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彼士奇赖以维生的,就是把来自各地的小团体聚在一起,建立一座城镇或村落的工作。
相信比起罗伦斯,彼士奇更懂得在群体之中推动群体的窍门。
彼士奇没有兴奋而无谋地跑去找大人物们,告诉他们狼骨传说可能属实。
他认为首先该采取的行动是──增加同伴。
「口风紧且好奇心旺盛,眼力好又有空,就算不是率领一流商行的人,也会想要网罗这种优秀人才。或许是上天的旨意,这里聚集了很多这样的人才。」
事实上,如果没有做好事前调查,就把狼骨的事告诉决定同盟动向的干部们,只会被认为脑袋有问题而不了了之。
首先,必须与意气相投的同伴们做好事前调查。
「那么,可以麻烦您去安排吗?」
「没问题。我会在一、两天内检查所有帐簿。只要找到像是修道院在隐藏东西的线索,就算是要捏造事实,也难不倒我们。」
彼士奇露出了骄傲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反而让人心生信赖。
「这样我就安心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这场暴风雪结束前做完事前准备。我们只能在他们有空的时候,请求他们聆听我们的意见。剩下的就是必须提出足以说服对方的……确切证据。」
如果罗伦斯不在场,彼士奇就无法强硬地主张狼骨真实存在。
帐簿上若留有一眼就能够看出像是狼骨的明显迹象,彼士奇想必早就发现了。
「关于这点,我不会让您失望。请放心交给我吧。」
彼士奇点了点头后,说了句:「对了……」
「嗯?」
「您都不讨论怎么分配利益啊?」
商人的目的永远是利益。
如果没有提及怎么分配利益,就表示那商人是为了其他目的而行动。
彼士奇用犀利的目光注视著罗伦斯。
罗伦斯向别处瞟了一眼后,才回答说:
「因为我不认为这次生意成功时所带来的利益,会少到必须做事前讨论。」
「……」
彼士奇同意的模样像是在说「抱歉怀疑了你」。他点点头说: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从事采买物品再卖出去的单纯生意,或许还比较适合我。」
一个商人会一直怀疑对手,而且还表现得如履薄冰,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参与的生意构造太过复杂。
听到彼士奇有些自嘲的话语,罗伦斯这么回答:
「我也经常会想,如果能只为了自己做生意就好了。」
「这么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看见彼士奇打开房门,罗伦斯竖起了外套衣领,还反射性地确认赫萝不在场后,才回答说:
「至少不会感到厌倦。」
彼士奇露出笑容后思考了一会儿,接著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说:
「也对。感到厌倦才是灾难的源头。」
如果是在酒席上,这一定是会让人想相互拍肩的瞬间。
不过,商人比较冷静一些。
所以,两人只有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会以墨水和羊皮纸做武装。罗伦斯先生您呢?」
「证词……还有,同样也是羊皮纸。」
告诉对方自己持有证物,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罗伦斯在这里不但被隔绝,也没有同伴,所以对方很可能以武力抢夺证据。
不过,如果站在彼士奇的立场设想,罗伦斯也会觉得只有证词并不足够。
罗伦斯把这两个想法放在天平上秤了秤,才说出方才的话,而这么说似乎是正确的决定。
因为他看见彼士奇安心似的缓和表情。
「总而言之,我把我的赌金全押在罗伦斯先生身上了。」
「我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那么,我这就去召集同伴。您呢?」
「我也要回去跟旅伴做一下讨论。毕竟这事比较特殊,比起被墨水弄脏手的人,把手藏在长袍袖子底下的人所说的话,会比较容易说服他人吧。」
彼士奇点了点头,然后边推开门边说:
「但愿暴风雪能够继续吹下去。照这样子看来,时间可能相当有限。」
如果不能赶在同盟或修道院接到徵税通知之前与其进行交涉,罗伦斯等人的计画将会变得窒碍难行。
走出屋外后,罗伦斯发现雪势已减弱了不少。
从天空的模样看来,暴风雪不太可能就这么停下来,但若是这样的天气,胸口藏著国王信件的使者很有可能会冒险前行。
「下次请您直接到资料室来。我……方便直接前往您的宿舍拜访吗?」
「当然方便。那就拜托您了。」
两人在最后握了手,随即像是分道扬镳。
罗伦斯再次走进了飘雪之中,沿著连方才自己留下的脚印都看不见了的雪道,朝著牧羊人的宿舍前进。
当自己为某人完成某些目标时,那到痕迹一定也会像这条雪道上的脚印般,转眼间消失在匆匆流去的时光之中。
就连拥有巨大身躯的赫萝,她的脚印在匆匆流去的时光之中,也会变得断断续续。
就连让人容易觉得会有许多同伴聚集、就是历经斗转星移也不会消失的故乡,其实也不是永恒的存在。
不过,即使脚印消失了,只要重新踏出步伐就好。
故乡亦是如此。
罗伦斯之所以愿意帮助哈斯金斯,也是因为有这一层因素。
因为罗伦斯能藉此告诉赫萝──建造新故乡绝非无稽之谈。而且陷入危机时,也会有人来帮助自己。这世界并非无情无义,也没有充满绝望。
罗伦斯回到宿舍后,看到赫萝与哈斯金斯两人隔著地炉,正静静地交谈著。
与其说交谈,感觉上是哈斯金斯一句一句地诉说著往事,而赫萝只是安静地聆听。
「算是顺利让猎物咬住了第一个诱饵。」
「……」
像是在表达谢意似的,哈斯金斯静静地用力点了点头。
「我先睡一下。彼士奇会找一群眼力极佳的人来查看帐簿,相信没多久就会发现可疑之处吧。」
真正棘手的,是顺利让同盟相信真有狼骨之后的行动。
得知狼骨确实存在后,同盟一定会露出更为强硬的态度,坚持己方的要求。
同盟的态度会有多强硬,取决于狼骨传说的可信度。
罗伦斯没有信心能否顺利抓稳缰绳。毕竟这次面对的,不是马或牛般大小的对象。
如果罗伦斯不先睡觉补足精力,恐怕会在瞬间精疲力尽。
或许是顾虑到哈斯金斯在场,赫萝根本没有好好看过罗伦斯一眼,但在擦身而过时,她轻轻碰了一下罗伦斯的手。
走到隔壁房间后,罗伦斯发现寇尔仍在熟睡。虽然知道自己能够免于独自在被窝里发抖睡觉,但心里难免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罗伦斯露出苦笑,钻进了被窝。
因为木窗关著,空隙也被白雪覆盖,所以看不出正确时间。
醒来后,罗伦斯猜测现在应该是中午过后。
罗伦斯是因为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才会没睡多久就醒来。
太安静了。
罗伦斯立刻坐起身子,走下床打开木窗。堆在木窗和墙壁上的白雪掉落,传来了「咂」的一声。罗伦斯就这么让木窗完全敞开,冰冷的空气也随之灌进屋内。
冰冷空气扎著脸颊的同时,白色雪景也映入了眼帘。
不过,此时风势已经平静许多,尽管仍下著雪,但已算不上暴风雪。
屋外已恢复下雪天特有的宁静,安静得甚至让人觉得就快耳鸣。
想必就是这份宁静让罗伦斯醒了过来。罗伦斯经常有不是因为太吵,而是因为太安静而醒来的经验。
因为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时,四周总是会变得一片死寂。
「……你一个人啊。」
来到有地炉的房间后,罗伦斯看见赫萝独自顾著炉火。
「咱正犹豫著该不该叫醒汝。」
「你是因为看到我累得呼呼大睡,所以舍不得叫醒我啊?」
由于哈斯金斯不在,罗伦斯大方地坐在赫萝身边。
赫萝一边用铁棍轻轻翻弄地炉里的木炭,一边简短地回应:
「看到汝那傻呼呼的表情,咱都懒得叫醒汝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寇尔不在就算了,连疲惫不堪的哈斯金斯也不见踪影,这表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且,让时光暂停的暴风雪也停了。
赫萝松开铁棍,偎著罗伦斯的身子。
「雪势减弱后,修道院的人来过这里。他们是来询问牧羊人们有没有看见预定昨天或今天抵达的使者。」
「哈斯金斯先生怎么说?」
「那老头说修道院的人在寻找的使者,肯定是那些断了气的家伙。他说暂时先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因为发现那些家伙的地点很远,一般牧羊人绝对到不了。寇尔小鬼现在正陪著他。」
这么一来,带著相同信件的其他使者,很可能最快明天或后天就会抵达。
「咱们应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只能等待而已。等彼士奇他们找到某程度能够构成证据的东西后,再去找同盟的上层干部讨论。」
「喔……」
听到赫萝无精打采的回答,罗伦斯把视线从她的侧脸稍微移向尾巴,结果突然被赫萝揪住了耳朵。
「汝每次不确认尾巴的反应,就无法做出判断吗?」
「成、成就大事时,永远都要有证据啊……」
「大笨驴。」
赫萝像甩开东西似的松开罗伦斯的耳朵,然后别过脸去。
因为赫萝拉耳朵的力道不轻,罗伦斯感觉到耳朵阵阵抽痛。
不过,赫萝会使出这么大的力道,就表示她真的很生气。
这般反应真不知是来自少女心,还是动物心的微妙变化。
或许对赫萝而言,他人凭著她容易泄漏真心的耳朵和尾巴作为判断,感觉就像提出了问题,却被对方看见答案一样也说不定。
「当然也有你上场表现的机会。」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原本稍微低下头的赫萝竖起头上的耳朵。
看见如此明显的反应,让罗伦斯忍不住想要摸摸赫萝的头。
