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听见别人如此呼唤,女子就会即刻订正,然而当心情欠佳时则根本不想响应。称呼「贝亚托莉丝」还算正常,曾有一名旧识会以完全省略的昵称「碧」来称呼她,但早在许久之前,她便放弃与那名男子有所牵扯了。
总之,今天女子的心情还不错,于是——
「是贝亚托莉克丝。」
她开口纠正。
「啊,没错没错!妳今天也是那么的漂亮啊!贝亚托莉丝。」
连续两次喊错,女子没有再去订正对方的宽大胸襟,于是这次便不予理会。然而,那名男子或许没察觉自己被女子刻意忽视吧?仍然发出了类似打嗝般的笑声,心情特好地大口饮着掺水酒。这个醉鬼,早点喝到爆肝从我眼前消失吧!女子于心中诅咒着。不过,如果他现在从眼前消失,一切就化为乌有了,那么今天就先暂且保留刚刚所说的粗暴言论吧!
女子一侧的耳边流窜过男子不断叙说,一阵枪战后逮捕了夺下碳化枪据守的凶恶犯人,然后接受教会表扬之事的声音,她将玩弄于指间的香烟置于唇上。那是一根细长的香草香烟,一点燃便飘起略微刺鼻的香草气味。女子并不喜欢,相反的,亦可以说是因为讨厌那种味道才抽这烟。不过,由于多少可冲淡大厅那令人不舒服的沉滞空气,因此工作时必定会抽这个牌子的香烟。
越过香草香烟的烟雾,环顾充塞着香烟与酒精臭味的大厅,在昏暗的照明下,每张桌子分别有一至两名的女店员为客人斟酒,同时毫不客气地豪饮着……这就是此店的宗旨。这里的顾客大都是来自此镇上的警卫队,感觉就像是警卫队专属的店家。
所谓的警卫队,是只存在于南海洛教区城镇中的居民组织。较未遭受过去大战战祸牵连的东南大陆,教会无法假借重建之名介入,即使是现在,教会兵的驻守地也仅限于主要的港口。因此警卫队就是代替教会的新兴城镇治安组织——然而,组织的最上层仍旧与教会脱不了关系。
女子坚信在这个镇上,警卫队是最没用的一群人。那些人不喜欢成为身处矿坑工作的矿工而脱离社会,是毫无用处的组织。
旁边那位身为副队长的男子担任管理那群废物的工作,他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更增添毫无用处之感。然而他却发挥了极大的帮助,特别是今天,得由他担任与目标间的交涉管道。
那么,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
一如先前得到的情报,店门开启,出现了新顾客的身影。干爽的夜风随之窜了进来,微微地混合于大厅停滞的空气中。
女子就这么将香烟叼在嘴角,若无其事地看过去观察着。对方是一名壮汉还有一名全身被黑色神官服包覆的纤瘦男子。壮汉是已经见过多次的警卫队队长,神官服男子虽然是第一次打照面,但他就是目前想要接触的目标。
「喂,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目送着被慎重迎接并引领至里面桌子的两人,女子询问身旁的男子。话题从中间管理职务的苦恼转移开来的男子惋惜地中断了闲聊。
「啊,那不是队长吗?我去问候一下,不,去打声招呼。」
「我不是指他,是另一位,穿神官服的那个人。」
女子及时制止了慌慌张张从座位起身的男子。男子就这么半站着,一脸不解地追随着女子视线的方向。
「嗯,知道啊,那不是教区神官长的顾问吗?听说曾是西贝里神宫长的亲信。」
「……原来如此。」
女子不动声色地随声附和,接着将刚抽的香烟往烟灰缸捻熄后站起身。男子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望着女子。
「你不是要去打招呼吗?能不能顺便帮我介绍一下啊?」
女子展露微笑说着,事实上内心却感到若干焦躁。对方是来自西贝里的神官——自己过去曾在西贝里发生了一点事,与对方接触或许潜藏着危机。不过那已是相当久远之前的事了,对方对于自己的面孔应该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才对。
(算了,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毕竟欠了人情债……)
女子觉悟后,脸上露出地道的营业用笑容往那两人的座位前进。副队长快速地对队长和神官谄媚一番,然后将女子往前一推说:
「这位是贝亚托莉丝——」
「是贝亚托莉克丝。能见到两位大人真是我的荣幸啊!」女子优雅地欠身致意后,迅速朝副队长的脚用力一踩。
「红色头发,看似大学生模样,身材瘦高,右手装着义肢,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不过走起路来相当快……请问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琦莉心想:这么笼统的说明,即使对方曾经见过恐怕也无法联想起来。但她仍拚命陈述脑海中浮现的特征。没想到对方似乎真的领悟般回答:「啊,见过哦!」接着便告知琦莉位在道路前方的一间店铺。或许并非哈维的本意,但不管怎么说,他那副模样的确相当引人注目。
「谢谢。」
琦莉对那位亲切的人答谢后,发动三轮机车的油门,在马路上缓缓前进。
『先前好像也曾做过相同的事。』
「好像真的做过呢……」
琦莉附合着收音机所言,默默于心中附加这一句:上次和这次的跟踪行动,都是下士提出而非自己。
从小巷间隙露出的狭窄天空得知,夜幕已逐渐低垂。建筑物屋顶上突出的排气管所吐出的灰色烟雾,映着黄昏最后的阳光,与天空融为一体。
今天是位于一周中心的星期三。这里则是充斥着刚结束一天工作的矿工,逐渐显得活络的闹区繁华街。当琦莉结束苏西托付的送货工作后,回程途中在此闹区入口瞧见了那颗红铜色的头。『咱们跟去瞧瞧吧!』收音机旋即表示。
「那个~虽然我的确在意他的行为,但是我相信哈维,因此并不想去勉强探究。」
『俺也没有怀疑什么。他不可能做什么亏心事,而且也不是有那种欲望的人。』收音机紧接着又补充道:『俺可不足在称赞他哦!』而「那种欲望」指的又是什么呢?琦莉感到些许不解。
「那我们为什么要跟踪他?」
『……究竟是为什么呢……』
