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恢复原状了吗?」
琦莉又低声问了一次。
「都怪你,我要做之前你不先问。」
哈维叼着香烟撇嘴,莫名其妙将责任转嫁到琦莉身上。
收音机完全被分解了。外壳、螺丝还有电路板上的零件全都散落在甲板上。哈维似乎依自己的规则排列,然而在琦莉的眼中看来只是一片散乱。
哈维彻底将收音机分解,并清出回路内部的细砂,进入组合拼凑阶段时,琦莉内心闪过一抹不安,为了小心起见而向哈维确认
没想到,他竟是那种反应。
琦莉露出狐疑的眼神静静望着哈维,只见他利用夹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问的螺丝起子将螺丝栓紧(然拥有如此巧妙的特技)。
「船到桥头自然直。」
哈维不知以何为根据,竟然轻松自在的说着。
「说得如此不负责任,万一修不好的话,下士会变成怎么样啊?」
「我说过不会有问题,相信我。」
哈维烦躁地蹙着眉头,然后将握在左手的螺丝起子换至右手。令人意外地,有着关节突出且修长手指的义肢与哈维原本的右手极为相似,和左手一样转动着螺丝起子,灵巧地用螺丝将一个线圈状的零件固定于电路板上。
在一旁正襟危坐的琦莉,惊讶地望着哈维的动作。先前,右手还会因恣意行动而惹得哈维破口大骂,看来在自己失去意识这段期间,右手已经可以自然而然领悟哈维的意志了。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和平相处的啊?」
「一言难尽。」
哈维露出厌恶的表情并闪烁其词,琦莉猜想必定是和「砂鼹鼠七子」号上「被尸体纠缠」那部分有关。因为每次想更进一步询问当时情形时,哈维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之后,哈维似乎无意再交谈,专心埋首于收音机的组合工作。无所事事的琦莉抱着双膝,又转过脸面对着煤油暖炉。或许是燃料所剩不多,从暖炉的小窗中,可以见到细细的蓝色火焰不稳定地摇摆着。
过了午后,位在蒙胧的砂色天空和砂海之间,「砂走」号甲板上充塞着低沉的动力声与沉稳的流砂浪声。从哈维手边发出微弱的喀锵喀锵声响,舒服地于耳内微弱回荡。
早上的「送葬」一结束,以欧鲁翰为首,所有「砂走」号的船员们全躲进门下拥挤的船舱呼呼大睡。「送葬」当天天亮后他们似乎都是如此,哈维说会一直睡到天黑吧。昨晚持续至深夜的喧闹,一大早又起来送葬,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除了坐在暖炉前的琦莉他们之外,船首附近的掌舵室里会留守一名负责监视海上状况的船员。几个小时轮班一次,换班的水手正忍住哈欠登上了梯子。
琦莉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掌舵室的玻璃,正巧与那名并未留意船行方向,却莫名露出监视眼神直盯着他们的船员四目相交。
琦莉狐疑地眨着眼睛回视,对方慌张地将目光挪开,望向前方。这是怎么一回事?琦莉无意识地回头望着哈维,哈维似乎并未察觉,仍致力于手中的工作。
刚刚
「刚刚」
正想说出口的话被哈维抢先一步,琦莉张着嘴盯着哈维的侧脸。然后闭上嘴巴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哈维的仍视线落在手边说
「虽然我推测过在你父母去世之前,你住在哪里?」
哈维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琦莉无法明白哈维的意图,疑惑地眨着眼。
「哪里,就是东贝里啊!住在十二号街角的公寓三楼。」
「是更早之前。我不是指养育你的亲人,而是生你的父母。」
「我出生和成长都是在东贝里啊。」
应该是琦莉在心中补了一句。其实自己也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因为除了东贝里外,印象中并没有其它地方了。「那就好。」哈维似乎也不是真的十分关心,因此马上就认同了。
「因为那位婆婆说了令我在意的话,所以我只是好奇问问。」
哈维说完又陷入沉默,继续专心修理收音机。
琦莉将下巴置于屈起环抱的双膝中间,眼神飘向隐约晃动的暖炉火光。
当时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吧
脑海中浮现今早老婆婆离去时的留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当时是指什么时候呢是指比祖母去世前更早的时候?琦莉不断地思索,但仍无法理出头绪。
祖母去世时正是琦莉八岁那年的初春。当公寓的人来到房间里恣意谈论葬礼和如何处理遗物等事宜时,琦莉就站在寝室中央,凝视着躺在朴素床铺上的祖母遗体。背后传来房东他们的对话:没有收养她的人吗?有没有其它亲感?
「有关你妈妈的事呢?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房东太太问。琦莉指了指祖母的遗体,房东太太困扰地摇摇头:「她不是你妈妈吧?不是这个意思,真是麻烦的小孩啊。」八岁的琦莉心想:觉得麻烦就不要心不甘情不愿地插手啊,别管我不就好啦!祖母的遗体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总是挽起的头发现在已经解开,长长的白发就像是水流般垂在枕头上。她记得曾经见过相似的景象,好像是某人的尸体
「琦莉。」
哈维的声音让琦莉回到现实。转过头,哈维垂着眼继续手边的工作
「不好意嗯,问了你奇怪的事。」
他简短地说。「我道歉很奇怪吗?」见到琦莉一脸惊讶,哈维眼神中流露出不悦。「不会啊。」琦莉立即摇摇头,将眼睛转向一旁。
置于膝盖上的双颊自然浮现笑意,琦莉开心地独自笑着。
似乎到了看守员的换班时间。听到一阵生锈的摩擦声响后,甲板上的舱门被推了开来,一名穿着黑褐色大衣的男子探出头,是卡立夫。虽是大白天,但身体仍因冬天的寒气而发抖着,他拉起衣领,对琦莉他们微微打了声招呼便走进掌舵室。
他和里面看守的人说了一两句话后,神情骤变马上飞奔而出。
「欧鲁翰,快来!」他将头伸进舱门内,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带着若干的急迫,呼唤着船老大。琦莉询问似地望着哈维,但哈维也仅是一脸诧异摇摇头。
「你拿着,待在这里。」
哈维将组合到一半的收音机塞给琦莉,轻轻利用反作力站起身。与恰巧从船舱走出来的欧鲁翰会合,然后和卡立夫及在掌舵室看守的男子站着交谈。
片刻后,卡立夫消失在门的下方,其它三人私语着往甲板旁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啊)
盯着散落甲板的剩余零件,琦莉犹豫了一会儿后,用双手将零件聚集起来,塞进大衣的口袋中。如果哈维是按照次序排列的话,等一下他恐怕会火冒三丈吧?
当琦莉抱着收音机(虽然有收音机的外形,但只是随意将外壳合起,内部尚未组装完成)站组身时
脚下的甲板突然倾斜
「哇」
琦莉抱着收音机往前跌,踉舱地踏了几步后,面前正是有着残火但仍十分滚烫的煤油暖炉,当琦莉像是要抱住圆桶的暖炉往上头扑倒时
「啊!」
干钧一发之际,金属骨架的手从后方抱住了琦莉。此时传来什么东西被火烧焦的声音。
哈维用右手将琦莉拉过来的同时,以左手扶住了倾倒的煤油暖炉。「反了吧?这动作应该是由你来做的吧?」哈维瞪着右手发出不满。他将琦莉放下后,若无其事地拨开直接碰触滚烫铁板上的左手,此时手心的皮肤迅速掀起。
「对、对不起会不会痛?」
「当然痛啊!」
琦莉紧张地抓住哈维的左手,哈维很难得老实承认并露出极痛的表情。但是他仅精神集中的低下眼一秒,马上又恢复贯有的「已经没关系了」的表情,然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将视线投向甲板旁。欧鲁翰与看守的船员将身体采出栏杆,俯视着下面的砂海。
原本明亮的砂色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乌云,海面因笼罩着浓雾而视线不佳。偶尔掀起一个大浪,船身便往横向剧烈摇晃。
「怎么样?」
哈维简短问着情况。欧鲁翰露转过身一脸严肃。
「果然驶向航线外了。真奇怪,此片海域在这个时期的流向,不应该往这种方向流动啊。」
「你们是为了什么才留一个人看守的啊。」
「我又没有注意海象」
对于哈维无心的一句话,看守的船员露出不满的表情反驳,然而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琦莉也学起哈维,两人同时皱紧眉头:没有注意海象,那是在注意什么啊?
从门的下方传来吵杂的声音。好像是卡立夫叫醒了那些船舱内的船员,他们打着哈欠相继走上甲板。此时,船身又一阵剧烈摇晃,没有心理准备的几个人踉舱跌倒。最后从船舱探出头的卡立夫被压得发出了抗议之声。
琦莉由于抓着哈维,这次免于摔跌在地。「你到下面去。」哈维将琦莉推往门的方向。
「你摔倒的话我更麻烦,你找个墙壁旁坐下。」
「嗯」
才刚给哈维添了麻烦,因此琦莉无法有任何异议,只好勉强点点头离开哈维身旁。边走边将尚未组合完成的收音机吊带往脖子上一挂。
「?」
琦莉隐约中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走到一半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甲板旁,越过栏杆凝视着前方的海面。
朦胧的砂色浓雾那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靠近。
(船?)
紧接着,巨大的铁块倏地出现在极近距离前。琦莉察觉到的同时,船员之间发出了惊呼声。
铁与铁的激烈摩擦声及冲击贯穿了整个甲板,和先前的摇晃完全不同船身朝垂直的角度倾斜。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了悲鸣,纷纷滑向甲板边缘,大家慌忙伸手抓住栏杆。
琦莉也跟着滑落甲板旁,但和大人不同的是,栏杆无法阻挡住她那娇小的身躯,她直接穿过栏杆间隙落海。
「琦莉,手!」
头上传来一个声音,她还来不及思考便反射性地伸出手。收音机往身后落下,吊带紧紧勒住她的喉咙。倾倒的圆桶暖炉重重地往栏杆上撞击,铿地一声弹了起来,然后飞掠琦莉身旁,坠落脚下约眇海。
琦莉目瞪口呆地俯视着迅速被砂海吞没消失的暖炉。一拾起头,哈维从栏杆间隙中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糟了」
听见这声低语的同时,琦莉眼前的景象垂直下坠,手腕上印着哈维手指形状的血痕。是刚刚被烫伤的左手琦莉的脑海中正闪过此念头时,她的手腕从哈维的手中滑落。最后,彼此的指尖微微触碰分离
干钧一发之际,斜上方伸出了另一只手再次抓住琦莉的手腕。
欧鲁翰从哈维的身旁伸出手,仿佛快扯断琦莉的手般,用力将她拉起。迅速加入协助的哈维用义肢抱住琦莉的腋下,将她从刚刚坠落的反方向栏杆间隙中拉了上来。
「吓死我了」
琦莉搂着哈维的脖子,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急死我了」耳边也传来哈维的叹气声。拾起头,哈维早已转过脸,回头对欧鲁翰说:
「帮了大忙,谢喽!」
「小事一桩。」
欧鲁翰以不自然的姿势倚在倾斜的栏杆上,轻轻耸了耸那宽阔的肩膀。接着他环视着左右,确认同伴平安无事。
「大家都没事吧?应该没有人落海吧?」
欧鲁翰露出些许安心的表情,周围的船员们也纷纷传来报平安的声音。
船身依旧以急陡的角度倾斜,全部的人排成一列以奇怪的姿势顶住栏杆,远远望去犹如排列在网子上曝晒的干货。哈维顶着栏杆,用义肢抱住琦莉。琦莉越过哈维的肩膀往下一看,蒙胧砂色浓雾中的流砂卷起了漩涡。
「撞上了」
欧鲁翰咂了咂舌,然后对着倾斜的甲板上方大喊:
「卡立夫,看得见那一头吗?」
琦莉转过头追随欧鲁翰的视线,唯有卡立夫死命抱住门而逃过一劫。「稍等。」卡立夫回应欧鲁翰后,使劲踏上舱门往上方爬去。
他抓住另一侧的栏杆并垂吊于栏杆上,窥视从这个方向无法看见的另一侧船腹。
「哇,太神奇了,是幽灵船!」
对于卡立夫那奇特的回报,其它顶着栏杆的船员们蹙紧眉头:这个笨蛋在说什么啊?
