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治安状况、货币行情、哪里有好吃的东西等。
其中有个话题最受长期旅行的人欢迎。
那就是什么季节最适合旅行。
「咱太冷太热都不喜欢。」
「那就是春天或秋天了吧?」
「春天是不错,可是到处都匆匆忙忙的。冬雪溶光之前,很容易弄得浑身都是泥。」
一个娇小的少女坐在货马车的驾座上,用梳子整理腿上的毛皮。兜帽罩著整颗头,全身装扮很朴素,算得上饰品的只有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但仔细看过以后,可以发现衣袖和缠腰布的下襬都没有一点破损。
她穿的是朴素但品质很好的衣服,美丽的亚麻色长发从兜帽底下流泄出来,看起来像个旅行中的修女,或者是要去远方土地相亲的好人家少女。
不过她不是修女也不是贵族千金,甚至根本不是人。
少女名叫赫萝,另一个面目是宿于麦子中的巨狼。远古时期曾统治约伊兹地区,在遥远南方有人称她为丰收之神。手上的毛皮不是膝毯,而是从她腰际长出来的尾巴。
「要旅行的话,就该像现在这样秋天出门。风虽然冷,出太阳的时候就暖洋洋地很舒服,晚上还很适合温点小酒来喝。而且再来就是冬天,会有那种有点荒凉,又有很平静的感觉。那不是很适合咱这样聪明的贤狼吗?」
在驾座上梳尾巴的赫萝心情好像很好,特别健谈。或许是因为如此,尾毛也比平时更蓬松。
坐在赫萝身边的是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十多年前,他与赫萝萍水相逢,历经几场冒险后相许终生。后来在温泉乡纽希拉经营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至今已有十年余。
「真的,你的毛色和秋天的森林很搭。」
赫萝最自豪的就是她的尾巴。夸她的狼毛,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不过你喜欢秋天,主要是因为这时候东西好吃吧?」
罗伦斯苦笑著这么说,是因为赫萝仔细理毛之余,也在嚼著满嘴的烤栗子。
「没什么事情比享用美食更值得高兴吶。」
赫萝不为揶揄所动,满面喜色地啃烤栗子,继续梳毛。
罗伦斯无奈地闷哼一声,重握马车缰绳。
「是啊,现在也不是需要缩衣节食的行商之旅,路上有什么好吃的就买来吃,开心最重要。」
赫萝用小狼般的大眼睛注视罗伦斯,开心地笑了。
除了下山办事外,罗伦斯和赫萝两个已经十年余没这样搭马车出远门了。
在温泉乡纽希拉定居前,罗伦斯还不太能想像长期留在一个村子里过活是什么感觉。对旅行商人而言,在一个大范围内巡回奔波是理所当然,怕自己定不下来,动不动就想去旅行。
然而经营旅馆十分忙碌,且十二分地有趣。或许说女儿出生,忙到对旅行的怀念连个苗头都钻不出来比较准确。一晃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因此这一次,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心血来潮。是赫萝表示想出纽希拉走走,旅行个一阵子。
不过赫萝基本上是个家里蹲,只要能整天打滚,喝酒泡温泉就没什么怨言,提议旅行当然有她的理由。
「那么,首先要往哪个城镇走呢,那两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最后一封信是从温菲尔王国南边的城镇寄来的吧。」
罗伦斯摊在腿上的地图上有一封信,信中有两个署名。一个是罗伦斯和赫萝生下的女儿缪里,今年十二、三岁,一般而言,开始有人来说亲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署名是从字迹就能看出做事一板一眼,以投身圣职为志而下山游历的青年寇尔。
他是罗伦斯和赫萝行商时所认识,从旅馆开张就帮忙到前阵子为止,要说缪里出生以后几乎都是他在照顾也行。
两人还在旅馆时,经常能见到缪里亲密地叫他大哥哥。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有美丽的兄妹之情。
直到上一个冬天,罗伦斯才知道只有自己还抱著这种傻想法。寇尔为实现成为圣职人员的梦想而下山时,缪里也偷偷跟了过去。
这对罗伦斯来说是青天霹雳,而他的妻子,缪里的母亲赫萝却早就知道了。
既然赫萝愿意放缪里走,罗伦斯也无能为力。
况且,女儿本来就是总有一天要嫁出去。
若对方是寇尔,还应该庆幸呢。
罗伦斯总是如此告诉自己,但还是无法放下心来。
「早春那封,是从比纽希拉更冷的海岛上寄来的呗。」
也不晓得赫萝懂不懂罗伦斯的心情,她仔细地拨整尾毛回想著说。