「……」琦莉此时有点想将收音机丢出去。
『别担心,只是不知不觉老毛病犯了而已,咱们去看看怎么一回事就回去。』
机车在小巷的尽头停下,琦莉抬头望着那间经由别人告知的店家大门,生锈且厚重的铁门与夜晚的街道融为一体。从马路另一头走过来,看似矿工模样的男子恰巧于店门前停下脚步,他露出些许诧异的眼神望着琦莉、打开店门,琦莉因此得以趁隙窥视店内情形。
「呜……」
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让琦莉顿时感到退缩。
弥漫着黄色烟雾的浑浊视野前方,位在约有半层楼阶梯下方的昏暗大厅映入眼帘。大大小小的圆桌隔着狭窄的间距排列着,顾客们全围着那些桌子埋首于牌局中。
「是赌场……」
琦莉失望地低喃。
收音机也以相同的语气说:『什么嘛!原来最后他做的事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虽然琦莉不像下上说得那么露骨,但其实内心也抱持着相同的想法。不对,之前询问哈维时,他的回答的确是「玩牌」,而现在事实也证明了他并末说谎。因此,琦莉他们会感到失望,全是他们自己任性的下场。
「回去吧……」
当琦莉望着大厅往后退去时,撞上了陆续走进店内的客人,整个人失去重心的她,踉舱地滑落数阶,直到扶住墙壁才得以站稳。「啊,真不好意思。」身后的顾客微微致歉,并用诧异的眼神瞥了琦莉一眼、定下大厅。
这里不应该出现一名在咖啡店打工的十五岁少女吧?不过如果和哈维一起来,或许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
琦莉开始感到不自在,宛如隐身于阶梯的墙壁般紧紧贴着窥视大厅,搜寻红铜色头发的所在位置。
「咦……」
琦莉并未找到红铜色头发,取而代之的是发现了一头金发——那是一名独自坐在墙角小圆桌,拥有微卷波浪的金色长发女子。女子坐在椅子上托着脸颊喝酒,从开着高岔的长裙下隐约露出曲线漂亮的美腿。「下士,那个人!你看!是那个人!」琦莉用略带兴奋的语气说着。
但她立即屏住了气息,全身僵住不动。
有一个高姚的人影走向女子的桌子——是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青年将拿来的烟灰缸往桌子上一放,在女子的斜前方轻轻坐下,用嘴角叼出一根香烟。女子的手伸向置于桌上的香烟盒,恣意取出一根香烟。青年虽然露出困扰的表情但并未开口说什么,两人几乎脸贴着脸用同一个打火机将香烟点燃,然后以同样的极近距离,耳鬓厮磨地贴着谈话。
琦莉就这么贴着墙壁,宛如被钉住般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张桌子,直到听见手中紧握的机车钥匙掉落地上的声音才回过神。「钦!」琦莉发出了不具任何含意的声音,虽然声音被喧闹所淹没,此时却恰巧与女子无意间转过来的那对蓝色眼眸遇个正着。
女子「啊!」地张开嘴,青年见状转过头——明显流露出糟了的表情。过了片刻,青年踢开椅子站了起来,琦莉下意识转过身想逃离现场,原本拾起的钥匙又掉落地面,当她又弯下身捡起之际,手被后方的人一把抓住。
琦莉吓了一跳,瞬间全身僵硬。她不自然地转过头,目光循着自己被抓住的手往上移。
「妳……」
哈维闭上了开启的嘴,过了一秒后又再度敌齿:「妳在这个地方做什么?」虽然仍是平常的口吻,但琦莉感受到当中夹杂着些许焦急。
「没、没什么。因为恰巧看见你,心想你去哪里,所以——」
「……妳是跟踪我来的吗?」
「……嗯。」琦莉拾眼望着哈维点了点头。「真受不了妳……」哈维叹了一口气说出这句。
『什么受不了,你才是在这里做什么啊!?』
收音机插嘴,但残留不悦的杂音后迅速陷入一阵沉默。此时,哈维身后传来澄澈的女声。
「太令人惊讶了,这孩子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也算啦……」
哈维转头望着女子含糊回答。「倒是妳,怎么会认识她啊?」接着反问女子,也或许是刻意岔开话题。
「我得回去了,不回店里不行。」
琦莉迅速说完便甩开被抓住的手。「啊,我也和妳一起——」哈维再度转过头对琦莉开口,然而话说到一半却露出略微沉思的表情,接着又转身望着女子说:
「我送她回去,妳再等我一小时。」
「一个小时!?你啊……平常这个时间我早就已经回去了!」
「那么等一下我去妳家,咦,妳住哪儿啊?」
「对不起,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两人莫名亲密的对话让琦莉的脑中一片混乱,她忍不住打断两人的谈话。「因为我是骑机车来的,哈维要是一起回去,马上就会从车上滑落,所以我还是一个人回去比较好。」
琦莉自顾自地说完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奔上阶梯从店里冲了出去,跨上机车一溜烟地逃离现场。
逃走。
这个单宇浮现脑海之后,琦莉才想起自己究竟为何要逃呢?明明没有逃走的理由啊!
「你该不会头脑坏了吧……」
对方追问有关琦莉的事,哈维没办法只好说出大致情形。不!虽然省略了相当多的部分,但一说明大概后,这就是对方响应的第一句话。
「即使目前没什么问题,但是之后你打算怎么办?那孩子和你不一样,她的时间会正常流逝啊!不知不觉中她将会超越你的年龄,到时候你要抛弃那孩子吗?难不成你打算永远照顾她?你有承担那孩于人生的觉悟吗?你有那种自信吗?即使你带着那孩子四处飘泊直到她离开人世为止,但那之后你怎么办?」
「啊——烦死了!不用妳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被一口气穷追猛问,哈维不耐烦地回嘴。眼前的女子用嘴角叼着不知已经是第几根的香烟(从刚刚开始便毫不客气抽着我的香烟。这个女人为何在外总是抽伸手牌的香烟呢?)
「虽然你在思考,但并不想马上做出结论吧?」
「……」
完全被说中的哈维毫无辩驳的余地而陷入沉默。为了掩饰内心的不悦,他干脆也抽出一根新的香烟。趁着哈维点燃打火机之便,女子将香烟凑了过去(用自己的啊!)
