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乡纽希拉总算要告别漫漫长夜之际。
罗伦斯一身聚满了好奇的目光。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这不是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吗?」
山林里,天亮距离太阳露脸还有好一段时间。村里仍是一片昏暗,稍微有点距离就看不清别人的长相。在这种时候,聚集于村中一处窃窃私语的温泉旅馆女佣们突然聒噪起来,宛如发现乌鸦接近而大声警告同伴的鸽子。
踏雪而来的罗伦斯呼着袅袅白烟,脸上挂着叹息般的暧昧笑容,放下背上的柴薪。
每天值此熹微之时,旅馆女佣总会三五成群地聚在村里某处,譬如水车坊或井边等,而罗伦斯则是出现在全村共用的面包窑。
「汉娜小姐怎么啦?生病了吗?」
「你们家可爱的女儿爬不起来呀?」
「你忘啦?他那勇敢的女儿跑去旅行了。我们以前也都好向往外面的世界喔。」
「哎呀,这样啊。我除了自己出生的小镇外,就只知道这里而已呢。」
「话说老板怎么自己来烤面包呀,连赫萝小姐也病啦?」
「那真是不得了,要赶快去看看她才行。」
她们每周会聚来这一到两次,烤自家或旅馆所需份量。村里生活很单调,聊村里大小事是她们唯一的日常娱乐。
一般而言,当旅馆女佣不克处理这种杂务时,由老板娘或其女僮代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老板亲自动手可就是话题一件了。罗伦斯也觉得自己背着柴薪,两手抱着一袱巾面团的样子很滑稽。
简直像老婆跑了一样。
尽管如此,面对这群笑得毫不客气、宛如鸽群的女性们时,罗伦斯仍不改笑容。
在她们的强力放送下,这件事一转眼就会传遍全村。即使在这村里经营了十多年的温泉旅馆,相较于其他老板也只是个新手,做什么都大意不得。
相对地,想到还在旅馆贪睡的爱妻赫萝把这件事推给他,就令人忍不住暗自咒骂几句。
「没有啦,只是突然有客人入住,两个人临时忙不开,今天只好我自己来。」
一听罗伦斯这么说,女佣们的大剌剌的闲聊全停了。
「哎呀呀……难道那个人也上了你们狼与辛香料亭啦?」
「很辛苦吧。」
只有这一句感觉是发自内心,而不是随话题瞎闹。
「他第一个住的,好像是约瑟夫先生那吧?」
「对呀,那是这里最老的旅馆嘛。」
「再来是阿贝尔先生那?」
「然后是拉马尼诺夫先生遭殃。」
她们一个个列出温泉旅馆老板的名字。有些名字带有异国风味,是由于在这村子经营温泉旅馆的人本来就是来自世界各地,或是他们的儿孙。
「这么说来,他该不会是想这样换到春天吧?」
「真不晓得是哪里不满意,表情一直都很难看。」
「对呀对呀,而且要求有够多,说什么要一大早出门就要我们弄午餐餐盒什么的,搞死人了。不过他出手倒是挺阔气……」
「拜托,你可不要被钱冲昏头喽。我家老板在怀疑他是不是来我们村里刺探敌情的呢。」
「哎呀,难道是打算在山的另一边盖温泉街的人派来的吗?」
「是的话,他只住店不泡汤就说不过去了吧?」
「也对。如果想盖新温泉旅馆,应该会尽可能在村里多绕绕才对。」
她们事先排练过似的一句接一句行云流水地聊,而且连语气都很接近,昏暗之中分不出是谁在说话。多半是每周都聚在这里烤面包,久了就同化了吧。
罗伦斯望着她们谈话的模样,终于发现赫萝耍孩子脾气硬要赖床的可能原因。
她嫁作人妇不久,又是温泉旅馆的年轻老板娘,和身为雇员的她们不同。她们多半会有所顾忌,自己聊自己的吧。尽管那是考虑到彼此身分不同的结果,对赫萝而言还是很难受。
「不过啊,既然他住进了罗伦斯先生那里去,就表示他的旅馆行脚终于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罗伦斯从思考中回神,同时在追溯话题脉络前加深脸上笑容。经验告诉他只要面带微笑,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有得解。
「就算到了罗伦斯先生那,我看他还是会绷着一张铁面皮。别放在心上啊,他到哪间旅馆都一样。只是你作旅馆生意还没多久,遇到这种客人会很头疼吧……」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么偏执的怪客人耶。」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所以有二十年了吧。」
「没礼貌!我还是很年轻呀!」
为她们好姐妹般斗嘴的模样不禁莞尔之余,罗伦斯也从字句之间感受到她们真正的想法。十年出头的温泉旅馆,只算「没多久」。
那个人先住约瑟夫的旅馆,是因为在村里字号最老。而离开前选择狼与辛香料亭,则因为是新人的店。
要完全融入这座村子,看来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话说回来,人应该到齐了吧。」
如同女孩般吱吱喳喳的女佣们忽然回魂似的这么说。这里不是每天有教堂准时打钟的城镇,对时间的感觉总是粗略,且面包用量家家户户各自不同,不会没事就全聚在这里烤面包。
「那我们开始抽签吧。」
一名女性拿来摆在面包窑旁的整捆细树枝,以垂在腰间的布包起。
但留了一端稍微外露,全都一样长。
「这是新树枝吧,不准作弊喔?」
「最近我老眼昏花,现在又这么暗,想作弊也看不见自己哪枝好啦。」
「哈哈哈。」掀起一阵同意的笑声后,她们依序抽签。树枝长度各自不同,抽到长树枝的人额手称庆。罗伦斯最后一个抽,结果像被整了似的抽中最短的。
「啊,哎呀呀呀……」
「喂,你真的没有作弊吗?」
女性们一阵尴尬。这场抽签,为的是决定谁第一个用窑。
使用公共面包窑时,谁也不想抢第一。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得准备自己的燃料,而暖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第一名使用者需要加热吸了一整晚寒气而冷得像冰块的窑,会耗费额外燃料。
「不会不会,这样反而好。」
罗伦斯连忙打圆场。
「既然我们旅馆来了个难搞的客人,要是怠慢了还不晓得他会抱怨得多凶。要是我抽到最后一个,还想跟第一个换呢。」
战战兢兢,害怕遭怀疑耍诈而名誉受损的女性们全都松了口气。
「既然罗伦斯先生都这么说了……」
「真的。考虑到时间问题,这样说不定比较好。有的人还因为怕浪费木柴,把面包烧成了木炭呢。」
「喂!我只是聊天聊过头了好不好!都几年前的事啦!」
她们又找回了原有的开朗。
罗伦斯莞尔一笑,打开窑盖堆柴点火。
距离太阳从山边探头出来,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刚出炉的面包,即使裹上袱巾也依然冒着温暖的蒸气。罗伦斯一面嚼着软嫩的面包一面走,返抵温泉旅馆时太阳已经当空照了。
在一群手和嘴都很忙碌的女性之间烤面包,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在晴朗天空与新鲜面包的香气媒介下,罗伦斯也从她们身上获得了一些活力。
多亏于此,见到那位客人默不吭声地绷着脸,伫在村外围的狼与辛香料亭门前时,他也备妥了不输给她们的笑容。
「抱歉让您久等了。」
「哼。」
那是个矮小的老人,态度显得不太高兴。手里提着汉娜为他准备的餐盒,一副只等面包的样子站在屋檐下。温泉旅馆不只会有来作泉疗的客人,也会有准备上山的猎人或樵夫,所以一早就出门并不稀奇。
然而,老人的装扮与罗伦斯见过的任何职业都不同。