「啊,那里是我也没去过的北方群岛地带嘛。后来他们南下到温菲尔王国,过了春夏两季,现在好像在王国南部……可是信寄来的间隔愈来愈长了呢……虽然信上没写,他们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罗伦斯很清楚旅行的危险和艰苦,无法轻言说出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种话。
路上会有强盗,城里四处有流氓。就算没遇到坏人,也有染病和受伤的危险。若倒楣遭暴雨暴雪所困,饿死冷死都有可能。
一想到可爱的独生女,罗伦斯就心痛欲裂,赫萝却满不在乎地这么说:
「担心什么,是因为好玩到忘了给咱们写信呗。」
罗伦斯往赫萝一看,她理毛已经告一段落,啪喀一声掰开栗子壳,大口嚼里头的果实。
「他们的信上,每次都有快乐的味道。」
「……快乐……也、也对。旅行是快乐的事,很容易被美味的大餐和美丽的景色迷住。」
赫萝往旁瞄了一眼像在自我安慰的罗伦斯。
「要是汝相信是这样,咱就什么也不多说了。」
「……」
罗伦斯用小狗受欺负的眼神往赫萝看。
赫萝丝毫不认为自己在欺负罗伦斯,反而还对罗伦斯的婆妈感到不敢领教。
而罗伦斯也很明白这一点。
女儿出生时,他就有过女儿总有一天会离开他的心理准备了。
「……如果他们幸福……那当然,就够好了……」
罗伦斯挤出的这些话,却逗得赫萝咯咯笑地往他身上倚。
「虽然汝这头大笨驴老是在为蠢事头痛,让咱很受不了……」
赫萝自豪的尾巴沙沙一摇。
「可是咱一定会陪在汝的身边,无论如何都会。」
并柔情地微笑,直视罗伦斯的眼眸。
平时的赫萝经常赖床或一早就喝酒,死抱著被子说不想工作的事也是家常便饭。若听客人说到远地的佳肴,还会缠著人讨。
因此,罗伦斯很容易忘记赫萝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不过赫萝终究是赫萝,总是如孕育麦谷的大地般扶持著他。
这趟旅行也是赫萝为罗伦斯著想而提的。
想让担忧女儿缪里的罗伦斯安心,或者让他放弃无谓的念头,得让他见一次女儿才行。
赫萝这么为他著想,让罗伦斯感动得无法言喻,比去见缪里他们还要开心。
只要赫萝陪著他,他其实就别无所求了。
过去的他也是如此深信不疑,才会让他一个人类胆敢牵起赫萝这匹狼的手。
赫萝微笑著的真挚眼神,让罗伦斯自然而然展开笑颜。
「嗯,也对。我还有你在。」
听他这么说,赫萝也挤眉一笑。那是活过悠久岁月的贤狼的开朗笑脸。
罗伦斯手绕到赫萝肩上,往身上揽。稍一用力,赫萝的尾巴就开心地摇来摇去。
光是像这样有更多时间和赫萝独处,这趟旅行就值得了。
「汝啊。」
「嗯?」
赫萝在罗伦斯怀中稍微扭身,抬头说:
「咱觉得先去斯威奈尔比较好。」
「斯威奈尔?」
那是离纽希拉最近的大城镇。
「嗯。那里的猪羊鸡都在夏天长肥了呗?而且米里那头大笨驴也在,去他那里随时都有甜的能吃。」
米里和赫萝一样是活过长久岁月的野兽化身,现在是斯威奈尔的头脸。
他的言行看似与赫萝犯冲,但其实交情好像不错。
上次拜访米里时,他拿出了用紫色花瓣沾满砂糖制成的甜点。
「……往斯威奈尔去,离海就更远了耶。」
看著地图说话的罗伦斯,忽然感到有视线射在脸颊上。
「没这么赶呗?」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罗伦斯用扫兴眼神看著雀跃不已的赫萝说。
「你该不会是想拐我去斯威奈尔才装得那么诚恳吧……」
「唔,什么!」
赫萝狼耳一竖,瞪著眼说不出话来。
「咱……咱是为了汝……」
接著耳朵、肩膀、尾巴都垂了下来,整个人缩成小小一个。
原本就很娇弱的她,这样看起来更惹人怜惜,但罗伦斯和赫萝一起生活的这十几年可不是白过的。
「蜜渍桃。」
「!」
狼耳不受主人控制地跳了起来。
罗伦斯冷眼看著赫萝,赫萝也不装了,直接瞪回去。
「汝对咱的爱只有这么一丁点吗!」
赫萝的心意是不需质疑,但歪脑筋就是歪脑筋。
「旅行才刚开始耶。现在就花大钱,以后怎么撑得下去。」
「大笨驴!汝忘了还有一车的东西要卖吗,到大城镇去比较好卖吧?」
赫萝指的是堆积在货台上的大量麻袋。装的全是从纽希拉的温泉采集来的硫磺粉。其他旅馆老板一听说他们要下山旅行,就纷纷跑来托他们卖了。
罗伦斯在村里开旅馆已经有超过十年的时间,但资历毕竟最浅,说话大声不起来,拒绝不了前辈的请托。
东西是非得沿路叫卖不可了,但这个量的确不容易脱手。
「纽希拉旅馆的补给品都是跟斯威奈尔买的,会跟温泉一起流出来的硫磺早就满街都是,怎么卖得出去呢。」
「唔唔……」
「我们就一路往西顺河而下,到名叫阿蒂夫的港都去吧。这时节会有很多种鱼货到港,全都很肥美喔。」
「吃鱼哪吃得饱……呜呜……咱要填馅烤鸡……烤全猪……牛肩肉……」
赫萝像个从来没吃饱的可怜女佣,说得有气无力。
刚才明明吃了那么多烤栗子……罗伦斯听得是不敢恭维。
喔不,多半是吃了甜甜的栗子,现在特别想吃咸咸的肉吧。
「话别说太早,我都已经能看到你在阿蒂夫不停叫鱼吃的样子了。」
纽希拉位居深山,扣除溪鱼,餐桌上的鱼全是腌鱼。大半是鲱鱼,偶尔会出现鳕鱼或鲽鱼,但也不是会让人想天天吃的东西。
可是只有在沿海城镇吃得到的鲜鱼,不管煮也好烤也好都美味极了。
「而且那里是贸易要冲,买得到新鲜的葡萄酒吧。」
