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Spring Log 狼与橡子面包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罗伦斯打开旅舍房间的门,发现一位少女正站在里面。

如丝绸般顺滑的亚麻色秀发,看起来同「出力气」这个词相去甚远的娇小身体,这些都让人觉得她是位贵族千金。少女虽然年纪轻轻,外表看来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双脚叉开与肩同宽,手臂抱在胸前,身体几乎要后仰过去的模样却莫名地有股威严感。

再加上她颦着的脸和挤皱的眉毛,旁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位年幼的新嫁娘,终于受不了丈夫天天外出游玩不归,今天等在这里正准备要好好将其说教一番。

不过,罗伦斯走进房间顺手带上门后,少女对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墙上的某处一动不动,有张纸贴在那里。

如果罗伦斯没有记错,那么这副风景从他因事离开房间时就没有变过。

曾经身为旅行商人叱咤风云,如今摇身一变在温泉乡纽希拉成为旅店主人的罗伦斯,望着和他共度了十年多光阴的妻子赫萝,这样说道。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不中意啊?」

罗伦斯将钱包和护身短剑之类放在小桌上,然后看赫萝愈发扭动身体吸了一大口气,再恨恨地吐出来。

「这可是要一直流传后世的画儿。咱才不想几百年后看着这不成体统的模样空后悔。」

太小题大做了吧——罗伦斯并没有这样想。

因为赫萝并非如外表般是个少女,她的真面目是巨大到令人仰视的狼,据说还曾是寄宿在麦粒之中的丰收之神。既然这幅画会流传好几百年,那么几百年后赫萝也很有可能会再看到它。

对赫萝而言,留下一幅自己不中意的画恐怕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一点罗伦斯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有一点不明了。

「可你一开始不是那么喜欢这幅画吗?」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也望向墙上的画。这是某幅大型画作的一部分草稿——的素描,上面用木炭画着他们夫妇的模样。

罗伦斯和赫萝不久之前在港镇阿提夫停留,并卷进了一场骚动中,而那幅大型画作则是解决骚动的关键道具。作为协助解决骚动而得到的收益,他们得到便宜,可以让画工把自己的形象画进作品之中。

留下一幅自己的肖像,这是若非贵族就极难得到的机会——更何况还是免费的。罗伦斯觉得这机会简直无可挑剔,但赫萝似乎是有各式各样的意见和看法。

对罗伦斯而言,如果讨不到赫萝的喜欢,那即便是免费也没有意义了。再说罗伦斯之所以要努力让两人的形象出现在画作中,归根结蒂也是为了赫萝。

拥有数百年寿命的赫萝为了能留下生活中的回忆,每日都勤奋地记录日记,文字终究有表现能力的极限,绘画却能把身形容貌都一并保存下来。

所以当初赫萝很开心,不仅是因为能留下自己和罗伦斯的画像,更是因为这种把自己的模样留在画中的新鲜体验。

画工画了好几张素描,赫萝要来了其中一张入神地欣赏,鼻尖几乎都要被上面的炭粉蹭黑,而后喜滋滋地摇起了她引以为豪的尾巴。

然而从大前天开始,这副表情变成了一副难色。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合她的意。

「我觉得人家画得很好啊,没看出有什么不成体统的。」

——甚至都可以说是美化了。罗伦斯心想。但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就会被狼爪和獠牙撕成碎片,所以他当然把话咽了回去。

赫萝不理会罗伦斯心中的想法,径自从鼻子里长长哼出一气。

「咱也觉得咱惹人爱怜的美貌是画出来了。但是,这画儿既然会保留数百年,那就会被万众瞻仰,免不得里面还有与咱相识的人。那时候,要是画里的咱只有一副惹人怜的模样该怎么办? 贤狼的威严不就要折损了呗!」

她两手叉腰,鼻子里哼气的模样,看起来比画中还要年幼一点。

虽然活了好几百年,赫萝在有些地方却莫名地孩子气。

罗伦斯想起他刚刚遇到赫萝的时候。那时他以为赫萝变成人形时,是因为那一副少女的外貌才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但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店久了,接待过众多高龄又手握大权之人后,他产生了这样的确信:上了年纪的人,往往都会变得像小孩子。

人既如此,况长生之狼乎?

「说是那么说,但宗教画可是从皮到骨什么都变不得的啊。你也看到人家画画时的模样了,哪里是我这区区旅店老板就能插嘴的规模。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画作的订购者是一群富裕的商人。他们来自各方土地,又都在这港镇阿提夫从事鲱鱼卵交易。因为这种交易的投机性非常高,它几乎被当作了可以堂而皇之进行的赌博,所以博得巨大人气,吸引了来自远方的大商人特地前来。

不巧的是,时下正值教会改革之浪潮席卷世间,阿提夫年轻的主教决心肃正纲纪,因此盯上了这件事。今年的赌局开始并走向高潮时,交易所险些被教会取缔,多亏了罗伦斯的灵机一动和赫萝的协助,最终众人才成功说服了头脑顽固的主教。

说服的一环便是那副画作。此事不愧关乎豪商们意图一获千金的游乐场之存续,绘画的规格也格外惊人,绝非小小画框就能装下,而是要在交易所的墙上涂满石灰,再画到石灰上的巨幅作品。商人们请来的画工和其弟子加起来更是多达数十人。

此刻,整栋建筑物都被搭上了手脚架,临近的石匠和木工都聚集起来,在建筑公会的监督下干得热火朝天,进行着绘画的准备工作。

以此等规模,画作完成之时,交易所必定会成为声震八方的名胜之所。

如此的大资本、大事业里,一介乡下温泉旅店的店主如何能腆着脸说出『我家老婆觉得这幅画里不该把她画得只是可爱,还应该……』这种话,罗伦斯一点也不能想象。

「汝的人生信条,不就是为了赚大钱,不行也要硬来呗!咱可是汝最重要的伴侣!汝是觉得还有什么比让咱欢喜更有价值!?」

赫萝用手指着罗伦斯批判他,但罗伦斯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毕竟,我还不是经常被教育『得改改这光想着赚大钱的脾气』。」

当然,教育他的正是赫萝。出人意料地,赫萝的个性其实相当保守。

「而且,我觉得那幅画已经十分地表现了你的威严啊。」

「……」

赫萝有一对能分辨人言真伪的耳朵。

她之所以噤住口,恐怕是因为听明白了罗伦斯的话并非谎言,但那副咬牙切齿到让面孔歪斜的表情,则大概是因为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罗伦斯居然不是在说谎。

罗伦斯轻轻笑了笑,揭晓谜底说。

「至少每当我看到那幅画,脸上都要僵上一下的。」

毕竟追根溯源,之所以罗伦斯会被卷入画作背后的争端,还是因为他想在鲱鱼卵的赌局中赚上一笔。当时赫萝恰好鲜少地萌发出了勤劳的念头,日日都在努力做着短工。此事自然就有十足的理由成为他的把柄。

——懒汉丈夫把妻子努力工作赚来的钱,全都在赌博上打了水漂。

「汝就光知道算计咱!」

「都一起过了十年多了。我还能不懂你吗?」

「大笨驴!」

是啦是啦。罗伦斯耸耸肩膀,朝打开的木窗向外望。

「先不说这些,咱们去吃饭吧?现在一直有工匠被召到城里,等到太阳下山,到处都会人挤人。」

在开张温泉旅店之前,两人曾度过一段行商的旅途生活,所以赫萝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要是因为无谓的拌嘴错失时间,当日的饭食就难免要借用旅舍厨房,靠着寡淡的麦粥和生大蒜来解决。

「哼。算汝捡了一命!」

「只不过,没准这一命又要在等会儿掏钱时再丢掉啊。」

赫萝一言不发,吊起眉角在罗伦斯腰上捶了一拳,接着套上外衣,把不悦地左右乱摇的尾巴盖在了下面。

罗伦斯夫妇所停留的港镇阿提夫原本就是个繁荣的市镇,眼下看起来则愈加热闹。刚刚入城不久,对海港风景看入迷了的旅人、进城来售卖猪鸡,并要买鱼回去的附近农夫、还有从到港船只里一涌而出的水手和挑夫们,这些人填满了沿岸广场,把此处挤得水泄不通。

人多起来,小摊上的食物就会接二连三不断消失,于是罗伦斯和赫萝决定兵分二路行动。外表亮丽的赫萝能够发挥演技,在售卖食物的店家处获得优待,于是她负责羊肉和鱼的小摊,罗伦斯则要为买酒而四处奔走。

不论什么食物,没了酒搭配都会失去滋味。尽管按量售卖的小摊前已经挤得像是斗殴现场般,他还是死死扒在柜台前,好不容易总算把酒买了回来。

罗伦斯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汝哟,这边! 在这边!」

旅舍和旅舍之间的小巷里摆了一张松松垮垮的木桌,供人站在旁边喝酒,眼尖的赫萝已经在那里确保了一席之地。

「哦呵,这不是香喷喷的葡萄酒呗。咱正好喝腻了山里果实做的果酒。」

赫萝喜欢用醋栗之类酿成的酸果酒,但眼下桌上摆着的滋滋冒油的羊肉和炸鱼,那自然要用冰麦酒或是葡萄酒来搭配了。

「不过,就没有麦酒呗?」

赫萝果然这样问道。

「就是因为葡萄酒贵,所以才能买得到。便宜的麦酒和果酒真的已经到了打架抢起来的地步。」

汝也太夸张了——赫萝没有这么说。那对兜帽下的狼耳只要稍微一动,就应该能把握整个海港的喧嚣,她一定也明白这是罗伦斯的极限了。

「你倒是顺顺当当地就买齐了东西嘛,真了不起。」

说着,罗伦斯伸手拿起一串羊肉,赫萝则迫不及待地拔开了葡萄酒的桶栓。她捧起木桶,举得几乎要遮住脸蛋,直接把酒咕咚咕咚地灌进了喉咙里。这副豪快的模样引得罗伦斯直想笑。本来那是要计划喝好几天的……之类的牢骚,现在就是对她说了恐怕也不会有用。

近旁的男性食客们被赫萝的模样惊呆了,等赫萝放下桶带着满面笑容「噗哈」地长吐出一口气,四周立马爆发了出喝彩和骚动的声音。

不说话时的赫萝俨然是一副旅行修女的模样,然而她吃喝时的架势却与此反差巨大,总是能在旅行中吸引众多目光。假如把这当做沿街卖艺的手段向观众收钱,或许就能轻轻松松弥补旅途中的伙食开销——这主意,罗伦斯已经不知盘算过多少次了。

「噗嗝。唔,这葡萄酒真好。」

赫萝说着,舔净了挂在嘴边的最后一滴葡萄酒,然后又朝炸鱼伸出手去。来到这港镇之前,她明明还发牢骚说再不想吃鱼、吃鱼填不饱肚子云云,可现在却完全被没用盐腌过的鲜鱼滋味折服了。罗伦斯朝她瞟了一眼,然后自己也凑近木桶喝了一口,葡萄酒清爽的香味直贯鼻腔,果然不错。

「在咱面前,这些都是小菜一碟。」

「嗯?」

此时罗伦斯正咬下一口炸鱼,他听闻之后抬起头来。

「啊,你是说买这些食物吗?」

「唔嗯。咱在人墙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人高马大,熊一样的家伙把咱扶到肩上,然后踢开其他客人挤了进去。咱就是坐在他的肩膀上买完了东西。最后给他喂了一串肉当做谢礼,他看着开心极了。」

赫萝眯起眼,用一副得意的模样说。

那个壮汉大概以为她是个负责杂事的修女,眼下正在左右为难。赫萝的这种演技一直都很老道。而且罗伦斯知道,他只消露出一点「本应保持淑贞的妻子居然坐在别的男人肩膀上,简直没有道理」之类的感情,立马就会让赫萝愉快地摇着尾巴,紧紧咬住不放。

罗伦斯装作没有注意到四处设下的陷阱,决定试着稍稍反击一下。

「明明对那幅画发过了牢骚,你自己不还是把那个什么『惹人怜的美貌』玩得驾轻就熟吗?」

此时赫萝又从鱼肉转回到了羊肉。她一面露出尖牙大口撕咬,一面回答说。

「大笨驴。咱的意思是被人觉得只有美貌,那才会起麻烦。」

「……原来如此,受教了。」

罗伦斯叹着气想拿起盛葡萄酒的木桶,结果却被赫萝夺去了。

「唔咕、唔咕……噗哈! 然后呢? 汝把咱晾在房间里的这几天,到底是在干啥?」

也许是因为大海就在眼前,所有料理调味时都放了不少盐巴,很能刺激人喝酒。赫萝要是喝得烂醉就麻烦了,于是罗伦斯一边为她准备小麦面包,一边答道。

「我是去兑零钱了。」

「呵?」

他把面包掰开,往里面夹上羊肉和奶酪。再淋一点芥末做成的酱汁,最后放在赫萝面前。只要放着不管就会一个劲吃肉的赫萝显然对此不太满意,一只耳朵在兜帽下不服气地动了动,她又把面包打开塞进几片肉,这才在胀鼓鼓的面包上咬了一口。

「咱们离开纽希拉时,不是被人家托付了一大堆货币吗。难得有机会结识这座城市的主教,我就在想能不能通过他的渠道来把这些货币兑换成零钱。」

景气旺盛是件好事,但买卖商品所需的货币却发生了短缺,这个问题眼下正困扰着各地。罗伦斯在启程旅行时,也背上了为村里人兑换零钱的任务。

「唔。但是、为啥……为啥汝每天都得出去?一回不能办完呗?」

「和我一样来办事的人在教会前面排了一长队。我是三天前就去排的,到今天还是没轮上。」

因为队列实在是太长了,每到日落时,城镇卫兵都会给排队的人分发带号码的木牌,翌日可以凭着这木牌的顺序再来排队。所以尽管罗伦斯夜里能回到旅舍睡个安稳觉,白天他仍得整日站在教堂前。

当然地,有人借此做起了代替排队的生意想赚两个小钱,不过罗伦斯一直在心里咏唱节约的咒文来抵抗这种诱惑。

「啊,所以汝夜里是腿抽筋了,才会发出那种怪声从床上爬起来呗? 真是太不像样了。」

「……我承认,但我真的开始想念纽希拉的温泉了。而且到最后,零钱还是没能换来。」

「唔?不过汝瞧,教会不是因为有那个什么募捐,所以收敛来了一堆零钱呗?」

「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如果人人都抱着那种目的涌向教会,教会才不可能把多余的钱换给外人。」

只要给兑换商付出手续费,当然也可以在他们那里兑换到零钱,只不过这势必要花费高昂的代价。更何况就算是兑换商们,恐怕也是以不怎么好的汇率从教会手中换得零钱的。

「假如就这样夹着尾巴回去,咱看咱管汝叫『老爷』的日子可就越发地远了。」

「本来你不也没打算这样叫我吗,再说就算现在改口,我反而会觉得心里发毛。」

喝了酒后心情大好的赫萝露出牙齿来,嘿嘿地笑着。

「不过,虽然零钱没换到手,我却想办法得到了一个门路,搞不好可以解决问题。」

「喔?」

罗伦斯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铺开。是这一带的地图。

「零钱集中的地方是有限的,大家都知道这些地点,所以才会产生竞争。那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

「简单。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去就行了呗。」

「没错。」

罗伦斯拿着一根还留有羊肉的木串对赫萝讲话,结果羊肉被她探出身子来吃掉了。

「唔咕、嗯……不过,怎么会有那么巧的去处?」

「是很少,但确实有。想要到那里去就必须通过一定的门路,我恰恰就有这种门路。」

赫萝无视洋洋得意的罗伦斯,一边大口咬面包,一边注视那张地图。

罗伦斯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坏心眼的冷淡,他没有气馁,接着说道。

「你还记得之前那桩麻烦事里,给咱们帮忙的那个大商人吧?」

「唔。那是个好男人。打扮得又有派头,跟哪里的某个旅行商人可不一样。」

「……咳哼。他好像本来属于某个庞大的商人公会,而且管理着贸易船只,所以才被叫做提督。多亏这个提督从中斡旋,我才能从主教阁下手里接到这个差事。」

「差事?」

罗伦斯指着两人现在所处的阿提夫,然后手指滑向右下方。

那里是一片广大的平原,被称作周边地域的谷仓。

「往东南走到这里,在内陆部与海岸地区衔接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市镇。谷物交易非常发达。」

「喔,这不错。不过还是咱的麦子最好。」

赫萝得意地哼了一声,用指头弹了弹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她好像已经醉了。罗伦斯一面为接下来的事情担心,一面继续说道。

「然后,这个时节里,商人们会大举涌来交易,所以城里会开大集市。」

「喔喔喔,那更好了呗!」

罗伦斯对喜色满面的赫萝笑了笑,但手指却从地图上的大城镇划向稍微左下的部分。

「不过,咱们要去的目的地,是这座有集市的大城镇的西南方,在这里。这是个小小的主教领。」

那种仿佛能把灰烬一扫而净的明朗感,瞬时从赫萝的脸上消失了。

罗伦斯看着赫萝的模样,强忍着不让嘴角露出笑意,继续对她说明要点。

「这个主教领似乎和阿提夫的圣堂关系不浅,还是同一支里分出来的兄弟。而他们现在遇到了麻烦。据说是被卷进了和商业特权有关的问题里,急需有位商人来帮忙,然而大多数商人在这个时期里光是忙自己的交易就忙不过来了。于是他们就委托这边寻找一位可以信赖,又手腕高明的商人,然后挑来挑去就挑中了我。」

罗伦斯说到这里再看赫萝,她已经醉意朦胧,眼睑半落,目光不知所指,只是红着脸默默啃着炸鱼串。罗伦斯一面叹气,一面悄悄把木桶从桌上收走,放到自己的脚边。

「要是想去一头扎进热闹的集市里玩个痛快,」

这一句话,立刻让兜帽下的狼耳朵为之一振,她的眼睛里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就得干脆利落地解决掉那个主教领的问题。否则等集市结束,其他的商人可能就会来跟咱们分一杯羹了。」

