹就倒」似的,说不定她心里在想,要是真的被惹毛了,就变回狼形把整家店毁掉。
眼前的建筑物屋檐下,挂著一块长方形的铁制招牌,看板上刻著「珍商行」。店面破归破,但面向马路的卸货场上,还是看得到堆积如山的商品。
然而,被绑在卸货场上用来载运货物的,不是无论到了积雪多么厚的深山里也毫不畏缩的长毛马;也不是能把一个小村落的所有家当一次运完的大型马车。
屋檐下只看见骨瘦如柴的骡子,载著似乎是冬季用来作为饲料的燕麦杆堆,看似无聊地打著呵欠,等待出发。
珍商行的店面便是如此悠哉。站在店门口的三人之中,只剩下似乎把商行这个称号直接联想成金钱与权力象徵的寇尔,依然还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哪位啊?」
一名体型略胖、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子坐在卸货场最里面的柜台内,不知在写些什么。男子发现罗伦斯等人站在屋檐下后,抬起头问道。商行里除了这名男子之外,就只看得到放养于店内、啄食著麦穗的鸡。
「如果几位是来买东西,那我非常欢迎。不过,如果是来推销东西……可能就得白跑一趟了。」
男子扬起有些松弛的脸颊自嘲地笑笑,完全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意思,那模样看起来非常地疲惫。
看见男子的模样,赫萝向罗伦斯露出了牢骚满腹的眼神。
有一票人为了达成令人难以置信的目的,企图利用金钱买卖可能是赫萝同伴的狼骨,而珍商行就是这票人的同党。
赫萝的眼神告诉了罗伦斯──这票人是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对象,而且正因为恨意如此地强烈,对象更应该是个能够与恨意抗衡的强大商行。
只有寇尔一人还是老样子。虽然男子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态,但他似乎误以为那是一种威严。
不过,商行的规模大小,当然不会总是与待在其中的人物本领高低成正比。
到处都有把手伸进蛇穴里,却跑出龙来的故事。
「景气真的这么不好吗?」
罗伦斯这么回答,随即踏入卸货场一步。
想必是有大量麦杆在这里搬入搬出,卸货场才会留下散落一地的麦杆,这样的光景让人联想到乡村住家的屋檐下。店内放了各种商品,确实很符合商行应有的模样,但净是一些没什么吸引力的商品。
「呵,你是南方来的商人吧。南方景气很好吗?」
卸货区角落放了叠起来的兵备。
看著似乎已经摆放很长一段时间的兵备库存,身为一个曾因兵备而失败过的商人,罗伦斯不禁感到慰藉。
「时好时坏。」
「我们这边景气很差,烂透了。」
男子一副完全没辄的模样举高双手说道。
赫萝与寇尔也跟在罗伦斯后头踏进卸货场,东张西望地环顾著四周。
这时,赫萝忽然用脚勾起盖住地板的麦杆,结果麦杆底下露出了两颗鸡蛋。
「哟?那里也有鸡蛋啊。母鸡总是到处乱下蛋,找都找不完。那两颗等会儿再捡好了……没错,今年这地区的鸡只数量剧减,真是安静到不像话。原本每年到了这时期,都会出现很多公鸡和母鸡,好不热闹的。」
「您是指北方大远征,对吧?」
「是啊。人潮不出现,钱就不会动,人们不动,肚子就不会饿。不但农作物的价格下跌,像木桶或木盆之类的加工品,还有年年抢手的兵备也都卖不出去。在这样的状况下,就只有酒的价格一路往上攀升。」
「嗯?」赫萝发出感到意外的声音。
略显肥胖的男子在柜台后方,笨拙地耸起肩膀说:
「人们没事做,当然只能喝酒喝个痛快啊,不是吗?」
听到男子的话语后,赫萝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您这个带了两个小跟班的商人,是要来介绍什么赚钱生意呢?」
「小跟班?」
赫萝在兜帽底下有些不悦地喃喃说道。这次她似乎无法像平常那样,装出一副乖巧修女的模样。罗伦斯心想「早知道应该先好好叮咛赫萝的」,随即用冷漠的表情制止了赫萝。
「我是想来拜访珍商行的主人。」
「嗯,我就是珍商行的主人。」
罗伦斯早料到男子就是珍商行的主人,所以没有特别惊讶地点了点头。他走向柜台,然后把伊弗给的介绍信放在柜台上。
「哎哟?抱歉、抱歉,您跟波伦商行有交情啊?」
「波伦商行?」
罗伦斯没听说过伊弗拥有商行,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他也一直认为伊弗比任何人都像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过,听到罗伦斯这么反问后,珍商行的主人没有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
取而代之地,他露出了开错玩笑似的尴尬表情。
「虽然她没有挂招牌,只是独自一人在做生意,但像她那样到处设下情报网,已经算是个规模十足的商行了吧?」
珍商行的主人边拆开伊弗的亲笔信,边如此寻求罗伦斯的同意。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伊弗到底拥有多大的影响力,但他知道如果让对方发现他与伊弗才认识不久,那肯定一点好处都没有。
罗伦斯在脸上堆起暧昧的笑容点了点头后,对方便自己推测了罗伦斯的想法,笑了出来。
「嗯……您是克拉福.罗伦斯先生啊。呵呵,没想到会有男人拿那只狼给的介绍信来找我,您到底抓到她什么把柄啊?」
直到方才,男子都还表现得像是个没落商行的别脚老板,现在却高高扬起左眉毛,抬头瞪起了罗伦斯,那模样看起来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男子的表情绝不是想要吓唬罗伦斯,也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威严。男子纯粹是露出感到有趣的表情,而这表情想必能够让他看起来最像个难以应付的商人。
罗伦斯这么重新评价对方后,也露出纯粹因遇见有趣商人而喜悦的表情,耸了耸肩说:
「这是秘密。」
「噗哈哈哈!这样啊,是秘密啊……那么,您来找我是为了……」
珍商行的主人让视线追著纸上的文字跑边说道。
接著,罗伦斯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他抽动脸颊的模样。
纸上写著有关寻找狼神脚骨的内容,如果是个正经的商人看到,肯定会边笑边拿起葡萄酒畅谈一番。
然而,珍商行的主人一副忆起某事而发笑的模样抖著肩膀,并小心翼翼地卷起亲笔信,重新绑上马毛。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已经很久没有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而且还特地透过伊弗.波伦的介绍前来打听……我想,您应该是认真的吧。」
「虽然很难为情,但我是认真的。」
看见罗伦斯笑著回应,男子再次笑了出来。罗伦斯看出男子的笑脸夹杂著两种表情。
第一种表情在说「怎么会有商人这么认真地前来打听如此愚蠢的事情」;第二种表情在说「从前不管我有多么高的意愿,都没有人愿意聆听,到了现在却有人缠著我说这个话题给他听」,是一个老人感到困惑的表情。
察觉到第二种表情后,罗伦斯感觉到胸口一阵悸动。
但是,男子立刻收起了这样的笑容。
「不过,能够为了来我这儿打听这种玩笑事,还特地让那只狼写了亲笔信的男人,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仔细一看才发现,您身旁那两个小跟班,似乎也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
「我们并不打算争取议会席次,比起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我们更重视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今日来到本商行的商人克拉福.罗伦斯,您这句话说得相当正确,我也要好好自我介绍一下才行。我是珍商行的主人泰德.雷诺兹。」
罗伦斯等人南下罗姆河途中,曾在某个文件上花了很多脑力思考,那文件所记载的珍商行记帐者就叫作泰德.雷诺兹。
罗伦斯当初以为泰德.雷诺兹是个年轻男子,没想到本人的年龄比他想像中多出了一倍。
「珍是我父亲妻子的名字,我父亲是个很疼老婆的人。」
「那真是个好丈夫呢。」
「没,取了这个名字后,其他交易对象都吓得发抖,所以我父亲搞不好是个怕老婆的人。」
雷诺兹像个装模作样的贵族似地竖起一根手指头,闭起一边眼睛,然后露出了笑容。
尽管那模样一点儿也不适合他,却散发出可爱而平易近人的气质。
看来对上雷诺兹可不能掉以轻心。
「那,说到您想要跟我打听的这件事情,也还真是件怪事。」
「是啊,世上总有人会做一些怪事。」
「嗯,一点也没错。哟……嘿咻!」
雷诺兹还是一副动作困难的模样站起身子,然后只说了句:「在这边等一下。」便从柜台走到屋内去了。
卸货场上只剩下放养的鸡,咕咕叫著并啄著寇尔草鞋因摩擦而卷起的部分。
虽然寇尔拚命地想要赶走它们,但鸡却不肯放过他。
赫萝看似愉快地望著寇尔与鸡搏斗好一会儿,突然朝向鸡露出尖牙。
这时,原本不会飞的鸡吓得都飞了起来。
「久等了……唉哟?」
逃跑出去的鸡在空中留下了细碎的羽毛,那些羽毛还来不及落地,雷诺兹已经从屋内抱著木盒,回到了卸货场。
就算不是眼尖的商人,也能够轻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抱歉啊。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家的鸡特别喜欢起毛的东西。」
「现在天气这么冷,我看还是把手指头藏起来比较好。」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雷诺兹大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我甚至不愿意去想像那样的画面。要是鸡真的跑来啄我手指头乾燥裂开的地方,我肯定把它连同肚子里头、预计明天要生的蛋,一起丢进锅子煮来吃。」
看见寇尔若无其事地搓著自己的手指头,罗伦斯笑了笑并毫不客气地看向雷诺兹放在柜台上的木盒,问道:
「那木盒是?」
「嗯,这个木盒啊──」
说著,雷诺兹毫不迟疑地打开盒盖。这时,罗伦斯有些吃惊地僵住了。
木盒里塞满了动物的骨头。
「我们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寻找著深山荒村的神骨──这些是听到这种传言后,亲切地协助我们寻找神骨那些人的努力结晶。」
虽然这拐弯抹角的说法正表现出相当厌烦的心态,但罗伦斯看不出坦白到何种程度。
不过,如果雷诺兹说了谎,事后再向赫萝确认就好了。
「那些是真的神骨吗?」
「要是真的就好了。您看我商行这个样子,也知道是假的吧?我又不是因为太贪心而花钱搜购这么多骨头,现在整家店却像快要倒掉一样。」