锅形毛皮斗笠、熊毛靴、狐毛披肩、鹿皮手套,后腰挂着柴刀般的粗犷武器。背包看似装得很满,不晓得里头有些什么,也看不懂他究竟来干什么,几乎不泡温泉。
当罗伦斯接近,老人便伸手准备接下整袋面包。
整袋面包也太夸张了吧?罗伦斯吓了一跳,而老人见状也察觉了什么般让步收手。为其反应讶异之余,罗伦斯用另一条袱巾包起三条刚出炉的小麦面包,观察着反应交给老人。老人依然不说话,稍微低头行礼就默默走人了。
虽然表情凶巴巴的,但不是无礼之人。
罗伦斯望着他的背影歪头寻思。他看来不像坏人,却散发着心事重重的压迫感。直到老人走下屋前斜坡而消失在林子后头,罗伦斯回到旅馆里,闻到餐厅传来的浓浓香气。
长桌上,摆着似乎已上桌一小段时间的早餐。有一大碗炖豆、炒厚培根片、几片起司,以及去年秋天进货到现在也没吃完的腌萝卜。从份量来看,汉娜替那位神秘客准备的餐盒应也是这阵容吧。肯定是嫌麻烦而连罗伦斯和赫萝的份一起做了。
而摆了早餐的长桌边、有香味的地方,就一定有赫萝的身影。
「太慢了呗,香喷喷的早餐都凉掉了。」
她还对刚在冰天雪地里烤面包回来的丈夫投射责备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烤面包要抽签吗,我这还是第一个耶。」
而且,烤面包原本还是赫萝这旅馆老板娘该做的事。罗伦斯反驳赫萝的无理怨言,并将剩余面包交给走出厨房的汉娜,而汉娜从袱巾包中抽出了三条面包还给罗伦斯配早餐。
不是两条或四条,而是奇数三条。以眼神询问后,汉娜却只是要他自己猜似的笑而不答。罗伦斯不解地拿着面包,打算先姑且坐下时,他终于明白了。
早餐不是坐在长桌两端,而是在宽边并排而席。摆在两个座位之间的陶瓮,装的多半是葡萄酒吧。
抱怨一早就这么奢侈前,他发现座位上的赫萝杯里空空如也,而那也告诉他汉娜为何拿三条面包,以及赫萝为何反常。
「既然把麻烦事推给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罗伦斯也拉开椅子,在赫萝身边坐下。
「自己去不就得了。」
罗伦斯在自己盘里放两个面包,赫萝一个。
「不过她们大概会半嫉妒地夸你一直都这么年轻。」
在罗伦斯身旁嘟嘴低头的赫萝,有着十来岁少女的长相。但她不是少女,甚至不是人类。现在温泉旅馆里没有外人,她对头上的兽耳、腰臀间的尾巴藏也不藏。如这两者所示,赫萝的真面目是能将人一口吞噬的巨狼,也是寄宿于麦子的精灵一类。
「然后就是没有恶意,但会跟新来的人保持距离吧。」
当罗伦斯说到这里,赫萝对陶瓮伸手了。那双小手重重提起相形之下太过巨大的陶瓮手把,粗鲁地往罗伦斯杯中倒酒。平常只为自己倒酒的人这么做,意图明显得让罗伦斯忍不住偷笑。
「假如烤面包的是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赫萝原本住在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有天心血来潮到南方去,在某个村庄落脚后就此守望他们的麦苗成长茁壮数百年之久。当初离家的理由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磨灭,就连返乡的路都记不得了;她也在孤独之中,如滚石般愈磨愈圆。
罗伦斯就是与这样的赫萝邂逅,来到了这里。
赫萝自称贤狼,做事狡猾谨慎,但也有好强怕孤单的一面。
要是丢她到那口面包窑前,不难想见她不断对粗线条的女佣们陪笑,笑到身心俱疲的模样。
「不过我原本就是个旅行商人,当然能和她们聊得融融洽洽,顺便推销自己的优点。」
即使罗伦斯刻意自夸,赫萝也仍一语不发地切割培根,送到他面前。
平时她切给自己的肉无论怎么看都明显大块,今天却是相同份量。
「所以喽,我没有生气,我们只是分工合作而已。」
罗伦斯拿起自己盘内其中一条面包掰成两半,将比较大的摆在赫萝盘上。
「既然你没出门,应该有仔细监视那个奇怪的客人吧?」
赫萝这才抬头看向罗伦斯,咬碎了什么似的噘起嘴。
罗伦斯吻一下她的脸颊,转向早餐。
「总之,先吃饭吧。」
赫萝持续注视罗伦斯,好一会儿后才开动。
大大的三角形兽耳和尾巴,似乎很开心地又拍又晃。
「咱看他不像个坏人,而且是个硬骨子。」
以评起人来总是辛辣的赫萝而言,说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那位客人是在昨天午后突然上门,以含糊难辨的嗓音小声问有没有空房间。这样一名整个冬天到处换旅馆的客人,罗伦斯当然早已有所耳闻。
想不到的是,当罗伦斯被他不容拒绝的压迫感震慑而点了头后,他二话不说就直接在柜台上拍了一枚金币。在这里,一枚金币有可供一家四口省吃俭用过上一个月的价值。以他短短地说「两周」的住宿费而言,出手实在阔绰。
但只住两周却支付一枚卢米欧尼金币,当然需要提供额外的服务。罗伦斯曾问他是否需要安排乐师或舞者,却被他立刻摇头回绝,只求一件事——「在早上准备午餐餐盒」而已。
他的确是个怪异的客人,但态度从容得不像是在哪里犯了重案逃来这里避风头的罪犯,也没有因为太神经质才对每间旅馆都不满意的感觉。说起来,他似乎对温泉或房间优劣压根儿没兴趣。
而这位神秘客前一间住的,是村中服务最细心的旅馆。
老板有个和缪里同年的儿子,两个人从小玩到大。那个名叫卡姆的少年,甚至在前几天向罗伦斯表明他想对缪里求婚。他是个正直的孩子,让人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他的父亲赛勒斯虽然长相不太平易近人,不过实际交谈后发现不是个坏人。神秘客入住后,他也来到罗伦斯的旅馆分享对这神秘客的所知与心得。
因此,每当神秘客换旅馆就会随之传给下一间旅馆老板的资讯,最后也平安抵达了罗伦斯那。别说罗伦斯,贤狼赫萝也全知道了。
「他说不定是采药师。」
「采药师?」
赫萝对反问的罗伦斯点点头,视线落在现烤的面包上。
为了给支付卢米欧尼金币的客人应有的款待,今天特地烤了白嫩嫩的小麦面包。又软又甜,再多都吃得下。
而赫萝居然掰开小麦面包,将炖豆和培根塞了进去。「好吃的东西加上好吃的东西就会更好吃」这般发自贪欲的想法,让罗伦斯联想到猫那类少根筋的动物。赫萝满面喜色地张开嘴,往塞得圆鼓鼓的小麦面包咬下去。
「啊咕、唔咕……嗯咕。没错,因为——」
罗伦斯捻下沾在赫萝脸上的豆皮后催她继续说。
「因为啊,他全身满满都是类似香草的味道,而且穿在身上的东西还有金属味,也许是镰刀之类的呗。」
「出门在外,总会随身携带药草和短剑。不是那样吗?」
「那是咱闻习惯的草药,所以认得出。哎呀,说到这闻习惯嘛,是在哪里闻习惯的呢……」
赫萝追寻记忆般闭上眼,嘴仍准确地啃着面包。樱桃小嘴大口大口咬下的模样,在某些人眼里或许很粗俗,但罗伦斯却觉得那隐约有种卖力生活的感觉,非常喜欢。
「再来嘛,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带着麦谷。」
赫萝是寄宿于麦子中的精灵,从前能潜入罗伦斯的马车货台,也是因为车上有麦子的缘故。
「紧急粮食吧。在雪地里旅行,那种东西是从不嫌少。就算找得到山屋避风雪,屋里也不会摆饭给人吃。只要不磨成粉,麦谷可以存放好几年呢。」
「嗯?好吧,咱对人世本来就没汝懂。至于其他值得注意的嘛,就属装扮了呗。在人世间,不是做什么工作就会有什么装扮吗?」
无论旅馆老板、兑换商还是旅行商人,各都有各的装扮。铁匠会自豪地穿上防火皮围裙,面包师父会戴造型特殊的帽子。
如赫萝所言,一般人都会穿着其职业特有的装扮,这样就不必多费唇舌自我介绍了。
「那个大得像斗笠的帽子,我真的没见过耶。」
