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对立的城镇 下 第五幕

罗伦斯与寇尔回到旅馆时,赫萝还在睡。她裹著棉被,身体缩成一团,还轻轻打著鼾。

两人见状,忍不住相视一笑,但赫萝的鼾声随即止住了。

是只要偷偷说她坏话,赫萝的耳朵就会变得特别敏锐,还是她脸上长了胡须,能够敏锐地察觉气氛的变化呢?

赫萝缓缓张开眼睛后,先把脸埋进被窝底下,跟著抖动全身,伸了一个大懒腰。

「那么,具体来说,现在要怎么行动?」

赫萝一察觉罗伦斯方才带了寇尔出门,就立刻把寇尔叫来身边,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赫萝可能是想闻出罗伦斯有没有买什么东西给寇尔吃,如果有,就打算要寇尔分她一份。

虽然寇尔有些难为情地缩起身子,但还是任凭赫萝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旅行商人要是脱离公会,就不可能存活下去。所以,至少不能采取与公会对立的手段。」

「想要倚靠,就要躲在大树底下,汝是这个意思呗。不过,就算是个小人物,只要躲在大树底下,还是能自在地做些小动作。所以这是正确的选择呗。」

对于赫萝的评论,罗伦斯只能回以苦笑。因为这个说法与伊弗提议他背叛时的论调很相似。

她们两人的想法都一样。正因为罗伦斯在凯尔贝不是重要人物,所以能够在足以左右城镇未来的重大事件之中,自由地采取行动。

虽然「小人物」三个字听起来刺耳,但罗伦斯知道自己必须认清现状。

「如果想在短期内获得最大的利益,那就只能与伊弗联手夺取一角鲸了。」

「然后手牵著手一起逃亡吗?这样说不定也挺愉快的,是呗?」

如果赫萝不在身边,自己可能做出如此危险的选择吗?

虽然罗伦斯脑中瞬间闪过这个疑问,但立刻想到:要不是与赫萝在一起,自己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

看到罗伦斯像是在说「愚蠢极了」似的耸了耸肩,赫萝脸上虽然浮现捉弄人的笑容,尾巴却看似安心地摆动著。

虽然很想说:「既然害怕会发生这种事情,老实说出来不就好了。」但罗伦斯当然没有这么说出口。

因为如果被身为观众的寇尔得知剧情的内幕,那就太扫兴了。

「那,既然公会和伊弗都已经知道我们住在这家旅馆,就表示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纷争之中。为了避免到时候行动不一,我想先跟大家重新确认一下现状。」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默默地凝视著罗伦斯好一会儿后,轻轻笑了出来。

「怎么了?」

虽然罗伦斯这么反问,但赫萝只是摇摇头,不肯回答。

不过,罗伦斯似乎能够明白赫萝为什么会笑。

因为那就像是看见孩子跌倒后没有哭泣时会露出的笑容。

「嗯。」

赫萝点点头。寇尔正在赫萝身边服侍她,而她则顶了寇尔的头一下。

寇尔也是地位与他们对等的同伴。

「好的。」

在寇尔这么回答后,罗伦斯便开始说明。

已经到了兼营酒吧的旅馆老板一边打哈欠,一边帮客人续酒的时刻。

罗伦斯本以为基曼或伊弗的手下会来房间找人,没想到什么动静也没有。因为有些焦躁,罗伦斯只喝了少许酒润润唇而已,但到头来似乎只是白担心一场。

相对地,赫萝则是如往常一样,早早就把寇尔灌醉了。

在确认醉倒的寇尔已熟睡后,赫萝把寇尔丢到她的床上。至于这么做的原因,赫萝的解释是:如果没有灌醉寇尔,寇尔这头笨驴就会坚持要睡在地上。

罗伦斯实在搞不懂赫萝的行为到底算不算是体贴。

不过,他能确定这样的举动很粗暴。

「好了,今天就不要再喝了。」

因为今天不小心连续露出两次丑态,所以罗伦斯抱著算是赔罪的心情,照著赫萝的要求不停到楼下取酒。

这当然是赫萝所期待的结果,但罗伦斯表现得太听话,一直照著她的要求拿酒回来,所以明显看得出赫萝觉得很扫兴。别说是觉得扫兴了,不久前赫萝明明自己跑去点酒,现在却是担心自己点太多似的一脸不安。

平时罗伦斯只要说不要再加点,赫萝就会露出不满的表情,今天这样倒是令他有些松了口气。这只狼狡猾的地方,就是无法彻底忠实于自己的欲望。

话虽这么说,赫萝毕竟是赫萝。

「哎,希望汝也能够别再说不争气的话才好吶。」

赫萝坐在床边,把尾巴垫在不停呻吟的寇尔头部底下。她一边从罗伦斯手中接过酒,一边坏心眼地笑著说道。

罗伦斯心想,这时候不要随随便便回答,而是不予理会,赫萝可能会更高兴。因为她的模样实在太过孩子气了。

不过,如果让赫萝太高兴,可能会吵醒睡在尾巴上的寇尔,所以罗伦斯谨慎地回答说:

「那也没什么啊,听说『强者必死』是佣兵的经验谈呢。所以男人会说一些不争气的话,这样才会刚刚好。」

「大笨驴。」

赫萝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说著,回头望向身后的寇尔。接著,她突然捏住寇尔的鼻子,让他稍微抬起头。赫萝似乎打算从寇尔的头底下抽出尾巴。

赫萝的动作就不能再温柔一些吗?罗伦斯才这么想著,便发现原来是寇尔的口水就快流了下来。赫萝抚摸著尾巴说道:「真是大意不得。」然后安心地松了口气。

罗伦斯一边看著赫萝的动作,一边抓起桌上冷掉的炒豆子放进嘴里。

然后,他稍微打开木窗一看,发现几名貌似刚走出酒吧的男子分散开来,脚步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著。现在明明不是举办祭典的时期,却会看见醉汉在街上闲逛,想必这个城镇统治者的治理能力只有中下程度。