雷诺兹说整家店就像快要倒掉一样,无疑是在扯谎。这家商行的生意再差,至少还受托负责处理从罗姆河上游运来的铜币,身为一个中继站,其获利应该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多。
不过,罗伦斯觉得雷诺兹这副懒得理会的态度,并不是装出来的。
雷诺兹眼里流露出像个纯真孩子般的疑惑目光。
「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您怎么还对这种玩笑感兴趣?」
听到雷诺兹以「玩笑」来形容这件事情,罗伦斯确实无法反驳。
「伊弗小姐也跟您说过一样的话,但这两位其实是北方人。」
「嗯……」
说著,雷诺兹稍微睁大了眼睛。
他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自己下了个非常严重的误判。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嗯……是我表现得太轻率了,你们别不高兴啊。虽然我会藐视这件蠢事,但没有藐视你们神明的意思。」
雷诺兹一副在教会里向神明宣誓似的模样,先是揉了揉鼻子,再摊开手掌这么说。
光是听到赫萝两人是北方人,雷诺兹就完全搞懂了状况,这样的表现说出此地距离乐耶夫山脉非常近的事实。
而且,从这样的表现当中,也看得出雷诺兹很尊重北方人。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很乐意帮忙。事实上,这还真是一件蠢事。」
雷诺兹改变气氛的速度之快,让人感到头昏目眩。
他的语气令人几乎忘记这里是快倒闭商行的卸货场,而有种置身镇上议事厅的错觉。
「乐耶夫的深山里,流传著许多让教会无法置之不理的传说。其中有些传说实在没什么可信度,但有些传说又像是煞有其事。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故乡在哪一带,但只要听到某村落的狼骨传闻,你们就能猜出是哪个村子吧。」
「是鲁比村没错吧?」
寇尔从旁插嘴问道。
他那认真的模样,与方才被鸡啄草鞋而快要哭出来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没错。你知道是鲁比村,又一路追查这个传说,想必一定是个没遭到杀害的幸运少年,不然就是个见闻过世间丑恶的少年。」
寇尔曾提过,佩带长剑前来的传教士以暴力镇压鲁比村,杀害了无数村民。
听到雷诺兹的话语后,寇尔一边用力握紧拳头,一边点点头。
「我也不想多问旁边这位姑娘明明是北方人,为什么要打扮成教会修女的模样。商人的钱虽然带不进坟墓,但至少回忆还可以。」
说罢,雷诺兹僵硬地挤出自嘲似的笑容。
赫萝也轻轻笑了一下。
踏进坟墓之前,每个人都希望尽可能地只见闻一些纯真、美好的事情,而赫萝会做出这种反应,是因为她知道面对这样的愿望,只能无奈地轻笑带过。
「那么,回到鲁比村神明的话题。我记得是前年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吧。那时传教士和佣兵集团聚在北方的山林和平原,精力充沛地四处奔波;也经常会听到某某村落怎样又怎样的话题。在这之中,跟我们家配合往来的商行参与了一件事。不,应该说他们不得不参与。」
「您是指德堡商行吗?」
如果不明确表示自己已经做过事前调查,对方很可能为了增加故事的精采性,或为了隐瞒重要情报而故意撒谎。
所以罗伦斯明确表示了自己并非完全无知,以达到牵制对方的效果。
雷诺兹察觉到罗伦斯的举动后,轻笑一声说:
「呵。您都有办法拿到波伦家狼女的亲笔信了,我不会对这样的商人说谎。我很尊敬那只狼女。所以,我也会对她所信任的商人克拉福.罗伦斯表示敬意。」
雷诺兹那不带笑意的笑脸,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不过,罗伦斯不觉得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因为这样的互动,就像为了决定两名商人之间游戏规则而进行的仪式。
「很抱歉,打断了您说话。」
「不,要是只让我一个人说话,就会不小心变成长舌公。既然各位不是完全无知,那我应该只讲重点就好。」
雷诺兹先清了清喉咙,然后稍微坐正身子。
他的视线停留在墙壁上,目光焦点集中在记忆之中。
「据说有一群教会人士因为各种原因,让德堡商行不得不听话。这群人主动去找德堡商行商量这件事。他们对德堡商行说:『我们到了北方山里,探勘过异教徒的传说后,发现其中有些传说与其他的无稽之谈不一样。这些传说具有形体、也结出了果实。你们商人不是能够买卖世上的一切有形物品吗?既然这样,就能够找出具有形体的传说果实吧?』」
与其说商量,事实上教会肯定更像在下命令。
明明像在下命令,雷诺兹却刻意以这般说法来表现,看来是想要暗中传达他对教会的反感。
「就像炼金术师给我们难以理解的印象,我们会觉得他们很诡异,好像万事都难不倒他们的道理一样。在教会眼中,我们商人所做的生意就像在做什么诡异、不道德的交易,所以教会那些人似乎误以为任何事情都难不倒我们。不过,只要是做生意的商人,都会遇到很多无法拒绝的工作。而这样的工作,往往是从上游流向下游。」
「您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听到罗伦斯这么表示赞同,雷诺兹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
有些工作,是由皇帝指示宫廷商人,宫廷商人指示其所支配的商行,商行指示其分行,最后由分行行长指示市井商人来完成的。
只要找出源头,就会发现谒见皇帝时,恭敬地献给皇帝的各种贡品当中,很多都是由连一枚铜币也要计较的小商人所购得。
只不过,命令永远都是由上往下、物品永远都是由下往上,不会有反过来的情况发生。
「然后,我们家商行,就位于伟大的河川精灵罗姆所掌控的罗姆河最下游。对于从上面摇啊摇地流下来的命令,不分其善恶,我们都必须接受。那正是所谓……」
雷诺兹松弛的脸颊用力晃动了一下,那彷佛是为了今天这个瞬间,而特地让脸颊松弛似的。
「就算砸大钱,也必须硬著头皮去做。」
罗伦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放在柜台上、塞满了大量骨头的木盒。
一般来说,某家商行在寻找某样商品的消息传出后,商行根本不可能收到这么多商品。
珍商行会收到这堆像是狗、猫、羊、牛或猪的骨头,是因为大家都知道珍商行在凯尔贝寻找狼骨的行为,并不是正当的生意。
如果是正当的生意,要是送上不正当的商品,就拿不到报酬。
不过,如果是不正当的生意,就算送上不正当的商品,也可能拿到报酬。
只要能让第一个发出命令的教会人士满足,那么送上物品的珍商行,与其上游的德堡商行,就有拿到报酬的可能性。
骨头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到哪儿都找得到。
对商人来说,送上骨头赌赌看能否拿到报酬,这根本没什么风险可言。
唯一会感到困扰的,就是这场赌局的临时庄家──珍商行。
「总之,当时这就像办了一场祭典一样,好不热闹。毕竟如果找到真的骨头,据说能够拿到的报酬高达一、两千枚卢米欧尼金币。」
「后来……」
说著,雷诺兹自嘲地笑了;此时寇尔便将话题接了下去:
「后来找到骨头了吗?」
在雷诺兹下垂的眼睑底下,那不带情感、宛如透明玻璃弹珠般的眼珠瞬间有了变化。
寇尔这样的问法太不识趣,完全偏离了商人的互动规则。
不过,那双眼睛立刻变回适合坐在柜台上,悠哉地等待客人上门,并眺望著鸡啄食地上麦穗的眼神。
商人不会因为听到不识趣的发言而生气。他们只会配合发言,做出适当的应对而已。
也就是说,雷诺兹不会再以商人的身分发言。
「呵。要是找到了,我现在早就坐在黄金做成的柜台上了。当然了,当时有一堆谣言,说我已经找到骨头,赚了一大笔钱,我还被恐吓了好几次。不过,这种事情想也知道真相是怎样。把这么多的钱偷天换日地搬来给我?到底什么人能有这种本事啊?」
雷诺兹之所以会以揶揄的方式说话,是因为这样的谣言确实愚蠢至极。
假设真有人支付一千枚金币给珍商行,只要是做生意的商人,想必会立刻察觉金币的动向。
即使在深夜里悄悄移走了一座山,隔天早上大家还是会发现。
这种事情根本隐瞒不了。
寇尔似乎很自然地察觉到这样的事实。
他一副感到遗憾的模样,垂头丧气点了点头,并答谢雷诺兹回答他的问题。
在那瞬间,雷诺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罗伦斯看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以商人来说,寇尔的发问方式是最不识趣的表现,但发问后会不忘好好向人道谢的礼仪,可是很多徒弟就算屁股挨了好几鞭还记不住的事情。
虽然雷诺兹看似行动作困难地坐在商行的柜台上,但身为商人的眼光肯定相当厉害。
所以,他才会把商人的视线移向罗伦斯说:
「罗伦斯先生,您似乎有个很不错的徒弟。」
雷诺兹的眼神有如老鹰企图捕捉猎物般锐利。
他说话的样子并没有特别做作,这似乎是他的真心话。
「他不是我的徒弟。」
「什么?」
雷诺兹露出难以置信的模样,夸张地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后,把视线移向寇尔。罗伦斯见状,立刻这么说:
「他是未来的教会法学博士。如果我说他是商人的徒弟,那他以后恐怕会上不了天堂。」
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雷诺兹此刻的表情。
如果能够做些出乎赫萝意料的事情,并且让她露出像雷诺兹这样的表情,罗伦斯肯定就有办法抓住赫萝的缰绳。
罗伦斯看著惊愕的雷诺兹这么想,而雷诺兹随即一副彷佛在说「被打败了」似的模样,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嗯~身为北方人,未来又会成为教会法学博士,目前在追查故乡神明的传言……原来如此,不愧是能够让那只狼女信任的商人。您的行商之旅似乎相当复杂而令人羡慕呢。」
一个对人脉或权力关系极为敏感的商人,看到未来可能成为教会法学博士的人,就等于看到闪闪发光的黄金。而且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之中,就能多少判断出未来是否会有一番成就。
只要是个能力受到肯定的人物,商人随时愿意投资。
罗伦斯感受得到雷诺兹不断传达出这样的讯息。这时,雷诺兹忽然看向赫萝,然后对著罗伦斯说:
「那么,这位姑娘也是来自什么名声显赫的修道院吗?」
赫萝当然也发现了,方才雷诺兹盯著寇尔时,露出了有如老鹰企图捕捉猎物的眼神。
然而,雷诺兹没有对赫萝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之所以会这么询问罗伦斯,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忽略赫萝,也或许是想要闲话家常。
对于这种受到藐视的对待,赫萝当然不可能满意。
那么,赫萝要怎么抬高自己的价值呢?
