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还是有血有肉的活毛皮,连主人一起拥在怀里即是无上的温暖。美中不足是毛皮的主人睡相太差,但只要不捱头槌,严冬也能一觉到天明。
然而不管罗伦斯在黑暗里怎么往毛毯底下摸,也摸不到想找的东西。难道是出去喝水了吗?眼睛睁开一条缝之后,他才终于想起。
赫萝早就在三天前的夜里出门了。
罗伦斯将失去归宿的手摆在胸膛上。穿过窗缝的月光照在天花板上,像爪痕一样。距离天亮还久得很。
他抹抹脸,轻声叹气。
第一晚,他还觉得反而轻松呢。
离开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下山旅行后,也许是因为感觉开阔,或是不用在女儿面前装稳重了,赫萝的饮酒量明显增加。她很喜欢醉了倒头就睡,罗伦斯就得在她睡前代为处理很多事。当然,罗伦斯并不讨厌这样,而赫萝也多半只是装醉来享受有人服侍的感觉,但累还是会累。
所以罗伦斯起先是带着放松的喘息,品味这久违了的宁静夜晚。
到了第二晚,他就有点闲得发慌了。
罗伦斯下榻在瓦兰主教区的大教堂宿舍,目前这里是由一名女性圣职人员──他的旧识艾莉莎管理。艾莉莎不会将漫漫长夜浪费在与罗伦斯喝酒闲聊上。太阳还没下山,她就已经用完简朴的晚餐,向神进行长时间的默祷,早早就寝节省蜡烛。最多只会在睡前加一句「希望明天也是安稳的一天」吧。
赫萝则完全相反,只会把握时间饮酒作乐──今天走了这么长的路,多喝点犒赏自己;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多喝点庆祝一下;太早结束这一天很可惜,能多晚吹蜡烛就耗多晚。
醉倒之前,还少不了嘟哝明天早餐的菜单。
有赫萝在时,这样的夜晚是理所当然。如今这么早就被迫上床,总觉得有很多事没做完,静不下心。无奈之下拿酒出来,但一个人喝也没意思,最后还是死了这条心早早上床睡觉。
第三晚,谭雅下山来了。她是在瓦兰主教区的魔山与天使传说里扮演要角的松鼠化身,罗伦斯在前几天解开了遗留在魔山里的秘密与炼金术师之谜,此后谭雅总是用闪亮亮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有点害羞。
而谭雅最近热衷于计画在这个有魔山之称的废弃矿山上,设立伐木与烧炭的据点。赫萝三天前出门,就是为了送信给有旧交的德堡商行谈买山的事。由于重新开矿会让山转眼秃光,只能当作木材与木炭的供应地,问对方愿不愿意。
花费多年心力在秃山种树的谭雅,就是为如何维持山中植被的情况下获得最大利益燃起了雄心壮志。
所以她非常热心地向罗伦斯请教该种什么树,怎么种能才卖更好的价钱。松鼠型态下圆得像颗球的谭雅,是个跟外观一样有点少根筋的温柔女孩,但也因此特别有毅力,能够全心投入在一件事上。而且她还将罗伦斯当英雄一样崇拜,让人很容易想多教她一点。
赫萝就跟她差多了,怎么教也记不住货币种类,头脑很聪明却容易厌烦,只有在使坏地轻咬罗伦斯打闹时表情最开心。更别说她的女儿缪里深深继承了她的个性,完全就是个年纪更小的野丫头……罗伦斯一边轻叹,一边回答热心发问的谭雅。
由于关系到主教区的财产,艾莉莎也难得在第三天夜里很晚才睡。等到谈完回房,沉默与黑暗让他觉得好累。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行商生活的时候。这跟到访的村落正好举办庆典,疯了一晚之后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旅舍准备明日所需的感觉是一模一样。
然后到了第四天。
白天都在和前晚留下来过夜的谭雅研拟植林计画,不过她日落之后就返回她最爱的山上,艾莉莎也照常早早就寝了。独醒的罗伦斯顿感无趣,忍不住拿出酒来。
斟得比平时多一点,啜饮一口,配点香肠再一口。没聊天对象,使得这过程反覆得很快,醉意一下子就来了,罗伦斯便像跳下快马一样钻进被窝里。
然而即使借了酒力,梦乡说不来就是不来。以为辗转反侧后终于睡着了,不一会儿醉意退去又冷飕飕地醒来,直至现在。
这让罗伦斯不得不承认。
少了赫萝很寂寞。
他已经想不起没有赫萝的生活,尽管还没入冬,被窝里也是冰冷难耐。
德堡商行位置虽远,对赫萝来说只是一下子的事。况且就属她最不可能迷路或遭遇强盗。
那么有可能是在德堡商行对卖山一事起了争执,不过最可能的还是在德堡商行总行受到热情款待,一不小心就待久了。赫萝笑拥满桌酒肉的样子,实在太容易想像。
没什么比赫萝过得开心更重要,留下来的罗伦斯只好独守寒夜。这样的现况,让他心里有个想法滚滚而上。
他最后在床上长叹一声,放弃睡觉坐起身来,循窗缝照进来的月光扫动视线,找到了摆在桌上的厚厚纸叠。
接着下床伸手,翻开头几页。那全是以说客套话也算不上好看的独特字迹,写下每天发生的事。
说什么早餐面包太硬,中餐麦粥肉太少,晚餐葡萄酒太酸。
「都是吃的嘛。」
罗伦斯苦笑低语,继续翻赫萝的日记。虽然写了一大堆芝麻绿豆的小事,但那都是会随日常生活轻易淡忘的每日回忆,赫萝写日记就是想记下它们。
更让他惊讶的,是看着这些记述真的让他想起许多事情。
罗伦斯站着翻日记,叹口气抚摸字迹。这是寿命长久的赫萝为终要与罗伦斯别离的那一天所准备的,算是一种药。
其用意,罗伦斯当然是比谁都清楚。可是独自留在房里后,他才对赫萝被迫与什么战斗有了比较实际的体会。
赫萝才离开几天,而且她还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回来就这样了。
如果这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永别呢?
罗伦斯慢慢深呼吸之后不禁摇摇头,觉得那一定痛苦得不堪想像。等着赫萝的,就是这样的痛苦。
自己能力有限,至少就帮她增添日记厚度,尽可能满足她每天的任性……然而翻着翻着,这念头也逐渐萎缩。
因为即使这样伺候她,追着赫萝尾巴似的一字字往下读之后,看见的都是罗伦斯不给咱买什么、不给咱做什么、不贴心、打呼很吵等怨言。
「是不是像艾莉莎说得那样,我真的太宠她啦……」
罗伦斯继续翻到最后一篇,也就是赫萝出门当晚写的部分。那里写到了一句「肯定会有喝不完的美酒」。
对赫萝恐将晚归的疑念又钻上脑袋。
德堡商行是掌管北方地区的大商行,控制着大部分物流。赫萝必定是一路上都在期待一盘接一盘的山珍海味,她送这趟信也该获得那样的慰劳。
可是对独喝闷酒的罗伦斯来说,感觉有点不公平。
就在他想像赫萝一个人享乐,愈想愈闷时──
「?」
木窗外的月光忽然一暗。另一扇窗还有光,不像是被云遮住。
罗伦斯疑惑地开窗。没有大叫,不是因为他胆子大。
而是那画面实在太离奇。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寂寞到睡不着啊?』
月光照耀下,一头巨狼对他贼笑。
房间在宿舍二楼,窗口正好对着赫萝狼形的鼻尖。
怀疑自己在作梦的罗伦斯站在窗前说不出话,只见赫萝左右摆摆她的大尾巴,将鼻尖伸进窗里来。
吸了几口气之后,接着把她的大眼睛往窗口抵。
『汝跟那只松鼠处得不错嘛?』
罗伦斯都恐怕抱不住的大眼珠直瞪着他。
赫萝有不会放过猎物任何举动的红眼睛,和不会错过任何谎言的耳朵。
就算是梦,能见到赫萝还是很开心。罗伦斯强忍笑意,大口吸气回答:
「山里有很多事需要讨论啊。」
『味道这么浓,汝等也走得太近了呗。在打什么主意?』
谭雅个性温柔近人,跟略显厌世气质的赫萝很不一样。
距离很近是无法否认,但没有做出任何值得她怀疑不忠的事。
何况罗伦斯也有话要说。
「对猎物这么不放心的话,你就早点回来喽?」
赫萝似乎没想到会遭到反击,眨眨眼睛之后皱起鼻梁。
『大笨驴,汝知道咱跑得多用力吗。』
还隔着窗口低吼起来。
「是喔,那怎么酒味这么重?」
狼形的赫萝即使全身都是毛,表情却意外好懂。
从她别开眼睛装蒜,就知道她真的在德堡商行大喝特喝过。
但看起来没有醉意,只是喝到毛发散发酒气了吧。
『大笨驴,那只是兔子他们知道怎么向贤狼致敬而已。』
赫萝如此回答之后,将脖子往窗口推。大把狼毛挤进房来,罗伦斯跟着发现毛上绑了东西。
『那像长了跳蚤一样很不舒服,快帮咱解开。』
罗伦斯取下用狼毛捆住的信函,替她抚平蜷曲的部分。
赫萝像撒娇的狗似的蹭脖子,可是墙壁随之发出恐怖的嘎吱声,罗伦斯赶紧推回去。
「受不了。」
退开的赫萝又贼笑一下,尾巴大大一甩就消失不见了。
还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信函仍好端端地留在罗伦斯手里。探头出去往下一看,便见到恢复人形的赫萝站在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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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是一丝不挂,月光映照她的玉肤,更胜丝绢的长发随风摇曳。静静望月的赫萝,彷佛是月之精灵。
梦境般的画面使罗伦斯看的出神时,那美丽的狼少女竟打了个大叔式的喷嚏,一点也没情调可言,但这样才是赫萝。
罗伦斯苦笑着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卷起来丢给赫萝。
「赶快上来吧,会着凉的。」
赫萝稳稳接住大衣,一把甩开披上肩。
然后堆到面前,大口深呼吸。
「呵呵,有汝的味道。」
泛红的眼开心地笑。
罗伦斯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对赫萝的爱,毕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
所以他擦擦鼻子这么说:
「欢迎回来。」
赫萝睁大眼愣了片刻,又开心地笑起来。
「嗯!」
「怎么不是『我回来啦』?」罗伦斯无奈乾笑,赫萝威风地抬高下巴向前走。
罗伦斯目送大衣底下忽隐忽现的尾巴,直到她消失在宿舍里才抬起头准备关窗。
今晚不是满月,但月光同样灿烂。
罗伦斯对月亮恭敬行礼,双手关窗。
用力抱住踏着优雅步伐进房来的赫萝,是不久后的事。
隔天,罗伦斯享受了一阵子赫萝的睡脸才轻柔地叫醒她,恭敬奉上夹了乳酪与香肠的面包,并在公主坐在床边晃脚吃面包时替她梳理尾巴。
虽然赫萝也想把麻烦事全丢给罗伦斯做,但只有心情好时才会让他代为保养尾巴。整个仪式甚至要到餐后擦去嘴边的面包屑才大功告成。
赫萝在朝阳下满意地笑,在罗伦斯脸上亲一下。
「看到你们这样,都要怀疑我们家感情不和了。」
替教堂院内药草浇水的艾莉莎看着罗伦斯和赫萝牵着手从宿舍走出来,不敢置信地说。
「这是格局不同。」
见赫萝高挺胸膛这么说,就连艾莉莎也只能笑了。
「结果怎么样?」
「应该是个不错的数字。」
罗伦斯将赫萝从德堡商行带回来的信递给艾莉莎,见她的手因农事而弄得乌七抹黑便收了回去。艾莉莎看看药草田后说:
「药草田的水浇完了,信就跟早餐一起看吧。还是你们已经吃过了?」
「啊,我们──」
「嗯,好主意。」
赫萝打断罗伦斯,而艾莉莎也已经心里有数了。
「没说还没吃过这点,还算是值得称赞吧。」
艾莉莎用木桶里的水洗手,熟稔地抽出腰带间的手帕擦乾,倒光水和其他农具抱在一起。
「神也提倡我们慷慨待客。」
赫萝尾巴大幅摇摆起来,罗伦斯替艾莉莎拿了点农具。
罗伦斯向赫萝介绍艾莉莎跟现煮羊奶一起拿出来的东西。那是一种在艾莉莎的故乡已经变成名产的硬面包,叫作饼乾。
「嗯,很有嚼头呐。」
赫萝啃得喀喀响。最近不只松脆的点心受欢迎,口感硬的也异军突起。罗伦斯猜想艾莉莎特地端硬的出来,多半是因为狗喜欢啃骨头,并将饼乾用羊奶泡软了吃。饼乾里除了奶油、盐和蛋,还用了砂糖这样的奢侈品。平时呼吁节俭的艾莉莎也会这么慷慨,让罗伦斯很惊讶。
「这位希尔德先生,也有参加你们的婚礼吧?」