赫萝的耳朵抽了一下。
「别说是葡萄乾,好运的话还有鲜葡萄吧。」
葡萄要在气候暖和的地域才采得到,这一带基本上吃不到鲜葡萄。
转头佯装不听罗伦斯说话的赫萝,不禁听得猛吞口水。
「怎么样?」
赫萝仍是紧闭著嘴不说话。
只听得见叩叩的马蹄声和马车喀哒喀哒的声响。
几只小鸟歌唱著飞过贯穿森林的道路上空。
真是个好季节。罗伦斯眯著眼仰望天空时,肩膀捱了记头槌。
「……大笨驴!」
赫萝嘟著嘴啐一声。看来是撑不下去了。
如此与年纪不符的孩子气反应,让罗伦斯不禁苦笑。
在旅馆时,当然也时常要和赫萝的食欲过招。不过那大部分是掌管厨房的女佣汉娜在负责,罗伦斯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跟她正面交手,觉得既怀念又愉快。
作旅行商人时总是这样。
笑起来,是因为这种斗嘴可爱得令人无法自拔。
「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
罗伦斯与先前不同的口吻,立刻让赫萝不只耳朵,尾巴也翘起来了。
最后她不情不愿地抬眼看罗伦斯。
「那就──」
「少来,求情也求不开我的钱包啦。」
听他这么说,赫萝摆起臭脸。
「哼。一开始就吃光汝的钱也太可怜,放汝一马。」
「脸皮也太厚了吧。」
「怎样?」
「怎样?」
在这样的对话中,货马车缓缓前进。
两人最后看著彼此,哈哈大笑。
深山里的温泉乡纽希拉有河流经过,当有急事或积雪深的季节,大多会搭船往来。
需要载送驮马和货马车时,就得找够大的船,船员也不能只有船夫一个。
鉴于预算有限,罗伦斯和赫萝直接搭马车下山。晃到了天空开始染红,也只走了一半。在树木之间拉起的帐棚下,用石头堆的小炉前,赫萝抱著腿嘟圆了嘴。
「……第一天就野宿啊……」
原以为加点油,就能在河岸边的税关附近的旅舍过夜,然而久没驾车,货又载得多,跑山路快不起来。
「软软的床……厚厚的毛毯……热热的浴池……满满的肉跟葡萄酒……」
罗伦斯无视那些彷佛以为闭眼祈祷就会蹦出东西来的碎碎念,将小麦掺黑麦的黝黑面包拿给赫萝。
「喏,这是故意掺黑麦烤出来的,有没有很怀念?」
以前行商时,根本吃不到雪白的小麦面包。都是用没气的啤酒把硬梆梆黑漆漆的黑麦面包泡软了吃。
过惯旅馆怠惰生活的赫萝,看著兴奋的罗伦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直接吃小麦面包就好了呗……」
「纯粹用小麦很快就会坏掉。若是冬天还可以,但现在天气还很暖,下山就更热了。」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将小铁锅架到石炉上,将腌肉切成薄片放进去。
见到肉出现,赫萝才总算叹气啃面包。
「肉再切厚一点。」
「要节省,节省。」
罗伦斯很快就收起腌肉块,赫萝瞪得都要掉眼泪了。
「要是盘缠有剩,我们回程就都吃大餐。」
那商人的笑容,让高龄数百岁自称贤狼的她如小女孩般噘起了嘴,垂下眉梢。
「大笨驴……不说了,赶快煎一煎呗。这种黑面包又酸又苦,没肉吃不下去。」
「好,你等一下……嘿!嗯!……嗯嗯?」
罗伦斯弯著腰猛敲打火石,可是草穗做的火种就是点不起来。
「应该都晒得很乾啦……嘿!……喝!……」
石头敲得铿铿响,却敲不出多少火星。他在旅馆从没自己生过火,功夫钝很多了。
再奋斗了一阵子,也只是弄得手痛背也酸。「嗯~」扭动筋骨以后,才发现赫萝白著眼看他。
「……再、再一下下就好。」
「希望如此。」
赫萝唏嘘地说完,罗伦斯鼓起干劲继续敲打火石。
结果赫萝都故意打了三个呵欠,火还是没点著。
「……应该在出发前练习一下的……」
「前途堪虑喔。」
罗伦斯哀怨地往赫萝看,被她冷冷地别开眼睛。
「唔唔……」
蹲著敲打火石,一下子就这里痛那里痛。关节明显比以前硬了很多。
上了年纪就是这么回事吗……当罗伦斯如此感叹时,听见一声「真是的」而回神。
「如果生气能轻松点火,咱早就嘲笑汝了。」
赫萝连骂人的兴致都起不来了。见状,罗伦斯不以为然地说:
「不必了,我去约路过的牧羊女吃饭还比较快。」
「喔,那是什么意思?」
「贤狼大人应该马上就听出来了吧。」
罗伦斯和赫萝互瞪了一会儿,然后同时叹气。
「虽然现在不是冬天,没生火还算好……可是晚餐吃硬梆梆的黑面包和生腌肉,实在是太可怕了。今天就让咱跑回旅馆拿点余火过来呗。」
赫萝的真面目是比人还高的巨狼,要一晚越过三个山头也是轻而易举。
「不用……先当作是最后手段吧……谢谢你的建议。」
「嗯?那好呗。汝还有男人的面子要顾嘛。」
尽管揶揄很刺耳,但罗伦斯实在没想到自己会连火都点不起来。
「看这样子,缪里在村子外面还能过得比汝好呢……」
就在罗伦斯从抬不起头变成垂头丧气时,基本上还是很善良的赫萝无奈地笑。
「那家伙可以用人类的样子把深山当自己家来打猎,连咱都办不到。」
尽管赫萝化为人形时能在需要的时候运用狼的能力,但基本上还是如同外观,是个少女。