只有在算计这种事情的时候,赫萝的速度之快,连商人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听到雷诺兹的话语后,赫萝立刻迅速躲到罗伦斯背后,并且用力揪住罗伦斯的衣服。
那模样简直就像个怕生的少女一样,同时也像在主张罗伦斯是自己的庇护者似的。
就连神明所拥有的东西,商人都想拿到手;如果是人类所拥有的东西,更容易勾起他们的欲望。这就是商人的本能。
赫萝的举动果然带来了绝佳的效果。
「哈哈哈哈哈!」
雷诺兹大笑后,罗伦斯发现赫萝从他背后稍微探出头来,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这是不使用言语的多层面心理战。
雷诺兹之所以大笑,是因为他立刻发现自己中招了。
「三位客人真是太妙了!我看时间就快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个便饭,庆祝我们认识呢?」
对罗伦斯来说,雷诺兹的提议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觉得与雷诺兹交谈,洋溢著刺激感。
「如果方便,我们非常乐意。」
「我真是太幸运了!那么,我立刻叫佣人准备料理。只不过……」
雷诺兹把视线移向罗伦斯三人后方的卸货场,继续说道:
「为了准备料理,需要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可是今天偏偏看不到半只鸡。」
「啊!」
寇尔大叫了一声,赫萝则是别开了视线。
因为赫萝方才露出连狼群都会夹起尾巴逃跑的凶狠目光,赶走了不停啄著寇尔草鞋的鸡群,所以现在卸货场上一只鸡都没有。
「方便的话,可以帮我把好邻居叫回来吃饭吗?」
听到雷诺兹像个恶作剧的小孩一样开心地笑著这么说,寇尔慌张地、赫萝则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跑出去追鸡。
鸡肉和葡萄酒。
如果说为了生存必须有面包和盐巴,那么为了享受人生的乐趣就必须有鸡肉和葡萄酒。
若还是因缘际会受到招待而吃到这两样东西,那更是教人开心。
在雷诺兹还没说出「不用客气」之前,赫萝已经大口吃了起来,寇尔则是以未来可能成为教会法学博士的人应有的表现,注重礼仪地享用食物。
顺利探听出狼骨的话题,对方还特地准备料理招待,这作风真是豪迈──抱有这般想法的,恐怕只有寇尔一个人吧。
用餐时,除了闲话家常的无聊话题之外,雷诺兹还提到一些两年前狼骨事件达到最高潮时的笑话,也详细说明狼骨事件慢慢降温的过程。
不过,不管任何时候,商人总会要求报酬。
罗伦斯一直很在意雷诺兹会要求什么报酬,最后在分手之际,得到了答案。
雷诺兹主动要求与罗伦斯握手。
「请代我问候伊弗.波伦小姐。」
雷诺兹用两手牢牢地握住了罗伦斯伸出的右手。
而且,雷诺兹明显露出了商人的眼神。
雷诺兹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不仅详细说明了狼骨的话题,还准备午餐热情地招待了客人,请好好转达伊弗这件事情。」
雷诺兹的目的想必是希望与伊弗配合往来,以更进一步扩大其生意。
不过,雷诺兹所经营的珍商行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其配合往来的对象可是手中牢牢握著采矿权的德堡商行。
有这背景的雷诺兹就算赢得伊弗的深厚信赖,应该也没有太大利益可图。
还是说,伊弗真是个影响力如此大的人物?
尽管心中有很多疑点,罗伦斯还是必须答谢雷诺兹的款待。
确实给予雷诺兹回应后,三人离开了珍商行。
一行来到商行时,雷诺兹起初是一副完全没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模样;没想到离开之际,竟然还到了门口送行。
「接下来……」罗伦斯自言自语道。
已经轻松达到了目的。
不过,不可否认地,一路与雷诺兹互动下来,确实有些感觉很矛盾的地方。
像是珍商行的破烂店面、雷诺兹收下伊弗介绍信时的反应,以及方才告别前雷诺兹所采取的行动,都显得矛盾。
虽然这些可疑之处与狼骨话题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商人的行动总会在让人意外的地方形成关联。
罗伦斯一边沉思,一边轻轻捏著下巴胡须。
「汝接下来怎么打算?」
然而,赫萝的话语打断了罗伦斯的思绪。
罗伦斯于是看向了赫萝。在那瞬间,他不禁想起雷诺兹刚才招待他们的鸡肉料理。
那道鸡肉料理是把鸡腿烫熟后,再淋上加了香草碎片、黄芥末酱以及醋所调制的酱汁,可说极品中的极品。
想要知道那道鸡肉料理有多么美味,只要看赫萝沾著香草碎片的嘴角,就能轻易明白。
罗伦斯伸出手指替赫萝取下香草碎片时,她一副有些嫌烦的样子闭上一只眼睛。
罗伦斯很快就知道赫萝不是因为被人当小孩子看待,所以故意用生气的方式掩饰难为情。
因为他看见赫萝这么别过脸去后,向寇尔使了一下眼色。
寇尔一边露出讶异的表情,一边像是感到佩服地点点头。看了寇尔的举动,罗伦斯不禁叹了口气。
赫萝与寇尔似乎暗中打了赌,内容八成是看罗伦斯会不会帮赫萝取下那片香草。
「这个嘛……接下来要怎么办吗……」
如果认真做出回应,罗伦斯就输了。
所以,他假装没看见两人互使眼色的样子喃喃说道:
「因为太顺利就打听到想知道的事情,感觉有些扫兴呢。」
「嗯?」
「我原本以为对方会隐瞒更多事情的。」
听到寇尔的话语后,这回换成是罗伦斯向赫萝使眼色。
罗伦斯与赫萝的视线交会后,立刻双双别开了视线。
赫萝会有这样的反应,代表著她也觉得方才的交谈有可疑之处。
罗伦斯避重就轻地说:
「……是啊。现在我们可以确认,教会相信鲁比村的传说。这么一来,就表示教会那些人所相信的东西真的存在过,算是我们的一大进展。」
寇尔一脸认真地频频点头。
然而,如果赫萝也觉得雷诺兹的言行举止有所矛盾,或许事情就不是现在想的这么单纯。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这么告诉寇尔,是因为怕说了会让问题变得更复杂。
谁叫寇尔太直率了。
就连赫萝个性这么别扭的人,一提到有关故乡的话题都会脸色大变;那个性直率的寇尔就更不用说了。
等到有适当机会,再好好向寇尔说明就好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很遗憾。」
「?」
寇尔看向罗伦斯,微微歪著头。
因为知道寇尔不会表里不一,罗伦斯不禁觉得寇尔做出这样的动作比起赫萝可爱多了。
「因为进行得太顺利,结果好像没必要使出杀手锏。」
「啊……您是说铜币的事情?」
从河川上游送来时,只装了五十七箱的铜币,等到准备从珍商行送到海峡对岸时,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六十只箱子。
罗伦斯怀疑这是珍商行的把柄之一。
假使珍商行坚持隐瞒狼骨的事情,应该可以用这件事情动摇对方,而罗伦斯也已事先告诉寇尔这个想法。
不过,罗伦斯只知道箱数不合的事实能够用来动摇对方,却到现在还没有向寇尔问出箱数不合的原因。
当然了,罗伦斯也没有自己想出原因。
「不过,既然没必要使出这个杀手锏,等旅行结束时你再告诉我答案当作谢礼就好。」
独力想出原因的寇尔点点头后,看似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们现在能做的,顶多是趁著去向伊弗道谢时,顺便再收集更多情报而已。话虽如此,表现得太著急也不好。要是让伊弗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那就伤脑筋了。」
「呃……您的意思是,如果对方发现有人认真在追查这件事,可能会觉得确有其事吗?」
对于寇尔无时无刻不忘学习的认真态度,罗伦斯不禁感到钦佩。
罗伦斯点点头说:
「雷诺兹和伊弗之所以一下子就说出狼骨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已经彻底研究过这件事情,并且做出这是无稽之谈的判断。如果这件事情有那么一点点真实性,所有人都会像贝壳一样紧紧闭上嘴巴吧。」
「所以,我们如果太过认真地探寻这件事情,那些人就会开始有所防备,并怀疑我们是不是掌握了能证实狼骨传言的重要关键。」
罗伦斯等人之所以会相信狼骨传言是事实,当然是因为赫萝的存在。
对此也有共识的寇尔竖起右手食指,以一副彷佛大厨师在说「这道料理的秘方,就是加了极少量的香草」似的得意模样说著。
也有些像是小狗刚刚学会了某样才艺,然后顺利表演成功时的骄傲模样。
这样的寇尔看起来并不显得骄傲自大,大概是因为他是刻意地露出得意洋洋的模样,而且也有所自觉的缘故吧。
寇尔天生就很容易与人亲近。
「不过,因为没有人相信,所以能够很轻易地打听出情报,这样的事实很讽刺不是吗?我们明明是想确认传言真假,才向那些人打听的。」
「再来就要看个人的信仰心了。也就是要有在周遭人们的否定声浪中,还能够相信传言是正确的勇气。」
寇尔温顺地点了点头。
「而这个话题也可以延伸到另一个话题。圣职者向神明请示:『人们能够得到救赎吗?』却得不到神明的答案。这不是因为神明怠慢,而是因为这个问题太怎样?」
未来的教会法学博士就像刚铸造好的钟般,只要轻轻一敲,就会立刻发出响亮的回应。
「因为这个问题太理所当然了,对吗?」
与寇尔的对话有些不同于赫萝,那感觉很直率,是能够让人感到安心的知性对话。
罗伦斯觉得,他现在似乎能够明白,那些被称为学者的人们,为什么会一整天不断地对话。
两人就这样一边交谈,一边慢慢走路,不知不觉中,变成寇尔在罗伦斯身旁并肩走著。罗伦斯心想,这样的感觉也不赖。
十年后如果也能够这样并肩而行,寇尔一定能够变成一个好知己。
罗伦斯这么想著,不禁开始期待了起来。
不过,这时有人介入了罗伦斯与寇尔两人之间。
那人就是一直被冷落在旁的赫萝。
「汝等在咱面前聊得很愉快吶?」
赫萝露出有些不悦的表情说道。
为了自身安全,罗伦斯决定还是不要去分析赫萝话中的意思。
「如果没有必要马上去找那只狐狸,咱想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指向河口说:
「那个热闹的地方。」
不用说也知道,赫萝是指三角洲上的市场。
赫萝的尾巴在长袍底下兴奋地不停甩动,或许是期待吃到美味的食物。
于是,与寇尔的知性对话告终,现在又回到了浅显易懂的对话。
罗伦斯越过赫萝头顶看向寇尔。
寇尔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虽然赫萝一半是为了自己才说要去三角洲,但另一半肯定是为了寇尔。
对于与寇尔的知性对话,以及与赫萝的浅显易懂对话,罗伦斯很难在两者之间决定优劣。那是因为赫萝浅显易懂的话语里头,总是藏著某些秘密。
所以,罗伦斯也没有揭穿赫萝话语里的秘密,只是淡淡地回答说:
「你老是想著要吃东西。」
看见罗伦斯一脸无奈地说道,赫萝的琥珀色眼珠转了一圈后,嘟起了嘴唇轻轻一笑。
「咱无时无刻都想著汝吶。」
赫萝稍微拉高声调,用著撒娇的声音这么说著,抱住了罗伦斯的手臂。
因为罗伦斯忘了把香草沾在自己的嘴角上,所以这样算是与赫萝扯平了。
不过,一旁的寇尔红著脸,一脸困扰地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儿放。
虽然罗伦斯内心无法控制地涌上一股优越感,却无法坦率地感到开心。