帽檐像锅子那么深,老人戴起来几乎能遮住整张脸。由于形状极具特色,若说是某个职业都会戴的帽子,倒是说得通。
「帽子毛皮底下有一层铁。会特地戴那种东西上山到处走的人,咱怎么看都是因为脸经常需要贴上山坡,要防止落石砸中脑袋。」
「……铁?记得其他旅馆有人在猜他是来找矿脉的探矿师呢。」
不过采矿会破坏山林,必定需要该土地的开采许可证。而纽希拉的客人中有许多高官权贵,能保护这片土地的门路多得是。除非这里的黄金能像温泉一样涌个不停,恐怕别想弄到开采许可证。假如他是探矿师,年纪这么大了应该没有不懂这回事的道理。
「山上动物也说有人类上山抢地盘,不晓得怎么办呢。是猎人就能光明正大开打了,可是他没带称得上武器的武器,也不会追赶猎物。」
赫萝的真实身分是头巨狼,能和一般动物对话。
这座温泉旅馆位处深山村落,而且是最外围的位置。要是一般的温泉旅馆,一天到晚都会受到野兽破坏而无法营业,这里多亏有赫萝严命交代过野兽们不准胡来才能幸免。
相对地,他们偶尔会让熊进来泡温泉,或是提供遭猎人射伤的动物避难,互利共存。
「既然这样,的确最可能是来山上找东西的。」
「嗯。」
吃完面包,赫萝舔了舔她的纤纤玉指。独生女出世后,她似乎是为了教养而尽量克制那种行为,很久没见过了,给人回到从前的错觉。
而且,女儿缪里的动作真的和她一模一样。
「可是,他要找的好像不只是药草,搞不懂啊。」
「从哪里看出来的?」
罗伦斯的疑问惹来赫萝不敢置信的白眼。
接着她轻叹一声伸手提瓮,只往自己杯里倒酒。
「他不是一直换旅馆住吗?而且对温泉、房间、歌舞那些都没兴趣,所以汝猜呢?」
「……啊啊,对了!」
此外,在面包窑前女佣们也说过他是从最旧的旅馆往新的住,的确很像在旅馆里找些什么。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富商在旅途中住进某个小镇后病倒了,结果就把自己藏财产的地方偷偷写在旅馆的某个角落。」
罗伦斯说笑似的说到这里,表情忽然正经起来。
「该不会……真的有那种事?」
「嗯?」
「你看他慷慨得吓死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卢米欧尼金币了耶。假如他真的在寻宝,付那样的钱很可能代表目标有那样的价值。而且纽希拉的住客大多是有头有脸,或是有点家产的人。」
「嗯。所以汝认为他是为了寻找隐藏的留言而到处换旅馆,还带着餐盒去搜索埋在山里的宝藏吗?」
「宝藏也有可能是遗言或权状之类轻便的东西嘛。」
罗伦斯开始认真往这里想,赫萝却忽然叹息,往罗伦斯的培根伸手。
「啊、喂,那是我的份耶!」
「给大笨驴吃太浪费了。」
赫萝话一停就把培根扔进嘴里。
舔去沾在指头上的油脂后,带着满脸唏嘘看向罗伦斯。
「汝忘了咱说他对温泉和房间都没兴趣吗?」
「……啊!」
「要是线索刻在墙上或阁楼里,他应该已经找到满眼血丝了呗,而且刻在浴池石头底下也很有可能。再说,如果他是找那样的东西,别人早就看出来了呗?他不是整个冬天都在这村子里跑来跑去的吗?」
「你说得没错……嗯……可是,他不断换旅馆的原因也明显是找东西没错。」
「说不定找的是看不见的东西。」
「咦?」
罗伦斯反问后吓了一跳。
因为看着他的赫萝笑得很寂寥。
「像回忆之类的。」
「……」
赫萝腼腆地这么说就迅速起身。
接着从愣住了的罗伦斯脑后紧紧拥抱他。随即放手,也许是因为好强的缘故吧。
「好啦,咱也该去把女红做一做了。」
她格外明亮地这么说就哒哒哒地上楼。罗伦斯的眼往背影追去,一直注视到毛发茂密的尾巴完全消失在楼梯彼端。
赫萝曾受回忆束缚,在同一座村子的麦田守了数百年。甚至忘了归乡的路,在时间的长河里遗失了许多东西。离开麦田后,她也曾因为旅途中歇脚的城镇与记忆相差太大而哀痛。到最后,是传统料理的滋味让她确定那里是自己走访过的城镇。
那个戴奇特毛皮斗笠的老人,年纪看来是罗伦斯的两倍有余。或许已无法清晰忆起当年,为了追寻过往的美好才会不惜砸下多年积蓄。
回到纽希拉,在甚至能令人遗忘名字的那么多年前住过的旅馆再住上几晚,或许就能想起自己在山上留了什么。
倘若他凝重的表情是这个原因——
罗伦斯舀一匙凉透了的炖豆送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嚼。豆子炖得很入味,凉了也非常好吃。温泉旅馆开久了,也会如此沾染一、两段乡野传闻的气息。
迅速用完餐后,罗伦斯马上就离座了。
在街边旅社客死他乡的旅人是履见不鲜。巡礼路线上,有的以修道院为主体设立的医院也可能会因为死者的遗言而获得一笔意外之财。甚至有传闻说,只要在著名巡礼路线找个好位置开旅社就能赚大钱。
只是,尽管纽希拉也会有旅客在住宿时过世,但他们基本上都会在来到这里前就立好遗嘱,从没听说谁继承过庞大财产。由于住客大多年事已高,这里又地处北方边境,大家出发前就早有准备了吧。
再者,在供人享乐的温泉乡留下财产,传出去可能也不怎么好听。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线索自当先往这方面找起。
「他换到拉马尼诺夫先生那住的时候,其他老板也大都这么怀疑。」
神秘客前一间温泉旅馆的老板赛勒斯沉着脸说。
那不是因为厌恶罗伦斯,也不是瞧不起他肤浅,纯粹是卷卷的胡须盖住了他那张四方脸大半,眉毛又有两根手指粗,看不清表情的缘故。他本来就是个性稳重,缺乏表情变化的人,因而经常受人误解。
但罗伦斯很快就发现,只要和他说过话就会知道他是个大好人。
「话说罗伦斯先生,这里每间旅馆都是竞争激烈,客人退房后,你房间是怎么处理?」
「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呀。他们都会留下一大堆垃圾。」
「没错。甚至阁楼、地下室之类也该这么扫。只要稍有怠慢,老鼠或猫头鹰马上就会跑来筑巢。要是谁刻下遗言,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也是有可能写成一眼看不出来的暗号啦。」
听罗伦斯这么说,赛勒斯突然猛咳起来,往柜台上的杯里倒酒。那是用夏季收成的越橘所酿,滋味酸甜。
仔细一看,将酒递到罗伦斯面前的他脸上挂着笑容。
「你这想法其实挺有趣,这里是偶尔需要一点刺激和冒险的感觉。」
不知那究竟算不算称赞,总之先干为敬。赛勒斯酿的酒很好喝。温泉旅馆老板大多会因为兴趣或利益而酿酒,其中赛勒斯特别投入。一来单纯是有好酒喝就很开心,二来说错了话也能推给酒精作祟,方便得很。
「可是……不管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想在旅馆里到处调查的样子。这里每间旅馆的人,连老鼠一家子会走什么路都一清二楚,而大家都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这么说来,他也没有半夜偷上阁楼找线索。
「知道他白天都去哪里吗?」
闻问,赛勒斯耸耸不输长相的厚实肩膀。
「每间旅馆的客人都是最近刚走光,白天还很忙,没时间调查那种事。」
赛勒斯用酒沾沾嘴唇,闭上眼略为侧首。
会说「有点太甜了」这种话,表示他对酒真的很讲究吧。
「我跟猎人和樵夫打探过,他好像会往村门外那条叉路走,有时候还不一定走在路上。猎人常跟我抱怨说很怕他破坏猎场呢。」
这与赫萝从山上动物打听来的相符。
「可是,你也太晚问了吧?」
赛勒斯突然这么问。
「太晚?」
「嗯……你别往坏处想喔,那个客人住完罗伦斯先生你那就要走了吧。」
罗伦斯明白了赛勒斯的意思。
「是啊。我也想过,现在还调查这种事做什么。」
各旅馆前辈都想破头也没弄清楚了,简直是白费力气。刻意这么做是不是有其特殊理由呢?