艾莉莎摊开希尔德给她的信并这么问。
在那场热闹的婚礼上,罗伦斯和赫萝几乎将他们在旅程中认识的朋友都找来了。
「没错,他就是兔子的化身。」
艾莉莎点点头,往开心啃饼乾的赫萝看。
「你不会真的勒索了希尔德先生吧?」
赫萝的狼耳朵弹起来,眼睛瞪过去。
「大笨驴,咱怎么可能干那种事。当然,要是兔子自己怕了咱的威严,咱就管不着喽。」
虽然她骄傲得挺起胸膛,但她自己也清楚希尔德不可能这么懦弱。
「不过,他不只是针对山的状况问了很多,天使之门的事更是问到咱都烦了。说那么多话,润喉也是很累的。」
她喝的酒恐怕跟说的话一样多吧。而希尔德提出的数字,看来也是诚实地加总了山本身与天使之门的价值。
另外,天使之门是炼金术师以其技术制成的工具,实际上是用来聚集太阳光代替火烧的金属镜。罗伦斯知道用来放大文字的玻璃珠有时会引起火灾,但当初也没想到精密捶制过的巨大金属板,真的也能造成足以炼铁的高温。
如同狼体型大到赫萝那样就会被人当神膜拜,广为人知的现象以巨大规模发生时,往往会突然变成未知的奇迹。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么,这的确是包含所有考量的结果吧。」
艾莉莎像个兼具教养与虔诚的理想圣职人员轻轻点头。
「我也觉得这个金额不错。木材价格现在只涨不跌,山的价值应该暂时不会变动。」
「再来就只剩用这里保护谭雅了吧。」
即使德堡商行买了山,届时实际工作的人大部分还是来自当地。非人之人的故事对他们而言只是童话,当然也无法拆穿谭雅是松鼠的化身。想让谭雅和他们顺利合作,就需要替她想一个适合人类社会的计画。
教会拥有广大领地,人的出世到入土都在其管理之下,要无中生有制造一个新村民简直是轻而易举。
「很高兴这么顺利。」
艾莉莎放下信纸看向罗伦斯,放松地微笑。那是兼具严肃与温柔的笑容。年轻时的她,总是只露出严肃的一面,看来她的年纪没有徒长。
「可是接下来才麻烦喔。」
赫萝这么插嘴,并咧嘴威吓往木碗里最后一片饼乾伸手的罗伦斯。
「麻烦?为什么?」
开心大嚼最后一片饼乾的赫萝舔舔手指回答:
「等会儿咱们不是要带你的回信到北方去吗?而且信上写的是很大一笔钱。咱也跟这头大笨驴旅行了很久,大概想像得到那会是多少货币。如果要把这么大一笔钱送到这里来,想也知道是谁要扛这件事。」
赫萝一脸嫌麻烦地靠上椅背。
艾莉莎眨眨眼睛,再看向罗伦斯。
赫萝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也盯着他们看。
「那是什么表情?」
艾莉莎想了想,将长桌上一张羊皮滑到罗伦斯面前,像是要他来说。罗伦斯只好拿起纸回答:
「你不用背那么多货币啦。」
赫萝听了挑起一眉。
「不然要怎么办?找一整队马车堆满货台送过来吗?」
「没那种必要,回信也不需要你来送。希尔德先生很信任我们的。」
「唔、嗯?」
「要花大钱买一座位置遥远,又看都没看过的山,他却想都不想都付帐了,真是大商人的楷模啊。」
罗伦斯跟着展示艾莉莎给他的羊皮纸。
「那什么?」
他对不悦地皱着眉的赫萝说:
「这叫汇票,以前旅行的时候也看过不少次吧?」
「?」
「这样一张纸,就能代替那一大堆钱了。」
赫萝稍微睁大眼睛,然后用羞恼的眼神瞪那张汇票。
「……又是汝等那种魔法啊?」
「在艾莉莎小姐面前,我哪敢讲魔法。」
艾莉莎当然不在乎这种小玩笑,继续优雅地啜饮羊奶。
「你说得没错,运送那么多现金是很辛苦的事,还很危险。所以希尔德先生就在这张纸上签名保证它的价值。我们只要拿这张纸到够大的商行去,就能领到纸上写的金额了,很厉害吧?」
这就是商人之间的信用网络。在相隔两地的商行所织起的商业网目之间流动的,是名为信用的货币。薄薄的一张纸,就能代替闪亮亮的金币。
在家里囤积金山银山的吝啬鬼,为何总是被形容成疑神疑鬼的丑陋角色,答案就在这里。
因为懂得运用信用,就没有囤积金币的必要。
「当然,希尔德先生可以轻易取得这么巨大的信用,表示他是个格局非常大的商人,这比魔法还厉害啊。」
德堡商行是掌控北方地区的大商行,还发行了自己的货币。
对于有幸认识如此商行的核心干部,罗伦斯也深感荣幸。
不过身为狼的赫萝似乎不太喜欢罗伦斯夸赞兔子希尔德,有点不高兴。
「所以说,这下你没藉口又到德堡商行去大喝特喝了。」
罗伦斯这句话让赫萝猛一上火,耳朵和尾巴的毛都倒竖了。
「大笨驴!」
然而她还是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其实还是有所期待吧。
看她那么贪嘴,罗伦斯笑着说:
「别气别气。无论如何,事情都解决了。我们也该离开这里,到下一个城镇去了吧?」
在长桌底下用力踩罗伦斯脚的赫萝怀疑地看过去。
「要不要到山另一边的大市集看看?虽然寇尔和缪里那边很让人心急……不过都到这来了,不去走走也说不过去吧?」
赫萝灵敏地甩动两次狼耳,放开罗伦斯的脚,立刻变得笑呵呵。
罗伦斯为其现实唏嘘时,艾莉莎开口了。
「要去那里的话,我想拜托两位一件事。」
将希尔德的信小心折好后,总是冷静的艾莉莎这么说: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罗伦斯当然很惊讶。一来艾莉莎正在教堂看门,二来她也不是会以购物为乐的人。
只见艾莉莎叹口气,牙疼似的捧起右颊。
「其实这座教堂和村里的人在大市集遇上了一点麻烦。我昨天接到他们求救的信,还在想该怎么办才好呢……这一定是神的指引。有你们同行,我就放心多了。」
艾莉莎像是刻意以圣职人员的口吻这么说,看看罗伦斯与赫萝。
她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圣职人员,是因为她能用几句话就让对方觉得义无反顾。
艾莉莎非常明白自己的角色。
罗伦斯也很乐见她如此称职,笑着回答:
「不嫌弃的话,就让我们送你一程吧。」
艾莉莎应是肯定他会同意,才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
赫萝对罗伦斯做个不耐烦的脸,但没有多嘴。
即使再贪吃,赫萝也注意到了桌上这又甜又有口感的饼乾是为这请求而准备,争着吃掉最后一片的她没脸抗议。
「太好了,愿神保佑两位。」
即使没有神保佑也似乎一样能活得好好的艾莉莎,开始解释事由。
那是大市集常见的事。
瓦兰主教区的居民们会将秋季收获送到大市集销售,用那笔钱换取过冬物资。这种事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是年年收购这批庄稼的商行遇上了经营危机。
若商行就此破产,他们就拿不到货款,买不了过冬物资。对于没有积蓄的贫苦人家来说,这恐怕是死活问题,所以拜托艾莉莎立刻拿大教堂的财产清册到大市集救人。
而艾莉莎依然维持其本色,遇到这种事也没有惊慌失措,将问题全部丢给罗伦斯。
「知道考虑帮助受伤的野兽,还是只考虑自己怎么活下去就好,那个大笨驴也满有头脑的嘛。」
在宿舍房间收拾行李时,赫萝赞叹地说。
艾莉莎找罗伦斯谈这件事,不是只丢下一句「现在怎么办」而已。
现在她手上有卖山换来的汇票,有机会帮助商行周转,救他们脱离险境。然而机会多大完全是未知数,很有可能将卖山的钱全部投进去,最后却是一场空。
另一方面,若放弃这个商行,将汇票全用在居民身上,肯定能购得好几年份的物资。
想同时帮助商行与居民,恐怕只有神才办得到了。
艾莉莎很清楚教会慈悲的救济之手,在数量与力量上都很有限。
所以她拜托罗伦斯判断商行的现况,她会做最后的决定。
长远来看,卖商行这个人情对居民肯定有好处,但若要讲求确实,就该直接用在居民身上。艾莉莎总是实际地考虑每一件事,需要实际的资讯。原以为赫萝会因为伴侣被屡屡要求帮忙而生气,结果她反倒很喜欢艾莉莎的想法。
赫萝曾受人类尊崇为神,也许是被迫面临过很多次这样的抉择吧。
「不过就目前听起来,这个商行不太像是买卖惨赔,而是有别的原因。」
罗伦斯整理行囊之余,将那叠日记交给赫萝。平时她甚至可能不想拿任何比面包重的东西,就只有日记会乖乖收下。
「商行还会因为经商失败以外的原因倒闭啊?」
「会让商行不得不关门大吉的事还满多的。」
「喔?」
赫萝完全没帮忙收行李的意思,盘腿坐在床上,翻开日记拿起羽毛笔。是觉得有趣就要记下来的意思吧。
罗伦斯现在也不会去抱怨这种事,继续说下去:
「一种是单纯长期亏损,一种是发生内部分裂,搞到经营不下去。再来就是经商的许可证被吊销,根本就不能卖下去。」
赫萝用羽毛笔搔搔下巴,似乎没一项勾起她写日记的兴趣。
「还有一种就是明明有赚钱,结果还是破产了。」
这就让她的耳朵尾巴竖起来了。看来是刺激到她的好奇心。
「怎么回事?赚了钱就不应该倒闭呗?」
「可不是吗?然而对商人来说,付钱跟收钱有时差是很正常的事。买东西要用金币付现,卖了东西钱却要下周才拿得到钱。这样一来一往久了,有时候就会遇到金库搬空的时候,如果这时候有重要款项得付就完蛋了。」
罗伦斯用力束紧麻袋,像是要勒死它一样。
「不能履行承诺是商人的致命伤,当场就下台一鞠躬了。」
赫萝盘腿蜷身,表情很纠结,像是无法接受。
「不是有赚钱吗?咱还是搞不懂。」
「帐面上是这样啦。东西已经卖掉但还没收的钱,叫作赊款或是债权。只要这些『帐款』能全部收回来,就能还清『债款』。到这边懂吗?」
「这个……嗯。」
「不管哪个商行,基本上都是帐款比债款多,也就是有赚钱。只是,像刚才说的那样,因为付钱跟收钱的日子不一定是同一天,所以要注意不能让金库空了。商行里会有个统管所有帐目的人,为防止这种状况而小心谨慎地调整金币存量,但总会有意外或出错的时候。例如以为能讨公主欢心,结果反倒惹任性的公主生气了。」
听罗伦斯这样讲,赫萝一副感同身受地点着头说:「缪里那大笨驴就是这样。」罗伦斯保持笑容不戳破,继续讲解。
「然后遇到危机时,最大的问题就是外人看不出那个商行的『帐款』是不是真的高过『债款』。帐簿上那些说穿了也只是文字而已,而且一条条去查也不太实际。」
「嗯唔……说得有道理。然后呢?」
见赫萝这么感兴趣,罗伦斯也说得起劲。
「商行想存活下去,就只能博取周遭的信任。可是,想证明自己有赚钱,请别人放心交易,就只能乖乖付清每天该付的钱。所以金库没钱又遇到付款期限就惨了,付不出钱来就再也没人会信任你,让人怀疑经营状况出问题,没人想出货给你。没东西能卖,钱就更付不出来,最后买卖完全停摆,就像心脏不跳了一样。」
罗伦斯拿起椅背上赫萝的大衣抛给她。
「也就是说,只会等人伺候却不会回报的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没人爱了。」
「嗯?什么!」
「我当然也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回报,可是那是写在你心里的帐簿上。怎么等也拿不到奖赏的我,心里的金库迟早会破产。很有启发性吧?」
罗伦斯笑得赫萝耸肩噘嘴,露出牙齿。
「大笨驴!明明是汝欠咱比较多!」
「是是是。」
罗伦斯简单应付发飙的赫萝,背起行囊。
「现实的买卖,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而且往来次数更多。你想像看看我们都变成十个人,而且全住在一个屋檐下,整天吵着你欠我我欠你就知道了。显然是迟早会出事的样子吧?」
「……」
赫萝似乎是真的想像了那种场面,尾巴像神经质的猫那样不规则摇摆,没有反驳。因为光是他们俩,就会为晚餐肉乾该不该多放一片吵架了。
「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能帮到那个商行就好了,可是难说得很啊……艾莉莎小姐自己也不太抱希望的样子。不过这样也好,信仰虔诚但做事实际,就是她的优点。」
「哼。」
赫萝一点也不在乎似的下床穿大衣,罗伦斯替她系上胸前的绳子。赫萝没道谢,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尾巴却明显摇得很开心。罗伦斯特别喜欢她这样,一不小心就什么都替她做了。