因为赫萝做出这样的举动,相对地就是在要求回礼。
「没办法,谁叫我是你的食物啊。」
罗伦斯这么给了回礼后,赫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并且用力地摆动耳朵,连兜帽都差点脱落了。
「那么,别忘记松开荷包的绳子,好吗?」
罗伦斯把视线移向寇尔。
他露出试探的眼神,想听听寇尔的回答。
对于这类的文字游戏,寇尔与赫萝一样很懂得怎么回答。
「这时候好像要说『谢谢招待』吧。」
「真是的,好想来一杯餐后酒啊。」
在寇尔的巧妙配合后,罗伦斯这么结束了话题。
凯尔贝的三角洲中心位置上,有一座大型蓄水池。
蓄水池里养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鱼,时而还会看见乌龟或水鸟群集。
不过,在池边编织句子的不是一头金色卷发的诗人,在那里交谈的话语也不是超脱世俗、以唯美文法撰写出来的诗句。
蓄水池里的鱼儿不停在网中绕圈子,乌龟和水鸟有些被绑住脚,有些被绑住嘴巴。
单刀直入的数字与杀价话语在池边交错,吐出这些话语的人们个个都是大嗓门,抓鱼的手臂也都相当粗壮。
来往市场的人们,把这座蓄水池称为「黄金之泉」。
建盖在三角洲上的凯尔贝市场范围,拥有从这座蓄水池往北走两百步、往南走两百步的宽度,以及往东走三百步、往西走四百步的长度。
虽然三角洲上还有足够的土地扩建市场,但市场似乎从以前就被规定只能有这般大小,至少就罗伦斯所知,这里的市场还不曾扩建过。
这么一来,市场建盖建筑物时,当然会以节约土地为原则。
人们会说「连隔壁的帐簿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在讽刺市场的建筑物密集度过高。
罗伦斯等人一站上三角洲,赫萝便摀住了耳朵。
虽然赫萝是抱著开玩笑的心态才这么做,但那模样不见得完全是装出来的。
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来到港口城镇凯尔贝的最大市场,这里总是一片人声鼎沸。
「今天是在举办祭典吗?还是有什么活动?」
罗伦斯付了船夫船费,然后从栈桥站上三角洲时,听到先站上三角洲的寇尔露出错愕的表情,询问著他身旁的赫萝。
三角洲上共有三个停船处,罗伦斯等人下船的地点,是在以往返北凯尔贝的船只为主的停船处。因此,在这里看不到三角洲市场的地标──也就是用搁浅船所作成的大门。取而代之地,这里有一块经过切割、卸下港口后就被置之不理的石头。
石头后方就是市场,市场里明明有摩肩接踵的汹涌人潮,每个人却都没有好好看向前方,而是一边紧紧盯著店面看,一边走路。
「嗯?这样的人潮还算常见呗。咱还曾经去过整座城镇都这么多人的地方吶。」
赫萝一副自己无所不知的表情说道,还高高挺起她那外观看起来与寇尔相差不远的胸膛。
「真、真的啊……老实说,我看过的热闹城镇顶多只有雅肯而已……」
「嗯。这没什么,年轻时候不知道的事情总比知道的事情多。只要增加见识,一件一件慢慢地学习就好了。」
「一点也没错。话说回来,你第一次跟我去到河口城镇时,也问了几乎一样的问题。」
罗伦斯从后方把手放在赫萝头上这么说。
赫萝在帕斯罗村停留了好几百年,在这段期间世界的改变之大,甚至连神明都会觉得自己变老了。说起不了解世俗的程度,赫萝一定比寇尔来得严重。
不过,说起喜欢自夸的程度,也一样是赫萝比较严重。
赫萝一副嫌烦的模样,把罗伦斯放在她头顶上的手拨开,然后一脸威吓地瞪著罗伦斯说:
「汝的心胸就是这么狭小。现在能藉机自夸比咱更博学多闻,汝心里一定很开心呗。」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说到你去过的大都市,不过就是留宾海根吧。」
赫萝压低下巴,鼓起了腮帮子。
虽然寇尔一副有些胆颤心惊的模样,但很明显地,这是赫萝想要有人陪她玩的表现。
「谁叫汝是个连平常三餐都要唠唠叨叨说节省是美德的旅行商人吶。咱身为汝的囚犯,怎么可能到处游走?还是说汝愿意带咱到处游走吗?」
赫萝深蕴含蓄之美的复杂话语,像在测试罗伦斯是否记得一路旅行下来的所有回忆。要是有一个解读错误,很可能被赫萝一脚踹到天边。
寇尔一副分不清是玩笑还是当真的模样,表情难掩不安。
当然了,罗伦斯与赫萝是因为有寇尔这样的观众,才愿意站上舞台演戏。
所以,罗伦斯有礼貌地,也很明确地答覆赫萝说:
「商人会以金钱解决一切,所以只要不用花钱,要帮多少忙我都愿意。」
「比方说哪些状况吶?」
赫萝这么反问道。她在兜帽底下的面容,难得带著一半的笑意。
她似乎快受不了自己的愚蠢演技了。
「比方说?这个嘛……」
罗伦斯稍微动脑思考说道。这时,赫萝一脸焦急难耐地打他了一下,然后抓住他的衣服,拉向自己说:
「难道汝要咱说『汝说故事哄咱睡觉,好吗?』不成?这话咱怎么说得出口吶?」
罗伦斯这时倒是没拿这么一句「你不是已经把整句话说出来了吗?」反驳她。
本以为两人在吵架,现在情势又突然改变,一旁的寇尔看得脸颊微微泛红,也紧张地屏息凝视两人的互动。
罗伦斯不禁心想,演员这个职业好像也很不错。
「说故事确实不用花钱,但每次我抱你上床的时候,你都已经醉倒了啊。」
赫萝迅速从罗伦斯身上挪开身子,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罗伦斯很清楚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所以,他先做了心理准备,好让自己能够装出被打败的表情。
「没办法啊。汝说的话那么无聊,如果不喝酒,咱怎么忍受得了吶。」
对于自己能够在这般与赫萝常有的互动之中,如此厚脸皮地大展演技,罗伦斯不禁想为自己的成长鼓掌一番。
「好了,那咱们赶快绕一圈看看呗。」
或许是打闹一番后得到了满足,赫萝不再勾住罗伦斯手臂,而是舔著嘴唇这么说。
所谓的「绕一圈看看」,想必不是要看看市场模样,而是要看看有什么好吃的食物。
明明没多久前才吃了一顿现宰的鸡肉料理,赫萝似乎又饿了。
「呃……那个,这里的名产是什么呢?」
尽管无法完全跟上两人之间变化快得让人头晕目眩、虚虚实实的互动,寇尔还是这么贴心地向赫萝搭话。
「唔。汝这么问,简直就像在说咱只想著要吃东西一样。」
「咦?没、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
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捉弄著寇尔,寇尔被捉弄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赫萝却根本没在听。这时如果掀起赫萝的长袍,肯定会看见尾巴发出声响,正高兴地甩个不停。
赫萝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在越过取代大门的石头后,还回过头说:
「喏,快点啊!」
虽说这里是闹哄哄的市场,一片吵杂声中如果夹杂了少女的清脆声音,多少还是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一名坐在石头上写字的商人瞥了赫萝一眼,石板上的手瞬间抖动了一下。如果要说那商人脸颊凹陷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就像个禁欲主义者,那是在说反话;因为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为了赚钱,才克制自己。所以,想要成为完全杜绝欲望的隐者,需要有很深的功力。
商人随著赫萝的视线看向罗伦斯时,眼神并没有透露出善意。
即便如此,商人还是立刻板起了面孔,让视线落在石板上继续写字。不过,罗伦斯知道商人的视线在石板上滑动;他费了好大工夫才忍住苦笑。
「发什么呆!快点──」
也不知道赫萝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商人的目光,她心急得连长袍底下的尾巴前端都不小心露了出来。她这样大声吆喝到一半时,突然闭上了嘴巴。
「?」
就算赫萝的演技再怎么完美,要是能在近距离之下持续观察,也大概能够看出是真是假。
罗伦斯看出赫萝这次不是在演戏,于是像刚才那位年轻商人一样,随著赫萝的视线看去。
于是,那个人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也一起回头看的寇尔用手摀住嘴巴,并偷偷瞧著罗伦斯的反应。
出现在赫萝视线前方的,是一名刚刚走下船的熟悉商人。
「嗯?哟……」
对方依旧是那一身老样子,她在察觉到视线后,在看似仍带著睡意的半开眼帘底下,投来极其自负的目光。那彷佛在说「无论世上有再多货币,我都会把它数个乾净」似的眼神,回应了罗伦斯一行人的视线。
不过,伊弗会慢了半拍才露出惊讶的表情,应该不是在卖弄自己的演技。她肯定是真的吃了一惊。
原因就在伊弗身边还跟了两名装扮气派、体格健硕的男子,以及两名装扮虽然气派,目光却不太正派的男子。所以这次的相遇肯定是偶然。
原本坐在石头上、似乎在思考怎么做生意的年轻商人发现伊弗等人的存在后,慌张地站起身子,逃跑似的往市场里头快步奔去。
在装了鱼的笼子旁边无所事事,可能是在等待仲介商的一名年迈渔夫,也一副彷佛在海上见到精灵似的模样,恭敬地低头致意。
伊弗身边的男子们表现出「年轻商人与渔夫理当会有这种举动,反而是罗伦斯的反应显得异常」的态度,毫不客气地盯著罗伦斯等人看,在他们身上打量。
然后,男子们立刻判断出罗伦斯是个不值得注意的小人物,轻轻哼了一声。
他们一副彷佛在说「这小毛头怎么了?」似的表情,重新面向伊弗。
「我还以为你们肯定去了南凯尔贝……决定先观光啊?」
四名男子当中最年轻的一人,支付了伊弗等人的渡船费。
伊弗神情愉悦地这么向罗伦斯搭话,连看男子一眼都没有。
她虽然看向罗伦斯等人,但对于一直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赫萝,却只瞥了一眼。
伊弗身边的男子们一边看著罗伦斯三人,一边互相低声耳语。
「是的。我现在就像是暂时歇业的店家,毕竟伤口还有点疼痛。」
因为感受到赫萝的视线强烈地集中在自己的后脑勺,罗伦斯只好带点挖苦的意味这么说。
罗伦斯相信伊弗一定会明白他的处境。
伊弗稍微眯起眼睛后,轻轻举高右手,指示了男子们几件事情。
这时,体格健硕的两名男子露出没有笑意的笑脸,另外两名目光不太正派的男子,则是完全无视于罗伦斯等人的存在,四人就这么与罗伦斯等人擦身而过,朝向市场走去。
男子们走向市场时,四周的人潮仿若圣经所记载的传说般,不一而同地向左右两侧分开。
他们想必是镇上的有力人士吧。
在男子们擦身而过后,赫萝走到了罗伦斯身边。
「我都说了想休养一下,他们却把我拉出来狩猎。那些家伙是北凯尔贝的有力人士。」
「是商人吗?」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伊弗摇摇头说:
「他们不做商品买卖。不过,说到算钱,他们可是内行中的内行。」
看见伊弗眼里流露出厌恶的目光,罗伦斯马上就猜出男子们的身分。他们应该是镇上拥有特权的一些人。
男子们可能是大地主,也可能握有渔业或关税徵收等权利。虽不确定是前者或后者,但至少能够确定男子们一定属于「只要摆起架子坐在椅子上,就会有人把钱送上门来」的世界。
这般身分的男子们愿意勉强在伊弗面前露出低姿态,是因为知道伊弗有利用价值吗?