但这时却传来了赫萝的声音:
「汝的耳朵想被咬下来吗?」
虽然赫萝的耳朵很重要,但自己的耳朵也一样重要,所以罗伦斯慌张地摇摇头。
「同盟是规模非常大的组织。当然了,目前在这里的家伙们只是其中一部分,真正的大人物现在应该在跟下雪无缘的温暖地区吧。尽管如此,他们的本质还是组织。想要让如此庞大的组织动作,必须有足够的说服力。为了说服他人,有时候必须提出事实或证据以外的东西。」
赫萝低著头抬高视线,露出有所防范的眼神。
看见赫萝似乎像在闹别扭的模样,罗伦斯心想,赫萝应该是知道他喜欢看见做出这种动作的女性,才刻意这么做。
「我一站到团体面前,就会很紧张。不过,你倒是一个天生的演员。」
罗伦斯针对赫萝刚才的举动,刻意这么说。
虽然赫萝像是被泼了冷水似的哼了一声,尾巴却兴奋地甩了一下,这表示她的心情正好。
「知识交给寇尔,实务就交给我。」
「咱呢?」
听到赫萝的询问,找不到适当字眼的罗伦斯,最后说出这个单字:
「气氛。」
赫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嘻嘻笑了好一会后,叹了口气。这时赫萝抱住罗伦斯的手臂,在他耳边这么说:
「的确,咱总是在负责制造气氛,而汝总是在破坏气氛。」
「……」
虽然有很多话想反驳,但罗伦斯咳了一声继续说:
「掌握现场的气氛变化很重要。虽说有证据,毕竟还是不可能提出确切的证据。最重要的是,必须让那些家伙觉得这场赌注值得一试。说真的……」
罗伦斯面向赫萝,然后接续说:
「这攸关整件事情的成败。」
赫萝露出圆滚滚、带有红色的琥珀色眼瞳。
赫萝明明看过世上许多是是非非,眼眸却如纯真少女般清澈。
如此清澈的眼睛缓缓眨了一下。
眨完眼后赫萝彷佛变了个人似的,散发出慑人的气势说:
「放心交给咱呗。因为那老头答应过咱。」
「答应你什么?」
「那老头说任务成功时,会把今年长得最肥嫩的羊送给咱。」
不愧是假扮成人类吃羊肉,表里两面使力,还在此地建造第二故乡的精明贤者;他非常适合说出这样的话语。
听到这绝妙的俗话时,赫萝一定也只能露出笑容回应。
而且,她脑中还会浮现这般想法:
──一定要设法帮助这个人──
「那老头说了很多建立故乡的过程,还有为了让故乡维持下去的经验谈。」
赫萝的侧脸露出了平静中带点怒意的认真表情。
不过,就算不看尾巴,罗伦斯也知道赫萝的认真表情源自于紧张。
因为他知道赫萝非常重情义,也在一些意外之处特别坚持。
「有听到值得参考的意见吗?」
赫萝的尾巴用力发出「啪唰」一声。
「……嗯。」
「这样啊。」
如果赫萝开口要罗伦斯像哈斯金斯那样建造故乡给她,罗伦斯一定无法爽快答应。
这点罗伦斯与赫萝两人都心照不宣。话虽如此,如果完全回避这个话题不谈,又会让人有种彼此不信任的尴尬感觉。
罗伦斯看得出来赫萝安心地松了口气。
他抱住赫萝的肩膀,打算把赫萝拉近自己的瞬间──
「好了。」
说著,赫萝抓起罗伦斯的手。
「时间到了。」
「……」
「呵,别露出这种表情啊。还是汝又想被人看见慌张失措的样子不成?」
赫萝那坏心眼的笑脸后方,隐约传来拐杖声以及人类的脚步声。
罗伦斯心想应该是寇尔他们回来了。
赫萝站起身子,然后伸了个懒腰。
她的骨头随之发出喀喀声响,尾巴看似舒服地倒竖著毛。
罗伦斯面带微笑地望著赫萝,但这样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这时赫萝并没有捏起罗伦斯的脸颊。
而是藏起了耳朵和尾巴。
事到如今,在哈斯金斯面前隐藏外表根本毫无意义。
这么一来,就表示赫萝听到的,而随后也传进罗伦斯耳中的脚步声,除了寇尔与哈斯金斯以外另有其人。
该不会……
罗伦斯的寒毛直竖,尽管知道没有帮助,还是忍不住按住了胸口。他的胸口放了哈斯金斯从断气使者身上偷来的国王信件。
然而,如果把羊皮纸信件丢入火堆,也无法像一般纸张那样立刻烧成灰。
赫萝像是在问「怎么著?」似的一脸愕然。
房门打了开来。
罗伦斯此刻只能向神明祈祷。
「抱歉。」
传来了不让人有机会说「不」的沉稳声音。
一名男子身穿不同于赫萝的长袍,用著习惯对人施压的口吻说话。
两名修道士中间夹著哈斯金斯站在门外,说话的男子就是其中一名修道士。
「打扰一下。喂!」
「是!」
较年轻的修道士一踏进房间,立刻环视房间一圈,然后检查起哈斯金斯的私人物品。哈斯金斯把所有情绪藏在连赫萝都能瞒过、有如神学士般的表情底下,若无其事地凝视著修道士的一举一动。
令人担心的是连胡子都还没长出来、也没经历过这种事的寇尔。
与寇尔眼神交会时,罗伦斯看见他害怕得就快颤栗起来。
「您是旅行商人吧?」
较年长的肥胖修道士站在门口对罗伦斯说。
他之所以不肯走进房间,想必是认为牧羊人居住的房间是不洁之地。
「是的。我们因为找不到旅馆投宿,所以借住在这里。」
「这样啊。您也是鲁维克的人啊?」
「不,我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
「嗯。」
修道士点点头后哼了一声。
修道士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恶劣,使得罗伦斯不禁心想,说不定那不是回应声,而是修道士点头的那一刻,脖子上的肥肉和脂肪挤出空气的声音。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说修道士只是前来闲话家常,这股气氛也未免太过紧张。因为罗伦斯后方的修道士正粗鲁地翻弄著行李、棉被甚至木柴。
从这样的状况来看,大概就只有几种可能性。首先能够确定的是,哈斯金斯遭到了怀疑。对方怀疑哈斯金斯在寻找迷路羊只时,可能遇到了使者。
而他可能因为起了贪念,偷走了使者身上的物品。
事实上,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没有,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您刚刚说您是罗恩商业公会的人啊?」
修道士这么询问,罗伦斯也只能回答:
「是的。」
「印象中我们修道院与贵公会应该没有生意往来。」
罗伦斯心想这时如果表现得仓皇失措,事后就是被赫萝踹屁股,也不能抱怨什么。
「是的。其实我不是来这里做生意。」
「喔?」
修道士眯起眼睛说道。
「我和这位,还有那位神的孩子一起前来,希望能够受到布琅德修道院的威光感化。」
「……你们是来巡礼的?」
「是的。」
布琅德修道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接待巡礼者。
这时竟然有一名商人带著年轻修女和少年前来巡礼,这未免太奇怪了。
修道士脸上浮现笑容,但眼神不再带有笑意。
「提到罗恩,我记得是在海峡对岸的公会名称。对岸应该也有很多有名的教会和修道院吧?像是圣里贝尔修道院、拉.奇雅克修道院、吉布洛教会,或是留宾海根。」
在身后传来的翻箱倒柜的声音之中,修道士的询问简直就跟审问没两样。
「我听到了有关圣遗物的话题。」
「圣遗物。」
修道士的口气强硬,甚至不是以疑问句来回答。
「是的。我听说贵修道院不仅深受神明宠爱,也深受羊只宠爱。比起您方才举出的名称,贵修道院应该更适合像我这样的商人才是。」
听到罗伦斯带点幽默的话语,修道士也配合地笑了笑。
不过,胖修道士片刻也没有从罗伦斯身上移开视线。另一名修道士走进了隔壁房间。
虽然罗伦斯三人的行李就放在隔壁房间,但商人习惯把危险物品全带在身上。就算行李整个被倒出来,也没什么好害怕。
「原来如此……看您的样子,应该是位经验老道的商人。愿神庇佑您!」
尽管知道修道士这么说肯定是在讽刺人,罗伦斯还是坦率地点了点头。
「马可!」
听到胖修道士这么呼唤后,在设有床铺的房间里到处乱翻的年轻修道士,随即像只狗一样冲了出来。
年轻男子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像每天安静祷告过活的修道士。说起来,他还比较像是经过训练的佣兵。
「状况怎样?」
「什么都没找到。」
「这样啊。」
在罗伦斯、赫萝,还有寇尔及哈斯金斯面前,胖修道士会大剌剌地表现出这种态度,是为了对四人施压吗?
还是因为面对什么也没找到的事实,想要为自己留点面子?
不管胖修道士抱著何种心态,这次似乎能够逃过一劫。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的瞬间──
「杜鹃会在其他鸟类的鸟巢下蛋。给我检查这两人的服装。」
胖修道士曾经是个商人。
当罗伦斯惊觉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名为马可的修道士看了看罗伦斯,再看了看赫萝后,脸上闪过了一丝贪婪的嘴脸。他推开罗伦斯,然后走近赫萝。
「奉神的旨意,请忍耐一下。」
尽管用字遣词非常有礼貌,马可却给人像蛇的感觉。
赫萝身穿的长袍底下藏著尾巴,兜帽底下藏著狼耳朵。虽然赫萝宛如殉教前的圣女般一脸镇静,但罗伦斯可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而且,马可对应该最先检查的长袍袖子不予理会,而是先从肩膀顺著赫萝的身体曲线一路往下检查。赫萝之所以有一瞬间缩起了身子,是因为马可的手触碰到她的胸部。
「这是什么?」
马可发现了赫萝挂在脖子上装了小麦的袋子。那袋子明明收在赫萝的衣服底下,却还是被搜了出来,可见马可的检查方法有多么猥亵。
「麦子?」
「当作护身符……」
听到赫萝用著像蚊子般的微弱声音回答,马可像是施虐心得到了满足般露出龌龊的笑容。罗伦斯紧握拳头忍耐著。他告诉自己,连赫萝都愿意忍耐了,如果自己不忍耐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这时马可的手已经从赫萝的侧腰开始往下滑,因为两人之间身高有所差距,所以马可在赫萝面前蹲了下来。
如果马可的手就这么伸向腰部后方,很快就会摸到赫萝的尾巴。
这下子还藏得住吗?