赫萝很少回报,但利息却给了不少。
「可是汝刚说的那些,有个地方没讲清楚。」
她满意地戳戳打在胸前的蝴蝶结,问道:
「商行倒了以后,他们的『债款』怎么办?像烟一样消失吗?例如这里的人要跟那个商行拿的钱,到底会去哪里?」
「不愧是贤狼。」
罗伦斯称赞小孩般摸摸赫萝的头,让她龇牙低吼。
「『帐款』跟『债款』,不会因为商行倒闭就直接消失得乾乾净净。商行仓库里总会有些值钱的东西吧?所以呢,其实有一个好方法可以帮这个主教区的人拿到更多的钱。」
赫萝注意到罗伦斯语气的变化,狼耳高高竖起。
「以最利己的方式来做,就是不伸出援手,反而杀进即将破产的商行,尽可能把他们卖出庄稼应得的钱带回来,而且是不管他们死活那样硬抢。如果全拿到了,一方面没动到卖山的钱,一方面也拿到了今年收获的钱,不是很棒吗?」
罗伦斯故意露出刻薄的商人笑容。
「要是那个商行财产不够,就不是所有债主都拿得到全额,先抢先赢。动作太慢,就只会剩下被别人吸乾抹净的破骨头了。」
「……听起来还真缺德喔。」
赫萝躲开罗伦斯的手,抱着日记重新抬眼看他。
那双眼里,有几丝近似畏惧的色彩。如同人类对林中猛兽感到畏惧时那样,林中猛兽畏惧人类时也有相同眼神。
「一点也没错。而且更麻烦的是,衰弱的羊只要接受适切的照顾,说不定会恢复健康。」
赫萝睁大眼愣住。
「羊恢复健康以后,不就能产羊毛羊奶,带来长久的利益吗?出钱救那只羊的话,钱总有一天会全部拿回来。也就是长远来看,羊一受伤就去啃它的肉,不一定是好事。」
你对这道理有没有印象呀?罗伦斯笑嘻嘻地开玩笑,赫萝摆脸色给他看。
「咱有需要让汝的钱包没事就吐点钱出来,不然等到下次生意的本钱都没了就得喝西北风了。」
赫萝的任性,总是深思熟虑后的任性。
「果然是我的贤内助。现在呢,艾莉莎小姐就是在受伤的羊面前,想评估究竟该怎么处理。而她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她晓得除了救活商行以外,不管走哪条路都一定会留下血迹。」
赫萝注视罗伦斯,用的是狼在森林里查看猎物动静的眼神。
然后叹气。
「那只大笨驴不只对咱们严,对自己也很严呐。」
「是啊。她说最后由她来作决定,其实就是替我们扮黑脸。她知道人家把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推给了她,也知道那本来就是外地人在做的事。所以她不是单纯把工作交给我们,自己也要到大市集走一趟。」
赫萝玲珑可爱的鼻头皱了起来。
「汝很喜欢这种事嘛。」
「现在有个人下定决心要扮黑脸,想帮忙是人之常情呀。」
赫萝用眼神骂他滥好人,但还是牵起他的手用力握住。
嫌麻烦的她自己也是个滥好人,见到罗伦斯往麻烦事钻,她也无法袖手旁观。不过罗伦斯为帮助他人而行动,她也与有荣焉。但是麻烦还是麻烦,何况艾莉莎还是女人。
大概就是这样吧。罗伦斯对板着脸的赫萝说:
「好了啦,开心一点嘛。」
他抬起赫萝牵住的手,用指背擦擦她脸颊。
赫萝有点不耐地眯起眼。
「我会好好表现,帅一个给你看的啦。」
这句话让赫萝愣了一下,然后不敢领教地苦笑。
「哼。不顺要鼓励汝,失败了还要安慰汝,汝也替咱想一想好不好。」
尾尖轻拍了罗伦斯的脚几下。
表示贤狼娘娘批准了。
罗伦斯再度用指背抚摸赫萝的脸颊,离开房间。
艾莉莎将大教堂交给信得过的村民看顾,和罗伦斯跟赫萝一起前往大市集。她不懂骑马,山路又十分足以供货车通行,他们便决定搭马车去。
许多来自纽希拉的硫磺等货物将货台堆得很乱,但仍有给艾莉莎坐的空间。
然而,马车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正确说来,是跟艾莉莎一起坐在货台的赫萝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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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萝和艾莉莎个性相反,动不动就会去注意她。所以放她一个人在货台,让赫萝坐不安稳,又不能叫她来驾座跟罗伦斯一起挤;把缰绳交给她,自己跟罗伦斯坐货台更不对,只能让赫萝跟艾莉莎一起坐货台了。
结果当然不是相谈甚欢的气氛,她们坐在距离最远的对角线,艾莉莎一点也不在意赫萝,赫萝却涨大了尾巴。
那大概不是因为讨厌她,就只是把货台视为地盘的意识太强了点罢了。而且艾莉莎对赫萝而言并不是不值一提的对手,更是触动她的神经。
在一起久了,罗伦斯很容易忘记赫萝毕竟是狼。
不过赫萝也表现出被强烈地盘意识牵着走的感觉,罗伦斯不敢乱开玩笑。根据他长年来的经验,赫萝一定会真的生气。
充满特异紧张的货车不久驶入山中,在悦耳的落叶碎裂声伴随下穿过冬意渐浓的道路。
途中停车吃午餐时,艾莉莎藉机介绍大市集的概况。
大市集位在瓦兰主教区东方山岳对侧平原,一个叫萨罗尼亚的城镇。每年在春秋两季各开一次,春季有如池鱼争食,秋季吵得像在森林挖橡实的猪。
这说法是瓦兰主教区的人告诉她的,而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比喻。
曾以行商为生的罗伦斯很了解这喧嚣的苦与乐,隐隐一笑。而且赫萝到了那里,一定会到处讨吃。
想到一半,罗伦斯忽然发现赫萝不见了。也许是在货车上独自角力太累,午餐时她特别安静,说不定是在闹别扭。
就在他逡巡是否该去找人而打算站起时,赫萝回来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找了棵稍微远离道路的树,钉上给谭雅的信。
艾莉莎说她有交代过看管大教堂的村民,而赫萝是这么回答的──
即使谭雅据守的山离这有段不小的距离,她也一定会注意到他们经过这座山。而且谭雅一直独自在山上等待从前认识的炼金术师回来看她,要是知道他们翻山越岭到其他地方去一定会很慌,所以留封信给她。
然而「难得这么贴心」的感动一下就没了。赫萝像是在避讳艾莉莎,比平时多远离罗伦斯两个拳头的距离坐在枯叶上,用膝盖托住下巴,蜷起身体。肩膀虽没碰在一起,尾巴却搭在罗伦斯背上。
没什么,就只是赫萝自己也害怕曾经亲近的人忽然有一天消失不见而已。
她不会衰老,外观与女儿缪里一个样,形影却有难以言表的差异。原因一定是在于她举手投足间,不时透露出这样的心理吧。
罗伦斯总是拗不过她耍孩子气,就是因为知道她那样是在掩饰自己有点灰暗的一面。而赫萝明知音乐总有一天要停,也伸手邀他共舞。
足以让罗伦斯赌上一生的美好,就在这里。
等到饭后休息结束,马车再度驶动后不久,总算在山棱之后见到一座大城镇。那即是内陆的货运要冲之一,萨罗尼亚。
「哼嗯,就快在风里闻到麦香了呗。」
赫萝眯着眼咧嘴笑。对于不善应付的艾莉莎也在她的地盘上这件事,似乎已经习惯了。
「吃不完的面包和酒啊,不是很棒吗?」
对于艾莉莎别暴饮暴食的叮嘱,全都当作耳边风。
赫萝一如往常的贪吃样,让罗伦斯笑着握紧缰绳。
萨罗尼亚没有高耸的城墙,不过周围有一大圈土堤与壕沟,教堂的钟塔矗立在城中央。建筑之间不显得拥挤,到处都有广场,是因为这里曾经是附近农村的物资交换处吧。广场上农产品堆积如山,交易行为十分热络。
且看样子,商品是依不同广场分类贩售。许多穿着体面的商人议价之余,也和其他半年或一年不见的商人有亲昵的互动。
就是这样的露天交易所渐渐聚集起来,才形成这个每年两期的大市集吧。
「这里卖的是品质差强人意的小麦呗,那边是给马吃的燕麦。嗯……那里有刚炒好的大麦,可以酿成好酒呗!」
也许是艾莉莎进城时便下车走路,赫萝已经恢复平时的样子。她到处嗅嗅,像个孩子拉扯罗伦斯的袖子又大呼小叫。
「艾莉莎小姐,你知道主教区的人住的地方往哪走吗?」
像这种城镇,只要先找到教会,去哪里都不成问题。所以货车先往中央的钟塔走,但艾莉莎很乾脆地摇了头。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找人问路吧。」
她说完就在路边拉了个人,只是每个人都很忙的样子,见人就赶。
到了第五个商人样的男子,甚至一见到她就吓跑了。
「……愿神保佑他。」
艾莉莎嘴上虽这么说,心里说不定有点难过。
「都是汝表情太吓人了,以为要缠上来训话了呗。」
赫萝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被罗伦斯戳了戳头。
「因为这时候大家真的都很忙吧。」
艾莉莎暧昧地点点头,手扶上额头。看来「表情太吓人」让她很在意。
罗伦斯又戳一下赫萝的脑袋,从驾座上拦了个路过的工匠小伙计。虽然他一样拿忙着办事推辞,塞了几个铜钱之后还是不太情愿地回答了。
同时他发现,小伙计也在不时偷瞄艾莉莎。
「说不定是女性圣职人员很稀奇吧。」
尽管罗伦斯嘴上这样讲,他也深知那不是见到稀奇事物的反应。这里是旅人云集的大市集,奇人异士多得很。
心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之余,罗伦斯还是以找到主教区的人为优先。
罗伦斯等人顺利来到工匠小伙计说的旅舍。一楼的酒馆部分坐满了人,门前也有不少人拿着酒坐在地上喝。虽然看起来很邋遢,不过他们并不是地痞流氓,而是在买卖空档喝点酒的商人吧。有的一看到艾莉莎就闭上了嘴,有的甚至把酒瓶藏到背后。
平时白天喝酒被圣职人员看见,免不了要被训上几句,不难理解为何有此反应。而艾莉莎只是轻叹一声,对缩头缩尾的他们说声:「喝酒要节制。」就进门了。
然而每个人见到她的反应都很怪。酒馆里忽然鸦雀无声,充斥着令人连咳嗽都要犹豫再三的僵硬沉默。
赫萝和罗伦斯在停在店前的货车上目睹这一幕,面面相觑。
「你说艾莉莎表情吓人,是说笑的吧?」
「……大笨驴。」
就连开玩笑的赫萝本人都不懂怎么会这样。
绕到旅舍后头,停好马车进门后,立刻就有一群商人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艾莉莎在最里面,被几个人围着。
「艾莉莎小姐。」
一喊她,她周围的人全都转头看来。
有三个穿便服,像是圣职人员的男子。另外两个服装品质不错,但从他们粗里粗气的样子看来,显然是代表主教区村庄而来的村人。年纪全都是大罗伦斯一、两轮。
「就是他们?」
「对。他们是我的老友,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
「幸会。」
他们略显警戒地握起罗伦斯伸出的手,其中一人自称是村里的主祭。在温泉旅馆招呼了十几年熟面孔,让罗伦斯几乎忘了基本上走到哪里都是这种感觉。
「到房里说吧。」
一行人前往楼上的房间,有两个像在顾行李的年轻村人坐在走廊上玩牌,见到人来赶紧收拾。在他们的带领下,罗伦斯几个来到一间大通铺。
「城里气氛好像不怎么好呢。」
艾莉莎的一句话,竟让年纪较长的众人全都拉下脸,面子挂不住的样子。
「几个村里的人到劳德商行去要钱了,可是情况实在不太妙……」
「虽然城里看起来很热闹,但只是表面上安稳而已。艾莉莎小姐,您用这身打扮到城里来的路上,有没有人说过什么难听的话?」
圣职人员模样的男子对艾莉莎使用敬称,让罗伦斯有点惊讶。艾莉莎是到处受人求助才辗转来到瓦兰主教区,途中和哪位高等职员成了知心好友也说不定。教会里有独特的上下关系,即使职位只是临时祭司,也可能已经为她在教会里博得不小的名气。
「是没有遇到这种事……喔不,也不尽然。」
艾莉莎对罗伦斯使个眼色,罗伦斯便替她说下去。
「城里的人,看到她穿法袍好像都很紧张。」
圣职人员模样的男子回答:
「我想也是。前几天,还有个人被关进牢里了呢。」
「咦?」
不仅是艾莉莎,罗伦斯也很惊讶,就只有赫萝还悠哉地看着窗外。
「既然人们对法袍这么敏感……是异端审讯官吗?」
罗伦斯的问题终于勾起赫萝的兴趣。对非人之人而言,异端审讯官形同天敌。
「不,被抓的是商人。我们跟他很熟,作生意很实在,结果还……」