还是因为他们虽然有权有势,却没有贵族的身分?
虽然罗伦斯无法猜出那么多事情,但男子们的身分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要是你很在意,就来黄金之泉瞧瞧吧。那么,先告辞了。」
在瞥了赫萝一眼后,伊弗随即动身离去。
她的身影混入市场人潮之中,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那感觉彷佛在说「想在人群之中显得醒目或不醒目,都难不倒我」似的。
罗伦斯感到有些佩服地目送著伊弗的背影,直到被赫萝踢了一脚后,才回过神来。
「竟敢在咱面前看其他雌性,汝胆子不小吶。」
虽然想起以前好像也听过这句台词,但罗伦斯没有太认真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说:
「那么我以后都只看著你,这样总行了吧?」
罗伦斯一边这么反击,一边顽皮地贴近赫萝的脸,结果被赫萝毫不客气地呼了一巴掌。
然后,赫萝就这么鼓著腮,独自往市场走去。
「啊,赫萝小姐!」
寇尔下意识地踏了一步,准备追上赫萝时,停下了脚步。
他有些害羞地回过头说:
「那、那个……」
「嗯?」
「您不去追她好吗?」
寇尔口中的「她」当然是指赫萝。
想必寇尔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抢著做罗伦斯该做的事情,才会停下脚步。
「我不去,因为赫萝应该是希望你陪她去吧。」
「怎么可能……」
「你觉得不可能吗?」
说著,罗伦斯轻轻拨弄寇尔的头发。
罗伦斯挪开手后,寇尔也没有要抚顺一头乱发的意思。
光是动脑思考,寇尔似乎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承认你的头脑很好,不过,要是你随便想想就能明白她刚刚的举动是怎么回事,那我的面子怎么还挂得住啊。」
罗伦斯笑著说道,然后轻轻抚顺寇尔的头发。
「那家伙是真的在生气。不过,跟我吵架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罗伦斯拿起缠在腰上的皮袋,然后取出一枚崔尼银币。
他把崔尼银币压在寇尔鼻头上说:
「这些钱够你们吃吃喝喝了吧,你只要记得别让赫萝喝太多酒就好了。」
「……」
寇尔似乎还是不明白罗伦斯为何不追赫萝,他收下银币,并露出感到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心里在想什么,赫萝掌握得一清二楚。她看出我对伊弗说的话很感兴趣,可是她很讨厌伊弗,根本不想看到伊弗的脸。」
虽然寇尔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但罗伦斯没有多做说明,只是从背后推了寇尔一把。
还加了一句:「想知道答案,就去问赫萝。」
虽然寇尔犹豫了好一会儿,但聪明的他最后照著罗伦斯的指示,跑了出去。
就算在人群之中走散,相信赫萝也会找到寇尔。
「接下来……」
伊弗方才说只要去黄金之泉,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算罗伦斯是外地人,也知道伊弗说这句话的意思。
港口城镇凯尔贝从以前就有一个习惯,每当镇上要讨论重要议题时,都会在三角洲的黄金之泉旁边进行。
如果在北凯尔贝召开会议,结果就难免偏向北凯尔贝的人;若是在南凯尔贝开会,结果就难免倾向南凯尔贝人。会有在三角洲开会的习惯,想必是为了避免事情偏颇于某一方。
只要是个商人,听到镇上的有力人士与家道中落、但即将成为大商人的贵族女子将在这儿齐聚一堂,肯定都会想前去一探究竟。
不管有再好玩的娱乐,也赢不过如此有趣的场面。
当然了,凭赫萝的实力,她轻轻松松就能够抓住罗伦斯的脖子,让罗伦斯跟著她走;但贤狼很清楚自己这么做,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与其付出代价这么做,不如自己先退一步,然后再从罗伦斯身上挖出利益。
罗伦斯接受了赫萝提出的交易。
罗伦斯举起手,胡乱抓了抓浏海。这是一种自嘲的表现,他在嘲笑自己只有面对这方面的交易时,才能够轻松识破赫萝的心声。
相信赫萝一定也觉得受不了这样的他。
「看热闹的费用要一枚崔尼银币啊……」
罗伦斯在胸前交叉起双手,歪著头这么说。对于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罗伦斯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他太过大方,给赫萝太多钱了。
不过,这样赫萝就不能抱怨了。
罗伦斯走了出去,拨开人群踏进久违的市场。
他觉得自己也顺利融入了人潮之中。
如今还留在这儿的,只有如蚂蚁大举来袭般鼎沸不绝的杂沓人群。
走进市场后,感觉像来到了异世界。
虽不知真假,但听说位于三角洲上的市场是在沙地深处打入无数木桩,作为市场的地基。
然后,为了避免盖在木桩上的市场被河水冲走,据说市场里有一大半都是石造建筑物。虽然能够理解如果采用木造建筑物,钉子很快就会因为生锈而变得脆弱,但是把石造建筑物建盖在沙地上,难道不会下沉吗?
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从没听过有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吧。
另外,因为市场里多是石造建筑物,随风吹来的沙子会积聚在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所以市场看起来很像遥远南方的沙漠国家。
走进随风传来的语言也非常多样化的市场后,罗伦斯很快地找到伊弗所说的黄金之泉。
黄金之泉四周是一座圆形广场,而以此为中心,一共有四条道路延伸到东西南北四方。
另外,黄金之泉中央竖著一根长木桩,代表其中心位置。
或许是有什么驱鬼避邪的作用,泛黑的长木桩上绑了三条晒得乾巴巴的鱼,而此刻正好有一只海鸟停在长木桩上。
在黄金之泉的角落,摆设了三组桌椅。桌椅四周站著三名身穿皮制铠甲的士兵,手持枪柄高出其身高一倍的长枪。
罗伦斯环顾四周一圈后,发现围绕著黄金之泉而建盖的旅馆或客栈,二楼窗户全都敞开著。从窗户探出头的净是一身贵气装扮的商人,其中有些人身边还有女子服侍。照这样子看来,在这里看热闹果然算是一种娱乐活动。
罗伦斯当然没有富裕到能够坐在旅馆里悠哉地看戏,他向藉机小捞一笔的摊贩买了啤酒后,找了个不会距离桌椅太远、能够听清楚交谈内容的地方定下来。
虽然没看见伊弗的身影,但椅子上已经坐著从装扮就能看出身分的人们,各阵营的战友们也互相耳语著。
那么,这次是什么样的议题呢?其实没必要特地这么向人请教。
因为面对娱乐活动时,没有人比商人更容易露口风。
虽然面对赚钱机会时,商人的口风很紧;但面对谣言时,总容易说溜了嘴。罗伦斯身旁的一群商人手拿著蒸馏烈酒大声聊天,光是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说话,就足以掌握议题的内容。
这群商人可能是在船旅途中暂时停留凯尔贝,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罗伦斯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简单扼要地说,这次的议题就是要不要扩建三角洲上的市场。
罗伦斯以前来凯尔贝时,也曾听过这样的话题;或许这是凯尔贝经常议论的话题吧。
不过,单纯来说,只要扩建三角洲上的市场,就会有更多商人和商品进出,城镇税收也会随之增加,所以大家的意见应该会一致,没什么好特别讨论的才对。
当然了,就是因为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个议题才会被频频拿出来讨论。像这种状况,大都是因为权力者之间利害关系对立的缘故。
罗伦斯一边喝了口啤酒,一边抱著有些坏心眼的心态眺望坐在桌前的人们,等待这利欲薰心的好戏开演。
这时,忽然有样东西吸引了罗伦斯的目光。原来是停在木桩上的海鸟在那瞬间飞了起来。
可能是在海鸟飞起的前一刻,也可能是在那下一刻,高亢刺耳的钟声响遍整个市场。这时,四周的喧闹声宛如浪潮退去般消散,变得一片安静。
罗伦斯看向摆设在黄金之泉旁边的桌椅,发现会议出席者们纷纷站起身子,互相伸出右手握手,宣告会议即将开始。
「奉伟大的河川精灵罗姆之名,会议开始!」
出席者们就座后,三名士兵朝著天空举高三次长枪。
这样的始会仪式,宛如古老帝国时代召开贤者会议一般正式,但为了让会议具有权威性,或许有必要进行这么点仪式。
这也让人认为,过去在这里想必发生过数次让会议权威受损的事情。
一个决定城镇政策的会议如果不具权威,城镇转眼间就会陷入纷争之中。因为这样的状态就像是少了指挥官的佣兵集团一样。
治理国家时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国王才会说,自己是由神明授予王权的人。
罗伦斯喝了口啤酒,然后在嘴角浮现讽刺的微笑,忍不住喃喃说出内心的感想:「不管做哪一行都不容易呢。」
「你果然也这么觉得啊?」
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却突然听到有人这么做出回应,罗伦斯口中的啤酒差点喷了出来。
罗伦斯慌张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结果看见没出现在会议区里的伊弗。
「看你这么慌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伊弗从缠在头上的头巾底下,投来带著淡淡笑意的目光。
「……商人都会把秘密连同金币收进荷包里啊。」
「如果能够也带进坟墓那更好。」
「是啊,一点儿也没错。」
看见罗伦斯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伊弗便像个城市女孩一样毫无顾虑地笑了出来。
「那么,你来找我这种市井旅行商人,是有何贵事呢?」
「你还好意思这么说,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曾经被你掐住脖子耶。」
听到伊弗这么说,罗伦斯实在很难出声反驳。
不过,一个再伟大的将军,孩提时肯定也曾经因为与某人吵架而哭泣。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坐在那边的位子上。」
「你说参加那种仪式?要是参加那种东西能够有所收获,我早就也跟著大家拜什么神明了。」
伊弗这么说完,把视线移向黄金之泉。
虽然罗伦斯毫不客气地凝视著伊弗的侧脸,但还是看不出她的真心想法。
伊弗今天如此多话,是因为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呢?