「大半只是单纯的好奇心,因为我以前是旅行商人嘛。」
「好奇心啊。」
在生活年复一年的村庄里,这或许是个特异的词吧。有张熊脸的赛勒斯深感兴趣地复诵它。
「剩下的呢?」
「算是矜持吧。」
罗伦斯喝了口酒,似乎接下来不管说了什么都会推给酒精。
「这里是纽希拉,任何争执都会化在温泉里,每个人都能笑着渡假笑着回去,不是吗?」
老人心事重重的脸孔浮现眼前。
「我这样的新人,正适合憨直地矜持这种事吧。」
况且人家还是拿金币付帐的贵客。罗伦斯又补充道。
赛勒斯眨眨瞪大的眼,搔搔头说:
「的确,那种青涩的话只有新人说得出来。」
「大家都已经满身硫磺味了嘛。」
「没错。」赛勒斯笑了笑,喀喀响地舒展背腰。头往旅馆门口转去,仿佛见到那老人正要上哪去。
「我不觉得他是个坏客人。」
赛勒斯轻声说道:
「付得起钱,也不会随便抱怨。」
「关于一早就要替他准备午餐餐盒呢?」
「厨房女佣跟我吐过苦水了。」
「还有一个。」赛勒斯对不禁发笑的罗伦斯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酒量很好,而且会细细品尝一样用心地喝,这样的客人很难得。」
「大家都想把自己灌死一样呢。」
赛勒斯往门口眯起眼,轻叹一声。
「客人臭着脸出门,老板却被客人逗乐了。我这个温泉老板的眼睛和灵魂,说不定已经被泉烟给熏花了呢。」
赛勒斯视线回到手边,喝一口自豪的酒。
「这阵子,你提议那个奇异仪式那时也是这样。我们在每天生活当中一点一点地磨损,能磨得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圆滑是很好,但也变得容易随波逐流,忘了怎么停下来站住脚。最后完全惯于平淡的日常生活,心里想要刺激,却在机会来到眼前时让它白白溜走;有重要的话,却不敢对重要的人说;明明见到客人在纽希拉这种地方还愁眉苦脸,却装作没看见。」
赛勒斯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依稀带着哀伤低下头,对酒杯里自己的倒影低语:
「一个大男人这么多嘴,让你看笑话了。」
胡子底下似乎藏着难为情的脸。
罗伦斯也喝口酒说:
「我也喜欢这种甜度的酒。」
赛勒斯抬起头,感叹地笑。
「那大概是因为你那儿的气氛很甜蜜吧。」
「我那儿?」
「客人很夸你们喔,说比起乐师的歌或舞者的舞,老板夫妇的亲密互动还比较有看头呢,堪称是纽希拉温泉旅馆的榜样。」
「……」
就连对于装模作样自成一格的罗伦斯,也不认为自己成功掩饰了此刻的错愕。
赛勒斯乐到心底般眼角低垂,又喝口酒。
「难怪你家千金缪里会长成一个那么天真烂漫的孩子。」
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在这时期客人已经散光,非常安静。
他斯文的语气,在屋里一字一字轻柔地响着。
脸热成这样,是酒精害的。
罗伦斯如此说给自己听的滑稽模样,逗得赛勒斯笑不拢嘴。
「那个客人的事,我也会尽可能帮你。」
告别时,赛勒斯挥手这么说。一个不注意,罗伦斯就在赛勒斯家待了一个上午,品尝各种在冬天熟成的水果酒,回家时已经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赛勒斯也邀过他留下来吃午餐,但再待下去就太过分了。
毕竟还有神秘客的事要想,罗伦斯为慷慨招待道了谢就回去了。
醉意随步伐渐渐上脑,使得罗伦斯要确实踏稳每一步才好不容易回到家。在餐厅缝补衣物的赫萝和汉娜一见到他那张脸就皱起眉头。
「汝喝得很高兴嘛。」
女人们在家作女红,自己却是一身酒气回来,当然是不敢顶嘴。
也许是自知理亏而低下头准备捱刮的缘故吧,醉意似乎更强了。
「赛勒斯先生那边的……嗝、酒真的酿得很好……喝……」
「受不了汝这只大笨驴。」
赫萝将麻布床单摆在长桌上,起身逼到罗伦斯面前。
原以为会挨打,却被她扶了一把。
「让你把卧房熏臭就糟了。汉娜,拿水跟棉被来。」
「马上来。」
汉娜也了然于心地离座。罗伦斯眼睛才刚跟过去,就被赫萝拉进隔壁房里。
这是个挖了地炉,铺上垫子的房间。在村附近打来的兽肉鱼肉,会挂在这里的梁上熏制,晚上睡不着的人也可以在这边烤点肉小酌一番,偶尔也会让白天就醉到上不了自个儿房间的客人睡一会儿。
罗伦斯被扔到地上般躺着,呆望天花板。
屋龄十余年的温泉旅馆天花板看似有些年岁,但仔细看来还是很新。
听人家说,要到天花板被烟熏到看不见接缝,才算是老字号的温泉旅馆。
拗不过慢慢闭上的眼皮,罗伦斯不断在心中嘟哝「接下来、接下来……」。
「喂,还不准睡。」
头在意识灭顶之前被抬了起来,有个东西抵上嘴边。
「喝点水再睡比较好。」
赫萝表情严肃地俯视过来。想到她正在为自己担心,罗伦斯开心地笑了。
「死醉鬼,少在那边傻笑,快点喝!」
挨骂的罗伦斯喝下一口冰水。这是用温泉融化的雪水吧。天天都去河边打水太辛苦,每间旅馆基本上都是把融雪塞满瓮之后就搁在温泉里等它化掉。
或许是泉烟都会沁进去,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硫磺味很重,然而现在已经认为纽希拉的水就该如此了。
「真是的,大白天就全身都是香喷喷的水果酒味……越橘、醋栗……嗯?连树莓都有呀?」
赫萝嗅得鼻子滋滋响,不平地这么说。
「真的、很好喝。他好像……对水、很讲究。」
罗伦斯笑着这么说,额头却被猛拍一下。不久,汉娜为他盖上被子,并在地炉放个烧红的炭,加点柴上去。
「大笨驴,汝欠咱一次喔。」
赫萝这么说,他得到一次能在白天丢下工作喝到醉的权利。
罗伦斯笑着闭上眼,听见一声叹息。
接着,头冷不防又被抬起,有个柔软的物体塞到后脑勺与地板之间。
「……?」
睁一只眼查看时,一团布盖到他的脸上。
「哇噗!干、干什么?」
「嗯嗯?」
挪开了布,见到的是赫萝有点贼笑的脸。
看来她是接过汉娜的工作,要继续缝下去。
「咱可不喜欢一个人工作。」
拿大腿给喝醉的丈夫当枕头。
若仅此而已,就是个勤奋可爱的妻子,但赫萝这种人偏要把手上缝的布堆在丈夫脸上。
「不喜欢可以推开呀。」
要是真的那么做,赫萝肯定会三天不理人。
罗伦斯认命似的叹息,闭上眼睛。
赫萝憋笑的振动从腿上传来。
头发也被她用手梳呀梳的,不知不觉就落入了梦乡。
清醒时,眼前不是卧房的天花板。罗伦斯抱着午睡到不省人事的罪恶感,以及令人沉醉的舒爽打个呵欠。觉得很累,也许是因为梦到一直被赫萝拿橡果丢的缘故吧。叩、叩、叩,不断轻轻敲在脑袋上。
被子里特别温暖,原来赫萝就睡在旁边,还「呼~呼~」地发出细小的鼻息,睡得很香。睡午觉的时候,好歹把遮兽耳的头巾拿下来嘛。不过罗伦斯刚伸手就停了下来。
因为听见水滴特有的滴答声。
屋顶漏水?起初是这么想,但不太一样。那声音正催促他赶快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没错,梦中赫萝丢他的不是橡果——
就在下一刻。
罗伦斯赫然抬头,往旅馆门口望去。
「……」
被雪沾得全身湿淋淋的神秘客就站在那里。
「对、对不起,我怠慢了!」
被橡果丢头的梦,原来是源自地板传来的脚步声。
温泉旅馆老板睡懒觉的样子居然让客人看得清清楚楚,简直丢死人了。罗伦斯急着起身,却临时想起赫萝还抓在他身上睡,明知藏也没用仍拉高被子把她盖住。
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罗伦斯表情紧绷地干笑。
……唔~……大笨驴……?被子底下传出阵阵如此的模糊声音。
罗伦斯不予理会,硬把赫萝推开,再用被子一层层包住她整颗头以后才总算松一口气。嗯啊?搞、搞什么!即使赫萝在被子底下七手八脚地挣扎起来,一样装作听不见。
「请您稍等!我马上准备火炉和布给您擦干!」
罗伦斯留下这句话就把老人留在门口,抱起赫萝急忙冲上二楼卧房。可以明显感到他的视线跟了过来,刺在背上。
实在太失态了!