「现在很多人在猜他是不是已经这样很久了,事实上也因为这个缘故,城里的人都紧张得跟走散了的狼一样。」
赫萝一副想问什么意思的脸,罗伦斯便摸摸她的背要她别急,说道:
「这么说来,被抓的原因就很有限了。」
罗伦斯往艾莉莎看,而这位通晓信仰问题,对俗世的认知也不浅的女圣职人员回答:
「欠债吗?」
借物不还,完全是背叛对方的信任。
欠钱不还,在教会甚至以罪孽论之。
「别看这城镇这么有活力,其实每个人都在为怎么还债而头痛。大家都在说,现在很多人在路边喝酒都是为了怕人跑路呢。」
又或者是大部分的人都被债金压得喘不过气,到了不会去怀疑这种传闻的地步。
「我们带来的东西早就卖光光了,可是劳德商行硬是不付钱。主教大人、村长和几个帮手加起来总共五个人天天到商行去讨债,可是一直没有好消息。」
「而且别村好像也是同样状况,几个村的人挤在商行里争谁先拿钱呢。」
「村里是还有一点储备,但要是真的空着手回去,这个冬天八成会过得很惨。艾莉莎小姐,您那边这么样?教堂里还有多少财产?」
瓦兰大教堂请艾莉莎来也是为了清点财产。
艾莉莎面不改色地从怀中取出汇票说:
「德堡商行跟我们买下魔山了。」
「喔喔!」
「不会吧!」
艾莉莎清咳两声,要兴奋的人们安静。
「解开山的秘密,并引荐德堡商行买山的,就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
听了艾莉莎这么介绍,他们先前的警戒全都飞到九霄云外,手握到都痛了,还热情地拥抱。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有了这笔钱,过冬物资就不用愁了!哎呀,本来以为今年要完蛋了呢,这样主教大人和村长都能先安心了吧。快把他们叫回来,要去买东西了。」
面对谢天谢地,庆幸逃过一劫的人们,艾莉莎将汇票收回怀里说道:
「看来劳德商行的状况比信上说的还糟呢。」
「咦?」
艾莉莎用甚至有点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们。
赫萝交互看着双方,等好戏上场。
「据我所知,劳德商行已经帮了瓦兰主教区很多年……你们应该不是只想着拿卖山的钱自保,不管他们的死活吧?」
主教区的人听了显得很为难。
「可、可是艾莉莎小姐,插手这件事,多半不会有好下场啊。您真的想用那张汇票救劳德商行吗?他们欠钱不给耶?」
「如果劳德商行有救,那么帮这个忙,有好处的不只是他们而已。」
「这……这怎么说……?」
艾莉莎清咳后解释:
「他们付不了钱,就等于村人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得不到回报,只要帮他们度过难关,回报就回来了。如果丢下这笔钱不管,不仅对主教区来说是个损害,对村人甚至神的羔羊们的辛劳都是种侮辱,你们不这么想吗?难道单纯用别的利益来填补损失,就天下太平了吗?你们这种想法,是在践踏所有拼命工作的人啊!」
艾莉莎钢铁般的伦理观,让那群大男人全都听傻了,就连罗伦斯也不例外。
因为艾莉莎帮助劳德商行的动机,并不是受过他们照顾或是为了卖人情,而是保护主教区居民的劳动成果。
不过罗伦斯的第一个想法,是救人花费应该会高过庄稼卖价,这样恐怕没有意义,而主祭他们似乎也是这样想。就在场面开始散发出艾莉莎自己才是没看清事实的那一个时,她又开口了。
「我把帐簿全看过了。」
「……?」
她瞪了他们一眼,指头像箭一样刺出去。
「你们的财务根本是一塌糊涂!帐簿上满满是浪费、用途不明、计算错误,乱七八糟!你们到底把钱当成什么啦!主教区有钱的时候或许还可以闭一只眼,可是我们事奉神的人一样不应该有这种态度!你们只会在这种时候考虑眼前的得失吗?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
艾莉莎训得他们全都变成缩头乌龟。
看来瓦兰主教区为钱所苦,除了采不到岩盐和铁矿还有其他原因。富裕时代留下来的坏习惯,让他们不懂得管理预算。这样的态度还代代传下来,遇到问题就打马虎眼混过去。
被艾莉莎骂得挺直背杆的不只是他们,连罗伦斯也是。
人基本上都是以劳动换取报酬,以报酬维持生活。换言之,损高于益就活不下去,可是艾莉莎还在这里加上一个问题──为了什么?
一回神,罗伦斯发现自己注视着赫萝。
他无疑是喜欢赚钱,但其中肯定有喜好以外的基准。只要到达这个基准,即使亏损也在所不惜,只为了提升他生命的价值。
艾莉莎是一流的圣职人员。
罗伦斯暗自这么想。
「所以我不能把这张汇票随便交给你们!你们赶快去调查劳德商行的状况,做该做的事,不懂的就跟这位罗伦斯先生请教!那全都是为了回报村人的辛劳,也是遵从神的旨意!」
这些老大不小的男人,被年纪和身高都能当他们女儿的艾莉莎骂得立正站好。艾莉莎多半是真的在高阶圣职人员的介绍下来到瓦兰主教区,然而这些人在她面前抬不起头的原因并不只是那样而已。
「我说完了!愿神保佑你们!」
艾莉莎的训斥到此结束,挨骂的人们鹌鹑似的来到罗伦斯身边。
劳德商行是在萨罗尼亚发展初期,从南方来此拓展事业的家族商行。如今传到第四代,中等规模,名声还不错。
有一定规模的商行,基本上是什么买卖都做,其中葡萄酒是他们的主力商品。由于酒类绝不会有没人要的一天,一般是拥有执照的商行才能贩售。由此可知,劳德商行在城里的地位并不低。
「没听说过他们走旁门左道之类的吧?」
在房门前玩牌的年轻人为他们准备的葡萄酒,多半也是劳德商行所贩卖。罗伦斯喝着偏酸的酒,先从这问起。
「我们是怀疑他们经商失败,再说这里是小麦等农作物汇聚的大市集……赌博这种事是一定会有的。可是赌客之间都互相认识,有什么根本瞒不住。」
比如预购明年结穗的小麦可能赚大钱,也可能惨赔。罗伦斯不久前也吃过鲱鱼卵的苦头。
「那商行有赚钱吗?」
这问题让出来说明的圣职人员和村民们面面相觑。
「说错了我也不会怪谁的。」
艾莉莎这么说之后,村民才松口气说:
「我们是不相信啦……不过劳德商行的老板是说他们有赚没错。」
这的确是很有可能的事。罗伦斯早猜到会是这样而点点头,不谙商道的人们感到很意外。
「可、可是既然有赚,那为什么不付我们钱?为什么现在会经营不下去?感觉说不通啊。」
罗伦斯侧眼看看固守窗前吹着秋风喝酒的赫萝,将上次对她说的话重复一遍。
听到赚钱的商行也可能会倒,帐簿上的数字与金库实际存量会有差距等,他们懵得像见了错视图一样,而罗伦斯更在意的是商业现象之外的连带问题。
「去劳德商行之前,可以先告诉我这座城的教会把商人抓去关的来龙去脉吗?也请告诉我原因,还有当时的气氛。气氛是指大家都觉得教会迟早会做这种事,还是觉得很意外?」
赫萝在拨动浏海的凉风吹拂下舒服地眯起眼睛,之后倒甩酒杯确定没酒了以后才终于面向房内。
她的耳朵能够分辨谎言。
艾莉莎是值得信任,但瓦兰主教区的人能不能信就不一定了。
如同他们恭恭敬敬地请艾莉莎做这个棘手的决定,外地商人也常是好用的祭品。而隐瞒和掩饰,是不好的征兆。
不看清楚状况就一头栽进去,恐怕明天被问罪的就是自己。
而森林中的尔虞我诈,逃不过赫萝的耳目。
「我、我们知道的就只有──」
在瓦兰大教堂担任主祭的男子承受不了赫萝和罗伦斯的视线,开始说明。
放高利贷,是会在地狱最深处遭业火焚烧的重罪,若利息合理则不在此限。同样地,教会并不是全面禁止金钱的借贷行为。
与遭遇困难的人分享自身财富是非常崇高的事,即使借张毯子给旅人也值得夸赞,归还时添点谢礼也是荣耀神的行为。
「所以说,适度的借钱在信仰上不成问题。发生这种事,不只是惊动全城商人,我们自己也很错愕……」
「而且这座城的圣堂议会向来是以特别优待商人着称,感觉更危险。」
大概是信仰上有洁癖的艾莉莎就在面前,不想被她当成沉迷于赚钱的堕落圣职人员,他们语气有点带刺。
然而艾莉莎本人对此没什么反应,静静等他们说下去。
「优待商人是有原因的吗?譬如……商人平常捐很多钱?」
罗伦斯迂回的说法,让主祭与其他人都不太敢确定地摇了头。
「我是不敢说没这种事……但我想这还在合理范围之内。」
「况且从历史背景来看,这座城优待商人是合理的事。」
这句话就勾起赫萝和艾莉莎的兴趣了。
圣职人员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由年纪最长的主祭继续解释。
「萨罗尼亚教堂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这里还是一大片草原的时候。在一个周边农村以物易物,拿庄稼卖给商人的不定期市集边,盖起了一座小小的礼拜堂。一个曾经四处传教的祭司住下来,萨罗尼亚便由此开始发展。」
罗伦斯的经验告诉他,住在无主闹区的流浪圣职人员,不是遭到排挤而离群,就是从未领过圣禄,单纯嘴上工夫厉害的骗子。
「后来在这位祭司的努力之下,人们开始兴建旅舍给来这作买卖的商人住。人愈来愈多,开始有城镇的样子,演变成大市集。这里也随着这个步调,变成正式的主教区。因此萨罗尼亚的历史,可说是和商人一起发展起来的。」
「这么说来,突然用放贷为由逮捕商人,是受到最近风潮影响吗?」
罗伦斯的问题让赫萝缩缩脖子。
现在,社会正吹起匡正教会的风潮,产生巨大动荡。尽管大多数都是恣意妄为的教会自作自受,但由于位在这大漩涡中央的不是别人,就是罗伦斯夫妇的调皮女儿缪里和寇尔,他们总觉得难辞其咎。自己拉拔大的人对社会造成巨大影响,可能值得骄傲,也可能是场恶梦。而且那就像搬动长年堆置于仓库的大木箱一样,会弄出呛人的尘埃。
他们知道寇尔和缪里的冒险影响巨大,带来的不可能尽是好事。罗伦斯千里迢迢来到艾莉莎所在的瓦兰主教区,原因就是那些麻烦事。
主祭当然不晓得这位举世闻名的改革旗手与罗伦斯形同父子,凝重地说:
「就是这个缘故……虽然算不上是扯了黎明枢机阁下的后腿,可是……」
以一名教堂中的圣职人员而言,这口气叹得很重。总是旁若无人却颇为在意他人眼光的赫萝见到他的苦瓜脸,猫也似的别开眼睛。
「我们教区也收到大主教区的通知了,说要除去不当财产,顺应神的旨意,所以我们请来艾莉莎小姐协助。再来……我们随主教大人一起来到这里,其实是因为前一阵子听到了一个危险的传闻,跟这个问题脱不了关系。」
「危险的传闻?」
艾莉莎开口回答罗伦斯:
「据说上面下达特令,要求市集型城镇的教堂铲除有疑虑成为罪恶温床的交易。你也亲身经历过了吧?」
罗伦斯也向她说过在阿蒂夫买鲱鱼卵的事。
这让罗伦斯「嗯嗯……」地思考。
「所以说,预售小麦或农产品说不定也会视为赌博而遭到禁止?」
「没错。我们每年都要买很多的过冬物资,但我们不是直接买摆在店里的东西,预约小麦、油或肉这些东西是很平常的事。有时候看起来像是赌博就是了。」
大多交易方式是来自满足需求。罗伦斯没有追问细节,点点头说:
「万一真的禁止预售,事情就全乱了吧。于是你们不希望发生这种事而来到这里求证,结果发生了更大的问题。」
「对。这座城的主教大人也知道禁止买卖会造成大混乱,可是什么也不做,会被当成罪恶的帮凶。」
「所以萨罗尼亚的主教大人心生一计……而那竟然是抓一个商人进监狱,还自以为是好主意。」
真没想到主祭会这样批评。
「自以为是好主意?抓商人坐牢?」
「对。现在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欠一屁股债,动弹不得。明明买气这么旺,真是够奇怪的。后来主教大人看不下去,想藉神的威光铲除罪恶并润滑现况,来个一石二鸟之计。」
每个人都为债所苦,是因为他们都欠钱不还。教会将这个状况视为罪恶,想促进还债。
道理并不难懂,但罗伦斯不禁拉长了脸。
「结果正好相反吗?」
主祭和村人看看彼此,当自己的失误一样垂下脑袋。
「就是这样没错。人们害怕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也要坐牢,钱更拿不出来,同时催债的声音也更大了。现在是大商行的老板吵得脸红脖子粗,才吵出一个可以继续作生意的结果出来。可是他们还是吵得很厉害,一枚银币都不想多给的样子。」
想都没想就拉扯一团乱的线会怎么样?