而缪里即使体型与赫萝相同,却能像野兽一样在山上灵活地到处跑。最厉害的,是她的技术和知识。她知道怎么设陷阱捕兽,也懂得鞣皮晒肉。手那么细,照样能用她用不完的体力钻木取火,等烤肉的时候还会拿野兽的肌腱做弓弦。
丢她一个人到山上,也能活蹦乱跳地过活吧。
「唔,对了。说到那头大笨驴,她以前不是玩过那个吗。」
「嗯?」
赫萝忽然想到些什么而站起来,离开棚子往货马车走。
还以为她要做什么,结果从货台上的麻袋堆里拿了一袋下来。
「这叫什么来著……总之就是她听说这种黄色的粉可以用来起火,她就拿去壁炉试,结果搞得鸡飞狗跳那次。」
「对喔。」
罗伦斯立刻想起来并苦笑。
一想到那当时,连嘴里的苦味都回来了。
「她是从鲁华那里听说了在战场上快速生火的方法嘛。」
「汝就试试看呗,这里应该不会那么臭……咱看咱还是先躲远一点好了。」
赫萝说完就把袋子搁在罗伦斯面前。袋里满满都是从温泉采集来的硫磺粉。
「要拿来烧的话,好像是整块的硫磺比较好……总之先试试看吧。」
罗伦斯觉得问题是出在打火石技巧生疏了,但也不想在没有火堆的地方野宿,能试的都该试。于是他将硫磺粉洒在草穗火种上,也抹在枯草、枯树枝和柴薪上。
然后再蹲下来敲打火石……羊毛般的草穗终于出现红色火星。
「喔喔!」
在以前明明没什么了不起,现在罗伦斯却忍不住欢呼。大概跟硫磺没什么关系,只是休息了一下,力气回来了吧。
无论如何,都不能白费这小小的火星。罗伦斯两手围上去吹气,火在起烟时延烧到枯草上,愈烧愈旺。
什么嘛,很简单不是吗。
罗伦斯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想跟赫萝这么说,结果找不到人。四处张望,才发现她在离得很远的树荫下,只探出头看著他。
「没这么夸张吧……」
就在罗伦斯发噱时。
噗滋噗滋,好像有东西烤焦的声音。转头一看,火堆冒出了好浓的烟。
紧接著,一股刺鼻恶臭让他捂脸就躲。
有铁烧红的金属味,还有硫磺的臭味。不只是鼻子受到刺激,还熏得满嘴苦味,眼泪直流。
「……!」
在记忆中就已经够臭的了,实际面对起来更是记忆中的好几倍臭。
当时缪里没考虑后果就把这种粉丢进壁炉,弄得旅馆一整个星期都弥漫著连罗伦斯也觉得难受的焦臭味,赫萝更是鼻子痒了一个月。
罗伦斯耐不住不停往上窜的浓烟,逃到赫萝那里去。
「大笨驴!不要过来!」
赫萝板著脸大声赶人,彷佛相誓生死与共的日子从不存在。罗伦斯有点受伤,但在发现赫萝手上拿著面包时不禁停下脚步。
毕竟罗伦斯也不想在那种杀人火堆边吃晚餐。
于是他憋气回到火堆拿面包、小啤酒桶,跑到赫萝那。
赫萝厌恶得鼻头都皱了,可是啤酒桶一递出来,她还是不甘不愿地准许罗伦斯留下。
还用非常嫌弃的表情闻罗伦斯身上的味道,脸揪成一团。
「汝今晚滚一边睡。」
提议用硫磺粉的人是谁啊。罗伦斯用这样的眼神瞪回去,而赫萝只是抱住自豪的尾巴,不让他靠近。那可是用玫瑰精油细心保养得蓬松滑顺的尾巴,怎么能沾上恶心的味道呢。
即使距离严冬仍久得很,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被窝里有没有赫萝毛茸茸的尾巴,和她如孩子般略高的体温是天差地别。
然而在这种事情上赖皮,说不定真的会惹赫萝生气。
罗伦斯只好叹口气,看著烟冒个不停的火堆,再叹一口气。
旅行第一天就这样,往后真是不敢想像。
隔天,罗伦斯打个喷嚏醒来,见到赫萝已经坐在驾座上等人了。
她很专心地在写东西,应该是昨晚不敢接近火堆而不能写的日记吧。
一想像她会如何咒骂抱怨,罗伦斯心里就凉了一截。
罗伦斯昨晚是睡在火堆边。不知是硫磺粉已经燃尽,还是鼻子已经习惯,不怎么臭。红红的炭,还在白白的灰里烧。
「不臭了吗?」
这问题让赫萝重叹一声。今早不怎么冷,空气潮湿,呼出的白烟在朝阳下飘荡。
「好多了啦。真是的,拿来当驱狼用品卖,一定会很成功。」
「……我考虑看看。」
似乎只是开玩笑的赫萝,听罗伦斯答得这么认真都傻眼了。
「总之先吃早餐吧……昨天没吃到热的呢。」
「汝不是有吃锅里的肉吗。」
罗伦斯往灰里添新柴之余耸耸肩说:
「跟你说没有沾到多少臭味,你也不会信吧。」
赫萝「唔唔唔」地低吼,跳下驾座。
「货台里的硫磺是没那么臭啦,不过汝还是早点把它们处理掉呗。」
昨晚,她是夹在硫磺袋之间睡。
「以前旅行的时候,只要货台里堆了某些东西,你也会这样发脾气嘛。例如鱼啊,金属器具这些。」
罗伦斯在火势开始增大的火堆架上铁锅,下点腌肉和从纽希拉带来的蛋。蛋只要不破就能保存好几天,是能够改变菜色幅度的宝贝。如果车上有面粉这类粉状物,就会放进去保存,这次就放在硫磺粉里。只要别放太久,硫磺味就没那么容易渗进去。
「汝载多一点好吃的东西,咱就不会发脾气了。有果乾或糖渍那些该有多好。」
赫萝摇著尾巴陶醉地说。
「大笨驴,甜食很贵的。」
罗伦斯学赫萝骂人,在面包上划一刀,用锅铲捞起煎得正好的蛋和腌肉,跟乳酪一起夹进去。
「拿去。」
「嗯。」
原以为赫萝接下面包就会大咬一口,她却拿著面包端详起来。
「怎么啦?」
「嗯……」
赫萝保持低头看面包的姿势,只有视线往罗伦斯转。
「咱昨天没吃到肉,应该要补上才对。」