赫萝盯着地图,眼睑阖上了一回,又睁开,然后深深点了点头。

「那,可是得快点儿了呗……」

「你能理解那就太好了。现在肖像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就动身也没关系了吧?」

赫萝的红眼睛因为醉意而变得朦朦胧胧。

她露出一副焦躁不安的神色,就像是眼睛的焦点对不上时那样。恐怕是热闹而未曾见过的大集市,和这座城市的画像跟炸鱼正在脑海的天秤两端较量。

「怎么办?」

赫萝叹着气点了点头,然后响亮地打起嗝来。

罗伦斯把醉倒的赫萝背回旅舍的第二天,两人就已经在城外的路上了。尽管旅行的技术已有几分生疏,但罗伦斯从未在准备工作上懈怠过,时常保持着随时可以动身启程的状态。

「唔——……没想到新鲜的海鱼还挺有滋味……或许咱应该在城里多带一阵才是。」

以赶路的天气而言,今天的天空不甚晴朗,冷风从西边吹过来。

马车的载货台上堆着货物,赫萝披着一件毛线披肩,一如往常记着日记,同时唠唠叨叨地说道。

「他们口中的那个谷仓地带和这边的海滨隔着一座山,要开集市的城镇就在山麓上。那地方是平原和山地、北方和南方,东面和西面的交汇处,各种东西都会在那里聚集,听说街上卖的各式水果都能堆成小山了。」

罗伦斯手握马车缰绳,对赫萝这样说道。结果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来,顶起了头戴的兜帽。

「当然,用那些果实酿的酒更是丰富,再加上那地方是谷物交易的中心,面包师也不少,填满水果做成的点心面包种类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啪沙、啪沙。这种扫帚扫地一样的声音恐怕来自赫萝的尾巴。在激动和期待之下,它现在想必已经涨鼓起来了。

罗伦斯不出声地笑起来,结果突然在后脑勺挨了一拳。

「喂、你突然干什么啊,很疼的。」

「大笨驴! 汝肯定是想用这些吃的来诱惑咱、勾引咱!」

「怎么可能。接下来有相当的时间里都是无聊的露宿生活,要是想着忍耐之后就能好好犒劳一下,你也会觉得比较受得住吧?」

「忍耐之后,没准又有人要强迫咱节约节俭呐!」

那你真的愿意节约节俭吗?罗伦斯有点想这样说,不过在阿提夫做短工的时候,赫萝确确实实是出了力气的。

哪怕罗伦斯再心想『不能忘了商人的作风』,他也不会再说出像从前那样的话。

「你打短工赚来的钱我都算好了。另外我从鲱鱼卵里赌赢的钱也是。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我就不打算那么抠门。这笔钱应该也能好好奢侈一下了。」

「哼。」

赫萝哼了一声,然后灵巧地一下从载货台跳到前边的座位上。

从阿提夫出发并没有过多久,现在路上还能看到很多旅人。

一想到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可能被别人检举出来,罗伦斯就觉得提心吊胆,但在这个好像冬日提前降临的阴天里,任谁都是把毛毯和皮草之类在身上裹得紧紧的。赫萝外套下若隐若现的尾巴,在旁人看来大概也只是一件奇怪的防寒具而已。

此刻坐在罗伦斯身旁的赫萝本人,正像是家犬整理自己的窝一样,悉悉索索地重新把毛毯和披肩铺好盖好,整理到自己满意的模样。这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让旁观的罗伦斯觉得很有趣。等赫萝最后完工,她把自豪的尾巴放在大腿上,然后说。

「咱是不是也该收一收这条尾巴的租金了呀?」

赫萝的尾巴毛茸茸的,质感非常好。每天都会被她涂抹香油,用梳子精心打理一遍。再加上这块毛皮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寒冷的冬天里有着甚于一切的温暖。旅途的舒适与否,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她肯不肯把尾巴放进盖在两人腿上的毛毯里。

「你这也太贪得无厌了……」

面对奸笑的赫萝,罗伦斯只能叹着气回答。然后他扬起缰绳拍击马背。

「不过,就算没有这回事,接下来恐怕也少不得要拜借你的力量。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地帮忙,答谢当然是不会马虎的。」

赫萝大约是同罗伦斯嬉闹够了,她摸摸大腿上的尾巴,然后把尾巴塞进了两人共用的毛毯里。

「然后,汝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呗?咱昨天是有点喝过头了。」

有点吗……罗伦斯嘟囔了一句。昨天他着实是对喝得烂醉的赫萝照料了一番。不过现在他咽下了这些话,直接回答道。

「一开始的契机跟阿提夫城一样。还是柯尔跟缪莉闯祸引起来的影响。」

赫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即将消失的阿提夫,接着又把视线转回罗伦斯。

「长期以来,不论是哪里的教会和修道院都在一心蓄财。不单单出于是金钱欲,其中也有某些崇高的愿望,比如积累了财富才有布施的能力等等,但个中恶弊还是太大了。不仅如此,教会倚重的人又都是以经营能力崭露头角,结果一群连商人见了都自愧不如的家伙当了权,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大。」

赫萝一边点头,一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眼眶在罗伦斯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尽管外表看上去像是没什么兴趣,但罗伦斯能从兜帽下的耳朵看出她在专心听,于是他继续讲道。

「然后,问题不断积压,最后就酿成了眼下教会改革中的这一连串麻烦事,尤其是比较激进的地区,为了缓解民众的不满,教会似乎把身居高位的圣职者们挨个调了职。结果又产生了新的问题。」

「唔。咱好像听明白了。教会只想着把人换掉,却没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呗?」

赫萝的视线开始四下游移,可能是在搜罗干肉之类的东西。

她很快发现干肉还放在后边,于是又撅起嘴来。

「没错。而且为了对当地民众展示改革成果,新提拔起来的都是一群个性尤其认真的人,结果适得其反。」

「柯尔小鬼是很聪明,可咱不觉得他适合做生意。先前城里的那家伙也是一样,就因为崇拜柯尔小鬼,结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差点就要把城里的商业买卖弄得一团糟。」

罗伦斯回想起那位燃起热意,立志要用神的教诲重整阿提夫的年轻主教。他连语气好像都在有意模仿柯尔。

起初罗伦斯有意调查柯尔和缪莉究竟受到了世人多少关注,他试着收集了两人在阿提夫的所谓活跃经历,结果却全是听起来相当夸张的传说,让人搞不清楚哪里是事实,哪里是经过加工的部分。恐怕那之中夸张占了绝大多数。毕竟异教徒同教会的战争结束后,和平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渴望新的话题,而柯尔和缪莉的故事正巧合适被渲染成这种模样。

喜欢抛头露面的缪莉姑且不论,罗伦斯觉得柯尔的操心劳神着实可嘉。

他耸了耸肩,而赫萝则张大嘴又打了一个哈欠。

基本上,赫萝要么总是在吃,要么就总是在睡。

「呼啊……唔。不过,咱还是不明白,汝为什么说免不得要借咱的力量。」

「我其实也在祈祷事情不要演变成那一步。」

嗖地,毛毯下的尾巴被抽走了。

「喂,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说不愿意答谢你。」

赫萝首先投来怀疑的视线,其次才不情不愿地把尾巴塞回去。

「真是的……别把你的尾巴当人质来用啊。」

「汝就那么想被咱垫在屁股下面*吗?」

[*注:「被垫在妻子屁股下面」是日语里「妻管严」的说法。]

赫萝咯咯地笑了起来。罗伦斯则疲累地长叹一气。昨天赫萝大吃大喝之后又是大睡,今天似乎充满了用来戏弄他的精力。

「然后,那个头疼到不行的新任主教的烦恼,就是他想把握自己的新赴任地有什么财产,对特许状检查一番,却发现了领地里还有一块了不得的土地。」

「了不得的土地?」

罗伦斯望着坐在身旁,度过了数百年岁月的狼之化身,这样说道。

「据说是一座盘踞着堕天使的,被诅咒的山。」

◇◇

信上提到的地名,叫做瓦兰主教领。

那里原本是一片几乎无人居住的寂静之地,多亏有条近似于野兽踩出来的小径越过山岭连接到附近的大城集市,此地才勉强不至于被荒废。

据说某天一位大富豪途经此处,最后客死在一名农夫经营的旅舍里。大富豪生前向来吝啬,之所以取道此处前往城镇,也是因为不愿支付走大路的关税。临终之时他悔恨自己的行为,决定把全部财产都托付给照看他的农夫,希望能在此处建起一座教会。

倘若富豪留下的只是钱包中剩下的几枚金币,农夫或许会喜滋滋地把钱昧下,然而他收到的,却是足以建立一座城市的莫大财富。

农夫认为这是神赐予的使命,于是热心地遵照遗言行动,他请来圣职者,建起教会,整备道路,获取了一切他能获取的土地和特许状以图保存这份遗产。

也许是因为整日与土地打交道练出的慧眼,又或许是因为神偶然降下恩宠,农夫取得的某一块土地中采掘出了岩盐和铁矿。突然从路边冒出的小教会由此获取了庞大的利润,立刻摇身一变,成为了有主教坐镇的独立教区。

瓦兰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农夫的名字,而这段故事发生至今已有约莫二百年。

「咱可真是选错了夫君呐。」

离开港镇阿提夫的第四天。赫萝一边把昨日借宿旅舍时收集到的,有关瓦兰主教领的故事写进日记里,一边这样说。

「是吗。顺带一提,那位瓦兰自此之后便开始斋戒,不仅每日都从黎明工作到深夜,而且还要求妻子孩子过同样的生活。」

说着,罗伦斯瞥了赫萝一眼。她昨晚还在旅舍里喝了不少酒。

赫萝把羽毛笔夹在中指和无名指间,食指跟拇指捏着一截猪肉香肠。她看看猪肉香肠,再看看罗伦斯,然后笑眯眯地改了口。

「咱最喜欢汝了。」

「只要我还能继续给你进贡酒和肉,对吧。」

罗伦斯无奈地说。结果赫萝笑嘻嘻地在他的肩膀上撞了两下。

「不过,就算这传说里有几分是夸张的。瓦兰主教领的扩张过程确实是这样没错。他们代代积攒金钱,然而顺风顺水的日子也只不过持续了百年上下。」

「汝是说他们的财富源泉枯竭了?」

「最初是岩盐矿遭到地下水淹没不得不被放弃。当年的盐矿井,听说已经变成了一片咸死人的地下湖。」

「倒挺适合来做盐腌的零嘴。」

的确。罗伦斯也笑了笑,接着继续讲起从旅舍主人口中听来的故事。

「如此这般,为了养活不断膨胀的人口,当时的主教领不得不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铁矿事业上。」

赫萝停下笔,脸上笼罩起一片阴霾。身为居住在森林里的狼,毁坏林木的矿山是她从前开始便忌惮的。

「但是,最后铁矿山也没了,对呗?」

恶有恶报。赫萝的神情似乎是这副意思,罗伦斯暧昧地点了点头。

「最初枯竭的似乎不是铁矿,而是森林。」

「……」

她又把视线转移回日记。表情好像是心仪的骑士在比武中落败的公主一样。

「一直以来,主教领似乎都是一条龙式地作业,采掘出铁矿石,再当场精炼加工成铁制品。因为那里不像普通的市镇有同业公会的诸多条条框框,所以很多工匠都集中到那里,在自由的工坊里工作。当时的情景一定很热闹。」

赫萝不悦地哼了一声。羽毛笔下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

「不过,冶金需要的燃料数额大得惊人。更何况采掘矿山还需要木材来支撑巷道,做成排水用的水车。那地方聚集了众多工作人口,他们也需要砍柴做饭,伐木建屋。」

「到最后,附近那些被砍光了树的土地,也被那矿山毒害,自此一蹶不振了呐。」

真是自作自受。赫萝噘着嘴说。

「据说野蛮生长的矿山城镇,衰落的速度和扩张一样快。而这些事情发生是在大约七八十年前。」

「唔。」

对赫萝而言,那恐怕还是片刻之前的事情,但对罗伦斯而言,这些故事都是他出生之前的历史了。

「木材枯竭,人们的生活没了支撑后,再加上矿山自身的疲弊,铁的产出一落千丈。而且没有木柴就不能精炼,人们不得不花费辛劳把沉重的铁矿卖到远处的城镇去。赚来的钱当然大不如从前,这加剧了人口流失,整个地方很快就变得萧条了。」

「然后,现在那山也变得光秃秃了呗?」

赫萝的口气充满忌惮。

「不,并没有那样。」

「唔?」

接着她又一脸意外地抬起头来。

「我看你果然是记不得了。真亏你还口口声声说『咱没醉』。」

赫萝是自尊心极强的狼,但此刻她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扑克脸,看起来一点都不记得昨夜烂醉的模样。

话虽如此,罗伦斯也知道她为何对此全无反省之意——因为自己就是喜欢照顾那副模样的她。这瞒不过赫萝的眼睛。

的确是自作自受。罗伦斯叹着气,接着说。

「当时留下来的,就是捉襟见肘的铁矿,失去收入却又无法离开那里的人,以及一座光秃秃的山。然后一伙炼金术师出现了。」

赫萝起先像是闹别扭的小女孩一样把头拧向一旁,此刻却目不转睛地认真盯着罗伦斯。

「咱们曾经追踪过的那本关于矿山技术的禁书,执笔者也是个炼金术师*。」

[*注:相关情节见本篇第14卷。]

姑且不论这个世界是否是神的造物。在赫萝这样古代的精灵统治山川的时代,开发技术,使人类得以踏入并支配之的,总是炼金术师。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炼金术师应该是比起牧羊人,更令赫萝厌恶的对象。

「不过嘛,事情从这里开始,就变得玄乎起来了。」

说完,罗伦斯从赫萝身旁的木碟子里顺走一片香肠,放进口里。

「炼金术师们没有带来开掘铁矿山的技术,而是使用了魔法来精炼矿物。」

「魔法?」

赫萝自己就是童话故事一样的存在。从前罗伦斯问她有没有见过漆黑森林里居住的魔女,她只是冷淡地说没有魔女,倒是见过故意吃下奇怪的蘑菇然后做梦的人类。

不过,假如罗伦斯从旅舍主人口中打听来的故事可信,那么这群炼金术师就可以说是如假包换的魔术师了。

「他们似乎不使用木材就能炼出铁来。」

赫萝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狼,而且又和罗伦斯一同走过了许多市镇。只要是见过的、听过的,除了对她不利的事情之外,聪慧过人的脑袋从不会忘记。在把这故事当作魔法的事迹而全盘接受之前,她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汝说的人该不会是用了那种臭烘烘的泥炭?」

「泥炭是能生火,但火力弱得要命。再说这周围也挖不出泥炭,更不用提沥青了。」

沥青是一种昂贵的黑色液体,又被叫做『能点燃的水』。罗伦斯也没见过有人能把它当燃料使用,他至多见过人们把沥青涂在船壳之类的地方用来防腐。

「炼金术师们创造了不用火就能精炼铁矿的魔法,他们似乎就是用这种方式冶炼了矿山仅有的一点铁矿,让余下的民众脱离了困境。毕竟如果不用木柴就能炼出铁来,带来的利润会大得让人做梦都笑醒。而且这也能帮助山林恢复绿色。」

「唔。」

最后的那句话让赫萝表示出了强烈的关心。她问道「那最后森林恢复了呗?」

「谢天谢地,恢复了。」

「喔。」

所谓笑靥如花,大概指的就是她现在的这副表情了。罗伦斯很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但故事还没有就此结束,赫萝自己也理解这一点。

「不过,假如事情就这样迎来了可喜可贺的结尾,汝也不会说什么『免不得要拜借咱的力量』了呗?」

「对啊。而且那山也不会跟诅咒扯上关系。」

赫萝线条优美的眉毛扭了起来。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恐怕是想象不来这些事情如何能被连成一条线。

「是不是他们不用火精炼铁矿的事情,被柯尔小鬼那样的人当成魔术给盯上了?」

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动摇人的常识,就会存在风险,可能被当作恶魔的把戏,或是对神的冒渎。

「我也是那样想的。把这件事委托给我的阿提夫主教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猜测来到山里的不是什么炼金术师,而是迷惑凡人的堕天使。」

「那汝的意思是,有那种背上长着翅膀,脑袋跟山羊一样,还有一双马腿的家伙在山里晃悠?」

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化身,居然讲起了教会所说的恶魔形象来。而罗伦斯所知道的非人者,则是人类稍微更容易亲近一些的野兽化身。

「我不这么觉得。只是,那山里似乎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出没」

「出没?」

罗伦斯想起了昨夜,他后来不理会已经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萝,在微弱烛光下,听旅舍主人讲述这些事时的模样。

胡须之间的那张口中,吐出了这样一段话。

「山里有什么东西顽固地拒绝人类入内。不使用火就能精炼铁矿的技术,似乎还沉眠在那山中。只要获得那技术,就必定能得到巨万的财富,过去以来几度有人曾潜入山林,结果……」

「没有一个人回来是呗?」

「而且,据说本应已经枯竭的铁矿山里还出现了亡灵,夜夜都在山中不停挖掘。到了晚上,山里会传出敲击石头的声音:啪,啪……」

又一个老套的故事——说来也的确是如此。不过,罗伦斯知道一些常人所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例如,温泉乡纽希拉的水雾中,不时会有巨大的狼徘徊。之类。

超越人智的存在,的的确确存在于这世界上。

「先不管是不是亡灵。假如山里真的有什么东西的话,你应该能发现吧?」

赫萝有狼一样的听觉和嗅觉。只要她愿意,广阔的山岭也瞒不过她的感官。

「说起来倒是那样,可……」

赫萝含糊起来,接着把脚也放上了马车的座位,蹲坐在上面。

「要是真的发现山里有什么东西,汝打算怎么着?」

罗伦斯发现她眼里带上了不安的神色。该不会是在害怕亡灵?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刚一冒出,他就意识了到自己的愚蠢和迟钝。如果说山里还有什么,那就很可能是与赫萝住在同一个世界存在。对方必定是抱有某种内情才对。

例如为了感谢复苏了森林的炼金术师们,至今仍勇敢地守护着他们留下的一切,之类。

或许从平时的举止很难相信,但赫萝其实有一副好心肠,而且很容易受伤。

再把这段已经结痂的历史剥开,恐怕不是她所愿意的。

「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过瓦兰主教领的主教阁下似乎只是想要一些依据,让他能判断今后如何处理这片土地的问题。他肯为此寻找商人,这就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他在用获益和损失来判断。」