不知是哪一桌的客人赢了牌,弥漫着香烟烟雾的大厅那头传来鼓噪的喝采声,然而两人并不感兴趣。他们融入了周围的喧闹中,在狭窄的圆桌上脸靠着脸继续小声对话。
「你为什么一直隐瞒那孩子的事?那孩子和你寻找的那位男子有关吧?」
「当然是因为我觉得太麻烦了啊。」正如哈维所料,果然被对方指责了。
「我说你啊,拜托人家却又不说清楚知道的讯息,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蓝色的瞳孔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倏地瞇起。哈维甚至感受到更加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杀气,他态度软化说道:
「……没有告诉妳真不好意思。对了,妳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嗯,昨晚见到一名和首都有关系的男子,事情稍微有点进展了。十二年前,的确逮捕到一名不死人,而且将他带往了首都。」
「逮捕?那意思是说对方还活着喽!」
哈维激动的从椅子上起身往前,几乎碰到对方的鼻尖。女子迎着哈维那极近的目光,过了片刻后又继续说:
「听说逮捕时还活着,不过在那之后极有可能死了。而和他在一起的那名女子,若依据目前所听到的消息,尚不清楚是否为那孩子的母亲或其它身分,我会再深入追查看看。」
「……嗯,拜托妳了。」
哈维的心中感到些许失望,又再度坐回椅子上。
「没问题。不过你竟然会抱持着明确的目标行动,实在是非常难得啊。当你即将在我的记忆中消失之际,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没想到是要我帮忙调查一些事。你是一时兴起吗?」
「才不是一时兴起,妳这人真是失礼啊!我会这么做是因为犹大对我有恩。」
为了得到犹大的相关消息,是来此城镇的目的之一。原本想通过南海洛直达首都近郊,却想起和自己存着孽缘关系的老友已辗转来到这附近,于是先绕到此处看看。搜探所有经过的小城镇往前行进,直到抵达这个可能性最大的城镇时,果然找到了女子——由于在大城镇中较容易混入居民之间,因此易于长久居住。
「还有,我希望调查琦莉双亲的事。」这也是来此的另一个目的。
「……喂,艾弗朗。」
对方的语气突然一变,逸出混杂着叹息的细缕烟雾后,以说教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说真的,劝你趁着尚未有任何眷恋时,将那孩子托给某人照顾。不管是谁照顾都好,那对普通人类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否则总有一天会变成无法挽回的事。虽然你故意表现出毫不在乎,有时候却感情用事又无法承受打击,而且很难重新振作。」、「妳究竟在说什么啊!」女子又重复了自己也有所察觉的想法。
「我真的很担心哪!老实说,那孩子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担心的是你啊!」
「我的事情不需要妳操心。」
「你有时候会执着于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分明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却刻意不去思考未来的事——」
「不要说了!妳没有资格说别人吧?碧。」
「是贝亚托莉克丝。你下次敢再这么叫的话,我就跟你一刀两断。」
「要断就断啊!」
「是吗?那么,这次是因为先前欠你人情所以才帮助你,下次你可不要再找我帮忙了。」
「彼此彼此。」
顿时双方均动了怒,对话就此结束,两人不发一语抽着香烟。
耳中充斥着从周围桌子传来的喧闹声,哈维玩弄手中的打火机,不断点着火。「……你从以前就是如此,只要一想着不安的事情就会做出这个习惯动作。」女子低声说。
哈维并没有回应,眼神直盯着火焰。或许是打火机的燃油已经用尽,火焰变成了微弱的蓝白色,然后咻地消失不见。
「对、对不起!」
星期四的傍晚,琦莉又犯了今天之中第三次的过失。若加上其它小失误的话,那她所犯的过失并不止三次。,而较大的过失包括中午有两次将浓汤的盘子打翻,还有现在正要端出去的咖啡杯因手指碰撞而整个倾倒。
当琦莉惊慌地擦拭柜台时,巴兹一脸不悦地在厨房说:「妳可以回去了。」
「……是,对不起。」
琦莉心想:或许巴兹的意思并不是指今天的工作就此结束,而是以后都可以不用来了,因而郁郁寡欢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她的东西只有一个包包而已;今天除了工作之外,也犯了一个平常难以想象的过失——出门时因精神恍惚而忘了将收音机一起带出来。想必现在下上正在家里生气地闹着别扭吧?
究竟为什么会陷入如此状态,连琦莉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只是自己误解了,或许将事情问清楚之后,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哈维昨晚并没有回家,这也是询问理由之前最主要的问题症结。
如果哈维就此不归,自己又被开除,生活真的会陷入困境。她和下士两人究竟该如何生活下去呢?琦莉莫名悠哉地想着这些无可救药的事情。
「琦莉。」
「是,我被开除了吗?」
琦莉下意识地回答内心所想的事情。她一转过头,苏西正一脸诧异地眨着眼。
「妳在说什么啊?看妳好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回去后穿暖和一点,早点休息吧。有没有发烧?」
琦莉没料到苏西竟担心着自己,一时之间愣在当场。之后——
「……啊,我没事,谢谢。」
她带着些许踌躇,客气答谢。
然后从厨房旁的后门走出去。仰望小巷上方的天空,店家排气管所排放的烟雾被渲染成与黄昏天空相同的橙色后融入其中。
当琦莉于小巷间穿梭着走到大马路上时——
「嗨,妳好!」
突然传来招呼声。琦莉停下脚步张望四周,一辆停在店铺斜前方的三轮机车映入视野。
跨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手肘靠着摩托车的把手托着脸,满脸笑容地望着琦莉。一身与昨晚不同的利落打扮,随风飘扬的金色长发今天则往后绑成一束。不管有没有盛装打扮,对方依然漂亮动人。
「妳好……」
琦莉不情愿地打了声招呼后,整理了心绪走向对方。「上次还好吧?真的没有受伤吗?」她的话题内容非关昨晚,而是初次见面时的事。
「嗯,事实上的确撞伤了。」
对方爽快响应。然后对着瞬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动也不动伫立着的琦莉指着自己的手和大腿处,一派轻松地说:「这里和这里都有裂伤且淤血,可不是开玩笑的呢!」
「我和艾弗朗一样。」
「……什么?」
琦莉顿时无法会意那句话。女子嫣然一笑,那双像极贝佳的蓝色眼眸中,流露出与贝佳相似的鬼黠笑意。
「方不方便边走边说?我有点事找艾弗朗,正要去妳家。」
为了打发时间而走到教会支部,从远处观察教区神官长顾问那家伙的嘴脸。对方是名被黑色神官服包裹的削瘦男子——由于像极了约雅敬,哈维内心不禁涌上一股厌恶感。只要一想起那笨蛋的脸就会感到厌恶,这应该归咎于哈维自己察觉到,本身在某些部分与那笨蛋相似的关系吧?