(幽灵船?)
琦莉看看身旁的冷淡反应,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后抬起头望着哈维。红铜色的双眸瞪着她:
「你现在一定又抱着些许期待吧」
刻在船腹的模糊文字「砂鼹鼠故乡」号是那艘船的名字。在危机四伏的海上,船员们喜欢以能够带来好运的砂鼹鼠为船只命名。
这是一艘古老的船。甲板的支柱有大半已经断裂,到处充满像被踩穿般的大洞,船桥的窗户也早已脱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生锈的船身映照着天空的暮色,染上和哈维发色相仿的红铜色。或许已经在此沉眠许久,这艘船有如被砂子掩埋的遗迹般静静伫立着。
这不是漂流船吗?某人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对于幽灵船的存在一笑置之的船员们,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接受漂流船这个名词。所有的东西都会在流砂终点站附近的海域一一浮出包括动物的尸体、被流放到海中的大型垃圾、沉没的船只,还有乘客们所遗留下来的众多回忆。
琦莉站在「砂鼹鼠故乡」号的甲板一角,由于没有她能够帮忙之处,只好眺望着其它人的工作情形。
「砂走」号的船腹撞上没入砂中的漂流船船首。船员们以欧鲁翰为中心,从漂流船的甲板上望着自己船只的船腹,确认损伤程度。仍然倾斜的「砂走」号,从甲板上垂下了由缆绳所编成的梯子,所有的人全都先登上漂流船「砂鼹鼠故乡」号避难。
「咦」
琦莉望着所有集中在船首的船员们后脑杓,最后忍不住叫了出来。先前还夹杂在船员当中的红铜色脑袋,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
(到哪里去了)
环顾周遭,位在甲板中央,应该是通往船舱的门扉那头(虽说是门,但已经看不见门的模样,仅是犹如开了一个微暗的空洞般),突然出现了搜寻中的那颗红铜色脑袋。哈维弯下身穿过缺了门的空间,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踩着漫不经心的步伐走了过来。
「你去查看过里面了吗?」
琦莉跑了几步来到哈维身前停下脚步。「真是的,我也想去看看。」事实上,现在琦莉的内心急着想独自去瞧瞧,她越过哈维的身躯望着后方。
哈维若无其事地往旁挪栘半步,挡住琦莉的视线说:
「不值得去。」
「有汁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坏了。」
一如往常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中,似乎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琦莉以询问的眼神直盯着哈维,不到三秒,哈维逃避似地侧着脸,轻轻叹了口气说:「那里有许多人被杀害,真令人想吐」
「被、杀?」
哈维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但那个单字却深深烙印在琦莉耳中。可能说出了原本不打算说的事,哈维不高兴地咂了一下舌。
「到处都是弹痕,可能受到了什么攻击,所以才会弃船离去吧?」
「受到什么攻击?」
琦莉无意识地预想,哈维一定会立即响应:「我哪会知道啊!」然而哈维却张开嘴,意外地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表情可疑地闭上了嘴。
「我哪知道啊!」
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了如琦莉所料的台词。
「喂,去找个可以当作撬棍的东西。木板也可以,所有的人赶快去找!」
传来欧鲁翰的指示。有几个人开始分头去寻找工具,应该是打算利用工具对撞上漂流船船首的「砂走」号船身做点什么吧?欧鲁翰又迅速指示了其它人,接着突然望向琦莉他们。
他脸上毫无表情。
(?)
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紧接着,欧鲁。翰那精悍的脸上又浮现平日的豪迈笑容,爽朗地说:
「哈维,很闲的话就来帮忙!」
「我可是伤员啊!」
哈维从口袋伸出左手对欧鲁翰挥了挥,然后露出半开玩笑的无奈表情。
「不是已经在愈合了吗?我送你们去港口,所以来付出点劳力吧!」
「知道了。」
当琦莉正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方才的感觉时,哈维苦笑回应后便朝欧鲁翰走去。「哈维!」琦莉好几次欲言又止,总算对着哈维的背影呼喊时
琦莉!
谁在呼唤我?是一个有如女高音般的可爱女声。琦莉将头转向声音来源处,一个娇小的影子顿时消失在柱子的后方。虽然仅是一瞬间,但琦莉确定自己并非眼花。她慌张地回头望着哈维:
「刚刚那个是」
「你待在那里,别到处乱跑。」
停下脚步转过身的哈维抢先一步断然命令。哈维那完全不在意琦莉要说什么的态度,让她感到些许不悦地闭上口。
琦莉!
微弱的高音再度呼唤着,接着传来愉快的笑声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她已经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处听过,然而那声音确实存在于记忆的深处。
琦莉再将视线栘到哈维身上。然而哈维却毫无心思留意琦莉,正抬头望着耸立眼前的「砂走」号船腹,与欧鲁翰交谈着。
只要待在甲板上,哈维看得见的地方应该就没关系吧?
琦莉为自己找了个借口,脚步不自觉地朝方才那个娇小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她窥视足以用双手环抱的粗壮柱子后方。
「咦」
空无一物。自己明明没有看走眼啊?
琦莉环顾左右又往柱子后方踏了一步。此时,身旁传来嘎吱的声音,同时鞋底往下一沉。
(哇)
还来不及发出惨叫,琦莉便穿破甲板往下滑落。外头的光线瞬间在头顶上方消失,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屁股似乎被什么硬物打中(浮起的收音机跟着打中下巴)。琦莉顿时痛得停止呼吸。
「好、痛」
幸运的是,一起落下的甲板宛如滑梯般减轻了撞击力道,让琦莉免于从高处落下的重击。
「真危险」琦莉安心松了口气的同时迁怒地发着牢骚,就这么坐在地上转动脖子望了望四周。
微弱的夕阳从头顶上方照射进来(当然是从自己踩破的洞口透进),狭窄的走道往前后方向延伸。两旁的墙壁并列着细长的空洞,想必是以前的舱房门口。大部分的门都已脱落,勉强残留下来的几扇门也苟延残喘地松脱倾斜着。
这艘船究竟被弃置了多久?下方沉淀着浓浓的腐败气息,似乎连空气的流动也停滞不动,寂寥的景象往前方延伸。
我认得这里。
脑海中比思考更早一步擅自浮现这句话,连她自己也感到莫名惊讶。「为什么」内心感到毛骨悚然,以双手撑着自己朝后方退去之际,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吓得转过头
地上坐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女孩有着栗色的卷发和蓝色眼睛,围裙洋装下的两条腿往前伸着一个依旧崭新的洋娃娃,在周围一片荒废的景象中显得格外醒目。为什么此处会有这种东西呢?
琦莉蓦地感到一阵恐惧,反射性地想后退与对方保持距离。然而,就像是被那双默默凝视的玻璃眼珠所吸引般,琦莉停止了动作。
她缓缓伸出手拾起洋娃娃。
自己抓着洋娃娃身体的手,看起来莫名的娇小,而洋娃娃相对显得特别巨大。琦莉将洋娃娃抱在胸前,纳闷地盯着自己的手心时
「你又跌倒啦?」
头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一双厚实大手随之将琦莉抱了起来。琦莉抱着洋娃娃,搂住对方的脖子。
「我告诉你哦,哈佩」
咦?琦莉讶异自己竟然口齿不清。又不是下士,怎么会无法发出「维」的音?
将目光栘向自己搂着的那位男子脸庞,琦莉更加错愕。预想中,应该是红铜色的发丝恣意垂在脸颊与脖子上,但眼前并非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张侧脸。对方脸型的棱线比较突出,而且脸颊上长满了浓密的砂色胡子。虽然如此,那低沉的说话方式和整体所散发出来的感觉,不可思议的与哈维极为相似。
「真是的,又想撒娇啊」
男子的身后突然又传来另一个声音。是一个带着苦笑,让人觉得很舒服的沙哑女声。一名黑发女子越过男子的肩膀,从走道那一头出现瞬间有股奇异的感觉,是一种熟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感觉,好像与某人非常相似。
抱着琦莉的男子朝女性的方向走去。男子跨着大步前进,琦莉赶紧用手环住男子的脖子。夹在中间的洋娃娃似乎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男女两人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此刻,琦莉发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走道上原本倾斜及脱落的门扉,不知何时已经完全修复,而破裂的圆形窗户也完好地镶在门上。
那个圆形的窗户上,映着男子那宽广的背部和紧搂着对方脖子的自己。
然而,映在上头的却是一个将头发扎成两束的小女孩。
(是谁啊?)