罗伦斯在心中嘀咕:「如果伊弗跟赫萝一样都是狼,那八成是因为心情不好吧。」
黄金之泉旁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声,紧接著进行了显得形式化的议题宣言。
「会议开始了喔。」
如同在罗伦斯身旁喝著蒸馏酒的商人所言,宣言内容确实是针对三角洲上的市场扩建问题。
议题是由与伊弗同船、打扮气派的男子负责宣言,他看来似乎很习惯在众人面前演讲。
「我不会说这种会议就像一场闹剧,但你不觉得会议的结论,总是在会议场地以外的地方定案吗?」
或许受到近似忌妒的情感干扰,听到伊弗的话语后,罗伦斯不禁顿了一下才回答:
「……意思是说,你受托进行台面底下的交易?」
伊弗或许感受到了罗伦斯的情绪。
她耸了耸肩,叹口气说:
「说穿了是这样没错。」
「我很好奇,接下如此重责大任的伊弗小姐,怎么会跑来我身边打混?」
说了这句话,罗伦斯才觉得自己的忌妒似乎表现得太过露骨,但又觉得伊弗应该会原谅他的小小别扭,于是改变了想法。
毕竟对于无根无蒂的旅行商人来说,得到某城镇有力人士的信赖,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
不过,听到罗伦斯的话语,伊弗突然一脸愕然。这让罗伦斯感到有些惊讶。
罗伦斯心想,自己应该没说出让伊弗如此讶异的话,随即看见她再次把视线移向会议区。
会议区里,看似北凯尔贝与南凯尔贝的代表者们正在交谈,那样的交际应酬看起来没有想像中那样带著霸气,甚至给人一种愚蠢的感觉。
伊弗从会议区拉回视线,下一秒钟罗伦斯也跟著拉回视线。
然后,伊弗露出与看见寇尔那时一样的笑脸。
但是,罗伦斯立刻改变了这样的想法。
伊弗此刻的笑脸,是两人在以皮草与木材著名的雷诺斯搏命互斗时,脸上露出的笑脸。
「如果我说很高兴看到你坦率地闹别扭,你会笑我吗?」
罗伦斯明白了伊弗前一刻看向会议区的理由。
或许属于狼那一类的家伙,都没办法表现得很坦率。
「会啊,我可是会捧腹大笑呢。」
商人与商人总是致力于隐藏真心,然后互相欺骗,想尽办法为自己找出更多利益。
如果照著这种近似本能的商人准则,罗伦斯应该要设法讨伊弗的欢心,好让自己也能够在台面底下的交易参一脚。要不要闹别扭根本是次要问题,把这样的情绪表现出来更是要不得。
即便如此,商人的朋友还是只有商人。如果这是事实,聚集在赚了大钱的商人身边的人们,一定都会隐藏真心,一心只想讨好这个赚钱商人。
然而,就算是传说中的伟大勇士,也会有想要休息的时候。
所以罗伦斯没有讨好伊弗,还表现出忌妒心的举动,反而让伊弗这只狼感到高兴。
伊弗一脸自嘲地低下了头。当她抬起头时,眼里散发出彷佛用雪水清洗过似的清澈光芒。
「我来找你说话果然是对的。老实说,那边那些家伙来找我,让我郁闷得不得了。」
伊弗露出一副感到厌烦的模样指向会议区。
「因为没赚头?」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脸上尽管缠了好几层布,还是看得出来嘴唇明显变得扭曲。
然后,她伸出手抢走罗伦斯手中的啤酒。
「我在雷诺斯和罗姆河上大闹一番后,只要进到这个城镇,就能够稍微松口气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那些家伙。」
那些人可能是政治庇护者,或是财力雄厚,足以让地方领主无法行使逮捕权的出资者。
不管他们是哪种人,想必都不是与伊弗拥有对等立场的人。
在独来独往的旅行商人当中,也有像伊弗这类的存在。
虽说已家道中落,但伊弗拥有贵族头衔,并且从谷底一路爬上来,这样的她肯定拥有很多旁观者无从猜测起、斩也斩不断的人际关系。
虽然在市场入口处遇到时,那些人表现出尊敬伊弗的态度,但伊弗的表现让罗伦斯改变了想法,或许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单纯。
「虽然我的存在就像那些家伙的护卫,但他们下的命令是我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你知道这个市场的由来吗?」
听到伊弗丢来的问题,罗伦斯没有刻意逞强,而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几十年前之所以会盖这个市场,是因为南方的商人们想要有一个与北方联系的贸易据点。这些商人当然也向地主表达了想要买下三角洲,并且在三角洲上建盖市场的意愿。可是,智慧稍显不足的地主们认为卖掉土地会造成大亏损,于是坚持要自己建盖市场,甚至不惜背负莫大的债务。」
「地主是北凯尔贝人,而借钱给地主的是南凯尔贝人。」
伊弗稍微挪开缠在脸上的头巾,喝了两口啤酒后,把酒杯还给罗伦斯说:
「没错,那边那些人就是借款者和贷款者的儿子们。跟人借了钱的地主没有失去土地,而且每年还能够收取庞大金额的土地租金,但相对地必须支付跟租金同样金额的借款利息。对于这样的事实感到焦躁的地主们,当然拚命地想要找出解决之道。」
「可是,地主们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伊弗点了点头,露出彷佛连人命都会以银币枚数来衡量似的冷漠目光。
「那么,这些第二代接著会想找什么呢?答案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出气的对象。」
「然后把不可能的任务硬塞给这个对象,是吗?」
伊弗脸上的表情此刻已如湖面般平静,没有一丝变化。
她确实有可能成为大商人,但现在终究还只是个稍稍有钱的商人罢了。
伊弗不是利用他人的一方,而是被利用的一方。
她接到的命令是,解决北凯尔贝与南凯尔贝之间的市场问题──也就是把这个任谁都知道不可能改变的情势,彻底地扭转过来。
而且,这些第二代并非真心期待伊弗能够解决问题,他们的目的是找一个可怜的代罪羔羊,好让他们有谴责无法解决问题的对象、让他们排解焦躁的情绪。
身为输给伊弗的人,罗伦斯忍不住期望这位强过自己的人至少也是个能称霸世界的狠角色。
「不过,遭遇不幸可不是我的专利。你去过雷诺兹那里了吧?」
伊弗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伊弗与罗伦斯之所以有著不同的韧性,想必是因为彼此一路游过来的海洋不同吧。
「是啊……那里出乎意料地破烂。」
「咯咯,你说话也不用这么直接吧。不过,就连一手包办铜制品出口的商行,也会被掌权者榨取利益。凯尔贝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没有一个地方比光有权力,却没有钱的地方更悲惨。
有钱人不会吵架才是世间真理。
「总之,我该去跟人家讨论事情了,要是继续待下去,我怕会给你添麻烦。」
伊弗补上一句:「感谢你的啤酒。」接著便迈步离去。
看著伊弗的背影,罗伦斯忍不住叫住她说:
「狼骨的事情……我顺利问出来了。」
伊弗听了回过头来。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然后再次踏出脚步。
不过,罗伦斯觉得,伊弗在头巾底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
伊弗刚刚表现得有些刻意。
一副很希望人家叫住她的感觉。
罗伦斯没有像其他商人那样观望会议进行,而是一直凝视著伊弗的背影。
不久后,伊弗朝向聚集在远离人墙处、一脸装腔作势、看似难以应付的商人们搭话。
从服装看来,那些人应该是南方商人。
如同伊弗是北凯尔贝地主的护卫一样,那些人肯定是南凯尔贝金主的护卫。
只要询问那些人的名字和所属单位,罗伦斯肯定会对他们抱有多于伊弗的亲近感,但他心中默默支持的对象是伊弗。
在以皮草与木材著名的雷诺斯时,罗伦斯亲眼见识到伊弗行事的周密性,以及甚至愿意拿性命当赌注的强韧意志;在罗姆河上,伊弗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无情作风,更是让他佩服得想脱帽致敬。
没想到换了个地方后,伊弗却变成被人利用的一方。
当然了,伊弗虽然被他人利用,但相对地一定也一路利用他人至今。
不过,罗伦斯能够明白,伊弗为什么会轻易地离开已牢牢咬住教会权力的雷诺斯,或是结识有力人士的凯尔贝,打算一个人带著皮草南下。
因为她不是佩带长剑,凭著一身功夫开创世界的英雄;而是个有时必须吞下污泥、不折不扣的平凡商人。
伟大的商人曾经说过:「商人绝对无法变成世界的主角。」
伊弗离开一会儿后,罗伦斯暗自庆幸赫萝不在身旁。
还有,他探头看向啤酒杯后,也庆幸自己点的是啤酒而非葡萄酒。
他知道自己一定露出了很窝囊的表情。
教会可能为了传教,而残酷地亵渎狼神之骨。对此,赫萝很直接地表现出她的愤怒,但其实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他虽非珍商行的雷诺兹,但也希望自己带进坟墓的全都是美丽的回忆。
罗伦斯暗自嘀咕一阵后,把视线移向依旧刻意地反覆进行讨论的会议,并和著啤酒喝下充满苦涩味的叹息。
人们在形容三角洲上的市场时,都会说那里就像广大世界的缩图,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是一个会有数十种国家语言随风传来、充满魅力的地方。
然而,眼见是实,耳闻是虚。实际走进三角洲上的市场时那种感觉,或许就像亲眼看见珍商行时一样。
这里没有像每年举办好几次的大市集那般,多得彷佛就快排到天边的商品;也没有表演才艺,试图向前来做生意的商人,或旅途中顺道来到市场的旅人讨钱的卖艺人。
虽然这里有不输人的拥挤人潮,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很多店铺其实并没有陈列商品。店内只放了木牌,上头标示的是一点都不生活化的巨额商品数量和价格。如果想要确认商品,也必须向店老板打声招呼,才有机会看到样品。
因为这里的市场过于狭窄,就算想要好好享用异国美食,在路边也找不到能够轻松喝酒、狂欢一场的地方。这里顶多只有卖啤酒和葡萄酒的小摊贩。
生意场所需要的是充沛的活力,而不是骚动与暴力。
因此这里的酒吧受到数量管制,酒吧附近也经常会看见腰上挂著长剑的士兵在旁待命。
这么一来,罗伦斯能去的地方当然有限。聪明人只要在没多宽敞的市场绕上一圈,就会察觉这样的事实。
所以与其说罗伦斯找到了对方,不如说对方找到了他会比较正确。
罗伦斯抱著「反正赫萝他们一定也自己乐在其中」的想法,欣赏完虽然演得很假,但内容本身让他极感兴趣的权力斗争剧,便来到他找到的第一家酒吧,寻找赫萝两人的踪影。
就在罗伦斯伸手开门的瞬间,头顶上方传来了说话声:
「汝啊……」
罗伦斯没有当场做出回应,只是一脸疲惫地走进酒吧。
爬上酒吧二楼,罗伦斯循著刚才的开朗声音,走进赫萝所占据的小房间后,所说出的第一句话,其实也不完全是在挖苦对方。
「你真是好命啊。」
「是吗?咱只花了汝给的银币而已吶。」
窗户旁摆设著桌椅,赫萝就坐在窗框上喝著酒。
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有自信不会穿帮,总之赫萝大胆地露出了尾巴和耳朵,根本不管自己的身影被马路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知不知道毫不迟疑地把一枚崔尼银币花在喝酒上,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我可能要尽快找个时间,好好教育你一下。」
罗伦斯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桶子,闻了闻空桶子里的味道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酒量大、食量也大就算了,还专挑高级品,真是可恶。
「寇尔呢?」
桌上摆著似乎是盛了肉类料理的空盘子。照这样子看来,寇尔想必是被叫去买东西了。
「跟汝心里想的一样。」
喝了酒似乎让赫萝的身体发热,她一脸舒爽地迎著窗外吹来的冷风。
「真是的……别过度使唤人家啊。」
罗伦斯从桌上拿起还没喝光的酒桶,坐在小房间的床铺上。
虽然床铺做得简陋粗糙,但对于体验过被当作牲畜般对待的船旅生活,并终于从中解脱的人们来说,这个床铺足以媲美王宫里的华盖大床。
对于一直被关在拥挤船舱里,好不容易回到陆地上的人们来说,如果能够拿著酒,躲在这样的小房间里悠哉地睡午觉,度过和平的时光,哪还需要聆听教会的教诲呢?