赫萝先是盯着罗伦斯看,然后又慢慢闭住眼睛。

「也就是说,汝的花言巧语对他能起作用,是呗?」

「这个嘛,就要看主教阁下有多信任我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再嫌弃地呼出来。

「汝肯定能在山对面的开的集市结束之前,把他给说妥了呗?」

「这还取决于山里到底有什么。」

一瞬间,赫萝的嗓子里似乎发出了狼的低吼声,但她自己也明白眼下罗伦斯只能这么说。

最后赫萝只是哼了哼,把下颚顶在膝盖上,像是闹起别扭的女孩子一样蜷起身子来。

「反正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故事。」

和罗伦斯相遇以前,赫萝曾在麦田里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不知是这个缘故还是原本就性格如此,她对未来的看法往往不怎么积极。

相反,罗伦斯则是个永不会长教训的商人,总想着下次一定会赚到大钱,,并因此大胆前进。

「就算真是你说的那样。咱们去了之后,待在山里的『那个什么』也可能会因此得到救助,对不对? 你再想想看,假如到山里去的人是别的人,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

毋庸置疑,主教既然在寻找商人,就代表他也可能会卖却这块土地。卖给谁,怎样卖,这些都能影响土地的未来。

「而且,如果对方真是非人者,又和咱们合得来,还可以请他到店里去工作。」

「……」

赫萝用腻烦的眼神瞟了罗伦斯一眼,大概是因为听出来了他说这些是认真的。

「汝就老是这么乐观。」

「不然我就没法拉着你的手走到今天了。」

赫萝用那双稳静的红眼睛注视着罗伦斯,而后认输似地笑了起来。

「大笨驴。」

于是罗伦斯耸耸肩膀,再度握起缰绳驱车前进。

一路以来,他们算是从深山前往海边,再从海边钻进了山里。可是地区变了,山的容貌也会改变。

险峻的山崖、幽深的森林,再加上其间各处水沟似的小河让地形变得更加复杂——见惯了纽希拉的山区景色,此处与其说是山,倒更像是无尽延伸的平缓坡道。

「这片地方到处都是长高了的草,偶尔能冒出来的树林子,其实是一番胡作非为后留下的爪痕。不加计划地砍倒树林,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芒草的穗子随风摇动,一见之下像是麦田,但着实令人心生哀伤。在过去的行商途中,罗伦斯也曾在战火烧尽的地带见过同样的光景。

眼前的路倒是宽阔,而且被踏得十分坚实,要说起来也可算是一条大道,只是看不到一个过往旅人的身影。恐怕这条路是当年盐铁生产最繁荣时修整出来的,而今已然变成了旧日辉煌的残片。

「这是片让人憋闷,而且结不出果子来的土地。不过咱倒是觉得,野兔、蛇还有狐狸没准能在这地方活得自在。」

「我觉得,还不如干脆在这一带都放火烧荒,全变成农田。」

「可惜找不到河呐。过去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山都已经被糟蹋光了,现在就是挖井也冒不出啥来。」

驾车走在路上已经是第六天了。两人之间之间的对话少了许多。但此时的沉默并非是因为疲惫。

罗伦斯轻轻地把手放在赫萝的头上。眼下她正坐在马车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景色。

往常她会嫌罗伦斯烦,接着拨开他的手,但此时的赫萝却静静地依靠在他的肩头上,像是在撒娇。

经历过繁盛的土地,会流露出特有的寂寥感。

对身处时光洪流之外的赫萝而言,这副光景想必更让她忧郁。

再走一段路,芒草的远处有了像模样的山峦。尽管这山峦还笼罩在远方的雾霭里,但确实如故事所说,不再是光秃秃一片了。

终于,建筑物星星点点地出现在道路两旁,芒草的草原也变成了田地,还有小小的水井,羊群。眼前的景色有了人的生活气息,气氛终于变得明朗起来。

马车最终驶入的是一个小村子,到处都是简朴的住房,看上去并不富裕。唯独村子中心耸立着一栋带垛墙的高大建筑,令人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这就是瓦兰大圣堂。瓦兰主教领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不愧是曾支配过铁矿山。此处的铁制门扉厚重而高大,的确与这段历史相称。只可惜现如今却锈迹斑斑地敞开着,恐怕久已未加维护,再也无法开闭自如了。走进垛墙内部,大圣堂的院落也是一派闲散气息,一头猪和几只山羊悠哉地吃着草。往日供客人濯足饮马的石制水槽看来很久之前便已枯竭,如今冒出了青草来。

罗伦斯把马拴在马厩的遗迹里,带好阿提夫主教的介绍信,同赫萝一起走进圣堂。

「这楼真大呐。」

赫萝站在圣堂入口,抬起头来感服地说道。的确如此,附属的钟楼也高高耸立,必须拼命仰头才能看到其全貌,此地往日的辉煌与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这里一点也没有人的气息啊。」

「唔。生活痕迹倒是还有。那边的小门把手也被磨得起光了。」

圣堂巨大的入口紧闭着,原因大约和院落的大铁门相似。不过设在一旁的小门没有上锁,两人推开这扇门走进了建筑内。

「喔呵。」

「这、这可真厉害……」

一窥便可以得见,如此厚重的营造背后究竟是多么巨额的投入。廊柱和天井尽是繁杂的曲线雕刻,其间还填充着细微精巧的装饰。

墙边摆着带玻璃门的柜子,还有圣母像和其他工艺品作装饰。高高隆起的天井中有一条长锁链,下方悬吊的大概是礼拜时用来焚香的炉子。赫萝凑近闻了闻,接着打了个喷嚏。

「这里被人清扫过了。」

「墙上和柱子上的烛台里点的是蜜蜡。真是豪华呐。」

此间尽管经过了精心维护,却依旧没有人的气息。罗伦斯拉着赫萝的手朝圣堂深处走去,脚步声在建筑里听起来莫名响亮。

他们走到有彩绘玻璃窗的走廊下,终于停住脚步。这里用彩绘玻璃描摹着圣母和神降临的模样。

在这个交叉路上,不同颜色的石头在地上嵌出了一个教会纹章来。

「汝哟。」

赫萝又指向连接天井的高处墙壁。

「……这是……」

是一幅巨型彩绘,罗伦斯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与近来流行于贵族间,画面看上去就如亲眼所见似的绘画不同,这幅巨型画作上的人物都经过了省略和夸张,僵直的姿态犹如提线人偶。他们高举起比头还大的双手,或是面无表情地仰天,或是望向别处。粗略的表现手法带来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魄力,令人一见便得知画中讲述的内容为何。

正是与这瓦兰大圣堂有关的传说。

图中担着锄头的人大约就是传说的主人公农夫瓦兰,天上的云间有一只手伸出,或是代表来自神的天命。下一幅画面描绘着瓦兰奋斗不懈,建立起教会城镇的经历,神的恩宠从土地中涌出,以及人们感谢神令此地兴起的模样。

然而,画中的城镇立刻迎来了衰败,人们向天空高举双手——或许是在对神祈求,接着天使从天而降,吹响号角。

「天使的头上画着角呐。」

「而且只有角的颜色更鲜艳一些。恐怕是事后加笔的。也许是后世人们把它当成了堕天使。」

紧接着的是唐突出现的一行人,个个戴着遮住面孔的兜帽,外表好似异教徒的魔术师一般,这些人大概就是炼金术师们了。画面从这里开始有了种异样感,正如罗伦斯和赫萝在旅舍中收集到的那些故事带给人的感觉。

炼金术师们聚集在山顶向神祈祷,接着是神胡须满面的面孔从山顶显现,在天使的飞舞中,神的光辉从云雾笼罩的山顶发出,照遍了人间的村落。

「我见过别的地方的画,上面是常年降雨所困的土地向神祈求放晴,看起来很像是这里的场面啊。」

「……画上的这些凡人,是在笑呗?」

之所以露出一副蹙眉挤眼的模样,是因为赫萝视力不佳,她大概看不清画上那些渺小的民众。

「不,他们没有表情。抬起双手的模样可以看成是在欢喜,也可以看成是在求饶祈祷。」

「哼,咱觉得哪边都没啥差别。」

她嫌恶地说。

赫萝曾在几百年间待在某个小村的麦田中,履行着久远的诺言。为了最大限度地使小麦丰收,有时她不得不故意减少小麦结穗的数量。可村民们希望的是年年丰收,于是便把每年结穗的多与少归结于她的随心所欲。

罗伦斯把手环抱在赫萝的背上,然后听到她深呼吸,用鼻子哼了一声。

「神发出的光芒照着一群手持锻铁工具的男人们,他们用大铁锤敲着烧红的金属块。应该是铁。然后还有驮着货物的马匹,商人模样的男人,高举着手……是在表达喜悦吧。」

「咱看见旁边还有变回绿色的山。」

「对,不过。」

罗伦斯停顿了一下,因为重披绿色的山麓上是伏倒在地的人们,这群人明显是在叹息着什么。

山顶依旧是胡须满面的神的面孔,而且依旧面无表情。旁边是生着怪异翅膀的堕天使们,并且带着此类绘画所独有的,那种不知望向何方的表情。

至少,罗伦斯能够确定,它们不是在看匍匐在山麓上的人们。

沿着走廊前进就到了图画故事最后的部分,结尾处有一句话:愿神怜悯。

「那个大胡子的面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胡须满面的那张面孔的确出现得太突然了,而且一旦出现,就总是处于画面的醒目位置,让诡异的气氛愈发浓厚。

「就是说,以前有过那么个奇怪的家伙呗?」

「可是为什么只有脸?」

画面上其余的人物,不论多么渺小,都具有完整的身体。

唯独这个形象只有脸孔出现,究竟是有何意味?

「唔……那家伙若不是凡人……」

赫萝思索一阵,忽然抬起头说。

「啊,汝瞧,咱们在前一个城里不是吃过呗?是那东西呗?」

「嗯?」

在阿提夫,他们吃过的无非是羊、猪、鸡,还有一些特产的海鲜。

但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和画里的形象相去甚远。罗伦斯正在疑惑,又听到赫萝说。

「不是螃蟹呗?」

「螃蟹!?」

罗伦斯诧异地瞪大眼睛,把目光从赫萝得意的面孔上移开,再次观望那幅画。果然如此。他发现假如螃蟹的甲壳上出现了人的面孔,或许真就是眼前的样子。那左右横张的蟹足在夸张之下变成变成了人像的胡须和头发,如此一来,也不难理解为何这个形象没有身体了。

不只如此,罗伦斯甚至还能想象螃蟹用爪子抓住进山之人,面无表情地把他们送入口中的场面。

诡异的感觉让他颤抖着摇了摇头。

「不、不对……」

要冷静。他告诫自己。

再说,山顶上出现一个螃蟹的化身,这同炼铁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它还从山顶上发出光芒普照大地,愈发让人不解其中缘由了。

「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一道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

实在是太突兀了,罗伦斯被吓得跳起来,他紧接着慌忙朝天井望去,却看不到人影。

就连赫萝似乎也没能用狼耳听出声音的来源,她同样困惑地抬头望望天井,接着又四下环顾。

不过,就算听觉能被迷惑,狼的嗅觉似乎却不会受骗。

「汝哟,就在最里面的柱子背后。」

赫萝拽拽罗伦斯的衣袖,示意他回头看走廊最深处的柱子。

不过握住护身用的短剑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这里是教会的大圣堂。

一般想来,声音的主人也应是与教会有关的人士。是刚才那段大螃蟹的诡异故事让他过敏了。他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接着开口道。

「我们是旅人! 受阿提夫主教阁下之托来此的旅人!」

声音在石造圣堂高高隆起的天井中回响,如同轮唱一般。

「我们带来了阿提夫主教阁下的信,想请贵圣堂的主教阁下过目!」

罗伦斯的声音再度反复响起,又消失在走廊的身处。先前的声音之所以听起来像是从正上方传来,大概就是这种奇妙的反射构造所致。

藏身在柱后的人没有回答。

或许,他是需要求助于赫萝力量的什么人物?

往昔荣华而今已成遗迹的大圣堂,还有圣堂中诡异的彩绘作品。

倘若真有什么超越人智的存在徘徊于此处,罗伦斯觉得这也并不奇怪。

「似乎,真的是一场偶然啊。」

一道沉静的女性声音。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因为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来自身旁,也不是因为声音中包含的几分惊讶和几分喜悦。

而是因为,这声音是他鲜明记得的。

「汝哟。」

赫萝转头面向罗伦斯,露出一副苦涩的神情来。

「咱只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柱子的阴影中一晃而出。

也许是因为本人一丝不苟的仪容仪表,人影的动作仿佛优雅的舞蹈一般。

并且,与预想不同,这是一位罗伦斯所熟知的人物。身形虽然比记忆中的模样大了许多,但考虑到再会之前相隔的岁月,这也并非异常。

「诚然,神的心思是我等所无法理解的。」

走向他面前的是位女性。一对蜂蜜色的眼仁,头发朝后束起,一丝不苟地编成辫子盘着。她的身体看起来过于纤瘦,却因为始终用力挺直腰杆,举手投足都流露出凛然的气质。从僧服衣襟上拔染*的颜色来看,这位女性身处司铎的地位,如果要问众人脑海中都能浮现出的圣职者形象,那必然就是这样的一位人物。

[*注:染め抜く。一种染布技法。花纹部分留白,只对余下部分染色。与云南和四川的扎染相似。]

「好久不见了,罗伦斯先生。」

对方微笑着说完,视线又扫过罗伦斯身旁。

「然后,不论是好是坏,你也一直没有变。身上还是有酒臭味。」

「不要汝操心。」

赫萝回敬道。接着又双手抱在胸前,把脸拧向一旁去。

这两个人的关系,从以前开始就不怎么……罗伦斯露出苦笑。不对,他又心想。

只是赫萝单方面地不擅长与她相处。

毕竟就连柯尔都评价对方是严守信仰之人,甚至还一时拜她为师修习神学。这样的人,与有酒便要喝干,见肉必须要油光脂润才肯入口的赫萝,自然不可能有多合得来。

「我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

罗伦斯说完,叫出了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艾尔莎。」

「全赖神恩。」

曾在罗伦斯夫妇的行商旅途中与他们邂逅,而后又在至关重要的路口处给予他们引导*的人——艾尔莎,微笑着点头说道。

[*注:相关情节见14卷。艾尔莎曾促使罗伦斯下定决心追求他所爱之人。]

罗伦斯同艾尔莎走近,握手之后又轻轻拥抱。

十多年前他与艾尔莎结识,是在同赫萝相遇后不久。那时两人正在调查关于赫萝遗忘的故乡——约伊兹有关的信息。后来罗伦斯同赫萝结婚时,又是艾尔莎为他们主持了婚礼,所以三人间有不浅的交情。

「我收到了你那封写着『让我们再见吧』的信,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真的见到了。」

「看来那位马先生真的是使命必达呢。」

来到温泉乡纽希拉的非人者一行中,有一位专靠向远地送信为生的客人,或许该说是适材适所,他的真身正是一匹骏马*。

[注:相关情节出自Springlog 3短篇《狼与收获之秋》。]

「不过,你不是才刚刚生完孩子吗?」

「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这是我的第三个孩子,现在是家里的老大和老二在照顾。而且,我家最大的那个孩子,也该过一过不靠我督促教导,自己来约束自己的生活了。」

艾尔莎的丈夫是个叫做艾凡的青年,人很好,但与艾尔莎正相反,是那种大大咧咧又不在乎小节的性格。他很明显是妻管严的类型,不过罗伦斯想这些事情时并没有考虑过自己又是什么情况。

两人沉浸在重逢喜悦中时,赫萝不耐烦地插嘴说。

「先别拖拉了。咱们走过长旅,现在正是疲累的时候。咱记得,招待远方旅人可不是汝等教会的信条呗?」

艾尔莎起先愣了一下,接着又对赫萝的挑刺回以微笑。从这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来看,她已经相当善于应付小孩子的任性了。

「说的也对。现在虽然教会里的人都离开了,不过这样正好空出了许多房间来。」

「咱想用热水冲掉身上的污垢。这地方能洗个热水澡呗?」

赫萝早已将纽希拉的温泉视作了理所应当之物。在阿提夫时,她也不时会烧水放到桶里泡澡,还闹着想换更大的浴桶,把头也潜进去。

「可以的。」

「啥,是真的!?」

面对眼神激动的赫萝,艾尔莎从容地回答说。

「只要你亲手汲水,劈柴,生火就可以。」

「……」

她又用那双蜂蜜色的眼睛看着赫萝,挺直脊背接着说道。

「不可怠惰。勤劳工作才能度过美好的一日。」

罗伦斯还在旅行商人时代时,艾尔莎就是个仿佛画中描绘的那种,认真到极点的女执事。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柯尔也与罗伦斯夫妇同行,教授给柯尔各种礼节的人就是艾尔莎。

赫萝在仪态举止方面的顽劣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女儿缪莉,那时自然一直被艾尔莎叱责。

「罗伦斯先生,你把马栓在院子里了吗。」

「是的。」

「放好行李之后,我就给你们准备洗脚的水和餐食吧。请放心好了。没有炒豆子和庭院里拔来的草。」

最后的台词,是带着促狭语气说给赫萝的。

看着赫萝一下子把头拧到旁边的模样,罗伦斯有点怀疑这两人中,究竟谁才是活过了漫长岁月的贤狼了。

大规模的教会设施少不了接待前来拜谒的贵族或旅行圣职者。因此必定附设有住宿设施。罗伦斯夫妇现在就借用了其中一间屋子。把行李放下后,两人走到外面。

圣堂院落里的菜园旁,挽着袖子的艾尔莎正从井里汲水。

「洗过脚之后,就会感觉轻松许多。」

圣典里有好几处记载圣徒为贫者洗脚的故事,不过以赫萝的性格,她肯定不会对此有多感慨。

当她明显地露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艾尔莎的视线转向了罗伦斯。

「夫妻关系很好是大好事,但你是不是有些过于娇惯自己的伴侣了?」

面对艾尔莎的叱责,他只好连连认错。

「快点,赫萝,凉水洗脚也很舒服的。」

罗伦斯在满满一桶水里洗净了手和脚,赫萝则摆出不情愿的表情,在附近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然后一下子把脚朝罗伦斯伸出去。