也是因为有这股不安,罗伦斯才能够压抑住怒气。
就在马可的手要从侧腰滑向腰部后方的瞬间──
「呜……呜……」
马可原本在垂著头的赫萝下方,不知羞耻地摸著赫萝的腰部,在听到微弱的呜咽声后,他抬起头啧了一声。
泪水从赫萝眼中夺眶而出。她紧紧抓著麦袋,像是在乞求麦袋的保护。
马可似乎明白了游戏已结束,他从赫萝身上松开手,转而伸向长袍袖子迅速检查后,站起身子说:
「神明已经证明了你的清白。」
赫萝轻轻点了点头。
罗伦斯知道赫萝当然不可能真哭,但也不得不佩服她假哭的功力。
让罗伦斯安心的时间非常短暂。
检查完赫萝后,接著当然就是检查罗伦斯。
「抱歉。」
马可的眼神明显变得不同。对象换成是罗伦斯时,马可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而且比较可疑的也是罗伦斯。
事实上,罗伦斯怀里收了各种信件。万一写有徵税通知的信件被发现,那一切都完了。
他心想,难道真的没有机会拿出信件藏起来吗?
马可的手伸向罗伦斯的瞬间,罗伦斯与赫萝眼神交会。
「小心!」
罗伦斯大声喊道,并推开马可冲向赫萝。
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赫萝轻轻点了点头。
接著,原本保持向神明祈祷的姿势、抓著胸前麦袋哭泣的赫萝,在千钧一发之际,像是贫血发作似的,摇摇晃晃地倒向地炉。
罗伦斯抱住赫萝后,就这么倒在地上。
两人争取了短暂的时间。
但是,在这之后呢?应该怎么做好呢?
罗伦斯抱著赫萝陷入了思考。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身后停了下来。罗伦斯知道不可能一直这样敷衍下去。
「有没有受伤呢?」
马可厚颜无耻地说出了故作体贴的话语。
然而,罗伦斯当然不能对他发脾气。
「没事。」
说著,罗伦斯挺起了身子。赫萝则是闭著眼睛,装出晕厥过去的样子。
原来方才跑近两人的是寇尔。他与罗伦斯一起扶起赫萝。
「把她扶到隔壁房间去。」
罗伦斯与寇尔合力把赫萝送到隔壁房间,让赫萝躺在床上。马可一直注视著整个过程,罗伦斯根本没有机会从怀里取出并藏起信件。
拚命要自己想办法的焦急心情,使得罗伦斯感觉胃都快烧了起来。
「可以检查了吗?」
听到马可的残酷话语,罗伦斯只能像只小羊一样乖乖听从命令。
「那么,请脱下外套。」
罗伦斯慢吞吞地脱下外套,然后交给马可。
甩了甩外套后,马可开始确认口袋,检查著布料与布料之间是否藏有物品。
从马可的动作可看出他并非生手。
「下一件!」
神啊!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吶喊,并强作镇静地脱下另一件衣服,把内侧放了信件的衣服交给了马可。然后──
「……可以了。」
马可用相同动作检查完后,把衣服还给了罗伦斯。
「神明已经指示了真相。」
留下这句话后,马可对著年长的修道士报告检查结果。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当场虚脱瘫倒在地,是因为看见仰卧在床上的赫萝扬起嘴角,露出骄傲的笑容。
「给各位添麻烦了。对于各位想要前往巡礼的信仰心,神明一定会有所回应的。」
留下口是心非的话语后,两名修道士就这么离开了。
哈斯金斯在走廊目送两名修道士后,走回罗伦斯等人的房间。
寇尔关上了房门。
然后,三人同时呼出一口长气。
「真是的,我完全没发现。」
看著靠在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上露出不怀好意笑容的赫萝,罗伦斯这么说。
「汝以为咱会一直哭哭啼啼个不停吗?还有……」
赫萝从怀里取出各种信件,她边搧著信件边走近罗伦斯说:
「咱还以为汝早就发现了。」
原来赫萝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才会抓住麦袋,像在祈祷似的把手放在胸前。
想到自己不仅没有发现赫萝的计画,要是那瞬间也没察觉到赫萝在使眼色,真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想到这里,恐惧感再一次袭上罗伦斯的心头,让他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不过,反正已经度过难关,怎样都无所谓呗。而且咱也看到汝的蠢样了。」
赫萝顶了一下罗伦斯的胸口说道,结果意外看见哈斯金斯轻轻笑了出来。
哈斯金斯像在咳嗽似的笑了笑,在地炉前坐了下来。
「失态了。」
哈斯金斯的简短话语反而更让人难为情。
虽然赫萝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罗伦斯却不禁满脸通红。
「不过,这么一来,修道院应该会派其他家伙去接使者……」
哈斯金斯这么切入话题后,罗伦斯才好不容易恢复正常。
「明天就会抵达吗?」
「那里相当遥远,而且太阳就快下山了。应该是明天傍晚,或是后天吧……状况如何?有可能顺利进行吗?」
「我不敢保证一定进行得了。不过,我委托的对象非常值得信赖。」
「这样啊……不……」
「?」
罗伦斯打算反问时,哈斯金斯摇了摇头,并微微低下了头。
「抱歉怀疑了你。人类非常聪明。不知道是我太爱面子,还是忌妒,总不愿意这么承认。」
哈斯金斯看似愉快地说道。这时,罗伦斯耳中也传进了脚步声。那是朝著这儿而来、急促且有力的脚步声。
罗伦斯也曾多次屏息倾听山贼或狼的脚步声,所以多少也能够区分脚步声。他听出这是同伴的脚步声。
敲门声传来,寇尔打开门后,罗伦斯看见了彼士奇的身影。
「罗伦斯先生。」
彼士奇的脸颊像小孩子一样红润。
「我找到了。」
罗伦斯向赫萝与寇尔使了一下眼色后,也望向站起身子的哈斯金斯。
然而,哈斯金斯指向摆在身旁的牧羊人拐杖,然后摇摇头。
哈斯金斯的意思应该是:「既然已经拜托了你,就表示我信任你,全交给你处理了。」
罗伦斯点了点头,向彼士奇搭腔说:
「我的旅伴方便出席吗?」
「无所谓。不,应该说希望他们也一起出席。刚才修道士来过这里了吧?」
「是啊,让人非常地不愉快。」
彼士奇的笑脸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让人很不愉快啊。不过,您会这么说,就表示结果是让人愉快的吧。知道他们来过这里,让我鼓起了勇气。不对,应该相反才对。」
罗伦斯三人走了出去后,彼士奇继续说:
「如果要做,只能够趁现在。」
太阳就快下山了。
走出户外后,罗伦斯发现雪已经几乎完全停了。
来到资料室后,发现里头挤满了看来充满怪癖的商人们。
这些商人应该不至于没有交易对象,有人却任凭胡须生长,也有人很年轻,却像骑士一样留长头发。
罗伦斯带著寇尔与赫萝跟在彼士奇后头走进房间后,有人轻轻吹起口哨表示欢迎。
「那两个修道士在我们固定利用的旅馆,风评也相当不好。」
彼士奇把手倚在房间最里面的书桌上,转身面向罗伦斯这么切入话题。
「『使者有没有来这里?』『真的没有信件吗?』他们就这么顽固地询问我们,甚至还想翻我们的行李呢。这应该是他们感到不安的相对表现吧。或许修道院也觉得如果国王真要徵税,徵税通知差不多该送达了吧。」
「原来如此。这表示他们知道危机就近在眼前啊。」
彼士奇表示赞同地闭了一下眼睛。罗伦斯知道在不允许发出任何声响的黑暗之中,甚至会让人有著心灵相通的错觉。
「那么,调查结果如何呢?」
「抱著怀疑的心态查看后,很容易就发现了疑点。毕竟一旦买了高价物品,如果想要隐藏,就只能够靠支出来蒙混。不过,所谓的疑点只是在抱著『应该是这么回事』的想法下,找到『应该是这么回事』的项目而已。我们并不知道是不是事实。」
为了确定这份帐簿上的疑点,必须仰赖罗伦斯的力量。
「而放在定期支出上则是更不显眼,可以轻易地藏得很好。如果藏在一时支出里头,就会变得很明显。具体来说,定期支出包括了购买修道士的长袍或配件、用来修补的建材、支付给石匠的费用,还有定期款待客人时使用的辛香料采买费用。」
彼士奇边说边抽出该部分的帐簿递给罗伦斯。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帐簿上,但光是这样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只觉得是非常普通的帐簿。
「我们的优势是拥有无数商人。我们拥有很多双眼睛和耳朵,能够在相同时间共同拥有远方的情报。这上头的辛香料──经过两个城镇运来的番红花,就是关键。」
「怎么说呢?」
「因为修道院采买番红花的时候,刚好只有番红花还没送到那个城镇。当时我们有个同伴刚好在那个城镇停留,他说船只因为暴风雨而晚到。专门做进出口生意的御用商人当然知道修道院的目的,所以一定贴心地想说:『货物没到正好。因为付钱采买空箱子,能够掩饰更多金额的支出。』不过,这反而害惨了修道院。」
找到一个谎言后,就能够识破所有的谎言。
发现单纯的超额费用中藏有支出后,接下来只要运用知识,就能解开所有的谜题。
「修道院采买的每种商品支出都比行情来得高。搞不好全是空箱子也说不定。当中也有我们不知道的商品。不过……」