(心情莫名的阴郁起来……)
从昨晚开始,所有的一切都糟透了。究竟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态,连哈维自己也不明白。
打算消磨时间至清晨,不料却消磨过了头,返家时已是过了中午的傍晚时分。由于过于疲累,哈维几乎是倚着墙将门打开走进屋内。他打算在琦莉回来前先在沙发上打发时间(和平常一样),之后应该免不了得谈论昨晚的事——
「哇!」
穿过餐厅门的同时,哈维感受到阵阵杀气,因此本能地侧身一闪,宛如利刀般的空压掠过身旁、击向玄关门。门并末被撞破,但发出了极大的响声,部分的铁门往外凹陷。
「你……」
哈维就这么张大着嘴,讶然地望着凹陷的门。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可是租来的房子啊!」
他转头望着房内发出了怒吼。真难以置信——当然不仅是门,万一自己没有避开的话,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你返家的时间除了早上,还有傍晚,可真是好命啊……』
从窗边的沙发传来压抑情绪的低沉声音。在黄昏最后的光芒所形成的朦胧日照下,生锈的收音机被丢置在沙发中央。宛如微生物般的黑色噪声粒子并末构成形体,就这么飘散于沙发周围。
「喂,门怎么办啊?」
『从昨天到现在,你都在做什么?』
收音机完全无视哈维的问题,自顾自地反问。
「……没做什么。只是稍微玩了一下牌后,边思考一些事情四处乱逛而已。」哈维随意省略了部分情形回答着,肩膀轻轻倚在门框上……老实说,不想马上见到琦莉也是原因之一,因为总觉得关于昨晚那个问题得当场做出结论。
『你难道没有想过,琦莉整晚没有睡觉一直等你回来吗?』
「……」啊!这么一说,自己的确压根都没有想过。
『俺之前对你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俺应该说过要你站在琦莉的立场想想。看来忘了她生日的那件事,你好像完全没有自我反省的样子。』
「为什么又要旧事重提啊!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饶了我吧!」
哈维不悦地回应。今天真的感到莫名的疲惫,累到连说话都嫌麻烦。然而收音机似乎还不打算放过他,声音更加充满了怒气:
『什么好几天前的事,你根本就毫无诚意。』
「什么诚意——」什么啊!被理所当然地要求如此抽象的事,哈维感到不耐烦,同时升起莫名的怒火,冲口反驳:
「那是啥东西啊!我道歉行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
「为了表示诚意,如果能够回溯到琦莉生日当天,要我道歉多少次都行。若能够回到战争那个时候,要我磕头道歉或是做什么都可以;如果可以磕头道歉而不需杀了你,要我怎么做我都愿意。如果可以用诚意将杀人的罪一笔勾消——」、『俺不是在跟你谈这个!』假使收音机没发出怒吼制止哈维,他或许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俺只是要你不要辜负了琦莉对你的信赖。』
「这让我觉得厌烦至极。我并不能保证不会辜负她,因此不要对我有所期待,这样我会比较轻松自在。老实说,这样的要求对我来说负担相当沉重!」
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大声吼叫,哈维瞬间涌上后悔之时,眼前袭来一道冲击波。
反射性用双手抵挡冲击波的哈维就这么被击飞出去,背部撞向大门,发出比刚刚更大的撞击闷响。也或许那只是他体内所发出的声音而已。
「我说过,这可是租来的房子啊……」
哈维轻咳着,将紧贴于凹陷大门的背部抽离,勉强站起身。这次阻断痛觉略为发挥了功效,倘若未及时阻断,那可就糟了。他望着因些许重心不稳而扶着墙壁的左手,从手背到手肘的肉被削去了一大半,骨头依稀可见。,而右手的金属骨架也呈现出微妙的扭曲状。
「……可恶,这只手没关系,随你高兴……」
哈维气愤到脑中的血管几乎快爆裂。
夕阳西下,逐渐昏暗的餐厅里,收音机的上方飘起绿黑色的噪声粒子,接着汇聚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影——是一名压低帽缘遮住双眼的独脚士兵。「哈……你好久没现身啦……」哈维的嘴角下意识地浮现冷漠的笑容。
『你这家伙……』
由噪声粒子构成的士兵一开口,收音机的喇叭便相呼应地发出低鸣般的声音。天花板上原本未点亮的电灯点点闪烁,餐厅的椅子和沙发也震动着敲打地板。
『刚刚那些话你要是敢对琦莉说,俺就杀了你。』
「你就杀看看啊!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两人一来一往——紧接着,噪声粒子的士兵突然张开嘴,同时从喇叭传出吼声,击出震破耳膜的高音空刀。
哈维身体一侧,千钧一发地避开,擦过脸颊往后飞掠的冲击波,这次真的将门给撞破了。他确认着身后传来的撞击声响,一口气穿过走廊奔进屋内。餐厅的椅子就像是被隐形人丢掷出去般,在空中舞动着冲过来,哈维来不及闪躲,只好用右手阻挡挥去。而另一个冲击波趁此空隙再度袭击而来,哈维闪避不及,冲击波直接击中他的侧腹——
此时,哈维以滑垒的技巧往沙发冲撞,义肢的手肘敲向收音机的喇叭。伴随着砰的声音,圆形的喇叭整个凹陷。
『你……!』
最后,像是大喊着什么似的,士兵的形体往旁歪斜,接着消失无踪。过了一会儿,飘散于空中的黑色噪声才跟着融入空气里。
所有发生至此的事情,充其量也不过三、四秒。
之后,约有三、四十秒之久,哈维的上半身就这么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看——」
随着吐出的气息,哈维好不容易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你要不要每次都尝尝苦头?」
只说了这么一句的他就失去起身的力气与体力,全身筋疲力尽。他视线的一角瞥见血液从侧腹啪答啪答滴落,在沙发下蔓延成一滩黑色的血渍,内心不禁再度燃起怒火。
艾弗朗是谁?