北凯尔贝如果是由地主们所统治,那么地主们似乎差不多就快失去人们的向心力了。

一角鲸──能够逆转局势的存在。

它的重要性似乎越来越高了。

「咱就在身边,汝竟然还要看窗外?」

不知何时赫萝已经坐在椅子上,并抓起一大把炒豆子往嘴里放。

赫萝喀嗤喀嗤地嚼著豆子,那模样大胆得让人觉得爽快。

罗伦斯耸了耸肩,关上木窗说:

「不做好随时能逃跑的准备怎么行啊。」

赫萝似乎很满意罗伦斯的答案。

她一边发出咯咯笑声,一边捡起掉落的豆子吃。

「算了。对了,汝啊,陪咱喝一下酒好吗?咱一个人喝酒太无趣了。」

赫萝用手指戳著老旧的陶杯杯缘,陶杯里倒满了刚从楼下打上来的葡萄酒。

罗伦斯看了自己的酒杯一眼,发现第一杯酒都还喝不到一半。

「好吧。反正这时间也不会有人来了。」

「那可不一定。」

准备与赫萝相视而坐的罗伦斯反问一声:「咦?」

「因为狐狸晚上眼力比较好吶。」

罗伦斯让思绪在脑中绕了一圈。

他耸了耸肩后,回答说:

「如果是这样,那更应该喝酒。」

「唔?」

「如果喝得烂醉睡死了,就不用担心被骗。」

赫萝露出一边尖牙,笑著说:

「大笨驴。要是像汝那样毫无防备地翻出肚子睡大觉,那就彻彻底底没戏唱了呗。」

「看到猎物这副德性,狼怎么可能让狐狸先下手。」

罗伦斯一这么回答,赫萝马上露出两颗尖牙反驳:

「这就难说了。毕竟猎物一天到晚在咱面前翻出肚子来,咱会掉以轻心,觉得没必要咬猎物,说不定真会被狐狸给叼走吶。」

被赫萝批评得这么惨,罗伦斯不反驳些什么,怎能甘心。

「你自己还不是也会露出尾巴来。如果你觉得趁我不备,随随便便就能够抢先我一步,那你最好小心不要被我抓住尾巴。」

「明明不敢抓,还敢说大话──汝想听咱这么说吗?」

赫萝在桌上托著腮,摆动著耳朵这么说道。就是罗伦斯脾气再好,看了也不免有些生气。

尽管知道自己三不五时就被赫萝捉弄,罗伦斯喝了一口酒后,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关于一角鲸,你还不是有事情瞒著我。」

罗伦斯想要攻击赫萝,自己反而被吓了一跳。

因为赫萝原本正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举起酒杯准备凑近嘴边,却突然惊讶地缩起了身子。

如果说这也是赫萝的演技,罗伦斯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可是,赫萝的情绪显然在动摇。

当她察觉到自己的眼神飘移、情绪动摇时,似乎明白了已经无法掩饰情绪的事实。

赫萝咬著下嘴唇,怨怼地瞪著罗伦斯。

「是我被你吓一跳耶。」

罗伦斯不禁找了藉口作为回应。

这时,赫萝皱起眉头,做了一次深呼吸。

在隔了好一会儿后,赫萝呼了一口充满酒味的叹息。

「真是快被汝这头大笨驴气死了……」

赫萝嘟哝著,大口大口喝下方才没喝成的酒。

说起来,现在应该是罗伦斯占了上风,但不知怎地,反而是他在等赫萝把话说完。

不仅如此,罗伦斯此刻的心境还像个准备挨骂的小孩子一样。

「就算汝露出那种表情,咱也不会说任何话。咱不想说。」

说著,赫萝一脸不悦地别过脸去。

赫萝明明在生气,行为却像个小孩子一样,也就是说,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不过,这种时候,赫萝的思绪通常都比罗伦斯快了一、两步。

赫萝有时候是为了在前方一、两步埋设陷阱,有时候则是为了展开追击,而刻意拉开距离。

当罗伦斯在思考会是哪种情形时,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会是重要的判断指标。

就像樵夫和猎人会利用各种形状的狼烟交换情报一样,罗伦斯也解读著赫萝耳朵和尾巴微妙的变化。

赫萝在掩饰自己的害臊。

当罗伦斯解读出赫萝的反应近似这样的情绪时,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汝要是敢再多说一句,当心咱生气。」

赫萝保持别开脸的姿势,闭上眼睛撇下这句话。

罗伦斯犹豫著该不该笑,最后决定举起酒杯,用喝酒含混带过。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才好。

赫萝知道一角鲸的存在。

这么一来,就表示她应该也知道其谣言或传说的内容。

也就是说,赫萝知道生吃一角鲸,就能长生不老;把一角鲸的角熬煮来喝,就能医治万病。

再来只要回想与赫萝一路旅行下来的各种互动,就能够猜出是怎么回事。

赫萝因为自己的长寿,而感到恐惧的事情是什么呢?

然而,就算是赫萝,也不可能在出生不久后就领悟到一切。

她一定也有过不听道理的孩童时期,一定也有过一、两次鲁莽行事的经验。

要是她的愿望能够实现,就算到了此时此刻,赫萝一定也会这么祈祷──

──好想弥补我等之间的寿命差距──

「……是咱自己太笨,才会以为汝早就有所察觉,还贴心地装作不知道。」

赫萝似乎藉由观察罗伦斯的表情,察觉到罗伦斯总算追上了她的思绪。

她很受不了似的说著,再次举起酒杯喝酒。

赫萝没有表现出想哭的样子,也没有显得悲伤,让罗伦斯松了一口气。

因为看见赫萝露出难为情、像是因为被人戳破过去犯下的错误而不悦的表情,让罗伦斯能够轻易地展露笑脸。

「不是啊……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极度不懂世事的人。所以,我没想到你连一角鲸的传说都知道。」