即使一早就展现对肉的惊人执著,也不能太宠她。罗伦斯一本正经地说:
「不行,要遵守旅行计画,否则只会自讨苦吃。以前我们行商的时候,你就尝过那种后果了吧。」
赫萝看起来爱耍任性,但行不通时还是懂得进退。平时罗伦斯会任由赫萝耍任性,都是因为想宠宠她的时候被她看出来了而已。
因此,当罗伦斯毅然拒绝,赫萝即使不服气也得黯然接受。
「汝从以前就是个死脑筋。」
「请说那是慎重。」
赫萝往罗伦斯瞄一眼,耸了耸肩。
那是「都提到以前的旅行了,还敢说自己慎重」的意思吧。和赫萝旅行时,罗伦斯总是打肿脸充胖子,碰触危险的生意。
更糟的是昨晚生个火花了那么久时间,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昨天是很久没旅行才会那样嘛。以后就顺了。」
罗伦斯找藉口似的忍不住说道。
嘴角沾著蛋黄的赫萝抖抖耳朵应付他。
后来两人来到河边的税关。在这条河上的税关中,这里是数一数二的大,也是发自南方内陆的大道终点,颇为热闹。
来自内陆的谷物、畜肉加工食品和金属器具,上游的皮草和木材,下游的海鱼和远方国度的舶来品都汇聚于此。
原想在税关边的旅舍借住一宿,然而他们上午就抵达,最后吃点东西休息片刻就上路了。
用餐时提到沿著河流往海岸走的事,老板便大力推荐他们直接搭船。
其实河边的旅舍和河上船夫大多有合伙关系,客人经介绍搭船就能再赚一笔。
不谙旅行的修士很容易就会上钩,不过罗伦斯以前是旅行商人。
考虑损益后,终究选了陆路。
不喜欢野宿的赫萝倾向搭船,但听到船费会从餐费里扣回来,就勉为其难接受了陆路。
到了离开纽希拉的第四天──
「……现在到底是怎样?」
驾座上,赫萝弯腰拄颊。
罗伦斯则是一手拿著地图东张西望,茫然无措。
「……迷路了。」
挤出这句等同宣判自己死刑的话之后,他胆战心惊地往赫萝瞄。
赫萝不是温柔微笑,也不是横眉怒目。
「咱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啦。」
「推荐我们搭船纯粹是出自善意吗……」
罗伦斯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原以为道路会沿著河边一路开到海岸,不会有任何问题,结果地图上的路竟然遭到严重山崩堵塞。
虽然当地人辟了一条新路出来,但那似乎与樵夫和猎人用的路交错,罗伦斯在不知不觉间就走错了。
路压得很实,货马车走起来十分顺畅,路上还有烧炭场,让罗伦斯以为自己走的的确是运输干道没错。等他想到新辟的路怎么会有老旧烧炭场时,他们已经跨过完全不存在于地图上的悬崖和山岭,深深迷失在森林里。
「这边已经不是咱的地盘了,幸好没有麻烦的东西。」
赫萝仰望天空吸吸鼻子。
其实看不到什么天空,这里的林相和纽希拉截然不同,到处是非常高大的树木,几乎遮蔽了天空。
缺乏光线的地面矮木稀少,反而方便马车行进。
森林如此蓊郁,却能看得非常深远,不时还觉得有东西在偷看,令人发毛。
大部分是狐狸或鹿,身边还有赫萝这森林的王中之王在,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罗伦斯毕竟是人,会下意识地对森林的深渊感到恐惧。
「话说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人会经过呗。这条路也不太像是路,而是大雨的时候水流冲出来的,因为落叶太多才没能看出来呗。」
没错,山上就是会有这种令人误入险境的陷阱。
所幸货台堆了很多难闻的硫磺袋,赫萝又有狼的鼻子。
直接折返就没事了才对。
「……回去吧。再继续往森林里走,就不能从太阳位置看方向了。」
罗伦斯拉动缰绳掉头,并突然发现一件事。
赫萝的表情好平淡。
这让罗伦斯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很难为情。
「想骂我就骂吧。」
这样还比较轻松。
结果赫萝一阵错愕,盯著他问:
「骂……骂什么?」
罗伦斯缩脖子准备挨骂,但赫萝左右看看哼一声说:
「汝这样自打嘴巴又不是第一次。」
不带刺也没有恶意的口吻,反而更伤人。更糟的是这完全是罗伦斯的责任,连生气的权利都没有。
「而且,来这样的地方走走也不坏。」
「……?」
赫萝的语气平静得像毛毛雨中的森林。
「真是个好森林。」
明明是为了省船资而迷路,赫萝却浅浅地笑著。
比起挨骂,这感觉十分诡异。或许是害怕赫萝会消失在森林里吧,罗伦斯心里忽然一乱。
他赶紧甩甩头,重新环顾森林。
「很好吗……?感觉很普通呀……」
矮树灌木如此缺乏,经济价值感觉不怎么高。头顶上盖了那么多叶子,风很难吹进来,恐怕连野菇都没得采。若砍伐这些唯一有价值的巨木,转眼就会光秃秃地什么都不剩。
「在汝看来或许是很普通呗……这里很香。」
赫萝闭上眼大口吸气,罗伦斯也跟著闻闻看。腐植土的气味确实宜人,但这种味道随处都是。
「人的鼻子闻不出来呗,是蜜的味道。整座森林都香香甜甜的。大概……有一棵大树流了很多蜜。」