线会失去原有的空间,愈缠愈紧。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主祭苦恼不已地说。
「城里的买卖明明是那么热络。」
敞开的木窗外,可清楚望见充满活力的城镇。
路口摊商生意好得很,旅舍和酒馆挤满了人。
「教会里还有人在猜,是不是有恶魔躲在这座城里呢。」
主祭身旁的男子害怕地呢喃。艾莉莎挑起一眉,主祭愣了一下。
热闹的萨罗尼亚会莫名其妙陷入困境,是因为恶魔潜藏在市集杂沓之中,暗中搞鬼所致。
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但艾莉莎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是真的有人在这样说吗?」
主祭急忙帮腔。
「包含萨罗尼亚的主教大人在内,每个都是奉行教诲的人。那完全是无凭无据的瞎猜……不是说真的有恶魔存在……」
他们慌张,是因为害怕艾莉莎似乎与教会高阶人士有交情,说不定会找来异端审讯官。到时候,与萨罗尼亚相邻的瓦兰主教区也要跟着倒楣。更何况她人就在这里,绝对没有好结果。
然而艾莉莎的反应似乎并不是出于对信仰的赤诚,而是替赫萝忧心。想到可能有赫萝那样的非人之人躲在这里,运使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在艾莉莎的目光下,赫萝骂她大笨驴似的嘴扭曲地撇向一边。
面对这一连串反应,罗伦斯慢慢吸气,大口吐出去。
感觉他们已经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了,也抓到了大致的状况。
那么前旅行商人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们就去把那个恶魔揪出来吧。」
商路是用脚走出来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罗伦斯身上。
穿法袍太显眼,艾莉莎便换上便服。一行人以她为中心,前往劳德商行。路口有许多农作物摊贩,小吃摊也是栉次鳞比,一个表演团体前挤得黑压压一片。
乍看之下,每年两期的大市集让整座城是欣欣向荣,歌舞升平。但若知道这外表的底下是多么拮据,怀疑有恶魔存在也是无可厚非。
「喂,汝心里有底了吗?」
一行人以艾莉莎与主祭几个带头,罗伦斯和赫萝走在最后。
四处张望城里热闹景象之余,赫萝潜声问道。
「你是说恶魔的事吗?」
赫萝像是想起艾莉莎的视线,有点不高兴。
「那只大笨驴好像在想会不会是咱的同类呐。」
「疾病也经常被当成恶魔啊,人就是这副德性。有些城镇的祭典,还会每年用疾病给人偶取名,从悬崖丢下去呢。这种事你也听说过一两件吧?」
身为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并不是不信神。就只是他走到哪都是外地人,有过许多被迫扮演恶魔的经历,能比较冷静地看待这种事罢了。
「所以我们要注意的,就是不要被人栽赃,从悬崖上推下去了……」
这种事赫萝也明白。人会为了一己之私,去轻视、疏远原本崇拜的神,甚至永远放逐。
「另一方面,艾莉莎小姐有汇票这个强力银刺。要是真的有坏人,说不定能钉死他。」
赫萝有点惊讶地睁大眼。
「那只兔子给了这么厉害的东西啊?」
「也不是什么东西啦,就是一大笔钱。那张汇票上的数字,还真的跟山一样多。不过那不是一座普通的荒山,是一座生产力颇高的山,这也是当然的啦。若只是金钱上的问题,那张纸还能跟王公贵族的一较高下呢。」
与那种金额无缘的罗伦斯,兴奋得有如见到传说之剑的小孩。德堡商行的希尔德一个念头就能动用这么大笔数目,也好比是传奇英雄在挥舞这把宝剑一样。
「那么,汝找得出这个坏人吗?」
赫萝往雀跃的罗伦斯头上泼桶冷水。
虽然在旅舍时都是罗伦斯告诫赫萝不要懒散与贪杯,但是到了残酷的人世间,总是赫萝比较谨慎。
面对她「少当儿戏喔」的警告眼神,罗伦斯挺直背脊说:
「作生意的有趣之处呢,就是交易的线会把所有东西串在一起。只要顺着劳德商行的交易记录去找,就能找出到底有没有恶魔。道理很简单。」
「哼……?可是汝等人类动不动就爱保密,再说那种事城里的人不会去查吗?」
赫萝说的也有道理,但既然对象是城里的人,罗伦斯就敢保证还没有人去查他们的帐簿。
正确来说,是不能查。但是他有开口要查,对方就会透露秘密的自信。
赫萝听了半信半疑,不过这里是罗伦斯的拿手好戏。
一行人来到劳德商行后,预测很快就成为肯定。
「谁来都一样,没钱给就是没钱给!」
艾莉莎等人才刚请求会见商行老板,立刻就有人破口大骂。
「我们不是贪心小气不给钱!是没钱给你们!」
骂得满脸红通通,是个秃头的白须老人──劳德本人。
办公室里有几名商行干部,都埋首于长桌上堆积如山的帐簿,绞尽脑汁想挤出一滴黄金来。骂人似乎已经是家常便饭,劳德骂得再大声他们也无动于衷。
「可是,还是有人会拿到你们的钱吧。」
听艾莉莎这么说,劳德脸红得像是额上血管都要爆开了。
「废话!不知道这行规矩的人,少在那说三道四!我们就是为了你们的死活,才在这拼命不让店倒掉的!」
艾莉莎的表情彷佛在说自私的商人怎么会管别人死活,不过有一半是来自于她表情本来就很吓人吧。
她回头看罗伦斯,也是出于「真的吗?」这么一个单纯的疑问。
「或许你不相信,但没有一个商人是该付的钱没付也不在意的。因为那样做,就只是个骗子而已。」
「就是那样!」
劳德的音量还是一样大,可是在介绍下得知罗伦斯是商人后,觉得总算来了个懂事的人。他慢慢地大口喘气,平静了许多。
「那么,给付先后顺序也合乎正义吗?」
见到劳德额头上的血管又像浮雕一样冒出来,罗伦斯赶紧伸手制止。
「看起来是不太公平,但实际上付钱有分能等的钱和不能等的钱。各位只要在冬天来临前拿到物资,就可以再撑一年──喔不,说得夸张点,就算他们现在不给钱,只要在早春连本带利还给你们,你们也能接受吧?」
罗伦斯向艾莉莎背后的瓦兰主教区人马问。
「或许是吧……」
「穷一点的人家,是能靠教堂的储粮过冬……」
「那么不能等的钱怎么解释?」
见艾莉莎不畏不缩,纯粹只为说清道理而问,这次劳德就没上火了。不愧是大商行的老练商人,已经习惯艾莉莎的个性了吧。
「不能等的钱,就是不能停的买卖的货款,而且规模愈大的愈重要。」
劳德这么说之后抓起办公桌上的毛巾,用力擦他的秃头。
那画面似乎很有趣,看得赫萝直眨眼。
「现在有不计其数的农产品进到这座城里来,并以眼花撩乱的速度交到每个商人手上。半年或一年前在大市集打的契约,也要在这时候结清。这些事不会只停留在这座城里,跟其他城镇的怪物级商行也有关,该给他们的钱是绝对不能拖,无论如何都不行。」
艾莉莎没有开口质疑劳德的说明,而是又看向罗伦斯。
「如果是这座城里的问题,他们双方都认识,可以坐下来谈。但如果供应商位在遥远的城镇,当然不会知道这里有什么问题,说出来也会先怀疑你是不是想骗他。就算相信了,市集城镇到处都是,人在远处的他们也可能考虑改跟其他城镇作生意。为了维持他们的信任,除了付钱以外别无他法。」
艾莉莎静静地点头问:
「那么这里的商人,就是被这种钱勒住了吗?」
这问题让劳德皱起眉头,罗伦斯也难以回答。
「只吐气不吸气,怎么会好受呐。」
赫萝这句话顿时解开罗伦斯的疑惑。
钱只出不入,理论上城里的人只会愈来愈穷。
「应该不是吧。来到这的商人不像是只看不买……」
这次换罗伦斯用视线询问劳德了。这里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城的交易状况。
「没错。就拿我们商行来说,要是葡萄酒的货款都有付清,人家就会相信我们明年也会在这作生意,所以敢跟我们预定明年份的麦子再回故乡去。明年他又会送葡萄酒来,领先前订的麦子,续订明年份的再回去。买卖就像呼吸一样,会流动的。」
「可是这个流动,在今年不知为何停下来了,对吧?」
罗伦斯的探问,让劳德重叹一声。
「在我们来看,原因倒是很明显。」
他悻悻然地啐道:
「都是旅舍公会在搞鬼,他们要把买卖的水路堵起来。」
「旅舍公会?」
竟然不是同一路上的竞争对手,让罗伦斯很意外。这时艾莉莎问:
「城里谣传的恶魔,就是在旅舍公会里吗?」
艾莉莎可谓天真的问题惹来劳德的不屑。
「受不了,你们僧侣动不动就说这种话。恶魔是吧……也对啦,的确是恶魔的行径。他们跟我们买了一大堆葡萄酒,可是连一枚铜币也没付。明明每天都是满房却没钱付给我们,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旅舍的盛况是一目了然。
「他们有说为什么不付吗?」
「就只会说没钱付而已。去他的,他们旅舍公会从爷爷那代起就是出了名的小气,败坏我们萨罗尼亚商人的名声。不知道有多少我们这样的商行被他们搞得惨兮兮……」
他满腔愤慨无处宣泄的语气,充斥着多年积怨。
罗伦斯认为城里的人们没有调查混乱来源的原因就在这里。正确来说,是想调查也做不到。
城里依职种设立了许多公会,已经斗了好几代。像烘焙公会和肉品公会几乎是场宿命之战,甚至会写成戏剧。牵涉名声与实利的争斗愈演愈烈,爆出流血事件也不足为奇。
正因为他们打从出生就认识,又是从祖父辈就争执不休,不太可能对彼此敞开心胸说明状况。
然而,城里金流堵塞会是因为劳德指名控诉旅舍公会这样,来自于公会之间的互斗吗?