再说,有关吃了一角鲸能够长生不老或治万病的传说,显然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

所以,罗伦斯一直以为赫萝与追寻这类传说的人,根本不会扯上关系。

「大笨驴……」

赫萝粗鲁地用衣袖擦去不小心从嘴角溢出的少许葡萄酒,然后一脸疲惫地趴在桌上。

她手中还牢牢握著酒杯,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喝醉了。

「你曾经狩猎过一角鲸?」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点了点头。

赫萝狩猎一角鲸一事,想必已是好几百年的事情了。

「哎,那时候咱确实不懂世事吶。咱以前相信世上所有看不惯的事情,都有其解决之道。如果不喜欢受人依赖和景仰,那就去旅行;如果没有朋友,那就交新朋友;还有,咱打从心底相信,那些愉快得有如浸在温泉里的时光,会永远持续下去。」

赫萝保持趴在桌上的姿势,拨弄著从盘子里掉出来的炒豆子,看似愉快地说道。

即使到了现在,赫萝有时还是会表现得相当莽撞。

如果说赫萝是经过漫长岁月的风化,才拥有现在的个性,那在历经风雨磨削之前,肯定比现在尖锐许多。

「不过,因为这样,咱那时候也经常哭哭啼啼的就是了。可能是汝喜欢的类型也说不定吶。」

赫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将视线扫向罗伦斯。

说著,她把炒豆子用力弹向罗伦斯。被如此对待的罗伦斯当然只能皱起眉头,藉著喝酒逃避话题。

「咯咯……不过,怎说呢,回想时越是教人心痛的回忆,脸上越容易浮现笑容。」

「这点确实无可否认。」

罗伦斯也有过坐在马车上忽然回想起过去的失败,而独自笑出来的经验。

不过,罗伦斯并不喜欢这样的经验。

理由不用说,当然是因为没有人在身边陪他一起笑。

就算只有一瞬间,罗伦斯好像也不该让这样的想法闪过脑海。

敏锐的狼仍然保持侧著脸趴在桌上的姿势,面带笑容看著罗伦斯。

「不过,咱现在有汝陪伴在身边。」

听到赫萝毫不害臊地这么说,罗伦斯当然只能学赫萝那样用指甲把炒豆子弹过去。

「还有寇尔啊。」

「咱不能跟寇尔小鬼说这些话。因为寇尔小鬼是咱维持贤狼身分的牵制力。」

赫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罗伦斯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停下就要弹起炒豆子的手指。

寇尔来自北方深山,并且把赫萝视为现在进行式的传说主人翁。

这么一来,赫萝会用「牵制力」来形容寇尔,只有一个理由。

这时,赫萝竖起指甲,刺向罗伦斯停下的手指。

「寇尔小鬼仰慕身为贤狼的咱。看见咱的模样时,那个笨驴一开口就说想要摸咱的尾巴。好几百年没有人做出那样的反应了,那教咱既怀念,又开心……那个笨驴是让咱想起自己是贤狼的最佳存在。」

赫萝竖起指甲戳著罗伦斯的手指,罗伦斯勾住她的食指说:

「毕竟你确实是变得越来越散漫了。」

「呵,咱无从反驳。」

所以说,赫萝的意思是,因为寇尔仰慕身为贤狼的她,所以让她想起自己是贤狼。

至于赫萝为什么要这么做,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配得上约伊兹森林的是贤狼赫萝,而不是那个待在旅行商人身边悠哉过著懒散生活的小丫头。

「不过……」

两人像在较劲谁比较有骨气似的沉默地拨弄著对方指头好一会儿后,罗伦斯开口说道:

「你一直要我决定什么事情之前,必须先跟你商量,自己却隐瞒我这么重要的事情。」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各自在心中思考了一大堆事情,使得话题越来越严肃。

罗伦斯相信赫萝听到自己说过的话,应该也会觉得刺耳,结果却看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答道:

「要是与对方商量如何赚钱,咱的利益会减少,是呗?」

要不是看见赫萝说出这句话时,也露出捉弄人的笑容,罗伦斯或许就没办法露出苦笑回应。

赫萝挺起身子,稍微伸展了一下,轻轻摆动著耳朵。

不可以变得太亲密──这是罗伦斯与赫萝互相默认的一大要事。

然而,在两人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事态不仅朝著反方向进展,罗伦斯甚至曾一脚踢开这个重要事项。

罗伦斯都是如此了,更别说是赫萝,在她几乎可以用永恒来形容的漫长旅途中,肯定多次想要踢开这颗阻挡去路的大石头。

尽管如此,现实并不会因为这样而改变。

赫萝会形容寇尔是她维持贤狼身分的牵制力,或许一点也不夸张。

赫萝会利用寇尔来捉弄罗伦斯,当然是因为捉弄罗伦斯让她感到愉快,但想必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卫。

为了不让自己不小心越过界线──

为了掩饰自己「虽然明白道理,但就是无法自制」的心情──

为了让自己这般不耐烦的心情,至少能够找到一个藉口。

「哎,咱是个贪婪的家伙,总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东奔西走。」

「关于这点,我只能表示赞同。不过……」

罗伦斯带著挖苦意味说道。

「如果我不是个贪婪的人,就能够买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你吃。」

听到罗伦斯的玩笑话,赫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笑笑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看见赫萝满脸泛红,罗伦斯心想她可能觉得太热了。

不出所料地,赫萝稍微打开木窗,舒畅得眯起眼睛,让窗外的冰冷空气拂过脸颊。

「嗯……不过,汝的利益不就是讨咱欢心吗?」

赫萝的模样就像是让人搔脖子的猫咪。她闭著眼睛,让冷风拂过脸颊,然后稍微睁开一只眼睛,望向罗伦斯问道。

赫萝的举止显得刻意,彷佛她对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照著水面一样瞭若指掌。

「如果你是个用食物就勾得到的卑贱家伙,或许就会是这样吧。」

听到罗伦斯出言反击,赫萝又闭上了眼睛。

赫萝明明摆出与几秒钟前一模一样的姿势,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却像在闹别扭,看得罗伦斯不得不佩服她的演技。

不过,几秒钟后,赫萝已经完全变成傲慢贵族般的模样。

「那这样,汝有什么其他方法?」

这时罗伦斯想到,自己曾经受有生意往来的小村子委托,带著村民趁农作空档制作的桶子,前往拥有广大葡萄园的修道院推销。

尽管高傲得让人难以忍受的对手一下子嫌东,一下子嫌西,罗伦斯还是一一接受对方的要求,拚命想要推销桶子。对于这般模样的罗伦斯,对方甚至表现出瞧不起的态度。

当时那名修道士想必是因自己身为高贵修道院的修道士而自傲,并且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拥有更接近神明的高贵身分,才会表现出瞧不起人的态度。

那么,此刻在罗伦斯眼前的这只被尊称为神明,同时厌恶被尊称为神明,甚至排斥被景仰的贤狼,为什么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呢?