当然了,赫萝应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租了这房间,只是罗伦斯一旦意识到小房间的用途后,内心实在难以平静下来。
「汝掌握到什么新消息了吗?」
赫萝面向窗外,把头靠在木窗框上,闭著眼睛让冷风拂过脸颊。
那模样像是竖耳聆听窗外的鲁特琴声,也像是在思考什么。
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赫萝的耳朵随著节奏微微动著,所以应该是前者吧。
「我的样子看起来像掌握到新消息吗?」
罗伦斯喝了一口正适合在悠哉午睡时喝的甜葡萄酒,并这么反问。
「很像,汝好像很愉快的样子。」
赫萝明明闭著眼睛,还看得出来罗伦斯的情绪。她的表现就像一副好像正因为闭著眼睛,所以能够识破一切的感觉。
罗伦斯摸了摸自己的脸后,露出苦笑说:
「很愉快的样子?」
尽管罗伦斯有自信早已收起与伊弗交谈后的表情,赫萝却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眼神里流露出坏心眼的笑意。
「想在咱面前扯谎?再等上一百年呗。」
罗伦斯心想:「赫萝该不会从这里就听得到在黄金之泉的交谈内容吧?」但立刻察觉到不是这么回事。
赫萝是在套话。
在看似愉快地甩动著尾巴的赫萝面前,罗伦斯用手按住额头,然后叹了口气。
「哎,虽然咱确实看出汝很愉快的样子,但汝这样就被套出话来,可能还要多多磨练吶。」
「……我会铭记在心。」
「汝的胆子那么小,就是铭记在心,也不知道胆子能不能变大一些。」
赫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缩起脖子说著,并愉快地笑了笑。
「……真是的。不过,你说『很愉快的样子』是错的。说实在的,我听到的是会让人不想喝甜酒,而想喝烈酒的话题。」
「嗯?」
赫萝改变盘著腿的姿势,站起身子。
看赫萝站得有些不稳,可能已经差不多醉了。
「嘿……咻,感觉有点冷吶。」
说著,赫萝在罗伦斯身旁坐下,并且紧紧贴著他。
很多人在这个从严酷船旅中解脱的片刻,利用这种小房间享受短暂的约会乐趣。看见赫萝做出这样的举动,罗伦斯当然也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然而,对象毕竟是赫萝。
赫萝双脚放上床铺后,以背对罗伦斯的姿势靠在罗伦斯身上,抱住了自己的尾巴。
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扫兴。
不过,他知道赫萝可能是故意要让他觉得扫兴。
「那么,汝听到了什么话题?」
虽然罗伦斯还在胡思乱想,赫萝却表现得像平常一样。
现在如果越去在意,只会让自己显得越蠢而已。
想到这点的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开口答道:
「我听到这个城镇的黑暗面。」
「嗯。」
「简单扼要地说,单纯是金钱上的借贷而已。不过,金额大了点就是。」
赫萝一副像早上刚起床时在喝水似地,咕噜咕噜地大口灌著葡萄酒。
虽然那葡萄酒应该不会太烈,但还是阻止一下比较好。
罗伦斯伸出手,正打算拿走赫萝手中的酒桶时──
「汝知道咱现在连同酒喝下了多少话语吗?」
因为罗伦斯已经向赫萝伸出了手,所以赫萝此刻正好在他手臂底下。
带著尖牙的狼此刻就在他怀里。
「对于跟汝无关的金钱话题,汝应该会兴奋地摇著尾巴才对。可是汝现在却没有这样的反应,怎么会这样吶?」
赫萝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然后打了个嗝。
接著,她抓住罗伦斯伸到一半停在半空中的手,把酒桶塞给罗伦斯说:
「那汝跟那只母狐狸聊了什么?」
想要对赫萝有所隐瞒,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罗伦斯抓起赫萝塞给他的酒桶,往嘴边送。
下一秒钟,罗伦斯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赫萝在他手臂底下偷笑著。
酒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想必是给寇尔喝的──加了蜂蜜的山羊奶。
赫萝都已经设下如此缜密的陷阱了,就算全盘托出也不会惹她生气吧。
于是罗伦斯缓缓开口说:
「……把我们拖下水,还彻底利用了我们的那个伊弗,在这里却被人家当成丫头使唤。」
「嗯。」
「别说是被利用了,这里的权力者们还为了出气,命令伊弗做一些事情。一个不管在雷诺斯还是罗姆河上都让我不得不佩服的商人,来到不同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人家的出气筒。怎么说呢,这让我觉得……」
罗伦斯原本担心著如果继续说下去,赫萝可能会大发脾气,但后来改变了想法。他心想,说了这么多后,如果还隐瞒真心,赫萝肯定会更生气。
罗伦斯简短地说:
「有点沮丧。」
赫萝什么也没说,也没回头看。
为了打破讨人厌的沉默,罗伦斯继续寻找话语:
「连伊弗那样的商人都会遭遇这种事情。反过来说,我这个输给她的人,又能有多大成就?这时候我当然会希望赢过自己的人……至少要是个称霸世界的人,你不觉得吗?」
罗伦斯当然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也早已过了觉得只有自己最特别的年纪。他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像这样说一些不争气的话。
不过,罗伦斯这几年不再表现懦弱。这并非因为年纪增长,或变得强悍。
而是因为他已经看清,就算独自苦恼得消沉不已,孤单的行商之旅上,也不会有人在身边鼓励自己。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罗伦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现在哪怕是会让对方觉得受不了,或是被藐视,总能够得到一些反应。
光是拥有这些反应,就足以让人勇于重新面对过去视而不见的事实,并且继续向前迈进。
「汝啊……」
「嗯?」
赫萝沉默一阵后,抬起头说:
「听了汝说的话后,咱吞了两次闷气。」
「这样啊……」
「可是,现在看见汝的表情,又吞了一次闷气。」
「你每次都吃五人分的食物,所以应该还吞得下两次闷气吧。」
听到罗伦斯的玩笑话,赫萝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侧腰,挺起了身子。
「第一,汝说的话,害得连身为伙伴的咱都变懦弱了。」
因为赫萝说的确实没错,所以罗伦斯保持沉默。
「第二,为了那种蠢事就消沉,汝还是三岁小孩啊?」
「您说的是。」
「还有,最后一点……」
赫萝以跪立在床上、两手叉腰的姿势俯视著罗伦斯。
虽然赫萝露出看似不悦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罗伦斯就是觉得那模样有些傻呼呼的。
不过,罗伦斯很快就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
「……明明就是个胆小得会卷起尾巴的雄性,是个根本无法独当一面的大笨驴,竟然露出那什么表情……」
「……表情?」
听到罗伦斯这么反问,赫萝迟疑了一会儿后,轻轻点了点头。
「明明说了那么不争气的话,还……」
然后,赫萝别过脸去。
「还露出随时能够独自离开似的表情。」
不能笑。
罗伦斯这么告诉自己,但为时已晚。因为酒精以外的某种因素而脸颊微微泛红的赫萝,已经高高挺起耳朵,露出了尖牙。
不过,罗伦斯保持镇静地这么询问:
「要是我露出不能独自离开的表情,不是会被你痛骂一顿吗?」
赫萝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即便如此,看似不大满意地呻吟了一会儿后,赫萝还是点了点头,同时顺势「咚」的一声坐了下来。
她大幅度地左右甩著尾巴,一脸不悦地叹了口气说:
「那当然。咱会痛骂汝一顿后,再好好捉弄一番,但最后咱还是会沉浸在喜悦之中,看著汝乖乖跟在后头。」
「这……我有点不敢领教。」
「大笨驴。」
赫萝说道。
罗伦斯趁机拉了一下赫萝的手,这时赫萝的身躯随即如棉絮般,轻柔地倒在他身上。
罗伦斯当然知道赫萝生气的原因。
他看见怀里的赫萝依旧板著脸孔。
「我应该说是我不对吗?」
「不对的人永远是汝。」
「……」
赫萝是罗伦斯的旅伴,而罗伦斯是赫萝的旅伴。
两人的理想关系是互相扶持,而非某一方扶持另一方。
就算每次都是罗伦斯惹得对方生气,赫萝也不是每次都要担起生气的责任。
既然如此,或许说法有些奇怪,但罗伦斯这时候应该鼓起勇气,表现出窝囊的样子。
也就是表现出「没有你的扶持,我活不下去」的样子。
哪怕会被赫萝痛骂,也应该这么做。
「不过,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
怀里的赫萝没有抬起头地反问道。
「为什么变成是我在安慰你的样子啊?」
赫萝微微动著耳朵,罗伦斯不禁感到脸颊一痒。
她抬起头,一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模样,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这么说:
「因为这是咱的特权吶。」
「真是的……不过,反正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类型。」
「呵。」
赫萝轻笑一声,然后紧贴在罗伦斯身上。
不过,就算罗伦斯再好骗,也能够预料到赫萝的意图。
「喂,你又打算利用寇尔来捉弄……」
罗伦斯的声音就这么消失了。
「人类很坚强,强者不会回头看。咱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回头看,但是咱不想再那样了。」
赫萝没有一边哭泣,也没有说不出话来,而是清楚地这么说。
不愧是堂堂约伊兹贤狼,连表现懦弱的方法都如此有志气。
哪怕赫萝说这样的话不合场面,罗伦斯还是这么认为。
所以,他带著敬意抚摸赫萝小小的头说:
「你不是知道我是个胆小鬼吗?我总是必须战战兢兢地回头审视过去。所以,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像是要擦拭眼泪似地,一边把脸贴在罗伦斯胸前,一边摇摇头说:
「这样咱也不喜欢。」
罗伦斯不得不佩服赫萝临到此时,还不忘表现出任性的态度。
他露出苦笑,轻轻搔著赫萝的耳根。
「做出什么决定之前,都要先跟你商量。你是这个意思吧?」
「咱也不喜欢看到明明是给咱的供品,却没问过咱的意见,就随便改来换去。」
虽然知道赫萝是故意举出大家都熟悉的例子,但罗伦斯忍不住会想:那自己对赫萝的心意不也变成了供品?