「不过,光知道这些就够了。」
罗伦斯把羊皮纸还给彼士奇,并继续说:
「最快今晚会到吗?」
「毕竟本院都特地派来了修道士,事态应该相当紧迫才对。而且,我想修道院应该已经派出牧羊人去接使者了。」
哈斯金斯也这么说过。
彼士奇的表情变得严肃。
「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高层干部现在正好聚在一起开会。」
罗伦斯看向两旁的赫萝与寇尔。
两人缓缓点了点头。
「没问题。」
「那么……」
彼士奇从他靠坐的书桌上挪开身子说道。
「我们走吧。」
走进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后,发现气氛跟平常有些不同。
整家旅馆就像放了太多木柴的暖炉,笼罩著一股异样的热气。
或许是那两名修道士来到这里引起一阵纷争,才会如此余波荡漾。除非是睡傻了的商人,否则当态度高傲的修道士不顾身分地采取行动时,他们都会像狼一样,嗅出对方身上的血腥味。
商人们一定会发现修道士们肯定是受了伤,在痛苦地挣扎之下才会如此莽撞。
而聚集在这里的,不是一找到修道院伤口就打算扑上去咬著不放的家伙,就是前来观赏修道院伤口被咬的家伙,这里会笼罩著一股热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当彼士奇带著罗伦斯三人踏进旅馆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三人身上。
外来的商人、修女打扮的少女,以及一名看似随从的少年。看见这样的三人组合在彼士奇的带领下走到旅馆最里面,甚至爬上了阶梯,旅馆里的商人们脑中当然会浮现疑问。
那三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忌妒和羡慕的目光一一射来,让人感觉就快被灼伤。姑且不论赫萝,就连罗伦斯都觉得刺痒难耐,也难怪寇尔会一直低著头,不敢抬起脸。
「就是这里。」
彼士奇在位于三楼正中央的房门前,停下脚步说道。
年轻旅行商人整理一下衣领后,才敲了敲房门。
「打扰了。」
走进房间后,夹杂著蜂蜜与奶香的辛香料味道随即扑鼻而来。
这是属于彷佛会说:「所有食物如果没有洒上胡椒和番红花,就根本不是人类吃的食物」的人们味道。
宽敞的房间里摆设了一张大圆桌,四名壮年商人围绕大圆桌而坐。
四名商人各个散发出就是拥有大型商店,也不足为奇的威严,而事实上应该也是如此。看得出来在这鸟不生蛋、被白雪覆盖的修道院生活,让他们颇感疲惫。
不过,四人当中只有一人向这儿投来视线,想必这和疲惫与否完全无关吧。
「小的拉格.彼士奇前来拜访。」
「时间不多了。招呼话就省了吧。」
一头卷发长及耳际、体格壮硕的男子边以手势制止彼士奇边这么说。接著男子细长的眼睛看向了罗伦斯。
「听说你是罗恩的人?」
「是的。」
「嗯……」
男子只顾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既没有给予反应,也没有给罗伦斯自我介绍的时间。
坐在圆桌上的其他人全都文风不动,连饮料也没喝。
「方便开始做说明吗?」
彼士奇似乎不愿被这股凝重的气氛压制住而开口。一听到他这么说,卷发男子便举高一只手,发出「开始吧」的指示。
「谢谢。那么,请拨出些许时间听我们说明。首先是这些文件,请过目。」
说著,彼士奇拿出夹在腋下的一叠羊皮纸。这时,站在墙边待命的随从立刻前来拿取。
然后,随从就像送上面包盘一样,把羊皮纸束放在圆桌正中央。四人个个懒散地伸出手拿起羊皮纸,然后眯起眼睛确认纸上的文字。
「帐簿副本啊。这些帐簿怎么了?」
这回换成是一名骨瘦如柴、有些神经质的男子,一副看腻帐簿的模样说道。
男子凹陷的眼睛四周爬满皱纹,但与其说像皱纹,或许用鱼鳞来形容会更加贴切。
其他三人似乎也跟男子抱有相同感想,各自看了一眼后,纷纷把羊皮纸丢到圆桌上。
「我们发现一项付了钱,但只买进空箱子的支出,也发现多项金额高过行情的支出。」
四人没有交换眼神。
最先向彼士奇搭话的男子代表四人说:
「对一个无法逃出纳税枷锁的组织来说,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是的,确实是如此。」
「那你现在拿这些给我们看,要做什么?」
男子的犀利目光让彼士奇倒抽了口气。
现在是罗伦斯应该回答的时候。
「我们怀疑修道院不是以收入做掩饰,而是以支出做掩饰。」
听到外来者的话语后,四人的视线全集中了过来。
罗伦斯还不确定四人的反应是感兴趣,还是在生气。
「支出?」
「是的。」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另一人插嘴说:
「刚才你说你是罗恩的人,这是高登斯卿的意思吗?」
高登斯是坐在圆桌上,掌控罗恩商业公会的人物之名。对罗伦斯而言,高登斯正是远在天际的存在。他所坐的圆桌高度,说不定能够与四人的圆桌高度匹敌。
「不是。」
「那么,是其他什么人的意思吗?」
四人的语调和眼神变得非常严厉,这或许是来自对其他公会前来干涉的警戒心。
画著月亮与盾牌图样的旗帜。
隶属于公会的人,不可能未经组织许可就独断独行地反抗持有这般旗帜的存在。
「请容我修正前言。我只是个流浪的旅行商人。」
「凡事用说的都很简单。」
这是当然。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先说了句:「抱歉。」跟著拿起绑在腰上的小刀。
罗伦斯从刀鞘拔出小刀后,随即毫不犹豫地往左手掌心刺下去。
「只要给我一张羊皮纸,我愿意在上面签名并盖下血印。」
旅行商人一旦脱离公会,就会无处可去。
四人当中有三人兴味索然地别开视线。
「喂!」
其中一人朝向站在墙边的随从努了努下巴后,随从立刻走出房间。罗伦斯心想随从应该是去拿绷带之类的包扎用品。
「趁年轻时,有时候要懂得冒险。我就不看罗恩这个名字,而是对你的名字表示敬意,听你说明吧。」
如果说罗伦斯这时候没有笑出来,那是骗人的。
「我是克拉福.罗伦斯。」
随从送来绷带后,赫萝将绷带一把抢过,并且帮罗伦斯包扎左手。从赫萝的态度,罗伦斯知道自己的表现合格了。
「克拉福.罗伦斯。你跟我们同盟的拉格.彼士奇想到了什么点子?你刚刚说修道院以支出做掩饰?只要考虑到必须纳税给国王,付钱买空箱子或超付行为都是很普通的事情,没什么深究的必要。」
「如果是为了逃税才以支出做掩饰,确实是如此没错。」
「那么,不是为了逃税是为了什么?」
包扎好伤口后,赫萝轻轻拍了一下罗伦斯的手,为罗伦斯加油打气。
为了回应赫萝的鼓励,罗伦斯回答说:
「是为了购买高价物。而且是不能让周遭人们知道的物品。」
四人的视线瞬间交会在一起。
「物品?什么样的物品?」
对方露出了兴趣。
罗伦斯忍不住握紧左手,这是因为左手有赫萝缠上的绷带。
「狼骨。也就是在异教蔓延的北方地区,被尊称为神的落魄下场。」
罗伦斯说出了关键字。
他吸了口气。
并告诉自己此刻如果没有继续追击,就会被当成在开玩笑。
「这并非无凭无据的谣言。越过海峡有个名为凯尔贝的城镇。那里有一家名为珍商行的店家。我想各位应该早有耳闻,几天前在凯尔贝发生一角鲸骚动时,卷入漩涡之中的,就是珍商行的一千五百枚卢米欧尼金币。」
四人没有任何回应。
罗伦斯再次吸了口气,然后继续说:
「位于罗姆河支流,也就是乐耶夫河上游的雷斯可,有一家名为德堡的商行,就是德堡商行提供资金给珍商行。而他们的目的正是为了购买狼骨。」
罗伦斯自认表现得不错,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说话速度快了一些。
对于自己的说明,罗伦斯相当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是鲁维克同盟的高层干部,一定听过有关狼骨的传说,也不可能没听过掌控北方大矿山的德堡商行。
就算无法立刻取得四人的信任,四人肯定也会认为这段说明下了很多功夫。
罗伦斯如此深信著。
「各位觉得如何呢?」
然而,罗伦斯没有得到回应。现场甚至散发出近似疲惫的松散气氛。
彼士奇看向罗伦斯,并用眼神诉说:「没有其他更有力的说明吗?如果现在没能够让四人相信,计画就无法进行下去。」
罗伦斯焦急地准备开口说话时,赫萝插嘴说:
「如果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也无妨。」
所有人惊讶地看向赫萝。
尽管如此,贤狼赫萝还是没有退缩。
「神说过,不要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
在这样的场合能够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话,那人如果不是小丑,肯定就是傻子。
因为坐在圆桌上的四人会高挺胸膛摆出高傲姿态,并非装出来的。
不过,四人的身分是在人类世界才得以成立,而且这里存在著更为狡猾的事实。
这里是修道院,修道士祷告的对象正是比赫萝或哈斯金斯更加崇高、唯一的神明!