琦莉在女子身旁低头走着,数度于心中如此嘟哝。
对于以琦莉不知道的过往名字来称呼哈维的这名女子,琦莉怎么样都无法对她抱持好感。琦莉约略知道那是哈维的另一个名字,然而对她而言,在东贝里初次得知哈维的名字起,哈维就叫哈维,而非艾弗朗或是其它名字。
「和哈维一样」那么这名女子应该也是战争时代的人吧——难以想象存在着女不死人,不过即使存在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理由。
「我听说妳是孤儿,因为反抗教会而被赶出孤儿院,由艾弗朗照顾妳。」
「不是孤儿院,是寄宿学校。」
琦莉的目光盯着前方柏油路面的斜坡,用顽强的语气纠正。其它内容虽然也有误,但意思相差并不远,因此琦莉未多做解释。
在前往公寓方向的上坡处,虽然以女性的力气很难轻松推着装载了巨大石化燃料桶的三轮机车,但女子却泰然自若地推着三轮机车跟在快步走着的琦莉身旁。
「妳打算缠着艾弗朗到何时?」
对于如此单刀直入,在某些层面来说是极为无礼的质问——
「只要哈维没有开口,我打算一直跟着他。」
目光仍直视前方的琦莉旋即回答。
由于对方不发一语,于是琦莉也跟着紧闭双唇,两人默默地并肩走在坡道上。最后一道日光隐没于建筑屋顶后,橙色的短暂夕阳终了,蓝灰色的长夜紧接着降临。一盏盏的街灯仿佛配合着两人的步伐,缓缓引领道路的方向般依序点亮。
「妳应该知道不死人不会老也不会死吧?」
过了片刻,女子再度开口。琦莉微微蹙起眉头瞥了对方一眼。
即使不认识哈维,这也是无人不知的事。不死人是在体内埋入永续运转的动力源以取代心脏(会动的尸体);过去的战争中,利用士兵的尸体制造出不死人,于惑星中极尽杀戮之事——
为什么要问这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事呢?初次见面时还以为对方是位好人,这肯定是自己误判了,一定是这样。琦莉同时也在心中断然撤回对方与贝佳相似的这个想法,尽管贝佳是个喜欢恶作剧又任性的大小姐,但并不像对方如此坏心。
琦莉没有开口回答,仅仅不高兴地垂下头表示默认。「太好了,那妳就可以明白我所说的了。」女子露出安心的笑容。琦莉心想:对方该不会将我当成傻瓜吧?
「妳和我们不一样,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妳到底想说什么?」
琦莉直接了当表现出狐疑的态度,以低沉的语气反问。女子的视线回到前方又继续说:
「听说前几天是妳的生日,恭喜妳。」
对于女子那毫无诚意的祝福言词,琦莉绷着一张脸回应:「……谢谢。」哈维竟然连这种事情也告诉对方,虽然并无任何不妥,但从未想象过哈维会与自己以外的人进行如此日常的对话。
女子面朝着前方,仅目光瞥了琦莉一眼后又转向前说:
「或许妳天真地感到喜悦不已,不过妳应该从未想过,当时那个人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感受吧?妳的年岁不断增长,而那个人的年纪却永远不会改变。妳是否曾想过,被抛弃在原地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往前三步。
走过了头,琦莉因而停下脚步。
她略微僵硬地转向女子,女子牵着机车的手也停了下来,冷冷地承受着琦莉仰望的目光。在夜空之下,女子清澈的蓝眼珠笼罩着阴暗。
「感到喜悦的只有妳一个人。妳要求一起庆祝,独自一人乐在其中,这对他而言不仅是种困扰,而且还是一件非常厌恶的事。」
「妳、胡说……」
琦莉想要反驳,然而声音却哽在喉咙,说到一半便沉默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那天的确只想到自己,她完全没有思考过对哈维来说,生曰究竟是代表了什么样的日子——琦莉立即更正了想法,于内心提出反驳;可是,哈维对于晚归之事也道了歉,还一起品尝蛋糕啊。琦莉着实不想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如此指责她。
「如果妳真的为那家伙着想,劝妳赶快离开他身边吧!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件事。时间拖得越久,他所受的伤害就越深,妳也是一样。」
「这种事情——」
琦莉打断对方的话语,再度生气地将头转向前方。
「这种事情,没有资格由妳开口。」
琦莉一说完就用几近奔跑的速度再次迈开步伐。经过公寓前,接着转进旁边的户外阶梯。「如果我没资格说的话——」女子吃力的推着机车跟在琦莉的斜后方。
「那么就由艾弗朗亲口告诉妳,妳应该就可以理解吧?」
「这种事,哈维才……」
琦莉本能地否定后,不禁再度停下了脚步。
她瞪着斜前方的一个阶梯,紧咬着下唇。琦莉内心的一角总是不安地担心着,或许哈维有一天会说出这种话,甚或是什么都不说就于翌日不告而别。
女于将机车停在阶梯旁,瞥了琦莉一眼,似乎是故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认为那个人不会主动开口说这种事,不过那只是因为他没有思考未来的事罢了。下意识避免思考麻烦事是他的老毛病。」
「妳、妳到底了解他多少……」
「至少比妳了解的多。」
「只因为同样身为不死人吗?我、我也多么希望能和哈维一样——」琦莉忍不住拾起头嚷嚷的瞬间,眼前挥来女子的手。「——!」琦莉连眼睛都忘了闭上,就这么屏住呼吸。女子的手正要贴上琦莉的脸颊之际停下,浏海因掠过的掌风而微微地颤动。
「……什么都不知道的是妳吧?」
女子用冷静且低沉的声音责问。明明眼睛的颜色完全不同,但女子那刻意压抑情感的蓝色瞳眸,不知为何看起来就像是哈维的双眼。
「妳也没有资格骂我!」
克制住颤抖的声音,琦莉仅从喉咙挤出这么一句,便转身逃离似的奔上阶梯。
马口铁板的阶梯上响着小跑步的足音,琦莉在内心中辩解着:其实说出这种话并非自己的本意,只是在两人一来一往之下顺势冲口而出。毕竟太不公平了,女子认识哈维的时间毫无疑问比琦莉长上好几十倍,待在哈维身边的她会如此了解哈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无法永远留在哈维身旁,关于这一点,琦莉自己当然非常清楚……)
琦莉感到莫名的懊恼,眼眶涌出了泪水。难道连维持现状都不行吗?为什么得让一名突然出现的女子故意破坏眼前的时光呢?