「好像没有在开花……是树液吗?如果有树液能采,说不定能赚点小钱呢。」
树液搅成了胶,有填补缝隙或增添蒸馏酒香气等用途。
不过罗伦斯商人式的发言惹来赫萝的苦笑。
「汝总是先想到钱。」
「钱很重要啊,谁教我们家有只贪吃鬼。」
「主人还是个路痴吶。」
在这种状况下,罗伦斯绝对说不赢赫萝。
于是放弃反击,策马继续走。
「请你带路啦。还是说,再走下去会有通往海边的路吗?」
略显遗憾地注视森林深处的赫萝轻叹一声。
「咱变回狼的话,是很快就能找到方向。可是咱们有马车,知道方向也不能直直走,走人类开的路比较快呗。」
森林里随时都可能遇到断崖沼泽。有赫萝在还会迷路,就是因为不能走直线。就在罗伦斯想再次为自己的愚蠢向赫萝道歉时──
「嗯?」
赫萝突然挺直腰杆,往远处看。
「怎么啦?」
兽耳左右转动。她的听觉灵敏到跳蚤咳嗽都听得见。
不管是谁用再轻的脚步走过来,她都能立刻发现。
「什么东西?熊还是野狗?该不会……是强盗吧?」
罗伦斯随即跳下驾座,拿起收在座位下的短剑。
行走江湖,免不了有动武的时候。
要来就来吧。但在罗伦斯备战时,赫萝说道:
「是蜜蜂。这时候也看得到,真难得。」
「蜜蜂?」
不久,罗伦斯也听到细微的振翅声。
在他不见蜂影而四处张望时,赫萝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喂喂喂!很痛耶,怎么──」
罗伦斯没说下去,是因为见到赫萝瞪大眼睛,耳毛尾毛竖得像刷子一样。
「唔、啊、唔……」
喉咙深处还发出不成声的声响,使罗伦斯以为来了一大群。结果从大树下幽幽现身的,就只是一只极其普通的蜜蜂。
觉得这蜜蜂好像哪里不对劲时,赫萝突然尖叫。
「呀啊啊!」
听都没听过的尖叫,让罗伦斯连发愣的时间都没有。赫萝像只躲回巢的兔子往罗伦斯怀里钻。耳朵下垂,尾巴胀得好比眼前有朵雷云。
究竟是怎么了?疑惑当中,那只蜜蜂轻飘飘地接近他们。
不像是发怒的样子,甚至有怀疑「这里怎么会有人类?」的感觉。
但蜜蜂愈接近,赫萝就抖得愈厉害。罗伦斯从不知道她这么怕蜜蜂,很是好奇。她非常爱吃蜂蜜,也夸过炒蜂子像百合鳞茎一样松软香甜,吃得津津有味。难道这只蜜蜂有何特别之处吗。外观是有点奇怪,除了司空见惯的黄黑条纹,不知为何身上还垂著一条看似白线的东西。
罗伦斯在蜜蜂经过他们头顶时仔细地看。
他怀里的赫萝,抖得像遭遇龙袭的松鼠。
恍然看蜜蜂飞到一半,罗伦斯突然回神。
「啊,那应该是……」
同时不禁伸出手。
一把就逮到了蜜蜂。
正确来说,是蜜蜂垂下的丝线。
罗伦斯立刻从腰间抽出手帕,包住惊慌挣扎的蜜蜂。
在激动的振翅声中,罗伦斯忽然注意到赫萝青著一张脸注视他。
「汝、汝这是在做什么?」
就算钱包里的钱洒了一地,赫萝也不会有这种表情吧。她避之唯恐不及地侧眼一瞄罗伦斯包成袋状的手帕,马上把头埋起来。
「赶快丢掉啦!」
罗伦斯耸著肩问:
「你是怎么啦,不过是只蜜蜂嘛。」
赫萝全身忽然一缩。
她虽然有很多少女般的行为,但不像是会害怕蜜蜂的人。
「还是说这只蜜蜂也跟你们一样?」
例如活了数百年,懂人话的森林妖精之类的。
这样就很不好意思了。然而赫萝更往罗伦斯怀里钻,摇了摇头。尾巴仍是直发抖。
一脸狐疑的罗伦斯往不停发出暴怒振翅声的手帕里看时──
「咱、咱就是、不行……」
「嗯?」
「不管怎样,就是不行……」
赫萝以无力的哭腔回答。
「那、那是被虫吃掉的虫……没错呗?不行,咱不管怎样就是不行……」
「呃……这样啊。」
听她这么说,罗伦斯总算懂了。
人总有长处和短处。剽悍的士兵可能站得高一点就腿软,博爱的虔诚修士可能害怕蜘蛛。
罗伦斯从未听说赫萝害怕蜜蜂这样的虫,但难免有些生理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遭寄生虫侵蚀的虫就是其一。在山林里走多了,很容易见到怎么看都觉得是世界阴暗面的诡异情境。
「嗯……可是这个……」
手帕一拿近赫萝,她就退得快从驾座摔下去。
「咿!」
「喂喂喂,危险啦。」
「走、走开!走开!」
罗伦斯觉得赫萝吓得快死的样子有点可爱,并说:
「吊在蜜蜂身上的不是寄生虫,只是线而已。」
赫萝猛摇头,像在说不会上那种当。
不过在罗伦斯苦笑著叹气后,赫萝终于稍微露脸。
「真、真的吗?」
那幼儿般的模样,使罗伦斯心里某个角落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对,真的只是线。」
赫萝听得出来那是不是谎言,但罗伦斯也明白那会产生一个疑问。
「可、可是……这种森林里,怎么会有……」
「怎么会有蜜蜂吊著丝线飞是吧。毕竟熊不会拿纺缍嘛。」
然而罗伦斯心里已经有底。
「你不是说这森林很少人来吗。」
「……?对、对啊。」
赫萝露脸回答,一听到手帕里嗡嗡嗡地响又吓得缩成一团。
「那八成是盗采蜂蜜的人绑的吧。」
「……」
赫萝睁圆了眼看看罗伦斯,再看看手帕。
「那、那是在作标记吗?」
不愧是贤狼。
「在纽希拉都没看过这种事吶……」