「小姐……抱歉,这位日日祷告的虔诚姑娘,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神明是非人类力量所及的存在。即使用兜帽遮住眼睛,或像这样低著头,咱只要仰赖神明的力量,想要识破一切这点小事,就像恶作剧一样容易。」
光是这股不同于常人的气势,就足以形成莫大的力量。
就连坐在圆桌上的四人所散发出来的重压感,也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这样的气氛不仅需要罗伦斯等人的认同,四人自身也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才能够营造出来。
这时如果有一个人无法融入气氛,那人不是天生的傻瓜,就是──
就是依不同论理而活的人。
「感谢你……提供如此可贵的话语。」
拥有地位的男人要是对上散发著不同气势的狂妄小子,只要给对方当头棒喝,就能够解决事情;但如果对象是个小女孩,当头棒喝的行为反而会让人变得难堪。
因为面对微不足道的女人或小孩时,应该哼哼轻笑,然后操控并安抚她们,把她们当成花瓶一样放在房间角落。
因为罗伦斯不久前也身陷这种常识之中,所以看见四人被这种常识束缚,落得现在只能露出僵硬笑容的状况,罗伦斯没办法问心无愧地嘲笑他们。
「那么,咱方便再询问一遍吗?」
四人僵硬的脸红了起来。因为四人的肌肤白皙,所以脸红的程度更为明显。
四人被夹在地位、常识以及尊严之间挣扎著。
只要不断摩擦,就是粗糙的棉被也会发热。
赫萝是打算激怒对方,在对方就快忿而起身时给予重重一击,让对方痛得连哀号声都发不出来,再叫对方乖乖听话吗?
只要使出这种手段,十之八九都会奏效,而且在面对这四人之下,如果能够奏效,确实相当了不起。
然而,这并非小孩子在打架。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正打算插嘴说话时──
「不。」
满脸通红且紧闭双唇的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用了。」
然后,男子缓缓举高右手到肩膀高度,站在墙边待命的随从立刻迅速递出白色手帕。
随著一声擤鼻涕声的传来,男子的脸色像施了魔法一样已恢复正常。
「不用了。我想起了二十二年前的事情。」
坐在圆桌上的其中一人,只张开一只眼睛看向男子。
「我想起带著嫁妆嫁到我家来的妻子。妻子让我明白,想找出真相,不能只靠道理。」
罗伦斯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压迫感,原来是四人同时发出了低笑声。
「而且,为了做生意所做出的决断,往往不合乎道理。各位……」
男子的话语简直就像圆桌会议的宣言。
「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让我来发问吗?」
「赞成。」
三人在瞬间唱和。
男子的视线投向罗伦斯。
「根据前面的交谈内容,我想询问克拉福.罗伦斯。」
「是。」
罗伦斯感觉得到手掌心冒出鲜血和汗水。
「是什么让你对这件事情有如此确信?请回答。」
罗伦斯立刻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封信。
这封信是罗伦斯的王牌,这张王牌不会让狼骨传说仅止于无稽之谈。
这张王牌上有基曼与伊弗的签名,而基曼与伊弗在温菲尔海峡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而且,伊弗还曾经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
这两人的签名,加上伊弗所提供的修道院买下狼骨的传闻。
「交给我这封信的人物是,芙洛儿.冯.伊塔詹托.『玛莉叶』.波伦。」
冗长的名字是贵族的象徵。
不过,只有知情者才会明白这名字涵盖了什么意义。
坐在圆桌上的两人动了一下眉毛,并把视线移向罗伦斯放在圆桌上的羊皮纸。
只要是在温菲尔做生意的商人,应该都老早就知道伊弗是个什么样的商人。
而伊弗居然会把贵族隐名告诉一个旅行商人。
坐在圆桌上的两人使了一下眼色后,第三人轻轻点了点头。
成功了!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著的瞬间──
「还有呢?」
「呃?」
险些就快反问对方时,罗伦斯急忙轻轻咳了一声。
罗伦斯清了好几次喉咙,一副彷佛在说「失态了」似的模样,把没有受伤的手伸向圆桌。这些动作都是商谈累积的经验、就是在下意识之中,也能够做到的小伎俩。
其实罗伦斯慌乱不已,连脑袋都变成一片空白。
还有呢?
坐在圆桌上、看似最有分量的男子这么反问了罗伦斯。
那封信还不够吗?
罗伦斯已经打出了王牌。而且是在他认为最佳场合之下,以最佳条件打出王牌。
如果说这样还不够,罗伦斯恐怕没有其他招数可出了。
圆桌那端投来犀利的目光。
「一方被称为狼,一方被称为慧眼,这些拥有美名的稀有商人名字确实相当具有份量。不过,如果要我们以他们名字的份量轻重来做判断,我认为应该有其他人的意见更值得我们竖耳倾听。就是在此地,也是如此。」
商谈是商人的战场。
如同佣兵在战场上如果稍有分神,就难逃一死般,商人如果稍有分神,也会让合约溜走。
而罗伦斯在听到男子这么说的瞬间,忍不住环绕四周──这就等于已经被圆桌上身经百战的商人杀死了。事实上,罗伦斯也确实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而被他们的话术玩弄著。
圆桌那端传来了叹息声。罗伦斯看见彼士奇张开嘴巴,拚命想说些什么。
随著平衡感开始产生震荡,时间往后延长。
如果拿出伊弗与基曼的签名,都无法取得对方信任,就完全没辄了。
失败了。
罗伦斯就快在心中这么嘀咕时──
「罗伦斯。」
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出他不熟悉的话语。
罗伦斯一看,发现是身旁的赫萝在呼唤他。
赫萝直直盯著罗伦斯看,并且露出了受不了的眼神。收拾散落在圆桌上各种物品的声响,在此时传入罗伦斯耳中。那是打开一道小缝的门,慢慢关上的声音。
尽管机会之门就快关上,罗伦斯还是一直注视著赫萝的眼睛。
注视著那样的眼神、带有红色的琥珀色眼睛。
每当这双眼睛注视著罗伦斯时,眼神里总藏有答案。再明显不过、几乎已经透露出来的答案,总是藏在那眼神里,只是罗伦斯没有察觉到而已。
答案很简单,就是必须告诉自己没打输这场仗。
快掌握整个状况!
快回想所有对话!
罗伦斯绞尽脑汁发挥所有智慧。
时间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商人就是不懂得死心。
「还有!」
罗伦斯把声音拉高到极限说道。
所有人吓了一跳,缩起身子看向罗伦斯。
在场众人的表情,就像看见死人复活过来一样吃惊,而实际上,罗伦斯也确实是死而复活。
签订合约时,因为缺乏自信而眼神飘移不定的旅行商人,就跟等著腐烂溃散的尸体没两样。
罗伦斯大叫后,却说不出话来,在竖耳等著倾听的所有人面前陷入了沉默。
不过,因为紧张过度而抽痛的左手,让罗伦斯知道自己还活著。
还有,牢牢握住罗伦斯左手的另一只手,也告诉了他自己并不孤独。
「我看见了狼。」
虽然只有一瞬间,罗伦斯却感觉像是永远的沉默。
「狼?」
「那是一只……巨大的狼。」
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罗伦斯也无法解释清楚。
不过,他知道这么说没有错,而且说得相当有自信。
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坐在圆桌上的四人决定聆听罗伦斯说明时,说了什么呢?
他们说过愿意对罗伦斯的名字表示敬意。
对方都这么表示了,罗伦斯还拿出签上他人名字的羊皮纸,也难怪赫萝会觉得受不了。
不需要任何证据,但相对地必须是让罗伦斯自己深信不疑的理由,才是四人想听到的内容。
「我就是为了那只狼在旅行。那是一只巨大的狼。」
他们该不会觉得我太紧张而脑袋有问题吧?
还是他们觉得我是故意出怪招引人注意,才会这么说?