无论他是否看见赫萝的耳朵或尾巴,这都关系到温泉旅馆的评价。
将赫萝卷丢到床上后,罗伦斯无视她的抗议又冲回一楼。
罗伦斯在地炉和暖炉都添满薪柴,烘烤客人淋湿的衣物。现在没有其他客人,他又是拿金币付帐的贵客,再怎么款待也不嫌多。
然而,无论问他要不要泡个温泉彻底暖暖身子、想不想在晚餐前吃个小点心、白天上哪去了还是任何问题,他都闷不吭声,但偶尔会摇头点头,表示他不是完全不理人,实在搞不懂。
再加上被他见到自己的蠢样,罗伦斯慌得不知所措。
最后只好告诉自己殷勤献过头恐怕只会更惹他不高兴,留下「有需要请随时叫我」就让他独处了。
不过和赛勒斯聊过心声之后,罗伦斯有很多话想问老人。当然除了好奇外,他也想帮上老人的忙,让他笑着回去。
姑且从他顶着一身雪来看,应该是在山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看得出他如此卖力地找了那么久却一无所获。
问题是,他到底在找什么。
愈想愈深的谜团,让罗伦斯跑去厨房找汉娜发牢骚。这是因为被卷起来丢上床的赫萝还在房间里生气,在神秘客烤火的这段时间没其他地方可去。
「我觉得,太太说的『采药师』是个不错的方向。」
汉娜一边准备晚餐一边说。不畏风雪地长大成熟,绿得不自然的青菜,被她切成一段段丢进锅里。
「你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吗?」
「先前我热了点葡萄酒给他喝,看见他在吃雪。」
「雪?他想喝冷水吗?」
从雪地里回来就该喝热饮的想法,说不定是种错误。会是在外头活动了很久,所以口干舌燥吗?
「感觉也不是这样,所以我才那么说。」
汉娜再往锅里下点肉干和酸白菜,大动作地撒盐。
「他吃得很慢,好像在检查什么。八成是有哪里不舒服才会那样。」
发现他愣着眼,似乎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后,汉娜惊讶地问:
「哎呀,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在种得出橄榄树的南方,雪是可以当药材卖的呢,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或牙疼很有效。不过呢,也只有贵族会去买吧。」
罗伦斯摇摇头。就连以前的行商时期,他也没到那么南边过。
「即使在南方,高山上冬天一样采得到雪。有人会把行囊全塞满雪,在船舱里堆得跟山一样才运下去,挖个洞埋起来,等到天气热了再拿出来卖。雪本来就不用本钱,听起来好像很好赚,但也不是哪里都一样,不是有句话叫橘化为什么的吗?」
「是喔……」罗伦斯赞叹道。这种生意,一定只有大商行动用大规模货运网才做得起。只要有那种手腕,就算天上掉个没完的东西也能变成金币。
「这么说来……他是南方人吗?」
而且还是与寒冷疏远到会认为雪能治病那么南。自己连去都没去过,只听人说过……
想到这里,罗伦斯「啊!」了一声。
正在看炉火的汉娜惊疑地转过来。
「难道说——」
罗伦斯仓促转身,意外踢翻了装蚕豆的簸箕。
「喔哇!哇!」
吓得他手忙脚乱,赶紧蹲下来捡,背后传来汉娜的笑声。
「我家先生真是个冒失鬼。」
「见笑了。」罗伦斯只能稍微侧过头去陪笑。
「行了行了,剩下的我来捡。真不晓得您到底想到什么喔。」
说起来,那是不希望有人继续在自己地盘里添乱的意思吧。
「那就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汉娜笑容不改地耸起肩。
罗伦斯将簸箕摆回原处就离开厨房,取出柜台底下的粗纸和墨壶。原本担心结冻,幸好还是能用。接着一把抽起羽毛笔,前往有地炉的房间。
神秘客眼睛盯着炉火,手里一样拿着雪在啃,且慢慢地嚼,仿佛要让身体完全吸收。看似山林隐士的老人,听见罗伦斯的脚步声而抬起头来。
罗伦斯说声「打扰了」就坐到地炉对面,拿起了笔。
并以其所知的所有语言各写下一个问候词,交给老人。老人惊讶地张大了眼,打量起罗伦斯。
罗伦斯伸手一个个指在问候词上,老人便以在大白天见到飞龙的表情指出一个字。很意外地,老人所指的是这世界任何地方,甚至应该在天堂也通用的文字。那是有一定教育水准才会读写的教会文字。
「您究竟是……什么人?」
罗伦斯不禁这么问。老人张口想回答,却又立刻闭上,改往他手上的纸笔指了指。罗伦斯随即交出去,老人点头似的道谢,疾笔振书。老人虽然冷淡,但并不孤僻,单纯只是语言不通而已。
而且他来自遥远南方,这里又是日前还在异教徒领地内的偏僻温泉乡,当然没想到旅馆老板懂教会文字。
但话说回来,他在这里住这么久了,没发现客人中大多是高阶圣职人员吗?倘若沟通不便,请他们翻译就能跟旅馆老板对话了吧?
总觉得哪里兜不上时,老人送来了他写的话。
「这是……」
老人对罗伦斯疑问的眼神点点头。
纸上是这么写的——
——我是奉尊贵主人之命,直奔这村落寻找一种特别甘美的泉水。然而,我不觉得这里的雪或清水有何特别之处,不知阁下可有耳闻?
好流丽工整的笔迹。
「采药师」一词重现脑海,以及汉娜说的以雪入药。
老人没有轻易泄漏目的,是因为需要这药材的人身分尊贵。有地位的人一旦暴露弱点,便容易遭受攻击,的确极有可能向周遭隐瞒病情。会在纽希拉长住的客人,也有不少来自南方。若请托懂教会文字的人居中翻译,遇到主人的敌对势力可就糟了,自然不会随便透露自己正在找药的事。
这下老人始终凝重的表情也说得通了。
「我……」
罗伦斯开口回答之际,想到老人几乎不懂这里的语言。
于是颔首致歉,取回纸笔书写。
我不太清楚,可以替您问问熟悉这里的人。
老人见了这句话抬起头,郑重行礼致谢。
不过,有件事罗伦斯怎么也无法忍住不问。
为什么把目的告诉我?
罗伦斯猜想,大概是只凭一己之力实在太难找了吧。老人表情有些尴尬,最后拿起笔短短写了一句。
——因为你看起来值得信赖。
从哪里看出来的啊?头疼的罗伦斯只想得到一个可能。与其说值得信赖,其实是觉得能摆平这个人的方法多得是吧。
不过,自己当然是值得信赖。罗伦斯自信地点了头,使劲把说出「不要太期待比较好」,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诱惑吞了回去。
想找山上的东西,这里有一大票可靠的老前辈。
只要拜托其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八成一次就能找到老人想要的甘泉。因为那个人只要一弹指就能摸清整座纽希拉山头有些什么。
问题是,这个神一般的人物才刚被罗伦斯卷成一条扔到床上,正在闹别扭。
空着手去,只会被她酸死吧。于是罗伦斯披上毛外套,先往赛勒斯的温泉旅馆走,手里抱着赫萝也赞不绝口的腌羊肋。那是用来酬谢他上午的建言,并换些酒回去讨赫萝开心。此外,热爱酿酒的赛勒斯或许会知道能入药的甘泉该上哪里找。
时间已近傍晚,太阳只要一比山头低,村里转眼就黑了。若是平时的纽希拉,现在是为准备夜宴而最忙碌的时候,但在这客人都离开了的时期却像把吹不熄的蜡烛放进水里,闲得可以。
进门时,赛勒斯的儿子们正在长桌边头捱着头,学习以木珠和木棒组成的计算器。
缪里的青梅竹马卡姆也在里头,他发现罗伦斯来访就立刻坐直,以僵硬的笑脸迎接。或许是一时拿不定该笑盈盈地招呼求婚对象的父亲,还是该摆出男人应有的表情才会变那样。
罗伦斯以微笑要他别慌,卡姆的表情才跟着放松。
「赛勒斯先生在吗?」
「在、在。家父在后院劈柴。」
「谢谢。」
接着随口补一句:
「要用心学喔。」
「是!」
卡姆中气十足地回答,往旁边呆看着他的弟弟脑袋戳了一下。
罗伦斯依言来到后院,见到打赤膊的赛勒斯全身冒着白烟,正拄着斧头喘口气。
「喔,有事吗?」
「来谢谢您白天请我喝酒。」
赛勒斯接过他抱在身旁的小纸包打开一看,不禁睁大了眼。
「这肉……这笔交易很不错嘛,一点小酒就换到了这么棒的肉。」
「除了道谢之外,还希望您能回答一个问题,还有帮一个忙。」
见他眉也不挑地这么说,赛勒斯抖着肩笑起来。
「要问什么尽管问,这是上好的下酒菜啊。」
包好肉放进堆柴场边的厨房之后,赛勒斯又回来挑起斧头。
「可以边劈边说吗?」
「您请便。」
赛勒斯点点头,扬起斧头不费力地劈下,木桩在痛快声响中分成两半。
「我从那位老先生那问出他在找什么了。」
此时正将木桩摆上树墩的赛勒斯,闻言不禁把视线转向罗伦斯。
「他好像来自遥远的南方,不说话只是因为语言不通而已。」
「那你怎么跟他沟通?」