「我的心意也是供品啊?」
「祈祷前一定要准备供品啊。」
赫萝微微动著耳朵,罗伦斯则笑了出来。
罗伦斯这么说:
「要祈祷什么?」
赫萝稍微挺起身子,然后简短地回答:
「祈祷寇尔不要回来。」
「……真是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罗伦斯必须承认自己赢不过赫萝。
赫萝笑了笑后,闭上了眼睛。
不过,赫萝会说出如此浅显易懂的真心话,就表示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的确,商人做生意的时候,也最厌恶他人在自己背后擅自决定事情。
赫萝以丰收之神的身分在村落生活的那段漫长岁月,也一直有这样的感受。
更惨的是,在猎月熊与赫萝故乡的传说之中,赫萝也是置身局外。
明明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却在自己背后有了结论;这样的事实让赫萝感到寂寞。
她已经受够了那样的感觉。
照理说,罗伦斯应该自己发觉赫萝这样的心境,但等到他发觉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相信就是询问赫萝,她也会这么回答。
「不过,要想办法趁机陷害汝,也是挺累人的。偶尔这样也不错呗?」
眼前的赫萝脸上浮现坏心眼的微笑,狼耳朵也同时像是发现了猎物般转向走廊的方向。
赫萝的举动代表著什么意思,显而易见,但贤狼这个猎人似乎不会无趣地再使用已经设过的陷阱。
「你可别以为我每次都会上当喔。」
赫萝只露出尖牙,没出声地笑著,然后迅速地离开罗伦斯身边,在窗框上坐了下来。
尽管罗伦斯嘴里满是蜂蜜的甜味,面对赫萝这么毫不留恋地离开,还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不过,敲门声在那之后像算准了时间般传来,罗伦斯不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很容易上当。
「让您久等了。」
门打开后,站在门外的当然是寇尔。
「一点也没错,等得都快要睡著了。酒呢?酒在哪儿?」
「呃……在这里……啊,我也帮罗伦斯先生买了酒。」
「什么?根本用不著替那种人买酒。真浪费钱!」
看著赫萝与寇尔的互动,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罗伦斯笑了出来的最大原因,是看见赫萝如此乾脆地改变态度和表情,让他觉得像自己这种角色,肯定没两三下就会掉进赫萝的陷阱。
真是太恐怖了。
因为害怕,所以罗伦斯选了盐味十足的肉乾,用力咬了一口。
「既然如此,汝听来的消息能够加以利用吗?」
寇尔跑腿回来后,赫萝没说半句慰劳的话语,于是罗伦斯代赫萝感激了他一番。
不过,寇尔的表现也有让罗伦斯觉得值得夸奖的地方。
寇尔巧妙地把破烂的外套绑成袋状,然后挂在肩上。赫萝肯定是坏心眼地指使他去买大量的酒和食物回来,但他轻易地完成了任务。
或许赫萝也是因为不甘心,才会不肯说慰劳的话语。
不管怎么说,寇尔要是当了商人的徒弟,绝对是个好到甚至想把他拿去拍卖的优秀人才。
「汝有没有在听咱说话啊?」
当罗伦斯望著寇尔以熟练动作在桌上摆放食物和酒时,赫萝以挖苦的语调这么说。
「有啊。」
「怎么样吶?」
「应该值得调查吧。为了建这里的市场,北凯尔贝的有力人士似乎向人借了钱,现在一心一意地想要还债。然后,我们以为珍商行肯定是个规模庞大、心狠手辣的大商行,却发现是个骡子在屋檐下打呵欠、母鸡悠哉地到处下蛋的破烂店家。」
赫萝口中不停嚼著烤螺肉。
寇尔代替她开口说:
「因为珍商行的利益被人夺走了吗?」
「没错。珍商行一手包办罗姆河流域的铜制品交易,获得的利益却被北边的掌权者夺走。这么一来……」
赫萝喝了口葡萄酒,把螺肉送进肚子里,然后打了个嗝说:
「汝的意思是说,那家商行就是忿而参与能够大捞一笔的勾当,也不足为奇是吗?」
「嗯,是啊。而且……」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鱼,但罗伦斯夹起一块没去掉银色鱼鳞就直接油炸的鱼肉,往嘴边送。
或许是使用的油质也不错,鱼肉吃起来柔软又鲜美。
从前罗伦斯曾经给了赫萝一枚崔尼银币,结果赫萝把钱全拿去买了苹果。
想必现在的她还是不记得什么叫作「客气」。
「雷诺兹有些表现也怪怪的。」
「嗯,应该有所隐瞒呗。」
只有寇尔一人露出「咦?」的表情,看向罗伦斯与赫萝两人。
「雷诺兹隐瞒的内容并不难猜测。我们前去询问狼骨的事情,他却对我们有所隐瞒,那会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只藏住耳朵,却没把尾巴藏起来。」
赫萝一边甩动耳朵和尾巴,一边这么说。
不过,对方是商人。
「世上有句话说,高手深藏不露。说不定他藏起来的不是耳朵,而是尖角。」
「而且,分手之际,那人还热情地要求跟汝握手,是呗?」
不愧是赫萝,观察入微。
罗伦斯点了点头后,取下夹在齿缝中的鱼鳞说:
「雷诺兹会那么想说『请代我问候伊弗.波伦』这句话,不是看在伊弗的资金、看在她的生意头脑,就是看在人脉。」
「那只母狐狸才刚刚砸下所有资金,买下了皮草。虽不知道母狐狸的荷包饱不饱满,但她应该还有很多借得到钱的地方,不是吗?」
赫萝一边说道,一边投来捉弄人的笑容。
她是在笑罗伦斯从前险些破产时,曾经四处向人筹钱。
「……这么一来,就是看在伊弗的生意头脑或人脉。管他是生意头脑还是人脉,你不觉得演员和剧本都凑齐了吗?」
赫萝只是露出淡淡笑容,悠哉地看向窗外。
罗伦斯也是一副悠哉模样,小口小口地吃著桌上的食物。就只有寇尔一人两手抱著小桶子,分别看著两人的举动。
两人当然不是刻意要捉弄寇尔。
寇尔是个聪明的少年。
就算寇尔几乎不会有怀疑他人的念头,只要告诉他某件事情也可以这么解读,他就会凭著自己的头脑好好去思考整件事情。
也就是说,凭著赫萝与罗伦斯各自做出的解读,寇尔已经在脑海里分别拼凑出画面。
罗伦斯想要藉由告诉寇尔这些片断,看看寇尔会拼凑出什么样的画面。
「那、那个!」
寇尔举起手,起立说道。
不管是多么严厉偏执的学者,看到寇尔如此认真的模样怎能不疼爱他?
看见寇尔的模样,甚至会让人觉得寇尔之所以被骗,说不定是因为遭到前辈的忌妒。
「雷诺兹先生现在是不是还在寻找狼骨?」
赫萝没有回答。
不过,寇尔肯定是听过坏心眼博士的讲课,一点儿也没有显得畏怯。
「假设雷诺兹先生所隐瞒的就是现在还在寻找狼骨的事实,照理说他应该会随随便便打发我们,不告诉我们狼骨的事情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热情款待了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带了伊弗小姐的亲笔信吗?这么一来,分手之际他会要求与罗伦斯先生握手的原因是……」
寇尔思考著原因。
对于伊弗是个生意头脑好到什么程度的人,寇尔没有半点了解。
这么一来,寇尔会凭著伊弗给他的印象,做出各种判断。
在寇尔眼里,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呢?
「原因是雷诺兹先生希望伊弗小姐帮助他寻找狼骨,是吗?」
同样是带著问号的发言,寇尔与赫萝给人的印象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赫萝喝了口桶子里的酒后,看向寇尔。
然后,她轻轻笑了笑,跟著看向罗伦斯说:
「汝说呢?」
罗伦斯露出一副彷佛在说「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吧」的模样挥了挥手。
姑且不论寇尔说的原因是对是错,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解释整件事情。
「而且,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理解伊弗为什么会那么爽快地帮我们写亲笔信。凭伊弗的本领,她一定老早就知道雷诺兹想要得到她的协助。尽管如此,毕竟寻找狼骨不是件小事,所以伊弗还是谨慎地岔开了话题;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可信度不高。不管事实如何,雷诺兹肯定是急著想要得到伊弗的协助。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们这三人组合。伊弗这时会怎么想呢?伊弗就像狼一样狡猾,虽然当初她把雷诺兹的提议当成荒唐无稽之谈一脚踹开,但现在看到我们出现,也会开始怀疑狼骨传言可能是真的。可是,主动向雷诺兹提话题,好像不太好耶。那么,怎么做好呢?哎呀,眼前这些家伙不是正好可以拿来利用一下吗……」
「好极了。」
赫萝学著老太婆的语调这么说,然后发出窃笑声。
如果整件事情是这样的构图,雷诺兹肯定会觉得伊弗是在表示自己有兴趣。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寇尔提出「找到骨头了吗?」的问题时,雷诺兹才会完全换了个态度。
雷诺兹可能觉得伊弗竟然派了个经验不足的人来侦察敌情,而感到生气;也可能觉得是自己太多心,才把罗伦斯三人当成是受到伊弗命令的斥候,而感到扫兴。
交谈后,雷诺兹之所以会款待罗伦斯三人,或许是因为他判断出罗伦斯三人不是受到伊弗指使而来,而是被伊弗巧妙利用的愚蠢羊儿。
既然这样,与其磨磨蹭蹭地在交谈中找机会参杂想要传达的讯息,不如摆明地招待对方一餐还比较好。
如此一来,就能够先解开去到珍商行时所出现的疑点。
就算是肌肉发达的山羊,只要有技巧地使用刀子,也能够轻易地解剖成好几小块。
「……汝要怎么做呢?」
赫萝以好像很理所当然的轻松口吻问道。
不过,她琥珀色眼珠发出的红光,似乎比平时更加强烈。
虽然一时因为珍商行的穷酸模样而感到失望,但听到珍商行仍在寻找狼骨后,赫萝心中的怒火或许又再度燃烧了起来。
而且,赫萝肯定是抱著「这次绝对不再置身局外」的心态。
对于令人愤怒的事件,这次绝对要靠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尖牙、利爪及头脑来对付。绝不能让事件就这么从眼前晃过。
这或许就是赫萝的想法。
如果真是如此,身为伙伴的罗伦斯当然只有一个答案。
「那还用说吗?」
罗伦斯打算继续说下去时,察觉到另一人的视线。
虽然寇尔一直保持著沉默,但他的心情与赫萝不会相差太远。
「一起调查看看吧。如果发现根本没什么事,那也很好啊。」
这是一人行商之旅没有过的经验。
也是两人行商之旅没有过的经验。
在所有人意见一致之下,决定采取行动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痛快。
如果面对的是军队,那感觉更是痛快,也难怪那些贵族会争先恐后地想要率领骑士团。
不过,如果老是做这种事情,可能会弄得精神疲惫不堪。
赫萝也曾像这样担起整座村落的重责,其劳苦可想而知。
只是没想到,这些村民最后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站在这样的立场,罗伦斯才发现与赫萝初相遇不久,看见赫萝哭泣沮丧的样子时,自己那安慰赫萝的模样有多么肤浅。
明明这样,还自以为是赫萝的保护者,怪不得会一下子就掉进赫萝的陷阱。
罗伦斯背著外表看起来与寇尔年纪差不多的赫萝,轻轻地笑了。
然后,他立刻收起笑容,做了一次深呼吸,跟著以符合指挥官的口吻这么说:
「那么,我来宣布每个人的任务。」
寇尔一脸认真──而赫萝当然是装得一脸认真地专心聆听罗伦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