如果是在平常,罗伦斯的这股不安或许会显现在脸上。
不过,如果不是在说谎,当然就不会有不安了。
「……你是北方人吗?」
对方投来了话语。
「这两位是。」
罗伦斯指向赫萝与寇尔说道。四人听了后,各自一副看向远方的模样眯起眼睛。
那感觉就彷佛赫萝与寇尔身在遥远北方似的。
彼士奇因为抓不到插话的时机,而显得痛苦不堪。罗伦斯自己也觉得彷佛看不见脚边,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想必在他人眼中,自己的模样肯定是恐怖得让人不敢看下去。
四人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罗伦斯挺直胸膛站著。
尽管不是凭道理,他仍然直挺站著。
「这样啊。」
简短一声打破了沉默。
「这样啊。那这样也算是命运的安排吧。」
「愿神祝福我们!」
罗伦斯相信,一定不只他一人觉得这句话带著不祥的气息。
坐在圆桌上的四人。
身上的服装染上胡椒和番红花香味的四人。
这些人的语调优雅且流畅。
「真相总有一天会被说出来。就算这个真相再怎么离奇,也一样。」
「……咦?」
「我们一直在等待。如果觉得这么说不好,也可以说我们一直无法下定决心。」
「是什么决心……」
彼士奇与罗伦斯轮流这么嘀咕,然后互看彼此。
坐在圆桌上的四人耳朵虽然因为上了年纪而下垂,听力却依旧不容小觑。
「没错。我们确实得到布琅德修道院买下狼骨的情报。但是,对我们四人来说,这个决定会带来太过沉重的结果。我们不可能只靠预测来做判断。不过……」
男子一直凝视著罗伦斯,他的表情虽然严肃,却甚至有种温柔的感觉。
「我们这些老人家使用了生锈的道具找到这个情报,因此会觉得不可靠;但如果是年轻人以不合乎道理的方式得到一样的结果,我们就能够相信这个情报。」
「那、那么……」
「没错。我们知道布琅德修道院已经被逼到了绝路。状况应该已经不允许再拖延下去了。不过,如果他们真买了狼骨,我们也想好了对策。」
圆桌上的四人有些疲惫地笑笑。
「对我们这些老人家来说,这场战争想必会是一场硬仗。因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总是会用些小伎俩来迎战。」
「一点也没错。虽然我们对这个对手没什么不满,但这个情报是种剧毒,可能会在瞬间对修道院造成致命伤。」
坐在圆桌上的男子们突然开始聊起老人家的对话。
听到这般对话,也难怪彼士奇会低下头,而罗伦斯也不禁跟著低下头。
赫萝歪著头,寇尔则是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但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不过,想到要对赫萝以外的对象说出接下来这句话,罗伦斯不禁满怀苦涩。
坐在圆桌上的四人拥有能够与赫萝匹敌的狡猾程度──和宽敞的心胸。
「那么……」
四人让罗伦斯等人不得不这么说:
「请务必任命我们。」
一方面为了保身,一方面则是为了利用对方。
老人们找到罗伦斯等人作为替身,罗伦斯等人则是找到通往成功之路。
罗伦斯面对的这个结构,并非一方打人、一方挨打如此单纯的关系。
面对赫萝这类无法用普通方法应付的对象,罗伦斯之所以会被吸引,或许就是因为喜欢他们超出社会规范的气质。
而且,罗伦斯就是为了在此握住缰绳,才会前来。
「对了,我这里有一封信。」
罗伦斯从怀里再取出一封信。
那是温菲尔王国国王盖了印、告知徵税意旨的信件。
「这是……可是,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回换成是罗伦斯只展露笑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咳了一声说道:
「这个徵税法可能会带来以下几种结果。」
对于跃上舞台中央的罗伦斯所说的话语,四人不得不专心倾听。
为了免于缴税,主张自己没有钱是最传统的手段。
国王总不能硬是向没有钱的百姓收钱,而如果贸然扣押百姓住家,恐怕就没有人愿意来到这个国家。
不过,这么一来大家就会用尽各种手段藏钱,与徵税官较劲起智慧。
好比说,把钱藏在瓶子里或埋在地板下,或者把黄金雕像包在铅块中;基本上,这些各式各样的方法对藏钱者比较有利。一次搬运大量金钱或许相当显眼,但如果每次搬运一些,然后藏在深山里,谁也不会发现。而且,纳税者的人数远远地多过徵税者的人数。
那么国王、都市议会或教会就因此放弃徵税吗?事实不然。因为神明总会为大家开辟新路。
他们最后会想出一个不需要依赖少人数的徵税官,也不怕货币被埋在多深的地底下,一定能够让对方不得不缴税的方法。
不过,力量过强的武器总会造成对双方皆不利的局面。
因为拿棒子殴打对方时,自己握住棒子的手也会疼。
而且,这个方法还受到许多条件限制。就这点来说,温菲尔王国算是相当幸运。
苏冯国王终于不得不采取的强力徵税法。
那就是──必须以旧货币交换新货币的改铸政策。如果再加上禁止旧货币流通的法令,藏在瓶子里或埋在地板、地底下的货币将会变得毫无价值。
如果挖出这些货币加以熔毁,然后取出银或金,当然还是具有其价值,但熔毁货币必须付费,而镇上的熔炉也会遭受监视。
这么一来,大家都会带著旧货币纷纷前往铸币厂。
国王就能够自设比例进行新旧货币的交换,然后强制徵税。
「依照过去的经验判断,修道院都会持有现金。国王一定是知道这点,才会采用这个方法。就连商人都会以现金或实际商品的形式,保存重要财产。所以,修道院不可能只以证书的形式保存财产。」
「国王应该是打算趁这个机会击垮在国内拥有绝大影响力的修道院,然后赶走我们。他一方面打算以没收土地的形式取代税金,来对付修道院。另一方面是藉由没收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委婉地把我们赶出这个国家。」
「国王或许也打算独占羊毛交易。」
「有这个可能。没有一个地方比修道院的羊毛交易量更大,只要控制住修道院,想要怎么订公告价都行。」
罗伦斯与彼士奇站在圆桌四周,赫萝与寇尔则跟在罗伦斯身边。
圆桌中央放著罗伦斯与寇尔花了一整晚时间想出来的可能性树状图。
就算临场反应不够机灵,只要花时间仔细且谨慎地思考,一定能够得到有用的成果。
「如果修道院没有买下狼骨,一定会集中仅存的货币,来配合国王的徵税。如果连仅存的货币都没有……」
「就会假装已经缴过税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彼士奇接著说:
「修道院或许会在箱子里装进石头之类的东西,然后在搬运途中假装遇到意外,把箱子丢下山谷。只要询问牧羊人,一定能够问出很多适合丢箱子的事故现场。他们也可以把箱子沉入结冰的沼泽中。」
所有人点了点头后,坐在圆桌上的一人开口说:
「那么,大概会有多少货币被运出来?」
就算再怎么优秀,对离开生意现场已久的老商人来说,光是听到货币枚数,似乎无法体会实际的数量多寡。
「应该不可能全是金币,所以……我想差不多会有十到十五箱这种规格的箱子。」
「现在积雪这么深,就算是放在雪橇上运送,还是会有困难。所以,他们应该会组成队伍运送吧。」
其他方面姑且不论,如果是针对运送方面的问题,在听到以旅行过活的两名商人的意见后,不会有人插嘴反驳。
罗伦斯继续说:
「我认为应该不是能够隐藏到底的数量。」
「这样啊。那么,如果我们告知已掌握到徵税的事实,对方就会动弹不得吧。这时只要表示愿意协助对方应付徵税,想必对方就会安排一场交涉。」
男子说话的口吻,就像在讨论攻击老鼠时,老鼠究竟会跑向何方一样。
在港口城镇凯尔贝时,罗伦斯在这种会议上,只被视为一颗棋子。
与这种场面相比,只是不断重复贩卖、采买动作的行商,简直就像和平的田园生活。
罗伦斯并没有特别偏好或讨厌其中一种生意手段。
只是现在的场面,就像完全不同类型的赌博,使得罗伦斯反而能够冷静地参与其中。
「要告知事实就要早一点得好。如果让对方太过焦急,对方有可能会自暴自弃。就算再堕落,他们终究是神的仆人。与其忍辱偷生,他们也可能选择为了信仰而殉教。」
「而且,这些人当中也有值得尊敬的对象。我们不是强盗,这事要好好处理才行。」
有句俗话说,山上的城堡逃不过人们的眼睛。
这句话是告诉人们「拥有地位者应该表现出符合其地位的言行举止」,就这点来说,坐在圆桌上的四人可说无可挑剔。
「那么,就把事实告诉聚集在分院的修道士好了。方才那让人不愉快的双人搭档还在这附近逗留吗?」
「我稍后做确认。如果找不到那两人,要通知其他人吗?」
「不,不要告诉那些家伙。那些家伙是圣堂里的讨厌鬼。就告诉洛依副院长好了。这时间他应该在执行每天的圣务,更重要的是,他还骑得上马背。」
短短一阵笑声响起,想必四人是在嘲笑这里净是一些肥胖得骑不上马背的修道士。
「小的明白了。」
彼士奇低下头,恭敬地答道。
「虽然我不认为那个做事慢吞吞的圣堂议会,能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然后开始搬运箱子,但为了慎重起见,天一亮还是在各个主要客栈和小屋先配置人手好了。」
「宫廷内有几位高阶修道士的血亲。修道院可能透过这个门路做了某程度的预测,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不过,一切应该会朝对我们有利的方向进行。」
「愿神祝福我们!」
这句话让会议划下了句点。
分院宛如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里骚乱的程度,让这句形容变得不再像是形容。
名为洛依的副院长听到徵税一事后,不小心将为了祷告而拿在手上的圣经松手掉落,跟著为了捡起圣经,还翻倒烛台,其慌张程度不难想像。
由于风雪也已经停歇,洛依副院长立刻安排好马匹,并召集五名马夫,连同那两名修道士,在火把的明亮光线照亮下,沿著夜晚的雪道朝向本院快马奔去。
分院的修道士们不愧是每天负责羊毛交易的人物,他们相当擅于计算,这时他们聚集到同盟干部的房间,忙著讨好干部以为紧要关头做准备。
彼士奇为了火速准备向修道院提出的要求事项,在同伴的协助下,针对进行移民的村落规模,以及为了移民的所有相关事项做了讨论。
所有人朝向目标团结一致地努力著。
这是同盟的人们给罗伦斯的感觉。
说到罗伦斯做了什么努力,就是把自己所知的狼骨相关情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并忙于应付这些情报的评价。
其中包括了从珍商行一路到德堡商行的通路、资金流向、交易商品,以及狼骨传说在港口城镇凯尔贝的评价等等。
赫萝与寇尔也参与其中,说出一路旅行过来所得知的一切知识。
大家已做好迎战修道院的万全准备。
并笼罩在神秘的兴奋气氛之中。
为了向哈斯金斯说明状况,赫萝中途一度离开。
夜也深了,罗伦斯也累积了相当多的疲劳,但听到赫萝为哈斯金斯捎来「抱歉没能帮上忙」的传话后,就是想睡也不能睡了。
「咱们真的不再拥有力量了。」
当赫萝自嘲地这么说时,天色已明。大家已经完成各自的任务,并得到智慧与知识的结晶,而能够把这个成果发挥到极致的人们,也聚集到了这里。
赫萝的语气听来有些悲伤,但也有些爽快的感觉。
如果只靠著尖牙和利爪发挥力量,肯定无法阻止集众人之力而爆发出来的这股气势。
而且,人类的强大正是来自其他任何动物绝不可能拥有的巨大族群力量。
望著同盟的人们在房间各处筋疲力尽地呼呼大睡,赫萝露出了淡淡笑容。
或许赫萝是在羡慕这些人也说不定。
「呵。一疲累就会变得感伤。」
寇尔蹲在墙边缩成一团,早已耗尽所有精力。
罗伦斯把手绕到赫萝肩上,抱住赫萝的头拉近自己。
从窗外望去,可看见一片清澈的蓝空,让人感觉就快被吸了过去。
如果有一切都能够顺利进行的日子,一定就像今天这样的天气。
赫萝不久后也掉进了梦乡,罗伦斯也在不知不觉中睡著了。
有人一边大声喊叫,一边从大门跑了过来。
罗伦斯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在作梦。