一口气奔上三楼抵达走道时,肩膀微微上下起伏地喘着气。琦莉顿时停下脚步,以一种寻求倚靠的心情望着前方第二间的房门;那是她和哈维、下上三人共同生活的房间——
「……钦?」
所发出的声音更近似于「嘿」的发音。
大门不见了,被猛然撞击而凹陷变形的长方形铁板躺在门口前方……此时传来喀的开门声,琦莉拾起头,住在里侧房间的一位邻居,隐约从微微开启的门缝露脸窥探着,然而却又极为恐惧地缩了回去。
「怎、怎么一回事……」
琦莉惊讶的从门,不,是空无一物的空洞奔向屋内,穿过走廊在餐厅门口停下脚步。
微暗的房间内,户外微弱的青色光线映在窗边的沙发上;此刻沙发前方的惨状映入琦莉的视野,她愕然地僵住不动。餐桌横倒在地,两张椅子的坐垫与椅脚已分离躺在地上,其周围还散落着闪闪发亮的细碎物——是天花板上的灯泡碎片。
「哈维……下上?」
琦莉查探着寝室里,然而到处都不见哈维与下土的踪影。回想起今晨将收音机置于沙发上,于是回到餐厅正想奔向位在里面的沙发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琦莉止住已跨出的脚步。
椅脚凹折倾斜的沙发下方,有一滩黑色的水渍。
是血。
脑中尚未做出任何思考时,琦莉早已转身奔出房间。「呃,搞什么啊!」琦莉在玄关处与现在才走上来的女子撞个正着。「闪开,大事不好了!」琦莉奔出走道,踏过躺在地上的铁板,脚步踉舱地朝楼梯奔去——
「哇!」
在走道的转角处,琦莉一头撞向正爬上阶梯的某人胸膛。一闻到渗入衬衫上的烟味,琦莉不必抬起头便明白对方是谁了。她紧抓住对方的胸口说:
「哈维!家里好像遭小偷了,小偷!下士他……!」
琦莉死命诉说着,抬起头却见哈维一脸沉着,用一如往常淡漠的红铜色双眸俯视着琦莉。
「小偷?」
哈维低声反问,目光投向躺在通道上的凹陷铁板——即原有的大门,然后竟然露出感佩般的表情说:「啊——与其说是有做出这种事情的小偷,我倒想说这样清爽多了。」
「哈维……?」
尽管和平日一样,但总觉得哈维散发出回异的气氛。琦莉察觉到不对劲,身体不禁从哈维身前挪开;此时她才发现哈维的手与腹部左侧全沾满了血,脑海中闪过沙发下方的那滩血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轻微的争吵罢了。」
「轻微……」房间那惨不忍睹的状态,连大门也没了,而哈维也满身是血,这样叫轻微?琦莉抬头凝视着,不知是不愿说明还是感到麻烦而紧蹙眉头的哈维。
「下上呢?下士怎么了?」
「我刚刚把他丢了。」
哈维回答。琦莉无法了解其意,嘴巴开合了两三次后:「你说把他丢了……」正想追问之际,哈维此刻才意识到似的将眼神转向房门处,露出更为郁闷的神情。
「……碧。」
「是贝亚托莉克丝。」凛然的声音盖过了哈维的低语,门口伫立着金发女子的身影。
「拜托妳别来这里啊!有什么事?」
「来打声招呼,只是想告诉你——总是承蒙你的关照。」
险恶的目光与对话在琦莉的头顶上交错。和昨天的气氛完全不同,充满了紧绷的气息。
「看来事态好像相当严重呢,归咎到底全是因为你根本无法过普通的生活。」
「妳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讽刺吧?」
「我才没有那种闲功夫呢。昨晚说的事情你想过了吗?」
女子的话让哈维咂了一下舌,他不发一语转过身、走下刚登上的阶梯。「哈维,等一下。」琦莉慌张地奔下数个阶梯,挡在哈维面前。
「你说丢了是什么意思?你和下士吵架了吗?为什么?」
「晚一点再告诉妳。」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我非得有要事才能出门吗?」
「因为你受了伤,又刚回来不是吗?而且昨天也没有回家。」
琦莉抓住哈维将自己推开正要离去的手说:
「不要逃避,把话说清楚啊!哈维——」
「谁要逃避啊,闪开!」
琦莉被粗鲁挥开的手在空中挥舞抓寻,双脚往后踉舱地踏着,结果踩空了阶梯往下一滑。「哇……」不知是谁发出了惊愕的叫声——感觉并非自己而是哈维,亦或是两人皆有。
眼前的景色不断旋转,头顶上的夜空映入了视野。琦莉不知道自己究竟滚了多久,感觉紧接着听见头部附近传来撞击到什么东西的声响,整个视野笼罩着灰色——
片晌,视野的一端缓缓染上了鲜红色彩。
世界变黑白了吗?
灰色的阶梯、转角平台处躺着的黑发少女、双眼紧闭的苍白侧脸,哈维凝视着眼前只有灰、黑、白等色的景象,全身无法动弹。不久,从少女的太阳穴开始流出红色液体,黑白的世界渐渐被那鲜艳的血色侵蚀。
尽管影像映入视野,哈维却无法理解这当中所代表的含意。阶梯、转角乎台、少女、倒卧、血泊、阶梯、少女——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顿时感到一阵反胃。
「你在做什么……闪开!」
突然被从旁撞开,哈维重心不稳地倚在栏杆上。金色长发女子从哈维身旁奔下阶梯,蹲在少女前面先确认状况后,倏地抬头望着哈维说:
「别站着不动,来帮忙啊!艾弗朗。」
「……啊。」
一听见对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原本僵住无法动弹的哈维才得以解放。
他几乎是用滚的奔下楼梯,跪坐在少女身旁。「琦莉……」哈维用指尖触摸琦莉的太阳穴,暖热的血液触感让他不禁将手缩回——他自己的左手上也沾满了斑斑血迹。然而,他却记不得为何会如此。
他再次伸出手,战战兢兢地抚摸着琦莉的脸庞。
「琦莉,喂……?」
尽管开口叫唤,少女的眼睑仍紧闭着一动也不动。不动……为什么?那是因为从阶梯上跌落,而且是被推下的,但被谁呢……?
是我吗?