和琦莉一起映在圆窗中的洋娃娃窃笑着。
从最初的第一眼开始,琦莉就觉得她五宫中带着某人的容貌。那模样无法以可爱来形容,但她有着一双冷淡低垂的黑色眼睛,及肩的柔顺头发,还在头的两侧各绑了一束发束,是一名年约二、三岁的小女孩。
(是我。)
琦莉凝视着映照在眼前玻璃窗上的小女生,最后只能得到此结论。
她跪坐在船舱的床上,凝视着墙壁上的圆窗。窗的那一头是笼罩在夜色下的砂海与天空,眼前尽是深蓝灰色的景象,并没有值得观看之物。蒙上砂尘的厚玻璃中,隐约映着年幼的自己和抱在怀中的洋娃娃,还有后方面对面的一对男女。
她微微转过头,斜眼偷窥着正在背后谈话的男女。男子背对着琦莉坐在床缘,至今仍无法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只见到那砂色的短发,遗有宽广的背影。琦莉缩着身体,但仍可从那背影判断对方的体型十分高大。
女子坐在男子斜对面的椅子上。天花板上随着船身摇摆而左右缓缓晃动的电灯下,浮现那雪白的侧脸。
「你那么讨厌东贝里吗?」
女子用低沉的声音询问男子,然后好整以暇地静静凝视男子,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女子的后脑杓绑着一束黑色的长发,她有着一对黑色的双眸,穿着简朴易于活动的贴身服饰,整体显得极为朴素也并非一位美人,然而深色的瞳孔中莫名散发出一股吸引人的气质。
「从东边的港口若不经过东贝里的话,就无法抵达西贝里。你不是说过西贝里相当热闹,应该可以在那里藏身一阵子的吗?」
「东贝里啊」
男子低语的声音中几乎不带任何感情,但隐约夹杂着痛苦与复杂的情绪。
「你还是非常在意吗?」女子叹了叹气微微笑着说:「东贝里已经不是战场了,战争结束至今已经几十年了啊!你亲眼目睹一切,应该比谁都清楚。」
女子训诫似的说着,然后用纤细的双手环住对方的头,温柔地拉向自己。男子的额头轻轻靠在女子的肩膀上,小声地说:「我知道。」
刚刚为何会认为男子与哈维相似,琦莉终于找到理由了。压抑感情的低沉声音和简短的说话方式,还有偶尔会如现在般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感觉和哈维极为接近。
「琦莉,怎么了?」
当她望着男子的背影和哈维那红铜色后脑重迭时,女子察觉了琦莉的视线,抬起头用略带不怀好意,但不致于令人讨厌的笑容望着她。
「我们的公主可能在吃味吧。知道了,你也想抱抱吧?」
离开男子后,女子跪在床上对琦莉伸出双手。我根本不是在吃醋!琦莉满肚子不高兴,但不知何故竟然无意反抗,柔顺地将身体倚在女子的怀中。琦莉的脸埋进对方的胸前,隐约闻到一股香气。或许除了去世祖母那关节突出的手,她还是第一次像这样被其它女性的手所拥抱。虽然觉得很痒,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应该是妈妈吧)
倚在舒服的怀中,一闭上眼,睡意自然席卷而来。女子一见到琦莉打着哈欠,窃窃地笑了。
「小不点差不多该睡觉了,不睡饱的话就长不大哦。」
原来如此,十四岁的自己会那么娇小,一定是因为没有睡饱的关系琦莉自行下了结论,在催促之下钻进船舱的床铺。为什么十四岁的自己会回到幼年?恍惚之间,内心的深处不断思索着这个疑问,琦莉将脸埋进枕头,闭上了眼睛。
虽然并非刻意去意识,但等自己回过神时,脑中的一角不禁反复想着刚刚所见到的弹痕。走道的墙壁上有一个横向贯穿的黑洞,烧焦的痕迹深深烙印在被凿开的墙壁断面上。
是碳化枪。
由于时问久远,因此无法断定弹痕本身,但哈维直觉深信那就是碳化枪。
「好痛」
不知不觉像是要咬断似的用力一咬嘴唇,哈维舔拭低语时嘴中渗出的血液,舌上黏稠液体的触感有股铁锈味。伤口并不深,血很快就止住了。
有不死人的这艘船,受到追杀不死人的教会部队袭击。哈维虽感应到这个部分,但不清楚有关那个不死人还有其它的事。然而让他感到无限沮丧的是,那些家伙竟然在搭载着毫无关联的普通人类的客船中,冷酷地扣下扳机。
人们逃窜的惊慌状态,恐怖与痛苦的叫声全和弹痕一起被镶在走道的墙壁上。每踏出一,它们就好像控诉什么似的窜入脑海中,哈维旋即转身走出去。
「喂,我叫你过来啊!这个倒了。」
脚边传来不满的声音正呼唤着他。哈维低下头,蹲着身子的卡立夫望着他的手,便了个眼色重复道:「我说这个倒了。」哈维追随对方的视线,原本水平的马口铁板倾斜成四十五度。
「啊,抱歉。」
哈维用有点欠缺诚意的语气响应,然后以右手将马口铁板恢复水平状。「拜托你好好压着。」卡立夫叮咛着又继续将板子钉上。
全体船员利用找来替代撬棍的铁材,成功让撞上漂流船的「砂走」号返回海面时已近黄昏。他们在半沉入砂海的漂流船甲板与「砂走」号的船腹问,搭起了数根鹰架,开始修复损毁之处。
天空从夕阳余晖的橘色浓雾化为夜晚的蓝灰色。四周因「砂走」号甲板的灯光映照而显得一片青白。
从上方传来一阵低声对话。哈维只是压着马口铁板,并无其它事可做(其实也无意帮其它人修理),于是若无其事地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头上的灯光正巧呈现逆光状态,刺眼的光线让哈维眯起了双眼。刻印在视网膜上的绿色残影与站在砂走号甲板上的两个人影重迭。
其中一人由体型马上得知是欧鲁翰,而另一人虽然不知其名,但对方正是和漂流船相撞时负责监视海象的男子。
两人面对面站在固定于甲板旁的某具机器前交谈着。无法看出那机器是有何作用的装置,在有如筒状的发射台中,装填了长约一公尺半的铁棒,末端的缆绳与大型的滚动条机相连。一见到铁棒前端呈现出如箭头的尖锐状,哈维终于恍然大悟。
那是击退砂虫的投矛器。记得以前并没有那样的设备。
砂虫是所谓的俗称,印象中生物学上的正式名称好像是阿瑞尼士蚯蚓什么的,由于懒得记所以记不得正确名称。远在殖民时期前,砂虫就是栖息于此星球的少数原始生物之一。成虫的直径约一公尺左右,是一种体型巨大且怪异的环节动物,栖息于砂中,偶尔会攻击砂船使之翻覆。
「什么时候装了那种危险的东西?」
哈维若无其事地问脚旁的卡立夫。对方停下手边的工作,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看了哈维眼神示意的方向后,「啊你说那个啊?」才点点头说:
「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因为遭受砂虫成虫的攻击,之后就设置了。」
「除非是进入砂虫的势力范围,否则它们应该不会主动攻击,这种事情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哈维无法理解地紧蹙眉头。有关砂虫的知识,哈维都是从上一任船老大那听来的,相信不仅是身为后继者的欧鲁翰,「砂走」号的船员们也应该十分清楚。
卡立夫不解为何哈维对这件事情会如此深入探究。
「没办法,有些工作不得不进入砂虫的势力范围。教会正打算制作掌握『砂之海』全区域的地图,而为了引领他们」
「等一下!」
哈维打断对方话语的同时放开了手中的板子。受到地心引力的作用,板子就这么垂直落在卡立夫的眼前。「哇,真危险啊!」一屁股跌坐地上的卡立夫发出了抗议。哈维无视对方的抗议,屈膝对着他的目光,压低声音询问:
「你刚刚说什么?教会?」
哈维散发出危险的气氛,那表情几乎快要揪住对方的胸口。卡立夫恐惧地往后退。
「嗯,引领教会的船到我们所熟悉的领海。」
「你们不是被教会视为异教徒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他们?」
「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自从欧鲁翰继承后,我们和教会的关系已经处得很好,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欧鲁翰什么都没告诉我」
哈维一脸愕然,抬头望着灯光中的欧鲁翰身影,内心感到不安,脑中完全无法运转。或许事态不到需要警戒般严重,但脑海中却响起了刺耳的警钤。通常这种时候,自己的直觉总是非常可靠虽然唯独这次他并不希望料中。
「琦莉呢?」
突然浮现脑中的话就这么冲出口。哈维推开眼前的卡立夫站起身,环视着周围。在灯光的照耀下,只见进行修复作业的船员,却不见少女的身影。
(那个笨蛋,去哪里了)
不!笨的是我!哈维在心中咒骂着自己。刚刚完全忘了琦莉的事,由于下士挂在她的脖子上,因而非常放心。他这个时候才想起那个古董也还没修好。
「之前我看到她往里面走去」
坐在鹰架上的卡立夫一脸诧异地说,然后用眼神示意哈维的背后。哈维转过头望着漂流船的甲板,通往船舱的出入口有如开启的漆黑嘴巴。明明要她不要去,结果她还是去了
哈维知道琦莉的去向后,心情稍微平缓了些。「真伤脑筋」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朝那个方向走去
「哈维,你要去哪里?」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哈维停下脚步望着「砂走」号的甲板,白光的中央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对方正望着此方向,但因背光而无法看清表情。哈维用一只手遮住刺眼的光源,盯着头顶上的人影。
「我要去找琦莉,她好像到船舱内了。」
「啊,我派船员过去找。卡立夫,你去!」
「咦?啊,嗯,遵命。」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派,卡立夫感到不知所措,呆呆地回应并站起身。「没关系!」哈维伸手阻止正从身旁经过的卡立夫。
「我去,你赶快把工作完成吧。」
因为自己没有认真压住马口铁板,使得卡立夫所负责的修缮工作进度落后。哈维指着修理一半的船腹表示,然后丢下卡立夫转身离去。
他踏过鹰架的钢骨,跳下漂流船的甲板朝里面走去。
咚
半晌,背后传来沉重的钝音不仅如此还从背部贯穿胸前。
「?」
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哈维膝盖一弯身体往前倾倒。
他趴在地上,讶然俯视自己的身躯,沾满血的矛枪从腹部穿出,插入眼前的甲板。会意过来的同时,呕吐感和剧烈的疼痛从食道窜升。哈维立即集中全身的神经压抑痛觉,但是却无法克制住呕吐感。伴随着激烈的咳嗽,喉咙深处吐出大量夹杂着呕吐物的血块。
「为什」
哈维从染血的甲板上勉强拾起头,转向身后。
映入眼帘的是刺入背部的矛枪末端。长一公尺半的铁棒末端有个金属环状物,后方连着由铁丝编成的缆绳缆绳的另一端则是设置在「砂走」号甲板上的滚动条机。
滚动条机旁站着一个人影。当视力适应光线后,终于看清绿色残影那头对方的长相。对方粗野的相貌,露出了令人无法憎恨的一贯笑容,手还置于矛枪的发射台上。
「你这家伙,是什么意思」
「为、为什么?欧鲁翰?」身后的卡立夫比哈维本人更为讶异,语无伦次地抬头望着自己的老大。
「别担心,这点伤死不了的,对不对啊?」
灯光中,欧鲁翰用那令人生气的一贯语气回应。在甲板上工作的船员们,不知何时全都靠过来包围哈维,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他。哈维瞥了周围的人一眼,就抬起头怒视着欧鲁翰。
「还真是谢谢你好心代替我发言」
哈维极尽讽刺地说着,嘴中溢满了血泡。即使阻断了痛觉,刺入内脏的异物感仍令哈维感到相当不适。虽然极度的愤怒,但由于过度愤慨,致使某条神经被切断,脑中显得异常平静,连哈维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你可是最高赏金的对象呢!在东贝里逮捕的不死人抓了一名女孩作为人质潜逃,指的就是你和那名女孩吧?」
「啊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欧鲁翰所说的有部分被扭曲,但哈维并不想辩驳,顺势点了点头(没有编派琦莉任何罪行,把所有的错归咎于自己身上,这样更求之不得)。「所以你打算跟教会领取那笔高额赏金,才故意对我示好,然后从中找机会下手。」
「我并没有故意对你示好,如果你不相信也无所谓。哈维,我个人并不讨厌你,只不过是利害得失无法兼顾。」
「我也不讨厌你就是了。」
甲板上笼罩着白色灯光和船员面无表情的眼神,哈维与欧鲁翰之间的对话有如谎言般回荡着。哈维心想:昨晚那场纸牌游戏,酒醉时缠着自己的可爱老友,以及身旁充满朝气喧闹的船员们,对此觉得仍一如往昔而感到怀念的心情,恐怕只是自己的错觉。
「真抱歉啊!」
欧鲁翰的嘴中吐出了简短的道歉。即使对方如此致歉,哈维也无法铭感在心。