罗伦斯往这方面思考时,劳德灵机一动地说:
「对了对了,我有件事交给你们。」
转头一看,劳德上半身往办公桌挺了过来。
「可以帮我去跟可恶的旅舍公会讨债吗?」
「咦?」
劳德当作没注意到艾莉莎的疑惑,笑嘻嘻地迅速握住她的手。
「对,这就对了。你们是从城外叫那个瓦兰的地方帮忙的僧侣吧?旅舍公会那些人啊,只要是跟我们有关的,就连狗尾巴都看不顺眼。搞得什么也没办法谈,我们说什么也不听,不过换作你们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赫萝扭动一下,是因为他提到狗尾巴吧。
「用你们的权威把他们关进牢里也没关系!这样也可以快点讨到你们的钱,一石二鸟!对,就这么办!」
「咦!等一下,那个──」
「汉斯!写一张字据给他们!要把他们屁股上的毛都拔得乾乾净净!」
就连艾莉莎也抵挡不了劳德的强推。那名唤作汉斯,像是干部的男子很快就拿来一束羊皮纸塞给她。
艾莉莎没把东西退回去,说不定是因为汉斯的死鱼眼。要是那重担又回到他身上,也许会把他压垮。
「好,这样瓦兰主教区的事就搞定啦!啊啊,愿神永远荣耀!」
能在萨罗尼亚卖葡萄酒的劳德商行,果然很有一套。
艾莉莎被劳德硬塞字据,用好听藉口扫地出门之后,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脸。
「没想到汝也有被说倒的时候。」
对于经常被艾莉莎说倒的赫萝而言,这实在是不可思议。连赫萝都辩不赢的罗伦斯,则忍不住偷笑。
「简直像老鼠嫁女儿一样。」
「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老鼠爸爸想给女儿找个厉害的丈夫。」
听罗伦斯开始说故事,拿着羊皮纸头痛的艾莉莎也抬起头来。
「他问猫愿不愿意娶他女儿,而猫说屋子里的男佣会打他屁股,男佣比较厉害。」
「嗯嗯。」
「男佣正好砍完柴在休息。老鼠父女问他愿不愿意当老鼠的女婿,他说老爷比他厉害得多了。于是老鼠又去找猎鹿回来的老爷,结果老爷大发雷霆,说他被老鼠烦都烦死了,开什么玩笑!」
「喔喔。」
艾莉莎恢复常态,转向听得很高兴的赫萝说:
「最后老鼠父女回到巢里,从老鼠里面挑女婿了。我家孩子也很喜欢这个故事。」
赫萝咯咯笑着探了探怀里和腰间,才想到羽毛笔和纸都放在旅舍。
「晚点再跟咱说一次。」
罗伦斯耸耸肩,对能讨赫萝欢心感到很满足。
「人类社会就如同一个圆环……这种话,由刚刚才被人牵着走的我来说,一点安慰效果也没有吧。」
艾莉莎拿着劳德硬塞给她的羊皮纸,有些愤恨地说。
「只要你把那些钱讨回来,问题就解决啦。」
罗伦斯请艾莉莎让他看看羊皮纸,上面有笔不小的金额。
「拿来付给我们的话,其实还差一点……话说他是当作钱这样就付清了吗?」
「这个嘛……要拿这来当货币,其实也是可以。问题就是这没办法像货币那样随手买点麦子或肉就是了。」
「那就没意义了。」
艾莉莎望向远处思索片刻。主教、村长和主祭他们在她周围抱着胸,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艾莉莎恢复平时的严肃眼神,说道:
「我要到教堂去一趟。罗伦斯先生,能麻烦你去收这笔钱吗?如果能顺利讨回来,那是再好不过。」
「是没关系啦……去教堂做什么?」
严谨朴实又信仰虔诚的艾莉莎将羊皮纸交给罗伦斯,俏皮姑娘似的耸耸肩。
「劳德商行好像是真的筹不到钱……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圣经里求助的人,总是诚挚地下跪乞求。
绝不会趁对方一时紧张就塞张字据赶出去。
「我要去找那个囚犯和教堂的人问问这里的事。」
看来劳德商行惹来了一个麻烦人物的怀疑。她不是想计较得失,纯以原则为出发点。
「下决定之前,请务必和我这个商人谈谈。」
艾莉莎很快就解答她皱眉的原因。
「我才没有异端审讯官那么狂热。」
她至少还知道若是奉教会之名勒令劳德商行的老板还钱,一定会在城里引起大骚动。
「知道了,那我先正面出击。」
「拜托了。这座城的事,简直就像一大幅错视图一样。」
艾莉莎不敢领教地说。
罗伦斯抬头看看手上的羊皮纸,为其沾染的灰尘味吊起嘴角。
一个人高马大的瓦兰主教区村民跟着他们。
是为了不让罗伦斯带着劳德塞过来的字据跑掉,跟来监视的吧。旅舍公会认识村长几个的长相,所以找平常都只是帮忙搬货物,很少来到萨罗尼亚的人做这件事。
「我要怎么做?」
「这个嘛……就装成保镖好了。」
可能是都在村里挥锄头搬乾草的缘故,他皮肤黝黑面目精悍,一副虎背熊腰的模样,只要不说话就像是个刚退出家族佣兵团的老手。
「安静站着就行了吧?下田我还行,打架就完全不懂了。」
「那样就够了,麻烦你装得凶一点。」
听罗伦斯这么说,男子摸摸满布胡渣的下巴,哼声回答。
前往旅舍公会的路上,赫萝不时偷瞄尾随的男子,还对罗伦斯耳语说:「他身上的麦子味好香。」
既然这样她就开心了,以后生气时就给她闻闻麦穗好了。罗伦斯如此盘算时,他们也来到了旅舍公会门口。
「现在他们跟汝是同行呐。」
萨罗尼亚旅舍公会的徽记是交叉的酒杯与餐刀,铁制招牌就挂在门口。
「我现在假装自己还是商人,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算是商行啦。」
「嗯?说得好像是不服老的老人一样。」
罗伦斯耸肩抖落赫萝的调侃,不过下一句话却让他稍微睁大眼睛。
「那么,咱别跟着比较好呗?」
见罗伦斯不解地歪了头,赫萝立刻摆起脸色。
「大笨驴,汝忘了那次的事吗?」
「那次?」
听他反问,赫萝表情更臭了。
「就是汝亏大钱,到处找人调头寸那次。」
当时刚认识赫萝没多久,罗伦斯中了买卖武器的圈套,为筹措资金搞得火烧屁股。
他只顾着跑遍各大商店,希望尽可能多借一点钱,没注意到自己带着赫萝。有人因此骂他带着女人又管不好钱,简直蠢到了家。
「当时被汝打掉右手的那种痛,咱可还没忘记呐。」
罗伦斯是迁怒于赫萝,说没有她就好了。
赫萝泛红的琥珀色眼眸含恨抬望罗伦斯。
那是他们都尽可能不愿想起的苦涩回忆。
「现在想起那时候的事,我还会冷汗直流呢。不过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没关系的,等着瞧吧。」
赫萝怀疑地打量罗伦斯,耸肩闭上嘴。
罗伦斯大口吸气重整心态,推开旅舍公会的门。
一楼像是用来给会员开会吃饭,类似酒馆的空间。
桌边零星坐了几个人,表情阴暗地喝着酒。
「我是旅行商人,名叫克拉福.罗伦斯,请问会长在吗?」
罗伦斯自我介绍后,所有人都露出狐疑的脸,只见坐在最里头一个挺着大肚腩的人站起来。
「我就是会长,什么事?」
「幸会幸会。」
罗伦斯很谄媚地低头敬礼,清咳一声说:
「抱歉打扰各位,劳德商行给了我这张字据。」
斜后方投来赫萝怀疑的眼神,会馆里的气氛也霎时紧绷。
但罗伦斯并不害怕,依然微笑着注视旅舍公会会长。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最后是会长忍不住苦笑。
「小哥你也真糊涂,我看你是被那个老狐狸摆了一道吧?」
「是吗?」
见罗伦斯泰然自若,会长收起笑容,显得有点紧张。
「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就赶快带着那什么字据回去吧,我才不管劳德商行跟你说了什么。」
罗伦斯无视于赫萝「故意把气氛弄僵是想做什么?」的视线,说道:
「哎呀,事情也真的就是这样。」
「嗯嗯?」
「他们把这张字据硬塞给我,说得我都回不了嘴了。所以……我想跟你们求个藉口把它塞回去。」
罗伦斯卑屈的笑容让会长眨了眨眼睛,然后对其他会员使眼色。
「搞什么……原来是这样?」
「是啊。我那些农产品的帐都赊到要臭掉了,所以直接上门去讨,结果他们塞了这样一张纸给我就把我赶出来。」
会长眼中虽仍有疑色,但他还是往罗伦斯附近的会员抬抬下巴,会员便起来抢也似的抽走他手里的羊皮纸。
「……的确是劳德商行的字据。那个贪心的老头子,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会员一边唾骂,一边粗暴地将字据塞回罗伦斯胸口。
守在后面装保镖的村人动了一下,身旁赫萝也咬牙切齿,但罗伦斯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所以,可以帮个忙吗?告诉我旅舍公会不给钱的理由就好了。」
天下没有不在乎自己无法信守承诺的商人,一个外地人跑来人家根据地责怪他们无能还钱,不被轰出去才怪。
但或许是罗伦斯过于堂而皇之地正面进攻吧。
有义务保护公会名声与利益的会长手扶桌面大声叹息,说道:
「告诉你原因以后,你就会把那张还给劳德公会吧?」
「也要看是什么原因。」
几个会员立刻竖起眉毛,还有人站了起来。会长伸手制止。
「别这样,没看到人家带女人来吗,表示他也知道道理在我们这边。是吧?」
见罗伦斯默默微笑,会长刷刷刷地搔了搔头。赫萝像是不习惯这种场面,愣着不知所措。以前因为把赫萝带在身边就被骂不正经,现在这不正经反而帮了忙。
「别说劳德商行,我们对其他商行都是这样说的……根本就没钱能给。」
「可以让我看看证据吗?」
「喂!你别太过分!」几个人开始骂人,而会长扭了扭嘴唇,走到帐台拿出一叠厚厚的纸。
「我们公会是先在内部整理订单以后,再以公会名义一次下订的,这你懂吧?」
「我也是走过各大城市的人,自然是懂的。」
若没有一个组织管理订单,可能会有某家旅舍垄断酒食等营业必需品。端不出葡萄酒、面包和肉的旅舍,床再精致也不会有客人上门。为了消除这方面的争端,订单由公会统一处理。
而且以公会名义下订,也能对货源施加足够压力。
「要给劳德商行的钱……就写在这里,跟你那张字据一样。」
「是的。」
「然后……欠钱的旅舍名单都在这。」
「会、会长!」
几个人不禁出声。纸上有一大排旅舍的名称,数字写得密密麻麻。全都是向公会下了订,却迟迟不交钱的旅舍。
「如果一时丢脸可以多宽限几天,那就丢吧。还是说,你们想看这位商人拿字据跑去教堂告状?」
劳德也是在萨罗尼亚作生意的商行,但罗伦斯就显然是外地人了。旅舍公会和劳德商行从祖父代就有往来,即使再怎么吵都是同一座城的人,绝不会跨过底线。
然而外地人就很可能不顾先后,利用所有找得到的权势。
基于这个道理,会长很有可能将死对头劳德所不能见到的公会之耻拿给一个外地人看。
「……这笔帐还真不小。可以请教一下这些旅舍为什么不付钱吗?就我看来,每间旅舍都挤满了人耶?」
会长碰一声阖上帐簿,不耐地说:
「你是旅行商人是吧?只管住的你可能不知道,开旅舍也是很辛苦的。」
罗伦斯不能说自己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馆,只能乖乖点头。
「像这样的城镇,住客几乎都是那几个商人。有的是来结清前一期的货,有的是为了批发长期留宿,有的是经常找人吃饭打听消息。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安定维持住房数字的贵客,但也因此特别麻烦。」
「因为都是后付吗?」
会长高高耸肩。
「就是说啊。吃了那么多东西,全都是赊帐。如果让他们赊到底,根本经营不下去,所以习惯上会在每期中间那天结算一次。」
听到这里,罗伦斯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这笔钱卡住了?」
「对。今年迟交的人特别多,而他们付不了钱的理由是……」
「因为其他人该给的钱还没给……是吧?」
会长点头后,几个会员──即各旅舍老板们往罗伦斯聚集。
扮演保镖的村人像正牌保镖似的戒备,赫萝也从咽喉发出低吼。不过他们围绕罗伦斯不是为了动粗,而是诉苦。
「我们也想付钱啊。让劳德老头那些商会的人当孙子一样骂,实在丢脸丢到家了!可是今年哀求我们宽限几天的人特别多,我们也很为难啊!」
「对啊对啊,尤其是今年,卖木材那些人特别过分,说什么不管怎么卖,买家就是不付钱,要我们多等等。明明木材涨价让他们大赚了一票,装什么可怜啊!」
罗伦斯知道近来木材飙涨,而这或许也是那座魔山能卖出高价的原因之一。
「其实他们只是特别显眼而已,算来几乎每个商人都在求我们宽限。他们不只是明年后年,甚至徒弟辈都会来我们这住,求了我们也只好等。可是他们一样照吃照喝,我们为了生存就只能硬着头皮进货。老实说,我们要给面包店和肉铺的钱也还没付,可是就只有不了解实情的劳德商行那些王八蛋,把我们说得像恶魔的窠巢一样。」