「纽希拉坡度高,怎么也追不上蜜蜂吧。但是在视野这么好的森林里,就可以在蜜蜂身上绑条线当记号,跟它回巢了。只是……在这种地方,应该是不想被人看见的盗采者才会这样做。因为一般森林都是贵族的财产,采蜂巢是得花钱的。」
「唔、嗯……也、也就是说……」
赫萝窥视罗伦斯似的说:
「这里……有蜂巢吗?」
「现在季节晚了,蜂蜜多不多就不知道了。」
采蜜季是春天到初夏。
不过装满蜂蜜的蜂巢,在寒冬里也有采收的价值。
赫萝擦擦泪湿的眼睛,吸吸鼻涕。
「蜂巢……」
「有精神了吗?」
听见罗伦斯的揶揄,赫萝噘起嘴一瞪。
「要跟蜜蜂走吗?」
赫萝有对三角形的大兽耳和毛茸茸的尾巴。看起来像是丢出装满羊毛的皮球,就会拔腿追过去的样子。
尽管非常讨厌被当狗看,可是她的尾巴已经摇个不停。
「可是蜜蜂的地盘很大。时间上……没问题吗?」
这才是赫萝的本性。平时爱耍任性,遇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容易迟疑。对于罗伦斯就是这样,想在自己爱得太深之前离开他。
而罗伦斯是个商人,想要的东西就会卯起来弄到手。
最具代表的,就是赫萝的笑容。
「不照计画走,就是旅行的精髓所在嘛。」
并补上这句。
「例如生火生半天,迷路到晕头转向那样。」
赫萝缩起脖子,被搔到痒处似的嗤嗤笑。
罗伦斯做个小丑般的动作,用指背擦拭赫萝的脸颊。
「而且,旅行会揭露伴侣不为人知的一面。」
还以为自己对赫萝了解到连尾巴根的毛是怎么旋都瞭若指掌,想不到被寄生的虫会让她吓到哭出来。
赫萝知道弱点暴露,不满地吊眼看著罗伦斯。
「……大笨驴。」
这让罗伦斯很肯定自己还能再爱赫萝一百年。
「那我们就来追那只蜜蜂吧。马车放这里没关系吧。」
「这里不是人会来的地方,不会遭小偷呗。回来的时候……闻味道应该就行了。」
「喔,硫磺嘛。那我就拿一袋走,洒在路上好了。」
「嗯,好主意……洒硫磺啊,呵呵。」
罗伦斯往赫萝看,见到她开心地嗤嗤笑。
「不是哪个童话故事有个小鬼怕在森林里迷路,所以在路上洒面包屑……」
「是有这个故事没错,不过你自己就像是童话故事了吧。」
赫萝眨眨眼睛,又笑了起来。
罗伦斯将手帕交给赫萝保管,迅速准备采蜂巢的工具。有空麻袋,可以用来搭帐棚、探测泥泞深度或赶野狗的棒子,柴薪和打火石,还有可以用来掩盖脸和身体的布。
最后是用来做记号的硫磺。
「好,我们走。」
赫萝用力点个头,打开手帕。
还以为会被盛怒的蜜蜂叮,可是蜜蜂疑惑地晃了晃就飞向森林深处了。
速度不快,可是看著线跑,有好几次都差点绊倒。
赫萝的体力如同她的少女外观,走山路的脚步却灵活得像匹狼。还回头看看踉跄的罗伦斯,游刃有余地笑咪咪倒著走。
「加油加油,跑起来追上去。」
她转回去,飞也似地走。
软绵绵的尾巴在眼前摇来摇去,罗伦斯也在半路改跟著尾巴走了。
踏著落叶,跨过巨木的根,拚命跟随脚步轻盈的赫萝。
赫萝不时回过头,脸上带著开心愉快,又像在取笑他的微笑。
罗伦斯在旅馆也时常被赫萝取笑身材走样,不服气地奋力追赶,那样子却逗得赫萝更开心。
在距离稍微拉开时,蜜蜂似乎终于停下来,罗伦斯跟上不再前进的赫萝。
「呼、哈……都搞不懂是在追蜜蜂还是你了。」
罗伦斯喘著吸气,搧搧衣服。在空气不怎么流动的森林里跑,一下子就觉得好闷热。
「因为汝就是那么迷咱的尾巴嘛。好玩呗?」
赫萝对罗伦斯一句夸赞的话也没有,但罗伦斯就是会忍不住追逐那使坏的笑容。
「很好玩啊。」
听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赫萝嗤嗤笑起来,突然「唔」一声抬起头。
「继续喽。」
「好好好。」
蜜蜂飞离树干,轻飘飘地远去。罗伦斯不时洒下硫磺粉,以免忘记行进路线。
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出马车在哪个方向。人类聚落应该离这里很远,要是被赫萝拋弃就必定要曝尸荒野。但话说回来,若真的被赫萝拋弃,罗伦斯也觉得自己不会想活下去,不禁兀自苦笑。
「汝啊。」
罗伦斯因赫萝突然停下来叫人而愣住。
「唔,汝是怎么啦?」
赫萝疑惑地看,罗伦斯装作汗流进眼睛混过去。
「没事……怎么停下来了。」
「嗯……蜂巢很近了,有好大的嗡嗡声。这个巢很大。」
那咧嘴笑的模样,亮丽得完全不像是前不久还在怀里瑟瑟发抖的人。
平静且年复一年的旅馆生活固然舒适。
可是旅行总是惊奇不断,还会揭露人意外的一面。
若有赫萝这样感情丰富的人作伴,更是乐趣倍增。
「所以现在要怎么做?」
表情变来变去的赫萝很快就认真地问。
而罗伦斯也晓得她其实没有表情那么认真。
「很简单啊,你变成狼去采最快。毛那么厚,顶多也只会稍微被叮一下吧。」
可是你应该一点也不想变吧。罗伦斯用眼神责问她,只见赫萝露出知道自己很可爱的女孩特有的娇媚笑容。
「汝也不喜欢动不动就靠咱狼的力量吧。」
「……」
是这样没错,不过那算是身为人的自负,在森林里采蜂巢的话……罗伦斯很想这么说,但多说也没用。
第一天就因为而时程耽搁而野宿,连个火也生不好,还弄到迷路。
不在这里挽回一点颜面,以后她讨什么都没脸拒绝了。