「真是的,太丢脸了。这只不过是夫妻吵架,麻烦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我会非常感谢您。」
让大门凹陷松脱的夫妻争吵,究竟是多么壮烈的争执啊?无法想象自己所说的台词。女子对着一脸诧异的医生露出职场上的营业用笑容,谄媚的强行将他驱离。原以为身后应该会传来恶狠狠的声音,质问究竟是谁和谁夫妻吵架啊,然而却没有,女子因而感到些许意外。
(我可不是因为喜欢才演出这种爆笑剧的啊……)
虽然没有人提出质问,但女子在心中边为自己找寻借口,边将凹陷的门硬塞进门框(当然无法完全密合),然后走回屋内。
看着惨不忍睹的餐厅叹了一口气后,目光移往寝室的方向。
「无需担心,伤口并没有想象中深,清醒后应该就没事了。真是的,你们究竟想惊扰旁人到什么程度啊!」由于女子对自己的好人行径感到不悦,因此在最后附加了一句咒骂。
等了片刻,寝室内没有任何反应。
在调暗的卧室灯光下,右脸颊贴着纱布的少女躺在里面的床上沉睡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坐在少女身旁,但并非坐在椅子上而是地板上,以床缘取代椅背倚靠着。他没有凝视着少女,反倒背对伤者。以为他在做什么,原来只是不断重复着玩弄手中的打火机,还有直盯着点燃的火焰等毫无意义的动作。
在医生前来之前,早巳逼他换下沾血的衣服,然而从握着打火机的左手袖口仍可见到伤痕。
贝亚托莉克丝叹了口气,背部轻轻靠在寝室门上。
「看到你无可救药对那孩子一片执着的模样,老实说,我感到非常惊讶。那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反应。
「即使这次没有酿成严重的事态,然而,总有一天会发生无可挽救的事。你那一直逃避的态度会让生活充满了危险。」
没有反应。
「还有啊,对你来说,照顾那孩子是种沉重的负荷。像你这么孩子气,凡事粗心大意且我行我素的人,不可能去照顾别人吧?那孩子短暂的人生会因为你的关系而被搞得一塌糊涂。你有这样的觉悟吗?你有自信不会感到后悔吗?」
没有反应。
「喂,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将那孩子寄托在某处,让她回归普通的生活比较好。不管是对你还是对那孩子,这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反——
对方这次有了反应。哈维毫无预警地站起身,将打火机与手插进口袋中走了过来,就这么不发一语的走出去。
「你要去哪里啊?」
「去把收音机捡回来。」擦身而过时,哈维垂着眼低声说。
「我说啊,当别人很认真的跟你谈事情时,你至少也该听一下啊!」
「我听到了。」
「……」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诚实响应,女子没有理由再发出任何不满。对方一走出寝室便停下了脚步。
「让我好好思考一下。」
他头也不回地说完后,便毫不犹豫往走廊走去。
听着倚在门框上的大门倒向通道的声音,贝亚托莉克丝呆呆地站着。真是令人太惊讶了!事实上当她说服对方时,几乎不抱任何期待对方会真的听进去。
「奇怪,没有……」
哈维自言自语地用鞋子翻弄着垃圾堆。
公寓后巷的一角成为邻近住家放置垃圾的场所,然而,大量堆积的垃圾让人不禁怀疑,回收业者是否有确实前来处理垃圾。凭借着远方傅来的街灯试着搜寻了一会儿,印象中的丢弃地点竟然不见所找寻的破铜烂铁。
该不会是自己长脚走回家了吧?
哈维脑中一浮现这个念头,才发现那是多么的荒唐可笑。然而,下一秒却莫名认真地思考,或许真是如此也不一定。
想象从收音机长出一双穿着鞋子的脚,踩着堂堂步伐阔步走在马路上的模样。「哈哈……」哈维低着头,忍不住出声笑了。收音机阔步在马路上行走着,边从喇叭不断快速地说着什么。那并非是下士的声音,而是混杂了无数个,不属于单一个人的平板声音:你缺乏诚意;信赖让我觉得厌烦至极;什么保证不背叛;若能下跪磕头而不杀你。,老实说,这样的要求对我来说负担相当沉重。,发生战争的那个时候杀人;不要逃避——
哈维的思绪骤然停止。
他就这么凝视着自己的鞋尖。一阵风将香烟的空盒子从垃圾堆上吹落,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响滚落斜坡。
「……得赶快找。」
哈维不经意抬起头喃念之际,脑中只想着得找到收音机将它带回。就像是一种强迫性的念头,哈维被这唯一的想法束缚着,然而他却没有搜寻的方向,视线不断地左右游移。
此时,隔着建筑物似乎可隐约听见模糊不清的吵杂声。虽然感觉是此时才听见的声音,但或许那声音早就存在,只是自己并未察觉——自己的注意力竟然如此迟钝吗?一想到此,哈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好像聚集了不少人,有好几个声音交错着。尽管听不清楚内容,但从声音的高低判断,好像正在争吵。
「……?」
哈维若无其事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踏过散落一地的垃圾走出小巷,躲在建筑物后方窥看马路。眼前约有十个人聚集在一起,当哈维察觉有数个人的手中拿着长枪时,本能地提高警戒、往后退了半步。
那些人各自穿着看起来像是普通百姓的服装,但从气氛上可以感觉出,应该是镇上的警卫队。那些人将一名矮小的男子团团包围,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正争论着什么。
哈维记得那名男子。男子的外貌像是老人又像青年,无法看出年龄;然而最引人侧目的,是左眼上崁着的怪异单眼眼镜。
对于那些包围自己的恶霸,男子毫无畏惧地说:「你们以为用那种枪就可以杀死吗?你们真是可悲啊,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多么可怕。」哈维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谈话内容,但男子语气中明显带着轻蔑,警卫队中的一名团员气得脸色一变,揪住男子的胸口。被高大警卫队抓起的矮小男子双脚腾空,提在手上的小型收音机不断摇晃着……咦?收音机?
「啊!」
哈维忍不住叫出声,那群人全转过头望向他。哈维旋即咒骂起自己的失常,竟然会犯下这种门外汉般的过失,自己果真恍神了。反射地转身想逃离现场,这才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一名路人,只要以平常心经过即可。不过,得拿回那家伙手中的收音机才行——喂,我为什么连如此程度的判断力都丧失了呢?