「他们来了!本院的人来了!」
本院位于很适合设立修道院的大草原上。所以,一看见有人从草原方向出现,就能马上明白那是本院派出的使者。
罗伦斯抬起头,察觉到不是在作梦后,立刻站起身子朝向入口跑去。
道路两旁也站了很多商人,他们的视线望著垂直向前延伸的道路前方、向著无垠草原敞开的大门。
「……还没到吗?」
「嘘!」
到处响起类似这样的对话后,现场陷入了一片宁静。
而这时──
啪哒、啪哒,马匹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干部们一副等候已久的模样,接二连三地从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走出来。
尽管罗伦斯等人为干部们排开一条路,在商人们天生的好奇心作用下,干部们还是被团团包围住。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久后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旅馆前方。
一匹由两名马夫拉著的壮马停了下来。
「我是修道院院长的使者。」
坐在马背上说话的是个大块头的男子,他身穿带有皮草装饰、且长度盖过脚趾的长袍。
男子把兜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其脸孔。
不过,问题不在于男子的装扮。
让现场所有人觉得奇怪的是,男子只带著马夫前来的事实,以及男子坐在马背上说话的跋扈态度。
现场所有人包括罗伦斯,都以为包括修道院院长在内的高阶干部,肯定会铁青著脸前来。
「辛苦了。请先移驾到屋内。」
有别于在四周喧嚷不已的商人,一名装扮高雅的商人,以长年培养下来的功力礼貌地说道。事实上,旅馆内已经开始做起招待客人的准备,时而飘来的食物香味折磨著熬夜且空腹的人。
「没这个必要。」
男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面对哑口无言的人们,坐在马背上的人物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跟著把信件固定于绑在马鞍上的棒子前端,宛如传达国王命令的使者般,朝向同盟人士递出信件。
「这是修道院院长的答覆。身为神仆的我们,不会屈服于欠缺信仰心的异国人士。绝对不会!我们会支付税金给国王,然后一如往常地继续向神明祈祷。」
困惑不已的同盟人士收下信件后,坐在马背上的男子立刻挥动棒子拍打马匹臀部。见到男子的乘马转向,马夫慌张地握紧缰绳。
男子连告别的话语都没有留下。
只有「啪哒、啪哒」的马蹄声,传进罗伦斯等人的耳中。
眼前只见马匹臀部。
因为太过惊讶,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怎么回事啊?」
不知是哪个人在喃喃自语,但重点不在于那人是谁。
而是这句话道出了现场所有人的心声。
在众人注目之下,信件交到坐在圆桌上的四人手中,四人当场拆了信。
一人看过信件后,一个接一个地传给另外三人。
等到四人都过目后,只见混乱且苍白的四张面容。
「怎么可能……缴完税后,还有多余财力?」
从这句话就能够猜出信件的内容。
现场掀起一阵骚动,大家各自与身旁的人交谈著。
然而,骚动结束后并没有讨论出任何有益的结论。
因为大家都知道修道院只是无力在挣扎。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是以为只要缴税,就能够得到国王的庇护吗?他们应该是最明白得不到国王庇护的人啊……」
虽不是为了这天的徵税而铺路,但国王一路压榨修道院至今,修道院不可能到了这般地步还愿意相信国王。
就像一滴油滴落水中一样,混乱逐渐扩散开来。
修道院没有购买狼骨,但却仍然藏有重要资金,所以还有足够资金缴税,这是十分可能成立的状况。
然而,在这样的状况下,修道院完全没有理由对同盟摆出强势态度。
能在紧要关头时能够提供自己资金的对象,是越多越好。
这么一来,就表示修道院想到了什么妙计吗?还是修道院与国王达成了什么约定吗?
在众人如此推测之际,一名在远处眺望众人的商人忽然出声说:
「修道院既然表示要缴税,就会搬运货币吧?如果确信修道院缴不出税来,只要查看是不是真的有货币就好了,不是吗?」
多数人都认为修道院缴不出税金,更重要的是──如果缴了税,修道院会很头痛的事实显而易见。
既然如此,修道院应该会搬出装满小石子的箱子,而且如果决定放手一搏,赌上这个可能性似乎比较好。
「还是说,修道院的策略是打算趁我们混乱之际,制造一场假意外。」
另一名商人说道。
「有可能。这么一来,就能够解释修道院为什么会如此异常地迅速做出决定。他们是不想让我们有思考的时间。」
四周开始响起「就是这样没错!」的声音。
罗伦斯看向站在人群另一端的干部们,干部们的模样看起来不像与人群的论调一致。罗伦斯也不认为事情会如大家所猜测的那样。
「那信上有注明什么时候要缴税吗?」
修道院若是企图以强势态度耍弄同盟,再趁同盟混乱不已时胜过它,就是刻意在信上注明缴税日期也不足为奇。
而事实上,修道院似乎确实这么做了。
手中握著信件的干部满脸苦涩,罗伦斯能够明白他们的心情。
如果读出信上的日期,就会正中修道院的下怀。
但是,事情已经在这里闹得这么大,不读出来也不行。
「今日中午,遵照圣希罗纽斯的事迹于雪原前进。」
「果然没错!这样简直就像在说『你们敢来就来啊!』」
「如果他们打算中午出发,就没有时间犹豫下去了。只要爬过斯里耶里山丘,到处都是沼泽。那里是制造假意外的最佳场所。」
「我们走吧!想要得到利益,就要有勇气!」
或许是许多人因为熬夜完成任务而变得兴奋,在这失控的气氛之中,响起一阵鼓舞声。
赫萝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罗伦斯身旁,并抓住罗伦斯的衣袖,但罗伦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就连干部们都一脸混乱,罗伦斯当然不可能知道应该怎么做。
罗伦斯不属于同盟,所以能够稍微客观地思考事情,而且客观地思考后,很容易就会想到另一个可能性。
──这可能是修道院设下的陷阱。
假设众人受到这股热气推动,而把勇气与追求利益混为一谈,大张旗鼓地袭击搬运箱子的队伍的话──
如果发现箱子里是石头,当然能够圆满解决事件。但如果发现真是货币,那怎么办呢?
同盟将会在瞬间陷入绝境。
因为修道院根本没有义务要让同盟确认箱子内容,如果同盟成员要求查看箱子,双方恐怕会爆发争执。这时候修道院就不难提出主张,说「同盟企图夺取缴纳给国王的税金,而做出不可原谅的行为」。
或者,修道院也可以主张「打算用来缴税的货币,在搬运途中被同盟抢走了」。
到时候不难预见会演变成各持己见的争执场面,也可能发生流血事件而留下无法动摇的铁证,万一留下了打斗痕迹,修道院的主张将会变得更加有力。
对于有资格判决的国王来说,可利用这个好机会赶走企图以金钱力量干涉国政的同盟,所以想必会做出对修道院有利的判决。
这么一来,同盟就会反被修道院逼上绝路,而不得不乖乖听从修道院的话。
同盟会被迫代替修道院支付税金,并以高价采买羊毛。不管手段如何,修道院一定会尽可能地在同盟身上榨取金钱。
罗伦斯也明白干部们不能说出这个可能性的理由。
如果不打开箱子,谁也不知道箱子里到底装了货币,还是石头。
干部们是在害怕如果说出无法得到论证的反对意见,可能会使得同盟内部分裂。
如同同盟把修道院逼上绝路,然后虎视眈眈地等待著修道院内部分裂般,这回轮到修道院以牙还牙,让同盟必须担心发生这种状况的可能性。
不过,干部们此刻之所以袖手旁观,是因为他们同样是同盟成员。
因为干部们的目的与大家相同,所以害怕分裂。
那么,如果是由非同盟成员,真正目的也与大家不同的罗伦斯来开口,会如何呢?
万一同盟掉进了陷阱,罗伦斯有理由感到困扰。
假设修道院企图利用同盟,并且为了这个目的而设下陷阱,那么同盟如果掉进陷阱,就会让罗伦斯感到相当困扰。
修道院或许是认为只要抓住同盟的弱点,就能够拖著同盟的鼻子走,但同盟是以利益为第一优先考量的商人集团。
一旦判断付出的辛劳与可得的利益不符,或是不合成本,同盟会在瞬间退出这场交易。
从乘坐全黑马车行动的家伙们老早就消失无踪的事实,也能够看出这场交易对同盟而言,并非最重要的案件。
这么一来,就表示同盟一旦发现掉进陷阱,极可能会随随便便地善后,并立即逃离这里。
在这之后,同盟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那么,在那之后,谁要来保护修道院呢?
修道院或许能够得到暂时的安稳吧。
然而,同盟一旦离开,剩下的净是只会长出滞销羊毛的羊只。修道院会乐观地认为未来羊毛价格会回升,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任谁都会认为商品跌价后,一定会有恢复价格的一天,而且若是长年来非常畅销的商品,更容易让人如此乐观地认为。
在不久的将来,修道院应该就会崩溃吧。
崩溃之后,修道院必须面临土地遭到国王接收,以及解散的命运。到时候不难预见土地将会遭到分割,并为了讨好贵族而遭到分配,最后为了争夺土地多寡而爆发战争。
因为战乱而被赶出土地的,永远是该土地的居民;因此,藉时会被赶出这里的,就会是哈斯金斯等人。
罗伦斯身旁的赫萝与寇尔,同样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赫萝能够凭著她的尖牙和利爪打倒所有人。然而,想要改变目前的趋势,却不能依赖这股格格不入的力量。
面对已经组好队伍,准备朝向雪原出发的人们,罗伦斯有理由对著这些人开口说话。
「这可能是修道院的陷阱。」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发现这个可能性却闭口不说的那些人,露出比任何人还要紧张的表情。
「现在去就正好中了对方的计。」
说出第二句后,停下动作的商人们凝视著罗伦斯。
「为什么?」
「万一查看箱子后,发现真的装了货币,对同盟不会有好处。」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如果没有打开箱子,我们也有可能正好被摆了一道。一路以来我们用尽了各种手段,却都没能够发挥效用。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来了个好机会。这不是神明的旨意,会是什么?如果让这个机会溜走,我们一路来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哇啊!一阵欢呼声响起。
谁是胆小鬼,谁是勇者一目了然。
在这世上,贤者即是勇者的时代可说相当罕见。
「还有啊,假设我们真的中了对方的计,到时候只要逃跑就好了啊。如果没买到土地,本来就只能够卷铺盖逃跑。所以结果还不是一样。既然这样,怎么能够不赶快去抓住利益!」
「对啊!」
大家涌向前说道。罗伦斯与赫萝、寇尔全被推向了墙边。
在杀气腾腾的一群人背后,隐约可见袖手旁观的干部们。
「等一下……我现在才想到,你不是同盟的人吧。」
罗伦斯感到胃部发寒,但不是因为寒冷。
对以旅行维生的人们来说,这句话比狼的长嚎声更教人害怕。
罗伦斯转动著视线。
他看见一群隶属于与自己不同权威的人们。
「你是企图瓦解我们,然后赚取时间吧?」
一旦被怀疑是密探,恐怕就无法洗刷罪名。
因为想要让这些人接受罗伦斯的说词,只有在罗伦斯承认自己是密探的时候。
「喂……到底是不是啊?」
罗伦斯的汗水顺著脸颊滑落,眼神不禁飘移。
虽然罗伦斯腰上绑有小刀,但面对这么一大群人,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如果拔出小刀,反而会让罗伦斯失去证明自身清白的手段。
怎么办才好?