「用教会文字。我在旅行的时候不时需要用到。」
「……要给你多少酒才肯教我的儿子们?」
真的想让他们学,请长住客教就行了。这是赛勒斯式的玩笑。
「有需要随时都行。然后啊,那个客人说他在找甜美的水。」
「甜美的水?」
「听说南方有用雪治病的习惯,可能就是为了这个。」
赛勒斯望向远方,手上仍毫不停歇地劈着柴。
「原来如此。迷信奇迹之泉可以长寿治百病的人是还满多的。」
「您知道哪口泉好喝到连死人都会跳起来吗?」
「知道,你早上也喝过了吧。」
「您酿酒就是用那种泉水吗?」
「没错。普通客人喝河里打来的就行,醉鬼喝有硫磺味的融雪就打发得掉,可是要给内行客人喝的酒,就得用好水来酿才行。用金币付帐的贵客也是。」
「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罗伦斯带上等中的上等羊肋当伴手礼,不是没有原因的。既然爱好酿酒,应该知道老人寻觅的甘美泉水在什么地方。
可是,倘若酿出美酒的秘诀就在于泉水,恐怕不会随便泄漏。
「你一副这样想的表情呢。」
赛勒斯将罗伦斯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笑道:
「那不是什么秘密。从猎人取名叫『灰狼道』的叉路往北走,会遇到一处很深的岩缝,勉强可以让一个人挤过去。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有一口再怎么冷也不会结冻的涌泉,那里的水可是天下一绝。」
「喔喔……谢、谢谢您告诉我。」
这么轻易就说出来,让罗伦斯极其意外地道谢。只见赛勒斯耸耸那厚实的肩膀说:
「这是村里人全知道的事。」
刹那间,罗伦斯感到眼前画了条界线。
但若相信对方的为人,也可以这么解释。
罗伦斯也已经是这村落的一员了。
「改天我一定登门道谢。」
「你已经谢过了。」
赛勒斯笑着回去砍柴。罗伦斯从商的习惯使他很想再道一次谢,但还是忍住了。对于「同伴」而言,那样反而见外。
「回去时跟卡姆说一声,拿瓶好酒回去。你白天醉醺醺地回家,可爱的老婆一定气死了吧。」
「……差不多就是那样。」
「还真的每家都一样呢。」
罗伦斯对赛勒斯的微笑叹口拜服的气。
「我先告辞了。」
「慢走。」
这次看也没看一眼。罗伦斯转过身,回屋里请了瓶酒。
远离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后回头一望,只见那外型优美的屋宅静静座落在渐暗的天色之中。
请赫萝喝赛勒斯的酒,好不容易逗她开心以后,罗伦斯转而向也会上山摘野菜的汉娜问水的事。而结果一样,赛勒斯说的泉水就是这里最棒的泉。
要是表现出一点点「早知道就不必找赛勒斯换酒了」的样子,一定会被赫萝咬。既然她喝得那么开心,也算没白跑了。
能透过教会文字沟通的老人自称凯列斯。由于他身负主公密令,那可能不是本名,不过这一点倒是无所谓。
此刻旅馆没其他客人显得太过安静,罗伦斯便邀他共进晚餐,他也爽快答应了。虽然老人还是一副难相处的脸,但他好像本来就是面恶心善,吃得开心就会夸好吃,见到赫萝食欲太旺盛而被罗伦斯挑毛病,他也看孙子打闹似的稍微笑眯了眼。既然凯列斯开心,当温泉旅馆老板的即使难为情也该让客人继续笑下去。
隔天,罗伦斯自愿帮凯列斯打水,他却徐徐摇头婉谢,只求给他一个陶瓮装水。他是认为自己的工作就该自己做吧。对工作的自尊,高得堪比骑士。
将「灰狼道」的位置和入口处的显著地貌告诉凯列斯之后,罗伦斯与汉娜在微明之时替他送行。赫萝嫌冷,巴着床不肯下楼。
凯列斯的脸还是一样没笑容,可是背影的脚步似乎轻盈多了。
哎呀呀,终于又了了一桩事。罗伦斯满足地叹息。
稍微睡个回笼觉,三人继续进行每天所需的工作。
过了中午,凯列斯回来了,而失落全写在脸上。
「没找到水吗?」
赛勒斯说那口泉无论多冷都不会结冻,不过山上会出什么事没人料得准。罗伦斯询问后,凯列斯慢慢摇了头。他应该没听懂,摇头只是表示失望吧。
「总之先把湿衣服烘干吧。」
罗伦斯往地炉和暖炉添柴时,凯列斯始终目不转睛地往抱在怀里的陶瓮里头瞧。表情是那么地绝望、哀伤。
「请用。」
以手势请他烤火后,凯列斯放弃了什么似的接受了。罗伦斯谨慎地接过陶瓮,交给在一旁识相地静静看着的赫萝,并协助凯列斯烘烤湿衣服。
等告一段落,罗伦斯给他一杯热葡萄酒,到隔壁餐厅与赫萝耳语。
「不是这个水吗?」
赫萝往瓮里嗅了嗅,歪起头说:
「应该是这个没错呀。」
她嗅觉和狼一样强,应能分出水的优劣吧。
但既然没错,为何凯列斯这么失望呢。罗伦斯想到这里,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凯列斯为何认为这不是他要的水?反言之,他要找的水究竟有怎样的特征呢?
「我问你,奇迹之泉真的存在吗?」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赫萝看着罗伦斯发愣。
「就是青春之泉或疗伤之泉那类的嘛。」
经过解释,赫萝才明白地点头。
「咱也听过那种迷信。汝也吃过帕斯罗村那些,用咱一直在里头睡午觉的麦子做的面包呗?」
赫萝为信守承诺,给了那村落数百年的丰收。罗伦斯从前行商时,会把那里编入路线,时常经过。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只见赫萝对错愕的罗伦斯贼贼笑道:
「汝吃了用咱施恩的奇迹养大的小麦面包,蠢病一样没治好啊。」
「……」
罗伦斯不禁叹气,赫萝咯咯地笑。不过这答案倒是很浅显易懂。
「这么说来……」
凯列斯究竟想从这水喝到什么?抑或是迷信太重,以为一喝就会见效才大失所望?罗伦斯对着村民们一致公认纽希拉最甘美的泉水直发愁。
这时,嘴绷得紧紧的凯列斯来到他面前。
「啊,抱歉……咦,要水吗?」
凯列斯作势取回陶瓮。罗伦斯当然没拒绝的道理,交到他手上。
他跟着将嘴凑上瓮口并重重抬起,闭上眼大口喝了起来。
一会儿后睁眼时,脸上依旧是满满的失望。
「好喝……」
凯列斯操着奇怪口音说:
「好喝……」
然后摇摇头。罗伦斯与赫萝对看一眼,又望向凯列斯,而他大叹一声,将瓮摆到桌上。
「不对。」
那是明确的否定。罗伦斯还来不及开口,凯列斯已经转身走了。只要问他哪里不对,或许就能直接找到解决办法。
若求的是药效,也许该尽快说明他期待的全是迷信。
想到这里,凯列斯的手伸向了他摆在地炉边的湿行装。
「……斗笠?」
就是赫萝说的那顶以铁作夹层的毛皮斗笠。凯列斯将斗笠翻过来,解开内侧绳结除去湿毛皮。见到显现的东西,罗伦斯像看人变魔术一样惊讶。
「原来真的是锅子吗?」
凯列斯随那疑问从背包中取出几个小袋子,里头沙沙作响。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她却只是耸肩。
「酒。」
凯列斯道。罗伦斯听了回过神来,急忙往厨房去,但被他制止。
「不对,酒。」
凯列斯摇头再说一次「酒」。手捧的锅里有个麻袋。
罗伦斯回想起赫萝昨天对凯列斯随身物品做的评论。
袋里是麦谷。所以那口锅子——
「难道你……是酿酒师?」
凯列斯似乎听不懂罗伦斯的话而皱起眉心,只是再说了一次「酒」。
锅子是两口相同铁锅叠在一起。凯列斯将汲来的水倒进其中一口,架到地炉火堆上,再将麻袋里的粗碾麦全倒进另一口锅里。
「喔,那是这一带的大麦吧。」
「汝光看就知道哇?」赫萝问。
凯列斯就这么煮起水,不时搅拌。等到蒸气滚滚但不至于沸腾时移出火堆,用行李中的木勺舀水倒进麦锅里搅拌几下,一直重复到所有热水都移到麦锅里。最后以手指测量温度,调整锅子在火堆的位置,将原本煮水的锅子翻过来当锅盖盖上。
初步手续似乎是到此为止。
接着凯列斯转向罗伦斯,索取纸笔。
——我是于某国王家服务的厨师。
头一句就是如此。对于「王家」二字并不吃惊,是由于他的高额付款,以及教育程度高到可以使用流利的教会文字。一般市井酿酒师可没这能力。
——原本是王妃的家仆,后来陪嫁到现在这个王家。
写到这里,他的手忽然按上锅子,确认什么似的闭上眼。
然后直接用手指移动地炉炉炭调节火力,不怕烫,也没有烫伤的样子。看来「好厨师手皮厚」这句话所言不假。
——王妃大婚之际,只有过一次自私的要求。那就是泡一次闻名天下的纽希拉温泉。说只要能了却这桩心愿,以后吃再多苦都忍得了。
当时时局比现在动荡多了。罗伦斯点点头,凯列斯也慢慢阖眼,仿佛能听见当时的喧嚣。