「我们的做法已经和上一代不同了。只要协助教会就可以免除无谓的镇压,更可以在港口轻松调度物资,和上一代比起来,我学会了更圆融的做法。」
「因为不想被镇压而去奉承教会的话,那么当初何必去信仰异教,这不是笨蛋吗」
哈维一口气说完,由于使用过多肺部内的空气,吸气时导致血块堵住喉咙而不断地咳嗽。「咳」也因为这么一咳,插在腹部的矛枪陷得更深。哈维无法忍受异物在体内摩擦的触感,几乎快晕过去了。
前端的铁镞穿破且深深刺进甲板,哈维和铁镞一同被钉在甲板上,宛如一具标本。不死人的标本,一点都不好笑。
包围在身旁的几名船员用手捂住嘴,将脸撇向一旁,其中有人不舒服地低语着:「这样都还能活着啊!」
「卡立夫,去把那个女孩子找出来。」
听到欧鲁翰的指示,站在不远处一脸呆然的卡立夫吓得跳了起来。「啊,知、知道了。」含糊不清地回应后,穿过围众的船员间,朝甲板后方奔去。卡立夫小跑步经过哈维身旁,微微瞥了他一眼。
脸颊贴在甲板上的哈维,默默地拾眼望着卡立夫刚刚还非常自然与自己交谈的他,露出犹如看见恶心之物的惧怕眼神,哈维忍不住栘开自己的视线。
半夜突然醒来,听见枕旁有人窃窃私语,那是宛如鸟鸣般的可爱高音。
琦莉从毛毯中露出半张脸,凝视着眼前的黑暗。
枕头旁放着少女姿态的洋娃娃,它孤零零地坐着。洋娃娃有着一头栗色的卷发和一双蓝色的玻璃珠眼睛,脸上还印着浅浅的颊晕。从深绿色的围裙洋装底下伸出的双脚,无聊地交互晃动。它压抑着有如女章首般的尖锐声音,独自喋喋不休地低喃着。
仔细倾听之下,孤零零坐在枕边、可爱的嘴唇保持微笑的洋娃娃,竞用娇俏的声音连珠炮似地诉说对世间的怨恨:「那个三流的洋娃娃师傅,明明告诉他,我的眼睛要用翡翠制作,没想到他竟然镶入廉价的玻璃珠,非得将他打入地狱一千万次不可:还有那只黑熊,三不五时就抓住我的脚四处挥舞,让它被垃圾车载走算了。」
琦莉听到这里,不禁全身僵硬地凝视着洋娃娃。突然,洋娃娃停止了咒骂,奇妙的寂静顿时降临。
洋娃娃浮现在黑暗之中的青白色脸庞,僵硬地朝琦莉转了九十度。玻璃大眼圆睁,只有涂上一抹淡红的嘴唇快速动着。
「你好!别净是偷听,和我一起玩嘛!」
「!」
琦莉不禁发出了短促的悲鸣,吓得瑟缩着身子。船舱内狭窄的床铺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咦?怎么了?」睡在身旁的母亲动了动身体,用充满睡意的声音问。
此时,洋娃娃倏地停下动作天真无邪的脸上露出了令人寒毛直竖的笑容,直盯着她。
「洋娃娃开口说话了」
琦莉抓住母亲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明。母亲只是无力地叹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并没有轻蔑地认为该不会是做恶梦了吧?或是假装安抚,而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极为淡然地说:
「那是因为洋娃娃过于无聊时也会开口说话啊。如果换成是你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安静坐着,也会觉得很无聊吧?」
「可是」
虽然内心尚且无法释怀,但又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于是琦莉不高兴地闭上嘴。母亲握住琦莉的手塞进毛毯中,温柔地为她重新盖好被子。
「琦莉,虽然你偶尔会看见一般人无法见到的东西,但是那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总有一天,你所拥有的这份能力一定能够帮助某个人。」
「帮助谁呢?」琦莉将半张脸埋进毛毯中,惊讶地望着母亲。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许多人,也或许是某个人。不管怎么说,需要你的人一定会期待着与你相遇。」
「等着琦莉?那个人有麻烦吗?」
「我想应该是,所以你必须成为他的朋友,在一旁协助他。」
「哦」必须要协助他啊琦莉思索着。「我知道了,我会当那个人的朋友,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与他为敌,琦莉都会跟他站在同一阵线。」
琦莉激动地宣示。母亲觉得滑稽地笑了出来,伸手抚着琦莉的额头说:「该睡了。」母亲微凉手心的触感相当舒服,梳理着自己垂落额前发丝的白皙指尖,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
闭上眼就可以感觉到低沉的机械动力声与和缓的晃荡。如同身处摇篮般随着舒服的节奏进入半梦半醒之间。
砰!一个巨大的冲击,船身呈现激烈震荡。
从半梦半醒间回过神的琦莉迅速睁开眼睛,母亲很快地起身下床。此时,船舱的门被打开,一个壮硕的人影有如猫一般,静静地趋身冲进来。砂色的短发还有不修边幅的胡子,是刚刚那名男子。走道上昏暗的灯光从背后透进来,看不清对方的脸。
「雪莉,事情不妙。」
男子压低声音呼唤母亲的名字,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琦莉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抱着洋娃娃和毛毯全身僵直。男子背后的走道一阵骚动,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呀!」手中的洋娃娃也被感染似的发出悲鸣,有如金属摩擦般尖锐刺耳的声音让背脊涌起一股凉意。不仅是琦莉,母亲和男子也缩起身体。
「追兵来了。我原以为这里还有普通人,抵达港口前他们不会出手」
我太天真了!男子对着自己愤恨地咂舌。「赶快准备一下。」母亲反而态度沉着,开始动手整理行李。男子振作起精神点了点头,用单手拿起行李,另一只手将琦莉抱起。
呀!呀洋娃娃不断发出平板的惨叫,琦莉慌张地重新将洋娃娃抱好,并用手勾住男子的颈部。
「抓牢哦!」
对方压低声音在自己耳边小声叮咛。果然和某人很相似咦?到底是谁?刚刚还觉得很像,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指谁。和那个人及这名男子相遇的记忆,究竟是哪个早呢?感觉并非是这名男子与那个人相似,而是那个人与此男子相仿。
没有对话也没有任何声响,利落地准备好后,母亲率先闪出船舱,男子跟着转过身。勾住男子颈部的琦莉,视野跟着反转,她看见了船舱圆窗外的景象。
窗户外头一片漆黑。至今所见过的砂之海,即使是最黑暗的时候也只是呈现深蓝灰色,尚未见过宛如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模样。
那并非海,而是比夜色更浓的黑色船只正横靠在窗外,遮住了原本的景象。等琦莉领悟时,男子已经跑出船舱,圆窗和黑船被墙壁阻挡,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男子出了走道直接往右转,追着走在前方的母亲。
「啊!」
唯独琦莉面朝后方,她越过男子的肩膀,不禁叫出声来。伴随着喀锵喀锵金属材质的脚步声,对面的角落出现了众多人影。是全身包覆着椭圆形金属服饰的奇怪人类不能肯定里面是人类,说不定中间是空心的,只是铠甲本身在移动罢了。那些人的双手拿着与白色钟甲形成对比般的漆黑粗短铁筒状之物。
「别伸出头,躲好。」
男子没有回过头,似乎在琦莉叫出声前早已察觉背后的情形。听到男子严厉的声音,琦莉吓得缩着脖子。此时
砰咻!
模糊的爆炸声乍响。琦莉瞬间涌现一股奇妙的熟悉感,理应是初次听见的声音,却像是早已刻印在记忆中一般唐突出现脑中的是,几乎让心脏停止跳动的讨厌记忆与自己的叫声。哈维!这是谁的名字?
毫无深思的时间,男子的身体往前弹去,琦莉的头跟着重重一晃,两手垂挂在对方的脖子上,她慌张地抓住男子的肩膀。
「我没事,没什么大碍,赶快。」
耳边的声音催促着前方的母亲。男子的脚步仅踉舱了一下,并未减慢奔跑的速度。琦莉深怕洋娃娃被甩落,于是紧紧地抱住洋娃娃,用手环住男子的背部。
此时,手心有种奇妙的触感。「?」视野不断上下摇晃,琦莉定眼望着自己紧抓的男子背部。
宽阔的背部一片焦黑,上头那半炭化的皮肤在琦莉的触碰下不断剥落。琦莉反射性将手挪开,差一点跌落地上,男子用手将她抱起。
「抓紧一点!」
「你受伤了」
「只是擦伤。别说话,会咬到舌头。」
怎么看都不像是「擦伤」的程度,然而,男子的声音彷佛完全没感到痛楚般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不死人」脑海中突然浮现这个单字。琦莉不懂其含意,和刚刚的熟悉感一样,理应不知道的东西却莫名刻印在记忆里。
男子突然止住脚步,琦莉的头又再次前后震荡。走在前方的母亲也停下来转过脸:「怎么了?」他正窥视厚重的铁门内。有一条作业用的狭窄阶梯通往黑暗的下方。
「你先下去,雪莉,我即刻赶上。」
男子说完立刻拉开环抱自己脖子的琦莉,将她塞进女子怀中。洋娃娃差一点掉下,琦莉慌慌张张抓住洋娃娃的小手。
「不要!」
母亲出乎意外的话令琦莉感到惊讶,她拾起头。
母亲就像是撒娇的孩子般紧咬着唇,抬眸瞪着眼前的男子。男子似乎也始料未及,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总是抛下我一个人,我也要跟你一起。」
「总得有人保护琦莉啊!我答应你一定立即赶上。」
「可是」
「快走!」尽管母亲仍打算反驳,男子却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她只好将话吞了回去,不情愿地转过身,悄悄走下马口铁的楼梯。琦莉握着洋娃娃,紧紧勾住母亲的脖子,越过母亲的肩膀仰望阶梯上方,长方形的黄色灯光越离越远。灯光中看起来有如黑影般的男子,转过身返回走道。
不一会儿,当她们下了楼梯时,再度听见模糊的枪声。
母亲错愕地转身望向阶梯上头,而琦莉的视野转换成幽暗的船舱。眼前杂乱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货柜,里面的墙壁上隐约可以看见长方形的边框,应该是搬运货柜的舱口,而舱口的旁边设置了比救生板更为正式的小型逃生船。
母亲又转过身往船舱内跑去,琦莉的视野再度逆转。母亲打开逃生船旁的货柜,抱起琦莉将她放进货柜里。里面虽然塞满了许多麻布袋,但空问已足够一个小孩躲藏。琦莉坐在一个麻布袋上望着母亲。
「你可以在这里梢等一下吗?我马上回来接你。」
「嗯。」
琦莉点点头。「乖孩子,我一定会回来接你。」母亲露出微笑重复说道,然后不舍地伸出手抚摸着琦莉的头发。看到母亲那不寻常且痛苦的表情,琦莉觉得应该让母亲放心
「我没关系,有洋娃娃陪我,如果时间不长的话,我可以等。」
举起手中的洋娃娃,琦莉开朗地说。母亲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从货柜的边缘探出身,在琦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爱你,琦莉。」
发痒的触感让琦莉一度闭上了眼睛,等她再度睁开眼时,上层的盖子被静静盖起,货柜中一片漆黑。
头顶上方断断续续传来模糊的脚步声与枪声。琦莉坐在麻袋上抱着双膝,紧紧将洋娃娃搂在怀中。此时,洋娃娃才像是真正的洋娃娃,沉默地不发一语。
没问题的!琦莉再一次对着自己低声说。对母亲来说,或许那名男子就是即使与全世界为敌都必须和对方站在同一阵线的人。所以我没关系,可以一个人静静等待
琦莉低头抱着双膝之际,似乎打了个盹。
脚步声、枪声,还有总是从船底发出的动力声,瞬间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静到让耳朵感到刺痛。
琦莉缓缓站起身,在麻袋上踮起脚尖打开货柜的盖子,先将洋娃娃丢出去后才攀爬上去。好不容易爬出货柜,黑暗中被丢在地上的洋娃娃正露出怨恨的眼神望着她。
她抓起洋娃娃的手,用单手拎着它,开始蹒跚地爬上阶梯。越接近阶梯上头,飘来阵阵烧焦的臭味也越浓。
走道上弥漫着硝烟。在天花板的闪烁不定的灯光照耀下,前后延伸的细长空间中笼罩着黄色的烟雾。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影,至少没有走动的人。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自己微弱的足音和部分焦黑的墙壁偶尔发出的剥落声响。