当时的修道士只顾著优先自家的利益,根本不管推销者会亏损,还是赚钱。

这么一来,既然前提完全相反,结果也会是相反。

于是,罗伦斯说出了赫萝想听的答案:

「用食物勾不到的话,那就用言语,或态度啊。」

「可是,以汝的状况来说,这两者没有一样可信吶?」

赫萝说著露出尖牙。她那坏心眼的笑脸看起来,也比罗伦斯平常看惯了的笑脸显得更加可爱。赫萝已经表示言语和态度都无法信任,罗伦斯当然只会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行动。

然后,为了证明此言不虚,罗伦斯必须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或者是,继续坐在椅子上等待赫萝主动靠近。

对罗伦斯而言,无论是采取主动还是被动,都是魅力十足的选择。

然而,尽管知道魅力十足,罗伦斯喝了一口葡萄酒后,还是这么回答:

「那也没什么啊,你就当作被骗,先试著相信这两种方法再说啊。搞不好不是骗人的喔。」

「……」

不愧是罗姆河流域之狼──伊弗说过的话,效果果然不同凡响。

赫萝斜眼瞪著罗伦斯,一脸不甘心地甩著尾巴。

她再厉害,想必也无法做出反击。

比起在裁缝店捉弄工匠学徒,难得在舌战之中占上风,让罗伦斯感觉痛快得多。

战败会让强悍的老鹰变成小鸡,胜利会让胆小的老鼠变成勇猛的狼。

然而,狼天生狡猾,根本无人能比。

「咱不是这样的意思。」

赫萝露出落寞的表情,带著怒气说道。

所谓舌战,是利用理论和现场气氛的理性之战,然而赫萝却突然亮出这样的武器,这根本就是犯规。

如果说方才的互动算是商谈的一种,赫萝使出的就是能够胜过商谈的力量。

正常交易总会败给什么呢?

赫萝看著迟迟不肯采取行动的罗伦斯,把木窗稍微再打开一些。

罗伦斯方才在木窗前,不小心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他说,不做好逃跑的准备怎么行啊。

赫萝让视线落在窗外,耳朵则是朝向罗伦斯。

罗伦斯连摇头叹气的力气都没有。

居然还想赢过赫萝,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罗伦斯从椅子上站起身子,走近赫萝。

「你就不能偶尔对我温柔一些吗?」

他在赫萝身边说著,坐上窗沿。

赫萝没出声地笑了笑,然后动作轻盈地坐上罗伦斯的膝盖。

「胜者不可能主动向败者搭腔。」

「你一边这么说,还一边把我压在底下,什么也不用怕了吧。」

随著赫萝把身体贴近,不停摆动的耳朵磨蹭著罗伦斯的脸颊,让他感到一阵搔痒。

罗伦斯不禁心想,真是只满嘴藉口的贤狼大人。

「不过,哎,这样或许多少能够信任汝一些呗。」

「是吗?可是,商人总是会露出感到佩服的表情,一副低头屈膝的样子,但其实内心偷偷在吐舌头。」

虽然连罗伦斯都自觉这话说得太直接,但就算说得婉转一点,赫萝也不会手下留情。

「的确,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示弱的时候都会吐舌头。」

「唔……」

虽然很不甘心,但罗伦斯找不到反击的话语,只能叹口气,然后无力地靠在窗沿上。

赫萝一边发出咯咯笑声,一边缓缓说道:

「不过,咱能确定,不管是汝还是咱表现软弱时,身边都会有人陪伴。」

回想起今天一整天的经过,罗伦斯不禁觉得赫萝这句话非常重要。

他稍微抱紧赫萝,回答说:

「我会铭记在心。」

「嗯。」

赫萝轻轻甩动尾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个平静的时刻,寇尔被灌醉后所发出的呻吟声,似乎稍嫌吵了些。

不过,无论是帮助赫萝想起自己的贤狼身分,或是预防罗伦斯的视野变得狭窄,寇尔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罗伦斯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不过,他至少明白寇尔的存在,确实能成为维持微妙关系的牵制力。

赫萝闭著眼睛,脸上浮现淡淡笑容,或许她也在思考著同一件事吧。

罗伦斯把双手绕到赫萝背后,准备抱紧她娇小的身躯。

就在这瞬间──

「唔。」

赫萝突然抬起头,有些不悦地发出低吼声。

「怎……怎么了?」

虽然罗伦斯试图装作镇静,但还是冒出冷汗,话也说得有点结巴。

不过,赫萝当然不可能没发现罗伦斯这样的反应,她一副受不了他的模样笑了笑,不停甩动著尾巴。

接著,赫萝缓缓挺起身子,耳朵好不忙碌地一下子朝左,一下子朝右。

罗伦斯立刻明白了赫萝沉下脸来的原因。

「唉~预感这东西还真是小看不得。」

「怎样?」

罗伦斯当然很快地就知道赫萝所指的意思。

赫萝看向窗外的同时,罗伦斯也望著同样的方向。

「喏,叫什么名字来著?那个破烂店面的老板。」

「雷诺兹啊?」

在脚步蹒跚、分散走在街上的醉汉之中,出现一名用外套裹住全身、体格稍胖的男子,朝著旅馆急急忙忙走来。

罗伦斯仔细一看后,发现男子正环顾四周,同时鬼鬼祟祟地沿著路边走来。

「这或许是个确认汝之决心是真是假的好机会呗。」

眼看雷诺兹就要走进旅馆,面对这般事态,罗伦斯没有因纳闷而歪头,而是在赫萝站起身子之前,在她耳边说道:

「装睡要装得像一点啊。」

虽然赫萝的动作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却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开怀的坏心眼表情,回答道:

「要边装睡边吐舌头吗?」

赫萝的绝招,就是只说一句话,却能够让其中包涵许多意思。

罗伦斯心想「还是不要随便回答,以免掉入泥沼」,于是稍微加重抚摸赫萝尾巴的力道,当作是报刚才那句话的一箭之仇,然后把赫罗赶上床。

虽说拥有共同秘密的人一向是越少越好,但是如果商行老板在夜里主动前来密会,那就另当别论了。

基曼与伊弗都是派人与罗伦斯联络,商行老板却是亲自前来,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因为一路捧著大肚子前来,所以尽管寒风飕飕,商行老板的额头还是冒出汗珠,一副喘吁吁的模样。

不过,或许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紧张,商行老板才会额头冒汗。

商行老板压低音调说话,但似乎不是因为看到赫萝与寇尔都把身子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睡觉的缘故。

「要到外面吗?」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雷诺兹回头向后看了一眼,立刻转回前方摇了摇头。雷诺兹似乎认为在户外密谈比较危险,这样的认知像极了城镇商人的作风。

旅行商人的活动范围,多半是在一眼就能看出四周是否有人的草原或道路上。对旅行商人而言,在不知道墙后有什么人的空间里密谈,比在户外可怕得多。

「要喝酒吗?」

劝了雷诺兹坐下后,罗伦斯开口问道。雷诺兹先是摇了摇头,后来改变心意地说:「可以给我一小杯吗?」

「看见罗伦斯先生您没喝醉,我应该没有白跑一趟……才对吧?」

一介旅人投宿的房间,当然没有豪华到能好好款待突来的访客。

罗伦斯直接把葡萄酒倒入寇尔用过的酒杯,然后递给雷诺兹。雷诺兹见状,紧绷不已的脸上浮现恭敬的笑容,同时如是说道:

「您是指……一角鲸的事情吧?」

雷诺兹会特地在这种时间前来,就表示他看准了罗伦斯知道一角鲸的事情。

罗伦斯曾经带著伊弗的亲笔信,拜访过拥有狼骨线索的雷诺兹所经营的商行。雷诺兹一定是认定,一个能在凯尔贝拿到伊弗亲笔信的人,不可能没察觉到城镇所发生的骚动。

另外,对于雷诺兹知道罗伦斯三人投宿在这家旅馆一事,想必也不需询问其理由。因为就连在河川对岸的基曼都知道这件事。

对城镇商人而言,他所居住的城镇,就像布下了蜘蛛网的巢穴。

罗伦斯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也坐在椅子上。雷诺兹听了点了点头。

然而,雷诺兹一直表现得很恭敬。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在猜想罗伦斯先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罗伦斯曾经听过喝醉酒的商人说:「同一个女人在阳光下,以及在夜晚烛光下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他心想,这样的形容似乎也可以放在商人身上。

虽然雷诺兹像个苦恼不已的小店老板,但就算再怎么离谱,也不可能苦恼到最后,决定前来旅馆寻找只是个旅行商人的罗伦斯,而且选在夜深之时偷偷摸摸前来。

雷诺兹的话语肯定省略了很多单字。

「很遗憾地,我也不是很清楚……」

「您去过里东旅馆了吧?」

雷诺兹会如此单刀直入地发言,是因为不想浪费时间吗?

还是说,这是他展开商谈的方式呢?

罗伦斯缓缓别开视线。

然后,他更加缓慢地把视线移回雷诺兹说:

「里东旅馆?」

多亏与骗人功夫超一流的赫萝一路相处下来,罗伦斯的演技才能够显得如此自然。

雷诺兹的表情之所以变得僵硬,想必是因为罗伦斯的脸皮比他想像中的厚,而感到惊讶。

「隐瞒事实对彼此不会有帮助的。我知道罗伦斯先生您去过那里。」

雷诺兹放下酒杯,然后在罗伦斯面前摊开两手掌心。罗伦斯猜想著雷诺兹的手势或许是代表「让我们坦诚相待吧」之类的意思,但在商人与商人之间,这样的手势不具任何意义。

罗伦斯开始认真思考。

雷诺兹已经知道罗伦斯去过里东旅馆,这是几乎可以确定的事实,但无论接下来话题怎么发展,还是都不要说出与伊弗的交谈内容,才是上策。

「……如果我说是被叫去闲话家常,您也不会相信吧?」

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一副不打算再隐瞒的模样说道。

就算是懂得识破人类谎言的赫萝,肯定也无法识破罗伦斯这句话的真伪。

因为世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用字遣词既是真,又是伪。

罗伦斯接著说:

「我从伊弗小姐那里听到镇上发生了什么骚动。当然了,我没忘记对她说:『在城镇发生骚动的时候,你竟然用容易遭人误会的方式,叫我到容易遭人误会的地点。』」

床上传来布料摩擦声,罗伦斯随之发现赫萝翻过身子。

他心想,赫萝肯定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才会翻身。

罗伦斯继续说:

「伊弗小姐在凯尔贝的立场想必非常特殊,感觉得出来在她镇定的外表底下,翻腾著各种情绪。只是,她并没有跟我提到这方面的事情。」

「真的吗?」

雷诺兹瞪大眼睛,迅速插嘴问道。

比起脸上浮现恭敬笑容的谦逊表情,雷诺兹此刻的表情显得有活力许多。

「真的。」

有时候佯装不知情反而能够增添说服力。

雷诺兹瞪视罗伦斯好一会儿后,终于放松身子,用力叹了一大口气。

「……抱歉。」

「不会。看您如此慌张的样子,是不是这与您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

很多时候,攻防的切换动作本身就是一种陷阱。

尽管雷诺兹露出一副松懈的样子,罗伦斯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完全相反。正因为我完全置身局外,才会如此慌张。」