尽管艾尔莎无奈的叹息声听起来是如此刺耳,罗伦斯还是给公主脱下靴子,挽起长袍衣摆下的裤脚,为她洗完了脚。赫萝嘴上虽然发着牢骚,实际体验一番后似乎也觉得很舒服,哪怕脸上依旧写着不高兴三个字,尾巴却已经开始左摇右摆起来。

「话说回来,你是一个人管理这个地方的吗,艾尔莎?」

要做饭就得先生火,说完艾尔莎便走向柴房,罗伦斯则主动请命替她担下劈柴的工作。让罗伦斯给自己洗了脚后赫萝好像很满足,她也没有再表示什么不满。

「你们知道山对面有个很大的集市吧? 村子的主人和圣堂的其他人员都到那里去了,等集市结束才能回来。他们要想办法把村里收获的东西卖出高价,还要尽可能以最低的价格买进用来越冬的物资。而我既不懂风土也没有人脉,于是就留守在这里。」

罗伦斯一面听她讲话一面劈柴。啪,啪,斧头把木柴劈开,发出悦耳的清脆声音。赫萝好像很中意这种响声,她把劈好的柴堆在一起,又勤快地把新的木头再摆到斧子下。

这副模样在罗伦斯眼里,怎么看都像狗儿和主人玩丢捡游戏的开心模样,但他当然保持了沉默。

「不过,一个人住在这里其实也很自在,这座大圣堂又很值得仔细打扫。」

这一番话充满了艾尔莎式的认真。罗伦斯听了不禁苦笑。

劈完柴,艾尔莎领着两人从屋外走进伙房。

「说来也真是惊人的巧合,你们两位是从纽希拉出来的,到底又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她一面从伙房的柜子里取出火绒和打火石,一面问道。

「这个故事可就长了……我也想问,艾尔莎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住的村子到这里隔着相当的距离吧?」

「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来到这个地方。原本是附近的教会说没有能认字的人,要我去帮忙。当时不过是临时确认教会拥有的资产和特许状都有些什么。那是今年夏天刚开始时的事情了。」

艾尔莎一边说,一边叩响打火石,很快就引燃了火。

见此,旁观的赫萝故意对罗伦斯说「人家多厉害呐」,罗伦斯则不悦地反驳说自己找不到打火的要领,也不过是最初几天的事情而已。

「而后,教会突然开始注重起自己的面孔和形象来,我当时听说这还和柯尔有关,惊讶之余,也有些能想象其中缘由。」

艾尔莎从罗伦斯搬来的柴火里挑出了容易点燃的几根,放进灶膛。

看起来她只是随意地把柴火丢进去,但罗伦斯发现,其实柴火有意地被垒成了容易引燃的结构,他不禁在心中佩服起来。

「我们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柯尔出发旅行时,我们的女儿缪莉也粘着他一起走了,最近不怎么能收到他们寄来的信,于是我们就想来看看情况。」

艾尔莎蜂蜜色的眼睛望着罗伦斯和赫萝,接着颇有意味似地苦笑起来。

过分呵护孩子的父母——她或许是在这样想。

罗伦斯干咳了两下。

「咳哼。然后,那边的事情结束之后,你又发现其他地方也冒出了同样的请求,最后就辗转到了这里,对吗?」

「大体是这样没错,不过两位刚才看到的那幅彩绘才是最大的理由。我们会在这里相遇,其实也并非机缘巧合啊。」

圣堂里的彩绘图画描绘了瓦兰主教领从兴起到没落的历史;炼金术师们,以及他们带来的那种犹如魔法的技术;还有那座如今不知盘踞着何种存在的诅咒之山。

「这个主教领通过种种关系找到我的时候,我曾经犹豫过。因为实在是太远了。但听到瓦兰主教领的起源故事,我又被引起了兴趣。心想着,或许能为父亲收集的异教神话里添上一个新的故事。」

罗伦斯夫妇第一次去访艾尔莎居住的村子,也是为了借阅她父亲收集的那些书籍。

「结果呢?」

她把铁锅架在灶上,又把水灌进水瓶,然后灵巧地耸了耸肩。

「结果就是你们来到了这里。你们不是说,带着一封阿提夫的主教托付的信吗?」

「……也就是说,艾尔莎,你就是那个遇到麻烦的代理主教阁下?」

艾尔莎放好水瓶,指了指自己的衣襟。

「是司铎。女流之辈能从执事变成司铎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出人头地了。哪怕是临时的也一样。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居然还能当上司铎,现在教会也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我这样的人都被拖了出来。」

艾尔莎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她能读会写,以前还曾四处旅行,寻找适合托付村里教会的圣职者。个性认真又见多识广的她,大概原本就在村里颇有口碑,受教会倚靠也并不算什么偶然。

「可是,就算要向阿提夫的教会求助,假如讲明这里的情况,也只会招致对方起疑——居然让其他村里来的女司铎管理整个教会,难免让人猜测是要夺权之类。因此我就在心里自称是临时的代表者。这可不算是在说谎。」

在罗伦斯的印象中,艾尔莎是个一板一眼,做事循规蹈矩,甚至到了有些不通人情的地步,但看她最后露出恶作剧似的微笑,罗伦斯意识到艾尔莎真的变得更强了。

「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多少也学会了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啊。」

艾尔莎一面说,一面毫无顾忌地把盐和大蒜丢进锅里。她的动作相当麻利,也许在自己居住的村子里她也是这样,把家中管理得井井有条。

「你们两位喜欢炖菜吗?」

「里面有肉呗?」

听到赫萝这么问,艾尔莎耸了耸肩。

「是我们请来了两位,当然不可能强求两位在这里戒除肉食。」

「真是体贴呐。顺带一问,这里面是啥肉呀?」

「你不是狼吗?来时一定已经在路旁草丛中看到了吧?」

艾尔莎回答时的熟练模样让罗伦斯不禁产生了幻觉,好像她面对的不是赫萝,而是闹着说「今天吃什么?」的小孩子一样。

「是兔子呗!」

「这可是此地为数不多的名产之一。」

赫萝的眼神变得充满期待,尾巴也兴奋地摇个不停。

在食物面前她立马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引得艾尔莎一阵苦笑。

「可是,真想不到你居然会请商人作为援军过来。」

罗伦斯对艾尔莎开口的时候,她正请赫萝出去找村民把兔肉拿回来。只要是为了肉,赫萝当然不会觉得麻烦,她一蹦一跳地离开了伙房。

在赫萝的眼中,罗伦斯就如她的猎物一般。倘若罗伦斯和别的女性独处,她定然要醋意大发,而且大发的模样还相当好笑。但看来对艾尔莎和罗伦斯间的关系,赫萝倒是没有怎么怀疑过。

「那是一片被称作诅咒之山的土地,邻近的村民连捡柴火时都会避开那里。就算请别的圣职者来,也只会让问题更复杂。不过,我想商人们既然在金钱面前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们一定能勇敢地深入森林,到山顶上去查清那里究竟有什么。」

这番话很能体现艾尔莎对商人的看法,不过并没有说错。

「也就是说,关于山上的东西,你自己也不知道详情吗?」

「是的。原本我到这里来的任务,是整理大圣堂的财产,确认拥有的特许状。要做的事情像山一样多,恐怕实在是无暇自己到山上去了。我想趁合适的机会从周围人口中收集信息,可这座大圣堂里的其他人尽是在别的地方修习了教会法学,并非出身于本地。而本地的居民们又有些忌惮我。」

一个不知从哪个偏远地区来此,四处收集当地异教故事的女司铎,恐怕的确会招来不少疑惑。人们会怀疑她是刚入行的异端审问官,甚至是企图潜入此地的细作或探子。

「其实就算是这座大圣堂的书库里,也没有留下多少像样的记录。论及详尽程度,恐怕还比不上从路边的旅舍问来的传言。虽然我觉得当时的人们必定是希望把这段故事流传到后世,不然,大圣堂中又为何会留下你们两位所见的那幅画呢?」

「历代的主教阁下们就没有调查过此事吗?」

艾尔莎耸了耸肩。

「枯竭已久的铁矿山,而且还是与异教传说相干的场所。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当作这些地方不存在。不然被异端审问官盯上,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正所谓家丑不宜外扬。

「何况,除过我的好奇心之外,一大片土地得不到恰当利用,这也是现实中的一大问题。这片主教领的衰败是一目了然的,不是吗?只有把那些挖不出铁矿的山早日卖掉,用换来的钱开挖水井,整顿道路,居民的生活才会有真正改善。然而居住在这一地区的人们恐怕无人不知关于这片土地的传闻,他们必然会对交易有所顾虑。因此,我要寻找一位来自远方的商人。」

到这里,事情的脉络就同寄给阿提夫主教的求援信连上了。

罗伦斯不得不连连佩服艾尔莎的周密判断。

「因为来自远方的商人容易找到其他买家,这些买家从未听过什么山上的诅咒故事,或是有关这片土地的来龙去脉,对吗?」

艾尔莎只是露出微笑,并没有回答。

身为外来者的艾尔莎如何能被委以重任,独自照管这样广大的圣堂,罗伦斯现在明白其中理由了。

因为人人都对她感到放心,认为她能担得起留守的责任。

「我知道了。总之,关于去确认山里到底有什么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罗伦斯朝伙房外望了望,赫萝正抱着一串麻绳绑着的兔子跑过来。那一副傻乎乎的满面笑容,不禁让人怀疑她究竟是如何自称为贤狼的。

「因为只要有酒和肉,我们家的这位就一定会勤恳工作。」

艾尔莎耸耸肩膀,又把一些盐加进锅里。

嗜酒的人最喜欢浓厚味道的食物。

她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驾驭赫萝的方法。

用兔肉炖锅和一点点葡萄酒填饱了肚子后,罗伦斯与赫萝在艾尔莎的带领下走向大圣堂的宝物库。这座石头建造成的地下室看起来仿佛牢狱一般,四处还摆着许多用于辟邪的恶魔雕像,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走到最深处,艾尔莎拿出比手掌还大的铁钥匙,打开一扇厚重的铁制门扉。

「咱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个蛇洞。」

艾尔莎居住的村子里有一个关于巨蛇的传说,村中教会的地下也与巨蛇曾经的巢穴相连。

这个地下室里书架与书架相连,其中满满地塞着羊皮纸卷和各类文书,模样与那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这就是全部的特许状了吗?」

「这只是其中的四分之一左右。因为主教领有许许多多领地,其中居民的缴税记录、所有权的证明等杂项占了大半。啊,这些书籍都是技术书。包括岩盐和铁矿的采掘法、精炼法等等。既然上面落了一层灰,看来已经是很久没有人翻开,成为无用之长物了。我打算把这些东西也卖掉。」

空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赫萝打了好几次喷嚏,最后用长袍掩住了鼻子。

「而我想让两位看的东西,在这边。」

手拿着烛台的艾尔莎继续领着两人向前走。

吃饭时,艾尔莎把自己调查的全部关于诅咒之山的故事讲给了罗伦斯和赫萝,不过即便曾读过父亲留下的每一本涉及异教神话的书,她也仍然不能解开教堂彩绘背后的谜团。

而且,山林中盘踞着可怕怪物的传闻在世上并不少见。它们多半是杜撰的故事,或者换一种稍好听的说法,这些故事的背后往往都有某些目的。罗伦斯知道这种手法。

例如用『怪物出没,村民不能进入某片区域』当幌子,要求免除本来应当支付的税金,或是防备外人来夺取山林中的资源。这样的理由驱动人们编造出了此类怪谭。

大圣堂里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被诅咒之土地的记录。因此,最初艾尔莎也曾以为人们是出于某些政治意图才散播了这样的故事,并且这种猜想确实很有可能性。

直到某一天,她为整理特许状走进了这座宝物库,并且发现了某件像是故意被藏起来的东西。

「你说的就是这个吗?」

艾尔莎揭开蒙布,展现在罗伦斯夫妇面前的,是一口堪称巨大,金光闪闪的钟。

「现在挂在钟楼里的那口钟是五十年前铸造的,我在当时的出纳账簿里发现了相关的购买记录。」

「那么,这就是再之前的旧钟了?」

艾尔莎点点头,用烛台点亮其他蜡烛,然后端着烛台照亮了钟的底部。

「请看这里。」

罗伦斯和赫萝一同蹲下身来细看,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咬痕吗?」

钟的体积非常庞大,身材娇小的赫萝似乎可以整个人藏在里面。就在这口巨钟的下部,他们看到了并排开着的四个孔。

「看起来像是那样。你觉得呢?」

尽管塞不进拳头,但这些孔洞的大小足够轻松插进两根手指。只要是见过赫萝的獠牙,任谁都一定会产生如此联想。

「咱们狼,最不喜欢的就是金属玩意儿。」

说完,赫萝把鼻子凑近钟体上的孔洞。

「……味道倒是没……哈啾!」

打完喷嚏后,她用手抹了抹鼻子,接着又扯来罗伦斯的袖子抹了一通。

看来这味道相当令她厌恶。

「我也曾觉得,传说只能归于传说。不过看到这口钟在眼前,我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罗伦斯低头看着巨大的钟展开了联想。假如真有什么在这钟上留下了咬痕,或许那就代表旅舍老板的故事——人们潜入山中,然后再也没有归来——未必是编造出来的?

但他随即听到了一声含着无奈的叹气。抬头一看,是还在哼哼唧唧的赫萝。

「大笨驴。」

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完,抬脚在钟上踢了一下。

「这钟不是一直吊在那样的高塔上呗? 怎么能被咬上一口?」

「啊——」

看到罗伦斯跟艾尔莎一同张着口却无言以对的模样,赫萝愈发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鸟又没牙,就算是用爪子抓穿了,也不该留下四个洞。」

「确、确实是。鸟的爪子留下的洞应该是三个,而且在另一侧也会有。」

「再说了,咱看这洞也不是用狠劲儿开出来的。」

「为什么?」

罗伦斯刚一发问,立刻就被赫萝猛地在侧边肚子上揪了一把。

「疼! 你、你干什么啊!」

「就算不是汝这将军肚,捏一把也是要变形的。」

望着松开手的赫萝,艾尔莎颇为赞同地点着头说。

「确实,钟的外形一直是完好无损的呢。」

「要真用劲儿咬出了这样的大洞,这钟不是变形,至少也得出现几道裂痕才是。可是咱一点也没看出那种痕迹。再说,这些洞也不对劲。」

赫萝凑近被蜡烛照亮的孔洞,眯起一只眼睛来细看。

「到底是怎么变出这种洞来的呗?」

罗伦斯也试着再观察孔洞,却并不能明白赫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能看到金属钟体上歪斜地开着四个并排的孔,怎么看都像是犬类咬出来的痕迹。

可是,这口钟应该一直被悬挂在高高的钟楼上,何况要真假定钟上的洞是被咬出来的,也的确不能解释为何它的外形又未曾受损。

「倘若用最简单的想法,那就是这口钟跟传说根本是无甚关系……」

赫萝的推论是很合理,但她自己似乎都不怎么相信。

罗伦斯开口说。

「我们先不管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总之,就假定是有谁在钟上留下了咬痕。」

两位女性都把目光投向罗伦斯。

「你觉得,自己跟这个对手的实力相比如何?」

明明没有风,蜡烛的火光却飘摇了一下。

或许,那是因为赫萝露出了胆大无畏的笑容。

「咱是贤狼赫萝。只要不是面对狩月熊,咱才不会简简单单败下阵去。」

寄宿在麦粒中,受人仰望的巨狼化身这样回答道。

那么,接下来的行动也就此确定了。

太阳落山,做农活的人们回到家中。晚饭后他们便不愿再消耗蜡烛,早早地上床就寝以备明日的劳作。

等到了这个时刻,赫萝露出了狼的面貌。

『汝大可以在原地等着的。』

『大笨狼。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跟人吵起来,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去。』

罗伦斯学着赫萝的口吻揶揄了一句,结果被不服气的赫萝用尾巴扫过身体。

这一扫让他差点倒在地上,但赫萝对罗伦斯的抗议充耳不闻。这时候,艾尔莎又对她说。

「请尽可能避免争执。如果真有什么人躲在山上,不与其主动接触也是一种选择。」

『这可得看对面。咱也希望能遇上通情达理的家伙。』

艾尔莎点点头,扶着罗伦斯跨在赫萝背上之后,又手握教会纹章说。

「愿神祝福两位。」

『汝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大的胆子呐。』

在古代的精灵面前,教会的神也是后来者。只是艾尔莎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听到赫萝这么说,她眨了眨眼睛,然后露出苦笑来。

『汝抓好了。就是掉下来,咱也不会停下来捡汝。』

「只要你不耍坏心眼,我才不会掉下来。」

话音刚落,赫萝就像是故意似地一抖身体,然后飞奔起来。

罗伦斯回头时,看到艾尔莎正朝自己挥手送别。但此刻他顾不得别的,立刻紧紧抓住赫萝身上的毛发,匍匐在她的身体上。飞驰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都盖住了她的脚步声。夜空中偶尔能窥见月色,罗伦斯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环顾四下,发现暗夜中的芒草原野此刻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湖泊。

趴在赫萝背上,和她一同疾驰穿过这仿佛皮影般的世界时,他仿佛在一瞬之间窥见了赫萝生活的那片天地。

罗伦斯以为自己了解赫萝的一切,正如赫萝了解自己一样,然而归根到底,他挚爱的赫萝不是人,而是狼。

哪怕平时根本对此毫无感觉,这种时候也会强烈地体会到彼此间的差距。

不过——又一个念头浮出来。假如告诉赫萝,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紧紧抓着她的皮毛,赫萝一定会害起羞来,还会摆出一副嫌弃又苦涩的表情让尾巴波浪似地抖动。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笑起来,也能耐得住几分恐惧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暴声缓和了一些,他渐渐听到了赫萝踩在地上时轻盈的脚步声。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四下已经变成了杂木林的模样。在林木远方还能看到月亮正藏在云中。似乎是到达山麓了。

据说从修道院到这里,骑马也要走上数个钟头,赫萝跑起来果真是神速。

「就这样大咧咧地走到人家的地盘里,不会有问题吗?」

假如山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罗伦斯觉得还是先观望一下情况比较稳妥。

『咱只闻到有普通的鹿之类。』

虽然趴在赫萝背上看不清下面的情况,但他知道赫萝正灵巧地穿过山岩之间。越过比较小的断崖或岩石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就算嘴上说得让人害怕,其实她还是很在乎骑在背上的自己。这样看来,赫萝也真是不坦率。