琦莉单手拉着洋娃娃,漫无目的地走在走道上。鞋尖似乎踩到什么而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将目光栘向沉淀在脚下的硝烟。
地上,一头黑色的长发宛如流水般,描绘出和缓的弧形披散着。
顺着发流,头发的主人躺卧地上,背部一片焦黑。
漆黑的睫毛紧闭着,那个人已经死了。
琦莉就这么呆立现场,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躺在脚边的惨白侧脸。内心一片空白且平静,完全没有这种情形下应该会出现的该种情绪。琦莉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这一定是梦境或是谎言,自己该如何从中醒来呢?脑中模糊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发现低沉的谈话声和踏在地面灰烬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琦莉拾起头,弥漫着硝烟的走道那头出现了几个人影。
她反射性地全身一阵僵硬,紧盯着逐渐走近的人影。
眼前出现的并非刚刚那些有如白色恶魔军团的钟甲,而是五、六名穿着庸俗大衣的男子。「真惨啊」、「现在有几名生还者?」、「总之,将受伤的人送到东边的港口,我们自己也很吃紧,为了自身的伙食已经焦头烂额了。」、「尸体要丢到海里吗」那些人叽叽喳喳交谈着,从硝烟中走了过来。
「喂,还有人生还,是一名小孩。」
其中一人发现了琦莉,那人突然大声呼喊,吓得琦莉不禁往后退。「啊,吓到你了吗」男子马上压低音量,为了与娇小的琦莉平视,像是对待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弯下身走了过来。
「很害怕吧?已经没事了。」
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或许也和刚刚的熟悉感一样。男子精悍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望着琦莉,接着发现躺在一旁的遗体。
「你妈妈吗?」
琦莉紧闭着嘴,微微颔首。
「这样啊。」男子短叹了一声,伸出巨大的双手抱起琦莉。「教会」耳边的低语应该是对方的自言自语。「如果没有忤逆教会,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也不会有人受伤,生活也会更加快乐」
琦莉闭着嘴忘了该如何发声。她并没有抓住对方,只是毫无反抗地让对方抱着,下巴置于男子宽阔的肩膀上,可以闻见砂子与汗臭味。她越过肩膀看见躺在地上的母亲遗体。
洋娃娃的细瘦手腕从手中滑落,面带微笑的落在沉淀着硝烟的地上,发出凄凉的声响
此时,视野中的景象一变。
琦莉独自站在走道的中央。没有躺在脚边的遗体,也没有穿着大衣的男子。脚下停滞着已经数年没有人踏进,就这么被人弃置的浑浊空气。左右的舱门生锈倾斜,门上的圆形窗户已有大半脱落,勉强残存的玻璃上出现龟裂并砂尘满布。
龟裂的玻璃歪斜地映着自己的影子。眼前站着的,是有着一头黑色齐肩短发,挂着老旧收音机的十四岁少女。
唯独洋娃娃和刚刚一样落在脚边,蓝色的玻璃眼珠正望着琦莉。栗色的卷发乱七八糟地纠结,深绿色的围裙洋装早已褪色,看不出原有的色彩。
「刚刚是」
她不知不觉问想起了发声的方法。
「刚刚那是你的记忆?」
洋娃娃并没有回答琦莉的问题。原本蔷薇色的脸颊,现在已被烟熏得褪色,洋娃娃和当时一样微笑地望着琦莉,但那笑容中却带着哀伤。
过了片刻,琦莉弯下腰,伸出手欲拾起洋娃娃。
就在这个时候,手腕突然被某人抓住。她抬起头,看到穿着黑褐色大衣的年轻船员卡立夫一脸僵硬地俯视着琦莉。
「怎么了」
「你赶快逃!」
对方出奇不意的这句话,让琦莉诧异地眨着眼。卡立夫一脸正经,使出几乎快抓痛琦莉般的力道,抓住她的手腕重复道:
「我放你走,你是普通的人类吧?所以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哈维发生了什么事?」
琦莉直觉地从对方的语气判断,未经思考便脱口问道。想起刚刚在看见过去时,一时之间竟然会想不起那是谁的名字,连她自已也感到哑然。
卡立夫惭愧地低下头,经过半秒,下定决心似地拾起头。
「那小子没事。他是不死人,那个伤应该死不了吧?但你只是普通的女孩。」
「哈维也是普通人啊!和普通人一样会有痛觉、会受伤、也会感到失落,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喊到这儿,卡立夫前半部的话语才进入琦莉的脑中。什么!那个伤应该死不了?
「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虽然卡立夫抓住琦莉的手腕,但琦莉仍用手抓住对方的上衣逼问。卡立夫将眼神挪开沉默不语,于是琦莉一把将他推开转过身,然而马上又被对方抓住手腕拉了回去。
「如果不愿放手的话,那就带路,快一点!」
琦莉逆转形势地对卡立夫喊道。
当那个景象出现在眼前的瞬间,脑中的奇妙记忆连锁运转了起来。与视网膜重迭般浮现眼前的,是「教堂」花色中的「锡杖」那张纸牌柄的末端有着环扣的巨大锡杖,穿刺异教徒的尸体矗立在教堂的地板上。
长长的铁棒插在被灯光照亮的甲板正中央。末端有如锡杖环扣的环状金属物连接着缆绳。
和纸牌上的异教徒一样,从背后刺入被钉在地上的是
「!」
琦莉想喊叫,声音却哽在喉咙,仅发出轻微的呼气声。围成半圆弧环绕着哈维的船员中,有几人发现了琦莉而转过头。
「放手,放开我!」
琦利使劲甩开卡立夫的手。卡立夫不似方才抓得那么紧,因此得以立刻挣脱。她跌跌撞撞朝船员围众处奔了过去,打算如果有人敢阻挡就跟他拚命。然而并没有人出手制止,她直接穿过那些男子中间,一屁股坐在刺入甲板的矛枪旁。
「哈维」
当琦莉终于能够叫出这个名字时,已经呈现半哭泣状态。
哈维的脸贴在甲板上,仅抬眼望向她,微微动了动双唇。「什么?很痛吗?很痛对吧,我现在帮你拔出来。」琦莉将脸凑过去,用哭泣的声音接二连三地说。
「别啪答啪答地跑,我的肚子会震动啊」
哈维从喉咙挤出声音骂着,然后轻轻咳了起来。或许能吐的东西全都吐光了,他仅是干咳着露出疲惫的表情,将脸颊伏在由自己鲜血所汇聚而成的血泊中。
「哈维,不要!你振作一点」
「拜托你别叫,我没关系,已经把痛觉阻断了。」
哈维仍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蹙紧眉头,将搂住自己的琦莉推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一点也看不出没事的样子。
「为什么?明明刚刚还处得那么愉快啊」
琦莉一脸愕然地抬起头,环视远远包围着他们的船员。那些人像是盯着濒死的野生动物仿佛等着为了生存而狩猎到的动物从临死之际步入死亡般,他们不带任何情感的平板表情并列在白色的灯光下。唯独卡立夫站在后方露出一脸畏惧,像在窥视什么似的眼神不断来回游栘。
琦莉仰望卡立夫视线的那一头,停在旁边的「砂走」号,甲板上的灯光照亮着此处,让人感到刺眼。琦莉眯着眼睛盯着伫立在灯光中的人影。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等事情处理完后就会送你到港口。」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份熟悉感并非对方是「砂走」号的船老大,而是存在于过去中的某份记忆。
「我不想再和不死人有任何牵扯,因为这些家伙的关系死了多少人类。这些家伙即使被杀也不会死,被牺牲的往往是人类。光是战争中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似乎仍不满足。」
「你说什么!」
「住手!」
听到欧鲁翰的最后一句话,琦莉激动得欲站起身。然而伴随着简短的制止声,琦莉的手被拉住了。她半蹲着身体低下头,哈维正用沾满鲜血的左手抓住自己。「随他说。」哈维不想予以理会地丢下一句,然后垂下眼。「他说的也是事实。」嘴里又补上这一句。
「好了,赶快将修理和启航的准备工作结束,明早要和教会兵的船会合。」
沉默一会儿后,欧鲁翰大声对着甲板上的全体船员指示。
包围在身旁的船员们留下几人看守后离去。琦莉怃然瞪着那些人,下意识地握紧哈维的手。
「没关系,再等一下,想动的时候自然就能动了。」
哈维趴在甲板上,用只有琦莉听得见的音量低声说。仔细一看,压在哈维身体下方的右手义肢正抓住矛枪。看来应该可以将矛枪拔掉,然而一旦真的那么做,哈维的身体得承受相当大的痛苦,这对琦莉面言根本无法安心。
可能是察觉了琦莉的不安,哈维彷佛要琦莉冷静下来般,轻轻地回握着她的手,但马上又咳了起来。「可恶真倒霉」果然还是感到痛苦难耐而发出不满。琦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握住哈维的手。
「你说点什么吧!」
哈维唐突地冒出一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琦莉疑惑地眨着眼。
「别沉默不语,说说话吧!」
「要我说什么」
「说点可以让我分散注意力的事。在船舱内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啊!」
一触碰到此话题,琦莉才想起早已从脑中忘却的事。「我告诉你哦,刚刚在这艘船」正想开口述说时,由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致不知从何说起。包括从前自己似乎曾搭过这艘船,当时是和母亲一起,然后装甲服的教会兵上了船,母亲母亲就被杀了
琦莉低下头紧咬着唇。如此悲惨的事一直藏在记忆深处,唯独自己无忧无虑地活下来。虽然能忘却就忘却才不会感到悲伤,毕竟一旦知道了,就得活在痛苦的过去之中。尽管如此,琦莉并不认为不知道会比较好。和自己所想象的一样,母亲是一位美女,不!虽然不是超级美女,但也算是漂亮约人
突然,哈维的指尖抚着琦莉的下巴。「对不起,沾到血了。」哈维用轻松的语气说完后马上将手抽离。平静的红铜色双眸,询问地盯着琦莉。
「怎么了?」
「啊,没事,只是不知该从何整理起」
琦莉赶紧擦拭不知何时滑落双颊的泪水。「不需要讲得太有条理,就从你想得起来的部分开始说吧。」重新听到哈维现在的说话语气,琦莉虽然觉得和刚刚那名男子相似,但并非完全一模一样。哈维身上有着只有琦莉知道的部分,而那个人也有相同的感觉。这意外地让琦莉静下心思索
(这么说来,那个人)
回想和母亲在一起的那名男子侧脸,砂色的落腮胡和突出的下颚,琦莉突然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自己毫不怀疑地迅速认出母亲,但为何那名男子就是无法与父亲划上等号。就当时的状况而言,会将对方视为父亲应该是极其自然的事。这和无法想象哈维会身为人父的道理一样,或许正因如此,自己才无法将与哈维相似的那名男子联想成自己的父亲。
基于此,琦莉内心的疑问是
「不死人有生育能力吗?」
「啥?」
琦莉未经深思就蹦出口的问题,让哈维瞬间一脸呆然说不出话来。「如果仅是做爱行为那没问题,事实上能不能生,我」哈维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莫名浮现复杂的表情挪开视线。
「我问了奇怪的事吗?」
「不,不是。」
哈维虽然这么说,但为什么沉默不语?琦莉疑惑地闭上嘴,尴尬的沉默降临。
刚刚仍刺眼照射的灯光,现在已有大半对着船首的作业,琦莉他们的周围只笼罩着蓝白色的昏暗光线。剩余的修缮工作似乎已经结束,船员用手拉起架在「砂走」号船腹的鹰架。
咚
「什么东西?」
脚边突然像被顶起似的,一阵撞击窜过,震动着整个甲板。
残留的鹰架从两船间纷纷掉进海中。「哇啊」船员们踉呛地朝这边的甲板退避。
之后,像是从并行停靠的两艘船正中央往上一顶,船只各自朝相反方向倾斜。
琦莉就这么坐着横向滑过甲板,她本能地抓住映入眼帘的缆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缆绳正连接在钉住哈维的那支矛上,同时哈维也因痛楚而发出了悲鸣。琦莉不禁放开双手,「笨蛋,别放手啊!」听到哈维那无理的要求,琦莉又重新抓好。
船员们发出惨叫,接二连三滑向船尾。虽然状况不是多么值得喜悦,但因为有矛枪钉住,哈维他们才得以卡在倾斜一半的斜面上然而再这么下去,哈维的内脏将会被搅得乱七八糟!