在场所有人都大力赞同。
罗伦斯往赫萝瞥一眼,只见她没趣地耸耸肩。看来那些并不是他们为了脱罪而胡编乱造。
「这下我深深明白各位的苦处了。」
说完,罗伦斯将劳德商行的字据收进怀里。
「再说会长对我这么坦白,我怎么还能讨下去呢。」
让外人看帐簿,是一件值得敬重的事,况且罗伦斯上门之前应该也有很多人来讨过债,藉口都说到烦了吧。
「哪里,很高兴你愿意体谅。」
会长伸出手,罗伦斯紧紧握住。见状,其他会员也像是吐完满腹苦水畅快许多,也来跟他握手。还有人说如果付现,请一定要去他们那住,令人不禁苦笑。他们并不是无赖或恶棍,就只是见到还债有困难的人会发发慈悲,自己还不了钱时会感到亏欠的普通城镇居民罢了。
走出悬挂酒杯与餐刀招牌的屋檐后,罗伦斯轻声叹息。
「所以现在怎么办?」
罗伦斯没回答赫萝,往村人看。
「请问你知道『乾草与镰刀』这间旅舍在哪里吗?」
村人愣了一下,回答:「那是萨罗尼亚最大间的旅舍。」
「麻烦你带个路。帐簿上说这间欠最多钱。」
赫萝和村人都有些讶异。
「汝要去查他们有没有说谎吗?」
语气有点错愕又有点生气,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吧。旅舍公会的人并没有说谎,真的就是客人赊太多帐,导致店家无法支付货款给商行。
「不是去看有没有说谎,而是去看事实的内容。」
「嗯?唔?」
罗伦斯拍拍一脸狐疑的赫萝的肩,请村人带路。
交易的线会把所有东西串在一起。
只要顺着线走,应该就能找出一切的元凶。都走到中途了,当然要继续看下去。
「我们就来看看到底有没有恶魔吧。」
元凶就是某个死不付钱的小气鬼。罗伦斯一行穿过热闹的街来到「乾草与镰刀」,找里面的商人问话。前两个扑了空,第三个才是罗伦斯要找的。
「……真的?你们真的不是替教会做事的?」
这位戒心大发的是木材商人。罗伦斯以德堡商行买下了附近的山,想调查木价为由与他对话。他也不愧是木材商人,马上就猜到是瓦兰主教区的山,接着联想到的是遭教会以欠债之罪送入牢房的可怜商人。
罗伦斯微笑着说:「我向神发誓。」继续问话。
木材商人和旅舍公会及劳德商行一样,气恼地不停抱怨客户不给钱。
说是他的木材都卖给木材商行了,但对方没有老实付钱。还建议若不想触怒德堡商行,最好不要把木材卖给这座城的商行。
在这所旅舍下榻的其他商人也跟他差不多。羊毛商人、油品商人和专门买卖熏鲱鱼的商人,都为了现金发愁。
罗伦斯道过谢,请他喝一杯葡萄酒。
赫萝和村人没问再来去哪。
「这边。」村人已经有所领会,直接带路到经销木材的商行。
在又高又阔,弥漫木材香的卸货区里,他们又听了一连串怨言。
「都是木匠!全都是因为他们太懒惰害的!他们把能买的材料都买下来,什么制品也不做就等着涨价!也不想想他们困难的时候还有到现在我们先赊了多少原料给他们!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话说你又是站在哪一边的?嗯嗯?」
商行的人逼上来时村人替他解围,三人落荒而逃。
「再来要找木匠了。」
赫萝已经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但罗伦斯当然不会在这停下。
不过工匠的脾气和先前那些商人很不一样,所以来到木匠公会门前时,他先请赫萝闪远一点。
「混帐东西!我们的师傅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欠揍啊你!」
一身横肉的火爆工匠逼上来,揪住罗伦斯的领子压在墙上。跟监的村人虽想帮忙,但对方人多势众。
「我们的师傅交的都是一流货色!要是你想帮那些死不付钱的人说话,看我怎么教训你!」
罗伦斯被推来推去又大声威胁以后才总算获释,回到赫萝身边。遇上了什么事是一目了然,赫萝气得用看嫌疑犯的眼神对着会馆直咬牙,但那已经算是和平收场了吧。罗伦斯轻拍赫萝双肩要她冷静,对她笑了笑。
「师傅他们是真的被钱的事弄到很烦。而且看看旁边的工坊街就知道了,有师傅在唱歌,还有敲木头的声音,并不是懒惰不做事。」
「或许是这样啦……」
在拉整衣物的罗伦斯面前,赫萝呕气地说。
「话说回来,到底谁才是坏人啊?」
看似木讷的村人也不耐地问。
交易的连锁无穷无尽。
如果下次要去的是刀剑工匠公会,搞不好会被削掉一只耳朵。
「至少,木匠这边也是因为有人欠钱不还。」
村人叹口气,死心地搔搔头。赫萝似乎不喜欢见到罗伦斯到处捱骂,表情很不高兴。
不过罗伦斯对自己的想法已经是十拿九稳。
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却得不到报酬。交易是由一长串连锁所构成,肯定有一个吝啬鬼带头不付帐,才会导致每个人都收不到钱。
然而商业世界虽然感觉上无限宽广,其实不然。
经验与知识,正在对罗伦斯的灵魂低语。
正确道路带他来到的岔路口就在眼前。
尽管最终轮廓依然模糊,但他相信答案肯定就在那里。
因为他是曾经走遍世界的旅行商人。
「……汝啊?」
赫萝对站着不动的罗伦斯不安地问。
她泛红的琥珀色眼眸,是可以好胜怯懦,也可以惶恐温柔,变换自如的狼眼。
有如葡萄酒的色泽,给了罗伦斯天启。
「喔,是那里吗。应该是吧。」
商业就像是一整条的线。
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还是看似纵横无阻的交易网,实际上都有浅显易懂的联系。
「我们这趟溯源之旅,会在下一站结束。」
村人和赫萝都露出怀疑罗伦斯是不是晒昏头的脸。
可是罗伦斯心里的肯定已十分强烈。
线索,是关于某样东西的记忆。在城镇里,赫萝经常把这东西带着走。
「下一站嘛……」
罗伦斯在村人耳畔说出目的地,请他带路。
在那里,罗伦斯没问谁是坏人,只是确定性地问:「坏人就是他了吧?」来到那栋楼房前时,赫萝和村人也察觉到了答案。
赫萝大衣下的尾巴,还显然是气得涨大。
木匠公会后的下一站,需要用到各种木制品中最为重要,需求量最高的商品──酒桶。
也就是酿造公会,而需要用酒桶装的,当然就是酒了。
如果酿造公会付不出酒桶的钱,会是谁的错呢?
就是卖酒的商行了。
「那个死贼秃,竟然敢耍咱们。」
赫萝站在劳德商行门前,红眼睛都发亮了。来跟监的村人,就像见了一场旷世表演般感叹地搔着头。
所有商人都因为收不到钱而头痛,而顺着交易寻找源头,居然回到了起点。
那么谁是坏人,已经很明显了。
老鼠父女到处找女婿,最后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巢里。
「我也是很想这样说啦,但真的是这样吗?」
罗伦斯特地卖个关子,赫萝立刻摆出不敢相信的脸。
「汝在说什么啊?不是追着狐狸的脚印,揪住尾巴了吗?」
村人也点了头。他们的脑袋里,说不定已经上映着罗伦斯冲进商行里大喊:「我已经识破你的诡计了!」把劳德绳之以法的画面。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
「会把劳德商行当坏人,是因为我们从这里出发。如果我们是木材商人,骂的是木匠公会,你会怎么想?」
「唔、嗯……」
赫萝是想像了今天走访过的每个地方,最后又回到了原处吧。
交易有如圆环,看不出哪里是起点。
「为、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咬住尾巴的蛇一样。」
村人的比喻很确切。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继续听那个秃子的鬼话吗?」
赫萝已经完全站在艾莉莎那边了。
再说,这不是拿出证据指着劳德鼻子骂就能解决的事。
「这个嘛,以一个普通的前旅行商人来说,实在是不容易摆平。」
状况把握住了。
但缺少有效手段。
至少对前旅行商人是如此。
罗伦斯垂下肩膀进一步表示无力感,但脑袋里已有对策。
因为前旅行商人经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旅程与许许多多的冒险,攒来了难得的财富。只要利用它,就能逆转这幅不可思议的楼梯图,解开死结。
就在罗伦斯准备揭晓谜底,转向赫萝时──
他僵住了。
因为赫萝茫然自失地站在那,眼泪扑扑簌簌地掉。
「啊?咦?」
她也不动手擦,就只是几乎面无表情地睁着眼,任泪珠一颗一颗掉,只有稍微咬住的嘴唇透露出情绪。那对漂亮的朱唇,被她懊恼地啮咬着。
「喂喂喂,赫萝?」
罗伦斯仓皇搂住她的肩,而赫萝仍旧哭个不停。
村人也慌张地左右张望,最后指着劳德商行边的窄巷,要罗伦斯过去。
罗伦斯以眼神道谢,抱起赫萝躲进没人的安静窄巷。
「喂,说话嘛,你怎么啦?」
想找个木箱给赫萝坐,但赫萝直摇头。
不知所措的罗伦斯无奈之下,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也就是慢慢抱住她,避免惊吓。
瑟缩哭泣的赫萝,感觉小得吓人。
「……对不起。」
赫萝在罗伦斯怀里说。
「呃……没必要道歉吧──」
「不对……」
她摇摇头,强推罗伦斯的胸口退开。
那不是抗拒罗伦斯。
罗伦斯晓得她是自责才那么做。
「不对……」
她抽泣几声后又大哭着这么说。罗伦斯完全不懂赫萝在哭什么,不知从何哄起。然而他牵了这么多年赫萝的手,与她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只要看看她的脸,即使说不出个所以然,感情上也会知道怎么做。
赫萝和女儿缪里不同,曾经孤独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会走不出忧郁的黑暗,折磨自己。
而罗伦斯很清楚这时候该做什么。
他以稍嫌过剩的力道抱抱赫萝,抓住肩膀盯着她的眼问:
「可以跟我说了吗?」
那双泪湿的红眼睛像个婴孩一样。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只肯让罗伦斯看见。赫萝慢慢点头,随罗伦斯的带领坐在木箱上说:
「咱……呜呜,不是去……找兔子吗?」
兔子是指希尔德吧,这意外的字眼让罗伦斯很错愕。
「希尔德先生?你是说……前几天到德堡商行去的时候?」
赫萝点点头,眼泪又滴在腿上。
「他们……好厉害。那间商行……好大好大。」
德堡商行几乎掌控了整个北方地区,他们还有自己的货币。在因地形问题而没有大国的北方地区,他们可说是实质上的统治者。即使如今总行变得像城堡一样大,罗伦斯也不意外。
「那里什么都有……金币真的像山一样多……兔子听了咱的话以后,马上就找来一群聪明的人,一下就做好决定了。」
那里肯定是人才济济,而且每个人都很忙碌,不会在一个案子上花太多时间。然而这么说来,赫萝不应该花上四天才对。
真的是喝酒吃肉到忘了时间吗?
「咱当时人都傻了……那只松鼠那么宝贝地照顾出来的那么大的山,他们一下子就决定好了。真的就只是一下子的事。那只松鼠大笨驴是打从心底在疼爱那么大、那么好的山,结果兔子用几次眨眼的工夫就决定买下来……」
罗伦斯不难想像德堡商行给赫萝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像希尔德那样的大商人,每天都在经手比他性命更贵重的金币,就连通晓商道的罗伦斯都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赫萝的震撼一定更夸张。
但震撼就震撼,有需要哭成这样吗?而且怎么在这时候哭呢?在罗伦斯百思不解时,赫萝彷佛在黑暗中摸索依附般抓起他的手。
然后用力握住。
「汝……汝也能在那里面的。」
「……咦?」
罗伦斯意外地问,只见赫萝抬起头来,用充满后悔的表情看着他。
「兔子不是邀请过汝进他们商行吗?」
明白了赫萝眼眸深处藏了什么,让罗伦斯的嘴张成「啊」的口形。
德堡商行陷入分裂危机时,罗伦斯曾帮助希尔德的阵营夺回权力。当时希尔德邀请他加入即将浴火重生的德堡商行,但他婉谢了。
放开了商人连作梦都不敢想的成功机会。
「啊……」
罗伦斯发出像突然被雨滴到的声音,望向天空。
赫萝的意思,是罗伦斯说不定也能是握着羽毛笔,嗯地点个头便决定是否为松鼠谭雅买山的人。
他不禁想起艾莉莎训斥祭司他们时的话。
将损益置于天平之上而选择利益,是为了什么?