「教堂彩绘上出现的那座山,你能找出来吗?」

『首先得到最高的山峰上去。从高处看,咱或许就能找到点什么。』

「说得对。」

话音刚落,赫萝就稍稍提升了速度。又或许这不是她有意为之,而是山道倾斜的程度愈发剧烈了。这险峻的山崖,人徒手攀登起来恐怕难于上青天,赫萝却保持着马在平地行走的速度。不管是从她的步伐、呼吸,还是起劲摇动着的尾巴都能明显地看出,这段登山路让她很愉悦。

赫萝的居所并不在城镇中。

幽深的山林才是她的栖身之处。罗伦斯心里明白这一点。

『咱们到了。』

最后赫萝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片树木稀疏的区域。一眼看去好像出现在森林中的广场。罗伦斯努力让僵硬的手松开时,才发现自己抓住皮毛可能比想象得更加用力。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匍匐在地的赫萝身上滑下来。

地面堆积了好几层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向下挖的话,似乎能挖出很肥沃的土壤来。

「这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曾经光秃秃的铁矿山啊。有这样好的环境,难怪不管打几口井都能涌出水来。」

轻轻踩一下落叶,结果滴溜溜地滚出来几颗橡子。当眼睛习惯了周围的昏暗,罗伦斯发现四周的树木竟都还没有多少年龄。

『未必。这山里到处都丢着含铁的石头,咱的鼻子闻见的全是讨厌的味道。等日头升高了,连汝肯定都能看出来周围不对劲儿的地方。』

说着,赫萝用鼻子轻轻拱了拱罗伦斯,大概是想要感受一些熟悉的气味。于是罗伦斯用手挠挠她的鼻梁,果然,赫萝的尾巴开始左摇右摆。

「诅咒……到底是什么虽然还不清楚,不过你说这里到处都是矿渣,那会不会诅咒其实指的是矿毒? 话说回来,这周围到处都是树,没有感觉到多少平静祥和,倒是……」

倒是有一种亡灵突然出现也不稀奇的氛围。

『唔。』

前一刻还在用鼻子蹭着罗伦斯撒娇的赫萝,这时候抬起了头来,用锐利的目光巡视周围。『咱现在还不知道这里的家伙是什么面目……但绝对是有的,咱能肯定。』

罗伦斯惊讶地望向赫萝,发现她正示意自己去看四周的森林。

『这地方,树木的种类不对劲。』

「种类?」

『倘若是单纯放着不管,山上不会长出这样的林子来。因为四下的树全都是在冬天落叶结实的品种。而且,从山脚下开始就全都长得规规矩矩的。』

能结种子的落叶树可以当作很好的薪柴,也能变成蘑菇的苗床,而且,假若它们生长得呈现出整齐划一的模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人为种下的? 这里不是自然地恢复成次生林的吗?」

『恐怕没错。而且,放眼一望全都是如此。咱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光景。』

赫萝望着森林度过了几百年,她似乎意识到了这座山的奇妙之处。

『论道理,要让这样大的范围重回绿色,放着不管得花上数百年的时间。汝不是说这地方几十年前才变成秃山呗?那就肯定是有人在照管这里。』

「会不会是村民们?」

她用巨大的吻朝罗伦斯喷了一口气。

『那就需要蚁群一样多的人工。更何况,人类还稍微聪明些,大概不会做出这种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种树的傻事。满山都种遍同一种树可不好。』

自己的喜好。这种说法很让罗伦斯在意。

「这么说,你猜出是谁种下这些树了吗?」

『而且那副怪画的谜团也有一部分解开了。』

赫萝不满地哼了一下,接着用责怪的眼神看着罗伦斯说。

『咱觉得,先前那港镇里的画果然还是得返工才行。画画的时候不认真,就没法儿把正确的故事给流传到后世去。』

她居然还没放下那肖像画的事情吗,罗伦斯一面有些无语,一面追问道。

「你说解开的谜团,是指山顶上的那张脸,还是说其他的?」

『是那脸旁边的天使们。看来那不是汝辈说的天使之类。』

「可是它们有翅膀啊。」

『就是因为画得不像样才会被认成翅膀,其实错得远。』

捧起神的面容的那些形象,它们的背上生着类似翅膀的东西。可如果那不是翅膀呢?

罗伦斯望向赫萝,而森林之王接着说道。

『那是松鼠。汝辈在画里错认成翅膀的,是松鼠背后的尾巴。』

那一瞬,罗伦斯也终于认清了这片森林的模样。为何短期之内这里冒出了如此数量的树木,为何这些树木又都是会结种子的品种?这样的问题在他心中浮现出来。

『松鼠们最擅长在地上挖洞把树种子埋进去。而且还会在嘴里塞上一堆种子到处跑。看来这家伙的活儿干得不错。肯定不会有问题了,种下这片森林的,就是松鼠。』

充满谜团的传说,忽然有一部分被些许光芒照亮了。

可是,还有别的疑点存在。

「假如是松鼠,那也没法解释钟上的咬痕啊。不对,该不会,那是松鼠的爪痕?有这样的可能性吗?」

『汝是说有个力大无穷的松鼠把那钟捏出了几个洞? 松鼠的小手要是能钻出那种洞来,那身子恐怕要有山一样大了。』

罗伦斯一点也想象不来这副模样。何况这依然不能解释为什么那口钟通体没有变形,甚至连裂痕都没有。

「最快的办法似乎就是找出那只松鼠来问一问了……你能知道它在山里的什么地方吗?」

『到处都是铁的臭味,咱的鼻子现在不灵光。不过,既然这山上到处都是它的粮食,它自己也肯定躲在其中的某处。咱要是能长吠一声就可以把它喊出来,声音能一直传到山的另一边去。』

山麓开外隔了一段距离就是村落。也许是水质不好的缘故,村里没有多少农田,但人们利用丰富的草地畜养着绵羊和山羊等家畜。要是传来一声狼的远吠,他们的生计毫无疑问就会有麻烦了。

「还是把那当作最后的手段吧。」

『那就得老老实实地到处找了。不过,咱哪怕就只是睡在这儿,对方也肯定会发现。』

某一天,满是美食的乐园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狼。

站在松鼠的角度上,它的确至少会来问问访客究竟是有何贵干。

「也就是说,今晚要露宿?不过我没有准备东……呜哇!?」

罗伦斯还没说完话,就被赫萝用尾巴卷住翻了个身,然后背向下落在柔软的皮毛上。

『能睡在咱的皮毛里,汝还有什么不满呗?』

那对硕大的红眼睛和獠牙就在自己面前。

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赫萝现在心情很好,可是这副情景在旁人看来,恐怕就是可怜的旅人即将被吞食的场景了。

「说起来,咱们第一次遇到艾尔莎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外面熬了一夜啊。」

当时艾尔莎居住的村子同附近市镇起了纷争,卷入事件的罗伦斯和赫萝逃到森林里,在那里过了夜。

他带着怀念之情轻抚赫萝的尾巴,结果却被尾巴的毛在脸上一拍。

『居然在咱的皮毛里谈起了其他女人,汝真是胆子不小呐。』

罗伦斯背靠着赫萝柔软的腹部,听到身旁传来雷云轰鸣似的低吼声。

「今晚看来会很冷,我想让你热乎一点比较好。」

『大笨驴。』

她蜷起身体,用鼻尖拱了拱罗伦斯。

恶作剧一阵之后,赫萝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接着放松身体,伸展开四肢,耳朵愉快地抖动起来。

『的确是隔了好久了呐。』

赫萝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在纽希拉时,她会不时寻找事由变回狼的模样在山间游荡,不过那时罗伦斯很少同行。而且纽希拉有众多客人,人们不时就会进入山中,赫萝并不能频繁地这样做。

罗伦斯被她抱在怀中,不禁开口说。

「我以前以为你不喜欢这样子的。」

人是人,狼是狼。

一直以来,这个历然的事实都被两人有意回避着。

赫萝先是抬起头,随后又像是变了心意,再度把脑袋搁在落叶形成的柔软地毯上。

『这取决于咱的心情。』

她的红眼睛微微眯起来,这大概是自嘲的笑容了。的确,赫萝在纽希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变回狼的模样泡在温泉里。

「只有公主才有这样任性的特权啊。」

他一边说,一边轻抚赫萝的皮毛,很快她的尾巴尖端就愉快地摇摆起来。

『汝呀,真是个大笨驴。』

赫萝无奈似地说完,闭起了眼睛。

罗伦斯笑了笑,自己也放松身体,沉浸在赫萝的皮毛之中。

温暖,又带着森林气息的皮毛裹着身体,转瞬之间就让他沉入了梦乡。

——只要在山里睡一夜,潜藏在山中的人物就会察觉状况主动前来。赫萝的想法果然是对的。谜底揭晓是在一夜过去的第二天。罗伦斯被她领着到了一片没有被矿毒污染的沼泽边,升起了篝火,正要烤熟抓来的野兔。

前一刻还摇着大尾巴关注着野兔的赫萝忽然猛地一抬头,不等罗伦斯说什么就跑了出去。动作与她带罗伦斯来到山顶时完全不同,宛如一阵狂风般卷起落叶,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俊敏的程度不愧为森林中的捕猎者。

罗伦斯呆站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想到赫萝不可能在山里迷路,更不可能忘掉还没吃到嘴的烤肉,他决定继续回到烧烤工作中,并且先行享受一下滴着油的兔腿。

就在这时——

沼泽旁边的山崖下倏地冒出了赫萝的耳朵尖。随即,她巨大的躯体也一跃而出。

「喔喔,你回来……啦?」

赫萝的嘴里叼着一只他从未见过的松鼠。

『这家伙是来偷看咱们的。』

即便她把叼着的松鼠放下来,松鼠依旧蜷缩成一个球。

和身体一般大小的独特尾巴颤抖着卷在头上,好像人双手抱头一样。

这只松鼠站起来恐怕比罗伦斯还要高一些,不过,如今怎么看都像是一团圆圆的皮毛。

「它能听懂话吗?」

『喂。』

被赫萝用鼻尖拱了一下,松鼠才惊恐地抬起头来。罗伦斯一看到那双眼睛立刻就发觉了其中的理性光芒。

「我们不是来这片森林中胡作非为的。」

松鼠那小得不成比例的嘴巴只是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当然,这只狼也无意于加害你的性命。」

松鼠闭住口,偷偷瞄了赫萝一眼。

『这可取决于汝自己。』

一看到赫萝露出的尖牙,松鼠顿时又被吓得缩作一团。

「喂。」

罗伦斯责备了赫萝一声,结果她鼻子一哼,坐在了松鼠对面,罗伦斯的身后。

松鼠这才稍稍抬起头,看着罗伦斯开了口。

『您……是人类吗?』

为什么会和狼在一起,它似乎是想这样问。

「我原来是旅行商人,现在开了一家温泉旅馆,我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

罗伦斯说完,朝松鼠伸出手去。松鼠圆溜溜的眼睛在他的手和脸上打量一番,才战战兢兢地也伸出了手。那只手比身体小得多,不过仍然比罗伦斯的大了一些。

握手时,罗伦斯有意确认了一下,发现和钟上的洞相比,它的爪子还是太小了。

「请多关照了。然后,那边的则是……」

罗伦斯有些难为情地干咳了一下。

「是我内人赫萝。」

那时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松鼠也能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

惊讶到几乎要昏厥的松鼠终于回过神来。

『人、和狼……人居然和狼——!』

它看着罗伦斯和赫萝,激动地说。

如果罗伦斯没有看错的话,这只松鼠又大又圆的身体一蹦一跳,应该是在表露着它的欣喜之情。

『那么,人和松鼠在一起也不是白日梦了呢!』

这次轮到罗伦斯惊讶了。他不由得回头一看身后的赫萝,结果发现赫萝也像是被引起了些微兴趣。

『诶嘿嘿,啊,不过,我这样的松鼠想要和师傅在一起,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可是可是……』

松鼠搓着双手,尾巴缩成圆圆的一团。

——占据着被诅咒的山岭,将侵入者一一变作亡魂的人物。

怎么看都不像是它。

「请问——」

罗伦斯朝松鼠搭话,松鼠才如发条般挺直身体,眨了眨眼睛。

『这、这可真是失礼了。』

它刚一缩起身体低头行礼,却又比低头更快地,猛地抬起脸来。

『啊,对、对了!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松鼠的尾巴鼓了起来,比身体还要大,它蹦蹦跳跳地说。

『请快点把火灭掉! 不然山里的天使大人就要发怒了!』

山里的天使。这个字眼很让罗伦斯在意,但松鼠的表情看起来的确是慌张极了。

既然之后还要向它询问别的事情,罗伦斯决定先听从它的指示。

「我知道了。赫萝。」

被罗伦斯叫了一声后,赫萝不情愿地叹了口气,张大嘴吞掉整只被烤熟的兔子,又把前爪伸到沼泽地里,刨起水花浇灭了篝火。

『这样就行了呗?』

『是的,是的,我想这样就没事了。』

松鼠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着用抱歉的神色对罗伦斯说。

『然后……可不可以请两位也离开这座山呢。不然山里的天使大人可能还是会发怒。』

这次,罗伦斯没有放过这个再度出现的关键字。

「那位山里的天使大人,是不是长着满面的大胡子?」

松鼠愣了一下,然后歪着脑袋说。

『不……我没有见过天使大人的面。两位看到过天使大人吗?』

「……」

对话的焦点似乎无法重合。在这座山里种下树木的几乎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松鼠,大圣堂里的奇妙绘画中,站在那张怪异的脸旁边的人物恐怕也是它。

莫非那张脸并不是山里的天使?

「在山里种下这些树的人,就是你吧?」

『哇,是的! 是的! 虽然这里曾经是光秃秃的山,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恢复成这样了! 我想师傅也一定会夸奖我的!』

松鼠露出一副开心的模样上下抖动身体。或许它自己其实是想要跳起来的?罗伦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座山里到处都滚落着橡果,放眼望去尽是它喜好的树木,住在这样的地方,它恐怕早就吃得超重了。

但这不重要,罗伦斯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你从刚才开始提到了好几次『师傅』,这位又是?」

『师傅是把我收下当弟子的人。』

原来松鼠的脸也可以露出开心的笑容来。

对方的笑容看起来实在是幸福极了,甚至都让罗伦斯也传染上了一两分。尽管自觉有点问不下去,但要解开谜团,恐怕罗伦斯必须得从这只松鼠的口中挖出一点什么来。

「你的师傅……是人类吧?他是山里的什么工匠吗?」

『是的。师傅被别人叫做炼金术师,拥有很强大的力量。』

罗伦斯望着开心的松鼠,倒咽下一口唾沫。

流传在大圣堂中的传说故事,看来并非完全是杜撰出来的。

『您也是炼金术师吗?』

松鼠的问题听起来纯真无邪,却让罗伦斯紧张起来。

眼前的非人者开朗,可爱,还有点傻乎乎的。

面对它认知中的伙伴是这幅态度,而面对外人,它又会突然豹变地露出尖牙来。在那些迷路到森林中遇到怪物的故事里,如此情节比比皆是。

假如贸然回答说自己不是炼金术师,也许它就会突然用爪子……就在罗伦斯犹豫的当下。

『咱们现在很赶时间。汝要是不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就会跟刚才那只兔子落得同样的下场!』

赫萝上前一步,露出满是尖牙的嘴逼问道。

松鼠瞪大了黑色的圆眼睛,几乎被吓得向后翻倒过去。赫萝散发出的威胁感对它来说太强烈了。

「喂,赫萝。」

罗伦斯慌忙上前阻劝,却被赫萝用那赤红的眼睛盯着告诫道。

『大笨驴。汝想想关于这座山的故事。进山的人若是都成了不归之徒,把他们埋葬的又是何人?这里不就有个最擅长打洞埋藏食物的家伙呗!』

非人者不是人。正如人和狼之间般界限分明。

赫萝比罗伦斯更认真地考虑了他所担心的东西。究其原因,毕竟她并非人类。

换句话说,赫萝是在保护他。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罗伦斯感到有些悲哀。

『我、我并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松鼠把头埋在落叶里,战战兢兢地说。

『我、我只是,那个……装成熊的样子,吓唬了一下进山的人而已……』

有句俗话叫『顾头不顾尾』,形容的正是眼前这只尾巴抖得一刻不停的松鼠。

赫萝既然能识破人的谎言,自然松鼠也瞒不过她的耳朵。

「怎么样?」

罗伦斯把视线转向赫萝,结果她从鼻子里发出叹息声来。

『它若是回答说装作狼的样子,咱还真打算把它一口吞掉。』

『我绝、绝对没有那样……』

松鼠眼看就要哭起来了,那双眼睛激发了罗伦斯的保护欲。

「赫萝,你别再吓它了。」

『哼。』

赫萝的模样大概的确有几分装出来的凶神恶煞,但对以收集树果为生的松鼠而言,就算没有这种故意,她的獠牙也足够恐怖了。

「内人刚才失礼了。」

『……』

罗伦斯再度伸出手,松鼠困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赫萝。

「我们是受教会之托来到这里的。教会听闻与这座山相关的诅咒传闻,希望我们能探明真相。」

松鼠抓住罗伦斯的手,颤颤悠悠地爬了起来。它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安,但不是因为罗伦斯刚报出的教会之名,而像是纯粹为赫萝感到恐惧。

『这是说,要、要让我……从山里面离开吗……?』

松鼠小小的手在胸前合十,用乞求似的目光看着罗伦斯。

到这里,罗伦斯忽然明白为何赫萝会不高兴了。

原本赫萝就不怎么愿意到这山上来。至于原因——因为她早就明白,和山里有关的传言假若是因非人者而起,那么发展到此种结局的可能性就相当高。

再回头一看赫萝,她满脸苦涩地把头扭到一旁,看样子是表示『汝瞧吧』。

可是,罗伦斯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对赫萝讲过。『假如到山里去的是别的人,事情恐怕会变得更糟糕』。