「好像有」
痛苦得扭曲着脸的哈维开口说着什么,并将视线投向倾斜的甲板上方。琦莉霎时领悟,原来他是在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意嗯,追随着他的目光而去时,从船底传来如地鸣般的低沉震动。
嘶嘶嘶嘶嘶
拖着有如在砂中爬行的沉重声音,震动从船底的一端栘向另一端。
接着,甲板的栏杆外出现了那个东西的身影。
「!」
那是一条直径远超过一公尺,与砂之海相同的砂色环节动物。琦莉顿时张大眼睛,哑然失神了几秒。
出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仅在动物图鉴和立体影像中出现的砂虫,没想到体积竟然如此庞大,连抓住船尾栏杆的船员们也发出了惊讶的骚动。
在所有人呆愣的凝视下,砂虫长长的身躯飞向夜空,描绘出一条抛物线,尔后又再度没入砂中。那个冲击力道猛然拉扯着从「砂走」号甲板上延伸过来的缆绳,琦莉知道哈维正压抑住悲鸣,「不」她忍不住发出了惨叫。此时
嘶
附近传来破裂的声音,甲板就在这时候开始剥落,并拉起了矛的先端。「咦」、「哇」矛与甲板激烈地摩擦着,被一直线地拉向船首。
最后勾住了船首的栏杆,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同一时间,琦莉从哈维手中滑脱,她慌张地抓住快从脖子上脱落的收音机吊带。
「哈维」琦莉攀住栏杆,眼睛搜寻着四周,望见哈维就这么被缆绳拖进海中。一个大浪打中他的背部,海面上只留下与「砂走」号相连接的缆绳,哈维的身影瞬间被砂海吞没。「哈维!」琦莉反射地穿过栏杆间隙,想跟着跳进海中。
「等一下,琦莉。」
从始料未及的方向传来一阵呼唤。琦莉惊讶地回过头,通往船舱出入口的阴暗处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穿着褪色围裙洋装的可爱洋娃娃正对她招着手:这里这里!
「如果你也跟着跳下去不就束手无策了吗过来这里吧!」
「可是」
「你跳下去后能做什么呢?好好三嗯,你要救那个人吧?」
洋娃娃语气中充满威吓,琦莉无言以对默不作声。洋娃娃露出微笑的稚气脸庞望了望左右,然后发出和表情形成对比的尖锐声音说:「快点啦!」接着消失在黑暗的船舱。
砂虫的庞大身体潜入海中后,冲击船身的力量也随之消失,激烈摇晃的甲板渐渐恢复水平状态。挤在船尾边缘的船员们松了一口气,你;口我一句地相继站起身。
琦莉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追随洋娃娃而去。
正巧与从甲板边缘站起身的卡立夫四目相交。他发现琦莉的举动,似乎正想开口又旋即闭上了嘴。最后其它船员马上察觉到琦莉的动作,大喊着:「女孩要逃走了!」
此时,琦莉已经踏下通往船舱的阶梯。脚边再度传来被冲撞的撞击力,转头望向甲板,刚刚那条砂虫的庞大身躯几乎要覆盖住整艘船般地从船顶掠过,看起来像是正在吓阻那些船员。
琦莉的目光回到船舱,穿着围裙洋装的洋娃娃站在幽暗的阶梯下方,快语低声说:「快趁现在!」洋娃娃让琦莉先下楼后,小小的双足才慢慢从阶梯上跳下说:
「好像做得太过火了,没想到连缆绳也被拉走。」
「是你做的吗!」
琦莉惊讶得回问。洋娃娃半转过脸,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记忆中已经尝过上百次诚心希望一死百了的经验,而现在这个状况无疑是可归类于极为悲惨的类别。哈维无法失去意识,所以一半的脑海中都莫名冷静地思考着这种事。
哈维正处于悲惨的状况伞状的矛尖就这么插进腹部,被缆绳拉向砂海。幸亏没有拔出矛而扯出所有的内脏,伤口像是要包裹住矛般从边缘开始再生,因此一如文字所述,深深包裹在腹部当中。
「可恶」
哈维在砂上弯曲身体改变姿势,手伸向背后的缆绳。右手的义肢一抓住缆绳顺势往手腕处一绕,然后将身体拉过来。减轻牵扯腹部的力量后,哈维才总算得以恢复呼吸。
(问题是该怎么处理那个)
哈维被拖拉着,边拾起头盯着缆绳的那一端,滚动条机被固定在「砂走」号的甲板上。而欧鲁翰似乎正打算卷起缆绳。
(那家伙)
哈维咂着舌嘴里咒骂着对方之际,眼前的沙子高高地涌起,遮住对方的身影。「哇,别开玩笑了」海面有如山的斜面般倾斜成圆锥状,哈维就这么被缆绳吊着不断左右摆动。
大量的砂子从身体表面滑落,刚刚的那只砂虫(应该没错,这种家伙如果来个两三只,我可受不了)再度现身。承蒙上一任船老大照顾的那段时期,他曾经见过砂虫数次,但还是头一回遇见身躯如此庞大的砂虫。一旦被吞噬,所有的痛苦就会结束了哈维的内心竟然无意识地半期望着。他赶紧打消如此莫名其妙的念头。
难道是蓄意的?砂虫将连结在「砂走」号上的缆绳挂在脖子(其实我不知道正确部位)上,紧接着庞大的身体一扭,强行改变缆绳的拉扯方向,矛因而更深陷哈维体内,他忍住悲鸣。此时,伴随着某物被扯断般的短促声响,缆绳的拉力消失了。
「!」
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趴下!哈维反射地缩起脖子,紧接着下一瞬间,被扯断的缆绳鞭打地掠过头顶。
哈维吓了一跳,眼角余光盯着缆绳,然后视线再度回到「砂走」号上。因为大浪而不断摇晃的甲板上,欧鲁翰正紧紧抓住滚动条机。而顿失缆绳牵引力量的哈维,被四面八方涌至的砂浪推挤,瞬间失去了方向。等回过神时,整张脸已经埋进砂中。
「哈维!」
耳中隐约传来某人的呼唤声。也因那个声音的导引,哈维才恢复了上下的方向感。
他的脸好不容易露出海面,吐出喉咙的砂子后环视四周,海浪间有一艘小船若隐若现。少女从摇晃的船只边缘采出身,想伸手抓起被抛在海上的缆绳。「笨蛋,竟然徒手」哈维忍不住张口,话说到一半砂子便灌进嘴里。
无法抵抗的哈维最后被拉往小船,琦莉放开手中的缆绳并伸出手。
「快抓住我,手可以伸出来吗?」
哈维望着伸向自己的手,瞬间犹豫起来。然而右手却妄自伸向船缘,凭借着少女的协助翻进船内。
「咳」
由于矛枪仍贯穿哈维的身体而无法趴伏,他侧躺弯曲着身体不断咳嗽。吐出的东西除了砂子外几乎都是鲜血。
「再忍耐一下,我马上帮你拔出来。」
琦莉跪在二芳,将手置于矛的前端上头黏附着红色的碎肉和焦油状的黑色血液,连自己都不想触摸,而少女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没关系,我自己来」哈维抓住少女的手并拉开,调整呼吸后不禁叹了一口气。
少女漂亮的手背上出现了几条赤红的血痕。徒手绕住粗糙的缆绳,会受伤也是理所当然的。
「真是的,拜托你做事前先用脑筋想想」
「咦?」
琦莉似乎不明白哈维意指何事,疑惑地眨着眼。她随着哈维的视线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才会意过来,一脸怃然地说:
「你自己都快死了,还管这些啊!」
「啊对了,我都忘了。」
听到琦莉这么说,哈维才回过神。看到哈维那少根筋的反应,琦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接着她极为生气地怒吼:
「你是笨蛋吗!」
「对不起。」哈维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道歉后,不高兴地将视线撇向一旁。为什么我要被骂啊
视线的远程,可以看见距离已经相当远的「砂走」号和「砂鼹鼠故乡」号船身。砂虫不断从海中窜进窜出,掀起巨浪翻弄着两艘船。
「要不要让他们翻船?」
头顶上方,某人出奇不意地用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问着。哈维贴在船板的头微微转了过去,一个少女模样的洋娃娃正坐在船缘,不断摆动着一双小脚。
「?」
「要不要让他们翻船?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这家伙是谁啊?哈维皱着眉头思索之际,洋娃娃露出微笑重复问道。
哈维露出讶异的表情,瞪着洋娃娃一会儿便将视线栘开。「不用了,别理他们」目光转回海上后低声说。
被巨浪翻弄的「砂走」号甲板上,可以见到紧抓栏杆承受摇晃的欧鲁翰身影。
对方似乎也看见了自己应该不是多心。对方拥有极佳的视力,会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也不足为奇。
两人面无表情。往日或许曾经存在过的友情,现在早已消失在世界的尽头,但也没有半点的憎恨。一定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彼此的立场不知不觉地渐行渐远了吧?
「哈维你没事吧?还有呼吸吗?」
可能是因为他突然不发一语而感到忧心,琦莉凑过脸询问。「嗯。」哈维简短回应后将琦莉的头拉了过来,用手指拨弄着她那柔软的黑发,闭上眼睛数秒。
彼此的立场不知不觉地渐行渐远,应该仅是如此吧?
只是花了些代价才认清这点。
矛枪比琦莉所想的更深入哈维的体内,为了将它拔出得使尽力气。虽然哈维说要自己动手,但琦莉无法忍受冷眼旁观,不知不觉伸手协助。她将手置于先端的铁镞突起然后用力一拉,某种触感通过手心爬上背脊。
随着矛枪完全被拔出的同时,残留下最后一丝触感,哈维弯曲着身体趴在船板上,不断发出浑浊的呼吸声。从压住伤口的指缝间流出大量的血,形成一片黑色的血泊。
「再忍耐一下,手挪开。」
尽管琦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还是但咬住唇隐忍住情感,将哈维压住伤口一动也不动的手挪开。虽然矛枪已拔除,但仍留有数十公尺的缆绳贯穿着。
琦莉小心翼翼地将缆绳拉出。穿过哈维的身体往前拉出的缆绳,原本没有沾血的部分也被染成了红黑色。尽管如此,琦莉仍咬着下唇,面不改色地继续做着。
过了片刻,终于将缆绳全部拉出。琦莉不想再多看一眼,迅速将缆绳往船外一丢。
「好了喔」
琦莉松了一口气低声说,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气息后再深深吐出。她筋疲力尽地注视着哈维,哈维的额头趴在船板上,完全没有反应。琦莉内心涌现些许不安,在哈维身旁蹲下,将脸凑近低声问:
「哈维?很痛吗?」
「不。」
哈维用沙哑的声音敷衍地回答,接着又没有任何反应。琦莉感受到对方无意再开口,于是在一旁静静地守候。
仅能望见蓝灰色海面的寂静砂海中央,只漂流着琦莉、哈维和洋娃娃三人所搭乘的小船。
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朦胧的月亮垂挂在蒙上薄雾的天空,一个位于海与天空的交接处,另一个则位于斜上方。尽管朦胧不清,但能于夜晚同时见到双子月诚属罕见。流砂的浪花相互碰撞,碎裂的砂子变成细微的砂尘往上空飞舞,形成了包围整颗行星的砂尘层。这么说来,天空也应该算是海砂的一部分吧?