罗伦斯拚命动脑思考著。
哈斯金斯把一切交给了罗伦斯。
理由是哈斯金斯觉得人类世界的结构太过纤细,而他的羊蹄太粗了。
如今罗伦斯因为齿轮开始转向错误的方向,而快要被这群人压垮。
包围罗伦斯三人的圆圈越来越窄,三人恐怕已经无处可逃。
难道没有什么好点子吗?
罗伦斯一边用身体挡住赫萝与寇尔,一边拚命动脑思考。
哪怕是诡辩,或是谬论都好。
如果无法颠覆这个状况,阻止同盟使出最后手段,就几乎不可避免修道院走上毁灭之路。
哈斯金斯将失去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第二故乡,而赫萝将再次体认到这个世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罗伦斯当然不能看著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先伸出手,就会带动大家一齐攻击罗伦斯三人。
已经没辄了。
赫萝一副死了心的模样把手举高到胸前。
难道古时被尊称为神明的存在所拥有的伟大力量,如今只能在这般鄙俗的场面上使用吗?
对于会令赫萝感到痛苦的事实,对于自己的无力,罗伦斯不禁想放声大叫。
哈斯金斯也肯定会离开这块土地吧。
并且带著无数的羊只离开──
「咦?」
就在所有人如雪崩般袭来的瞬间,罗伦斯眼前浮现一大群羊只在大地前进的景象。
「请等一下!」
罗伦斯大声喊道。
「请等一下!我想到一个查看箱子的方法!」
在冲突爆发的前一刻,宁静降临了四周。
罗伦斯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突破了重围。
「你说什么?」
想要安抚就快化身为暴徒的这群人,只能够趁现在这个瞬间。一名干部似乎这么判断,而率先开口询问。
「等一下!先听听他怎么说!」
如果说现场差一步就酿成流血事件,一点也不夸张。
罗伦斯用力吸了口气,接著吐气,再吸了一口气说道:
「掉进陷阱的如果不是猎物,就一点意义都没有。」
另一名干部反问:
「什么意思呢?」
「如果修道院是企图陷害同盟成员……就可以让其他的东西掉进陷阱,藉以让陷阱彻底失去作用。」
「嗯……意思是,你要代替我们去查看?」
这么做是无效的。
如同无法证明罗伦斯不是密探一样,也无法向修道院证明罗伦斯与同盟一点关联都没有。
罗伦斯当然做出摇头回应。
「那么,是谁要查看设有陷阱的箱子?」
对于自己脑中的想法,罗伦斯一点信心也没有。
不过,有人让罗伦斯找回勇气并恢复镇静。那人正是牢牢握住罗伦斯之手的赫萝。
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罗伦斯不会冒这样的险。
「是羊。」
罗伦斯简短地说出口后,所有动作都停止了。
然后──
「……原来还有这招啊!」
齿轮朝相反方向转了起来。
不用说也知道,羊是温驯草食动物的代表。
然而,如同牧羊女诺儿菈曾说过的一样,羊不懂得拿捏分寸。
身为黄金之羊的哈斯金斯也一样,一旦下定了决定,就不怕任何禁忌,为了混入人类世界,甚至能够若无其事地吃下同族的羊肉。
在牧羊人的引领下,就算前方是断崖,羊只也不会停下脚步。
经常会发生有人被卷入这种性格的羊群之中,而受了重伤的意外。
修道院设下了陷阱,而他们说不定还企图与前来查看箱子的同盟成员展开一场血战,好让同盟背负罪名。然而,如果他们面对的是如怒涛般袭来的羊群,别说是修道院,就连佣兵集团也无力抵抗。
而且,罗伦斯三人亲眼见识过这所修道院分院饲养的羊只数量,以及牧羊人的高超本领。
所以,没有人反对罗伦斯的提案。
「就是这么回事。」
坐在地炉旁的哈斯金斯听完罗伦斯说明整个状况和计画后,那原本像长出青苔的岩石般动也不动的身体,缓缓动了一下。
「你是要我利用羊……来攻击人类?」
「简单来说,是这样没错。」
赫萝一脸百无聊赖地站在房门口。
寇尔则是被视为形式上的人质,留在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
「方便借重哈斯金斯先生您的力量吗?」
没有人比哈斯金斯更适合负责利用羊只的计画。
如果要说有困难,那就是身为黄金之羊的自尊。身为古时被尊称为神明的存在,其自尊会带来阻碍。
哈斯金斯不能依照自己的想法,在表里两面采取行动;他必须在古老时代的力量已无法发挥作用的时代,遵照人类世界的规则发挥力量。
哈斯金斯完全沦落为一颗棋子,甚至不是暗地里的实力者。
心里明白事实的沉重感,与实际面临事实时的沉重感完全不同。
就连罗伦斯第一次遇见说出他的名字时,对方明明理都不理,一说出公会名称,立刻改变态度的对象时,也感到痛苦不已。
那是会让人深刻感受到自己根本毫无价值可言、仅是沧海一粟的瞬间。
哈斯金斯在地炉里丢进一根木柴,火花随之高高飞起。
「哈哈……我们终于走到这种地步了啊。」
这般像是在享受堕落乐趣似的话语,反而显得乾脆。
即使化身为人类,并且已经跨过不能跨越的界线,哈斯金斯仍然保有他的矜持。
这最后堡垒瓦解的瞬间让人看了心疼,但也美极了。
不过,听到哈斯金斯的话语后,倚在房门上的赫萝插嘴说:
「也不想想是谁拜托咱的同伴。」
哈斯金斯转动粗大的脖子,以锐利的眼神看著赫萝,并扬起嘴角。
「赫萝。」
罗伦斯这么呼唤后,哈斯金斯把视线从赫萝移向罗伦斯,并精神抖擞地说:
「无妨。毕竟只有男人才懂得欣赏凋零之美,不是吗?」
在过去,哈斯金斯负责率领出没于野原的野生羊群,到了现在,则是试图守护同伴们的短暂休憩场所。
责任感与必须达到目的的意识,如铠甲般很自然地包覆哈斯金斯的身体,也逐渐覆盖了他的心声。
令人痛苦、悲伤、讨厌,或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哈斯金斯必须吞下这一切,硬著头皮迈步前进。
哈斯金斯即代表著羊群。
如此尊贵的哈斯金斯的简短一句话,让人明白这位风范似神学士的牧羊人,拥有懂得欣赏美丽事物的内在、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
或许是觉得遭人取笑,赫萝原本打算开口说话,但这句话已经足以让她闭上嘴巴。
看见哈斯金斯打算站起身子,罗伦斯伸出手搀扶他,并开口这么说:
「您愿意帮这个忙吧?」
站起身子的哈斯金斯身高比罗伦斯矮了一些。
然而,哈斯金斯的壮硕身躯所散发出来的威严感,可说魄力十足。
他鬈曲的银色头发和胡须,每一根都像带有雷光似的晃动著。
在眨眼的短暂一瞬间,罗伦斯窥见了哈斯金斯的真实模样。
「那当然。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够胜任。」
哈斯金斯握紧牧羊人的拐杖,发出悦耳铃声。
「真的很感谢你。这样我总算能够融入这个新世界了。」
听到哈斯金斯这么说,就连罗伦斯也只能露出苦笑回应。
然后,哈斯金斯看向赫萝说:
「我们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地行动了。不过……」
哈斯金斯转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最后看向随著火势转移燃烧起来的木柴。
「不过,我们还有居所,也像这样还有可负责的任务。你根本还没看见故乡,不要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你不应该为难这个年轻人。」
赫萝瞪大了眼睛,即使隔著兜帽,也能够看出她激动地竖起耳朵。
罗伦斯心想赫萝的尾巴一定高高膨起。尽管她相当忿怒,哈斯金斯走出房间之际,赫萝还是只能轻声嘀咕说:
「区区一只羊,还敢教训咱。」
或许有些事情只有赫萝与哈斯金斯能够互相理解。两人的视线虽只交会短短一瞬间,但看得出彼此有心灵相通之处。
罗伦斯先带著哈斯金斯前往旅馆,赫萝则是迟了一些跟上来。
来到这所分院已久的人们看见哈斯金斯后,似乎都认为哈斯金斯能够胜任。
计画就这样顺利地进行,转眼间已安排好了羊群。
留在分院的修道士们得知这时要带羊群出去,一副不明所以的纳闷模样。
从畜寮解放出来的羊群脚步声,宛如地震来袭般响彻云霄。
哈斯金斯独自杵著拐杖挡在庞大羊群前方,罗伦斯与赫萝牵著手注视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