「为公主出生入死,本来就是骑士的职责所在嘛。」
罗伦斯放下背包,蹲下来做准备。「这骑士真不可靠。」赫萝咯咯笑著这么说,趴在他背上搂住脖子。
很高兴她这么开心。
罗伦斯用布包住头颈手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生火。
这次火生得很快。
「要用烟熏走蜜蜂是呗。」
拿树枝在棒头缠成鸟巢状,用脚挖起一点潮湿的落叶,跟火种一起摆上去烧。
落叶转眼就烧出浓浓的白烟。
「这样只是熏安心的而已。」
「还不够吗?」
「要熏到几乎没办法呼吸那样才够有效……蜂巢下面有很多落叶,应该熏得起来……怎么了?」
罗伦斯说明时,赫萝看著其他方向。该不会是良心发现,在担心就要被蜜蜂叮得满头包的丈夫吧……才这么想,赫萝伸指说:
「用那个怎么样?」
「那个?」
赫萝指的是拿一撮去烧就会把地狱搬上人间的恶魔粉尘。
「呃,那不是……」
支吾的罗伦斯心里闪过一个可能。
「就试试看吧。纽希拉里面没什么虫,说不定就是这个缘故呢。」
村里弥漫浓浓的硫磺味,还有很多仍然直立的枯木,难怪关于地狱的故事有很多对于燃烧硫磺的描写。
「对了。」
「嗯?」
罗伦斯得意地对赫萝说:
「顺利的话,这些粉就有新销路了吧?」
曾说说不定能有效驱狼的赫萝不敢恭维地说:
「汝就算掉进教会说的地狱也能赚钱呗。」
那对商人是无上的赞美。
就结果而言,他们采到了很大的蜂巢。若蜂蜜够满,量会很可观。
代价是每次咳嗽都会觉得肺里有种苦味,脸被叮了三下,脖子两下,手脚各约五下,以及一身自己都感觉得出来的硫磺焦臭。
那报酬呢?
不折不扣,就是赫萝目光灿烂的笑容。
「嗯~!甜!」
蜂巢很大,熏不走内部的蜜蜂,需要用袋子装起来找时间处理。但赫萝已经以试吃为由挖开一个缺口,把汤匙伸进去了。
汤匙立刻沾上香浓欲滴的蜂蜜。仔细一看,发现它色泽比之前吃的都深,像麦芽糖一样。
赫萝摇著尾巴将汤匙送进嘴里,乐得当场大叫。
「也让我吃一口。」
坐在驾座上的赫萝脸色立刻变得像遇到债主一样。
不过冒险采蜂蜜的毕竟是罗伦斯……接著用这样的表情勉为其难地闭上眼睛,把汤匙交给罗伦斯。
罗伦斯苦笑著用小拇指沾一点来吃。这个蜂蜜如同外观,甜味非常浓郁。
而且不只是甜,还有种近似枯木,会在森林深处闻到的淡淡香气。当然那起了很好的烘托效果,使滋味更有层次。
「这个蜂蜜不得了啊,是什么蜜?」
「汝已经看到啦。」
赫萝一边说,一边宝贝地小口小口舔舐汤匙上的蜜。
「都是从这座森林的大树来的,也就是树蜜。」
「树蜜……树液吗。是喔。」
难怪追蜜蜂时,蜜蜂在树上停了几次。
罗伦斯这才知道蜜蜂不只会从花采蜜。
「盗采者也知道这个蜜的秘密吗。」
第一个在蜜蜂身上绑线的会是谁呢。
「天晓得。蜜蜂每天都会飞很长的距离,也可能是飞到别的山头才被人绑上的。」
无论如何,绑线的人没有找到这个蜂巢,所以很可能是这样。
「总之捡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呢。」
收拾完采蜂巢的工具后,罗伦斯望向货台上的大麻袋。
「我起先还不怎么指望呢。」
这样就还清之前出的糗了吧,应该还有找才对。
还在死命舔木匙的赫萝注意到罗伦斯的视线,哼了一声。
「汝以为这点甜的就能讨咱开心了吗。」
罗伦斯被那双泛红的琥珀色眼眸盯著看也不为所动,爬上驾座坐到赫萝身边。赫萝很故意地捏起鼻子,稍微闪躲。
「当然能啊。拿到镇上去,可以弄出一整个水桶的蜜呢。」
「喔喔喔喔。」
赫萝期待得眼睛发亮,罗伦斯只能苦笑。
然后一抽缰绳,策马前进。
「真是的,祸福真的像绳子一样呢。」
以前有个伟人说过,福与祸如绳索般紧密相依。实在一点也没错。
「真想抓住只用福编成的绳子吶。」
罗伦斯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赫萝说:
「吃完甜的以后,就会想吃点咸的吧?就是这么回事。」
「或许真是这样呗。」
赫萝将自己的手添上罗伦斯抓缰绳的手,倚在他身上。
「会迷路,就是因为某个小气鬼不肯出搭船的钱。那么到了下一个城镇,就要大方一点才平衡得回来吶。」
「啊?呃,这个──」
「哪个呀?」
赫萝满面的笑容堵上了罗伦斯的嘴。
见她还歪起头,罗伦斯才吐出被堵住的气。
「不能超过卖蜂蜜的钱喔。」
罗伦斯往赫萝瞄一眼,见到她满意地笑。
「呵呵。旅行很开心呗?」
赫萝紧紧抱住罗伦斯的手臂。
就只有这种时候不会嫌臭,该算她厉害吗。
不过她这些演戏般的举止,并不全是演戏。
罗伦斯再愚昧,也看得出爱妻的笑容是真是假。
「嗯,很开心啊。真的很开心。」
他说:
「有你陪我,哪有不开心的道理。」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尾巴拍呀拍地。
这里是远离人烟的深邃森林。
若有股特别甜的香气,一定是来自货台上的蜂巢。罗伦斯在心里找了个没有对象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