他咳嗽一声,面向惶恐的松鼠开口说。

「请安心吧。我内人赫萝也是曾在某个村子的麦田里生活了数百年,后来被人们赶出来的。我是融通世间的商人,她又是一度享有贤狼之名的,极其重视品行的狼。我们只希望能查清和传说有关的事实,然后站在你身边,尽最大可能帮助你。」

在松鼠的眼里,这对组合应该很是奇怪。突然出现的人类,以及被人类称作是妻子的巨狼。

或许对方不会相信这番话。罗伦斯在心中怀疑道。但松鼠却突然吸吸鼻子,接着笑了起来。

『我闻味道就知道两位有多亲密了。两位一定不是坏人。』

居然还有这回事,罗伦斯不禁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气味,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现。至多是因为昨晚在赫萝的皮毛中睡觉,他沾上了一些赫萝的味道而已。

结果他又被赫萝戳了一下脑袋。

『汝的鼻子还挺灵光嘛。』

松鼠眨了眨眼,再次畏惧地缩着肩膀低下了头。

『但是,咱跟这人不是关系好,只是他一直抱着咱不松开。』

大概是松鼠的话让赫萝心情相当不错,她不住地拱着罗伦斯的头和脊背。罗伦斯从那条大尾巴中看出来这一点,便任由赫萝对自己撒娇。

『然后,汝叫什么名字?』

等赫萝满足后,她又对松鼠开口询问道。

松鼠连忙眨眨眼,点头回答说。

『我、我叫做塔妮娅。』

『这名字倒是有趣。』

罗伦斯也认为这是个很可爱的名字,看到松鼠那副开心的笑容,他觉得除了这个名字外,好像真的再没有第二个名字能如此般配。的确是个很好的名字。

『这是师傅给我起的名字。他说,这个名字非常非常符合我变成人的模样。』

它能变成人吗?正在罗伦斯暗自惊讶时。

好像一阵风吹过,罗伦斯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女。面容安稳大方,栗色的卷发一直到腰际。

「您觉得如何呢?」

她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但罗伦斯的表情之所以僵硬抽搐,并不是因为塔妮娅毫无防备地展现出了人的模样,而是因为他意识到,炼金术师赋予她这样一个柔软而有弹性的名字,绝非仅仅是因为她的笑容。

也是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身后赫萝发出的可怕低吼。

『咱可是赫萝,贤狼赫萝!』

露出獠牙的赫萝吓得塔妮娅又一次朝身后翻倒,变回了松鼠模样。

罗伦斯知道赫萝为何发怒。

塔妮娅在这森林中看来是吃下了不少树木结出的丰饶果实。

这些丰饶的果实在她身上产生了作用,让她具备了赫萝所没有的东西。

塔妮娅已经对赫萝产生了彻底的畏惧。直到罗伦斯对她说明『异性在人类面前露出不穿衣服的模样,就等同于在诱惑对方』,她才镇定下来。

赫萝的怒火实际上是出于别的某些原因,但她自己似乎也有所自觉,知道这种怒意实在是痴傻。当塔妮娅对她道歉,说明自己不是故意要诱惑罗伦斯之后,她勉勉强强地表示了接受。

这样就算是一件事尘埃落定。话题也转向了问题的核心,与这座山有关的秘密。

『师傅他们是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山里的。当时人类离开这座山还没有过多少时间,我也才刚刚开始种下树果。』

塔妮娅走在两人前方,要带他们到据说是故事当初发生的地方去。

『那个时候有人来挖山里剩下的铁,我很困扰。因为好不容易发芽的树苗都被他们连根挖掉了……』

她软软的大尾巴无力地垂下来。

『但是,师傅告诉我说,种树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以后我也应该一直坚持下去。因为这山里有天上掉下来的天使,虽然天使现在在睡觉,可是如果山上的树木消失了,他就会非常非常生气。』

这应该是和堕天使有关的传说,但是没有树木就会发怒的天使——罗伦斯有些难以想象此种情景。

『然后师傅还说,因为不能让天使变得更生气,所以要想办法让人们都知道这些事情,而且,还要阻止他们再进到山里来。』

塔妮娅有些艰难地翻过面前的一块岩石。

看来,她之所以被赫萝轻松抓住,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赫萝优秀的猎手直觉。

『后来,师傅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运来了炭,从山里剩下的石头中变出铁来,做了一扇很大的门。我一直看守它到现在。』

「门?」

『是的。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那扇门的地方。』

作为松鼠,塔妮娅当然用四只脚走在山道上。但每当她走动,软绵绵的身体就会一颤一颤。这种背影总使得罗伦斯想起刚才她的裸体模样,继而越发不得平静。

考虑到身后的赫萝似乎正在低吼,他必须得努力移开视线。

『师傅从那扇门里叫出了天使,让人们知道了天使生气的模样。我虽然没有直接看到天使大人,但是……嘻嘻,大家慌里慌张的样子真的很厉害。师傅是伟大的炼金术师。』

塔妮娅回头看着两人,开心地笑着说。

塔妮娅似乎是从遥远古代起就住在这附近的松鼠,人们为铁矿蜂拥进入山里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居所变成荒山。

后来铁矿枯竭,人们不再前来,她便勤快地在山里种下树果,没想到此后又有人打上了矿渣的主意,塔妮娅的努力再次被践踏。

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伙炼金术师出现并帮助了她。

故事的经纬似乎就是这样。

「那位天使大人,莫非也对教会的钟做了什么?」

罗伦斯话音刚落,塔妮娅便站住脚步回过头。

『是的! 我吓了一大跳! 天使大人从门里出来之后,降下了天罚之光!』

天罚之光?

「他没有咬什么东西吗?」

『咬?』

塔妮娅歪起脑袋,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也许只是我没有注意到而已。但是,师傅把门打开之后,天使大人就带着眩目的光芒出现了,我记得当时钟楼下的人们立刻骚动起来。再然后,教会里的大人物跪在了炼金术师们面前。以后进到这个山里的人真的变得少了很多很多,就和师傅说的一样。』

这已经完全同圣徒传记混为一谈了,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传说故事一类。圣徒伴随着光芒从洞穴中走出,治好扩散在人间的疫病等等。

可是,炼金术师从铸造的大门中召唤出天使,对教会钟楼降下天罚之光,令人们惶恐不安——真有如此情节的故事吗?倘若是说炼金术师能操弄雷电倒还更可信一些。那样至少能把空中落下的堕天使当作是一种比喻。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师傅……也就是,那些炼金术师们,为什么会到这座山里来?」

『师傅他们好像是在调查天空。』

「天空?」

『所以,他们白天制作天使大人的门,夜里一直在观看星空的模样。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在寻找天使大人从天上落下来的位置。』

塔妮娅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

这一番叙述的确能和先前获得的信息吻合。但是,罗伦斯依旧有种不可解的感受。

毕竟炼金术师比商人更不敬畏神。如果要说世上有谁不信神的程度无人能比,第一个浮现在人们心中的回答,必定就是炼金术师这个字眼。

怎么可能。这些炼金术师们怎么可能竟然在天空中寻找起了天使的居所?

「你的师傅们,现在在哪里?」

被罗伦斯这样一问,塔妮娅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毛茸茸的大尾巴也显得无精打采。

『不知道……。师傅们好像在调查世界各处的天空,不久之后他们就又踏上了旅程。但是我本来希望他们能一直留在这里……。因为,不管在什么地方,天空看起来不都是一样的吗?』

塔妮娅抬头望向天空。今天,天上依旧是有些阴沉沉的模样。

她叹了口气,又继续向前走去。

『门就在这前面了。』

罗伦斯踩着厚厚的落叶,往她的身后追赶。

走在更后方的赫萝始终一言不发。

『到了,请稍等一下。』

塔妮娅小跑着上前,灵巧地拨起地上的落叶。

这时,赫萝忽然一跃到罗伦斯身前,猛地吹出一口气来。

『呀啊!?』

一阵狂风吹得塔妮娅柔软的身体都泛起波动,也把落叶一下子吹到了两旁。太乱来了——罗伦斯还没来得及在心中抱怨,首先被落叶下边的东西惊呆了。

「这就是,门?」

那是一块很大的圆盘。通体是泛着钝色的铁质,直径约莫和罗伦斯身高相同,表面朝内凹陷,上面还有精细的雕刻。难道这就是大圣堂画作中,那张怪异的脸的真面目?

可是……罗伦斯迟迟不能下定论。因为,门上的雕刻是一位少女的模样。

『这就是汝说的天使呗?』

得益于其直径,门上的少女显得栩栩如生,宛如真的是嵌在上面一样。看那长长的的头发,温柔恬静,仿佛静静沉睡的闭眼面容,与其说是天使,倒是更适合用圣女二字来形容。

『不,这位是师傅的大弟子。』

塔妮娅一下子抬起巨大圆盘的一端,把它立了起来。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塔妮娅那与外表不相符的力量,而是他本以为这扇『门』应该会盖着某个延伸到地下的东西。

但实际上,它似乎单纯只是一块圆盘而已。

赫萝凑近圆盘想嗅上面的味道,转到圆盘背面后,她露出一副惊讶神色。

『汝哟。』

朝罗伦斯叫唤一声后,赫萝又对塔妮娅使了个眼色,要她把圆盘翻过来。

「啊。」

是一个满面胡须的男性面孔,表情严肃,占据了整个一面圆盘。

『这边是召唤天使大人的时候刻上去的。』

塔妮娅用明快的语气介绍道。赫萝和罗伦斯则无言地对视一眼。

这样,教堂彩绘上的登场人物就已经齐全了。

『但是,之后因为不再需要天使大人从门里出来,所以就在反面雕上了大弟子的样子。』

「……不让天使从门里出来,和这个少女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大弟子虽然有人的外表,但和我一样并不是人类。她是一只猫,是从非常遥远的南方,只有沙子的世界来到这里的。』

『呵。』

又是一个非人者。赫萝表现出了一些兴趣。

不过,既然炼金术师的同伴中有非人者,那么他的确不会为塔妮娅在山里而惊讶,当然也有可能出手帮助她了。

『天使大人有羽毛。所以,据说可以被猫震慑住。』

在塔妮娅笑眯眯地讲述故事时,罗伦斯已经为这副少女的雕刻折服。这副精巧的雕刻不仅有作为艺术品的美感,还让人感到其原型——那位少女所散发的幸福气氛。

与非人者作伴的,人类炼金术师。

话虽如此,为了震慑带有羽翼的天使而雕上一只猫,这种说法实在是有点牵强。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一股兴奋——或许能一窥天使之存在的兴奋——正在迅速冷却。圆盘是一扇门,门后有天使。这恐怕是编造出来的故事。

毕竟,炼金术师为何会雕刻上他所谓的首席弟子,化身为少女模样的猫。罗伦斯心中有一个更简单的猜测。

『然后,这下面可是有天使呗?那家伙不是虫子?』

赫萝挖着圆盘覆盖的那片土地,嫌恶地说。先前在两人露营生火时,她曾经翻开石头想找能坐的地方,却被虫子吓得几乎跌倒,并且发出可爱的尖叫声。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不止一次。不过,归根结底,赫萝对虫子的嫌恶和城里的少女稍有点不同,她只是不想让尾巴带上跳蚤和虱子而已。

『不……并不是在地底下。这就是全部了。只有这个门。』

『唔?』

「古代异教徒的故事里经常有这种事。高举起磨亮的青铜镜,就会打开一扇窗户,通向神的世界之类。」

罗伦斯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塔妮娅。

「塔妮娅,你一直都在看守这扇门吗?」

『是的,每天我都会打磨它,而且……』

塔妮娅慢慢把圆盘放下,然后手伸进附近的岩缝中,拖出来了一条陈旧不堪的麻袋。袋子里装着凿和錾。

『还要让看守天使,不让他跑出来的大弟子变得更漂亮。最近,我在她周围刻了一些花朵的图案。』

罗伦斯这才注意到,雕刻在圆盘上的少女看起来之所以带着华美气质,正是因为周围有周围花朵纹路的映衬。这些花朵纹饰非常细致,交给没耐性的赫萝来做,恐怕她坚持一天之后就要放弃不干了。

这个时候,另一个点在罗伦斯脑海中同已有信息连了起来。

有关这座山的传说之一。

亡灵们至今仍在矿山中不断挖掘,每夜都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啪——,啪——。

「该不会,这些工作你都是在晚上进行的吧?」

『是的。因为如果被人类发现就会有麻烦了。』

塔妮娅露出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样,罗伦斯则朝赫萝瞥了一眼。

赫萝哼了一声,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把这些放在一边。塔妮娅,你不知道这扇门的开启方法,对吗?」

『嗯。不过,师傅说过,等我变得更擅长雕刻,他们就会再回来到这里。在那之前,我要保护好这扇门,还要让山上增加更多绿色。』

塔妮娅手中的凿和錾已经用得相当旧了。那条麻袋大概也是炼金术师当时交给她的,如今已经腐朽得几乎不能发挥盛装物品的作用。

从旅舍收集的传说故事,以及艾尔莎在大圣堂中找到的与钟有关的记录来看,塔妮娅和炼金术师的相遇,恐怕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

人的一生并没有多长。若是那炼金术师还没得到传说中的贤者之石,踏入不老不死的境界,他必定再也不能回到这座山上来了。

罗伦斯在说出这番话前打消了开口的念头。

赫萝现在就在身边,更何况他也不想抹掉塔妮娅的笑容。

「这些花朵的装饰这么漂亮,将来你的师傅肯定会夸奖你的。」

这句话让塔妮娅竖起尾巴,当场开心地跳了起来。

之后罗伦斯夫妇又向塔妮娅询问了一番,结果从她口中得知了两件事:炼金术师当时并没有向她过问多少。以及,圆盘的确只是一个大铁块,似乎终归是没有什么奇妙的机关。

罗伦斯看着塔妮娅在圆盘上雕刻的时候,赫萝又在周围嗅了一圈,但什么都没有发现。隐藏在山中的堕天使恐怕终究是子虚乌有的传说。

于是,等到日暮时分,罗伦斯夫妇下山了。

塔妮娅一直把他们送到山麓,还用树皮做了一个篮子,装满了橡子送给他们。这种童话故事一样的情节让罗伦斯不禁发笑,但塔妮娅大概是觉得山岭的未来就取决于罗伦斯夫妇,所以至少也要表达一番心意。

昏暗夜色中,塔妮娅独自一人返回山上。她的背影让罗伦斯有些心酸。

在罗伦斯的祖父出生之前,塔妮娅应该就已经独自生活在这座山上了。

而今她一直在等待着那个她所倾慕的,被她称作师傅的炼金术师,同时还与这座山一同被时代的滚滚浪潮作弄。

『汝哟。』

赫萝静悄悄地奔跑在山下的森林中时,忽然对罗伦斯开了口。

「怎么了?」

结果她却没再说什么,罗伦斯也没有追问下去。与她共度了漫长的岁月,哪怕再被她说是迟钝,他也知道赫萝心里在想什么。

至少,要让塔妮娅今后也能静静地在那座山上等待炼金术师归来。

就算赫萝不说,罗伦斯也是这样的打算。

「松鼠的化身?」

回到大圣堂后,艾尔莎拿出了中午烤的面包来款待两人。

看到罗伦斯背回来满满一篮橡子,她开玩笑地说了句『磨成粉掺进面包里,伙食费就可以有盈余了』,结果让赫萝颇为恐惧。掺入橡子粉的面包之难吃,连狼都要面露畏惧之色。

「原来如此。那座山上还有这样的故事啊。」

听完罗伦斯的叙述之后,艾尔莎静静说道。

「只是,虽然大体明白了教堂彩绘中出现的人物……那口钟的谜团却仍然没有解开。」

赫萝大口大口地嚼着面包,急忙咽下去之后,又问道。

「汝打算把那座山怎么着?」

她的眼神和平时与艾尔莎交谈时的眼神不一样。

看起来像是发怒,内里却好像还隐藏着什么。

至于那是什么——那是她早就看饱了的,生活在月亮与森林之时代的那些存在,在人类社会的灯火照耀下失去栖身之处后走上的末路。

「如果我装作没有注意到那片土地上的存在……如果我这样做,你会满足吗?」

空旷无人的大圣堂中,用来招待客人的餐厅。奇长无比的桌子一角,罗伦斯等人正坐在那里。晚餐桌上摆着一个盛着水的玻璃缸,蜡烛的灯光映照在水波上,让整个玻璃缸都闪闪发光,放射出惊人的明亮。

三人间的沉默似乎有一种难以想象的重量,与这种明亮恰成对照。

罗伦斯盯着明晃晃的玻璃水缸,开口说道。

「只是,艾尔莎。就算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回到村里,那座山也不可能凭空消失。恐怕迟早还有其他人要把它摆上刀俎之间。」

艾尔莎闭上眼,叹息似地回答道。

「这真令人遗憾。」

赫萝没有再继续同两人争执,她把不满发泄到了面包上。

那座山因为有塔妮娅辛勤照料的缘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绿意和丰饶。若不论诅咒的传闻,它毫无疑问具备地产所应有的价值。

「如果把那座山卖掉,这个主教领的人们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开挖新的水井,修整通向山那边大城镇的道路,甚至还可以建一座由村子经营的旅舍。而假使不谈这些,世道如此。这座圣堂中的圣职者或许会想摆脱掉这座山,因为他们不能忍受自己的领地内有这样一块诅咒之地。」

教会所面临的肃正纲纪的任务,恐怕不止是要把积蓄的财产吐出来那么简单。身为圣职者的品行,声誉,信仰是否足够正确,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被重塑。

赫萝之所以露出一副嫌恶的模样,就是因为导致世间潮流涌向如此结果的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柯尔和自己的女儿缪莉。

「那么,你终归还是要把这座山卖掉吗,艾尔莎?」

艾尔莎露出了一副严厉的神情,连罗伦斯见了都感到几分畏惧。

「请不要这样地小瞧我。我也是有一副肉心肠的。」

一板一眼的顽固少女已经不在了。

但是,如今的艾尔莎作为圣职者看起来反倒好得多。

艾尔莎似乎是猛地为这句话感到了难为情。她背过脸,随着一声叹息垂下肩膀,说道。

「……可是,如果有这样富饶的一座山,我内心里还是希望人们也能分得一些它的恩惠。我查了很多记录,实际上长年以来,这附近已经是靠着慢慢消耗圣堂的财产才得以延续下来的。」

只要看一看那座山的模样,哪怕是罗伦斯都能立即想出好几条生财之道。那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橡子,用来放养猪群简直再合适不过,落叶乔木又是优秀的薪柴,砍下来就不愁卖掉。更不用提现在市场景气旺盛,造船业发展迅猛,木材和炭的价格也一路高歌猛进。需求总是旺盛的,如果运输不便,就地把它们烧成木炭再输出也是个好主意。

「但是,这都是那傻松鼠努力出来的结果,人类丝毫也不得染指。」

赫萝尖锐地插嘴道。

「何况,那山上现在虽然盖着厚厚的落叶,可是含着铁的石头依然到处都是。作为铁矿山其实并没有枯竭。说到底也只是没了树,没了水,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天平朝一边倒,不划算罢了。假如人类再踏进那山里,发现还有铁矿存在也只是时间问题呗。那样一来,他们岂不是又要开始到处采掘了!」

山上现在就有大量木材可以充当炼铁的燃料。而且,塔妮娅一定也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再次变成荒山。当人们进入山中,那扇门还能掩藏多久都不得而知。

最终,塔妮娅会失去自己辛勤努力才换来的绿色,失去被托付给她的门,失去和炼金术师相联系的一切。数十年,数百年后,她或许会又一次种下满山的树果,等待着炼金术师的回来。

想象到这副光景,罗伦斯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揪住了一样难受,但先落下泪的却是一旁的赫萝。

「……大笨驴。」

赫萝踢开椅子站起来,从餐厅离开了。她连面包都没吃完,酒更是几乎没沾口。

罗伦斯也站起身,却不知为何迈不出脚步。

因为他发现自己就算追上了赫萝,也不知道该对此刻的她说些什么才好。

「真是痛感自身的无力。」

艾尔莎静静地对罗伦斯开口说道。而后他才又在椅子上坐下。

「……是啊,的确如此。」

玻璃容器里的灯光依旧不住地摇曳着,似乎是赫萝引起的波浪还未在其中消散。

这个世界是如此无情。人们悉心呵护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梦幻泡影,会因一件极小的事而动荡。

「只是……除过对这世界的无情之外,我对那炼金术师也有一些愤怒。」

「罗伦斯先生对炼金术师?……为什么?」

「据塔妮娅说,炼金术师和一只猫的精灵同行。他至少应该明白非人者的生命和凡人有多少差距才对。那么……」

难道他能对塔妮娅做的事情就仅限于此,没有更多了吗?