耳朵凝听着舒服的砂声,不知不觉阖上双眼。
「这片景色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哈维半自言自语着。琦莉张开眼睛望向身旁,哈维微微移动趴在船板的脸颊仰望着天空。白色的月影倒映在那红铜色的双眸中。
「人类为什么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呢」
琦莉默默俯视着因青白的月光而显得比平日更加冷漠的侧脸,她漠然想着:哈维真像这个星球。这个今昔都未曾改变的行星,一直冷眼旁观人类私自操弄着愚蠢的历史。
四周顿时笼罩着沉闷的空气。一阵静默后
「啊失策!果然还是应该让他们翻船。」恢复轻松语气的哈维在船板上改变姿势说:「从以前就觉得人类或许不可信任,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哈维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令人感到冲击的结论。琦莉好几次开阖着嘴后
「即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与哈维为敌,我也会和你站在同一阵线的,所以别担心,请你相信我」
琦莉激动说完后,担心会不会有点唐突而窥视着对方的脸色。哈维果然露出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然后不知该如何接话。
过了片刻,哈维忍不住笑了出来。「糟了,好痛」可能一不留神动到了伤口,哈维就这么曲着身体继续忍住笑意。琦莉无力地蹙紧眉头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为什么笑?」
「没什么」
「告诉我!」
琦莉弯下身追问。哈维就这么俯卧着,嘴中念念有词,虽然不是听得很清楚,但可以从隐约听见的片段中拼凑出来哈维在面对面时总是沉默寡言,偶尔却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谢意。此时,背后传来爽朗的笑声。抬头转过身,坐在船缘的洋娃娃微笑地望着他们。
「对了,那是什么啊?」
哈维忍住笑意诧异地问。「啊,那个啊」琦莉想起刚刚错过机会,来不及解释有关洋娃娃和漂流船上所发生的事,正想重新叙说时
「你是艾弗朗吧?真高兴,我一直好想见你一面。」
洋娃娃的嘴中突然冒出这句话。与吓了一跳而眨着眼睛的琦莉相较,或许是条件反射,哈维的表情顿时露出了警戒。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夹杂着恫吓意味的声音,比平常更为低沉。然而洋娃娃丝毫不感畏惧,直接了当地说:
「常常听犹大提及有关你和约雅敬的事。你和犹大的感觉像极了,所以马上就认出你来。约雅敬也是吗?」
「等一下!你认识犹大?这么说,那小子还活着吗!」
洋娃娃点点头。哈维一脸哑然,表情顿时僵住,接着突然撑起身:「他现在在哪里」双手欲爬向洋娃娃,中途不断咳嗽而弯着身体。好不容易停止的血又再度从伤口溢出。
「哈维,你还不能随便乱动。」
看到哈维那罕见的冲动举止,琦莉吓了一跳,靠近不断咳血的哈维身旁,轻抚着他的背部。「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欠人照顾的人。」坐在船缘望着琦莉他们的洋娃娃无力地说。
「琦莉,你得好好帮助他才行喔。」
「咦」
这句话似曾听过,琦莉倏地拾起头。是谁说的呢?好像是最近的事,又好像是很久以前
和琦莉幼年时一样,洋娃娃仍是穿着围裙洋装的少女姿态,脸上露出当时的笑容,承受着琦莉的目光蓝色的玻璃瞳孔却散发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沉稳光芒。
一定会有人需要你,你必须和他站在同一阵线帮助他
在床铺上梳着琦莉的头发说出这句话的人,和眼前那知悉所有一切的深色双眸重迭在一起。
「是妈妈吗?」
这次换琦莉一脸哑然地说不出半句话。
「妈妈吗?为什么?是什么时候」
琦莉坐在船板上呆然地问。
她沉默不语凝视着微笑的洋娃娃双眼,心中缓缓涌现出喜悦。是妈妈!
然后忍不住莫名地东张西望,正巧与一脸诧异望着自己的哈维四目相交。「是我妈妈!她来找我了!」琦莉的目光很快地从还弄不清楚状况,光是一味眨着眼睛的哈维身上栘向洋娃娃。
「我已经记不得那时候的事了。这么晚才来,真对不起」
「不用为了这种事情道歉啦。」
听到母亲那混杂着苦笑的开朗声音,琦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自己拥有可以看见过往的人,还可以听见他们声音的神奇能力,或许以后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得到此能力的恩惠。但这是桩莉独有的特权,连尤利乌斯也无法仿效。
砰
伴随着轻微的撞击,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船底。
「?」琦莉将手放在船缘,探出身采视船底,砂中突起一个被压扁的三轮出租车燃料桶。为什么这片海域的中央会出现这种东西?
「琦莉,那边!」
背后传来惊讶的沙哑声音。一拾起脸,哈维正用一只手按住腹部起身,望向海的远方,琦莉追随他的视线转过头。
「哇啊」
她不知不觉发出了类似赞叹般的细语。
直达地平线的平缓砂海海面上掩埋着许多物品。
有火车的车轮、缺了轮胎的三轮出租车、动物的白骨、窗棂、暖炉、生锈的玩具机器人,而凹折有如斜塔般耸立在砂中的,应该是砂船的柱子那些物口叩有如林立在荒野上的墓碑,青色的长影映在笼罩着朦胧月光的砂海上。又有点像是小孩游戏结束后,玩具弃置一地的无人砂地。
那些物品之间,部分没入砂中的棺材宛如白色的浮标般漂浮于海面上。既有被风化逐渐融入砂中的物品,也有仍崭新保留原貌的东西。
「这就是『砂之海』的终点?」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两人各自低语一句后便陷入沉默,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所有漂流物漂流的流砂终点站「砂海坟墓」。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静谧到连摩擦的高音都有如耳鸣般响彻耳膜。
不知何时,不断重复强弱的砂流声倏地停止。砂流、海上吹拂而过的干燥海风,连天上云朵的飘栘都像是忘了时间的流逝。此刻,这里的所有东西完全静止不,或许这里的时间是以人类无法感觉的缓慢速度流逝。漂流物不会再继续漂流而停留于此,一段时间后重生成了海砂。
「这里是生命终结的万物所漂流的终点站,你们来这里还太早了。」
寂静之中,洋娃娃用让人舒服得快要溶化的沉稳声音述说。被眼前景象吸引而忘了当下的琦莉,回过神转头望向洋娃娃。
洋娃娃那蓝色的玻璃眼珠回视着琦莉,露出温柔的笑容。
「妈妈」
「你长大了呢,琦莉。」
「嗯。不,我没有成长多少」
琦莉回答得有点不自然。明明有许多想说还有想问的事,一到紧要关头却只是望着下方、紧闭双唇。琦莉求助地望向哈维,但哈维理所当然地露出干嘛看我这边的表情。看到两人微妙的视线交会,坐在船缘的洋娃娃吃吃地窃笑。
「这孩子就麻烦你了,艾弗朗。虽然你也有自己烦恼的事。」
听到对方这么说,哈维不知该如何响应而沉默不语。这次换他望向琦莉,露出你说点什么啊的眼神,然而琦莉也帮不上忙。
突然,后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推挤着,船开始在砂上往前滑行明明没有任何风浪啊。
由于惯性的原理,洋娃娃的上半身往后一仰。
「啊」
琦莉本能地奔向船缘,探出身对落海的洋娃娃伸出手。
千钧一发抓住洋娃娃的手时,琦莉就这么飞越船缘差点落海。「你这个笨蛋!」哈维从后方搂住她同时不知从何处吹起一阵微风,就像是伸出一双手般,温柔地拥抱琦莉的身体。
风中浮现和自己相似的女性面孔,眨着深邃的黑眼眸露出微笑。
我爱你,琦莉
然后与吹拂而过的微风一同消失。
琦莉顿时目瞪口呆,只是盯着母亲所消失的那个空间。「妈妈?」视线回到抓在手上的洋娃娃。
刚刚仍然动着的洋娃娃完全失去了力气,垂挂的一只手无力晃动着。从围裙洋装下露出的小脚尖碰触着海面,在砂子的表面微微地留下一道轨迹。
「妈妈?」
琦莉抱起洋娃娃轻轻摇晃,洋娃娃的头部往旁一倾,栗色的卷发落在微笑的稚气脸颊。「妈妈,妈妈?」她呼唤着并不停地摇晃,洋娃娃的脖子和卷发随之前后摆动。「妈妈,喂!你怎么了?」即使如此,琦莉仍不死心地摇晃着。
「琦莉。」
「妈妈!」
「琦莉,住手。」
听到冷静的制止声,琦莉倏地抬头转过身,忍不住以责备的眼神瞪着声音的主人。红铜色的眼睛承受着琦莉的视线说:
「你母亲已经走了,你自己也心里有数吧?」
「我不知道。」
琦莉打断对方的话后旋即回答,并转过脸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好不容易才见面,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又留下同样的话离去?我并非真的没关系,而是因为她答应过要来接我,所以我才愿意等待啊。妈妈这个骗子」琦莉说到最后夹杂着呜咽,话语哽在喉咙,双手握住全身瘫软的洋娃娃,不停摇晃着它。哈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叹了口气。
在双子月的朦胧月光照射下,砂上有如前卫艺术品般耸立的漂流物青色影子逐渐远离,越来越小。
两人所搭乘的小船后方,绵延着一条细细的航迹,希望此航迹能够成为通往母亲沉眠海域的指标琦莉如此祈祷着。然而白色航迹随着小船的远离,远程已逐渐融入砂中消失无踪。
「少爷放弃吧,已经第三天了。」
不可能还活着船员低声劝告,边从望远镜的圆形镜头上挪开视线,瞥了旁边一眼。站在船首甲板上的,是有着一头淡褐色头发的少年。那双仍是孩童骨架的手握着不相称的大望远镜,从刚刚便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砂之海的尽头。
「我说少爷,尤利乌斯少爷。」
船员啰嗦地呼唤。少年盯着望远镜顽固地回答:
「我不是说过,不找到绝不罢休吗?」
「不需要那么固执啊」
「你别再说了!不认真寻找的话,我可要判你死刑哦!」
听到对方口中说出那么恐怖的话,船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挺直腰杆,模糊回应后重新拿起望远镜。自己若在一旁帮不上忙的话,恐怕就会面临拘禁的命运。
三天前的晚上,那名红发青年和同行的少女落海了。
有许多人目击娇小的少女单手拿着铁棒爬上甲板的异常景象,此骚动马上在其它的船员和乘客之间传开,因此自己所做的坏事也跟着败露。透过无线电的通知,南海洛的教会分部旋即知道了这件事,决定「砂鼹鼠七子」号一旦抵达港口便要将他们交由教会兵带回调查,而且似乎也已经准备逮捕这艘船的拥有者,也就是在港区贩卖人口的商人。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这位名叫尤利乌斯,仅十来岁少年的行动力与发言。除了知道他是教会的某位要员之子外,其它详细的背景连船员们都不知悉。听说少年的父亲在教会高层拥有极大的权力,那是和自己沾不上边的世界虽说被教会兵逮捕后就会有所牵扯。
也因为少年的指示,「砂鼹鼠七子」号改变了预定的航线去搜寻那两名失踪者(对少年而言,关心的似乎是那名女孩)。主嫌的船长已被拘禁在船长室,而船员则被视为目击者,在少年的要求下协助搜索事宜。
被切割成两个圆形的狭窄视野中,尽是朦胧的砂色,即使移动视野也只能望见远方天空与砂海相连的模糊地平线。今天早上他也是从天亮前就一直陪着少年,至今早已过了数小时,仅有上空盘旋的候鸟群偶尔从一角横切飞过,其它连个漂流物都没有,仅是一片令人厌倦的单色世界。
眺望着此番景象数分钟后,眼睛开始感到疼痛,船员再度将望远镜放下,拉起领子颤抖着身体。虽说是白天,但冬天只要在户外站上几个小时就会感到冷彻心扉。