当哈维一时之间无法决定行动之际,被揪住胸口吊在半空中的单眼眼镜男子突然指着他说:
「啊,正巧,你们何不朝着他射击看看?」
不仅是哈维,所有在场的人均难以想象,男子说完这句话后接下来所做的举动,也绝不可能想象得到。男子毫无预警地抓住警卫队手中的长枪枪身,对准哈维的脸扣下扳机。
夜晚的道路上响起枪声。「什——」哈维虽然来不及闪躲,但子弹并末直接击中脸部,仅微微削去左边的颊骨,掠过身旁后凿穿建筑物的水泥墙壁。警卫队的男子们当中发出了近似惨叫的惊愕声。
(糟了……)
哈维瞬间用手遮住脸部转过身,当他正要逃进小巷前,瞥见被放下的单眼眼镜男子用出乎意外的极快速度站起身,穿过因恐惧而乱成一团的警卫队包围网,逃进其它小巷里。
「有没有?」
「没有,那边!」
应该是在搜寻单眼眼镜的男子,警卫队那夹带怒气的叫声相互交错,哈维避开在马路上四处奔走的警卫队,自己也绕进巷弄,往那名男子刚刚逃走的方向追赶而去。
(那家伙究竟是什么身分啊……)
自从于古董店见到对方时,就一直觉得对方是一个怪人,但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做出如此出人意外的举动。哈维的首要目的是将收音机取回,不过似乎还有其它必须追问之事。
问完后再狠狠的将对方一脚踢飞。
(若是普通人,这可是一生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啊……)
哈维边跑边用手背擦拭右脸的血,还咂了咂舌,擦拭脸颊的左手因为稍早受到收音机的攻击仍未愈合。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实在是倒霉透了。应该是平日的所作所为全在今天得到报应了吧?
前方的马路上,数名警卫队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们的手中拿着随身手电筒,充满杀气地警戒着四周。正当手电筒往哈维的方向采照前,他九十度一转就变换方向,闪入旁边的岔路——虽然下明白自己为何得如此逃避闪躲,不过哈维直觉认为,一旦和那些人接触可就大事不妙了。
他在马路的中央停下脚步调整呼吸。
哈维得避着警卫队的团员,并且抢在那些人之前找到他们搜寻的人,这显然对哈维不利。当他陷入一筹莫展时——
「喂!」
从斜上方传来低沉的声音。哈维倏地拾起头,陡峭上坡的路口,有一个从建筑物后方窥探自己的人影。衬着蓝黑的夜色,浮现出一个闪着黑色光芒的异形单眼眼镜轮廓。哈维剎时吓了一跳,但即刻朝对方奔去。当他一出了小路,便伸手往男子的胸口抓过去——
「你这家伙!胆子可真大,还敢从这里出来——」
当哈维抓住对方胸口之际,伴随着猛烈撞击的声音,突然从身侧吹来阵阵强风。哈维话说到一半便住嘴观察着周围。
这里是柏油路的尽头,几近垂直的岩壁悬崖宛如吸入脚边的漆黑沉在下方。
此处似乎是镇外。出了小路就是面对环绕此镇的山崖;而呈现平缓弧线的阶梯状坡道,其下方往镇上的街灯光亮处绵延;往上则是通往耸立于城镇后方的漆黑断层。
白天从这里应该可以清楚看见山崖下的南海洛荒野,然而此时呈现眼前的却只是一片无法掌握距离感的漆黑。脚边偶尔刮起强劲的风势,让哈维打从心底感到一阵凉意,与悬崖保持着距离然后再度转向男子。此时,男子的手突然伸向哈维的脸。
「哇,别碰!」
由于对方流露出深感兴趣的表情触摸哈维脸上的血,哈维吓得挥开对方的手。对方的举动仍是出入意料。
男子用单眼眼镜贴近沾在指尖上的血液,仔细端详着。
「啊,果然是不死人的血。」
「……你是什么人?」
哈维紧揪住对方胸口的手更加使力。「我会根据你的回答决定要不要杀你,若想做最后的祷告,你就先祈祷后再回答吧。」虽然尚未决定杀人的回答基准,但哈维先将此问题丢于一旁,以充满杀气的声音逼问。然而男子却毫无畏惧,一下嗅了嗅指尖上的血,一下又舔舐着(男子打了个寒颤,旋即将手上的血挥掉,放弃了)。接着,以彷佛叙述他人之事般的口吻说道:
「我过去曾在首都的研究机构工作。那是教会的关系机构,我曾在那里见过你的同类。」
「……你有意将详细情形告诉我,所以才自己主动开口的吧?」
「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是被开除的身分,所以也没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你要不要到我家?」
男子无趣的简单回应,单眼眼镜下的目光转向坡道上方。哈维追随对方的视线,阶梯状的上坡尽头,漆黑的断层山峰横跨在夜空下。他想起古董商的话:住在遗迹的怪人。当时并没有多想,然而所谓这附近的遗迹是——
「啊,在这里!」
一听见突然插进的这句话,哈维转过头,看见了一名拿着长枪的警卫队队员正从小路跑了过来。对方似乎也因发现他们而吓了一跳,顿时呆立当场。对身后发出寻求协助的呼唤后,再度转过身对着他们说:
「原来你们是同伙啊!」
「不是!」
没料到会被误解,哈维立即发出怒吼响应。一听到哈维的回应,警卫队的男子将注意力落在哈维身上,此时对方的脸上闪过惧怕的神色。
「哇!」
对方发出短暂悲鸣的同时,手中的枪对准了哈维。仔细想想,在黑夜下见到半边脸颊上染满了血的人,应该是非常怪异的光景吧——
「啊!」伴随着枪声响起,警卫队的男子发出了惊吓的叫声(应该是忍不住而扣下扳机。哈维心想:感到吃惊的应该是我吧)。子弹打穿脚边的水泥阶梯,本能一缩的鞋跟触碰到悬崖边缘,哈维失去平衡往后一阵踉鎗。
他的脑中同时思考要跌落山崖还是应该推开单眼眼镜的男子,就在思考的瞬间,哈维就这么揪住男子的领口,两人一同跌落山崖。
得赶快起床。明明脑中如此想着,内心感到万分着急,然而琦莉却无法撑起身。
想赶快起来告诉哈维:「哈哈,我的脚踩空了,害你吓一跳真是抱歉!」不过她的身体就像被牢丰钉在地面,紧紧贴着般无法动弹。
视野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可以感受到哈维就在身旁。脑海中如此思考时,眼睑内浮现朦胧的光线:在光线所形成的昏暗空间中,琦莉看见了红铜色的后脑杓。对方坐在地上低着头,左手玩弄着手中的打火机;这动作琦莉偶尔会见到。此时,她想起对方玩牌若手气不顺时,也会有这个习惯动作。
不起来不行。
得赶快起身让哈维安心——你看,我已经没事了哦!我已经没事了,所以……
你无需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低头望着打火机火焰的眼神一如往常不带任何感情,并未流露出想哭的神色。然而,不知何故,琦莉却自然而然的如此认为。