艾尔莎无力地把拿着面包的手搁在桌上。

「那么……是啊。或许那幅诡异的画不是出自圣堂中的某人之手,而是依照那个炼金术师的指示画上去的。」

罗伦斯望向艾尔莎,发现她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盯着餐厅墙壁上一幅再现了圣典情节的壁画。

「即便上演一出诅咒之山的戏码,如果不留下什么记录,故事也可能因为世代交替而被轻易忘却。但是,绘画能留存数百年。所以为了保护那只勇敢的松鼠,他留下了那幅画当作礼物,代替再不能回来的自己来阻止其他人踏入这座山中。也许故事就是这样的吧。」

非人者的生命远长于凡人。

被塔妮娅倾慕,被她称作师傅的那位炼金术师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但圣堂墙壁上的绘画却依旧如往昔的模样。

「那位炼金术师难道不打算再回来了吗?」

听罗伦斯这么问,艾尔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他不是特地把自己的大弟子,那个猫的少女的模样雕刻在了门上吗?我听到故事之后觉得……他是打算回来的。我想至少,他是要在那位猫少女变成孤身一人之时,给她创造一个去处。」

见到那幅少女的雕刻之后,罗伦斯也有同样的猜测。就像自己要在阿提夫留下赫萝的画像一样,炼金术师或许是为了那个猫少女才留下了那个圆盘。为了让她被时光的洪流抛弃之后,至少仍可以和傻乎乎又开朗的塔妮娅再会。

他猜想,正因如此,炼金术师才制造了和天使有关的传闻。

恐怕那传闻的真相就是为了将旁人的脚步挡在山外,炼金术师上演了某种奇术戏法。仅此而已。

这种解释断然更符合逻辑。

「不过,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万用方法是不存在的。就算是原本被刻在石板上的圣典,若不是曾几度复刻,又被誊抄在不计其数的羊皮纸上,恐怕也难以流传到现在吧。」

「你是说,想帮助被留在山里的塔妮娅,就必须得再打上一个新的补丁?」

「与其说是补丁,更应该说是一整个新的皮囊。圣典里也有云:新酒要装入新囊*。」

[*注:出自路加福音5:38。此处采用了思高本的译文。]

诚然。仓促弥补也不过只能让问题的爆发延后数年而已。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个是个贫穷的主教领,而他们只要卖掉那座山就能得到金钱。

塔妮娅在诅咒的幌子保护之下勉强过到了今天,可如今在教会改革的浪潮之下,连这一线都显得岌岌可危。如果要保护塔妮娅和这座山,就必须盖上一个新的幌子。一个能驱散入侵者的东西。

罗伦斯全身沉入椅子中,又一次盯着明晃晃的玻璃水缸反射的灯火,默默思考起来。

例如,就像是帮助曾经落难,如今则正在纽希拉代管温泉旅店的赛莉姆他们一样,再上演一出奇迹戏码,把这里变成圣地?可是这座山长年以来都被冠以诅咒之名,想要突然把它变成圣域恐怕颇需要一番活动。更何况与炼金术师有关的故事还在此地流传,形势更加不利了。

归根结底,艾尔莎之所以要向远方的阿提夫主教求助,正是因为她认为诅咒之山的说法在附近广为流传,因此才难以找到买家。只有远方的商人才可能不顾这不祥的故事,在利益驱动之下和她达成交易。

瞬间,罗伦斯抬起了头来。

「商人?」

他自言自语道,引得艾尔莎惊讶地眨了眨眼。

「商人……商人啊。」

「怎么了,罗伦斯先生?」

被艾尔莎一问,他才回过神来,试图组织回答。

带着一股巨大水车开始缓缓移动似的感受。

「按照预定,把那座山卖给商人怎么样?」

「哎? 那当然……可是,太突然了,为什么?」

「请你稍等一下,唔……」

罗伦斯闭住眼睛,用手扶着额头,开始驱动大脑中久未使用过的某一部分。

与经营温泉旅店完全不同,商人之间的那如同蜘蛛巢般的利害关系之网。

从前与赫萝一同旅行的时候,仅仅是为了抓住这张网垂到面前的一根丝线,他就必须拼死挣扎努力。

可是如今的罗伦斯已经积累了经验和年龄。他与许多人建立了联系,以至于再度踏上旅途时,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意想不到的人。

那么,使用这条丝线编成一张布,或许就能完全笼盖住那座山的秘密。他有这种感觉。

「没错,就是商人。我认识一个的兔之精灵的化身经营着一所商会,他们的核心业务就是矿山。只要能证明买下这里的利益,他应该会对此产生兴趣。」

艾尔莎睁大蜂蜜色的眼睛,至今仍未完全褪去雀斑的脸颊一下子泛起红来。

「这样也可以请他们来保护迷途的羔羊……不,迷途的松鼠了啊。」

「不过,仍旧以采掘铁矿为主轴是没有意义的。恐怕得下功夫考虑如何控制烧炭的速度,保证山里的绿色不至于消失。而那个商会——德堡商会拥有大量的矿山,精炼矿石用的煤炭对他们来说有多少都不够。」

忠实而勇敢的松鼠不至于落得悲哀的结局,这种可能性让艾尔莎的表情一度明亮起来,但这种明亮很快又变成了黯淡。

「艾尔莎?」

罗伦斯向她询问,她便痛苦地咬住嘴唇说。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烧制木炭而买下那座山,对方愿意出价几何呢?」

艾尔莎总是把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总是挺直脊背,总是无所畏惧地说出真理和事实。

穿在她身上的,是临时代表这座圣堂的司铎袍。

「倘若价格低廉,德堡商会自然会买下这座山。而既然经营者身为兔之精灵,我想他也会愿意以所有权为借口阻止旁人踏足,借此来保护松鼠塔妮娅。但是,我有我自己的任务。我要为这个主教领,尽可能地在财产交易中取得利益。要把一座还能采得铁矿的山便宜卖掉……这我做不到。」

幸好这时赫萝不在。罗伦斯心想。

绝不是因为他觉得艾尔莎顽固地抹消了好容易才寻觅到的可能性,继而要引起赫萝的暴怒。

而是因为他为自己感到庆幸。艾尔莎拥有公正的灵魂,绝不会忘记何为正义。现在他对艾尔莎表现出敬意也不会招致赫萝的误解。

「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旅店主人,最擅长的就是跟账簿打交道。」

艾尔莎紧蹙的眉头稍有了一点舒缓。

「艾尔莎,你现在能大概给出一个符合期望的出售价格吗?」

这个务实的问题让艾尔莎的表情重新溢满了生气。就连那个一板一眼的柯尔也对艾尔莎有『严谨正直』的评论,她一定早就仔细核算过了圣堂中每一本散发着霉味的账簿。

「是的。神教导我们把物品装入适合其大小的容器中。我希望公正地处理此事,而非一昧要把所有东西都卖出高价。」

「那么,让咱们来算算账吧。我会调动自己的全部才智来想办法卖掉这座山。毕竟归根结底,」

罗伦斯露出微笑。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被请到这里来的嘛。」

艾尔莎也笑着站起身。

「请稍等一下,我去把必要的材料取来。」

等她意气风发地从另一扇门走出去,再听不到脚步声之后,罗伦斯也离开了椅子。从餐厅里跑出去的赫萝应该正在等着他。

不过,罗伦斯并非是要去安慰赫萝。尽管赫萝现在一定深受无力感的打击,但接下来的计算还需要她的智慧。罗伦斯心想着这些,推开了椅子后边的那扇门。

在黑暗中,他依旧能闻到赫萝涂在尾巴上的蔷薇精油留下的香味。

赫萝就站在门外边,踮着脚,两手背在身后,靠在墙上,微微耸着肩。

「简直就像个被人爽了约的女孩子啊。」

罗伦斯不由得开口说道。笼罩在夜色中的走廊里,赫萝闪闪发光的红眼睛朝他瞥来。

「大笨驴,咱伤心地跑了出来,汝是为何没有立刻追上咱?」

罗伦斯苦笑着,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赫萝虽然不停地用尾巴拍着他的脚,却没有挣开的意思。

「赫萝,我需要借助你作为森林之王的智慧。如果既要在那座山上伐木,又要保证它不变成荒山,那座山能出多少木头?」

哪怕是出入山林五十余年的樵夫,在这方面也难以匹敌她的知识。

赫萝在罗伦斯的怀中抬起头来,「哼」地应了一声。

只要把主教领中埋藏的财产变成金币,这些金币就可以改善人们的生活。那么,将这座绿意葱郁,如今依旧能采得铁矿的山卖出一个合适的金额,才应当算履行了神所明示的正义。然而当罗伦斯开始计算山中潜在利益的总和,其数字立刻与上述观点所导出的数额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若是改换林木的品种并精心培育,兴许还能让育成加速一二。」

赫萝凭借她数百年来对森林的了解提出了建议,然而这也不过只让木底蜡板上的数字增加了若干而已。

一路旅程中,他们已经见识了炭和燃料的价格之高昂,也在阿提夫目睹了木材的旺盛交易中那令人瞠目的价码。甚至还曾帮助过某位乡下领主解决过因此而生的麻烦*——面对上涨的木材价格,他领地中的村民因此出现意见分歧,分裂的危机氛围在村中一触即发。

[*注:相关情节见Springlog 4短篇『狼与森林的颜色』。]

可是,只要实际计算一下就会发现,这与出售铁矿山所带来的利益有云泥之别。

面对艾尔莎带来的账簿上那些过去的交易金额,罗伦斯除了感叹还是感叹。

「没想到矿山的利润是这样大……」

宝物库中的账簿所记载的数额高得足以让人头晕目眩。毕竟炼铁对燃料消耗巨大,据说需要将人整个装入的一麻袋木炭,才能炼出拳头大小的铁块来。作为商品,铁和木炭所处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以从来都是当权者围绕矿山产生争执,却不见他们围绕烧炭小屋动干戈啊。」

艾尔莎从账簿上抬起头来,以自嘲的口吻说道。她手边小小的玻璃眼镜搁在羊皮纸上,反射出钝光来。

「散养猪群带来的收益不过算是外快,栽培蘑菇也仅仅能让人在旅舍住宿时,餐桌上稍微有些光彩而已。」

罗伦斯说完,赫萝忽然插话道。

「栽果树不好呗?既然山对面交易的小麦那么多,咱觉得那种带水果的面包肯定很受欢迎。」

「果树的栽培很费人工。而且塔妮娅可是松鼠。你自己觉得你能好好管住一群羊吗?」

赫萝想要反驳,却还是不甘心地闭住了口。这不是偶尔偷吃一下的问题,而是要一直在丰盛大餐前忍耐和节制。她大概想象到其中的痛苦了吧。

「能不能适量地采掘铁矿然后售卖呢?」

艾尔莎问道。罗伦斯随即露出难色。

「去最近的市场也要走过狭窄的小路,翻越好几座山才行。背着矿石去卖终归是不划算的,更不用提矿石原石在定价上肯定没有优势。而且如果不精炼,就只能大量地用船来运输,否则恐怕很难弥补成本。」

「这里也没有能供船只行驶的河流啊。」

艾尔莎叹了口气,轻声接着说道。

「那么,精炼这一步果然是绕不过去的吗?」

「是啊。」

而且,要制造能够精炼铁矿的火力,就需要相应数额的木材。还需要建造高炉,需要管理高炉的工匠,自然也需要为他们提供住宅等必需品。人员,木材……这一笔庞大的投入势必要求冶炼相当数额的铁矿才能收回成本,如果不能获取足够多的铁矿石,最终还是会对那座山造成伤害。

罗伦斯越计算,越发觉得自己是在画饼充饥。

「到底怎么样……才能把那座山卖出高价呢?」

和金钱计算似乎最为无缘的艾尔莎,此刻如此念叨着抱住了头。

即便是圣典中的神圣字句都不能给人带来救赎,盯着这些账簿上的数字看得再久,又能带来多少帮助呢?

赫萝不理会抱头苦思的两人,敲着桌子说道。

「反正对方就是那只兔子呗!?不然咱就用尖牙逼着他出大价钱买下来!」

糟糕的是,赫萝说这番话并非是出自急火攻心。

「然后,咱自己用爪子挖出那带铁的石头,背着石头运到远处去。不就不用费那些周章了呗!」

凭借赫萝的爪子和她一晚就能抵达地平线彼方山背处的脚力,这或许是可能的。然而她所说的只能发生在精灵们凭借其蛮力支配一切的时代中,矿山的采掘比这种构想要更复杂。

「矿山里的矿石并不是均匀地埋在山中的。必须要按着矿脉来掘进。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如何排出地下水,如何用支柱支撑矿道使其不会崩塌,然后朝着横竖方向一直挖掘下去。所以才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资。这和温泉并不同,只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解决问题。」

赫萝不甘心地发出低声呻吟,罗伦斯则无言地牵住她的手来安慰她。

只凭着力量就能改变问题的时代,早就已经成为了过去。

「虽然我觉得你的想法的确是个好主意……」

听到罗伦斯的叹息,赫萝生气了。

「真是的,汝这个人每次都是到最后反而不靠谱!」

赫萝虽然斥责他,却没有甩开被罗伦斯握住的手。

她反而愈加用力地回握。一见便知,赫萝实际上希望罗伦斯能否定自己刚才的发言。

「那座山要是随附有某种特许就好了。」

艾尔莎叹了口气,翻着账簿说道。

「比如免税的特许之类?」

「这种特许是存在的。在我之前见过的其他教会地产中,还有一片土地随附着贵族头衔。最后卖给了一位新兴商人,他在时下的贸易中取得了巨富,卖出的价格非常好。」

某些土地会被授予给支配特定地区的人物,这些土地与贵族头衔相绑定,例如某某伯爵之类。

这样的地产,哪怕是一片不毛之地,也能吸引来买主。

「汝不能随便编出个什么名头呗?」

赫萝握着罗伦斯的手,对艾尔莎问道。

艾尔莎朝两人握住的手瞄了一眼,然后疲累地叹了口气。

「从道理上来讲,并不是做不到。如果德堡商会愿意买下那座山,我们可以赋予它权利,让它在那里建立一所小的教会。然而德堡商会的高层真的会为一个徒有其名的主教或是修道院长头衔,就花费那样的金额吗?」

希尔德身为兔子的化身,恐怕对这些丝毫没有兴趣。

「唔……」

赫萝呻吟着,用尾巴在椅子腿上敲来敲去,接着又抓住罗伦斯的肩膀。

「汝哟,就没有什么别的……」

塔妮娅居住的山岭,一定是让她回想起了自己曾被迫离开的那片麦田。

而且,罗伦斯的反应让赫萝也清楚地意识到了炼金术师的结局。她知道炼金术师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赫萝还要度过接下来几百年的生命,她不可避免地会迎来告别罗伦斯的那一天。

帮助塔妮娅,就是在帮助她自己。

「虽然可能性微薄,但确实还有一个办法。」

「真的呗!」

她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艾尔莎的脸上则写满疑惑。

「罗伦斯先生?」

为何现在还……。艾尔莎似乎想要这样开口,罗伦斯则伴着无处释放的叹息回答道。

「就是在那个传说中出现的天使。如果是连同天使一起卖出去,对方就有可能愿意以高价购买。」

赫萝起先是一副呆愣模样,随后立刻吊起眉角说道。

「汝是打算把那傻松鼠珍视多年的东西给卖了呗?」

「不是。那块铁的圆盘真的只是一块圆盘而已。但是,圣堂中的彩绘里描述的所有东西都应验了,仅剩下未解的谜团,就是从圆盘中出现的天使,以及圣堂地下那口旧钟上的痕迹。」

罗伦斯拉着那只小手,轻轻摇了摇。

「按照普通人的想法来看,所有一切都应该是炼金术师吹嘘编造的东西,目的是不让旁人踏入山中。可是,假若那些故事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实呢?」