——于是王妃隐瞒身分,带上我和几个家仆同行。她在这里过得非常开心,恐怕是当成最后的自由而享受着每一天。
在高贵的家族之间,血统不过是种工具。罗伦斯一句句地翻译给赫萝听,而赫萝也明白王妃的心思,表情郁闷。
——后来,王妃在那里邂逅一名年轻男子。我们很快就看出他出身高贵,无法强作阻拦。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也一天比一天亲密。
译文使赫萝脸色愈来愈阴沉,哀伤地依偎罗伦斯,抓起他的手,好似在祈求故事能有转机。
——虽然王妃是个谨守宫廷礼仪,气质典雅高尚的淑女,但在纽希拉就不必那么拘泥了。她酒量甚佳,于是痛快地喝、忘情地跳舞,就连那位少爷也吃不消。
酒量好又爱跳舞的女人似乎很得赫萝钟意,开始有点笑容。
——可是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王妃不是意志薄弱的女人,没有犯下一时的过错。时辰到了以后,她便严谨地收拾行李,与陪她狂欢的少爷握个手就告别了。
脑海中,几乎能看见一个身姿端正,甚至不带一丝微笑,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威仪的坚强公主。赫萝紧抱着罗伦斯的手臂,即使看不懂也凝视着凯列斯所写的字。
——回程上,王妃一句话也没说过,直到婚礼当天才终于开口。她就要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城楼、陌生的人群中生活了。我不晓得王妃心中有多惶恐,可她是个坚强的人,只对我这个来自她家乡的人说了一句话:「你应该清楚记得当时那些酒的味道吧?」我钻研宫廷料理,为的就是不让王家丢脸,当然是赌上自己的名誉,告诉王妃我还记得。
凯列斯再度侧目瞥视铁锅,慢慢动笔。
——于是王妃对我说,那么她就放心了。只要想到随时都能喝到那种酒,她就放心了。
老人的手在此停下,盯着纸动也不动,只能听见地炉里的炭「啪、啪」烧裂的声响。
接下来的窸窣声,是赫萝向前探身而布匹摩擦的声音。
「结果……嫁过去以后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没有吗?」
据说在贵族的政治联姻中,没见过对方长相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故事也因此有了许多想像空间。例如原本是算盘打尽而结的婚,结果两人却早在不问身分的地方就已相爱,小镇姑娘都喜欢这种故事。
凯列斯当然也十分明白这回事吧。尽管几乎不懂赫萝的话,他仍慢慢摇了头。
赫萝倒抽一口气,罗伦斯轻搂她细瘦的腰。
——国王年纪大王妃一轮,英俊挺拔知书达礼,对王妃疼爱有加。王妃很快就怀了胎,那样笑声不断的宫廷应该世间少有吧。
凯列斯往赫萝看去,微微一笑。
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赫萝竟打起罗伦斯的手泄恨,但看得出她打从心底松了口气。而凯列斯的故事也说得很有一套,八成已经对孙子之类的说了很多遍。
可是,他的笔没有停在这里。
故事与现实的差异只有一处,那就是现实不会在此结束。
——王妃一次都没再要求过当时的酒,因为没那种必要。然而后来国王长年病卧,于是王妃命令我酿出当时的酒。
多半不是自己想喝,而是给饱受病痛之苦,恐怕来日不多的国王喝的吧。
旧世代的君王,基本上人生全涂布着征战与政略。就算想悠哉泡个温泉,也比贵族千金这样的笼中鸟更遥不可及。
罗伦斯想起凯列斯闷闷不乐的脸。
厨师是一种给人带来快乐的职业。这很可能是凯列斯的职业生涯中,最后且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您无法重现那种味道吗?」
罗伦斯同时写下问题,凯列斯丧气地点了头。
——我已经不晓得用当地的麦子试酿了多少次。味道、材料我全都记得,但就是酿不出来。我在这喝过的啤酒都非常单纯,单纯到尝过水就能大概了解最后是什么味道。所以我抱着一丝希望,一间一间地换旅馆。
「怎样的希望?」
凯列斯看了看面泛疑惑的罗伦斯,接着不知为何望向赫萝。
双眼慢慢眯起,仿若慈祥的笑容。
——据说酿酒的时候,当地的空气会融进酒里。空气里充满阴郁就会有阴郁的滋味,明朗的气氛就会有明朗的滋味。所以我想,这里可能很有机会。
写下最后一字,凯列斯别有用意地微笑。赫萝歪起头,罗伦斯则有点难为情地咳个两声。白天被他见到两个人窝在地炉边睡午觉的样子,现在赫萝还少女似的依偎在罗伦斯身上。
的确,虽然罗伦斯没胆说自己的温泉旅馆是纽希拉第一,但其他方面可就不同了。赛勒斯也才夸过他们而已。
论夫妇感情,绝对是全村第一。
但尽管罗伦斯也听说酿酒师有这样的迷信,也不曾真正相信过,而凯列斯也是如此吧。他只是千方百计寻找酿法,任何可能都愿意尝试罢了。
——这里的水很甜美,每间旅馆提供的都一样。用这样的水酿出的酒也肯定好喝,不过也只是好喝而已,没有三十年前那种独特风味。
写完,凯列斯从背包里取出几个小麻袋,里头装满采自这周边的各种香草。满屋子的香气让鼻子灵的赫萝打起小小喷嚏。
「风味……」
会是那个气氛融入酒里了吗。
凯列斯仍旧面色凝重地干瞪锅子。
而铁锅就只是静静躺在那里而已。
赫萝嗅觉强,对食物滋味也相对挑剔,可是完全不会做。汉娜也不懂酿酒,最后只好又去请教赛勒斯。
「三十年前啤酒的味道?」
听了这问题,赛勒斯一脸的错愕。
「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啊……」
赛勒斯没再说下去,视线转向罗伦斯身旁。
看的是先一步来访的客人。
「刚好是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吧。」
那是个头秃得发亮,胡须如泉烟般又白又长,非常醒目的老人。他名叫杰克,个子不高,据说年轻时有副圆滚滚的身材,在如此高龄也能依稀窥见当年的风范。在这纽希拉,他的温泉旅馆餐点是数一数二地美味,现在已经退休了。
「不过那毕竟是啤酒吧?我不知道详细的酿法,总之用这里的大麦,也用一样的方法烘焙麦芽,酿出来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差别。既然他是宫廷的老师傅,不太可能搞错那种事。」
罗伦斯尽可能不提及凯列斯真正的目的,与赛勒斯和杰克共享资讯。
「当年麦子的状况怎么样?」
杰克对赛勒斯摇了头。两人都热爱酿酒,年纪差距虽有如父子,感情却像师兄弟一样。
「收成真得很差的话可能会有影响,不过只要麦汁变成酒之前的那个阶段用小麦粉来补,应该是补得回来。他在这方面的技术比我们高明才对。」
别说赛勒斯,杰克也很将这位客人放在心上。可能是吃了他自豪的好菜好酒却摆着臭脸,严重伤到他的自尊吧。可是一听罗伦斯说他是宫廷厨师,杰克又是另一种大受打击的表情。或许对于稍微踏进烹饪世界那么一步的人而言,宫廷厨师的层级甚至比云还高。
「他说,当年有种独特的风味。」
「嗯……会是时代的味道吗……」
「那是酿酒师的迷信吗?」
赛勒斯问道。
「嗯?啊,你说有什么空气就会有什么味道那个啊?那是真的——」
「咦!」
罗伦斯和赛勒斯同时大叫,杰克跟着哼了一声。
「不过,事实上不是一般人在讲的那种『气氛』。要是土地改变到连气候都变了,用同样材料酿出来的酒也会明显不同。多半飘在空气里的酒精,也会和我们一样随土地改变吧。那位客人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千里迢迢跑来这个深山里头。如果材料一样就酿得出来,花钱就能搞定了,不是吗?」
这问题是对罗伦斯说的。曾是旅行商人的他,在这北方土地面子还算广,不愁材料问题。见杰克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鬼,罗伦斯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个,呃,也是啦……只要花点时间,是都弄得到。」
「有技术、有材料,还到了同样的土地来,结果还是酿不出同样的风味。这么说来,当时掺在酒里的恐怕是当代的空气……也就是回忆吧。」
可是,即使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专职丰富王族餐桌的厨师会误认那种味道吗?