雷诺兹叹了口气后,笨重地在椅子上挪动身子。

这时罗伦斯想起,珍商行因为遭受地主权力者们榨取利益,店面才会一片萧条。

生意做得好的地方总会引来更多好生意,生意不好时则是相反。

而且,一旦发生危机,平日建立的交情就会随之化为乌有。这在世上是一种常态。

在经常遇到生死难关的行商之旅中,罗伦斯也有过不少次这样的经验。

再说,在景气萧条的北凯尔贝,有这么一个能经营高利润生意的店铺,想必会招来人们的反感。在这样的状况下,雷诺兹连收买人心的资金都没有。

倘若危机发生,雷诺兹势必会被孤立。

「而且,我们家与镇上的有力人士配合往来,关系好得不得了。这件事您应该听说了吧?」

如果雷诺兹打算藉著这段话仗势欺人,那他面临的状况或许还好一些,只可惜事实并不然。

不过,雷诺兹的发言成了罗伦斯做出判断的重要线索。

雷诺兹会这么说,就表示他认为伊弗告诉了罗伦斯很多有关北凯尔贝的事情。

雷诺兹有了这样的认知,还特地选在夜深时刻偷偷前来。从这样的举动,能够再猜测出一些他的想法。

也就是说,雷诺兹认为伊弗在这次的一角鲸骚动之中,就算不是站在非常重要的地位,至少也会是站在收集得到情报的位置。

伊弗白天把罗伦斯叫去,然后像是在发牢骚似的自顾自地说不停,而雷诺兹现在展露出来的态度,能让伊弗当时说的种种话语增添现实感。

「我是听说了您好像在经营铜制品的进出口生意。」

「呵。」

罗伦斯拐弯抹角的说法让雷诺兹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搔了搔鼻子。

可能是有什么企图,也可能是受不了自己面临的状况,雷诺兹拉远了视线。

罗伦斯没有搭腔,只是轻轻啜了一口葡萄酒。不久后,雷诺兹抬起头,这么延续话题说:

「就像您前来打听的神骨一样,我本来以为可以利用一角鲸来逆转局势。」

说著,雷诺兹用手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商人露出的温和笑容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但是,雷诺兹露出的笑脸让罗伦斯看了,不禁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因为他知道珍商行陷在苦境的立场没有改变,也知道雷诺兹肯定很想摆脱北凯尔贝的枷锁。

「我抱著一缕希望前来,想说试试看能不能与罗姆河之狼搭上线,没想到……哈哈,没事、没事。真是的,来这边叨扰您一场。」

雷诺兹勉强笑笑后,一边放松脸颊的力道,一边说道。

罗伦斯找不到话语接,只能一直陪笑脸。

在这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最后是赫萝的梦呓声点醒了雷诺兹。

「啊……对,我都忘了时间已经这么晚了。真是抱歉。」

雷诺兹一边道歉,一边站起身子。

他会在夜深时刻来到罗伦斯三人投宿的旅馆,或许也是因为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只剩下最后这个选择。

雷诺兹之所以会偷偷摸摸前来,或许不是因为担心被他人撞见与罗伦斯密会,可能惹来麻烦,而纯粹是因为不愿意被镇上的人,发现他陷入不得不仰赖非北凯尔贝人帮助的窘境。

这么一想,罗伦斯不禁觉得雷诺兹的松弛脸颊让人同情。

「不会,很抱歉没能帮上忙。」

「我才是呢。关于三位前来打听的事情,我也没能提供太多情报,抱歉啊。」

罗伦斯与雷诺兹两人中间隔著桌子,互相露出体贴对方的笑容交谈著。

这时,沉默突然降临,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并互相握手。

「您下次如果有机会遇到那只狼,请帮我告诉她雷诺兹有一肚子怨言。」

「好……抱歉,我知道了。」

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旋即又收起笑容回应。

「这么晚还来打扰真是抱歉。那我告辞了。」

罗伦斯送客到房门口时,雷诺兹又道歉一次,才踏出与来时成对比的沉重步伐。

「晚安。」

雷诺兹披著外套,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听到罗伦斯向他道晚安,雷诺兹随即应道:「嗯,晚安。」

雷诺兹就这么走下阶梯,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

尽管雷诺兹在城镇拥有商店,并且包办著铜制品的交易,看起来似乎可以安泰一生,但背影却散发出落败者的氛围,感觉落寞极了。

罗伦斯回到房内,轻轻叹了口气后,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用手肘倚著桌面一边喝酒,一边反刍与雷诺兹的对话,不禁再次深深体会自己被卷入的事件有多么地重大。

罗伦斯会有这种感受,是因为就连商才过人的雷诺兹,竟然也会如此拚命地追查一角鲸。

不,应该这么说才对──

雷诺兹竟然「现在也」如此拚命地追查一角鲸。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睡了。」

罗伦斯嘀咕著,吹熄了蜡烛,走向床铺。

他穿过赫萝与寇尔共枕的床,伸手触碰自己的床铺。

躺上床并钻进被窝后,罗伦斯疲惫地叹了口气。

因为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罗伦斯眼前的景象显得模糊。在这片模糊之中,他看见躺在隔壁床装睡的赫萝终于醒来。

「好像走远了呗。」

突然之间,赫萝的身影好似在黑暗之中消失了。原来是赫萝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眸转往另一头的方向。

罗伦斯闭上眼睛,说了句:「辛苦啦。」

「不过,汝没有立刻跟咱说话,咱真是松了口气。」

赫萝在床边坐下,一脸开心地说道。

不出罗伦斯所料,雷诺兹果然踮著脚尖从阶梯折返回来。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罗伦斯有没有向赫萝说出真心话。

「这个嘛,我还不至于没注意到这点。」

罗伦斯笑著说道。

「毕竟我也经常这么做。」

「呵呵呵。不过,那人营造出一股强烈的哀愁感,连咱都差点上了当。实在难以想像那人居然心怀鬼胎。」

「商人这种生物,能把冷的东西和热的东西同时放进荷包里。虽然我不觉得雷诺兹背影散发出来的哀愁感是在骗人,但我想他也应当不会就此退缩。」

「商人还真是顽强的生物。」

「说得一点也没错。」

罗伦斯笑著答道,接著又问:

「不过,你觉得雷诺兹的目的会是什么?」

罗伦斯会刻意这么询问赫萝,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赫萝随即答道:

「他想与那只狐狸取得联系,所以,不会有其他的目的呗。」

「果然是这样啊……」

「汝在想什么?」

赫萝以手撑住床铺探出身子,露出坏心眼的笑容问道。

她口中这么问,脸上却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

「没什么啊,我只是在想这事情还真是有趣。」

赫萝之所以微微摆动耳朵并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想必是因为听出罗伦斯的话语一半是发自真心,一半是扯谎。

商人能够在荷包里同时放进热的东西和冷的东西。

罗伦斯一脸疲惫地用双手枕著后脑勺。

既然有了这样的藉口,就算内心感到恐惧,也可以一边说著「可怕的事情才会有趣」,一边去趟这滩浑水。

罗伦斯毕竟是个男人,就算早被赫萝识破真心,多少还是想要顾及面子。而罗伦斯光是这么想,似乎就已让赫萝乐不可支。

赫萝坐在床上,露出满面笑容。

这时罗伦斯如果回应赫萝,贤狼大人肯定会高兴不已。

不过,也只有在罗伦斯虚张声势的这段期间,贤狼大人才会觉得高兴。

若是与赫萝继续玩下去,只要她爪子稍微一抓,就能轻易拆穿罗伦斯薄弱的不实理由。至于被拆穿时会有多么凄惨,罗伦斯连想都不敢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戳破谎言,就会破坏了此刻建立在危险平衡感上的愉快气氛。

「我要睡了。」

所以,罗伦斯决定这么说,并背向赫萝躺下。

即使背对著赫萝,罗伦斯也感觉得到空气中弥漫著失望的气氛。

不过,赫萝只是大大地甩了一下尾巴,然后轻轻说了一声:「晚安。」

赫萝慢慢钻进被窝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她不会做出破坏玩具的行为。

这么一来,罗伦斯只能做一件事情。

既然喜欢讨赫萝欢心,罗伦斯当然只能尽力让自己变成坚固的玩具。

隔天清晨。

虽然没有赫萝般直觉敏锐,但罗伦斯也隐约察觉有某些事即将发生。

事情就发生在赫萝有了「必须解决掉南下河川时所准备的食物」当藉口,正大口吃著特大片乳酪配燕麦面包的时候。

赫萝大口吃著面包时的开心模样,就连寇尔看了都忍不住露出苦笑。然而她却突然收起笑容,板起了面孔。

罗伦斯原本以为赫萝肯定是咬到了舌头,幸好在开口之前,答案就先进了他的眼里。

旅馆老板这时候理应忙著招呼准备出发,或用早餐的旅人,却来到了罗伦斯等人的房间。

如果只是旅馆老板前来,赫萝只要披上外套并盖住头部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罗伦斯看到赫萝使了使眼色。随即,在寇尔打开房门后,门口出现了旅馆老板与另一人的身影。

「早安,罗伦斯先生。」

响亮又具张力的声音,和对方无时无刻散发出来的自信相当匹配。

对方像个贵族般,穿著上过浆、直挺的全新服装,他就是鲁德.基曼。

「……早安。」

在罗伦斯回应时,旅馆老板已经向基曼收下银币,急急忙忙离开了。

在如此忙碌的时刻被叫了出来,旅馆老板肯定觉得相当困扰,然而基曼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这般举止像是刻意在向罗伦斯炫耀,也像是一种自然表现。

「您在用早餐啊?真是抱歉。」

罗伦斯不禁觉得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是:「旅行商人也学贵族吃早餐啊?」不过这一定是他想太多了。

对于不习惯吃早餐的城镇居民来说,刚起床立刻吃早餐本来就是一种很奇怪的行为。

「不会,我可以尽快用完早餐……有何贵事呢?」

基曼先是寄了要罗伦斯出力协助的信件,现在又特地前来旅馆找人,这要猜出目的并不难。

对基曼而言,罗伦斯没有逃跑,就表示愿意提供协助。但北凯尔贝对基曼来说,是充满背叛诱因的敌阵。基曼十之八九是前来带罗伦斯三人到南凯尔贝去。

原本露出锐利的眼神,毫不客气地扫视著房间的基曼,在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像是听到孩子答出有智慧的答案似的,开心地笑了笑。接著他反问道:「方便到外面谈吗?我看这里好像随时会有老鼠跑出来似的。」

罗伦斯当然明白基曼会露出苦笑的理由。

虽然在旅行生活中,老鼠是旅人独自用餐时的说话对象,但对于必须在港口城镇负责保管货物的人们来说,老鼠就像是恶魔般的存在。

基曼会这么说,应该是暗指可能有人在偷听,但也是因为他真的很讨厌老鼠吧。

「方便的话,我希望您可以退掉这家旅馆。三位的行李……喔?好像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虽然基曼口中说著「方便的话」,但罗伦斯当然知道基曼根本不会管他到底方不方便。

因为早预料到会这样,所以罗伦斯觉得无所谓。倒是房间角落的行李收拾得太过整齐,让他忍不住有点在意起来。

或许这会让人觉得罗伦斯三人曾经打算趁夜逃跑。

「那么,我在楼下等候三位。」

罗伦斯不确定基曼到底有没有察觉到这点,只见他迅速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贵族登场时动作夸大,退场时动作乾脆俐落。

基曼把贵族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

「哼。确实很像汝会讨厌的类型。」

「我说得没错吧?」

或许基曼有什么举止也让赫萝感到不悦,赫萝在把最后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后,偷偷地向罗伦斯耳语。

不过,听到赫萝的发言后,只有寇尔一脸惊讶地说:

「咦……我还在想他那样子看起来很帅气耶……」

罗伦斯与赫萝互看一眼,随即同时贴近寇尔说:

「你绝对不可以变成那样!」

寇尔不停眨著眼睛,然后含糊地点了点头。

基曼不知道在与旅馆老板聊些什么,一看见罗伦斯三人下来,马上以挖苦的口吻说:

「好了,我们就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口坐上马车吧。」

基曼一定已经知道罗伦斯收到过伊弗的信,而且也知道他从后门搭了伊弗派来的马车。

不过,当罗伦斯告诉基曼他与伊弗是朋友时,就已经暗示了自己可能是伊弗的密探。

尽管如此,基曼还是判断罗伦斯有利用价值。

「很遗憾地,这次没能够为三位准备有车篷的马车。啊,请上车。」

就算没有车篷,停在旅馆前方的六人座马车也够气派了。

马夫是个满脸胡须的独眼老人,老人轻轻瞥了罗伦斯三人一眼后,一言不发地望向前方。

有些船夫从事跟海盗没什么两样的生意。据说他们在受伤或告老退休后,由于忘不了大海,留在港口城镇工作的大有人在。

老人握住缰绳的左手少了小指和无名指,手背上满是伤痕。

看得出来老人的口风一定很紧。

马车上的两排座椅彼此相对,罗伦斯三人坐在面对行进方向的座位,基曼则是坐在另一边。

「那么,请到港口。」

听到基曼这么说,马夫静静地点点头,开始驾著马车前进。

「好了,就来说说我一大早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是因为在敌阵交涉会比较有利吗?」

听到罗伦斯的反击,基曼僵著一张笑脸,顿了顿手边的动作后,一脸佩服地点了点头。

虽然基曼的态度还是没把罗伦斯放在眼里,但一定感到很惊讶。

他一定在想:「奇怪?我不是已经把罗伦斯的胆子吓破了吗?」

当然了,如果不是赫萝陪伴在身边,罗伦斯肯定早就表现出畏畏缩缩的样子。

「是的,没错。当镇上发生骚动时,为了防止骚动扩大,像我们这种立场的人暂时会无法渡河。由于无法渡河,所以我们通常会靠箭书互相联络,但因为这次南北双方都很焦急,所以现在决定在三角洲上议论怎么解决纷争。我们年轻一辈负责打头阵,其他人现在应该正在和地主们交涉议会日程和形式吧。」

像基曼这种充满自我表现欲和升官欲的人们,此刻肯定竞相来到了北凯尔贝。

然后,这些人肯定各有所谋,企图在这场骚动之中抬高自己的身价,以及提高所属公会或商行的知名度。

基曼之所以没有与这些人在一起,或许是因为他确信自己拔得头筹,得到了与伊弗取得联系的门路。

「造成骚动的原因是一角鲸,没错吧?」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基曼这回没有显得惊讶。

他反而是一副「这样就好沟通了」的开心模样点点头说:

「是的,没错。据说一角鲸的角比小鸟心脏的血液更具有治疗痛风的效用。光是这点,就能够想像出贵族有多么想要得到一角鲸。」

「是啊。贪吃是教会认定的七大罪行之一,而神明给予这些贪吃者的惩罚,就是让他们染上痛风。」

罗伦斯表现得非常从容,甚至还能够在话中带些挖苦赫萝的意味。

虽然基曼的话语处处暗藏玄机,罗伦斯还是会感到恐惧,但此刻罗伦斯已经不再抱著多余的恐惧感。

「那些常驻镇上的贵族御用商人,想必已经派出快马通知各自的主人了吧。不过,我们早就列出所有想得要一角鲸的贵族名单了。」

「您是说已经做好迎战准备,是吗?」

基曼眯起眼睛,莞尔一笑说:

「是的。」

马车穿过小巷,来到河滨的大马路上。

一旦限制渡河,就算限制时间不会太久,还是会有很多人感到困扰。

渡河限制似乎已经解除,在宽广的河滨大马路上,可看见好几艘载满乘客的船正横越河川。

「对了。」

基曼任由带著腥味的海风轻拂他柔软的金发,询问道:

「您跟伊弗小姐聊到了哪里?」

现在是罗伦斯与基曼交谈的分水岭。

在这个时刻,罗伦斯顺利地露出满面笑容,装傻说:

「呃……跟伊弗小姐?」

基曼的太阳穴在这瞬间轻轻抽动了一下,而罗伦斯当然没有错过这一幕。

「没事,我太失礼了。」

说罢,基曼板著脸面向河川,陷入了沉默。

基曼肯定早就根据罗伦斯的行踪,猜出罗伦斯与谁见了面。

而且他应该打好了如意算盘,准备从罗伦斯口中问出真相,让罗伦斯正中陷阱,再用绳子牢牢拴住罗伦斯的脖子。

如今这样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基曼才会突然沉默不语。

也可能是他发现罗伦斯不是能够任意操控的木偶,所以正在思考是否应该表现出更重视罗伦斯的态度。

罗伦斯在基曼陷入沉默后,立刻主动开口说话。不过,他不是为了击溃基曼。

「说到伊弗小姐,我在黄金之泉跟她聊到了一些。」

「……聊到了什么呢?」

基曼稍微看了罗伦斯一眼。

从他眼里流露出不把人当人看的冷漠目光,那是为了自我利益而统治商人的人物,才会有的目光。

「她说,世上最教人困扰的事情就是──被人强迫推销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基曼在这时第一次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然后,他展露笑颜说:「我想也是吧。」

罗伦斯丝毫没有与基曼敌对的念头。

之所以会说出暗示伊弗告诉过他被地主儿子追求的事,是在表明自己虽然隐瞒与伊弗交谈的核心内容,但不会隐瞒与伊弗见过面的事实。

也就是说,罗伦斯想表达的是:「接下来就要看你有没有诚意。」而这讯息肯定也顺利传达了出去。

虽然基曼仍然保持著沉默,但光是得到这样的回应,罗伦斯已感到满足。

因为罗伦斯知道基曼错估了他这颗棋子的重要性,所以需要时间变更布局。

到达渡船口后,罗伦斯等人坐上了渡船,准备前往南凯尔贝。

在等待基曼支付所有人的船费时,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然后一脸开心地说了句:「少在那边得意忘形。」

虽然知道赫萝应该是在夸奖自己表现得还不赖,但罗伦斯当然不会因此得意起来。

因为,尽管他觉得自己表现尽善尽美,手掌心却是布满汗水。

排列整齐的建筑物,铺上平整石块的路面,以及与北凯尔贝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熟悉的城镇光景,让罗伦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来到了敌阵。

「那么,我们走吧。」

在基曼的带路下,罗伦斯三人一步一步朝向敌阵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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