此时的艾尔莎甚至忘了眨眼。

「……例如说,传说里的炼金术师们不用木炭却炼出了铁。这会是真的吗?」

铁之所以高价,是因为精炼所需的燃料花费巨大。如果有不用火就能冶炼铁矿的天使,任何一个矿山的主人必定都会对此产生极大的占有欲。

「……那汝说的天使究竟在何处?怎样才能抓到手?」

问题就在这里。

「所谓天使……会不会是像你一样的鸟类?我记得异教的神话中也曾提及过喷吐火焰的鸟……」

艾尔莎的推测是理所当然的。但赫萝看着罗伦斯,开口道。

「汝的表情,似乎是不这么认为呗?」

「我……觉得或许天使这个名字,其实不过是炼金术师的一种善巧方便之语。」

圆盘一面刻着巨大且威严的胡须面孔,这恐怕是为了增加夸张的演出效果。而后他们又在圆盘另一侧雕刻上少女的模样,毫无疑问也绝非是为了震慑什么天使。

炼金术师不信神。何况塔妮娅又说过。

当她能够熟练使用凿和錾进行雕刻时,炼金术师就会回来告诉自己那扇门的秘密。

如果不认为天使一说是捏造杜撰,那么可考虑的解释就只剩下了几种。

「我猜想,也许炼金术师是用天使的故事来掩盖他们使用的某种特殊技术。」

「技术?」

艾尔莎蹙起眉头,视线落回桌子上。她手中拿着一副精致的眼镜,这东西正可谓是玻璃工匠们的技术结晶。借助它,目力不佳之人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扩大的文字,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别的用途。当初罗伦斯买下一副眼镜送给留守温泉旅店的赛莉姆时,她甚至惊讶地觉得自己是目睹了什么魔法。

也许炼金术师也曾使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珍奇技术,而那扇被称作『门』的圆盘就是它的秘密钥匙。

「按照传说的记载,炼金术师们打开了门,天使从中出现,并且在钟楼的钟上留下了那些洞。然后,罗伦斯先生,你是说他们用某种技术实现了这些事迹吗?」

此刻的罗伦斯还不知道这番推理该如何解释,但他认为如果突破口尚存,那就只能是在这里。

至少,与圣职者、旅行商人和狼的化身一起伸着脖子想办法抓天使相比,这种方案还更具现实感。这个时候,赫萝突然开了口。

「既然说是炼铁……那就得有很热的东西对呗……?」

罗伦斯与艾尔莎一同望向赫萝,而她接着一下子立起耳朵和尾巴,大叫道。

「汝哟,那钥匙! 快把地下宝库的钥匙给咱!」

「啊,哎?」

这时赫萝已经不理会疑惑的艾尔莎,径自跑了出去。

两人留在餐厅里呆愣地目送赫萝离开,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怒喝「汝等还在发呆什么!」,他们才回过神来,朝着她的背影追了过去。

待艾尔莎用钥匙打开宝物库的门,早就等在门前的赫萝便一溜烟地跑进去,然后扯掉盖在旧钟上的布,跪在地上嗅了起来。

「果然跟咱想得一样。」

赫萝站起身,没有如罗伦斯料想得那样抓起他的衣袖抹净鼻子,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

「这个洞,不是凭力气开出来的。这是,就像这样……像是给奶酪戳洞那样地掏出来的。」

「给奶酪戳洞……但是,不需要花费力气吗?」

赫萝的话听起来谜团重重,不过罗伦斯终于察觉到了。

「难道说,钟被熔化掉了一部分?」

「唔。这个洞实在是太光滑了。不管是爪子还是尖牙,或是鸟嘴,都做不出这种模样来。咱就是因此才不知道这洞是怎么来的。」

赫萝再次蹲在旧钟旁边,用自己的手指伸进去抚摸洞的边沿处。

可是,就算假设钟上的洞是被熔出来的,怎样的方法才能达到如此效果?罗伦斯感到自己的常识正被剧烈地动摇着。假如说这些洞是熔化的痕迹,他觉得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有人用一根热铁棒戳了上去,就像是给奶酪加上烙印一样。

然而,就算果真用烧得通红的铁棒抵在钟的身体上,恐怕也难以制造出眼前的痕迹吧。

更何况那样一番操作也根本不可能变成传说流传至今。

「咱能看出来的,就只有这么点儿了。」

赫萝站起身来,遗憾地说。

「技术这东西,是人类世界的玩意。是汝等人类用来终结咱们的时代,把咱们赶进森林深处的强力武器。」

人类凭借其才华和不懈的努力开发出了种种工具,砍倒了仅凭一人之力无可奈何的树木,填没了河川,削平了山峦。赫萝说这话的语气仿佛是迁怒,大概是因为她也陷入了矛盾之中——要救塔妮娅脱离困境,其手段却只有可憎的人类技术。

「不过,其中也有这种确实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呐。」

她无奈地笑了笑,手指着艾尔莎从食堂拿来的小小玻璃片——那副眼镜。

「不过,从门里出现天使,然后天使降下裁决之光,熔化了旧钟,也熔化了铁矿石?这种技术真的……」

罗伦斯挠着头继续思考,回忆着和塔妮娅的对话中是否还隐藏有别的线索。假如认定炼金术师的话并非谎言,而是确实要向塔妮娅揭晓天使的秘密,那么托付那个铁质圆盘给她就绝不是无谓的行为。毫无疑问,那一定是召唤出天使的必须道具。

门。铁门。

罗伦斯沉吟着。

「归根到底,为什么是门?」

不清楚。但塔妮娅说是『师傅打开了门,然后天使从门中出现』。

打开门?可那只是一块铁制成的圆盘。

罗伦斯从腰间的钱包中取出一枚银币来细看。

银币的一侧刻着威严的胡须面孔,恰如那圆盘一样。

「汝觉得那是什么比喻呗?」

「应该是那样……」

打开门就会有天使出现。使用完这扇门,还要在胡须面孔的背面雕刻上猫精灵少女,防止天使再次从中钻出。

这真的只是没有实际意味,单纯只是为了感伤抒情的理由吗?

罗伦斯用手指捻着银币,把它想象作打开的门来把玩。

「唔,这个,汝哟。」

赫萝立刻眯起眼发出抗议,因为艾尔莎手持的烛台照着银币,让它把光线反射到了她的眼睛上。罗伦斯慌忙道歉,嘴却接着因为惊讶而忘记了合上。

艾尔莎此时正关注着又是眨眼又是用手揉的赫萝。

罗伦斯的视线却始终钉在艾尔莎的手上。盯着那对用特殊工艺制成,比银币更能闪烁出光芒的玻璃片,以及银币反射出的烛光。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联系起来了。

「汝……哟?」

「罗伦斯先生?」

两位女性一同朝他关切地问道。

赫萝就像是被这声音引导着一样,朝天井处望去。

答案就在那里。

「谜题解开了。」

赫萝和艾尔莎如同一对岁数相差不小的姐妹般,依偎着一同抬头看向天井。

那里只有光斑。艾尔莎手中的烛台发出的光芒,经过钟体反射后投出的光斑。

但是光斑呈现出圆环的模样。而艾尔莎手里还有另一个关键。这种道具能用来扩大文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用途。

塔妮娅说,为了不让天使从门中再跑出来,炼金术师在门上雕刻了猫少女的形象。

塔妮娅所叙述的关于传说的一切,都有其意义。

「艾尔莎,我找到天使了。」

「哎?」

「你手中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天使之泪。」

艾尔莎呆愣地看了看手中的眼镜,又看了看赫萝。

赫萝首先开了口。

「汝哟,这下能帮得了那只松鼠了呗?」

罗伦斯回答道。

「如果我搞错了,你大可以把我一口吞下去。」

赫萝睁大眼睛,兴奋地一缩身体,抖了一抖耳朵和尾巴,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如果罗伦斯的发现是正确的,那么要验证这一假设就得等到日出之后。可是赫萝的个性是一旦事情决定,就会对其抱有极强的执着,其程度更甚于罗伦斯本人,她才不会允许罗伦斯在这之前小憩片刻。

赫萝不由分说地扯下衣服变回了狼的模样,接着趴下身来,盯着罗伦斯。

只要罗伦斯不爬上去,想必她要么整夜都会是这副眼神,要么就会一伸头,把罗伦斯给整个吞下。

「请两位小心。」

艾尔莎捡起赫萝扔掉的衣服——动作之娴熟让人觉得她好像平时总在这样做——带着半是惊讶,半是无奈的表情说。

『汝只要在这里等着,写好出售那座山时交给对方的信就好。』

赫萝对艾尔莎说完,不等罗伦斯在自己背上坐稳便飞跑起来。

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比昨晚更猛烈。赫萝迅猛的脚步声也颇能传达她的急迫心情。罗伦斯抓着她的皮毛,感受到了其中传来的炽热体温。

赫萝之所以会全力奔跑,是为了那些迄今为止一直躲在无人处,被时光的洪流淹没的生命。

每一天,赫萝都会竭尽全力地记录日记,想要挽留那些不断从记忆中脱落的日常片段。

这的确可以被嘲笑为无谓的挣扎。

但是正因为曾一同立誓珍惜这些东西,罗伦斯和赫萝才走到了今天。

所以即便赫萝穿越山脚下的森林时,如同忘记了背上的罗伦斯般躲开树木,跳过岩石,用牙齿嵌进山的斜面飞跃而上,罗伦斯也没有抱怨。

塔妮娅就在藏着那块铁质圆盘的地方。这是一个久违的无云月夜,塔妮娅大概是在月光下结束了工作,手握着凿和錾,趴在圆盘上睡着了。

当月亮也沉入地平线时,她察觉到身体散发热气的赫萝,一下子惊醒过来。

罗伦斯从赫萝背上滑降到地面,对困惑不已的塔妮娅询问道。

「这扇门,会有天使出现的,是这一面对吗?」

他的手指着的,是被塔妮娅雕刻的花朵环绕的猫少女。

『是、是的,没错……』

没错。

那么这面少女浮雕的作用的确如炼金术师所说的那样,是要令天使无法从门中出现。只是与传说不同,这面浮雕本身才是封印天使所用的盖子。

「然后,在这一面被雕刻上少女像之前,它曾经被打磨得非常,非常光滑。我说得对吗?」

塔妮娅睁大眼睛,吸了吸鼻子。她似乎察觉了什么。

『的、的确是这样的。那个,难道说,』

睡觉时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凿和錾,不经意间从那对小得不成比例的手中滑落。

然后掉在她数十年间培育起来的林木所铺设的落叶地毯上。

「是的。天使之谜解开了。」

塔妮娅的又黑又小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整个人呆呆地站住不动。

她身后是泛白的天空,以及渐渐浮现出的山峦轮廓。

「塔妮娅,请你把门竖起来。」

『好、好的。』

她急急忙忙抓住圆盘一端,然后把它一下子抬起。

闭着眼睛露出微笑的少女沐浴在拂晓时分的青蓝色光芒中。

「这种技术本身,并不是多么高深的秘密。」

此时,支撑着圆盘的塔妮娅看起来恰如那大圣堂墙上描画的一般。她用满怀意外的视线看着罗伦斯,胡须微微抖动。

『可、可是,就是因为师傅叫出了天使大人,所以很多很多人都非常惊讶。』

「没错。但是这其中的理由和外人把你错认成熊是一样的,尽管他们都见过森林中的松鼠。」

『咦……?』

罗伦斯微笑着说。

「即便是每个人都曾见过的东西,让它扩大到完全不同的规模,这也足以成为一次奇迹了。」

罗伦斯盯着自己的脚下。他的脚下已经出现了浓黑的影子,就像是在祝福今天这个日子般,光芒万丈的朝阳正要升起。

塔妮娅被光眩得眯起眼来,圆盘中的少女依旧闭目微笑。

仿佛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虽然我认为,因为有猫的化身坐镇,天使大人大概不肯完全现出姿态来,」

罗伦斯刚一说完,延绵的山峦棱线背后,被称作谷仓的这一大平原所延展出的地平线背后,太阳露出了它的面孔。

仿佛是发出了『唰』的一声,巨大圆盘的凹面涌入了奔流的光芒。

『啊,啊!』

塔妮娅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切在此刻发生。

流入圆盘的光束在遵从着世界的规律,在精心设计的凹陷中反射,尽管被少女像打乱了许多,光的奔流仍旧指向同一点,形成了一道光柱。

「这和眼镜是一样的,赫萝。」

罗伦斯开口说。一直趴在地上的赫萝此时也站起身来。

「我把眼镜交给赛莉姆的时候,也对她叮嘱过。」

他回头继续说道。

「不能把眼镜放在太阳光下。因为它会聚集光线,有时还会烧焦纸张。」

赫萝半开着张满尖牙的嘴,注视着这块被塔妮娅日日打磨的铁盘汇聚光芒的模样。

的确就如打开了通向了另一个世界的门那般,光线从中射出,照在仍未沐浴在阳光下的树干上,眩目的强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如果不仔细打磨眼镜,它就没法扩大文字,也不能用来代替打火石。大概,这块铁圆盘上的凹陷被技术精湛的工匠仔细调整过,所以才有这样的功效。也正因如此,使用完毕后才要刻上少女像。」

为了不让它再反射光线引起火灾。大小不过掌心的眼镜尚且能烧焦纸张,如此巨大的圆盘汇集阳光之后有何结果,罗伦斯光是想象一番就只能露出僵硬的苦笑。

所以,它才能熔化青铜制成的钟,也能精炼铁矿。

『啊,啊啊……』

塔妮娅呜咽着,松手丢开了圆盘。

庞大的铁盘猛地一晃,险些砸在罗伦斯脚上,多亏赫萝叼住他的衣领往后一拖,才使他幸免于难。被圆盘震起的落叶纷纷在阳光中落下,塔妮娅的脸上滚落大滴泪珠,当场蹲坐在地上。门的谜题解开了,按理来说她不该因此落泪。

不过,罗伦斯明白这泪水的意味。

塔妮娅虽然有些傻,可她当然至少知道凡人寿命几何。她一定只是装作没有察觉而已。

——没有察觉,那位炼金术师已经再不会回来了。

谜题依旧是谜题,那时的回忆也依旧是回忆,此后不会再改变。一度雕刻成的往昔无法再次重染上新的色彩。

罗伦斯刚刚解开了这些束缚。

一瞬间,他犹豫自己是否做了错事,是否不应解开这个谜题。因为那样或许塔妮娅就能继续瞒着她自己,活在这段永恒的回忆中。哪怕被迫从山中离开,她或许也能背着这块圆盘移居到新的土地上,在那里悄悄地平静生活下去。

永久地做着这个自己编造的梦,在梦中,谜团仍旧是谜团,过去仍旧是过去,炼金术师总有一天会再回来。

罗伦斯突然被身后的赫萝拱了一下。

还未等他发出抗议,赫萝首先走近塔妮娅,用她的舌头粗暴地舔起塔妮娅的脸颊。看起来这就像是狼确认猎物的滋味一样,但塔妮娅随即抬起头,紧紧搂住了她的前足。赫萝又接着舔舐她的背部,并且卧在地上,让她贴着自己脖颈处软绵绵的毛皮。

『咱们会活很长时间。』

她说着,看了看抽泣的塔妮娅,又看了看罗伦斯。

『但是,却没法做无限长的梦。』

汝做得没错。

赫萝在肯定自己。

罗伦斯决定相信她的判断。

他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落叶,看了看地上,刻在圆盘上的少女映入眼帘。

她面带幸福的微笑,有如天使一般。

听完罗伦斯叙述技术的概要后,艾尔莎看了看眼镜,然后有些恐慌地连忙把烛台推远了一些。

在山中解开了天使的谜团,待塔妮娅平静下来后,罗伦斯夫妇听她尽情讲述了与炼金术师间的回忆。等到日暮时分,一行人返回了圣堂。

这一次不只是罗伦斯,塔妮娅也坐在了赫萝的背上。

面对巨大的松鼠,艾尔莎起先满脸都是惊讶。但她终归见识过许多场面,随即便开口说「那我去烤一些橡子面包吧。」,让塔妮娅非常开心。赫萝没法表示反对,只好露出一副腻烦的模样,看起来有趣极了。

而赫萝把艾尔莎写下的交易备忘录、罗伦斯致希尔德的信绑在脖子上,则是橡子面包还未送进烤炉之前的深夜。

你可以等面包烤好再走啊,艾尔莎对她说道。结果赫萝还是像逃一样地出发了。

以赫萝的脚力,就算要到两人已经离开许久的纽希拉打个来回,也不过只需一昼夜而已。

至于那块铁盘,对经营矿山的希尔德来说,它无疑是价值千金的存在。希尔德毫无疑问地会为它和这座山开出高价。

万一希尔德已经知晓了类似于那扇圆盘的技术——这种猜测罗伦斯也并不是没有过,但塔妮娅自己说出的话打消了他的担心。

——无论那座山将来怎样,自己都会一直与它同在。因为刻在圆盘上的大弟子,或许有一天还会带着对师傅的追忆回到这里来。

赫萝向塔妮娅保证,『哪怕要用尖牙来谈判,也一定会让那只兔子交出金币来』。考虑到她实际上果真难免这样做,罗伦斯在信中写道,如果遭到无理强求的话,『就请您告诉我』。

带着这封承载了各自心意的信,赫萝转瞬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罗伦斯目送赫萝离去,然后望着天空叹气起来。

他们的故事曾作为传说被描绘成了图画,而今还要继续下去。

「罗伦斯先生,面包烤好啦!」

塔妮娅变回了人形协助艾尔莎去烤面包了。她的呼声让罗伦斯拉回视线。

回头一看,与赫萝相反,拥有丰饶身体的女孩正在对自己挥手。

罗伦斯也冲她招招手,然后嘟囔道。

「为了表示对妻子的爱,就让我把那些面包全吃光吧。」

又苦又硬的橡子面包。

它就好像残留世间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一样。

不,至少还是给赫萝留下一个吧。想到这里,罗伦斯露出了笑容。

(《狼与橡子面包》完)

[*注:作者的另一系列《梦沉抹大拉》中的男主角库斯勒是一名炼金术师,女主角乌尔则是长着猫耳的修女。考虑到本故事中的插图以及其他种种迹象,五十多年前与松鼠塔妮娅相遇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两人。《抹大拉》与《香辛料》的故事或许发生在同一片大陆上,只是时间轴存在先后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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