当时就是这个答案,让罗伦斯舍弃黄金之路,走进满地落叶的森林。
为了森林的芬芳,为了里头孤单的狼。
「那时……咱发现是咱堵住了汝的路。汝明明可以……可以在那么厉害,那么多买卖的地方领导好多好多人,可是咱却……」
见到渐缓的泪水又开始泛滥,罗伦斯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眼泪好咸喔。」
他笑着说:
「要是我变成德堡商行的大人物,现在你的眼泪就是酒味了吧。」
钱是无限,但时间不是。假使罗伦斯真的进入德堡商行这样的地方,就像跟一千只啄木鸟同住一样,肯定没有一日好眠。
不可能闲来无事望着炉火,抱着腿上的赫萝发呆。更不可能用森林色彩的变化品味四季的更迭,过着春天摘野菜,夏天采菇蕈,秋天捡树果的日子。
或许德堡商行晚餐的长桌上总会摆满山珍海味,但也只有头几天会开心而已。
但有赫萝的生活即使是日复一日,也绝不会腻。
罗伦斯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一丝丝后悔,所以起初很难了解赫萝为何会在德堡商行耗上四天,却在刚才情绪溃堤。
而现在,他连为何自己为那张巨额汇票而兴奋得像孩子一样,却惹得赫萝不高兴也明白了。
这件事,与罗伦斯见过劳德商行与这城镇的奇异构图之后,说出「普通的前旅行商人不容易摆平」相关。
那句话让赫萝感到,罗伦斯无论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有成为大商人的资质,自己却葬送了这个机会。
「贤狼这个外号,是不是要撤销啦?」
罗伦斯抱着赫萝的头苦笑,赫萝的指甲掐进他的手。
「不知道我有多幸福,还叫什么贤狼啊。」
赫萝身体一僵,又要大哭似的吸气。
罗伦斯用力搔搔赫萝的头,用自己的额头碰触她的额头说:
「话说,你不想知道我刚才要说什么吗?」
「……?」
赫萝注视罗伦斯。
像个被单独留在麦田里的孩子般注视。
「一个普通的前旅行商人是摆平不了啦,可是我有冒险得来的财富啊。」
他吊高唇角,不是因为逞强。
他脑袋里有个迫不及待想完成的计画。
「和你一起经历的冒险到最后,我依然有你,你依然有我。等等我要做的,是因为牵起了你的手才做得到的事。」
罗伦斯打直膝盖,站在赫萝面前。
「而且作生意这种事,不是规模愈大就愈有趣。」
见到他的手伸来,赫萝稍稍犹豫之后握住。
「我就让你看看商人的魔法吧。可以尽管崇拜我喔。」
罗伦斯还调皮地在赫萝脸上戳了戳,终于逗出一个丑丑的笑。
「……大笨驴。」
罗伦斯跟着笑,牵着赫萝的手往外走,找到识相地远远等着的村人,说明接下来的步骤。请他将主教、村长等有权决定主教区财产的人都找来教堂。
村人不懂他的用意,但罗伦斯总归是揭晓城中交易之谜的人,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然后,罗伦斯牵着赫萝的手往城中心走去。
那里有座雄伟的教堂,和他们的旧识艾莉莎。
罗伦斯所认识的最强女祭司。
「……能请教一下你们感情这么好的秘诀吗?」
两人在教堂里找来艾莉莎,她难得开了个这样的玩笑。
大概是他们的手握得实在太紧,让她忍不住这么说吧。
「因为有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呀。」
艾莉莎受不了地乾笑,问他们来意。
接着她边听表情边逐渐变化,并拿起与圣经摆在一起的教会法典。这段时间,她似乎和萨罗尼亚的主教讨论过很多教会能如何利用其权威替这座城纾困的事。
这时,又加入了罗伦斯的商业知识与经验。
听完罗伦斯的计画后,艾莉莎说了一句很中肯的话。
「……道理我懂,可是真的会顺利吗?」
艾莉莎是替主教问的吧。他以为能帮助城中经济而逮捕商人,结果状况愈来愈乱。
但罗伦斯握有绝对的自信。
有艾莉莎协助,肯定能解决这件事。
「请相信我。这座城缺的,就只是它而已。」
晚一步到场的瓦兰主教区人马也很茫然。
然而继续坐视不管,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好转。
于是艾莉莎做出决定。
「就相信你吧。」
罗伦斯想与她握手,但临时想起手被赫萝抓着不放。
虽想放开,赫萝却把脸别向一边,说什么也不放。
「又不会被我抢走。」
艾莉莎不敢领教地笑,让赫萝的唇噘得更尖了。
「那我们走吧。」
为了纾解缠在一起的线。
罗伦斯一行鱼贯离开教堂。
秋天的天空是那么地清爽。
顺着交易的路程走了一圈,发现每个人都为收不到钱所苦。
看似每个人都有错,但错也不在他们。
「所以,这里面没有谁最坏最过分。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消除劳德商行的债务,而且瓦兰主教区的财产一枚铜币也不会少。」
无论艾莉莎怎么说,卖山给德堡商行所得的钱是瓦兰主教区的财产,利用它自然需要主教区居民的决定,而他们当然不太情愿。
毕竟罗伦斯的办法,是替劳德商行还债。
「话虽这么说……」
罗伦斯的话有违常理。用卖山的钱替劳德还钱,竟然还夸口能一文不少地拿回来。
但最后他们还是屈服了。多半是因为艾莉莎的无限训话和本来就与劳德有约吧。
「这个恩我一定报。」
以后双方还要长期往来呢。
「那我们走了。」
罗伦斯就此率领艾莉莎、萨罗尼亚主教和助威用的十余人,浩浩荡荡前往酿造公会。在公会将酒卖给劳德商行却拿不到钱,苦无办法时,罗伦斯在他们面前亮出了德堡商行的汇票。
「我要用这张汇票替劳德商行付钱。」
汇票上德堡商行的金字招牌以及那庞大的金额,看得酿造公会会长目瞪口呆。
而且连教会的人都上门,他们还以为轮到自己要坐牢,然而对方却是要替别人付钱,他们当然搞不懂状况。
「要、要付钱,那个,是很好啦,可是……」
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罗伦斯笑咪咪地说:
「把汇票交给你们之前,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要拿我们代付的金额,拿去还其中一笔你们欠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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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长又傻了。但若能拿回呆帐,用那笔钱减轻自己的债务也不坏。更别说那是他们领钱的条件,眼前又有个如圣职人员般准备说教的艾莉莎,之前将商人关进牢里的主教也在呢。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我知道了……」
罗伦斯对这答覆点点头,请懂得算数与教条的艾莉莎办手续,留一个人下来看住汇票后,一行人前往下一站。酿造公会也有几个人想看看这桩破天荒怪事会有什么结果,加入队伍中。
在接着来到的木匠公会里,就连那些凶悍的木匠也被罗伦斯一行的阵仗与提议内容吓得一愣一愣,一脸迷糊地同意了。他们收下酿造公会付的酒桶钱之后,一样要拿这笔钱付给债主。
接着木匠公会也有几人跟着他们来到「乾草与镰刀」旅舍。先前那个木材商人还以为逃不过坐牢而陷入绝望,罗伦斯便先安抚他的情绪,再请他找同伴过来。将该收的帐加总起来并一次付清,再整理他们所欠的债,到下一个地点还清。前往下一站的路上,木材商人们当然也陆续跟来。
在旅舍公会,会长用好比白昼见到龙的表情迎接他们。他也同意向木材商人收帐的条件,答应付钱给劳德商行。
离开时,当然也跟了几个旅舍公会的人。
这支人数膨胀许多的队伍来到劳德商行时,劳德本人与其部下还在屋檐下不安地等着。
见到罗伦斯带着大批城里的人回来,他差点跳起来。
「结果怎么样了?」
艾莉莎一展示旅舍公会的还债用的汇票,劳德竟激动得用力拥抱她。
等到他们带着劳德重返酿造公会时,整个圈就圆满了。
「……噢,神啊……」
酿造公会会长彷佛目睹奇迹般低语。
劳德收到旅舍公会的帐以后,也拿着这笔钱来到了酿造公会。
他将欠款如数交给酿造公会会长后,罗伦斯也取回了押在这里的德堡商行汇票。如此一来,劳德商行的债款就付清了。
而罗伦斯手上一枚铜币也没多,也没有少。
就只有好几个商行和公会的债款不见了。
这样的结果,使沉默弥漫在众人之间。
最先开口的是罗伦斯。
「如各位所见,最后金币没多也没少,全都是从这张汇票开始,用笔墨来付帐──」
罗伦斯环视在场所有人,说道:
「在神的保佑下,各位欠的债消失得乾乾净净了!」
紧接着是震耳的欢呼声,脚踏得会馆都摇起来了。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惊喜,不管是主教还是艾莉莎都被他们扛在肩上,赞颂神的伟大。如此欢腾中,就只有赫萝一个静静待在一边。
不过她不是因为孤单而开心不起来,就只是一只被狐狸捉弄而懵了的狼。
「怎么样,这就是商人的魔法。」
赫萝赫然回神,在雾里寻找猎物般眯眼。
「……实在是莫名其妙……」
罗伦斯耸耸肩,想了想后这么说:
「就当这是个十字路口吧。」
「……唔?」
「四条路都有好几辆货车驶来,他们都在赶路,没有看清楚周围路况。」
赫萝眨了眨眼,抬抬下巴要他说下去。
「其实画成图就一目了然了。马车就这么走到路口,全都因为前方的马车堵住了路而不能前进。而且转头一看,还有别人在嫌自己的车挡路。」
「嗯。」
「如果还有更多马车和旅人挤到这个路口来,大家都不用走了。」
「……这座城就是这种情况吗?」
罗伦斯点点头。
「其实还是有办法的。只要大家稍微后退,制造一点空隙出来,再利用这个空隙挪出更大的空隙,松开这个死结就行了。可是人只要扯到钱就很难相信别人,状况又像这个路口一样乱,根本看不清。就算自己相信别人而还清债务,也只会认为这笔钱会被某人拿去付钱,消失在空气里。」
所以不愿还债,只想着让别人替他还。
「得有某个人愿意从能看清整个路口的旅舍窗口,指挥这台车去那,那台车去这,才能消解这团混乱。而在商场上能担任这个任务的……」
罗伦斯捏捏赫萝的小鼻子。
「就只有靠脚赚钱,知道世界广大与复杂的旅行商人啦。」
赫萝没有拨开鼻子上的手,就只是盯着他。
「怎样,你还想说我是因为你才沦落成一个鬼地方的温泉旅馆老板吗?」
罗伦斯放开手前又捏一把,说:
「我是自愿待在这间温泉旅馆里讨你欢心的。只要我想,随时都用得了魔法。」
赫萝眯起眼,嘴唇抖得像是快哭了一样。
但是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受不了的笑。
「大笨驴。」
罗伦斯无奈地耸耸肩,用手指擦去浅浅渗出赫萝眼角的泪。
看着赫萝开心地让他擦,心里想的是被艾莉莎看见又要被糗了。
虽然算不上说人人到,但艾莉莎果真开口了,她喊着:
「啊,罗伦斯先生,快跟我来!」
「咦?」
人们似乎太热情,艾莉莎扎紧的头发都散了,只见她脸颊泛红,手里握着一叠字据。
「城里还有很多这样欠债的循环!好多人来陈情说想用这个方法解决问题!快点快点!」
艾莉莎抓起罗伦斯的手就走,这次赫萝没有拉住他。
「怎么,不拉住我啊?」
罗伦斯故意这么问,赫萝愉快地耸肩。
「没这个必要。」
赫萝踏起狼的轻盈脚步,来到罗伦斯身旁。
「咱会一直在汝身边。」
自从邂逅那一刻,两人就是这样。
今后也会永远如此。
罗伦斯笑了,赫萝也笑了。
或许从天国看来,萨罗尼亚这场大骚动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宝物就在罗伦斯怀里。
「赫萝。」
他呼唤赫萝的名字,赫萝眨眨眼。
有点怕寂寞的狼,开心地眯眼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