「没有发现在海上漂流的人。假设他们真的还活着,也会漂流到流砂的终点站,最终还是会死在那里,除非有奇迹出现。」
船员为了让体温上升而拚命跺着脚,并且不知不觉发起牢骚来。少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缩了缩脖子闭上嘴。少年的目光仅是从望远镜离开一会儿又迅速移回海上,尽管严寒的空气将少年的脸颊冻成赤红,也不改他那坚毅的态度。
「少爷」
船员感到些许汗颜,下定决心在对方放弃前也要撑下去。于是他第三度往望远镜中观望尽管他认为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除非有奇迹出现。
「真是奇迹」
他忍不住低声惊叹。
他从望眼镜中拾起脸,眨了眨眼睛,然后再一次凝视望眼镜,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
整片砂色的圆形视野中央,一艘小船正漂流在薄雾的那一方。
「奇迹!太棒了,这真是奇迹!」
「不是,这全都归功于尤利的搜寻。」
「老实说,连我也几乎准备放弃了,没想到,奇迹竟然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定是上帝特别保佑着琦莉!」
一不是这样啦」
看到兴奋说着的尤利乌斯,琦莉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无力地随声附和。
自从懂事以来,不记得曾受过教会的上帝任何庇佑。若要说这次是谁庇佑了自己,那一定是存在于「砂之海」中的某股神秘力量及母亲。这和教会上帝的庇佑毫不相千吧?琦莉看到得意洋洋如此坚称的尤利乌斯,觉得有种不协调感。他是脑子有问题吗
一察觉自己的恶毒想法,不禁感到厌恶,琦莉尴尬地将眼神从对方身上挪开。
南海洛港是掌控东南大陆的南海洛教区的西边要塞。
飘着砂色薄云的午后天空下,「砂鼹鼠七子」号停泊在往砂海延伸的码头旁。船的周围,穿着要害处覆盖白色金属板装甲神官袍的士兵,正与身着工作服的船员们忙碌地走来走去。虽然那些士兵身穿的装甲服并不是追捕不死人时的重武装,但也是教会兵的一支部队。
他们看到船长和戴着圆眼镜的船员刚刚已被带走。船员用那圆眼镜下贯有的怯懦眼神望了琦莉他们一眼,他的表情流露出解放般的轻松。
「尤利乌斯少爷,您父亲的电话。」
琦莉望着刻在船腹上的「砂鼹鼠七子」号字迹陷入沉思时,不远处传来恭敬的叫唤。
大卡车仿佛一片黑色墙壁般,并列停放在码头的入口,一名教会兵站在大卡车前面,举起一只手通报。
「知道了,我马上去。」尤利乌斯挥了挥手回应。「琦莉,你梢等一下,我妈妈的老家就在附近,我会在那里住上几天,和我一起去吧!反正你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是吗?」
刚离去的尤利乌斯突然转过身,用手示意要琦莉在原地等候他,然后才踩着轻快的脚步朝卡车跑去。
琦莉只是毫无反应地目送穿着成套外出服的少年背影,然后又将目光转回海的方向。
看见脚边躺着码头的水泥碎片,琦莉用脚尖一踢,只见碎片在砂上弹跳了三下后便沉人流砂中消失无踪。
「迁怒也没有用,你在闹什么脾气啊?」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琦莉转过头,不知何时,哈维已经站在卸放于码头一角的货柜阴暗处。
他倚着货柜点燃香烟,轻咳着将烟吸入肺部(毕竟身体还未痊愈,禁烟不就好了),然后将打火机塞进连身服的口袋中。当担任医务工作的船员流露出狐疑的表情说:「流那么多血可是伤口又没有那么严重,血流成那样,腹部内脏应该都被搅烂了吧?」那时可把琦莉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对方并未深入追究,还将连身工作服借给哈维。
当他们重返「砂鼹鼠七子」号时,行李与琦莉的鞋子仍放置在船舱中。由于并没有值钱的物品,因此全都平安无事。
「尤利根本无法理解,因为他身边总是有母亲守护着。」
琦莉不悦地回答后,视线又落向砂之海。她的手中抱着洋娃娃,但洋娃娃身上已经没有母亲的亡灵了,无法像尤利乌斯的母亲一样可以水远陪在身旁。
「你因为这样而迁怒?老实说,不管是你的母亲还是尤利乌斯的母亲,都早已退出你们的人生舞台了。」
「别说得那么义正严辞,哈维你根本不了解。」
「我的确不了解,真抱歉啊。」
听到哈维吐出这一句,琦莉马上感到后悔。然而木已成舟,她紧闭着唇不发一语。
「情势有点不妙,我得走了。」
哈维面无表情地将话锋一转,瞥了一眼卡车群和附近的教会兵。
「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真的想去尤利乌斯家就一个人去吧!还是你打算永远站在这里?」
听到哈维那冷淡的语气,他果然在生气,琦莉不敢抬头面对他,只是望着面前的砂海摇了摇头。尽管如此,她并没有想离去的意图。
她眺望着砂色的天空与砂海的交界线,思绪飞到了更远处的流砂终点站。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
哈维用些许不耐烦的语气再次问道。琦莉并没有响应,只是直盯着地平线,然而实际上凝视的是浮现脑海的终点站景象。
母亲就沉眠于那片海域。
等了片刻,哈维叹了一口气离开货柜。他曾一度停下脚步转过头,但琦莉却一动也不动。听见工作靴踏在柏油路面的足音迅速远离,琦莉半意气用事的不愿回头。
干燥的砂风无力地吹拂着脸颊与发丝。
「你不生气吗?」
当脚步声完全消失后,琦莉低头望着手中的洋娃娃自言自语。自己如此顽固又坏心肠,妈妈为什么不骂我?
洋娃娃不可能再开口了。蓝色的玻璃眼珠露出天真的笑容,默默地凝视着琦莉。
你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总觉得洋娃娃会这么说。
琦莉抬起头转过身,面对砂海铺设的港口柏油路上,早已不见哈维的身影。环顾左右,琦莉朝直觉的方向跑去。
「琦莉,等一下!」
少年的声音从背后追了过来。琦莉停下脚步转过身,尤利乌斯从一辆卡车上跳下,发现琦莉后跑了过来。琦莉见到卡车的周围聚集了比刚刚更多的教会兵,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刚刚从首都来的消息,莫非那家伙是不死」
琦莉还未听完尤利乌斯的话又开始奔跑。「等一下!琦莉早就知道了吗?」制止的声音追了上来,语气中夹杂着惊讶与不知所措,还有若干的背叛情绪。
对不起,尤利!琦莉边跑边在心中致歉。好不容易才成为好朋友,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琦莉没有回头,全速奔跑,海上吹来的风犹如指引着前进的方向般,从后方追赶着。
就像是母亲的双手正从背后催促着她。
Sayso-longtoyoudoll.]
耳中舒服地弥漫着强弱反复的沉缓流砂声,以及手边喀啦喀啦的细微声响。哈维并不讨厌像这样独自沉浸于某件工作中。
他将外壳覆盖在组合完成的电路板上,然后以螺丝固定。生锈的螺丝发出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若要说何谓奇迹,在经过这次严重的大骚动之后,收音机的零件竟然没有短少,这才是最大的奇迹。
脑中想着无关紧要的事,经过寂静的片刻,终于将所有的螺丝固定。
将收音机转向正面,接上电源的瞬间发出杂音,紧接着一片寂静。
(咦,还是不行)
哈维怀疑起自己的技术,试着调高音量
『你是笨蛋吗』
「哇!」
从喇叭蹦出巨大的怒骂声,哈维不禁往后一仰,差一点从防砂堤上跌下。他晃动着浮在半空中的双脚,慌张地抓住水泥地才免于翻落。
哈维松了一口气,低头瞪着膝盖上的收音机。
「干什么啊!很危险钦!」
『你还没学乖啊!总是慢半拍,才会让莫名其妙的家伙从背后』
从喇叭里发出的男子怒吼,让哈维完全一头雾水。对方说到一半终于发现场景不对,这才闭上了嘴。
『阶梯呢?攻击你的家伙呢?』
沉默数秒后,收音机用哑然的声音接二连三地提出莫名的质问。此刻,哈维累积的疲劳瞬间爆发,深深叹了叹气。
「事情早就结束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抵达港口了吗?在船上发生什么事?你好好说明啊!喂!哈威!」
「饶了我吧!待会儿再解释。」
哈维疲惫地低喃,已经无力纠正下士叫错自己的名字了。不仅是琦莉,连下士也得从头说明一次吗?若义肢也有嘴巴的话,真希望让它代替自己开口。
『琦莉呢?身体好了吗?』
「啊嗯。」这件事也没问题了。
『没见到她,她去哪里了?』
「马上就来了」
哈维低声回答,接着又以不让对方听见的声音补了一句:「应该」
他顺着海岸线边缘的防砂堤往左侧望去,南海洛港的白色岬角远远地突起。勉强可以见到数艘停泊着的大型油轮,但分辨不出「砂鼹鼠七子」号的船体。这里只有一条从港口通往内陆市场区的铁路,还有供教会卡车使用而铺设的柏油路,其它只有寂寥的灌木孤单地伫立着,是一片干燥的大地。
哈维先是在远离市街的沿海信步走着,然后坐在防砂堤上发呆。流砂不断搔弄着他垂向海面的鞋底。
哈维埋首于修理收音机之时,暮色渐垂。原本仅染上模糊单色的无聊景致,唯有在此短暂的时间里交织着数种色彩,形成不可思议的色阶。沿着砂海与天空交接的地平线,在大气之中染上一条锈橘色的水平线,往上缓缓地由灰变蓝。
他思量着还要在这里发呆多久,嘴角叨起已经不知第几根的香烟点上。由于肺部受了重伤,一吸烟就会拚命咳嗽,但哈维仍逞强地抽着,或许是想藉此自我警惕,不要再相信人类。
印象中好像有一名少女说过要自己相信她?
啪答啪答
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哈维拾起脸转向港口方向,一个娇小的人影自染着暮色的薄雾那头跑了过来。她用单手将洋娃娃抱在身侧、爬上了防砂堤,肩挂式的背包于腰际后方跃动着。
哈维就这么坐着,转头凝视并静候着对方。少女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或许是奔跑的缘故,通红的双颊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停喘着。
「还、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少女只用沙哑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就拚命地调整气息,哈维顿时失神地仰望对方。见哈维没有任何反应,内心涌现不安的琦莉,表情瞬间蒙上阴郁。「我还可以继续跟着你吧即使你不愿意,我也打算厚着脸皮追随你」
望着琦莉那窥视自己的眼神,脑海中闪过许多台词。
「随便你。」
没想到最后说出口的竟是这句话,哈维赶紧将脸撇向一旁。
(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他在内心自言自语,然后露出自我解嘲的苦笑。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质疑呢?
「既然来了,那我们走吧!」
哈维拿起背包和收音机,正打算站起身时「啊,拜托,等一下。」仍旧喘着气的琦莉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蹲下,站着的哈维一脸诧异望着琦莉的一举一动。
琦莉用双手重新抱好洋娃娃,凝视了片刻后,手往前一伸,将洋娃娃丢人海中。
伴随着轻微的声响,洋娃娃落入砂之海,迅速远离海岸线。
「没关系吗?这不是你母亲的遗物吗?」
「没关系。」
琦莉语气简短且毫不犹豫,她抱着双膝目送洋娃娃。「因为,现在我的身旁有哈维。」又若无其事地补上这一句。哈维不禁眨了眨眼,斜望着身旁的少女。黑色的双眸中散发出沉稳的神色,少女直盯着眼前的砂海。
算了!站在少女身旁的哈维,目光再度栘回海面。
遥远前方染上红铜色的地平线,正缓缓垂下蓝灰色的布幔。
洋娃娃似乎仍然有所眷恋,玻璃眼珠就这么望着琦莉他们,消失于逐渐染上蓝色的砂之海平原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