罗伦斯和赛勒斯都没敢吭声,只用眼色互相表示如此疑问,看得杰克拉高声音叹气。
「所以说你们还太嫩。」
并且怒斥:
「人光是开心,饭就会变得好吃,和臭味相投的好朋友吃就更好吃!相反地,和冷战中的老婆面对面吃饭,吃什么都没味道!就是这么回事!」
「……」
受教了。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后,杰克装模作样地颔首,重重「嗯」了一声。这让罗伦斯不禁想到赫萝,对杰克颇有好感。
「只不过,我们纽希拉的确不该让客人臭着脸回去。」
杰克不甘地这么说,摸摸他的大光头。
「你来之前,赛勒斯跟我说过那位客人的事,也说了你的事。你说得对,我啊,还气得大骂过『哪有这么挑嘴的人!』,当作是客人的错,没发现自己的灵魂被温泉的烟给熏花了。真是太惭愧了。」
杰克握起罗伦斯的手说:
「罗伦斯先生,谢谢你让我活到这把年纪又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罗伦斯诧异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杰克没有揶揄或开玩笑的感觉。于是他也注视着杰克那对被岁月磨得像孩子的眼睛,回握的手自然而然鼓起力气。
「呵呵呵。你在这村子盖旅馆的时候,我还在想怎么来了个不中用的呢。」
杰克毫不避讳地笑,而赛勒斯不敢当着罗伦斯的面笑,假装咳嗽混过去。
「人做适合的事,叫做如鱼得水。罗伦斯先生就是该来这里的鱼吧。」
肩膀被拍了几下,让罗伦斯感到紧绷的脸上有东西片片剥落。
恢复柔软的脸颊,坦率展现着喜悦的笑容。
「可是我第一次喝这里的水那时,拉了好几天肚子呢。」
「哈哈哈哈,因为温泉里的硫磺吧。我打从出生就是用这里的水洗澡,一点也不怕,不过这个赛勒斯当初也是完全不敢喝呢。」
「就连揉面用的水,也是河水或山上的清泉。」
这让罗伦斯想起自己醉酒回家时,赫萝给他喝的冰水滋味。借温泉融化的雪水,会混杂温泉的薰香。说起来,这就是纽希拉的味道吧。
因此赛勒斯也理所当然地接着这么说:
「每个东西都染上了温泉的味道呢。」
咦?
三人异口同声。赛勒斯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从老行家到菜鸟,三个温泉旅馆老板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不会吧」。
罗伦斯忍不住追溯记忆。与赛勒斯和凯列斯的对话随即浮现脑海。
好酒的原料少不了好水,然而凯列斯却说这山中最棒的水就只是好喝而已。那么从赛勒斯说的话来想,凯列斯找不到答案的原因就很明显了。
这里是纽希拉,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对豪客更是如此,无论个性乖僻与否。罗伦斯也曾因收下金币而打算为他安排乐师或舞者,就连给他带在路上吃的面包也是下了重本的小麦面包,给予温泉旅馆所能做到最高级的款待。正因如此,凯列斯不是所有东西都尝得到。
那就是赛勒斯所说,专给分不出味道好坏的醉鬼之流,用到处都有的水所酿造的酒。
以温泉融化的雪水制作的单纯啤酒。
「……常言道,灯台底下暗啊。」
杰克干哑地说。虽不知答案是否真是如此,三人都感到「确信」几乎能抓在手里。
「这下应该就能守住纽希拉的名声了。」
赛勒斯说道。
罗伦斯感慨地注视他们二人,结果他们一起猛然转过头来说:
「喂,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那里的客人还在愁眉苦脸的耶!」
罗伦斯有如当年还在见习时被师父骂了一样跳了起来,仓皇转身就往门口跑,但中途发现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又转了回去,只见杰克和赛勒斯都淡淡地对他笑。
「我们待会儿要好好反省自己没能让客人笑着离开,你就快点去吧。」
杰克作势赶人,带着灿烂笑容。
「回头再跟我们报告啊。」
赛勒斯说完就把脚边的木桶抱起来,摆到柜台上。两人都不再多看他,不过那是熟稔的表现。会久久注视旅人离开,是因为他可能不会回来的缘故,那么反过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罗伦斯怀着满心澎湃的喜悦离开了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快步返家。对酿造结果深感兴趣而守着锅子的赫萝和汉娜,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模样都投以好奇眼神。
听了事情原委后,汉娜半信半疑地拿来以温泉融化的雪水。
凯列斯喝下一口,闭目沉默片刻,吐尽胸中闷气似的长叹。
睁开眼时,有如探出云缝的太阳,笑得好开心。
最后,凯列斯用两种水各酿一次。由于其他材料、程序和制作者都相同,会造成差异的就只有水而已。
静待几天后,结果差异甚大。
「原来会差这么多啊。」
众人试喝了泡发得相当漂亮的啤酒。若没有特别说明而单独喝,或许喝不出哪里不同,比较着喝可就很明显了。凯列斯能一再借由自己三十年前的记忆分辨差异,实在教人敬佩。
——这样,我最后的工作就圆满结束了。
两种酒都酿好后,凯列斯在纸上这么写。他年事已高,虽说奉主人之命而来,但宫廷厨师能离开厨房那么久,恐怕是因为他在厨房已经不是指挥的角色了吧。
——真的万分感谢。
卸下重担的凯列斯,完全是个和蔼的可爱爷爷,目的已经达成就不该久留似的收起行囊。由于他付的是金币,罗伦斯想用银币找零,却被拒绝了。
他坚称当作回礼,又摆出不苟言笑的脸。
然后以那表情写道——
——等我退休以后有空再来这里玩,就用那些付钱。
既然一并附上了笑容,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了。尽管只是口头约定,罗伦斯仍在纸上写下大大的「期待您下次光临」。
凯列斯也笑呵呵地点头。
目送凯列斯背起刚酿的酒,踏着比来时更稳健的步伐回去后,一晃眼就是好几天时间。往事似乎和酒一样,稍微多酝酿几天才比较容易回忆。
「汝老喽。」
赫萝将凯列斯酿的最后一点啤酒倒进杯里,不解风情地这么说。
「喂,多少留几口给我嘛。」
赫萝装作没听见,炫耀似的喝得津津有味。
真是的……罗伦斯无奈一叹,并发现她鼻子下多了一大条滑稽白胡子,样子十分开心。
她在开心什么呀?这么想时,赫萝头倚上罗伦斯的肩说:
「咱啊,有必要好好记住这个味道呢。」
那是能使人忆起这片土地、这一刻的味道。
「请适可而止。」
话里微微带了点苦楚。罗伦斯无法永远陪伴赫萝,不希望自己死后拖住她的尾巴。
不过人生就像啤酒一样,只有甜就不会那么香醇了吧。
「大笨驴。」
赫萝无奈一笑,牵起罗伦斯的手。死后就别抹圣油,改灌这种啤酒好了。罗伦斯这么想着,喝下赫萝让给他的酒。
原来如此,会涌出幸福与笑声的温泉旅馆所酿的酒,说不定有点太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